《大宋不怂》 一、我爸是李纲 南宋。 临安。 风波亭—— 旁的一座宅院里,李申之无力地坐在桌子前。 惨白俊俏的脸庞没有半分血色,双手艰难地捧着一条华美的犀带,不论是繁复的工艺还是镶嵌炫丽的宝石,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能够拥有的宝物。 门外梵音缭绕,木鱼声声之中,一众僧人的诵经声传入,李申之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刚刚魂穿而来。 他叫李申,资深社畜一枚。发了一笔不错的年终奖后,痛饮一番犒劳自己,然后失去了知觉。 苦笑一声,大概是心梗或者脑出血了吧。 穿越就穿越吧,既来之则安之。名字后面多了个之字,从李申变成了李申之,好像更文雅了一些,也不错。 搜索了一番原主的记忆,李申之重又苦笑了一声。 看了一眼手中华美的犀带,原主竟是因此而死。 ——被吓死的。 这条犀带原本是官家赵构赏赐给李申之的父亲,李纲。 南宋中兴四名臣之首的李纲,靖康年间力挽狂澜,组织了一次漂亮的东京保卫战的李纲,南宋的第一位宰相李纲,却因为为人过于刚烈,仅在位七十七天便被罢免。 之后屡遭贬谪,被从杭州一路赶到了琼州。 前年,绍兴九年(1139年),宋金开始议和,官家赵构打算重新招李纲入朝,李纲力辞不受。李纲是死硬的主战派,与主和派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朝为官。 这条犀带就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李纲虽然辞了官,却收下了犀带。 去年,李纲的弟弟李经英年早逝,李纲赶到福州仓前山祭拜,悲痛万分。紧接着突然患病,一个月后竟然也撒手人寰。赵构得到奏报,追赠李纲少师。 李纲罢相之后,李氏子弟遭到了主和派的排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变卖了临安的家产,陆续回到了老家福建邵武。只留了这么一座偏僻的宅子,供子弟在临安读书之用。 到如今,李家的子弟里,也只剩下李申之一人还在临安读书,准备今年的秋闱,待明年春闱中了进士之后再回乡。 谁曾想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要说官家赵构也挺可怜,明明自己打了胜仗,却一心求和。议和谈的差不多了,他却生怕金人反悔,拼命地给金人送礼物。 送无可送之时,想到了曾经赏赐给臣子的宝物,便打算收回来转送给金人。 李申之手中的犀带,就是赵构钦点的宝物。 好在赵构还有点良心,没有白收,每条犀带折价几贯钱,顶软妹币万把块呢。李申之砸吧了一下嘴巴,比自己的年终奖高多了,好像也不亏。 可好死不死的是,李申之竟然招惹到了秦桧。 那秦桧遣人向李申之索要这条犀带,李申之不敢不给,他得罪不起秦桧。可是犀带给了秦桧,就是欺君之罪,他更得罪不起官家。 两难之下,李申之竟然就这么“惊惧而死”。 “既然占据了你的身体,那就让我好好替你活一回吧。”李申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算是许下了一个诺言。 即便没有这档子事,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汉人而言,对秦桧必诛之而后快。 对李申之来说,不论从公还是从私,跟秦桧都是死对头。想要自己活得痛快,秦桧必须死。 可是搞死秦桧谈何容易?那可是堂堂帝国宰相。 李申之伸手掀开桌子上的一个檀木漆盒,里面盛满了蓬松的粉末,闻上去清凉醒脑。这是临安城里的大夫开的方子,全是名贵的麝香、冰片、沉香等十几味药材混杂而成,从鼻子里吸入,颇有安神醒脑的功效。 李申之玩过几天鼻烟,很自然地捻了一点粉末放在手背上,再缓缓吸入鼻中,一股清凉之气浸润两肺,升入大脑。就这一套动作让人看到,恐怕当场就被扭送派出所。 稍微清醒了一些,李申之开始思索干掉秦桧的办法。 刺杀? 首先自己得冲进禁军的重重防护,还要避开秦桧的贴身保镖,最后还得打得过秦桧才行。 李申之瞅了瞅这副细胳膊细腿的躯体,恐怕恢复了健康也做不到。 下毒? 且不说能不能渗透进秦桧的厨房,就秦桧那狡兔三窟的谨慎性格,首先要找一种只能毒死人却毒不死狗的靶向毒药。 检索了一下自己的化学和生物学知识,无奈地摇了摇头。 离间? 秦桧就是金国派来的间谍,又跟赵构好得跟新婚夫妻一样,人家两头讨好,左右逢源。 恐怕离间的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脑袋先掉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看着秦桧和赵构恩恩爱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申之又捻了一撮粉末放在手背上。 鼻子刚凑上去,苦笑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玩鼻烟了,这玩意也上瘾。上辈子戒这个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一点都不比戒烟简单。 重新收拢的烟沫子已经污染,不能再放回漆盒中。不想浪费,李申之将烟沫子撒在了烛火中,权当是熏香了。 珍贵药材的粉末当熏香,普通人家肯定舍不得。 一股异香从烛火升起,飘向了窗外。 …… 李府后院正当中,一个大和尚领着一群僧人作法事。 旁边站着一众丫鬟仆人,中间围着一对中年夫妇。 中年人叫李维,是李纲的二弟,李申之的二叔,当代大文学家。 李夫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今遭能不能过了这一劫。申之侄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地跟故去的兄长交代。” 李维安慰道:“夫人权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慧远大师是灵隐寺的得道高僧,不仅佛法高深,还有一手好岐黄,这么些年来活人无数。如果他没办法,恐怕这全天下都没人有办法了。”紧皱的眉头分明表示他比夫人更加担忧。 他也不知道李申之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这几天精神涣散,茶饭不思,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在临安城请遍了名医都治不好,最后只好找到了灵隐寺的慧远大师,办了这么一场法事,只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忽然,老和尚放下念珠,停下了木鱼,鼻翼煽动,神情怪异。众和尚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和尚,诵经声跟着陆续停下。 须臾之后,老和尚睁开双眼,放声大笑:“妙啊!妙啊!” 矫健地从蒲团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腿部供血不足导致的酸胀,大步流星地朝着紧闭的屋门走去。身边的小和尚也赶紧跟上去。 满眼冒着金星,慧远大师仿佛看到了异象,朵朵莲花从屋内绽开。 莲花加异香,这是佛陀降世才有的景象。 至少佛经上是这么说的。 二、佛陀降世 慧远大师怀着激动的心,甩着颤抖的手,跌跌撞撞地朝李申之的屋门奔去。 坐的时间太久,腿麻了。 大户人家的门槛高,慧远大师迈着酸胀的腿,一个不小心,被门槛拌了一下,噗通一声,飞跪在地上。 两手撑在身前,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小和尚不明就里,赶紧陪跪在旁边,扶着老和尚,抬头看向了屋中之人。 李申之此刻正坐在桌前,四十五度仰望房梁,思索着如何干死秦桧。 李维夫妇见状,也跟着跑了进去:“申之!” 李申之收回目光看向众人,看似淡定,内心其实慌得一批。就在片刻之前,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醉酒的社畜,哪见过这样的阵仗。 李申之很想过去把老和尚给扶起来,但是刚才起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坐下以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副躯体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虚弱的很。 想要说话,干燥的喉咙只是干咳了一声。 “申之可是想喝水了?”中年妇人小碎步跑过来,就着桌子上的茶杯倒了半杯水,摸了摸水壶尚且温热,扶着李申之的后心,缓缓喂下。 中年妇人风韵犹存,又会照顾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李申之靠在婶婶软软的身子上,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 恢复了些许力气,李申之调整了一下嗓子:“大……大师……” 终于能说出话了。 慧远大师已经在小和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来,不见外地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公子虽然身体还虚弱,但气色已经大好。这几日先吃点米粥青菜,不出旬日,便能下地行走。不过半年之内仍要好生调养,不然肠胃会落下毛病。” 中年男子朝着大和尚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小侄能活命,全赖大师操持。小小心意,还望大师笑纳。”下人从旁端来一个盘子,装着百两黄金。 慧远大师微微点了点头,自有随行和尚接过金子,熟练地装在了随身的行囊里,又有和尚掏出纸笔,用舌头舔了一下笔尖,现场登记造册。 做法事,收钱,天经地义。 看着黄灿灿的金子送出去,李申之心疼之余也有少许欣慰:看起来老李家很有经济实力,随手赠送就是百两黄金。 中年妇人照顾着李申之,中年男子在慧远大师身边,微微弯着腰,恭敬地问道:“不知我家侄儿的心病可否化解?” 李申之这副模样,全是因为受了惊吓。心病才是根子。 慧远大师没有回答,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李申之:“心即是理,理即是心。公子的心病缘起于理不通。看公子气色,想必是理通了。理通了,心也就通了。” 慧远大师的一通话,把李申之说得晕头转向。 听了半天只记住了一句:色即是空。 慧远大师说完,眼睛还盯着李申之,仿佛在等回应。 心便是心,理便是理,怎么能说心就是理,理就是心呢?如果心和理一样,又何必叫两个名字呢?打机锋而已,简单! 给我一个键盘,我能辩到你怀疑人生。 李申之有心反驳,实在是无力说话,只能轻轻地摇了摇头。 慧远大师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咬了咬嘴唇,问道:“可是贫僧说错了吗?” 指点江山的时候是“老衲”,虚心求教的时候就成“贫僧”了。 禅宗的和尚爱打辩,佛理最初的发展也是在辩论之中形成,辩论乃是佛教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有异香和莲花在前,慧远一直把李申之当佛陀看待,能跟佛陀辩论一场,乃是无上的光荣。 可是李申之并没有说话,而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论断,慧远心虚地问道:“那公子可知,何为心?又何为理呢?” “心即是我,理即是佛。”虚弱的李申之,还颇有一番高人风范。 慧远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公子这说法正暗合了六祖传法。” 慧远主动释放出了善意,打算以“和局”的方式结束这场抬杠,哦不,是辩论。 李申之却摇了摇头:“理是佛,心却不是理,所以心不是佛。” 说完,李申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慧远以为李申之懒得再跟他辩,只得默默退出。 走到院中,慧远对李维说道:“令侄与我佛有大机缘,李檀越供奉的百两黄金,我寺将用来塑佛像一尊,也算是李檀越的一场功德。” 慧远拉过一个小和尚,约莫十二三岁,说道:“令侄身子虚弱,还需要好好调理。这小沙弥叫修缘,我是新收的徒弟,于岐黄之道颇有天赋,就让他留在府上,为令侄好生调理。” 李维面色宠辱不惊,一直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多谢大师。” 一众作法事的和尚早已收拾好了家伙,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在李府门外站好了队,跟着慧远大师回了灵隐寺。 李府就是阔气,人人都有打赏。于是和尚们走的时候,还顺带把院子给收拾得停停当当。 送走了和尚,李维换上了满面愁容,回到了李申之的房间。 “申之,那日在三元楼你都看到了什么?秦桧都跟你说了什么?” 李维面相和蔼,一副书生气,天生有一种亲和感,李申之的情绪随之放松下来:“说来话长。” 事情的始末早已在心中复盘了好几遍,李申之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经过。 五天前,李申之惯常地前往三元楼找自己的老相好童姑娘喝酒,不料竟然遇到了秦桧。秦桧身为帝国宰相,按说不可能去那种地方,可那天实在是巧了,秦桧在三元楼招待金国的使者。秦桧,自从三年前重新起复当了宰相以后,与皇帝赵构沆瀣一气,是死硬的主和派,甚至一度有人传言,秦桧就是金人派来大宋的间谍。 在三元楼中,秦桧对着金国使者曲意逢迎,为博金人一笑,不惜下跪敬酒。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李申之给撞见。 “那秦长脚当时没说什么,可是在散宴的时候派管家传话,让我在三天之内把犀带送到秦府。”一口气说完了事情始末,李申之使劲往婶婶身上靠了靠,好温暖。 “秦长脚”可不是调侃秦桧擅长逃跑,而是腿真的长。抛开秦桧做的那些恶心事,这个人也算得上满腹文采,一表人才。 李维正要询问细节,婶婶拉了他一把:“申之大病初愈,说不了太多话。且让他休息一阵,晚间再来问也不迟。” 李维的念头转了几转,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申之,你且好好休息,病愈之后安心准备秋闱,剩下的事情交给叔父。” 示意婢女服侍李申之去床上休息,他得去自己的书房,好好思考一下对策。 好狠毒的秦桧,搞得这一出不仅要了申之的命,更是要我李家的命! 三、岳飞下狱 此时的临安城还十分简陋,只有南北走向的一条夯土街,就像六七十年代一座不甚发达的小镇。 这条长街叫御街。 从北面的余杭门进城,沿着御街一直向南,走到顶头,过了东华门,六部桥,就是皇宫。 秦桧,这个帝国的宰相,并没有在皇城里当值,而是躲在余杭门内的一个小楼上,略微紧张地向北张望着。 三辆囚车被一队禁军押送,缓缓南下。 为首的囚车里是个中年男人,膀大腰圆,髭须井然,淡定的面容不怒自威,仿佛乘坐的不是囚车,而是战车。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震古烁今的一代战神,岳飞。 后面的两辆囚车里,一个是岳飞手下的左膀右臂兼女婿张宪,另一个是战场无敌的赢官人岳云。 如果金兀术在现场,他的心情大概会是且喜且忧吧。 喜的是,自己最害怕的几个将领真的被秦桧给搞下狱了。忧的是,秦桧万一不靠谱,搞不死他们,让岳飞一干人重回战场。 躲在暗处的秦桧很紧张,他同样害怕押送的路上出岔子。 好在大理寺的诏狱距离余杭门不太远,不一会就到了。 …… 李申之在卧室里躺了一会,感觉精力恢复了一些,重新坐了起来。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刚才那么虚弱,是因为好几天没进食而已。 话说好汉都架不住两顿饿,就连鲁智深少吃了一顿饭都打不过小地痞,更何况他这个读书人。刚才吃了些点心,喝了点稀粥,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继续消化原主的记忆。 李纲共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儿,孙子都有好几个了。李申之是最小的儿子,算是李纲老来得子,最受宠爱。 几个儿子中,长子李仪之在老家邵武主持家族事务,次子李宗之常伴父亲李纲左右。李纲去世后他也回到了邵武当官。剩下的儿女们也基本上都考取了功名,留在福建生活。 唯独李申之还没有考中进士,留在临安等待秋天的解试和明年春天的礼部试,考中进士之后也回邵武老家,远离京城这个是非地。 过了解试是举人,过了礼部试是进士,最后再象征性地考一场殿试。 临安城中的李府,相当于是李氏家族的驻京办,供李氏族人来京城落脚之用。李纲的孙子辈都还小,不到科举的年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李府只有李申之一个人住。 李维这次是专程来临安送犀带。 老来子的溺爱和长期的无人管教,李申之养成了一副纨绔的习性,成日里斗鸡走狗,流连勾栏瓦舍。好在老李家的学霸基因很强大,玩闹归玩闹,稍微学一学还是能够考中进士。再加上官家赵构对李纲多少有些惭愧之心,暗中对李申之颇为照顾,李氏长辈也就放任李申之玩闹,只等科举之后回到福建,再好生管教。 谁知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秦桧,这个华夏史上最无耻、最卑鄙的小人,得罪他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李申之锤了锤脑袋:“干掉秦桧,有点难啊。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金儿,陪我出去转转。”李申之打算先去院子里,感受一下还没有被工业化污染的空气,兴许能有什么灵感。 不料小丫鬟赶紧过来拽住李申之:“少爷不行啊!你大病初愈,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 也不知是李申之身子虚,还是金儿力气大,竟然一把把李申之给甩到了床上。 李申之赶紧捂住衣领,怯怯地望着金儿:“你想干什么?” 咦?好像拿错剧本了。 金儿一下羞红了脸,赶紧过来给李申之脱鞋,抻被子,假装伺候李申之休息来掩饰尴尬。 李申之也一下回过味儿来,一把拉住金儿的手:“你说我要去哪?” 金儿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的一阵喧闹给金儿解了围。 …… “父亲,你们为何被关在囚车里?我这就去寻官家,去讨个说法!” “兄长,可是有奸人陷害?” “夫君……” 有青年的声音,也有女青年的声音,还有女青少年的声音。 本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优良传统,李申之重新穿好了鞋,朝院子里走去。 这次金儿没敢再阻拦,她也想出去看看热闹。 “听声音像是隔壁银屏姑娘在说话。”金儿边走边说。 院子里李维夫妇也赶了出来,面色凝重,对门外的喧哗也非常上心。 听门外的喊声,应该是有人犯事被抓,要投进监狱,犯人家属在外面拦住了囚车,哭声喊冤。 老桥段了。 “莫非是岳帅?”李维嘀咕了一声,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哪个岳帅?”李申之问了一句,跟在李维身后一阵小跑,“岳飞?!” 临安、秦桧、岳飞。 一顿小跑累得李申之头昏眼花。 御街之上早已熙熙攘攘,将囚车围成了一团。 “这是岳帅啊,他们怎么能把岳帅抓起来?” “这狗日的朝廷,仗还没打完就抓自己的大将,我看也快完球了,乡亲们快跑吧!” “不能让他们抓走岳帅,不如咱们劫了这囚车,救出岳帅!” “对,劫囚车,救岳帅!” “劫囚车,救岳帅!” 押送囚车的禁军都头很紧张,大声呵斥着人群,祈求赶紧把人犯押到大理寺。 临安城里的居民外来户居多,有好多都是原来开封城里的百姓,北宋亡了以后跟随銮驾南下,在临安落脚定居。 由不得禁军都头不紧张,因为这些围观的百姓真的杀过官,文官、武官、宦官,都杀过。当年东京保卫战的时候,皇帝派来传话的太监他们都敢杀,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禁军都头。 见过血的人就像尝过腥的猫,轻车熟路不说,眼神中还透露着一股渴望,杀人的渴望。 围观的人群缓缓地朝囚车挤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有胆大的已经用手抓住了囚车的木栅栏,禁军的士兵们紧张地握住了刀柄。 禁军的都头满头大汗,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 四、一触即发 话说百姓将囚车团团围住,眼看着就要爆发群体性事件。 不仅禁军都头紧张,远处张望的秦桧同样攥紧了拳头:“如果事态失控,务必将岳飞当场格杀!” 秦桧身旁的是临安知府,低头垂手应道:“秦相公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秦是秦桧的秦,相是宰相的相,公是公侯的公。 禁军是官家赵构的直属部队,不归丞相管。秦桧能调动的人马,只有临安府的衙役。 衙役虽然管不了禁军,但是乘乱捅冷刀子,同样能要了岳飞三人的命。 看到群情激奋,岳飞说话了:“乡亲们,岳某身正不怕影子歪,这次下狱是受奸人陷害。诸位不要慌,相信官家定会还某家一个清白!诸位请回吧! 想拱手作揖,无奈两只手都被铁链捆着,动一下哗啦啦的响。 岳飞说完,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人潮散去之后,只剩下岳飞的家眷站在囚车之前。 岳夫人为首,旁边站着大女儿岳安娘,也是张宪的妻子。岳安娘怀里抱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岳飞的幼子岳霭,再旁边站着十二岁的岳霖,七岁的岳震。另一厢,是岳飞的次子岳雷和次女岳银瓶。 岳飞先后有过两个妻子,前妻刘氏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岳云、岳雷、岳霖和岳安娘。现在的妻子李氏先后生了岳银瓶、岳震和岳霭。 其中岳安娘和岳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还都是小宝宝,正在家中被丫鬟照顾着,没带出来。 大大小小一家子在路边悲号不已,只有岳银瓶,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囚车,目光坚毅地望着岳飞,仿佛一位死士,在等候着主上下达命令。 岳云大喝:“银瓶不可造次,快快退下!” 张宪也说道:“小妹快回去,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用不了多久,我等就能重获清白,再见天日。” 岳飞慈爱地望着幼女,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岳银瓶的头发:“回去吧,晚上带些狗肉来,多带点酒。” 岳银瓶紧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松开手,撤到路边。 此时,刚好金儿也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岳银瓶的手:“银瓶妹妹,不可冲动,咱们慢慢想办法。” 岳家和李家是邻居,又都是主战派的核心,两家关系向来不错。兴许是年纪相仿,岳银瓶跟李家的丫鬟金儿颇为投脾气,时常在一起玩耍。 岳银瓶也没有回到母亲身边,而是紧紧攥着金儿的手臂,朝父亲和兄长挥了挥手。 看到这一幕,禁军都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岳飞是一代战神,家中子女各个如龙似虎。但要说得到岳飞真传的,只有两个人,岳云和岳银瓶。 岳云早已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战场上单挑无敌。岳银瓶在临安城内单挑无敌。只要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刺头,全都被她收拾过,其中不乏江湖上有名号的主。 刚才那番景象,如果岳银瓶真要劫囚车,对禁军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可如果不等岳银瓶先动手,直接将其拿下,禁军都头相信自己会被临安城的百姓撕成碎片,活不到大理寺的大门。 车队继续朝着大理寺走去,李申之不禁皱了眉头:“完了,岳飞要死了!”他知道,所有人都太乐观了,太高估了秦桧和赵构的底线。事实上,当岳飞的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那是真的。以至于千年以后,人们依然为岳飞的死因争论不休。 李维略一思索,说道:“申之不必忧心。官家只是急于跟金人议和,不想听到反对声音罢了。只要和议一成,最多也就给岳飞贬个官而已。” 李申之摇了摇头:“叔父,岳飞真的要死了。” 岳银瓶不禁怒目圆瞪,伸手一把抓住李申之的衣领,作势就要揍人:“你说什么?”李申之就是个花花公子,在这里大放厥词,说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坏话,由不得岳家二娘不发飙。 李申之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我说,岳飞死定了!”抓住岳银瓶的手,从衣领上拿开。好男不跟女斗,扯我衣服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 男女授受不清的说法,在这个时候还不太严重,因为著名的理学大师朱熹,今年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小正太。 “我要救我爹!”岳银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信了李申之这个花花公子,打定主意要去劫囚车。 不料一个箭步没迈出去,回头一看自己的手还被李申之紧紧抓着。 “你放开!”岳银瓶嫌弃地瞥了一眼李申之。 “岳帅之事不在乎这三两天,二娘且安心,咱们慢慢想办法。”李申之说完,松开了岳银瓶的手。 在李申之的心目中,岳飞乃是大英雄,一生赤胆忠心,当之无愧的武圣人,是所有汉人共同的财富,很自然地就把“咱们”的岳帅挂在了嘴边。 岳银瓶一脸嫌弃:“谁跟你咱们!”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听了进去,暂时放下了劫囚车的主意。 几个人的交谈声音不大,动作也很小,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远去的囚车之上,因为又有一个人,拦在了囚车之前。 拦在车架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一身文士打扮,拱手作揖:“敢问都头,不知岳帅所犯何罪,竟然要用囚车押送?” 那都头不敢造次。纵观两宋时期,文人完成了对武人的全面碾压,随便一个小文官都可以在武将头上作威作福。没有摸清前面小文官的根底之前,禁军都头打算先礼后兵。 都头拱手还礼,“不知小郎君是何人?” “在下越州陆游。”青年倒是不卑不亢。 禁军都头脸色一沉,问道:“可有功名在身?” “今年刚好过了解试。”陆游答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快快闪开,莫要误了自己的前程。” 宋代的科举制度跟明清不太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举人的身份是一次性的。 如果只是通过了解试,在后面的礼部试落第,那么举人身份作废,下次科举还要重新参加一次解试。 尤其是南宋时期,“免解试一次”成了朝廷对学子的一个重要赏赐。到了南宋后期,对于屡试不第的学子,官家偶尔还会专门赐一个进士的出身。 既然还不是进士,禁军都头又这么客气,还有一个原因。 越州,在绍兴元年曾短暂地当过南宋行在,改名绍兴府,是科举大州,相当于是现在的高考大省,生源质量冠绝两京。 尽管每个州录取进士的比例差不多,每年中进士的人数越州不比别的州高多少,但是架不住人家越州学子的水平高,日后官位高升,前途无量。 万一哪一天这个叫陆游的小子当上了大官,想起了自己这个禁军小都头,弄死自己比捏死蚂蚁都轻松。 可陆游却不吃这一套,把都头的示好当做了服软:“朝中奸佞当道,陷害忠良,你等鹰犬就这样助纣为虐,良心何在!” 鹰犬是夸人的词,没有半点骂人的意思。 禁军都头终于没了耐心,猛地一挥手中的鞭子:“给我滚开!” 都头一下令,士兵们纷纷上前把陆游架开,扔在了一边。 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如果今天不把岳飞送进大理寺,他今天就得掉脑袋,实在是没心情跟陆游这种书呆子摆事实、讲道理。 得罪不得罪潜力股的,已经顾不上了。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 陆游身上吃了几记暗拳,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囚车队伍扬长而去。 这个一生没有考中进士的大才子,屡次落榜,不知道是否跟今天的遭遇有关,据说等秦桧和赵构都死了,赵构儿子赵昚即位之后才赐了陆游一个进士出身。不过此时此刻,陆游的名字,现在已经记在了秦桧的小本本上。 “救人!”李申之撩起衣服就走。 “不可莽撞!”这次是李维拉住了他。 岳银瓶兴奋地望着他跃跃欲试,金儿紧张地伸出了手想要拽住他,还有岳家一众男女或紧张或激动地望着他。 五、陆游是个铁憨憨 却说李申之说要救人,众人还以为他要劫囚车,救岳飞。 李申之推掉叔父的手:“我说的是救陆游,就是倒在地上的那个学子。”有的人露出了失望的眼神,有的人松了一口气。 李维说道:“这陆游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给他些银两治病就好,不必……” 李申之坚定地朝着陆游走去:“这个人一定要救。”金儿是李申之的贴身丫鬟,紧随其后。 岳银瓶思考了片刻,也跟了上去。金儿是我的好朋友,得去帮帮她。 囚车过去的道路边,陆游已被好心的路人扶起来,询问伤情。陆游捂着胸口,痛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肋骨断了,不能大动。 赶到现场,李申之跟街坊借了一张门板,刚好岳家的几个后生也赶到,一起将陆游抬上了门板。 岳雷说道:“这位陆公子为我父亲伸张正义,受此羞难,抬到我家中休养吧。” 李申之拦道:“岳雷兄弟,岳家现在正在敏感时期,最好不要节外生枝,还是将这位陆公子接到我家中吧。”陆游可是大才子,李申之才不会错过这么好的结交机会。 虽然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铁憨憨,一副的愤青样子。 岳雷想了想,说道:“也好,那就劳烦李公子了。陆公子的汤药费用就交给我岳家。” 岳家的男丁对李申之观感还不错。人虽然花了点,对兄弟却很仗义。再说,哪个男人不好色,李申之的那点缺点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缺点,更多的是羡慕。 父亲、大哥和姐夫全都入狱,岳雷这个半大的青少年承担起了该有的担当,岳夫人和岳安娘乐见其成,让岳雷作主。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陆游抬到了李府,岳银瓶也接过兄长从家中取来的跌打药膏,交予金儿。 岳家是习武世家,家中常备各种跌打损伤药膏,全是祖传自制的好东西,临安城中的郎中都没有这么好的方子。 岳雷和岳银瓶亲自跟到李申之家中,帮陆游包扎伤口,正骨疗伤。 李申之插不上手,便跟金儿站在一旁闲聊:“金儿,咱们家是不是跟岳家有什么误会?” 金儿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没有啊,咱们两家关系很好的。” 如果此时岳银瓶在身边,金儿一定会挽住银瓶姑娘的胳膊,来证明两人亲如姐妹。 李申之摸了摸鼻子,“可是我怎么感觉银瓶姑娘对我有些成见?” “噗嗤……”金儿掩嘴一笑:“少爷想多了。” 哦?原来是个误会。 “不是银瓶姑娘都你有成见,而是整个临安城,但凡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都对少爷有成见。” “为何?”李申之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不死心,抱有一丝丝的侥幸。 “因为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啊!”金儿好像一个拙劣的喜剧演员,抖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笑的包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小丫头,明明一副娇艳欲滴熟透了的样子,还这么童言无忌。 纨绔子弟…… 花花公子…… 好像这个身份还挺不错的,不知道能不能光明正大地调戏妇女。 用自己修炼多年的解码器眼睛扫视了一眼金儿,小丫头年纪不大,身材倒是不错,怎么也有七八分了。可是通过原主的记忆,好像并没有跟这个金儿发生过什么。 难道是自己的历史知识出错了,贴身丫鬟并不一定都是通房丫鬟? 算了,还是日后再说吧。 李申之把注意力重新转到了陆游的身上。怎么才能把这个大才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呢? 李申之努力地回想着宋代的诗词,看看有没有一首可以打动陆游。诗人最容易被诗打动。 人的脑子里想的东西不一样,气质也立马变得不同。 金儿笑够了,回头看着李申之的背影,发现自家少爷现在的气质好像不太一样了,甚至恍惚间感觉换了一个人。 陆游的伤并不算重,只需要稍微固定一下胸,然后静卧修养就好。普通人大概需要静卧一个月才能痊愈,但是用上岳家的药,只需要五天就能下地行走,半个月恢复如初。 不多时,岳家的下人送来各类果蔬肉禽,还有百两纹银,经岳雷的手转交李申之:“这半个月就有劳公子了。” 会说话就是不一样,送礼送得都让人无法拒绝。 李申之顺势接过:“放心吧,陆公子在我这里是上宾,断不会受半点委屈。” 送走了岳家的人,李维自去思考该如何应对秦桧索要犀带的事情,留下李申之跟陆游寒暄。 “原来是忠定公的公子,多谢出手相救。”陆游在床上艰难地想拱手致谢。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按住陆游的手:“不必客气,好生休养便是。” 陆游点了点头。 …… 尴尬的沉默。 …… 接下来的剧情不应该是陆游对我感激涕零,我再趁势邀请他留在李府吗?难倒我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这么差吗?救命之恩都不能让陆游多跟我聊几句。 殊不知人家陆游也是个富二代,官二代。就李申之的名声,他打心眼里还真瞧不起。 …… 持续的沉默。 …… “咳……”还是李申之率先忍不住,说道:“听说陆兄爱写诗?” 陆游乃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一生写了近万首诗,堪称高产诗人,并且质量很高,脍炙人口的佳作丝毫不逊于盛唐李杜,这么搭讪倒也算一个切入口。 陆游说道:“诗词乃小道而,如忠定公一般出将入相,挽大厦于既倾才是我辈楷模。” “是啊,先子也是这般说。诗以言志,先子临终之前的一首诗,至今让人意难平。”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一首诗。 先是先辈的先,子是老夫子的子。 陆游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渴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李纲也是当朝著名的文章大家,流传的诗词很少,临终之前发自肺腑,凝聚了一生情感的诗,很让人期待。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双眼惆怅地望着窗外,一句一顿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 陆游跟着叹了一口气。 “但悲不见九州同。” 陆游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王师北定中原日,” 陆游攥紧了拳头,仿佛充满了力量。 “家祭无忘告乃翁。” “蓬”地一声,陆游径直坐了起来,内心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心痛得不能自已,而后又“啊”地一声坐了回去,胸口的伤痛让他无法支撑坐姿。 金儿赶紧过去扶住陆游:“陆公子好好静养,不要有太大的动作。” 念完最后一句,李申之不禁双眼湿润,仿佛这首诗真的是李纲所作一般。 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李申之慨然道:“不知还有没有捷报坟前祭家翁的机会啊。” 陆游躺在床上,喘息了一阵,长长出了一口浊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眼下秋闱在即,公子当勤学苦练,考取功名后才有报效国家的机会。” 看不起谁呢,最讨厌别人一副教训的语气了。 临安府的解试和越州的解试时间不一样。各地州府的解试归各地自行组织,时间和试题由州官自己把握。距离首都越远的地方,解试的时间越早。 说到科举,李申之想到了陆游一生坎坷的命运,顺口问道:“陆兄对这次春闱可有把握?” 陆游点了点头,不屑道:“问题不大。” 好一个问题不大,你个铁憨憨,你特么问题大发了。 六、案发现场三元楼 在原本的人生轨迹中,陆游一生都没有考中进士。 这个十七岁便考中举人的天才,伟大诗人,一生考不中进士,如果说科举中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可是李申之能怎么说?我能预测你的未来吗? 陆游虽然是个古人,却不信鬼神,未卜先知的事情糊弄不了他。 “今天在大理寺前大闹了这么一出,你的前途算是毁了。”李申之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个铁憨憨,想帮他一把。 “我为岳帅仗义执言乃是为了江山社稷,今上乃是中兴之主,正是我辈大展鸿图之时,怎能说是前途尽毁?李公子太过危言耸听了吧。”果然,陆游对李申之重又恢复了客套的神态,那首诗算是白念了。 李申之也不好公然诋毁赵构,只得说道:“且不说官家如何,你道那当朝宰相秦桧是什么好鸟吗?” 所谓官家,是指“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皇帝要像三皇五帝一样至公无私,所以才称为官家。这是皇帝自比三皇五帝,把全天下当成自己的家,把天下人当成自己的子女一般,可不是什么亲民谦虚的称谓。 陆游没有反驳:“秦桧只是一个宰相,远不能只手遮天,科考的事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真是一个铁憨憨。 李申之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游。 陆游到底天资聪颖,早已明白李申之说的没错,刚才自己的话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强词夺理罢了。 “好好休息吧。” 李申之扔下一句安慰的话,剩下陆游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房梁。 给这个铁憨憨一点时间消化一下这个噩耗,兴许能改变命运。李申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我发现少爷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金儿扑闪着大眼睛,童言无忌。 李申之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受到马子思想多年熏陶的他,心中升起了一股位面压制的优越感。 “怎么不一样了?”李申之明知故问道。 金儿左右看了看:“脸色好像比以前红润了一些,黑眼圈也淡了一些。” 噗……差点破功。 “好像,”金儿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比以前更像君子一些。” “什么叫像?我以前有那么坏吗?”李申之决定假借大病的名义,选择性地失忆。 金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有!” 这臭丫头,真是不会聊天。 又走了一阵,李申之吩咐道:“金儿,准备一下,咱们出趟门。”原本是打算找个仆人一起去的,但是忽然发现在府上还是跟金儿最亲近。检索了原主的记忆,以往出门也大多是金儿作陪。 “好的,咱们上哪去?”因为小官人生病,金儿好几天没出门,早憋坏了,一脸的期待。 “三元楼!”李申之脚步不停,径直朝门外走去。 金儿一把拉住李申之,“不行,不能去那里!” “为何?” 一个由犀带引发的血案,现场就在三元楼,不去看看怎么能行。最起码也要去走访一圈,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要是能发现一些秦桧的小把柄,能掌握一些关键证据,捏住秦桧的卵子,不愁犀带的困局解决不了。 就像陆游说的一样,现在的秦桧还没到权倾朝野的时候。 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当朝宰相。宰相索要犀带,自己也不好置之不理。给是不可能给的,给了李家就完了。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自己都没有反驳的机会,直接会以欺君之罪去跟岳飞当狱友去了。 秦桧出身大理寺丞,大理寺里全是人家的嫡系部队。虽然无法在朝堂权倾朝野,大理寺却是人家的大本营,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就算老天开眼,给了李家申辩的机会,秦桧只需要轻飘飘来一句:“臣担心李申之纨绔不肖,弄坏了犀带,只好先代官家保管。”就能搪塞过去。 身份鸿沟带来的巨大差异,秦桧打个小喷嚏就能让李家忙活半天,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被动防守,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李申之两世为人,怎能绊倒在秦桧这个大汉奸脚下? 必然要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金儿嘴巴一撅,脚一跺:“要我说,那童小娘子就是个狐狸精,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李申之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这才想起来三元楼里还有自己的老相好呢。 说起老相好,李申之忽然眼前一亮。 童小娘子就是三元楼的首席官妓,一定知道不少消息,更加坚定了李申之去三元楼的决心。 唉,以前只顾着深入交流了,还从来没跟人家好好谈谈心,真是罪过罪过。 …… 金儿很是无语,熟悉的花花公子。 …… 临安城的夯土路并不甚宽,也不好走,处处透露着将就的味道,就像她的名字临安一样,临时安顿,是帝国行在,行走的存在。 好在江南空气湿润,没有恼人的灰尘。饶是如此,从临安城北走到城南,也得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李家是大户人家,有马车,不必受此劳顿之苦。 马车走得很慢,因为临安城有规定,马车如果撞伤了人,需要把马车赔给被撞的人。如果撞死人,肇事者需要赔偿丧葬费,马车被官府没收。 只不过能用得起马车的人家都是帝国的权贵,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刁民敢碰瓷。 不多时,李府的马车来到了中瓦子。 临安城中,最南面是皇宫,再向北是帝国和临安府的行政部门驻扎的地方,再向北,才是临安百姓居住的地方。 中瓦子就位于行政区和居住区的交界处,官员们下班后勾栏听曲最是方便,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 …… 刚下车,从车后跳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看着有些眼生,又有些眼熟。自来熟地混在李申之的队伍中。 李申之一把抓过小厮,扯开头巾一看,竟然是慧远大师留下的小和尚! 李申之哭笑不得,“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你快回去吧。” 小和尚夺过头巾,认真整理了一番,工工整整地戴在了头上:“师父说,让我负责调理你的身体。” 这世上最怕遇到两种人,一种是混不吝,一种是爱较真的人,反正都是自认为自己啥都对,说啥都听不进去的人。 李申之两手按住小和尚的肩膀,调转了方向,往前一推:“那你就在马车上等着,这是妓院,出家人不能进去,犯了戒佛祖要怪罪的。” 小和尚往前走了几步,转回身摇了摇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没出家,不是和尚。” 好吧,李申之也没招了,大不了进去给他们另开一个包间,让他们吃点零食看看演出也好,“进去不许乱看,不许乱走动,听到了吗?” 小和尚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人家不是和尚,以后就不能还以“小和尚”相称。刚才慧远大师介绍过,李申之没往心里去。 “我俗家姓李,国清寺的道逵长老赐名修缘。”小和尚答得一板一眼。 国清寺是台州天台县的宝刹,小和尚的老家。李修缘家在台州,世代修佛,与国清寺关系匪浅。这些李申之并不知道,还以为国清寺也是临安周边的一座小庙而已。 “李修缘,好像有点耳熟。” 小小年纪,起了这么老气横秋的名字。吐槽了一句,李申之穿过人群,朝着张灯结彩的三元楼大门走去。 “哟,这不是申之小官人么,都好几天没来了,今天气色不错啊!”门口的老鸨大老远就跟李申之打着招呼。 “啊,近日有些身体不适。”李申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上辈子唱歌连个陪唱都没享受过,根本不知道姑娘出台的时候KTV还有抽成这么一回事,更不知道加微信私约能便宜好多的小诀窍,这辈子直接换了个风月老手的身份,业务有点不熟练。 老鸨一把抱住李申之的胳膊,放在怀中紧紧贴住,嘴巴凑在李申之耳朵边悄声道:“童小娘子这几天可没接客,就等着你呢。” 随着老鸨“咯咯咯”的笑声,一股浓而不艳的香气直扑李申之鼻孔,竟然让人有些迷醉。 李申之忽然醒悟道:我是风月场的老手,得拿出气势出来。 “那还不赶快头前带路!”说着,伸手在老鸨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劲握了一把。 老鸨“咯咯咯”地扭开,朝旁边招了招手,自有小厮和女侍过来接着伺候。 七、武装大太监童贯 酒楼茶馆里,通常只养侍女,很少养小厮。 因为男工比女工贵。 充当小厮角色的又叫“游手”,游手好闲的游手,他们日常混迹于花间柳巷,熟悉各种套餐优惠,知道各种隐蔽去处。 客人们往往最先跟这些游手们接触,在游手们的介绍和引导下,到达自己心仪的场所,选定性价比最高的套餐,欢度良宵。 店家会视情况给游手们一些回扣,客人们偶尔也会给一些赏赐,成了游手们的主要收入。 游手们与酒楼,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寄生关系。 不过对于李申之这种目标明确的熟客,便没了游手们的用武之地,直接由侍女带路。 过了前厅是一个大院,中间是一座假山,还有从河中引出的溪流,两侧点缀走廊和美人靠,客人门对着墙上的字画品头论足,仆役们则是低头往来穿梭,一副忙碌的样子。 再往里走又是一进院子,北面搭建戏台,正有乐班演奏,乐器声,说唱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还有客人呼喝店小二的声音,好不热闹。 从戏台侧面绕过,兴许是建筑设计得好,世界一下安静了下来。这里是三元楼的后院,真正宴会的地方,就连丫鬟们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弄出点声响。 雅间早已备好,丫鬟将李申之一行人带到后,便转身关门出去了。 房间里早已摆好了瓜果时蔬,李申之随手拿起吃了起来,口感还不错。 金儿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下来,吃起了水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李修缘则是满屋子转悠,仔细观摩着墙上的字画。 三元楼乃是临安城中顶尖的酒楼,悬挂的字画格调高雅,全都是两宋名家作品,有的甚至是隋唐时期的传世作品,在当时就价值不菲,等闲难得一观。 不多时,听得门外环佩叮当,童姑娘来了。 跟老相好再次相见,母胎单生的李申之忽然有些紧张。 请问如何才能在自己老相好面前保持镇定?在线等,急! 没有人回应,注定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门一开,环佩声一停,李申之便看到门口站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大美人,臃肿华美的衣衫之下,难掩一股英姿飒爽的气息。 她来了她来了,她抿嘴浅笑迈步进来了,她朝我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她拉住了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下了:“听闻李郎身子不适,妾也茶饭不思,恨不能服侍在身边。” 说着竟然掩面而泣,看上去不像是作伪,而是真情流露。 李申之感动,伸手拍了拍童姑娘的后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 都说女子柔弱无骨,可李申之感觉这后背有些……雄壮。 “李郎大病初愈,不宜饮酒,好生歇着,妾便为李郎弹唱一曲吧。”丫鬟在旁边已经布置好了古琴,童姑娘款款坐下,悠扬的琴声随之而起。 如此善解人意,难怪李申之留恋不舍呢。 琴声响起。 古琴的演奏方式,缓而疏,静雅之气不似古筝和琵琶那般嘈杂,正好可以让李申之静下心来,修养大病之后的精神。 然而这悠扬的古琴声中,竟然有一丝丝的金戈铁马之气。 李修缘的目光从墙上的唐代真迹移开,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地看着童姑娘。 懂艺术的人,可以拿作品中蕴含的情感来交流,不需要任何话语词句。 金儿拉住李修缘坐在自己身边,低声不打扰童姑娘弹琴:“小和尚,你能听出门道来?”吃着桔子随后把桔子皮一扔,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李修缘正襟危坐:“一,我不是小和尚。二,我在琴声中听出了金戈铁马之气,颇为诧异。” 小小年纪,脾气和名字一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金儿说道:“没看出来啊,你这个小和尚还真有几把刷子。” 又被叫了一声“小和尚”,李修缘也不气恼。虽然暂时没出家,但自己迟早是个和尚。只是静静地看着金儿,等着她给出答案。 金儿卖弄了一阵,大致讲了一下童姑娘的身世。 原来这位童姑娘原本是良家女子,因为父亲被政敌清算,她便被充入了教坊司。到了南宋朝,国家财政紧张,没钱养活教坊司,于是便把这些人寄存在各大酒楼中,以官妓的身份与酒楼合用,在朝廷需要举行庆典的时候,再把她们召集起来。 教坊司原本的意思是皇家歌舞团,也就是文工团的意思。只不过中间许多龌龊事不足道,使得教坊司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 说起童姑娘的父亲,更是令人不胜唏嘘。童姑娘的父亲原本是军中的一个好汉,一心想要在沙场立功。 怎奈大怂朝对外不举,压根就没有武人的用武之地,反倒是一个叫童贯的大太监打仗打得有声有色。 那时候的童贯算得上一名励精图治的武装太监,战绩颇丰,还险些把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泼天大功收入囊中。只可惜后来在权欲面前迷失了自己,最终成了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童姑娘的父亲便是投靠了童贯,认了当时还是著名武装太监的童贯当干爹,终于在沙场上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斩获功劳无数。 只可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童贯倒台的时候,他也跟着掉了脑袋。 童贯倒台是在十五年前,童姑娘的父亲被清算是在十三年前,童姑娘充入教坊司的时候年纪还小,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今年才刚出道。 有趣的是,李申之是童姑娘接待过且唯一接待过的客人。 饶是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当再次听到童姑娘身世,李申之仍不免唏嘘不已。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李修缘双手合十,朝着童姑娘点了点头,心底里也不再将她当妓女看待。 同时天涯苦命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于是乎,整个包厢的气氛,忽然就文艺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申之恍惚中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高档的茶餐厅,旁边有乐师伴奏,与对面的金儿相亲。 忍着半个月工资在高档场所请姑娘吃饭,这事他没少干过,结果是无一例外地全黄了。最后无奈地与乐师共度良宵。 一曲弹罢,李申之习惯性地拍手鼓掌,向艺术家致以发自内心的敬意。 没想到自己的老相好,竟然还是一个宝藏姑娘。 也许是第一次被李申之正经对待,英姿飒爽的童姑娘竟然有些害羞,脸上布满云霞,站起身盈盈下拜。 众人招呼童姑娘坐下喝口茶,吃些点心休息一会。 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能光顾着身体沟通,可是得跟人家好好交交心了。 这时,一名侍女推门进来:“童姑娘,妈妈问准备好了吗?” 童姑娘坐直了身子:“我这就去。” 八、真假相公 惨绝人寰的靖康之难后,时局动乱,一直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主持大局。 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朝之后,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直到行在落脚在杭州,改名临安之后,才算是稍稍稳定了下来。 此时的朝廷,依然有着浓厚的军政府色彩,许多北宋时期的臃肿机构并没有延续下来,被纷纷裁撤。 其中就包括国子监,以及教坊司。 虽然没有教坊司,但是官妓一直都在,寄养在临安城的各大酒楼之中。 临安城的酒楼分官营和私营。 像和丰楼,太和楼,和乐楼这种,名字起得四平八稳的往往是官营酒楼,官妓一般寄养在这些地方。为了让客户保持新鲜感,各个酒楼之间的乐师、官妓会定期轮换。 像赏心楼,熙春楼之类,名字香艳的通常是私营酒楼。三元楼便是首屈一指的私营酒楼。 按说童姑娘这种官妓应该在官营酒楼中服务,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主要还是看人脉关系。能在临安城里把酒楼开得有声有色,背后必然有白道背景。同时,能把童姑娘招揽过来,更说明三元楼的背景不一般。 朝廷的官吏们去腻了官营酒楼,往往都喜欢来三元楼尝鲜。 童姑娘能坐稳三元楼首席的位置,显然不是只靠容貌,她的看家本领是“剑舞”。 出身将门之家,从小开始熬打身体,一套剑舞冠绝临安,成为三元楼最大的特色之一。 谁要是没看过童姑娘的剑舞,只能说明自己没见过世面。 看归看,大家对嫖却没多大兴趣。 这时候的审美取向是“扬州瘦马”,与盛唐时期的美艳完全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要的是那种含苞待放,花蕊将开未开的感觉。 至于金刚芭比,鬼知道李申之为什么好这口,反正临安人都拿李申之与童姑娘的不朽之恋当笑柄谈。 话说回来,童姑娘可以不卖身,但是剑舞表演必须满足出勤数,完成绩效考核任务。 再说到唐朝时期,张旭便是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之后,悟出了书道,从此草书写得出神入化,这也是南宋这帮文人们对剑舞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就连赵构都乔装打扮来看过几次。 童姑娘稍微休息了一阵,在屋子里稍微活动了下筋骨,热了热身,告辞道:“公子稍后,奴去去便回。” 李申之对剑舞颇感兴趣,怎能错过如此良机:“一起去,好久没有欣赏姑娘的剑舞了。” 童姑娘双颊微微一红,前头带路出了包厢。 童姑娘一路去了后台做准备,自有下人帮她更衣化妆。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去了大厅,与看官们混在一起。 宋人不愧是商业气氛最浓的一代人,各种商业手法玩得相当有门道。 庭院之中的戏台上,各种杂耍精彩纷呈,在给童姑娘出场暖场。每次表演到一个精彩的节点,台上之人就会大声求打赏。童姑娘还没出场呢,酒楼已经赚回了今天的本钱。 杂耍的难度越来越高,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几番下来便把现场气氛推上了一个小高朝。 在看官的如潮喝彩声中,伴奏音乐戛然而止,杂耍艺伎们迅速退场。 寂静的场面,宛如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铛郎朗……”一阵清脆的琵琶声响起,打破了宁静的气氛,看官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朝演员出口张望。 “铛郎朗……” “铛郎朗……” 三声琵琶响过,一阵快似一阵。 “唰……”一声长剑破风,童姑娘从高台上跃起,一招鹤立姿势缓缓下落,花瓣从天而降,衣带随风飘扬,宛若天仙下凡。 “好……”看官们高声喝彩。苦等一夜,就为了看上这一幕。 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阵推搡声:“让开让开,莫挡了林相公看剑舞。” 李申之回头一看,前面几个花胳膊游手开路,后面跟着一个俊美青年,他叫林一飞。旁边跟着一个中年人,一副管家的模样,他叫范同。 按说只有入了内阁的宰执高官才能叫相公,其余有品阶的官员只能叫官人。林一飞乃是尚书省右司员外郎,距离宰执还差了几个等级,并不能叫相公。不过民间总喜欢把官职喊得高高的,算是奉承,也算是内心中美好的愿望,倒也没人深究这些。 有趣的是,那个范同却是一个真相公,官拜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兼修实录。 倒是这真相公伺候假相公,上官给下官引路,颇有些意思。 李申之一看这架势,拉着金儿和李修缘朝旁边闪了两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来找线索的,还是不要出风头的好。 怎奈看戏的人太多,李申之三人使劲往边上靠了靠,才闪出不到一米的距离。 花胳膊可不管这么多,两排壮汉站成两列,一左一右两堵人墙,宛若破冰船一样在前面开路,一点都不耽误林一飞和范同漫步的速度。 李申之大病初愈,身子虚弱,眼看着挨不住花胳膊壮汉的一推。双手架在身前憋住了劲儿,尽力把自己的损伤降到最低。 然而花胳膊还没近身,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左手捂着左边肋部,右手想帮忙却又够不着左手,一头冷汗在地上痛苦地直哼哼。 只见金儿护在李申之身前,警惕地与围上来的花胳膊对峙。 看到前面发生了冲突,范同赶紧小跑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像他们这种宰执级别的高官,按说不会到酒楼消费。无数御史盯着他们,大庭广众之下万一被抓住什么小把柄,被御史弹劾丢官就得不偿失了。 高官们更喜欢在自己的后院里面开宴席,自己家里就养着许多妾婢能歌善舞,一身能耐不输各大酒楼的花魁。 只要关上大门,谁也瞧不见,更不会有苍蝇般的御史来找茬。 要说上回秦桧来三元楼是为了陪金人,那么这次林一飞与范同前来,就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范同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透过金儿看向李申之,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将李申之扫描了一遍。 看气质一副虚浮的样子,显然是青楼常客。看穿着像是有些背景,应该是哪家的公子。 可是模样瞧着有些眼生,又有点眼熟,一时之间摸不准道道,便试探道:“怎么回事?伤到人了吗?” 李申之正准备答话,林一飞迈着大长腿走过来:“李申之,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范同闻言,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朝李申之喝道:“胆敢伤我家奴,该当何罪!” 花胳膊壮汉们见主人放话,围过来就要捉李申之。 不料林一飞却改口阻止:“且慢!” 九、被追杀的刺客 范同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本来就是表演给林一飞看的,并不是真想找茬。林一飞发话,范同也乐得找个台阶下。 京城的恶少们,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他们虽不至于对自己在朝堂的地位产生影响,他们只会自己的马车里藏条没有毒的蛇,躲在暗处悄悄扔块空心大石头,有的时候扔的是大便。 伤小辱大。 经过这么一折腾,看官们识趣地朝两边散开,给林一飞与范同腾出了一块空地。 林一飞大咧咧坐下,语重心长地对范同教训道:“咱们今天是有任务在身,切不可节外生枝。” 范同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是公子高瞻远瞩,不必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林一飞不屑地笑道:“将死之人而已,随他去吧。”口中的将死之人,指的是李申之,说话是故意拔高了音调,让周边的人隐约可以听到。 看官们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了李申之身上,嫌弃地挪开步子,李申之身边顿时闪出了一小块空地。 李申之倒不以为意,只是有些好奇:“那个年轻人看着感觉有点眼熟啊,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旁边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朝李申之身边凑了凑:“这位公子怕不是临安本地人吧?那位是林一飞林公子。” 说完,还诡秘地笑了笑。 李申之摇了摇头:“林一飞?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历史书上没写过,学霸也不会这道题。 看热闹的人把嘴巴凑到了李申之耳朵边:“他是秦桧的私生子。” 林一飞是秦桧的私生子,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独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的秘密。 “嘶……”李申之脑子一紧,难怪这么眼熟呢,跟秦桧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怪真相公范同在他面前如此的低声下气。 了解了真相,李申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一飞为什么要来三元楼? 他这种段位的人,应该在自己的私人会所举办海天盛筵才对,没必要跟着范同一起来抛头露脸,跟一群有钱的穷酸鬼们挤在一起。 他不对劲。 身边的八卦男见李申之脸色阴沉,还以为是害怕了,宽慰道:“这小哥,哥哥教你一招。”说着自来熟地搂住李申之的肩膀,“你只要过去给他敬一杯酒,认个错儿,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他们这些人啊,就喜欢嘴上吓唬人,其实就是要一个面子。” 李申之轻蔑地一笑:还面子,整个华夏的面子都快让他们一家子给丢完了。 李申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捋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个判断,反手搭住八卦哥,故意放大声音说道:“你说啥?那林一飞是个私生子?是个野种啊!” 八卦哥脸色大变,赶紧甩开李申之,消失在了人群中。 见过愣头青,没见过这么愣头青的。别的愣头青乱说话是丢人,这伙计乱说话的丢命。 戏台下,范同与林一飞正在一唱一和,显示自己的大度。 忽然飘来一句“野种”,林一飞的火儿蹭地就上了头,转身就要去跟李申之拼命。 范同却拼命地拉住林一飞,浑身吃着劲儿,努力压低嗓音道:“公子……公子……出现了,那人出现了……” 林一飞挣脱了几下没能甩开范同,重重地呼吸了一阵,咬牙切齿道:“一会,我要看他人头落地!” 李申之眉头一挑,心中暗道有门儿! 今天的三元楼没白来,肯定要有收获了。 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童姑娘以极高的艺术修养和职业素养,忘我地完成了一场完整的演出,款款退场。 观众们有的坐下慢慢喝茶,有的心满意足地提前退场。 李申之也随着人群散去,重新去了自己的包厢。 童姑娘还要在后台卸妆,与酒楼的东家交待几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包厢里只有李申之,李修缘和金儿三人。 李申之探头在外面左右看了看,轻轻地关上门,一把将金儿扔到胡床上,审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那架势,恨不得把穿着女仆装金儿的手给铐在椅子扶手上,然后拿鞭子狠狠地抽一顿。 金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少爷,我是金儿啊,你又不认识我了吗?” “不,你不对劲!”李申之果断戳穿了金儿的伪装。 在记忆中,自己每次出去为非作歹,好像都有金儿在场。只不过原来的李申之不开窍,没有察觉到金儿不寻常的地方。 今日那个花胳膊壮汉倒地,一定是金儿出手的结果。 李申之逼近了一步:“那个花胳膊是不是你戳倒的?” 金儿面色如常,呼吸均匀,只是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思索该怎么搪塞过去。以往这种暗中动手脚保护李申之事发生过很多次,但是原来那个李申之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动作也就不再十分遮遮掩掩。谁知今天竟然一下就被识破了。 李申之不给金儿编借口的机会,上前一步打算施加点压力。 突然,从门口撞进来一个黑衣人,连带着门板撞掉了半扇。 金儿腾地一下,直挺挺跳了起来,挡在了李申之身前。 黑衣人将倒未倒之际,从他身后飞来一支弩箭,穿透后背前胸,钉在了地上。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黑衣人胸前绽开。 黑衣人晃了一晃,扑倒在地上,努力地伸出胳膊,无助地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吓得往后一退:“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要不是黑衣人没了行动能力,李申之恨不能上去补一刀。 黑衣人艰难地伸出手掌,李申之朝前走了半步,指了指手掌,问道:“给我的?” 黑衣人伸开手掌,露出了一颗蜡丸,随即脑袋下垂歪在一边,血水顺着嘴角流出,与胸前伤口的血泊汇合在一起,死了。 蜡丸也随之滚落在地,停在了血泊旁边。 门外一阵喧闹声:“就在这里,快上!快上!别让他跑了!” 追兵来了! 十、皇城司 一阵急促的上楼声,外面追兵赶到。 李申之没多犹豫,捡起蜡丸握在手中,静观其变。 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正是邪。 如果追兵不是好人,那说明黑衣人是忠良之士,就得好好保管这颗蜡丸,然后上缴有关部门。如果追兵是官府的人,直接交给官府就是,咱可是临安好市民,不做为助纣为虐的坏事。 片刻之后,一群花胳膊呼啦啦围在了包厢门口,从身后闪出一个俊美青年,正是那林一飞。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经断气的黑衣人,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李申之,林一飞嘴角一歪,冷笑道:“给我拿下!” 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这下有你好受。 金儿正要上前护主,被李申之伸手拦住,顺便拉了一把李修缘。 小和尚太小,万一推搡中被人踩在地上一命呜呼,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申之挺身而出,站在林一飞面前,朗声道:“不知林相公将我等堵在这里所为何事?” 外面有不怕事的围观闲汉,悄悄聚拢了上来。 范同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指着地上的黑衣人,解释道:“此人乃是朝廷钦犯,逃到此处,本官追查至此。” 按理说,他根本没必要跟李申之解释这些,直接抓人便是。但是朝廷的御史制度让他们不得不有所忌惮。 如果说范同暗地里把李申之逮住,给悄悄活埋了,或许都不会有什么后果。可偏偏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反而不能乱来。有御史盯着,别说抓人打人了,就算是随便骂人都可能在第二天的朝堂上被御史们弹劾。 宋朝和明朝的御史就是带毒药的女巫,点住谁谁死,只有皇帝能救,堪称御赐喷子,越是高官越怕他们。 他们兴致上来连皇帝都敢骂,芝麻大的小官人家还不稀得喷呢。甚至可以说,一个御史在自己的任上没有骂过皇帝,他的任期就是失败的。 范同可不想给这帮朝廷官方喷子留下任何把柄,他克制自己的同时也帮林一飞稳定情绪:“公子不必着急,等把他们抓到大理寺,还不是随便咱们摆弄。” 李申之也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大声说话,就是要让在场的看官们当个见证。 要是人群里真有个把御史,那就是自己的护身符,可以随便作。 空气御史,就是我最大的依仗。 范同是个聪明稳重的人,不给他继续作死的机会:“逃犯死在了你的包厢里,那就请你们走一趟,配合调查吧。” 不愧为真相公,说话滴水不漏。然而敏锐的李申之,依然迅速而精准地捕捉到了杠点。 “既然是调查,那不知两位相公代表的是临安府,还是禁军,还是皇城司啊?” 如果黑衣人是钦犯,那么临安府的规格不够,无权管辖。而禁军和皇城司是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任何人都没有指挥权,否则就是谋反。 林一飞抢道:“朝廷钦犯,自然是要带到大理寺!” 李申之心里一阵冷笑,刚才故意漏了大理寺没说,你果然上钩。 朝廷的办案部门有很多,常见的有大理寺、刑部、临安府、皇城司、禁军等等。小打小闹的案子一般归临安府管,稍微大点的案子就由禁军接手。刑部主要起到复核、审查、解释法律条文和适用范围的作用。 大理寺是专门审查政治犯的地方,现在是秦桧的地盘。既然要抓人,就要抓到自己家的地盘里,林一飞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李申之深吸了一口气,用朗诵腔大声说道:“哟?不知范相公是奉旨查案,还是林相公调任大理寺了?” 这话说出来就诛心了,直接扣上了一定越权的大帽子。 两个跟大理寺没有关系的人,突然跳出来代表大理寺办案,这就有问题了。 看官中有的人兴奋地掏出了小本本,取出一支短小的毛笔,拔掉笔帽,舌头一舔笔尖,飞速地记录着。 果然有御史。余光扫到这一幕的李申之,更加有恃无恐。 老子专业抬杠四十年,哦不,十八年,摔过键盘,扔过鼠标,唯独从来没怂过。 范同没有接话,老练地假装没有听到,吩咐道:“快把人抬走。”转而又对林一飞低声道:“公子,别耽误了正事。” 对付杠精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这一点就连李申之都无破解之术。 花胳膊壮汉们训练有素,拿块大油布罩住黑衣人使劲一裹,再用绳子扎住扣,扛起来便走。 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少爷,不好了,皇城司的人来了!” 林一飞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躲在了范同的身后。 皇城司是朝廷的特务机关,直属于皇帝赵构,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不由得这些人不害怕。 之所以皇城司名声不显,远不如锦衣卫热度高,是因为赵宋官家优待文人,没咋搞过文字狱,所以也没有文人骂他们。 没人骂,自然热度就不行。 但并不代表人家没实力。 范同整理了一下衣衫腰带,负手而立在门口,看着皇城司的人上楼。文人有文人的气度,宰相有宰相的牌面。 皇城司的人虽然恐怖,但范同自诩也不是吃素的。今天这个黑衣人,他一定要带走。 可当他看清皇城司领头的军官时,心里也犯了个突突。 “是冯干办啊。”范同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来人叫做冯益,官职叫做“干办皇城公事”,大致相当于皇城司中层正职领导。 唐宋时期对官员的称呼,一般直接称呼官职,笼统点说,叫高级文官为“相公”,低级文官为“官人”,叫高级武官为“帅”,低级武官为“将军”。从不叫“大人”,也不带“爷”字。“大人”是从元朝开始叫的,叫“爷”是女真人和满人的习俗。 论起品级,冯益与范同差着好几级,但冯益乃是康王府的潜邸旧人,是赵构称帝前的老班底,核心心腹之人,就连秦桧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更不用说秦桧的狗腿子范同和私生子林一飞。 冯益一边上楼一边拱手:“哟,这不是范相公,林相公么,今儿怎么也来这里消遣了?” “一点小事而已。”范同等冯益上完楼梯,自己准备下楼梯离开:“那范某便不打扰冯干办公干了。” “慢着!”冯益两眼一瞪,指着花胳膊抬的裹着跟粽子一样的黑衣人,问道:“这是什么?” 十一、冯益抢人 李申之在一旁冷静观察,把当前的局势判断了个八九不离十。 从现场来看,这个黑衣人手中的蜡丸,应该隐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既是秦桧想要的,也是赵构想要的。 冯益是皇城司的人,代表着皇帝赵构。 林一飞是秦桧的私生子,代表着秦桧。范同是秦桧的狗腿子。 那么有趣的问题来了,秦桧和赵构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还是秦桧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赵构? 这和自己了解的历史有点不大一样啊。 李申之大脑中飞速地算计着各种可能的情况,秦桧和赵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首先,史书不会乱写,两个人狼狈为奸,说明他们俩的执政理念在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至于今天的分歧,应该只是偶然现象。 厘清了赵构和秦桧的关系,另一个问题摆在了眼前——黑衣人是什么人? 黑衣人出现在三元楼,应该是一个偶然事件,否则黑衣人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出现。 既然是偶然事件,那么秦桧和赵构又怎么会同时得到消息呢? 从林一飞和冯益出现的时间来看,两人的情报应该差不多,也就是说黑衣人的行踪在有关部门面前并不是秘密。 既然黑衣人本身不是什么秘密,那么最终的秘密就藏在那颗蜡丸里面。种种迹象表明,那颗蜡丸里面藏着的,应该是一条情报。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能让秦桧和赵构产生分歧? 想到这里,李申之内心一阵窃喜。既然秦桧和赵构之间有分歧,那么拯救岳飞便大有可为。 那一边,冯益拦在范同身前,皇城司的衙役们将楼梯堵了个严严实实,花胳膊们根本挤不过去。 范同不敢硬闯,只得敷衍道:“区区小事,不足冯干办操劳。” 冯益根本不买账,冷哼一声:“范相公客气了,咱就是干这种脏活儿累活儿的人,天生的劳累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乱扯,范同打算蒙混过关,怎奈冯益油盐不进。 说到后来,冯益懒得跟范同打机锋,说道:“范相公,俺现在还给你留了几分情面。一会让皇城司的人动起手来,可就顾不得相公不相公了。” “你……”范同老脸一红,让一个比自己低了三四品的小官怼得下不来台,偏偏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得摆了摆手,让花胳膊把裹着油布的黑衣人放在了地上。 皇城司是专业的队伍,来的人里面有杀手,有仵作。 麻利地拆开油布,仵作第一时间对尸体进行了检验。 致命伤共有三处,一处刀伤从前往后自肋下穿入,一处也是刀伤,自后背贯穿至腹部,第三处是弩箭自后心射入贯穿至肋间穿出。其余划伤多处,皆是刀伤,并不致命。 “嘶……” 好惨烈。 冯益点了点头,这只是初步的尸检,为的是先掌握第一手的情报。等黑衣人的尸体拉回皇城司以后,还会有更详细的尸检。 初步尸检的情报已经足够多了:刀伤,弩伤,惨烈的搏斗。 冯益领着几个禁军走进了包厢,蹲在地上的血泊旁边,仔细搜索着异常之处。 弩箭依然插在地板上,突兀地立在血泊中,很容易就能发现。 冯益戴上一只皮手套,拔起弩箭,左右端详了一下,身边的勘契官解释道:“这是临安府衙的弩箭。” 临安知府叫俞俟,是秦桧的人。 冯益面色不善地看向范同,显然最后的弩箭是范同下令射出。他为什么要射杀黑衣人?冯益想要一个解释。 范同见无法溜走,索性踏入包厢中,指着李申之说道:“钦犯最后死在了这个屋子里,他们几个是最后接触钦犯的人,冯干办不应该先搜搜他们的身吗?” 冯益不悦地瞪了一眼范同,心道:你要教我做事? 转念一想,范同说的也对,现在不是跟他较劲的时候,先完成官家的交代要紧。 “你们三个站好。”冯益大手一挥,皇城司的禁军们分成了两队,一队人在房间中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一队人马对李申之、李修缘和金儿三人开始搜身。 皇城司的执法还比较文明,对金儿的搜身由三元楼里的女管事代劳由皇城司的人监督。 虽然皇城司在办案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可大家都是常年在临安城里混,自己做初一就得防着别人做十五,所以能留一线便不必把事情作死。 再说,三元楼本身就有皇城司的份子,选来的女管事都是自己人。 见搜金儿身子的是女人,李申之暂时按下紧张的心。如果真要是个糙老爷们搜金儿的身,说不得李申之又要键仙附体了。 包厢里的布置相对比较规整,不一会就搜了个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刚才时间短促,藏东西不会太隐蔽,没必要掘地三尺。 不一会儿,搜身结束,在李申之三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发现。 冯益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又有两名禁军从门外跑进来,在冯益耳边低语了几句,冯干办才下令:“收队!” 皇城司的人来如影去如风,呼啦啦的一阵嘈乱的脚步声过后,连人带着尸体走得干干净净。 范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带着林一飞也离开了。 包厢里只剩下李申之三人无人理睬。 这时,童姑娘终于挤上楼来,看到了凌乱的包厢。 童姑娘在后台卸完妆以后,一刻不停地就往包厢赶。可是走到楼下的时候就被皇城司的人拦住,任何人不得上楼。好在等待的时间不长,童姑娘生怕李申之有什么意外。 说句不好听的话,李申之就是她钓的一条大鱼。只要用甜腻如水的真情感化了李申之的头脑,哪怕自己出钱赎身都行,只求能在李申之家中安安静静地作一个小妾。 李申之虽然为人纨绔了些,好歹还算是个正常人。君不见临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隔三差五地有婢女和小厮失踪。谁都知道怎么回事,没人说破而已,不然后院的牡丹为何那般红艳。 在妓女圈子里,能到李申之这样的家庭里当小妾,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归宿了。 “公子,你没事吧。”童姑娘看到屋内的一滩血迹,脸色顿时煞白。扑到李申之身边左看右看,生怕出什么意外。 “我没事。”李申之淡淡地说道。 刚才的一幕幕对他的冲击也很大。刚才事出突然没什么感觉,现在事情过后才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两腿微微颤抖。 “公子且稍等,奴这就去找妈妈换个房间。”童姑娘转身朝外走,满屋子的血腥气让她有点受不了。 李申之跟到了门外:“不必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改日再来。” 十二、主战派与主和派 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快速出了三元楼,一路闷头赶路上了马车,从城南的中瓦子回城北的李府。 一路无话。 李申之坐在软垫子上,双目紧闭,双手扶着膝盖,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一遍一遍地复盘刚才的事情。 有太多的信息需要跟自己的历史知识核对,以判断自己现在的处境。 金儿也在复盘刚才的局势,不过她的出发点在于自己出手的细节,哪个动作可以更隐蔽一些,哪个环节需要出手更早一些,那种情况不必出手,还能多观察一下。 只有李修缘,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盘腿闭眼打坐,身子随着摇晃的马车摆动,宛如不倒翁一般,小小年纪偏偏一副高僧入定的模样。 “小和尚,你在想啥?”李申之调侃两句,给自己换换脑筋。 一直思考同一件事情,思路容易走入死胡同。 李修缘睁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说道:“如果没有背后那一箭,黑衣人也只能多活五息时间而已。如果那只弩箭能射中心脏,黑衣人会立即毙命。” 嗬,原来小和尚也在复盘。只不过他是站在生命医学的角度思考问题。 果然复盘使人进步。 说到弩箭,到了金儿擅长的领域,插嘴道:“从箭矢飞行的角度来看,杀手就在对面的楼上。虽然隔着院子,但距离最多也就二十米。对于一个高手来说,这样的距离用官弩可以射死一只苍蝇。” 李申之点头道:“能安排在这里的杀手,一定是高手。” 金儿思路忽然通了:“也就是说,那个黑衣人是在弩箭射出的时候,强行改变了自己的姿态,让弩箭没有射中要害。” 李修缘点头道:“黑衣人另外两处致命伤,也不过是失血过多而已,并不能立时毙命。” 在皇城司的仵作验尸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包厢里的人,被李修缘看得真真切切。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然逐渐还原了当时的真相。 黑衣人是一个绝顶的高手,但是却走漏了消息,被人一步步地追杀至此。 腊丸里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所以?”李申之询问地看了看李修缘。 李修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 一路之上,三人没有再说话。 言多必失,他们要提防路上有人窃听。 经历了三元楼这么一档子事,李申之对自己的实力和处境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 首先,自己的这个南宋第一名相儿子的名号,屁都不是,连个小小衙役都可以给他甩脸色。 当然,冯益可不是小衙役,李申之不过是从坏处着想,尽量把自己的地位放低一些而已。 纨绔的身份更是一只纸老虎,顶多吓唬一下平头老百姓,在自己的大敌秦桧面前,依然没什么卵用。 想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抱住一条大腿。 抱岳飞肯定不现实,这条大腿马上就要断了,自身难保。不仅自己抱不住,还得想方设法地救这条大腿,这是大宋朝的大腿。 还是回去以后问一问叔父李维吧。 …… 一条御街通到底,拐个弯就到家。 回到家中,李维还没有睡下。 李申之一进门,就被管家带到了李维的书房。 “申之,你大病初愈,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我本不该管你这许多,但如今李家处于非常时期,希望你能检点一些,以学业为重。” 知道李申之又去了三元楼,李维本想狠狠地斥责一番,但是又说不出太重的话。 哪怕是当年刚烈如李纲的兄长都没对李申之说出过太重的话,更遑论他这个小叔叔。 李申之正想解释一番自己不是去胡闹,而是查线索去了。 李维的话却一句接一句,压根不给李申之说话的机会。 在李维心目中,李申之就是一块尚且还能雕一雕的朽木,今天能跟他说这么多全是为了李家大局考虑。 “方才联系了几位旧相识,拖他们转进犀带,一个个的却反复推脱,全然不念旧情。犀带的事情你不用管了,交给我便是,我再想想办法。这几日你只需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说完一通话,李维摆了摆手:“早点去睡吧。” 李申之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侄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叔父。” 李维还以为他是准备科举,临时抱佛脚突击学习遇到困难了,需要自己给解答一番。 不可否认,天赋型选手就是可以通过突击学习达到一个很高的程度,这个基因老李家不缺。 李维现在心力交瘁,不想多说一句话。但是想到这个李申之是兄长去世之前,专门嘱托自己要好生照顾,便耐着性子准备给李申之解答。 “说吧。” “秦桧跟赵构是不是不合?”李申之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切入主题。 李维在心里草草地将四书五经过了一遍,正准备迎接李申之提出的问题,突然大脑就死机了。 “你说什么?” 李申之往前走了一步,手托在书桌上:“叔父跟朝堂官员一直有联系,可曾有人说过丞相秦桧与官家不合?” 李维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重启了一遍大脑:“申之何出此言?” 李申之将三元楼的见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也顺带说了说自己的疑惑。 对老李家的人,李申之没打算隐瞒什么。在自己找到一条合适的大腿之前,老李家现在的话事人李维就是一条小腿,勉强抱一抱,至少可以保命。 李维点了点头,自己的这个侄儿虽然纨绔了些,但是在察言观色上颇有些自己的心得。整个事情始末的细节和分析也都比较到位。 既然李申之在这方面开窍,那么不妨多提点他几句。 李维抬手示意李申之坐下,问道:“你可知现在的朝堂,分成了几派?”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两派,主战派与主和派。”李申之没有多犹豫,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李申之看来,主和派以秦桧和赵构为代表,主战派以李纲岳飞为代表。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主战派的相公们死的死,贬的贬,武将们也都被剥夺了军权,可谓主和派占据全面优势,把主战派压得抬不起头。 李维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主战派之中又分成了几派?主和派之中又有几股势力呢?” 这……有点超纲。 李申之一时语塞,说道:“请叔父指教。” 十三、蜡丸 每一段历史的亲历者,对这段历史都会有自己的理解。 史书上只是简单地记载了个“绍兴和议”,这中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早已随着亲历者的逝去,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李申之只知道历史的大走向,知道几个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其中的细节和变数,还需要从李维这里获取更多的信息。 李维说道:“主战派自不必说,从你父亲开始层出不穷,跟着行在颠沛流离,终于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当时局动荡的时候,不得不倚重主战派,一时间风光无两,权倾朝野。 “可是随着局势稳定下来,手握重权的主战派便为官家所不喜,逐渐地被清理出朝堂。尤其是苗刘兵变,淮西兵变的发生,让官家对武将更是忌惮三分。 “到后来,张俊乖乖交出兵权,对官家俯首帖耳,韩世忠变成了一只朝堂上瑟瑟发抖鹌鹑,韩泼五的名号已经废了。 “就连今天岳飞的下狱,也是这样的道理。可以说,除了川陕的吴磷,国朝再无一个单独领兵的大将。” 这一点李申之倒是知道,说道:“所以说现在是主和派的天下了。” 李维摇了摇头,表情说:年轻人还是太幼稚了。 “那赵鼎也是主和派的人,为何也被秦桧逐出朝堂?”李维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赵鼎是主和派?”李申之有些不可思议。 南宋中兴四名臣,李纲,赵鼎,李光,胡铨里面,赵鼎排第二。这个浓眉大眼,光明伟岸的形象,怎么会是主和派呢? 李维说道:“当主战派占上风的时候,秦桧还需要借助赵鼎,李光的力量来推行议和。一旦将主战派彻底打压下去,秦桧便将这些助力统统踢到一边。 “秦桧要的是独擅相权。” 这下轮到李申之大脑死机了。 李光也是主和派?! “那胡铨呢?主战还是主和?”李申之急切地问道。这个南宋朝堂跟自己想象得的确不太一样。 “胡铨?”李维摇了摇头,“他就是个死硬的主战派,比你父亲还硬。” 三年前,当秦桧第一次提出要议和的时候,胡铨直接上书赵构,请求斩了秦桧。 那时候赵构跟秦桧还在蜜月期,当然舍不得斩了自己的情人。同时他也很欣赏胡铨,没有做出什么责罚。 赵构不计较,不代表秦桧不计较。从那以后,胡铨便开启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如果不是一路之上有忠良之士庇护,胡铨早已死在了路上。 …… 从李维的书房出来,李申之的心情更加沉重。 难道野史是对的?难道南宋求和真的是民间真实的呼声? 不能够啊!整个临安城,将近七成的外来人口,每一家都跟金人有血海深仇,怎么会去求和呢? 回到自己的房间,金儿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作着手指操。李修缘坐在蒲团上面打坐,也许在复盘。 看到李申之进来,金儿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少爷,其实我……” “先不要说这些,我问你一个问题。”李申之阻止金儿的解释,看了看睁开眼睛的李修缘,说道:“你们觉得,国朝对金,是该战还是该和?” 金儿先是一愣,转而欣喜道:“当然是要打过去了。咱们有岳帅,韩帅,西面还有吴帅,刘(锜)帅,只要好好配合,一定能打回东京城!” 吓我一跳,还以为少爷要追究我功夫为什么这么好的事儿呢。 “哟?没想到你不仅功夫好,还懂军事?”李申之心里全想得是主和派与主战派,暂时没有追究金儿身份的问题,但是并不代表他忘记了。 “我……我是听别人说的。”金儿支支吾吾道:“对,这些全是银瓶姑娘告诉我的。” 终于找到了一个背锅侠,银瓶姑娘不要怪我。 金儿每天跟岳家二娘岳银瓶混在一起,这么说倒也能解释得通。 李申之没有深究金儿的话,转问李修缘:“小和尚,你觉得呢?” 李修缘气定神闲地说道:“宋金两国连年交战,中原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确实不宜再战了。” 李申之只觉得血气上头,目光收紧,问道:“你也是主和派吗?” “主和派?”李修缘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说道:“战与和不过是一时之选。公子问得是当下的选择,我也只是当下的回答而已。” “所以你主和?” 李修缘点了点头:“至少现在如此。” 小和尚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李申之忽然明白了。所谓的战与和,不过是根据当时的形式做出的选择而已。 如果真要死扣史料,岳飞有过罢兵的言论,秦桧也有过出兵的主张,并不能由此将人一竿子打死,贴上主战还是主和的标签。 先抛开历史罪人秦桧不说,就说李光与赵鼎,他们的主和大概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再一举收复北方故土吧。 而秦桧就不同了,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停战协定,就连赵构都忍不住喝问:“寡人乃是北人,将归何处?” 照这么来说的话,秦桧是主张以现在的实际控制线作为国境线,签订永久和约。而赵构的心里,起码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故土之情。 或许这就是秦桧与赵构的分歧? 李申之走到李修缘身边,伸出手掌:“腊丸呢?” 李修缘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刚下到这里,明天才能出来。” 原来是刚才在三元楼的时候,李申之趁着拉李修缘的机会将腊丸递了出去,李修缘又趁众人不注意将腊丸吞了下去。 将情报封在腊丸中再吃到肚子里,是一种常见的情报传递手段,皇城司的人不会不知道。 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认为情报还在黑衣人身上。那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他传递情报然后再隐藏起来。 传递情报封方法还有很多种,腊丸只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而已。 皇城司认为,情报一定还在黑衣人身上,不一定是腊丸的形式。即便是腊丸,应该也还在黑衣人的肠子里。 这也是他们非要将尸体带有的原因。 现在想知道腊丸中到底写了什么,只能等李修缘走完一套五谷轮回的程序了。 十四、我要抱大腿(感谢“小龙女传奇”101票的鼎力支持) “抱大腿……” “我要抱大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的雕花,斑驳地洒在床前的地面上。 床上鼾声大阵,夹杂着李申之的梦呓。 床前摆着两双鞋子,一双姑娘穿的绣花鞋,一双公子穿的厚底靴。 金儿艰难地扶在床头趴着,大腿被李申之紧紧搂在怀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来喊少爷起床的时候,少爷会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梦中的李申之终于得到了满足,抱到了一条超弹螳螂腿。 心满意足之下,仿佛又问道了一股螺蛳粉的味道,肚子“咕噜噜”一声响,李申之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秀美的玉足呈现眼前。 金儿昨晚伺候李申之睡下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奔波了一天,味道酸爽。 李申之再看,只见金儿满脸通红地坐在床边,勉力保持着半坐的姿势,让李申之抱着自己的大腿。 “呃……”李申之的脸也有点红:“那个,早啊。” 推开大腿的时候,依然恋恋不舍那超弹的手感,比软软的手感有趣多了。 “少爷快起床吧。”金儿端来洗漱用品,如往常一般,伺候李申之起床。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李申之再也无法把金儿当做一个普通的婢女,就凭那一身功夫,都值得自己尊重。 在李申之心里,两人更像是一种上下级的关系。虽然有一些统属成分,但在人格上,大家大体是平等的。 “我自己来。”李申之接过金儿手中的木盆和毛巾,双手捧起水,哗啦啦地开始洗脸。 使劲洗了几通之后,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用毛巾擦干了脸,李申之看到粥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说道:“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金儿却站在原地不动。 李申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不凉不烫,温度正好:“你看,我自己能行,你出去吧。” 金儿脸色铁青,眼眶湿润,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决然:“公子这是不要我了吗?” “咳咳咳……”正在喝粥的李申之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可能不要,这可是我的宝藏女孩,还没好好挖掘呢。 “想什么呢,少爷我有胳膊有腿的,要学会自己动手。你吃过饭了吗?吃过饭的话去把小和尚给我叫过来。”想到古代主仆的人身隶属关系,李申之觉得自己还是得把下人给“使唤”起来。 “我没吃饭。”金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吃饭就先去吃饭,吃完了再去把小和尚给我叫过来。” “要不要我给你盛一碗,就在这里吃?” 金儿抿着嘴,不说话。 李申之果真给金儿盛了一碗粥,放在自己旁边:“快吃吧,待会还要去打架,没你不行。” “嗤……”金儿破涕为笑,鼻涕泡儿冒了老大,赶紧掏出手绢擦拭。 李申之一摸大腿,真想掏出手机赶紧拍个照片啊。 粥是小米蔬菜粥,李修缘说大病初愈的人只能吃这种清淡的食物。肠胃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急不得。 “你的身世我也不问,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我们李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想留便留,想走我也不拦着。” 金儿脸色再变铁青:“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好,这话我只说一次,长期有效。”李申之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刚才那是试探的话。从金儿的回应来看,她应该是先父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死士。 至于为啥没发展成暖床丫鬟,大概是原来的李申之认为家花没有野花香,成日流连三元楼了吧。 这时,院中传来陆游的怪叫。 “你这个小和尚,快离我远点!” “走开走开!臭死了!” 李申之大喜:“小和尚拉出来了,咱们去看看。” 只见李修缘提着马桶站在水井边,一桶一桶地冲洗自己的便便,把正在洗漱的陆游给呛的够呛。 怎奈陆游行动不便,偏偏躲不开,只能任由一股恶臭钻入鼻腔。 还得憋着气,不敢咳嗽,要不然胸痛会引发更加剧烈的咳嗽,进而引发更加剧烈的疼痛。 好在时间不长,蜡丸在李修缘的便便中逐渐露出了真容。 金儿好奇地蹲在李修缘身边,问道:“小和尚,你知道那黑衣人是怎么携带这个蜡丸的吗?” 李修缘摇了摇头,继续一丝不苟地剥离蜡丸。 “他们呀,也跟你一样,先把蜡丸吃下去。然后赶一天的路,到了第二天再拉出来。找到蜡丸以后洗干净,再吃进去。这些谍子走几天,这蜡丸就吃几遍。” “呕……” “咳咳咳……” 陆游感觉胃部强烈的不适,刚准备呕吐,引发了胸部剧烈的疼痛,在那里如蚯蚓一般扭曲着,蠕动着。 “然后呢?”李修缘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像考古队员一般,继续细致地剥离。 调戏不成,这下轮到金儿尴尬了。 李修缘捡起冲洗干净的蜡丸,往金儿脸上一送:“你闻闻,还臭吗?” “呕……”金儿赶紧闪开。不过确实不臭了。 李申之接过蜡丸,使劲一搓,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团。 轻轻地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字:金人怯战。 李修缘和金儿想看纸条上的内容,被李申之一把握在手中,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屋门。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陆游都强行地忍住了咳嗽,好奇地看着众人。 …… 屋内。 李申之陷入了沉思。 这时,管家来敲门:“少爷,二老爷让你今天务必去一趟府学,科举的事可能有些变化。” 府学指的是临安城的府学。南宋建国以后,国子监一直没有建起来,临安府学承担着一部分国子监的功能。 “我知道了,一会就去。”回复了一句,李申之继续沉思。 金人怯战。 宋金之间的战争,一直以来都是金压着宋打,宋偶尔打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战,却从来没能伤到金人的根本。 在宋人眼中,宋金和议就是赵宋服软,请求金人罢兵。 可是从这个情报上来看,金人才是推动和议背后最大的动力。 想想也是,赵宋想议和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靖康年间就开始议和,一直议到绍兴年间,四十多年国土丢了大半都没议成,突然就被秦桧和赵构给议成了?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事实是,金人通过威吓赵宋,假意勉为其难地答应赵宋的议和请求,答应议和以后还继续时不时地拿开战来吓唬赵宋,让赵宋君臣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李申之继续想道:如果自己没有去三元楼,那么这个消息就会被秦桧截获。 由此可以证明,这条消息原本不是传递给秦桧,不然秦桧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截获并销毁黑衣人。 是什么样的消息,竟然还要瞒过帝国的宰相? 这条消息又是要传给谁的呢? PS:感谢“书友20180701235422286”,“书友20180423151551008”,“书友20180422090637055”,“南山有龙”,“小龙女传奇”的打赏支持! 十五、鸡蛋的缝 思考的越深入,李申之脸上的笑容愈甚。 主战派的将领们纷纷被缴械,有骨气的大臣们也纷纷被排挤出了朝堂。 大家都以为朝堂之上即将形成秦桧的一言堂。 其实应该是二人转,另一个主角是赵构。 李申之可以百分之一万地肯定,这个蜡丸里的消息,就是要传给赵构。 他能猜出来,秦桧也一定知道这些。那么秦桧为何又敢半路截胡呢? 从史料来看,金国是秦桧最大的后台。 宋金议和的条约,除了表面上的割地赔款,开放榷场之外,还有两条隐藏条款。杀岳飞是众人皆知的一条,另一条是不得改变秦桧的丞相地位。 这就等于给秦桧套上了一个无敌金身,让秦桧无论怎么作死,都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是赵构,也只敢暗地里给秦桧下阴招,使绊子,不敢明着杠。 从绍兴十二年开始,直到绍兴三十五年秦桧病死,这二十三年的历史就是秦桧和赵构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斗争不休,相爱相杀的二十三年。 李申之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仿佛已经抓住了秦桧与赵构之间的裂痕,然后举起一根撬棍,沿着这条缝插进去,使劲搅和一番。 大事可成。 可是,该怎么插进去呢? 唉,键盘侠什么都好,唯独实操是大缺点。 一顿分析猛如虎,一到实操就拉胯。 还是先去临安府学转一圈,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吧。 李申之推门出来,众人全都围了上来,包括不能动弹的陆游,也投来殷切的目光。 “陆兄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去趟府学。科举在即,我得振作起来了。” 陆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不负忠定公厚望。” …… 马车上,管家已经准备了好几个礼盒,每个礼盒上面都贴着一张字条,写明了这个礼盒是送给谁的。 全都是送给临安府学教谕的礼物。 细心如此,李申之感激地朝管家点了点头。他要替李申之好好谢谢身边的这些人。 府学里的清贵教谕们虽然办不成什么大事,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搅坏一件事。李申之成天胡闹,还能在临安府学中留有一席之地,与管家日常的打点分不开。 李家名声不错,李申之天赋也好,教谕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才不是因为李家给的孝敬足。 最可恶的是某些狗大户,不仅不给好处,还总是拿自己的官威来压自己。 如果老子怕你的官威,还算是清流吗? 临安府学在城南,与三元楼相距不远。 熟悉的道路,让李申之差点切换成娱乐模式,忘记自己是上学去的。 马车上,李修缘问道:“那纸条上写的什么?” 少年人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李申之很乐意看到李修缘放下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拉过李修缘的手,李申之用手指在他手掌上写了四个字“金人怯战”。 金儿和李修缘现在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事情没必要瞒着他们。让他们帮着参谋参谋,兴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金儿也兴奋地把手伸了出来,李申之同样在上面写了“金人怯战”四个字。 摸着金儿柔弱无骨的小手,偏偏指节掌根处有一层茧,竟让人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惜。 李修缘正要说话,李申之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嘘,晚上回去再商量。” 李修缘明白李申之的担忧,却没有停嘴,说道:“你每日这般不学无术,靠临时抱佛脚能过了解试吗?” 李申之还没说话,金儿打抱不平:“少爷最聪明了,一点都不像临安府的那些书呆子。只要好好看几天书,一定能考过他们!” 说完还不忘给了李申之一个鼓励的眼神。 李申之心想,大概这姑娘没读过什么书吧,才会错把吹神当学神。 相比来说,李修缘就懂行得多。过了解试,才算有了科举的资格。临安府的解试正准备开始,李申之这次去府学,是为了审核考试资格。 “什么话!把那个‘吗’字给我去掉。”李申之拍着胸脯pia~pia~响:“本少爷不仅能中进士,而且是一甲进士!” “嗤……”李修缘情不自禁地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嗤之以鼻。 就连金儿听了都有些脸红,这牛吹得有些太大了。 李修缘又用眼神和侧脸表演了一个不屑一顾:“还一甲进士,有本事先考一个解元再说。” 解元就是举人考试中的第一名。理论上来说,每个州都有一个解元。南宋二百多个府州军监,就有二百多个解元。 而一甲进士,只有三个:状元,榜眼,探花。 可见中一甲进士比中解元难多了。 进士分三个等级,一甲赐进士及第(超级进士,皇帝特别喜欢),二甲赐进士出身(普通进士,未来帝国统治阶级的中坚力量),三甲同进士出身(本来不够格,但是看你可怜,权且勉强录用吧)。 对于有骨气的读书人来说,宁愿落榜也不想成“同进士出身”,那是对他能力的一种侮辱,一辈子贴在身上的耻辱标签。 李申之敢吹这个牛,因为他知道这一年科举的“密码”。 有这个密码在,加上李申之原本勉强能糊墙上的烂泥一般的基础,中一甲进士易如反掌。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捡个状元。 可是解试就不行了,他没密码。 解试只能靠自己的硬实力。 不论是李申,还是李申之,科举的水平一个比一个拉胯,勉强能保证通过解试而已。 要不是临安府的升学指标多,换到绍兴府,他都不一定能过解试。 一路的嬉笑怒骂,三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李申之重新认识了身边的两个人。 李修缘其实是一个性格跳脱的小孩子,顽皮起来远超常人。 只不过从小跟老和尚们生活在一起,也有样学样地总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金儿则更像是一个小媳妇,一个管不住老爷们吃喝嫖赌,成天在家里受气的小媳妇。 忽然间老爷们浪子回头,小媳妇幸福得要上天了。 马车一停,临安府学立马热闹起来。 “李公子来了!” “李公子真的来了!” “李公子终于来了!” PS:感谢“天门中断楚山开”,“邓佑离”连续几天的推荐票。 感谢“小龙女传奇”,“醉饮黄泉”,“久久奶油草莓”的打赏。新人新书不易,感谢大佬们的支持。 十六、我赌你不够快 热烈欢迎的气氛,可把李申之给乐坏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受欢迎。 李申之虽然不常到府学,但是只要一去,就是大家过节的日子。 没别的,这哥们乐善好施,仗义疏财。 不论是州学,还是府学,亦或是中断数年的太学,办学条件都不太好。 倒不是说国家为了省钱,而是故意让学生们过一过苦日子,磨砺一下心性,很符合儒家正统观念。 就拿当下来说,朝堂上每年都有人呼吁要恢复太学,但每年都被驳回,理由是国家还在打仗,还很穷,先不花这个冤枉钱。 然后朝堂上就有人算了一笔账,太学里面养五百个学生,一年的花费还没有一个节度使的俸禄多。 而朝廷上上下下养活了数百个节度使,竟然养不活区区一个太学,背后没隐情才怪。 就这样吵吵嚷嚷十几年,重建太学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临安府的重要性,为朝廷兜底。 于是乎,临安府学便承担了一部分太学的任务,而朝廷也给临安府多划了许多科举的名额。 李家把李申之留在临安,就是想享受一下照顾政策。要不然回福建参加科举,还真不一定能过解试。 李申之大摇大摆地进了府学:“下学后三元楼,我请客!” “好!” “李公子威武!” “李公子万……” 李申之一双犀利的目光瞪过去让他闭嘴。 还万岁,你是嫌老子命长吧。 “李公子万……万不可太破费……” 李申之在外面跟同窗们玩闹,管家领着小厮一一去拜访教谕。如果让李申之直接提着礼物去拜访,对他和教谕的名声都不好,虽然他也没啥好名声。 但是清贵的教谕们,多少还要想些脸面。 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成天搞一些歪门邪道,无端地将同窗带坏了!” 李申之正沐浴在同窗们的崇拜之光中,忽然被一道乌云遮盖,顿时心生怒气。 “韩兄这就不对了,大伙儿每天学习这么累,稍微放松一下怎么了?”李申之很讨厌这个叫韩平的家伙,他是一个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更可气的是他还有一个别人家的爸爸。 韩平从小天资聪颖,好学上进,一路学霸进到临安府学。如果不是前些年家中有事,早就高中了进士,不至于拖到了二十四五岁才参加科举。 韩平的祖父是北宋名臣韩琦,就是说“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大丈夫”,活活把战神狄青给吓死的那位名臣。 韩家自韩琦之后,迅速发展壮大,成了京城中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和经济力量。宋室南迁之后,韩家也跟着南下,早早地占据了有利地形,在临安城中的地位比当年汴京开封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韩平的简历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惹人厌的小白脸反派,给主角送经验值的小角色而已。可偏偏这位韩公子还乐于助人,求学期间同窗有什么不懂的问题,纷纷请教这位韩公子,韩公子一一耐心解答,其威望尤在李申之之上。 人家的威望才是正儿八经的威望。 当韩平出言训斥,一众学子们纷纷露出了羞愧的表情,悄悄朝李申之挤了一下眼睛之后,回教室温习功课去了。 眼看着主角光环要灭,李申之不高兴了。 “韩兄这话就不对了。读书不能读死书,要有的放矢才能高中进士。我李申之请同窗们吃酒,自然不能耽误了学业。明日自当送同窗每人一套《决科机要》。” “好!” “李公子威武!” “李公子万不可如此破费!” “哈……” 一阵哄笑过后,气氛再度放松下来。 《决科机要》是科举的宝典秘籍,大概相当于《5年高考3年模拟》,里面汇聚了历年真题以及名家的解析和文章范本。 能把这一套东西搞熟,科举的把握至少提高三成。学子中有不少寒门子弟,买不起这样的科举秘籍。李申之送书,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 “外加一套《时文选萃》。”让人簇拥的感觉真好,李申之兴奋地有点上头,又加了一笔筹码。 “邪门歪道!”韩平扔下一句鄙夷,扭头离去。 李申之心想:你太幼稚,根本不知道套路的优越性。能抛弃套路,依靠自己头铁取得成绩的人,无一不是亘古烁今的天才。可惜韩平不是。 再说了,科举也不是选拔文豪,而是一种目的性很强的选拔性考试。 它需要死记硬背、更需要迎合主流立意、规范端立的文本、还需要恰到好处的临场发挥、最后再加一点点运气。 “既然韩兄不服气,不如咱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 韩平停下了脚步,问话的却是另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同窗。 李申之含笑说道:“就赌谁最快完成解试。” “最快是什么意思?是说谁交卷早谁就赢吗?” “那如果有人不顾文章质量,一心求快,岂不是稳赢?” “赢什么呀,文章质量不好,连解试都过不了,还怎么赢?” “哦,原来是这样啊……啊,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想赢的人必须要兼顾写文章的速度和质量。如果写的太快质量不够便会落第,而为了质量写得太慢便会输了赌局……哇,有趣有趣,谁能想到这么有趣的办法……” 李申之朝那位兄台投去了鼓励的目光:加油,兄弟。听你说话的逻辑,想要过解试好像有点难哦。 韩平想了想,他通过解试并不难,解试的名次也不重要。到时候稍微答快一些,断然不会输给李申之这种纨绔,便答应道:“一言为定。如果你输了,以后不许在来府学滋事。” 别的州县学子,过了解试以后,需要长途跋涉地赶到临安参加礼部试。 临安的学子不同,过了解试还可以继续待在府学里面,安心地准备礼部试。 韩平让李申之解试以后不许再来府学,就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全力准备礼部试,那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龙门。 李申之问道:“如果你输了呢?” 韩平正要走,被李申之给问住,不屑地一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 “我输?哼,你想怎么办?” 李申之略一思索,一本正经地说道:“科场上较高下,代表了学问的高低。如果我赢了,说明我的学问比你高。” 说到这里,就连支持李申之的学子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申之说道:“如果你输了,你就拜我为师。” 韩平想都没想:“一言为定。”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七、没奈何 从临安府学出来的时候,李申之的心情非常好,能白捡这么个好徒弟,对自己未来的布局是个不小的助力。 请大家在三元楼喝酒,其实花不了多少钱。 大家不过是在大厅看一看剑舞,听一听小曲,一人喝上两壶小酒,吃个三荤两素的菜打打牙祭,人均消费不足一两银子。 放现在来看,大概相当于请大家听一场德云社的相声,再来一顿啤酒加烧烤。 怎么可以用喝酒洗澡按摩过夜一条龙这种庸俗的招待方式来招待知识分子呢? 那是侮辱。 对文人赤裸裸的侮辱。 曲终人散,学子们夜深之前纷纷回到府学。 李申之跟童姑娘见了个面,没有过夜也回家去了。 没办法,小和尚和金儿看得太紧了。 马车上,李修缘问道:“解试你就这么有把握?” 李申之一拍脑袋瓜:“嗨,你不说我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在临安府学跟韩平的赌局,纯粹是话赶话,赶出来的,并不是李申之草蛇灰线,提前布局。 主要是这赌局输了也没啥损失,无非就是不去临安府学而已,所以才没放在心上,说过就忘。 反正他从来也不去府学,今天如果不是要去办考试的手续,鬼才愿意去那地方。 李修缘鄙夷地看了一眼李申之,果然是一滩烂泥。 “小和尚,你这是什么眼神?” 李修缘又换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自己体会。 “嘿,你这小和尚,咱俩也打个赌如何?”李申之有点不服这股劲儿。 李修缘闭目养神:“出家人不打赌。” “你不是还没出家吗?” 李修缘小脸一红,故作镇定道:“你想赌什么?” “我要是赢了那姓韩的小子,你以后得喊我大哥。”李申之下定决心,要好好调教一下这个小和尚,别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神神叨叨的姿态。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那要是你输了呢?”李修缘问道。 “你想怎样便怎样。”李申之打定了主意不会输。 李修缘想了想,说道:“那你就去灵隐寺修行三个月。” 小和尚亲眼见过慧远大师与李申之的辩论,知道李申之颇有慧根,便自作主张让李申之去灵隐寺,与慧远大师辩个够。 在禅宗和尚眼中,上门找别人辩论佛法,一点都不冒犯,这是一种常规的交流手段。 两人下完了赌注,金儿着急了:“少爷,你……” 她以为李申之又赌瘾上头,开始胡乱下注了。赌徒们赌急了眼,自己老婆都敢当赌注下出去,更不用说个把丫鬟。 李申之说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我这就与你说道说道其中的道理,让你输个明白。” 李申之敢跟韩平打这个赌,也不全是乱吹牛逼,他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绍兴十二年的科举,是南宋科举的一个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和议成了政治正确,所有的策论都是建立在和议正确的基础之上进行论述。 所以说,一个人只要文采合格,再把握住“和议”这个政治正确,科举的文章便大差不差,至少不会落第。 至于能进一甲进士的密码,比这个稍微复杂一些,李申之觉得暂时还没必要跟李修缘说。 “朝廷全力推行和议,科举出题必然与和议有关。只要围绕和议为主题,提前作好文章,到时候只需要背写一遍即可,速度自然会很快。”李申之胸有成竹。 李修缘有不同意见:“如此押题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只是礼部试的题,而不是解试的题。各个州府的解试都是由州府自己出题,你就敢保证临安府也是如此出题?” “若是别的州,本公子还不一定敢打包票。可临安府的府尹就是秦桧的一条狗,出题的方向一定是这样的。” 李修缘想了想,貌似李申之说的没什么漏洞。 又想了想,喊他一声大哥好像也不亏。 于是李修缘闭上了双眼,进入了老僧入定的模式。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想改变一个人的习惯不容易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李修缘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少年,马上步入青春期,其行为习惯和思维逻辑已经建立起来。 算了不管了,还是想想自己的文章怎么写吧。 虽然知道题目,但是写文章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写话本,没话说的时候,还可以适当地渲染一下气氛来增加字数。 “对啊!”李申之灵机一动,“我可以找陆游代笔啊。” 想必找陆游请教文章方面的问题,这位大才子一定会倾其所有,不吝赐教。 大家都喜欢在浪子回头的时候帮上一把,以显示自己的慈悲胸怀。 李申之潜心钻研文章,正是标准的浪子回头。 ……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李府。 每天在城中来回穿梭,从最北面走到最南面去打卡,再从最南面回到最北面的家,通勤距离远得不能再远,严重影响幸福指数。 李家也不是没钱,为什么不能在繁华的城南置办一处房产,交通也方便一些。 等回头跟叔父李维商量一下,就算是买一个小点的宅院,供日常歇歇脚也行。 大门口,管家已经候在门外:“少爷,二老爷有请。” 当李申之在三元楼招待同学的时候,管家已经先行一步回了家。他需要向李维汇报今日的情况。 李申之原本还担心李维已经睡下,打算等第二天再去商量买房置地的事情,没想到李维竟然一直在等自己。 看来以后出门之前得跟李维报一下行踪,如果提前预知家中有事的话,那就尽量早点回来。 不能老是让长辈深更半夜地等着自己。 李维惯常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色有些忧虑,又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犀带已经托人呈交给了官家,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秦桧下一步一定会针对咱们,到时候我可能会提前离京,你要多加小心,安心等到科举结束。”李维郑重地嘱托道。 李申之问道:“走的谁的门路?” “张俊。” “哪个张俊?” 两宋之交,有一个张俊,一个张浚。两个张jun都曾官居要职,都有能量直通天听,帮李维转交犀带,是以李申之有此一问。 “张人俊。” 人俊,指的是“单人旁”的俊。张水浚,指的是“三点水”的浚。 “就是那个‘没奈何’的张人俊?” “没奈何?”李维失笑一声,“就是那个没奈何的张人俊。” 十八、该怎么拯救你 张俊现在官居枢密使,是帝国理论上最高的军事长官。 他这个家伙,很难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过力挽狂澜的表现,也有陷害忠良的龌龊。 但是有一个特点到死都没变过——贪财。 张俊一生敛财,传闻家里的钱多得不可计数,得专门买宅院来放银钱。 钱多招贼,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张俊家也不例外。 于是乎,张俊把家中所有的银子重新熔铸成一千两一个的大圆球放在屋子里。 这些可爱的大圆蛋蛋让窃贼们又爱又恨,想拿却拿不走。 抱也抱不动,偷也偷不走,就算勉强抱出屋子,也会因为目标太大逃不过巡逻的士兵。 只能徒呼奈何。 于是江湖上就把这个大银球叫作“没奈何”。有时候没奈何也专指张人俊。 找张俊这样的人办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得出血,出大血。 好处是只要出血,就能办成。 具体的细节李维没有说,李申之也没问。 不过从李维的安排来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接下来就看秦桧怎么出招了。 李申之从李维的书房出来,看到陆游的房间还亮着灯。 不如今晚先去找陆游请教一下科举文章的事情。 每天高效率运转的感觉真好,没想到资深拖延症,懒癌晚期的李申,还能有如此勤奋的时候。 陆游从小习武,身体素质很好,再加上岳家的伤药确实厉害,才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就已经可以勉强自己活动了。 李申之进去的时候,陆游正在看书。 “这么晚了,陆兄还在用功,还真是勤奋刻苦啊。” “人生苦短,怎能虚度。” “是啊是啊,今天刚去了趟临安府学,看到同学们都那么勤奋,我也感觉需要下一番苦功夫了,怎么都得先过了解试再说。” 陆游眼睛始终留在书本上,都懒得斜眼看李申之一眼。 那感觉,就像苏鲁豫省的考生看京津一样,有点鄙夷,又有点羡慕。 寒暄了几句,李申之开始切入正题:“今日与同窗闲聊,在写文章的破题方法上忽然有一些疑惑,不知陆兄能否为我解惑?” 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李申之愿意奋发图强,陆游一定会倾囊相授。 跟有本事的人打交道其实很简单。想要赢得他们的尊重,要么你很有本事,要么你很勤奋。除此之外的人,人家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果然,陆游终于放下手中的书,说道:“解惑不敢当,我也正好学习一下临安学子写文章的风格。” “宋金两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眼看着就要议和了。如果是写一篇歌颂议和的文章,应该如何破题?”李申之小心翼翼地问着。 说白了,就是该怎么吹一吹议和,拍一拍官家和丞相的马屁。 陆游闻言瞬间变脸,怒道:“谁提议和,谁便是国贼!还歌颂?歌颂个屁!咳咳咳……” “别激动,陆兄别激动,”李申之赶紧安抚住痛苦蠕动的陆游:“我是说假如,假如这是一篇命题作文,该怎么写?” “不写!”陆游的回答很干脆。 李申之讨了一个没趣,无奈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唉,难怪陆游一生都没有考中科举。 就算秦桧大人不记小人过,忘记了小本本上的黑名单,陆游也一样考不中科举。 只要赵构和秦桧不死,他就不可能考中。 或许绍兴府的解试题目跟议和相关性不大,以陆游的名气每次都可以通过解试,但想考过礼部试绝不可能。 从绍兴十二年开始,科举礼部试和殿试的题目,一定跟议和有关,而且是在议和这个政治正确的大前提之下,再展开论述才行。 强如朱熹这样的圣人,想要中科举都必须吹一吹议和,更遑论其他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申之陷入了无限惆怅。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陆游? 你这样轴下去,一辈子都考不中科举。就算等到秦桧和赵构都死了以后,被继任皇帝赐了一个进士出身,却也错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失去了最应该施展抱负的年纪,最终只能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临终之前躺在自己的床上空叹“但悲不见九州同”。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叔父? 如果没有李申穿越成李申之,李维应该已经上缴了犀带回老家去了,结果现在被拖累在临安城,不知要面临秦桧怎样的报复。 该怎么拯救你,岳飞? 整个临安城相信你会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李申之。目前为止,恐怕连秦桧与赵构都不相信他们真的可以杀死岳飞。而岳飞的死,不仅仅是死了一位战神,更是打断了南宋半根脊梁。连岳飞都被冤杀,怎能不寒了天下人的心?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大怂? 只要你的腰杆能挺起来,你就是一个巨人。可惜非要佝偻着身子给人当奴才。 唉。 如果此时手里有一部手机,李申之一定会彻夜未眠,等到凌晨五点时默默地发一条朋友圈:又是失眠的一天。 可惜他没有手机,所以也没有失眠。 早上金儿进屋的时候,李申之依然呼呼大睡,没有醒,也没有说梦话。 直到巳时三刻(上午十点半),李申之才伸了个大懒腰,慢慢地起床。 放在桌上的早饭已经快凉透了,像极了周末父母上班后空留自己在家睡懒觉的样子。 也不讲究这些,李申之伸手抓起一块糕点塞到嘴里,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混在一起咽了下去,半顿早饭已经下肚。 拿起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就着猪鬃牙刷开始刷牙。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干净,李申之又如法炮制地把另外半顿早饭也装进了肚子。 这时,金儿推门进来了: “呀,少爷怎么醒了!奴婢这就去把饭菜重新热一遍。” “呀,少爷怎么已经吃完了!” “呀,少爷怎么也洗漱完了!” 忽然间,小金儿发现这个房间里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灰心之余,忽然发现床铺还没收拾,便心满意足地去床边实现自己的家庭价值。 李申之走到院子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呵……痛快! 距离解试还有五天,时间比较宽裕。既然陆游不帮我写文章,随后自己写一写倒也不难。实在不行让叔父李维给写个细纲,自己照着水一水就行。 现在,是时候去看看自己的老邻居,岳飞了。 十九、第一次大理寺探狱 李府距离大理寺很近,不到二里地,步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出门的时候没有乘马车,只有李申之和金儿主仆二人结伴行走。 这次去的是监狱,所以没有带李修缘这个未成年人。不过在李修缘的强烈坚持下,李申之穿了一件稍厚些的外套。 监狱那地方比较阴森,李申之大病初愈身体弱,容易别邪气入侵生病。 对于专业的建议,李申之一直从善如流。 路过岳家的时候,岳家大门紧闭。 也不知道会不会偶遇银瓶姑娘?那丫头就是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没人能够驾驭得了。当岳飞被杀的时候,银瓶姑娘也跟着投井自尽了。 大理寺的大门比寻常人家要高,屋檐也大,很自然地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大门两旁蹲着两个石狮子,门口摆着一面大鼓。 衙门口的鼓是让喊冤用的,不过一般也没人敢随便敲。只要敲响了登闻鼓,不管有没有冤情,都要先打二十大板,这就是规矩。 不管这种规矩有没有道理,事实上很管用,可以筛选掉一大批瞎告状的人。 如果真的有冤情无处申诉,打板子根本拦不住人家。别说二十大板,就是二百大板都愿意挨,只要官府能受理案子。 要是换成了恶人先告状,刁民胡闹事,他们一板子都不愿意挨。 给门口的衙役递了几颗碎银子,李申之和金儿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抓捕岳飞的罪名是谋反,按说这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应当严加看管,不该随便让人探望才对。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谋反这顶帽子早已变成了打压政敌的一种常规手段。 只要谋反的帽子先扣上,就可以在政敌的身上为所欲为。就算是最后无罪释放,打压政敌的目的也已经完成了。 这种小伎俩,大理寺的人见多了。 一个人很精明,并不一定是因为他很聪明,也可能是见得多,听得多,经验丰富。 大理寺的官吏们就是如此。只要是高官下狱,哪怕是死刑犯,他们都会保持一定的尊重。 鬼知道哪一天人家就官复原职了。 临安城有很多办案的部门,唯独大理寺是最特殊的一个。 临安府衙的监狱,关押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禁军三衙抓的人,大多是些江洋大盗,杀人狂魔。皇城司的监狱最残酷,里面关押的以间谍叛国的为主,对这些人只管往死里折磨,抓紧去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 唯独大理寺,关押的是朝廷官员。 在人治社会里,一个官员几起几落简直太正常了。今天还在大理寺吃牢饭,说不定明天就跟官家一起喝羊汤去了。当然了,这个过程也可能是反过来的,早上跟官家一起吃早饭,晚上就在大理寺吃牢饭。 总的来说,岳飞名震天下,狱卒们都是他的小迷弟,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再加上岳飞的朋友故旧帮忙上下打点,大理寺上下都将他当大爷一样伺候着。如果他们能带手机,大概会排着队与岳飞在狱中合影吧。 掌管大理寺的人叫何铸,官居御史中丞,宰相团成员之一,是秦桧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身上深深地贴着秦桧的烙印,何铸却有着自己的道德标尺和行为准则。 审问岳飞的时候,何铸既没有徇私情,也没有胡乱攀扯。执法尺度不偏不倚,铁面无私,可谓是一个完美的法官。 审问的过程轻松而愉快,何铸问什么岳飞答什么,问得简明扼要,答得干净利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完成了第一份审问笔录。 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无缝的鸡蛋。只要认真找,总能找出一些瑕疵。比如哪年哪月挪用公款,哪年哪月违规提拔干部,哪年哪月违抗上级命令。 岳飞并不完美,拿着放大镜仔细寻找,可以发现不少污点。 就像咱们平头老百姓,谁还没有个横穿马路闯红灯的时候?没人追究罢了。 对这些无伤大雅的污点,岳飞一口承认下来,丝毫不带狡辩。 唯独谋反一事,绝不承认。 岳云与张宪也是一样。 何铸将岳飞的污点整理一番,添油加醋之后草拟了一份顶格的审判意见:流刑二年。 宋时的流刑,是一种很常见的刑罚。《水浒传》中许多好汉都判的是这种刑。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流刑相当于发配边疆,劳动改造,能要了半条命。但是对于有钱或者有才的人来说,流刑不过是换一个城市旅游几年而已。 从临安出发流放两千里,没钱的就发配到豫陕边境,有钱的就能选择湘鄂的通都大邑。 对于朝廷的在职官员来说,甚至还可以靠缴纳罚金代替服刑。 按照何铸的审判意见,岳飞只要缴纳几百两银子的罚款,就可以释放了。 一顿花酒钱而已。 这样的意见秦桧当然不满意,责令何铸加大审讯力度,并同时在社会上广泛征集污点证人,努力挖掘岳飞新的犯罪事实和证据。 无奈之下,何铸只能重新审问。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却不是一个一根筋。一根筋当不了这么大的官。 长期身居要职,何铸很知道长官意志的重要性,也很懂得寻找长官意志与自己内心道德之间平衡点。 拿着秦桧草拟的最新版审问大纲,何铸决定先等几天再审,他需要好好揣摩一下丞相和官家的心思。 老领导这是给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 整洁的牢房里,岳飞端坐在桌子前,左手抓着一条酱狗腿,右手端着一个酒壶,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好不畅快。 “岳帅,别来无恙啊!”见到偶像,李申之心里有点小紧张。 “你怎么来了?”从牢房的角落里站起一个清瘦少女,正是岳银瓶。 李申之被突如其来地噎了一句,岳飞解围道:“银瓶不得无礼。来者皆是客。” “小哥酒量如何?来陪某家喝几杯。”说着,还抓出半条狗腿递给李申之。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后接过狗腿,在岳飞对面席地而坐。 金儿一把夺过狗腿,重新放了回去:“你大病初愈,不能吃肉。” 岳飞亲切地一笑,说道:“抱歉,是某家唐突了。” 没想到岳飞这么平易近人,让李申之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 岳银瓶走了过来:“你来干什么?” 岳飞也很好奇李申之来的目的。虽然岳李两家交好,但也轮不到李申之来探望岳飞。要来也是李维来才对。听银瓶说起外面的事,李家现在也是一屁股的屎擦不干净,自顾不暇。 李申之斟酌了一番,问道:“不知岳帅以为,这次下狱是为什么?” 二十、谁才是敌人 岳飞嚼尽口中的肉,放下狗腿。 岳银瓶递上手巾,取下酒壶换上了酒杯。 岳飞擦干净油腻的双手,缓缓地用酒盅抿了一口:“世人皆知岳某赤胆忠心,断不会行谋逆之事。此番下狱,不过是官家急于和议,不想听到反对的声音罢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本能地想端酒杯与岳飞碰一个,被金儿死死拉住不能动弹,柔弱的形象又引来岳银瓶鄙夷的目光。 “岳帅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那么岳帅觉得,此案何时可以结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案?” 跟古人打了几次交道,李申之发现古人一点都不迂腐,不论是文人还是武人,亦或是大家都以为的书呆子,大多都是通达之人,能看到事物光鲜外表下荒诞的本质。 自己也就占了预知未来的光。真要比智商比能力,未必比得上这些古人。 所以李申之打算引导岳飞的思路,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 兴许岳飞自己能够想出更好的自救办法。 “唉……”岳飞长叹一声,或许是为北伐功亏一篑而惋惜,说道:“不出意外,宋金和议年底就会达成。到时候官家随便找个由头,趁着新春大典将我等赦免了便是。” 看来岳飞对赵构还抱有一丝幻想,李申之换了个思路问道:“那岳帅可否知道,金人为何愿意接受和议?” 一直以来,金人在战争中始终占据上风,保持绝对主动的态势。南宋方面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也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从来没有主动出击收复失土。 从地图上看,南宋引以为豪的几场大胜仗,战场大多位于安徽和江苏南部,可见国土沦丧到了什么程度。 为什么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会同意和谈,他想听听岳飞的意见。 岳飞不屑地冷哼一声:“哼,打不动了呗。” 原来岳飞什么都懂。李申之追问道:“既然金国打怕了,那官家为什么也不愿意打了呢?” 岳飞道:“官家总得来说还是不错的,就是太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用兵。搜山检海的时候逃怕了。” 南宋刚建立的时候,金兀术追着赵构跑了大半个中国,一直把赵构追到海上飘了好几个月才罢休。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 没想到岳飞对赵构竟然还有不小的好感,这就难办了。 李申之决定再加一把火:“岳帅想过没有,其实官家怕的是你?” 李申之拉着岳飞问了半天,岳银瓶不高兴了:“你在这问东问西问了半天,是什么居心?你到底跟谁是一伙儿的?” 咱们是一伙儿的啊!李申之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岳飞笑道:“二娘放心吧,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为父心里有数。” 二娘是二姑娘,二闺女的意思。 赵构怕岳飞? 岳飞先是一愣,随后沉默,然后面色逐渐变得沉重。 …… 何铸按照秦桧的最新指示,编写了新的审讯提纲,准备二审岳飞。李申之只得无奈地提前结束与岳飞的第一次对话。 这次对话,最大的收获就是引起了岳飞的思考,让他对赵构产生了怀疑。 回家的路上,金儿忧心忡忡地问道:“官家真的要杀岳帅吗?官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岳帅那么好的人。” 李申之又何尝不是忧心忡忡,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都对岳飞的事情太乐观了。 “可惜这次跟岳帅见面的时间太短,好多话没来得及说。我相信凭借岳帅的智慧,一定会识破秦桧与赵构的伎俩。”说到这里,李申之就来气:“还有银瓶那个小丫头,一直给我打岔。本来时间就短,还因为她打岔让我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金儿赶紧替好朋友掩饰:“她那也是着急,怕你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我他娘的是探子?”李申之又好气又好笑:“我倒希望我是朝廷的探子,至少不用受秦桧的气了。” 金儿拉住李申之的胳膊:“少爷消消气,随后我跟银瓶好好说说,别让她跟你误会了。” ……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 陆游安心养伤,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 李维每天上下活动,为李家在临安城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李申之则是关起了大门,专心地写文章。 从小生活在和平发展的年代,歌颂和平的句子张口就来——发展才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 他所要做的,是用宋人的方式,把这些观点表达出来。 写了三天以后,终于搞定了几篇“模板”。虽然文采蹩脚了些,应付解试过关应该足够了。 趁李申之闭门读书的期间,金儿跑去找了岳银瓶好几次,好说歹说算是大体上消除了岳李两人的误会。岳银瓶还破天荒地托金儿转达了自己对李申之的歉意。 对此,李申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早该这样了。” …… 五天时间转眼就到,万众瞩目解试的时候到了。 解试要考好几场,每半天一场,大概分默写,命题作诗,写策论文章几大类。 得益于老李家的强大学霸基因,外加李申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好歹肚子里有点东西,默写基本上没啥问题。 至于写诗,着实不是老李家的强项。老李家的人写文章一把好手,写诗就差强人意了。 诗这玩意靠的是天马行空的才华,学霸都不管用。 虽然写诗不行,但是架不住自己背的多。好在现在是在南宋,好多教科书上的古诗还没问世,足够拿来应付考试了。 至于文章,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出门之时,陆游亲自为李申之整理冠带,金儿为他整理丝绦,李修缘替他提鞋,一时之间荣耀无两。 就在这时,管家飞奔了回来:“少爷,少爷稍等,宫里来人了!” “宫里?”李申之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会是秦桧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报复自己吧?制造点小矛盾让自己无法参加解试,科举也就泡汤了。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人干不出来这事。 可惜秦桧不是一般人,这么缺德的事,他真的干得出来。 宫中黄门带来了一个原木色的木匣子,交给了李申之后便离去了。 李申之急不可迫地打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块符牌。 看清符牌上的字后,李申之仰天长叹: “造化弄人呐!” 二十一、解试 从李申之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如果非要说出一种情绪的话,大概是遗憾。 官家赐的木匣子竟然没有上漆,真是一个抠门的官家。 将原色木匣子递给了身边的仆人,李申之将匣子里的符牌装在袖筒里,领着李修缘和金儿上了马车朝南出发,今天是解试的第一天。 临安府学门口,早已熙熙攘攘,宛如集市一般,整条街充满了商业的气息。有送外卖的,有青楼妓女,有算命相士,还有几个卖唱杂耍的还没摆开摊子便被别人哄走了。 这里是考试的地方,不允许有噪音。 冲过了人群,大门外早已由禁军围出了一块空地,那是学子们排队入场,核验信息,以及搜身体检的地方。 科举制度肇始于隋朝,发扬与唐朝,到了宋朝走上了高度成熟,形成了一整套保证科举公平有效运行的制度规范。 然而再完美的制度也会有漏洞,有漏洞就有钻漏洞的人。 还有大量的自以为聪明发现了漏洞,其实脑子不大灵光的人。 比如说冒名顶替。 为了防止替考,宋代的科举实行结保制度,即每五名考生自愿结成一组,对相互的身份进行监督。每堂考试只有五个人集齐了,才能入场,李申之也不例外。 一旦有人冒名顶替,另外四个人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没有上报的话,与冒名顶替者同罪。 从清早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人被禁军抓到了一边。 李申之刚在人群中露头,便有同窗上前接引:“李兄这厢走,他们三个都到了,就差你了。” 李申之不好意思地抱拳:“让诸位久等了,今晚三元楼走起!” “今日不行,明天还要考试,晚上需要养精蓄锐。” “那就权且记下。” “好,权且记下,等考完了再去痛饮一番。” 另一边,韩平一行五人也到场,正在接受检查。 大家平平无奇地对视了一眼,各自走进了考场。 …… 第一天的考试叫贴经,大概就是填空、默写。李申之把会做的全部做完,不会做的也懒得去想,便提前交卷出来。满分不用想了,及格应该没问题。 正好韩平也交了卷,正往外走。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地走出了考场,默契地来了一场平局。 可是看两人的表情,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所有的题目韩平都会答,他有自信的资本。那么李申之的资本是什么? 第二场考试是命题写诗,这对于李申之来说不过又是一道默写题而已,简单。 当他走出考场的时候,韩平竟然也交卷出场。 不用想,这家伙肯定也提前准备了,把命题写诗当成了一次默写题。 这世上的聪明人做事的方法大都类似,傻子却各有各的傻法。 李申之和韩平再度携手走出考上的时候,两人竟然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韩平的有备而来,不禁让金儿为少爷捏了一把汗。 …… 最后一场考试之前,韩平自信地走入了考场,李申之却在门口站定。 金儿催促道:“少爷,你快进去啊。” 本来你写字就慢,还在这里耽误时间,一会可就真输了。 李申之笑道:“我跟那韩平赌的是什么?” 金儿急得直跺脚:“你们赌的是最快啊,你这都忘了吗?” “我才不是快枪手!”李申之抓过一把凳子,坐在了府学大门口,大马金刀地一坐:“咱不进去了。” 不去考就不会输了吗?少爷不会脑子坏了吧。 金儿正准备再劝,忽然一道亮影从李申之手中飞了过来。 金儿眼疾手快地接住,只见牌子上写着三个字:“免解试”。 免解试! 就是免除一次解试,可以直接参加省试(礼部试)的意思。 省是三省六部的省。 用了好一会,金儿才反应过来,少爷已经赢了。 可是这也不对啊,少爷既然早就有了这张免解试的牌子,为什么还要去参加前两场考试? 面对金儿疑惑征询的目光,李申之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想体验一下解试,不想给人生留下遗憾。” 难得人前显圣一次,李申之在考虑应该保持一个什么样的姿势等韩平出来。 李修缘忽然问道:“既然免了解试,再参加考试不违规吗?会不会因此而取消省试的资格?” 李申之的脸色瞬间僵住:“你……” 李修缘露出天真纯洁的笑容:“我就是忽然想到了,提醒你一下。” 小孩子都童言无忌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一会儿,学子们入场完毕,禁军和官吏们也都收队,关上了考场的大门。只剩下李申之和金儿傻愣着站着,李修缘站着入定。 空旷的衙前广场只站着三个人,特别的扎眼。 围观群众没了目标,把注意力纷纷投送到了李申之三人身上。 人群中什么人都有,除了一部分商贩外,大部分人都是考生的亲朋好友,对李申之与韩平的赌局均有所耳闻。 “那个家伙为什么不进去?” “你们不知道吧,这可是最后一门考试了。前面考的好不好不重要,只要过关进行。唯独这最后一门才是决定成绩的关键。” “哎,他不会是感觉考不过,弃考了吧?” “弃考干嘛不呆在家里不来?来了又不进去?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我看这不叫脱了裤子放屁,这叫拉屎不脱裤子!” “哈哈哈……” 众人并没有压低哄闹的声音,李申之三人听得真真切切。 金儿死死盯着李申之,生怕他冲动做傻事。 李申之只是淡淡一笑:老子要是有一个键盘在手,你们全是渣渣。 手一抬:“椅来!” 他终于想好了人前显圣的姿势:坐在府学大门口,看着韩平交卷出场。 这时,人群中终于有人认出了李申之:“那不是李申之吗?就是跟韩平公子打赌的那个人。” “就他?还敢跟我家少爷打赌?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瞧他现在,连考场都不敢进去了。”说这话的是韩府的书童。 韩家也是大户人家,出行的排面比李申之更大,带的扈从也更多。 “这个李申之呀,我知道。成天只知道钻到三元楼里,跟那只童母老虎混在一起。”说这话的,是酒楼的一个妓女。 每次科举大典,都是临安城妓女们的一次节日。她们会暗中物色有才华的学子,曲意逢迎好生伺候,期盼着学子们高中进士之后为他们赎身。 很显然,这个妓女不看好李申之。 “老道士,你算命准,快看看那位李公子能不能考中?” “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没有考试怎么能考中? 老道士捻着下巴胡须,知道众人是在开玩笑,但又不能不接话,说道:“老夫从来不算白卦。” 所谓白卦,就是指算卦不给钱。 起哄的那帮人让他给李申之算卦,纯粹是为了看笑话,决不可能给钱。不给钱就不用算,既能搪塞了起哄的人,也不得罪李申之,完美。 老道士的回应堪称机敏,不愧是常年走江湖的老混混。 这时,只见一道银光闪过,有东西飞了过来。老道士条件反射般地一抬手,接在手中的是一颗银丸,约莫两三钱重。 银子是金儿扔过来的,李申之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道:“让你算,你就算,好好算!” 二十二、韩平三摔(祝考生们金榜题名) 那算命的老道士拿了银子,再没拒绝的理由,说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中气十足,想必对于赌局已经稳操胜券。不过世事无常,公子还需要防着些小人才是。” 呵,经典的话术。 “别给我扯那些,我就问你我这次中还是不中?” 老道士沉吟片刻,忽然眼光一亮,假装掐指算了一会,说道:“想必公子被官家赐了免解试吧?今年必能高中进士!” “借你吉言!” 李申之手一挥,金儿手中又飞出一颗小银丸子,约莫半两重。 老道士欣然将银子收入囊中。幸好刚才反应机敏,看出了那位小公子气定神闲之下的自信。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断然不会如此淡定。不仅算出了那位公子能考中,还算出了他是免解试,我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一来,既交好了这位公子,又赚了银子,还给自己打出了名声,一举三得。 说起免解试,主要还是李维的功劳。 话说那个贪财的没奈何张人俊,办事效率还不错。这厢拿了好处,转头就把犀带送给了官家。 按说张俊现在跟秦桧处于合作阶段,不至于去拆秦桧的台。殊不知秦桧勒索犀带这件事,在朝廷相公们眼里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秦桧不会主动说,张俊不会主动去打听,是以他并不知道这茬事儿。 至于李维为什么要贿赂他来转交犀带,张俊不在乎其中缘由,他只在乎钱。 官家收到犀带之后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表彰李申之进献犀带有功,赐免解试一次。 原本赵构是打算花几贯钱收购犀带,没想到李家的人这么懂事,直接白送,哦不,叫进献。 知道替官家着想,赵构对李申之的印象不错。 …… 韩平交卷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李申之。 嘴角弯起一道愉悦的弧度,他心情很好,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按照他的计算,李申之现在应该只写了三百字。 策论这一科,对于答题是有字数要求的,类似于高考作文的八百字,至少也要也够七百字才算及格,不然写得再好也没用。 也和高考一样,历年的科举都有人押题,高手们往往都能押得八九不离十,韩平就押中了题目。 生在大户人家里,对朝廷的政策更加敏感,也更容易猜到考题很大概率以议和为主。为了保险,韩平还多延展了几个作文的方向,共准备了五篇范文。 拿到题目以后,韩平用最快地速度写完了答卷,为此不惜牺牲一些美观和整洁性,对自己的书法造诣颇为自豪。他知道李申之的书法水平,光写字速度就差了自己好几条街。 走出大门就赢了,再也不用看李申之那讨厌的脸庞了,我就可以继续在临安府学的士子中刷声望,等到以后他们都会是我在官场的助力。 我,韩平,是一个有优良血统的神童,是一个注定要肩负伟大使命的天才,我一定要恢复韩家的荣光,恢复祖父韩琦的荣光。 “砰……” 韩平一脚踢在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熟悉而又讨厌的背景,李申之那个家伙正在跟人群争论着什么: “那个臭婊子,你信不信我买下你们家酒楼,天天罚你洗衣服?” “那个卖炊饼的,你信不信我也开个炊饼铺子,每个炊饼比你便宜一文钱?” “那个游手的闲汉,你信不信我把你绑石头上扔到河底吃泥?” “一群渣渣,啥也不是。” 事实证明,没有键盘在手,李申之依然有一战之力。 “可恶,这家伙怎么这么快!”韩平恨得咬牙切齿。 韩家书童赶紧跑过来搀扶自己家的少爷。韩平稍稍站稳,问书童:“李申之什么时候出来的?” 书童面色有点尴尬,说道:“他……他就没进去过。” “没进去过?哈……”韩平眼睛一亮。 他为什么不进去?是怕了我了?不会啊,李申之虽然纨绔了些,却不是傻子。不参加解试就不能参加省试,这次科举也就泡了汤,下一次科举至少也要三年以后,他绝不会赌气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听说他跟秦桧有点小误会,难倒是秦家的人使绊子? 想不通。 不管了,反正他没有参加解试,就是他输了。 “哼,输了还这么趾高气昂。”韩平重新直起了腰杆,打算以胜利者的姿态去教训李申之两句,告诫他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不要搞歪门邪道。 其实李申之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做人不够踏实,我要劝他浪子回头。此刻的韩平圣母心爆棚。 书童拉了韩平一把,说道:“少爷,官家赐他免解试。” “咔……” 韩平一步没走稳,脚给崴了一下,在书童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免解试?” 李申之察觉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是韩平。 “韩兄果真厉害,交作业这么快,佩服佩服!”李申之朝韩平走来:“呀,韩兄这时怎么了?可是坐的姿势不对,腿麻了吗?” 韩平尴尬地笑了笑:“没,没事。” 李申之掏出自己免解试的牌子,在韩平面前晃了晃:“对不住了韩兄,这牌子也是官家刚刚赐给我的,人算不如天算啊。” 说自己侥幸免解试才赢了韩平,也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深受社会毒打多年的李申之,早已深刻地领会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有的人看似平平无奇,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求到人家头上。所以只要不是杀父夺妻,叛国投敌的深仇大恨,没必要太较真。 两人扯着闲话,学子们陆陆续续地交卷出来。 从路人的口中得知,李申之竟然直接免解试,赢下了这场赌局。 也就是说,李申之以后还会经常去临安府学。 酒会有,肉也会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学子们欢呼雀跃,宛如一群周末没有布置作业的孩子,韩平心中升起一股凄凉之意。 不是文人要有气节吗?不是不食嗟来之食吗? 情谊三千,不敌肉馒头四两吗? “不打扰你们,韩某先告辞了。”韩平再留下也是无趣,打算悄悄溜走。 李申之却一脸坏笑:“别啊,咱们师徒俩还没好好说会话呢,怎么这就走了?” 这次倒是没有学子们跟着起哄,让韩平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韩平一张脸涨得通红,咬了咬呀,拱手作揖:“学生韩平愿听老师教诲。” 李申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师没什么送给你的,就送你一句话吧:*******,岂因福祸避趋之。 “希望尔等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之后,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韩平神色一震,脸色肃然,再次拱手作揖。 这次是真心的。 显圣完毕,打道回府。 忽然,李府的官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PS:马上就要高考了,祝愿学子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几天就别看小说了。 PS:下周要上推荐了,心里高兴而又忐忑。感谢“静坐讲黄庭”“wht5518”“天门中断楚山开”“左路通吃”连续的投票。新人新书还没啥人气,你们的每一个投票和评论我都看得见,记在心里,感谢读者老爷们的支持。 二十三、被偷家了 却说李申之赢得赌局,饱受学子们的爱戴,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围观的百姓们,要么是考生的家人,要么是跟考生相好的妓女,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家的孩子才是最好的孩子。 偏偏所有的学子都围着李申之转,宛如临安府学的核心人物,也使得百姓们对李申之的看法大为改观,觉得高人行事就是与凡人不同。 来不及享受众人钦佩的目光,李申之急匆匆地往家赶。 路上问了管家才知道,李府被查封了。 白纸黑字的大封条贴在大门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门口一片萧瑟。 管家说道:“二老爷已经被赶出临安城,临走之前让我给少爷报信。” 李申之的脑子有点懵。 这是谁封的?为什么要封?我该怎么办? 灵魂三连问没人回答他,好在暂时也没人来捉拿他。 旁边岳家大门打开,岳雷探出脑袋朝他们招手:“申之,快来。” 李申之焦急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岳雷一把将李申之扯进了岳家大门,又朝着剩下的人招手:“进来,先进来再说。” 经过岳雷的解释,李申之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先是临安府的衙役们来到了李家,说李申之勾结金人,要捉李申之去衙门问话。 李家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不是临安府能随意拿捏的存在。李维以李申之不在家为借口强硬地拒绝了临安府的搜查。 过了没多久,大理寺的人来了,还是借口说李申之勾结金人,即刻就要捉拿下狱。 李维刚要反对,却被大理寺的人直接赶了出来,勒令李维即日起回福建老家,不许留在临安,最后在李家的大门上贴了封条。 李家的丫鬟仆役全都跟着李维去了城外,临走之前李维把陆游送到了岳家安置。 岳家的几个大小伙子,还有岳安娘、岳银瓶都赶过来,帮李申之出主意。 岳安娘是大姐,说道:“申之如果没有去处,暂时就住在我家吧。大理寺的人再来,我们再想办法替你搪塞。” 岳银瓶怒道:“还搪塞什么!他们的人敢来,咱们就把他们打回去,一路打到他们大理寺的衙门,救出父亲!” 整个岳家能降得住岳安娘的人,只有岳飞和岳云。 岳银瓶要发飙,一时之间还真没人敢劝。 李申之见状,识趣道:“不烦各位了,岳家现在也是非常时期,实在是不宜再招惹麻烦。不过在下有一个小忙,需要诸位助我。” 做人要学会替别人着想。切不能人家稍微说一句客气话,自己就顺杆爬。该自己面对的始终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 岳安娘轻轻松了口气,说道:“申之不必客气,你说。” “借贵府围墙一用。” 岳府与李府是隔壁,只有一墙之隔。李申之所谓的借围墙一用,乃是翻墙回家。 回家都得翻墙,搞得自己和贼一样,这叫什么事儿。 李申之带着金儿两个人翻墙回家,留管家跟李修缘几个人暂时在岳府休息。 金儿先越墙跳下,等李申之跳下去的时候帮他缓冲了一下。 紧接着,岳银瓶也跳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要你管我!” 大理寺的人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跳墙回家,对大门里面疏于防范。只想着大门一封,看住大门就够了。 金儿去找了一些银钱装在身上。李申之倒是什么也没拿,重要的东西都装在身上,他只是想看一看家里是否被抄了个遍。 看来大理寺的人做人还有点底线,家里的东西基本上没有动。 他哪里知道,大理寺的主办官员这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方。如果李家真的倒台,李家在临安的府邸被没收的话,那么主办官员有很大把握把这里买下来。 现在打砸抢,把这里搞的乱七八糟的话,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得不说,李府的装修布置还是挺有格调的。 关好了门窗,熄灭了厨房的火,将一切能防范的安全隐患处理了一遍,三人重新翻墙回到了岳府。 翻墙的时候,李申之是被岳银瓶和金儿两个大姑娘推上墙的,成为李小少爷被耻笑了很久的梗。 “多谢诸位帮忙。距离科举省试还有三个多月,这段时间我就暂时去府学里居住,等科举事了便回福建。我李家的宅院就劳烦岳家兄弟帮忙照看了。” 李申之心里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岳雷拍了拍李申之肩膀:“申之放心,只要我岳家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反不了天。” 岳家也有过权倾朝野的时候,在他们眼中,没落只是暂时的。 岳安娘也说道:“申之弱势有什么难处,且与我们说,兴许能为你分忧一二。” 李申之感动地点了点头,说道:“银瓶姑娘,你且与岳帅好好说一说,秦桧与赵构乃是无耻之徒,做事没有底线。他们为了议和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岳帅定要反对议和,他们必杀岳帅,你们也早点想办法。” 李家虽然先遭了难,暂时落魄了。可在李申之的眼中,岳家的未来才是大灾难。 岳飞入狱之后,岳银瓶被特许照顾岳飞生活起居,每天都有固定时间可以出入大理寺。岳飞与外面的联络也主要通过岳银瓶。 岳银瓶难得地没有反驳李申之,点头答应了下来。 原本李申之是打算亲自再去见岳飞一面,可惜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去了大理寺就是自投罗网,上赶着跟岳飞当狱友去了。 从岳府的后门悄悄出来,管家领着李申之、金儿和李修缘四人,悄悄找了一条小路往南走。 往常他们都是坐马车走御街,现在却不敢那么冒险。 好在临安城经过多年开发,阡陌交通纵横交错。除了马车必须走御街之外,行人能走的小路很便捷。 金儿带出来的金银各有上百两,是许多普通人家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只要他们稍微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科举结束。 李申之的计划是,自己去临安府学住着,让管家跟金儿、李修缘找一间客栈住下。 如果实在是没钱了,再借岳府的围墙回李府取就是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逃避秦桧的眼线? 金儿和管家好说,他们只要隐姓埋名,藏到一个小客栈里。临安城住了上百万人,秦桧依靠临安府那几十个捕快的力量找到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可是李申之怎么办?他要参加科举,必然需要现身,一现身就很有可能被抓。 站在临安府学门口,李申之犹豫了。 二十四、魔幻的逃亡 念头转了几转,李申之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临安府学的大门。 “我是穿越来的,我是气运之子,我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下一步的计划早已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却总是有那么一两个点不是很确定,让李申之深深纠结,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荒诞的理由给了李申之莫名的勇气。 人在许多时候缺的不是能力,也不是运气,而是迈出那一步的勇气,亦或者被人向前推一把的机缘。 临安府学之中,教谕们正在认真备课,学子们刚刚下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吃饭。 没有人注意到李申之走进了大门。 临安府学的学生,每个人分配的都有宿舍,每月还有生活补贴。再后来,这些学子拥有了一定程度免徭役赋税的资格,于是便有许多混子混在府学中,占着名额不求上进,只求享受优惠政策,竟然逐渐成为了官学的小弊病,不断侵蚀着帝国培养人才的途径。 李申之也有他的宿舍,只不过常年不住而已。 这就好过了他的舍友,双人间变成单人间,还多了个地方放置个人物品。 “咦?那人是谁?怎么去了李申之的房间?” 学子们对李申之的背影不怎么熟悉。每次见他的时候,都有金儿作伴,见金儿如见李申之。 没看见金儿,再加上李申之走路鬼鬼祟祟,所以那人一定不是李申之。 “这位小哥,是不是走错路了?”那学子出言阻拦。李申之是他们的大贵人,他的住处就是学子们心中的圣地,绝不能让人随便进。 李申之轻轻地转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嘘……是我啊!李申之!” 两个学子赶紧猫下腰,小跑到李申之身边:“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 李申之朝两边看了看,手一招:“进屋说。” “今天有人来找过我吗?”李申之边问边朝窗外张望。 两学子对视一眼: “没有啊!” “没听说有人找你。” “要不我去问一下教谕?” “或者问一下学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不用了。”李申之摆了摆手,找了把椅子坐下。 “申之,你这是怎么了?”学子们都很关心他的状态。李申之可千万别出事,要不然这小半年的酒肉可就没着落了。 李申之说道:“我家被封了。官府要抓我。” “什么?”这两个学子出生普通官宦家庭,从来没经历过封家这么大的事。 “谁封的?为什么要封?” “先是临安府衙,后是大理寺。”李申之既然敢来临安府学,就没打算隐瞒这些事。 “原来是他们呀!”两学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咱就不怕他们了。” “哦?”李申之微微惊讶,“此话怎讲?” 难道这两个自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同窗,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其中一个学子说道:“申之莫要忘记,咱们这学堂有一副对联,叫: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他们那几个鹰犬,奈何不得咱们。” 有发头陀寺,指的是学堂条件清苦,比和尚庙都寡淡。这些学子们在学堂读书,就像有头发的和尚在庙里修行一样。 无官御史台,指的是学子们可以参与朝政,抨击政策和官员,虽然没有官职,但是说起话来比御史更不留情面。 自从东汉开始,太学的学生们便积极地参政议政,甚至时不时地组织游行抗议,有时甚至可以影响朝局的走势。这一优良传统一直延续到国子监,再到五四。 就在不久前的宋朝,就有个叫陈东的太学生组织了数次规模空前的活动。宣和七年(1125年)上书请诛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等“六贼”;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上书罢黄潜善、汪伯彦,说“欲复中原以定大计,非李纲不可”,一时之间相应者数万人;另一个叫欧阳澈的人上书指斥赵构“宫禁宠乐”;赵构一怒之下斩了陈东和欧阳澈两个人。 冲动之后的赵构很后悔,第二年便给陈东和欧阳澈平反,并且给他们二人的子弟恩萌官职。 殊不知,在赵构内心的深处,恨透了这两个人。是他们让赵构“圣贤明君”的职业生涯有了污点。 这才是赵构迟迟不愿重新组建太学的根本原因。 什么钱不钱的,全是借口。 李申之很懊恼,为什么没有多记住几个同学的名字,也不至于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兄台大义,申之心领了。若是有官府之人来找我,还望兄台帮忙遮掩一二。” 那学子道:“李公为朝廷力挽狂澜,那才是我辈楷模。公子在府学门口对我等的教诲(不知为什么,林则徐的那首诗会被屏蔽成小星星),同样发人深省。 “我范成大仰慕公子的为人,甘愿赴汤蹈火。” “范成大!”李申之眼前一亮,激动地握住了这位南宋四大诗人之一的双手。 “李申之!”范成大与他四手紧紧握在一起,上下使劲地摇了摇。 “名高岂是孤臣愿,身退聊开壮士颜。范兄,共勉!”李申之是真的激动,南宋四大诗人已经收集两人了,不知道集齐四人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效果。 “好一个身退聊开壮士颜!与君共勉!” 范成大的老家在苏州,父亲范雩在秘书省任六品官,母亲是北宋名臣、大书法家蔡襄的孙女,北宋名臣文彦博的外孙女。 传到他这一代虽然不如祖辈荣耀,毕竟底子还在,家境还算不错。 “申之且安心在此处待着,大理寺的人一时半会不会找到府学来。那帮人一个比一个懒,上峰的命令是查抄李府,那么李府之外的地方绝不会多看一眼,更不用说大老远跑到府学来抓人。至于临安府衙的衙役,他们压根就进不了府学的大门。”范成大胸有成竹地分析道。 现实实在太魔幻。 我知道你在逃,我知道你知道我在逃。我知道你要抓我,我知道你知道我要抓你。我知道你藏在哪,我知道你知道我藏在哪。我在想办法自救,我知道你没办法自救,乖乖等死吧。 也不知是谁开了上帝视角,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抓老鼠的猫。 李申之跟秦桧之间的角逐,像极了相隔咫尺的麋鹿与狮子,猎杀一触即发,却又谁都没动。 李申之说道:“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瞒着诸位。我李家有今日,其实是得罪了秦桧。临安知府俞俟是秦桧的人,大理寺也是秦桧的人,他们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之所以现在没来临安府学找我,恐怕是想我已经是瓮中之鳖,抓我不急于这一时。” “嘶……”这就有点难办了。 范成大面露愁容。 二十五、范成大 论官职,范成大父亲范雩跟秦桧差着十万八千里。论智谋,他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天才学霸,朝堂权谋的技能还没点亮,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范成大一脸便秘,想帮忙却帮不上,少年人最恨自己没用。李申之看在眼中,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范兄不必如此。我想见一个人,不知同窗之中谁有门路?” 范成大露出喜色:“你想见谁?” “冯益。” “皇城司的冯益?” “康王府潜邸旧人冯益。” 冯益是皇城司的高官,大概类似于京城谍报部门的主要领导之一。别说平头百姓了,就算是别的部门的高官想要拜见他都没那么容易。 李申之思来想去,想要对抗秦桧,只有两条大腿可以抱。 一条是皇城司的冯益,一条是禁军的杨沂中。 这两个人是赵构的左膀右臂,秦桧管不着他们。 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是因为这俩人的名声实在是有点差。 冯益就不说了,典型的狗仗人势,小人得志。至于杨沂中,整个人生算得上兢兢业业,一生为将战绩可圈可点,可惜他最大的污点是:监战岳飞。 虽然是奉命而行,终究让人心里有点芥蒂。 范成大的郁闷之色更重了。 虽然他父亲范雩在朝廷当官,还是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大概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一个厅局级干部,但是跟冯益压根就是两个体系的人。在托关系办事方面,压根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京城的厅局级官不叫官,叫高级干事。 范成大的心中充满了懊恼:我要这学识有何用?我生在官宦之家又如何?竟然连朋友的一点点小忙都帮不上! 这时,另一位同窗说话了:“我有位表兄的好朋友,在皇城司里当文吏,时常能见到冯干办,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 这位学子说话的时候略有一些心虚。他的家庭条件很一般,结交的社会面很窄,净是些狐朋狗友、贩夫走卒,远不如那些官宦子弟文雅。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说自己有这样的社会关系,感觉太丢人。这次也是看到李申之实在走投无路,才壮着胆子试一试。 李申之闻言,眼前一亮,一把拍在这位同窗的肩膀上:“能啊,太能帮得上忙了!” 饱受社会毒打的李申之,太知道这些不起眼小吏的能量了。殊不知许多大人物的生死全都掌握在这些小吏“不经意”的微操之中。 那位学子先是一喜,随即有些尴尬:“我与那人不过一面之缘,并不是太熟悉。”他很担心自己面子不够大,耽误了李申之的大事。 李申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十两的官银,递给那位同窗,又掏出了一颗约莫一两重的银丸,说道:“托人办事怎能空口白牙地去。这银子你拿着,我只求他向冯干办带一句话便可。” 学子有些犹豫,不知这银子该接还是不该接。 范成大一把接过银子,塞到那学子手中:“栗韬,这银子你便拿着吧。十两是给那文吏的,一钱银子是给你路上花销。” 找人办事难免多处奔走,其中雇车吃饭之类的细碎花销也不是小数目。范成大知道栗韬家境一般,却又为人仗义,宁愿自己吃亏也不占别人便宜。 可李申之是谁啊,临安城出名的狗大户,他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李申之欣慰地对着范成大点了点头,果然神辅助,好补刀。 终于知道这位同窗叫什么名字了。跟人家聊了半天却叫不出名字,好尴尬。 “好吧,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栗韬终于接过银子,装在怀中,“要我带什么话?” 李申之说道:“黑衣人的蜡丸在我手中。” 范成大和栗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还有一丝丝的兴奋。 这是他们除了科举之外,年轻的人生中所遇到过最大的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李申之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是光凭“黑衣人”“蜡丸”这样的字眼,足以说明此事不简单。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行动吧。” …… 李申之托关系找冯益,也是无奈之举。不论是个人能力还是官职地位,皇城司的冯益都差了禁军的杨沂中好几条街。但对于李申之来说,冯益也有杨沂中所不具备的优势。 一来冯益与间谍案多少有点关系,抛出黑衣人蜡丸这条线所,百分之百可以引起冯益的注意。而杨沂中对于凭空出现的这么一条消息,八成会忽略,实在是每天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太多了,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垃圾消息。二来冯益此人能力有限,相比杨沂中反倒更加好打交道。 杨沂中此人不一般,虽然名声不显,其政治地位却堪称南宋真正的第一武将。 一生战功卓著,可惜始终笼罩在岳飞,韩世忠,刘锜的光芒之下,每场仗都有他,却每次都不是最出彩的将领,颇有点千年老二的感觉。 禁军共有三个衙门,分别是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兵力总共数十万。 宋代吸取了安史之乱的教训,为了避免唐代蕃镇割据的弊端,实行以强中央,弱地方的建军思想,把全国的精锐军队收在首都附近,建立禁军。 在全国其他的地方,只要不是常年打仗的边疆,一般只设置厢军,负责日常治安维稳。 这也是当年越南的侬智高只要突破了边关,就能一个人将大宋南部搅得天翻地覆的原因。 腹地没兵。 按照祖制,禁军的三个衙门必须由三个人担任,而此刻的杨沂中一人统领三衙,在军中的话语权仅次于赵构,比掌管军事的枢密使还要高。 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造反之前,就是担任着杨沂中现在的职务,可见官家对其信任之重。 跟杨沂中这样段位的人打交道,李申之心里有点发憷。 …… 栗韬火速出了临安府学的大门去找表兄,说明事情利害之后便去了皇城司文吏的家。 那一两的银丸,栗韬全都给了表兄。 文吏对三元楼黑衣人的案子略有耳闻,一听便知道事情不小,连夜去了皇城司的衙门。 二十六、审问 皇城司的办事效率让李申之颇为惊讶。 在通讯只能靠腿的古代社会,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临安府学的大门口,来了一位皇城司的,押司领着几个逻卒。 “请问诸位前来有何贵干?”府学的教谕敢给临安府甩脸子,却不敢对皇城司的人硬来。皇城司可以先斩后奏,没人嫌弃自己的脑袋长错了地方。 跟随皇城司押司一同前来的,还有栗韬跟他的表兄,这位押司便是那位传说中的朋友。 “下官宋明,受冯干办委托,前来请李申之李公子到皇城司问个话。”宋押司话说得很客套,将府学教谕的敌意化解了大半。 这时李申之走了出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吧。” 既然皇城司如此高效地运转,自己这个现代人就别掉链子了。此外,李申之觉得皇城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马车上,宋押司问道:“李公子,当日与你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可否一同前往皇城司问话?” “理当如此。”李申之将让栗韬去管家们下榻的旅社,通知李修缘和金儿也赶到皇城司。 皇城司就在皇城根,距离临安府学很近,坐马车不到半刻钟(十五分钟)就到。 与他们一起到的,还有风尘仆仆的冯益。 闻到冯益身上淡淡的脂粉味,李申之对这位敬业的狗腿子多出了一份敬佩之情。 “人都到齐了?”冯益脚步很快,边走边问。 宋押司一路小跑跟在旁边:“三个人,李府的李申之,随行的丫鬟,还有那个小和尚都到了。” “蜡丸呢?”这才是冯益最关心的东西。 宋押司跑得有一点小喘:“李申之说一定要亲自交给冯干办。没有您的吩咐,下官没敢搜他的身。” “嗯,待会把那个李申之带过来。” “遵命!” “那个妓女呢?”冯益问道。 “呃……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到。”宋押司紧张地擦了下冷汗,心里抱怨道:刚才没说找这个妓女啊! 好在皇城司距离三元楼也很近,来回不到一刻钟就到。 冯益停住脚步,略一思忖,吩咐道:“将他们四人分开询问,问完把笔录给我,要快。” 安排妥当,冯益进了自己的官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有仆役燃上熏香,沏上斗茶,展纸研墨,快速有序地布置着。 冯益很会享受,熏香和香茗都是赵构赏下来的贡品,等闲难得一见。 不一会,宋押司领着李申之,一路小跑地赶来。 李申之稍稍喘了口气,拱手道:“见过冯干办。” 冯益正襟危坐,很有腔调地“嗯”了一声:“坐吧。” 仆役端出一个凳子,李申之乖巧地坐了半个屁股,双手扶着膝盖。 沉默…… 冯益在等李申之献上蜡丸,李申之在等冯益开口问话。 宋押司见状,拍了拍李申之:“李公子,蜡丸呢?” “哦!”李申之“恍然大悟”,赶紧从袖筒里掏出一张字条:“小子不懂事,不知蜡丸中的机密,拆开看了字条,望冯公恕罪。” “无妨。”冯益大度地一挥手。 宋押司双手从李申之手中接过字条,将小小的字条抬到额头之上,再双手恭敬地送到了冯益手中。 整个过程不曾看过字条上的一个字。 冯益拿起字条,对着烛光正面看了一会,又反面看了一会:“宋押司,你也瞧瞧。” 宋明重又双手接过字条,也凑着烛光看了半天:“冯干办,没问题。” 皇城司传递的密信,自有其中的防伪手段,普通人并不知道。 防伪的标记有时很不起眼,有时是纸上不经意的“污渍”,有时是第几个字的第几个笔划的特殊写法,有时是特定的词语组合。 这样一来,传递消息的途径可以更加灵活,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夹带在官方的文书中。 而皇城司的驻点间谍在收情报的时候,认字不认人。 冯益首先关心的是消息的准确性,其次才是消息的内容。 情报该如何处置,需要交给老东家赵构,让官家定夺。狗腿子就好好干狗腿子的活儿。 蜡丸的内容已经核实,黑衣人的身份也核实了,确实是皇城司的探子。 接下来,就看李申之几个人的审讯材料了。 冯益打算亲自审一审李申之。 冯益喝了一口茶,状态很轻松:“听宋押司说,是你主动找的他上报情报?” 李申之答得毕恭毕敬:“回冯公,正是如此。” 冯益又取出一个杯子,朝李申之一伸手:“来,一起喝。” “小生不敢。”李申之的姿态作得很足。 冯益故作威严:“让你喝你就喝,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李申之用两个拇指和食指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冯益露出和蔼的笑容:“这就对了嘛!这可是上好的贡茶,来,再喝一杯。” 没想到冯益这么好说话,李申之逐渐放松了一些,再加上也确实口渴了,便连喝了几杯茶。 冯益一边倒茶,一边笑着问道:“你是怎么藏的蜡丸啊?” 李申之心头一震,赶紧离坐拱手道:“小子不懂事,还望冯公恕罪!” 没想到冯益审讯挺有一套,一张一弛的节奏玩得很熟练。若不是自己有一副永远十八岁的灵魂,恐怕早已着了道。 就是这看似不经意地一问,不知道栽倒了多少英雄好汉,套出了多少重要情报。 冯益面色不改,依然笑眯眯的样子:“坐,坐,别紧张,咱爷们俩就随便聊聊。” 李申之的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领导越是说随便聊聊,越说明事情重要。 “不怕冯公笑话,当时拿着蜡丸,那范同带着林一飞要搜身,我一紧张,把蜡丸吞肚子里去了。” “哈哈……”冯益爽朗地一笑,赞道:“你倒是机敏。” 李申之尴尬地笑了笑,略显不好意思。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昨夜就拿到了蜡丸,为何现在才来找我呀?” 李申之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小子一开始并不知道蜡丸之中有秘密。可是昨日李府忽然被大理寺查封,我便察觉到不对,便连夜翻墙回到院子里,将那蜡丸找了出来,这才知道蜡丸之中乃是机密情报。” 一套真中带假的说辞,自己都差点信了。 冯益身子微微前倾:“你是从哪里找出的蜡丸?”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一副嫌弃的表情:“自然是,是在茅厕中了。” “呵……”冯益眼珠子转了一圈,说道:“倒是难为你了。” 这时,宋押司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材料:“冯公,那厢都问完了。” 二十七、扰人清梦 天刚蒙蒙亮。 空旷的御街之上,禁军正在奋力地洒扫地面的尘土。 运河之中,船舶往来如梭,为临安城输送养料,运走垃圾,维持着帝国京城勃勃生机。 早点铺子已经飘出阵阵饭香。 游手们一点都不好闲,早早地等在码头边,等着工头分配活儿。 李申之一行四人从皇城司里走了出来,虽然面容难掩疲惫,但气色看上去颇为高兴。 待距离皇城司的大门稍稍远了一些,李申之问道:“都问了你们些什么问题?” “童姑娘,你先说。” 童姑娘将额前垂下散乱的刘海捋到耳后,脖子扬了扬:“他们问我是否见过蜡丸,我说没见过。” 李申之点了点头,她确实没见过蜡丸:“然后呢?” 童姑娘微微扭头,眨眼瞥了李申之一眼,说道:“他们问了我跟你的关系。” 李申之摸了摸鼻子:“咱俩啥关系?” 童姑娘目光有些不善,脸色略带愠怒:“我说你马上就要为我赎身了。” 说罢一扭头,赌气不搭理李申之了。李修缘和金儿掩嘴偷笑。 李申之讨了一个没趣,目标转向了李修缘:“你个小和尚,笑什么笑?他们问你什么了?” 李修缘忽闪着一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是小孩子,能知道什么?” “不错!”李申之给李修缘来了个摸头杀,又问金儿:“你呢?” 金儿说道:“我只说自己被吓傻了,什么都忘了。” 除了童姑娘是临时被叫来的之外,李修缘和金儿的话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得益于小时候坏事没少干,李申之养成了干坏事以后必先跟小伙伴串供的好习惯。 这些说辞早已商量好,为的就是防备突然遇到现在的情况。 目前来看效果不错,皇城司的人没有深究,大概是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李申之重新在心中复盘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大的漏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了下来。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李申之掏出一块铁牌:“我现在是皇城司的密探了。” “哦。”金儿也掏出了一块铁牌。 李修缘假装在腰上挠痒痒,不经意地露出了腰上一模一样的一块铁牌。 “嗤……”童姑娘转怒为喜:“皇城司在城中密探无数,铁牌是等级最低的。”说着,掏出了自己的一块银牌。 李申之一把抓了过来:“你竟然是银牌密探?” “不给你看!”童姑娘一把夺回了银牌,略带赌气:“这牌子呀,其实就是个卖情报的凭证。我这个银牌,无非就是情报能卖出个高价钱而已。” 原来如此…… 还以为那冯益慧眼识珠,看中了自己的才华,破格录用自己为皇城司的骨干力量呢。 谁曾想,人家不过是随手养了一个线人而已。 还不能算养,因为有情报才有报酬。如果迟迟提供不来有价值的情报,这块铁牌牌连一个馒头都换不来。 或许人家卖馒头的小贩,腰里别着的还是银牌呢。 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临安府学,李申之想好好睡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跟冯益斗法了半晚上,相当地耗精力。 原以为冯益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狗腿子,没想到这么难对付,审问套路一个接一个,问出的问题更是个顶个的刁钻。 殊不知冯益对李申之的评价也很高,他自问昨晚的审问用尽了毕生所学,把多年积攒的套路全都用了个遍,竟然没有发现李申之的一点漏洞,这李申之果真不凡,所有人恐怕都被他纨绔的外表迷惑了。 没有漏洞,就是最大的漏洞。 冯益的审问哲学就是这么简单。 …… 临近府学大门,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颇为眼熟。 李申之仔细一瞧,是范成大:“范兄,这一大早地,你急匆匆去哪里?” 范成大面容憔悴,眼窝发黑:“申之你可回来了!我苦等你一夜未归,正准备去找家父,看能否疏通一下关系,到皇城司捞人。” 李申之感到嗓子有些哽咽:“没事了!我现在没事了。”范成大能有这样的打算,真的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父亲不过是一个图书馆的领导,想去国安部门捞人,纯粹是想桃子了。 古代的君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只要认准了你,就死心塌地的对你好。受够了虚情假意的社交,李申之很享受这种君子之交。 “瞧你那黑眼窝,”李申之搭住范成大的肩膀,“走,咱们睡觉去!” “还笑话我?你也不照照镜子!”得知李申之没事,范成大心情大好,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 累了一天,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个觉了。 李申之的宿舍中一直有人,床铺用品一应俱全。管家带着金儿和李修缘到附近寻了一处客栈歇脚,李申之终于躺在了舒服的大床上。 一个社畜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可以不设闹钟地睡到自然醒。 谁要是敢打扰了这一觉,一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果不其然,还真有不开眼的人。 李申之一行人回到府学的时候还是卯时初刻(05::30)。 过了辰时,到了巳时(09:00),大理寺的人寻上门来。 标准的按点上班。 大理寺的人这次有备而来,随身带着官府的正式文书,上面有大理寺丞的签押,还有大理寺的官印,要捉李申之一行人去大理寺问话。 府学的守正这下没话说了。 当大理寺的人胡作为非的时候,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对方叫板。 现在人家拿着文书来了,代表着官府权威,府学里上下就得乖乖地配合。 守正在门口应对着,暗中派学子去给李申之通风报信,是留是逃,交给李申之自己抉择。 府学里的守正教谕们,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刚睡下两个小时,正是深度睡眠,身体得到最充分休息的时候,李申之被叫醒了。 “申之,大理寺的人来了。守正在外面挡着,你快逃吧。”学子们还是觉得民最好不与官斗的好。 连守正都挡不住,李申之晓得情况不妙,冷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敢打扰老子睡觉,本少爷今天就去好好会会他们。” 少年人正是火气旺盛,容易上头的年纪,一点就着。 李申之说得豪气万丈,传话的学子也来了劲:“申之莫怕,我这就去找同窗给你助威!” 二十八、我有重要情报 府学门口,学正跟几个教谕正跟大理寺的人理论。 “临安的学子刚参加完解试,还未放榜,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现在就非要将人拿走?”学正努力地寻找着办案规则上的漏洞。 大理寺的官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叫学正知道,咱也是奉命办事。这上峰为何下这样的令,咱也不能多问不是?大理寺的案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然后是一副“你懂的”表情。 学正说道:“大理寺乃国之重器,按说我临安府学自当倾力配合才是。可这眼下科举在即,不知贵寺能否宽限些时日?大理寺的案子我自然知道,办起来迁延日久,等闲三两个月结不了案。不如就让申之呆在府学之中,我们派人严加看管如何?” 古代的科举就和现在的高考一样,是一个人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是鲤鱼跃龙门的战场,容不得一点闪失。 一个考生如果赶着去考场,就算市长来了都得给他让路。 在古代也一样。有一朝有一个不开眼的王爷,路过贡院门口的时候正遇上参加科举的考生入场。这王爷非要开路硬挤过去,惹怒了学子,差点被学子们生吞活剥了。最后学子们没事,这位王爷被罚俸禁足。 像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阶级固然应该流动的观念,如基因一般刻写在了中华民族的骨子里,就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挑战。 是以学正一直拿科举为由头,来逼大理寺的官员让步。毁人前程的污名,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官员承担不起。 大理寺官员脸色一黑:“学正,咱好言好语地说,是我等敬重你。今日有这一纸文书在此,我看谁敢阻拦!” “给我进去搜!” 学正和大理寺官员在门口理论了半天,学正凭借儒家无敌的口才,一直领着大理寺的人绕弯弯。这已经是学正第三次把话题绕到建议李申之监视居住上了。 大理寺的官员再笨,也知道府学的人在拖延时间。 官吏们正要往府学里面冲,李申之领着一众学子涌了出来。 大理寺官员面色大惊,后退了两步,喝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快快闪开,莫要误了你们的前程。” 学子们在李申之的带领下,来到学正身边,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官员脸色微白,色厉内荏道:“只要把李申之交出来,本官便不为难你们。快去把李申之给我找出来。” 李申之就在他的面前,却没有一个学子指认。 李申之往前走了一步:“我就是李申之。” “呀!”大理寺官员往后退了一步,忽然醒悟过来,这就是自己要抓的人:“给我拿下!” “慢着!”李申之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跟他们走。 学子们熙熙攘攘地跟着李申之往前走,大理寺的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大理寺官员感觉头皮发麻,恨不得立马转身逃走。他的年纪不小,当年那场陈东领着数万学子的大暴动依然历历在目,他可不想当炮灰。 但是此时此刻,他更害怕大理寺整人的手段,只好硬着头皮在这里挺着。 “你想干什么?想杀官造反吗?”他把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申之和蔼地一笑:“我们都是良民,都是国朝未来的栋梁之材,你不要污蔑我们。” 说着,掏出了皇城司的铁牌:“不知道你们大理寺能不能管了我们皇城司的事儿呢?” 大理寺的人常年办案,各个衙门的腰牌全都认识。定睛一看,那皇城司的腰牌是真的。 “我大理寺自然是管不了皇城司的事。可你这个腰牌不过是一个线人的腰牌,又不是密探的腰牌,我还是管得了你的。”看清楚了腰牌,大理寺官员一颗心放了下来。 李申之把腰牌一收:“现在,我有重要情报禀报皇城司。” 所谓线人,没情报的时候就是个平头百姓,死生不论。有情报的时候就是皇城司的人了。 大理寺官员皱紧眉头,咬牙说道:“那也得先跟我去一趟大理寺。” 他不知道为什么李申之忽然有了皇城司的腰牌,只知道如果今天还不把李申之给捉回去,他的下场将会很惨。 上一次没有捉回去,还能以没有文书,被府学学正挡住为由。这一次拿着有签押和印章的正式文书,如果还不能完成任务的话,只能说明他办事能力太差,该给有能力的人腾位置了。 李申之见状,知道大理寺今天志在必得,自己如果去了大理寺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只可恨自己还没有抱上大腿,一旦陷落大理寺,不会有人来捞人,说不定在岳飞被杀之前自己就呜呼了。 李申之说道:“我的情报乃是国家大事,你是什么人,难倒要截获我这条情报吗?” 栽赃陷害,转移话题,这是喷子的基本素质,李申之玩得非常熟练。 事实证明,键盘侠只要能立于不死之地,就算没了键盘,嘴炮威力依然十分可观。唯一害怕的便是武力攻击。 眼前大理寺与府学对峙的情况下,反倒是大理寺的人更害怕武力冲突。 一听到“大理寺的官员要截获皇城司的重要情报”,学子们便如干柴烈火一般,“蹭……”地被点燃。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打死这帮走狗!” 仿佛这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就是大宋虽胜尤败,打了胜仗却屈辱求和的始作俑者,他们就是忠良遭受陷害的罪魁祸首。 一时之间国仇家恨,还有自己十年寒窗所受的苦,统统都发泄到了大理寺的几个人头上。 群体性事件爆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冷静的。 也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鞋子,击落了大理寺官员的冠带,学子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的战士,一窝蜂地涌向了大理寺一行人。 反应快的官吏扭头就逃,反应慢的人在挨了几拳,衣服被撕碎以后也知道该逃跑了。 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几个人走在御街上,仿佛落汤的公鸡一般,引得百姓指指点点。 临安府学的学子们追杀出来:“就是他们,妄想截获皇城司的情报,图谋不轨!今日就让你们知道厉害!” 于是乎,这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又收获了许多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平日里不能随便在御街上扔垃圾,今天可算逮住机会了,把家里的垃圾一股脑扔了出来,使劲清空了库存,成了临安百姓的一场狂欢。 …… 一场风波暂时停歇,学正的面色却一点也轻松不下来:“申之,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李申之整理了一下衣冠:“自然是去皇城司了,我真的有重要情报。” 不管有没有情报,既然牛皮吹出去了,此刻都必须要有,不然就是重罪。 原来还想等睡醒了再好好谋划抱大腿的事,经过大理寺这么一折腾,李申之深深感受到时不我待。 再不赶紧抱一条大腿,要被人整死了。 PS:感谢“静坐讲黄庭X”辛苦捉虫,感谢“左路通吃”热情的互动。这届读者水平太高了,小萌新作者瑟瑟发抖,书中如有错漏之处,请轻喷(* ̄▽ ̄*)/ 二十九、好人先告状 去找冯益,不过是临时决定,李申之身上并没有什么重要情报。 只是被大理寺逼到了那个份儿上,无奈找出的托词罢了。 大理寺卿何铸也是一脸懵逼地听着属下的报告: 那李申之不知何时竟然勾搭上了皇城司,拿着皇城司当挡箭牌,还污蔑下官想要图谋他手中的情报,鼓动临安的学子们暴动,将我等赶了出来。 何铸心中暗道:无能之辈。对下属的表现哭笑不得。 “他拿的是线人牌子?还是密探牌子?” “下官看清楚了,是线人的牌子。” 何铸点了点头。密探的牌子绝不会轻易展示给人看,因为那样代表着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回想起秦桧下达的命令,何铸就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若不是自己正当壮年,舍不得这高官厚禄,真想辞官归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停了一会,何铸说道:“你且派人去皇城司门口蹲着,如果他真的是去卖情报则罢了。如果他没去皇城司,或者去了没有卖情报,直接把他给我铐回来!” 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呢,何铸一直夹在李申之和秦桧中间受夹板气,早就受够了。 一开始之所以没有直接暗中抓捕,是想给士大夫们留点情面。 这个李申之毕竟是宰执之后,他今天的下场,很可能就是朝中诸位相公日后的下场。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政坛常青树,贬官才是常态。如果自己做得初一,等贬官以后别人就做得十五。 可如果李申之谎报军情,欺瞒大理寺,就是侮辱朝廷。李申之有错在先,抓他有理有据,就别怪大理寺用手段。 …… 李申之走在前往皇城司的路上,心中忐忑不安。 上缴情报,确实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就为了先占据不败之地,然后给大理寺一个下马威而已。 口嗨了,现在该擦腚了。 绞尽脑汁搜索着,这个时代能有什么样的情报,足够自己投靠到冯益的门下? 柔福帝姬是假冒的? 赵璩不当人子,在皇子的竞争中输给了赵瑗? 金人计划归还韦太后和宋徽宗的棺椁,其中宋徽宗的棺椁是假的? 韦太后给金人生了两个孩子? 这些情报都过于重磅,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崩了。 不如换一个思路,搞一点挣钱的门路? 作为一个穿越者,搞发明创造挣钱是基本功,李申之心中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迅速发财,不如找上几个献给冯益? 像冯益这种小人,个个贪财,用钱财最能打动他们。 可是冯益敛财多年,小财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除非能送他一笔泼天大财。可泼天大财需要长线布局,又岂是那么容易。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城司的门口。 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走进皇城司的大门,不要左右顾盼,不要伸手到怀中,不要试图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不然会被隐藏的便衣当场格杀。 人在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在踏入皇城司大门的一刻,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拿着铁牌进了皇城司,便有小吏负责接待,然后登记下姓名和情报,等有关部门甄别之后再来领赏。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找自己的上线。 李申之不知道自己的上线是谁,只好请宋押司帮忙。 好在宋押司非常敬业,昨晚熬了一夜,今天依然坚守在岗位上。 小吏领着李申之到了宋明办公的地方,宋明正在签收文书。 “哦?是申之来了?”李申之的去而复返,宋押司觉得必定有事。 李申之说道:“见过宋押司。在下还有一事,想向冯干办禀报,请押司引荐。” 宋明道:“你且稍座,冯干办正在睡觉,不知醒了没有。” 刚要出门,有小吏来传话:“宋押司,冯干办请你过去一趟。” 说曹操曹操到。 宋明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等我一会,我先去看看冯干办找我什么事。” 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到了地方,宋明让李申之在门口等着,自己先敲门进去。 冯益很自然地一抬手:“坐吧。” 宋明在冯益手下很多年,知道冯益的脾气,在他面前一定要装作很轻松自在,而又略有拘束的样子。 自己搬了个凳子,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宋明问道:“冯干办,可是有事吩咐?” 冯益手扶着额头,说道:“你与那李申之是什么关系?” 宋明没有隐瞒:“他的一个同窗与我的一个同窗是表兄弟。” 冯益的手沿着额头,抚过头顶,在脖子后面使劲拍了拍,问道:“你觉得李申之此人如何?” 宋明想了想,说道:“从情报来看,李申之天资聪颖,却又纨绔不堪,整日流连勾栏瓦舍。不过从今日的接触来看,下官觉得此子颇有城府,是个人才。” 冯益不置可否,又问:“他与童姑娘是什么情况?听说他要给童姑娘赎身?”那几份笔录冯益全都看过,是以心中存疑。 宋明道:“兴许是李申之口味独特吧,至于赎身么,下官觉得不太可能。” “哦?为何?” “李申之是李纲之子,家风甚严。从李家的布置来看,他开年考中进士之后就要回福建去。留他在临安城读书,怎么胡闹都行,一旦回到福建,便要接受管束了。到时候带着一个妓子回去,恐怕他也不好交代。李申之虽然纨绔了,毕竟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冯益点了点头,宋明一通分析很有道理,也给他理清了思路。这也是他平时最倚重宋明的原因。 过了盏茶时间(十分钟),冯益说道:“我想招揽他,押司觉得如何?” 宋明正喝着冯益的贡茶,轻轻砸吧了下嘴巴,说道:“下官正有事要禀报。此人方才找到我,说有事要禀报冯干办,不如先让他进来,听听他怎么说再做决断?” “哦?他在何处?” “就在门口!” “喊他进来。”冯益重新端坐案前,目光威严地望着门口。 在门口打好了腹稿的李申之,自信而又从容地踏入房间,不卑不亢地施礼:“拜见冯干办。” 冯益依然是一副和煦的笑容:“第二次来,都是熟人了,不必拘束,坐吧。” “谢冯公。” 冯益手指在茶杯边轻轻一敲,问道:“听说你还有重要情报?” 李申之正要喝茶,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正是!” 冯益手掌往上抬了抬:“别紧张,喝茶喝茶。” 顿了顿,冯益问道:“那上次来为何不说?” 李申之趁机喝下那盏茶水,说道:“事关重大,小子担心说出来会祸及家人,才没敢说。” “嘶……”冯益故意作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却难掩眉眼之间的兴奋:“你放心,只要你不是造反,本官保你周全!是什么事?” 李申之抿了抿嘴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关于丞相的事。” 三十、好狗不挡道 李申之的重大情报,竟然是关于秦桧的事。 确实够重磅。 冯益与宋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凝重。 秦桧的事情,是涉及到国本的事情。 对于南宋朝廷来说,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议和,而议和的最大功臣就是秦桧。 这是朝廷的最高方针路线,谁也不许动摇,否则岳飞就是例子。 朝廷不介意杀猴子吓唬鸡。 冯益假借喝茶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放下茶杯,缓缓说道:“你说吧,丞相怎么了?” “丞相他诋毁朝廷。”李申之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诞的话。 “哦?”冯益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又有一丝丝的失望,问道:“如何诋毁了?” 单单是诋毁朝廷的话,这个罪可大可小,在政治斗争中扳倒一个人的时候,这最多算得上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罪过,单独用出来,并不致命。 李申之说道:“想必冯干办也知道,那日我在三元楼偷听到了丞相与金人的对话,然后丞相便对我明里暗里的打压。” 冯益点了点头,皇城司早已将事情的始末写成卷宗,供他查阅,唯独双方的对话无从查证:“丞相都说了什么?” 李申之清了清嗓子,坐姿端正了一些,右手甩了甩袖子露出手腕,左手背在身后,模仿着秦桧的腔调:“那赵……官家看上去是一位中兴雄主,其实已经被皇……金人吓破了胆子。大宋的江山社稷,江山被他丢了一半,祖坟也没了,祖宗牌位都丢了好几个。只要再朝他多施加一些压力,必定能够诈取更多的利益。” 李申之说完赶紧请罪:“这些都是秦桧说的话,在下不过转述而已。” 冯益摆了摆手,表示无妨。 如果转述一些不敬的话就要治罪,那么密探们都不要干活了。 冯益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缓慢而有节奏。 良久,冯益说道:“你且回府学中好生学习,早日省试中第。秦桧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在暗中派人护你周全。” 李申之说道:“小子谢过冯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若是大理寺再领着文书来捉拿我,我该如何应对?”李申之心想,自己总不能每次都找同样的借口,说去皇城司送情报吧。 冯益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就直说,本官给你一个密探的符牌便是。随后找宋押司去领吧。” 李申之大喜:“多谢冯公!” 呵,对你好就是冯公。 …… 打发走了李申之,冯益立马起身进宫,面见赵构。 皇城司就在皇城边,是直属于皇帝赵构的机构,随时听命。 冯益作为赵构的心腹,有最高权限的通行证,有紧急事情可以随时出入,任何人不得阻拦。 见到赵构之后,冯益将李申之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 赵构听完,心中不是个滋味。 一种被背叛的心酸涌上心头。 自己最倚重的大臣,竟然在背后这样说自己。 “这个李申之查清楚了吗?”赵构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这些话是谣言。 冯益转述李申之的话确实是谣言,但是冯益信了,赵构信了,这便是造谣高手的高明之处。 刚好卡在对方信任的缝隙中制造谣言,让对方不得不信,还无法互相证实。 赵构总不能直接去质问秦桧是否说过诋毁的话,而秦桧必然不会承认,然后赵构最终依然不会相信秦桧的否认。 一个完美的闭环。 龌龊人的内心,永远照不进光明。 冯益说道:“不仅李申之,还有他身边的丫鬟,小和尚,时长交往的妓女,全都调查了个遍,暂时没有发现疑点。” 赵构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难怪李维前些日子会主动上缴犀带,原来是因为秦桧的逼迫。” 冯益跟在赵构身旁,落后半个身为,躬着身子:“李府已经被大理寺贴了封条,那李维已经被赶出了临安城暂歇。陛下,要不暗中帮他一把?” 赵构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和议最要紧,先不要惊动丞相。若是李申之遇到危险,你暗中帮他便是。” “臣明白!” …… 冯益正准备出宫,恰逢秦桧进宫见赵构。 “冯干办刚从官家处出来,可是有什么重要情报吗?”秦桧站在路中间,挡住了冯益的去路。 丞相本不该管皇城司的事,但是秦桧乃一人之下的百官之首,既然问话,冯益不得不答。 “丞相不觉得管得太宽了吗?”冯益答不答是一回事,怎么回答又是一回事。 这秦桧在冯益的升迁之途中没少下绊子,是以冯益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秦桧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拦在路中间不让。 冯益见状,干脆也使起了泼皮的性子,跟秦桧脸对脸站着对视。老子是直达天庭的皇城司干办,你也管不着我。 僵持了一会,秦桧也觉得无趣:“闪开,我要过去。” “哼!”冯益侧了侧身子,两人擦身而过。 …… 且不说冯益回了皇城司,却说秦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赵构的书房:“臣秦桧拜见陛下!” 赵构露出欣喜之色:“是丞相来了,快给丞相看座。” “谢陛下!”秦桧熟练而又恭敬地坐下。 赵构心情有些急迫:“金人那边怎么说?” 秦桧露出了难为的神色:“金人坚持要册封陛下。” 赵构脸色一黑:“册封便册封,难倒还要朕给他们行跪拜礼不成!” 秦桧说道:“跪拜倒是不必了。臣已经跟金人沟通过,到时候只需要陛下称身体不适,由臣代为跪拜便可。” 宋金议和的一项条款,便是宋向金称臣,由金国册封“康王”赵构为宋皇帝。 按照礼法,“康王”赵构要跪拜接受了册封,才是大宋皇帝赵构。 要说这人也奇怪,该怂的时候不怂,不该怂的时候瞎浪。 就拿赵构来说,在和议的诸多条款中,不论是边界划分,还是岁币份额,基本上金人说啥就是啥。接受册封也没意见。 唯独跪着被册封不能接受。 听到秦桧有了解决方案,赵构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太后之事金人怎么说?” 靖康之难时,赵构的生母韦后被掳掠至金国五国城(今黑龙江西北)。金国送还韦太后是大宋方面提出的一个条件。除了韦太后,还有宋徽宗的棺椁,这位艺术家皇帝早在七年前便一命呜呼,客死他乡。 自从汉代以孝立国之后,历朝历代中“孝道”便具备了宪法一般的地位。赵构想要坐稳皇位,必须做好“孝”的典范。 秦桧说道:“金人说,想要迎回太后,先杀岳飞。” 三十一、家底 对于赵构来说,宋徽宗的棺椁和韦太后,是一定要迎回来的,这些是他当皇帝的法理所在,是舆论上的立国之本。 换句话说,如果这时候跳出来另一个赵家子孙,跟金人达成协议,从金人手中换走了宋徽宗的棺椁,那么这个人理论上就可以称帝,跟赵构分庭抗礼。 单单是理论上,就可以让无数人铤而走险,疯狂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至于宋钦宗,就留他在五国城继续吃土吧。 想当年,大怂货宋徽宗赵佶把皇位让给了小怂货宋钦宗赵桓,小怂皇帝赵桓想跟金人议和,赵家九哥赵构主动请缨当使者,去了金人营中。 正当赵构跟金人谈条件的时候,赵桓竟然下令偷袭金营,陷赵构于死地。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赵桓流落大东北,赵构在南京(商丘)称了帝。赵桓当年做的孽,就在五国城慢慢偿还吧。反正孝道只及于父母,跟兄弟姐妹又没关系。 宋金双方也都很默契,都没有提赵桓南归的事。可怜那赵桓,还想着托人给赵构传个话:“只求在九哥处当个万寿宫使。” 有宋一朝的宫观很多。高级官员被罢官的时候,往往会任命一个某某宫使,并不用实际去上任,只享受相应等级待遇,没有半点实权。 一开始,金国归还先皇棺椁和太后的条件,是罢了岳飞的军权,赵构照办了。 哪曾想突然加了筹码,赵构犹豫了。 “非杀不可吗?”赵构问道。 秦桧笃定地说道:“非杀不可。” 赵构跟岳飞有过一段蜜月期,那时候明君良将,险些酿成一段佳话。 虽然后来两人分了手,但此时的赵构,只想让岳飞低头服个软,还有点舍不得杀岳飞。 赵构沉默了片刻,问道:“大理寺审得怎么样了?” 秦桧摇了摇头:“不太理想。不过王俊的供词正在落实,如果证据确凿,岳飞抵赖也没用。” 所谓的落实,其实就是造假。岳飞到底有没有造反,他俩比谁都清楚。 赵构问道:“那王贵呢?他还是不肯指认岳飞?” 秦桧点头道:“想要撬开王贵的嘴,恐怕不太容易,容臣在王俊身上再下点功夫。” 王俊是一个反复横跳的小人,陷害岳飞的诬告便是由他发起。王贵是岳家军的二号人物,受迫于张俊的压力,将王俊写的诬告信上交枢密院,这才给了秦桧一干人抓捕岳飞的官方理由。 王俊的级别有点低,证词威力不足。如果岳家军的二号人物王贵能够指认岳飞的话,堪称大杀器。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诬告的内容经不起核查。 想要定岳飞三人的罪,必须白纸黑字地拿出证据来,不然百官和百姓那里无法交代。或许一个细节处理不好,引发了民变,朝廷就危险了。 南宋朝廷好不容易勉强站稳脚跟,经不起内乱的折腾。 赵构说道:“此事交由丞相全权负责,定要将证据做扎实,切不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四个字说得稍微重了些,赵构用这种隐晦的提醒了秦桧一下。 “臣遵旨!”秦桧回到了家中,把今日的奏对记录了下来,留待随后好好揣摩圣意。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官家并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这倒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 睡了一天一夜,李申之醒来的时候浑身舒泰。 习惯性地看向了桌子的方向,猜今天的早餐是馒头还是烧饼,结果看到了一扇破旧的窗户。 没有丫鬟伺候他起床,也没有管家告诉他今日的行程。只有久违的硬板床和夯土地,还有那微微漏风的门板中透进来斑驳的日光。 李申之揉着咕咕响的肚子,苦笑一声:“住在府学里也不叫个事儿啊!” 科举的事儿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根本不需要在府学之中再当几个月和尚。摸了摸皇城司密探的腰牌,他也不用继续躲在府学之中接受庇护。 打定了主意,李申之辞别了府学的学正,去客栈找管家去了。 客栈中,李修缘在打坐,金儿在练气功。 看到李申之来了,两人各自收了神通,将李申之迎进了屋子。 坐下的一刻,李申之觉得,这才是人住的地方,临安府学的住宿条件,还不如大理寺的监牢呢。 “管家去哪了?”下一步的计划,需要管家的谋划。 金儿说道:“管家出门收租子去了。” “什么?”李申之猛地站了起来:“咱家还有租子可收呢?” 刚才还想着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临安有什么来钱的门路没有,没想到瞌睡就有枕头。 金儿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有啊,粮行,布行,茶楼,都有。” “你怎么不早说啊!”李申之走到窗边,眼神伸得老长,想看看管家回来了没有。 “以前管家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想听的。”金儿嘟囔道。 不过他说的不想听,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流连勾栏瓦舍的李申之,那个懒得操心家里事情的李申之,现在的李申之不同了。 “走,管家去了哪家铺子?咱们去找他。”李申之扫了一眼大街,看不到管家的身影,便想即刻动身去找管家。 得知自己家在临安城还有这么多产业,他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金儿说道:“管家没说先去哪家后去哪家,几个商铺都不在一个地方。万一咱们跟他走岔了,反倒耽误的时间更长。管家出去有一会了,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李修缘见状,知道今天不出门了,重新盘腿打坐,放出了神通。 金儿则是坐下喝茶,刚才练功出了不少汗,补充些水分。 李申之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这么多产业,待我使出点石成金的手段,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赚钱,什么叫段位碾压,什么叫位面压制! 等老子赚够了钱,咱造他一屋子大金蛋蛋。 张俊家里的银蛋蛋叫没奈何,咱的金蛋蛋就叫鬼见愁。 这时,管家回来了。 “哎呀,跑了一整天,可累死我了。金儿,快给我倒碗水喝,待会你出趟城去……” 管家边进了屋子边说话,猛地看到了李申之:“呀,少爷怎么出来了?” 李申之在房间转悠了半天,情绪也稍稍平稳了一些,说道:“忽然想起咱家还有不少产业,想去看一看。” 三十二、茗香苑 管家听说李申之要去商铺转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呀少爷,这些腌臜事有我去办就成了,少爷且在府学里面好好读书便是。” 管家说着话,掏出一本册子给了金儿:“金儿,这是账单,待会送到城外给二老爷看看。接下来怎么办,也请二老爷给个指示。” 李维依然暂居在城外。他得等到临安的局势稍稍稳定以后,再回福建。李申之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去也没办法交代。 管家姓薛,老家是福建,被派到临安主要就是为了经营这些商铺。甚至可以说,薛管家才是李家在临安城的话事人。 以往的李申之压根对经商不感兴趣,是以经营商铺的担子全都压在了薛管家一个人身上。 再加上两宋文人重风雅,认为赚钱是庸俗的事情,所以李申之更不愿意操心经营上的事情,每月只管跟薛管家要钱。 李维现在是李家的族长,在福建的时候,临安的事情一直定期向他汇报,所以管家才急着让金儿去跟李维讨一句话,是去是留,是发展是收缩,给以后的发展定个调子。 李家虽然收缩了很多年,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牌面依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 金儿正要出门,被李申之给拦住了:“不急不急,咱们几个先合计合计呗。” 李申之一脸兴奋,拉着金儿和管家一起坐了下来。 薛管家“吨吨吨”地喝了一碗茶水,满心疑惑:“少爷向来不管这些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申之俏脸一红,说道:“以往的荒唐事就不说了,那时候不懂事。现在李家逢了难,我也该挑起担子来了。” 李修缘瞅空睁开眼睛瞟了一眼,鼻翼微微一皱,嘴角微微一翘:虚伪。 这个微表情恰好被李申之捕捉到,咋呼道:“小和尚你过来,喊大哥!” 解试的时候,李申之除了跟韩平有赌约,跟李修缘也有个小赌约。李申之如果赢了,李修缘以后就得喊他大哥。 李修缘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问道:“喊什么?” “大哥!” “哎!” “我……”李申之指着李修缘,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三个词:“艹”“揍你”“好好教育教育你”,结果发现哪个词都用不上,最后说道:“告诉你师父!” 李修缘结束了打坐,凑了过来,恭敬地对李申之施礼:“大哥!” 李修缘坐下之后,继续说道:“不知大哥打算怎么挑担子呀?” 薛管家和金儿全都好奇地看向了李申之,学习一下什么叫浪子回头。 李申之憋了一肚子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愣了片刻,说道:“要不咱们先去茶庄看看?边看边说。” 薛管家哭丧着脸说道:“我的小少爷啊,你就绕了老夫吧。今天跑了一天,脚底下都磨出血泡,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 说着薛管家脱下了靴子,果然脚底下有两个黑红黑红的大血泡,血泡已经破掉,把袜子都染红了一大块。 李申之不禁眼圈一红,没忍心再说刚才的话。 薛管家赶紧安慰道:“少爷放心,这血泡看着怕,但只要破了,明天就没事了。等明天一大早,老夫就领着少爷去咱家的商铺转一转。” 老管家这副模样,李申之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年代也没碘伏消毒,搞酒精又太麻烦。 只能简单地整了点淡盐水冲洗脚底板,用开水煮了几块麻布,给薛管家清理了伤口。 把老管家感动得痛哭流涕。 “薛叔,咱们家的生意跟秦桧冲突吗?”李申之忽然想到,自己家里这么多生意,秦桧家应该也不少。 在发展的初期,应该尽量跟秦家的冲突少一些为好。 薛管家吓得一哆嗦:“少爷真是折煞我也,老朽当不得啊!” 以往李申之直接从来不喊管家的名字,偶尔称呼一下,也是直呼“老薛”。 这老薛也是有意思,以往李申之喊他老薛的时候,他一口一个老夫自称。 现在刚喊了他一声薛叔,立马就变成老朽了。 薛管家说道:“秦桧家倒是也有些生意,不过跟咱们并不沾边。临安城里住了好几十万人,生意多得数不清,想碰面都难。再说了,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上的规矩,就算咱们跟秦家有冲突,他们也不会轻易坏规矩的。” 风水轮流转,是所有人的共识。 只要李家还有一口气在,还有起复的可能性,那么别人就不敢往死里排挤。 李家一门五进士,李维又是闻名天下的大学者,只要把握住机遇,李家很快就能乘风而起。 这种可能性,是薛管家的底气。 …… 一夜美梦。 清晨的阳光,和着金儿少女的体香,李申之的精神立马清爽起来。 早饭是羊汤泡饼,撒了几页青菜。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申之都特别好这口。 不同的是,现代的社畜李申之早已实现了羊汤自由,而现在的土豪李申之,竟然还没有实现羊汤自由,只能偶尔打一打牙祭。 薛管家行动不便,李申之特意让金儿雇了一辆马车。 上车下车之时,李申之更是亲手搀扶,更是让老管家鼻子酸了好几次。 不一会,到了一自家的茶楼。 茗香苑。 名字倒是中规中矩,装修得也无可挑剔。 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店内小二正在打扫卫生。见有客来,赶紧迎了出来。 看到是薛管家,小二赶紧招呼道:“薛管家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小的这就去寻。” 店小二挺有眼力见,引着薛管家入座,又是倒茶又是端果子,伺候得那叫一个热情。 薛管家说道:“今日是领着少爷来转转,你们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计。” “呀,原来这位是少东家啊!”小二说着,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瞧我这眼拙的。少东家稍等,小的这就去唤掌柜来。” “不急,你坐着吧。”李申之中午戴上了主角光环,掌握了台词,说道:“你先陪我说会话。” PS:今天有点事不在家,资料不在手边,写得有些吃力。 三十三、点茶 李申之虽然来自未来,却不改自己社畜的身份。 当了几天纨绔少爷,却是第一次当少东家,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 眼看着要冷场,才勉强问道:“那个,咱家生意怎么样啊?” 伙计眼神瞥了一眼薛管家,没看出管家有什么指示,便说道:“要说临安城,咱家可能排不上号。但是在这条巷子里,咱家的茶馆可数第一。” 店小二说话的时候,还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哦?竟然有这么好?”李申之有些喜出望外。 “那是!”店小二顺着少东家的话说了一句,又瞥了一眼薛管家,看到管家微笑点头,知道自己没说错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喜悦。 “这个小哥,你贵姓?”李申之高兴之余,忽略了自己的身份,习惯性地对服务员很客气。 店小二眼睛夸张地瞪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哟,小的可当不起少东家这么说话!小的身份卑贱……” 薛管家打断道:“问你姓什么,你说这些干甚!” 那店小二方才知道自己表现过度,吐了吐舌头,说道:“小的斗胆跟少东家同一个姓,也姓李。” 李申之得知茶馆生意很好之后,心情大好,问道:“那个,小李子,你给我说说,这茶馆都经营些什么项目?” 店小二正要说话,忽然心虚地又瞥了管家一眼。 李申之见状,转头看向管家,又看向店小二,说道:“这是怎地?莫非有事瞒着我不成?” 管家看着店小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道:“少东家让你说甚你就说甚,一直看我作甚?” 店小二心里忽然犯了个嘀咕。 今天这少东家和管家唱的是哪出? 薛管家昨日刚刚来过,今日又来,其中必定有问题。更诡异的是,从来不露面的少东家亲自来茶楼,并且忽然对茶楼的经营很感兴趣。 难倒是少东家信不过薛管家,要来亲自调查一番? 可是看薛管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仿佛少东家只是顺便过来转一圈一样。 少东家是出了名的纨绔,偏偏今天薛管家对少东家毕恭毕敬,而且刚才薛管家的眼神中明明带了一丝告诫的意味。 他想告诫什么? 几个逻辑关系翻来覆去地捋不顺,差点让店小二神经错乱。 看到店小二在那里半天不吭气,李申之问道:“怎么?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看向了薛管家。 这话明着是问店小二,其实问的是薛管家。 在李申之看来,店小二放不开,不敢说真话,是因为薛管家在场。 薛管家见状,知道少东家误会了自己,赶紧解释道:“少爷莫怪,这小厮平日里挺机灵,今天或许是头次见到少东家,心里有点紧张。” 李申之说道:“小李子要是紧张,那就劳烦薛管家说一说了。” “少爷,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薛管家坐正了身子,说道:“去唤张博士来点茶。” 张博士乃是茶博士,此博士非彼博士。所谓的茶博士,大概相当于X号技师的意思。 小李子应声退下,悄悄松了一口气,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懊恼和遗憾。 不一会,一位婷婷少女一摇一摆地上了楼,来到了李申之的包间。 大早上的还没有到营业时间,瘦弱少女张博士脸色略带倦容,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忽然让人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感。 “葱儿拜见薛管家,拜见少东家。”茶博士盈盈下拜,一个标准的少女礼后,在茶桌前坐定,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职业微笑。 “不知少东家今日打算喝什么茶呢?”葱儿知道薛管家的口味,是以只问少东家的意思。 李申之问道:“都有什么茶?” 听说唐宋时期的饮茶方式与明清之后有很大的不同,是以李申之一直好奇茶馆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茶。 张葱儿嫣然一笑:“咱家最出名的,乃是七宝擂茶,春夏之间也有时令花茶,到了冬日更有葱茶、姜茶。” 花茶取清香之意,与时令交相辉映,最是文人喜欢的季节。葱姜茶则是具备御寒功能,劳动人民的最爱。 “呃……那个……”李申之其实想问的是红茶、绿茶、乌龙茶这些,“那就来个七宝擂茶吧。” 没想到这时候对茶的分类方式跟后来竟然差距这么大。 两人说话之间,已有小厮流水价地端上了整套的点茶工具。 茶博士问道:“少东家是想喝快茶,还是慢茶?” 李申之心急火燎地想赶紧调研,说道:“快茶吧。”却是连两者之间的区别都懒得问了。 只见茶博士轻声细语地跟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对桌子上的工具挑挑拣拣,行云流水魔术般地操作之后,小厮朝着李申之躬身致以,又朝着茶博士躬身之后,退出了包厢。 茶博士二指捻起一个瓷瓶,取下盖子放在旁边的木盘子里,瓷瓶里面是青绿色的茶叶沫子。放下瓷瓶,不慌不忙地盖上盖子,茶博士又取过一柄木勺子,轻轻挖了三勺,倒在一把建盏中。 建盏旁边,一个小炭炉不见火光不见烟,炉上的小水壶内却吐着细细的水泡。 整套动作从容不迫,无不体现着“优雅”二字。 李申之回想了下刚才,小厮拿走的是一个小碾子,一个小磨盘。 碾子跟研磨中药的碾子一模一样,只不过尺寸小了很多,只有拇指大小。 小磨盘的造型仿造磨豆腐的磨盘,沿石磨盘一圈设引流槽,大概只有巴掌大小。 方才取走的小磨盘和小碾子,应该是为了把干燥的茶叶片磨成瓷瓶里的粉末。 多了一套复杂工具的,想必就是所谓的慢茶。 手上动作优雅而缓慢,茶博士轻轻唱了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听完一曲,李申之明白了,大概慢茶的好处就是能多听几曲吧。 茶博士提起水壶,轻轻在杯中点了一下,然后取出茶筅(xian)顶在建盏之中。 茶筅的形状跟刷碗的扫帚相似,通常用竹子制成。 纤纤玉手捏着茶筅缓缓将茶沫与开水混合之后,忽然通电一般,飞速地旋转,宛如无影手。 “好!”李申之情不自禁地鼓掌。 茶博士嫣然一笑,心想:这就叫好,待会还有更好的。 好胜心起,表现得更加卖力,一时间竟然微微有些气喘。 三十四、茶不醉人人自醉 七宝擂茶,类似于现代集市上买的八宝茶,是用各种坚果、杂粮面,外加茶沫混合而成,算是一种高级油茶。 热量高,价格实惠,是底层劳动人民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消遣食品。中午来上一碗七宝擂茶,再配上一个馓子,干一下午活儿都不会饿。 张葱儿茶艺高超,不屑于做这种入门级的茶品。他的七宝擂茶,乃是经过改良之后,专门用来坑冤大头,哦不,吸引富家子弟的。 她的七宝茶,乃是用七种高级香料调配而成,至于配方,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用了眨眼功夫,盏底调成了浓稠的茶汤。 茶博士又提起水壶,由低到高地将开水点入建盏,堪堪将满的时候,一个完美的收手动作,未溅出一滴水,水面也不见一丝波纹。 然后再次启动无影手,用茶筅在茶中搅拌。眨眼功夫过后,茶水上便浮起一层细腻的白沫,看着就很有食欲。 好手活儿! 茶博士双上敬上改良版的高级七宝茶:“请少东家品尝。”转而有又去给薛管家调茶。 李申之先舔了舔上层的白沫,又抿了口下面的茶水:“唉?有趣!” 原先的社畜李申之,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每天坚持喝茶,喝着喝着就喜欢上了,成了一个业余茶叶发烧爱好者,各大茗茶全都有所涉猎。 茶叶也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唯一可以够得到的奢侈享受了。如果每天愿意消费十块钱在茶叶上,可以说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五高级茶叶都可以尝一尝了。 至少比抽烟便宜。 然而杯中的茶味道,是李申之从未尝过的味道。 茶博士用余光悄悄观察着少东家,只见少东家一套拙劣的品茶动作,心中暗暗叹息:真是好东西喂了狗了。 品茶分四步,先是闻香,然后观色,再是品味,最后回味。 闻香能判断茶好不好。 观色这一步最有趣,主要是看茶博士技术好不好。艺术越好,茶沫越白,而且经久不散。 至于喝茶真正的目的品味这个环节,反倒不是很重要。再到最后的回味,大概相当于吹牛扯淡的环节。 茶博士转眼之间又挑好了一盏茶,递给了薛管家。 李申之品味一番,砸吧砸吧嘴巴,放下茶杯。茶中放了不少佐料,有苦菊,有陈皮,有焦糖,还有一些没尝过的味道,果然耐人回味。 “这是蜀地的茶吧?”在众多的味道中,李申之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茶博士有些惊讶:“少东家竟然也懂茶?” 张葱儿每天都要为富户官员们点茶,太知道这些人了。 所谓的文人雅士,大多都是附庸风雅而已。他们口中的懂茶都是假懂,只会说一些“苦而不涩”“回甘清香”之类,大而化之的赞语。 真正懂茶的人,会从采茶时机、烘焙火候、揉捻力度,以及茶叶的产地和品种进行评价。 而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秘密,跟卖油翁的“手熟”一样,喝得多了而已。前提得是用心喝。 像李申之这种直接说出产地,那是大行家。 李申之说道:“乱七八糟的茶都喝过一些,略懂而已。如果没猜错,是蒙顶甘露吧?” 张博士见惯了虚伪的“雅士”,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懂茶的俗人,心情高兴之余多少有些遗憾,说道:“此茶正是雅安蒙顶之茶,春季采茶制好之后存放至今,味道到底稍差了一些。不过甘露之名,倒是贴切。” 蒙顶甘露是产自四川的著名小众绿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茶汤里有股竹子味儿。 李申之问道:“不知此茶存量有多少?售价几何?” 张博士道:“此茶产量不多,加之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价格略贵一些,合一銙六百贯。店里每年进货不足百銙,现在还剩十銙。” 李申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脑子高速运转,开启了换算模式。 一贯是一千钱,实际价值大约七八百文钱。姑且拿一文钱等于一块钱来计算,这一銙茶差不得花四十二万块钱。比较符合自己的身份。 李申之问道:“一銙有多少?” 张博士一愣,没想到少东家还有这么一问,缓缓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并拢环握:“这么大。” “就,就这?”李申之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有些惊讶。 小罐茶吗?古人都这么会玩了吗? 薛管家解释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稀有的茶,每年除了进贡的贡茶,还有各地官府截留的,上好茶叶能流入市场的并不多。咱们家是东京开过来的百年老店,跟各地茶商都有交往,是以每年都多少能收上一些。” 管家担心少东家嫌东西太贵不赚钱,赶紧解释这东西不仅仅是贵,更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稀有物品。 真正老百姓喝的茶,并没有这么夸张。一块四斤重的大茶砖不过才几百文钱,折合一下大概几毛钱一两,够喝两三年。这种百姓喝的粗茶由大粗叶,茶梗子制成,口味差了很多,仅取其去腻解乏的功效罢了。 李申之问管家:“咱福建不也产茶吗?产量销量如何?” 福建自古便是产茶圣地,茶种多,品质好。 薛管家放下茶杯,口中依然回味着茶香,说道:“福建的茶每年都是贡茶,咱家有不少库存。每天喝烦了,换个口味。这张博士是蜀人,喝茶风气跟咱家乡略有不同。” 原来这茶博士是川妹子?果真是天生自涨三分颜值。 李申之问道:“听张博士唱的曲子,乃是朱淑真的思乡之曲,莫非是想家了?” 茶博士说道:“奴家乡虽在蜀地,却生在临安长在临安。方才唱的那首曲子,是临安城中的贵人们爱听。” 此时的临安城,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外来人口数量远超本地人口,且大多数都是从东京逃来,是以思乡之情在临安是主旋律。 “少东家稍等,奴再给少东家斗一盏家乡的茶。”张葱儿嫣然一笑,起身去唤小厮。 人生难得一知己,少东家即懂茶又懂诗,张博士虽是头一次见李申之,却早已心生好感。 李申之说道:“不急,咱们先去库房看看吧。” 一副认真的模样,像极了上级部门去下级部门考察,吃饱喝足之后去走过场的样子。 PS:感谢“贪财好色敢日鬼”的打赏。萌新作者能力有限,加不了更(有盟主我就玩命通宵干),但是心里记着大家的好! 三十五、无用的小知识 临安的房子,往往修得比较狭长,目的就是为了让每家每户都可以临河。 在这个地方出门,最便捷的交通方式不是车马,而是舟船。 自隋代开始修运河,临安便是最南端的终点。 在城内,沿着盐桥河向北,出了余杭水门,便与大运河相接,是临安城运输的主干道。 盐桥河南北走向,跟御街一样,位于御街的东面,与御街平行。 城内还有许多条东西走向的小河,与盐桥河交汇,一同构成了临安城内的水运交通网。 盐桥河又叫大河,官河。在盐桥河西面,与御街中间,还有一条市河,又叫小河,才是寻常百姓日用所在。 茗香苑,就在这样一个黄金位置,西临御街,东临市(小)河。 整栋建筑格局,更像一个剖开横放的竹子,一节一节的,左右两侧临街临河的地方是商铺,中间用作仆役管事们休息的地方,以及仓库。 仓库建了三层,货物放在第二层,既可以防潮,也能避免屋顶漏水,损坏货物。级别比较高的管事们住在三层,级别低一些的仆役住在一层。 茶叶这种东西,最怕的便是潮气。 好在密封技术在宋代已经很成熟,才得以使茶叶存放半年之久依然可以大致地保持原有的风味,不至于发霉窜味儿。 路过一层的时候,李申之好奇地从窗户朝“员工宿舍”里张望了一眼。 好家伙,窄窄的屋子里睡了两排壮汉,呼噜声震天。 临安是一座不夜商业城,茶楼这种娱乐场所,往往会营业到丑时(凌晨两三点)。大早上的没啥生意,仆役们便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干活。 张博士每夜也是如此,要不是少东家到访,她也会一觉睡到大中午。 李申之问道:“一个茶楼就需要这许多仆役?” 他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这样的宿舍大概有十来间,每间能容纳二十来人,一个小小的茶楼竟然需要二百个伙计? 就这还没算上侍女跟博士,再加上账房管事,怕不得上三四百人。 薛管家说道:“这两年咱们家变卖了几个铺子,这些仆役们都是从东京跟着咱们来的老人,老东家不舍得丢下他们,便分流在各个铺子里,权且养着。他们干活也很卖力,就是店小活儿少,闲的时候多。” 说白了,这些仆役都是跟着李家许多年的老员工了。现在生意小了,店铺少了,用不着这许多的工人。 但是老李家很仁义,没有随意裁员,而是把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便导致了编制冗余,成了李家的一个小负担。 老管家担心李申之想把这些包袱甩掉,刚才说话的时候刻意强调了这些人都是当年跟着李家从东京跑来的。 李申之才不会嫌弃这些壮汉,不仅不嫌弃,还看得满眼放光: 瞧那健硕的胸肌, 瞧那粗壮的手指, 瞧那又黄又厚的大茧子, 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薛管家看到李申之热切的眼神,心里犯了嘀咕:咱这少东家不是有啥问题吧。成天跟金刚娃娃童姑娘厮混,看到壮汉又两眼放光,反倒对美若天仙的张博士不怎么感冒。 咦…… 殊不知在李申之眼中,那些壮汉都是资本,乱世中可以立足的,真正的资本。 “薛叔费心了,这件事做得很好,咱们是有情有义的李家,不是忘恩负义的狗大户。”李申之话说得很郑重,让薛管家眼圈一红,有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在一层转了一圈,李申之没好意思去看女工宿舍,三人便上了二楼。 偌大的仓库整洁干净,由房屋结构的梁柱自然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用屏风虚假地隔断开。 每个区域放置不同的东西,在屏风上写着品名,存放日期等信息,一目了然。 在地面上,甚至还有行走路线的指示,按照标识的路线行走,既高效又安全。 俨然一副现代化大企业标准管理仓库的样子。 李申之不禁佩服古人的智慧,一点都不容小觑。 就目前所见,他觉得能改进的地方不多。 宋人对工商业的开发,在当时的条件下几乎到了极致,让李申之这个来自现代的人都叹为观止。 张博士经常到库房查看茶叶的存储状态,是以对这里颇为了解,临时充当起导游。 经过介绍,李申之大概了解到,光是这一个库房里的货物,就价值千两黄金,能造一百个没奈何,十个鬼见愁。 忽然,李申之闻到一股酒味儿:“咱家茶楼还卖酒的吗?” 薛管家介绍道:“好叫少爷知道,这茶楼和酒楼本来就不分家。酒楼也卖茶,茶楼也卖酒,不过是各自专营的方向不同而已。咱家虽然也有酒,品质却比不上酒楼。” 道理很简单,就像川菜馆也炒木须肉,鲁菜馆也做宫保鸡丁一样,一切为了客户的享受。 不像某些二逼假洋鬼子饭店,非要告诉顾客没有八分熟。 听到这个状况,李申之动起了心思。 改进茶叶意义不大,因为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人的口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现代人饮茶的方式,跟物质丰富也有关系。 宋代人喝茶,其实兼具了奶茶饮料的功能,是以纯粹的冲泡方式并不适合这个时代。 但是酒就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对高酒精度,低杂质度的白酒,无不孜孜不倦地追求。 提高纯度的办法很简单,搞个精馏塔就行。 至于降低杂质,需要全套酿造工艺从头开始就要严格控制。 得益于曾经痴迷的某音,李申之积累了无数的无用的小知识。 其中有一个就是控制酿酒杂质含量。 “如果咱们能酿出好酒,销量会如何?”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薛管家对于具体的客户需求并不太清楚,目光看向了张博士。 张博士嫣然一笑:“若是真的能酿出堪比三元楼的美酒,奴感保证,有多少卖多少。” 李申之心中一激动,刚准备打包票,忽然觉得还是稍微谨慎一些。 毕竟自己只是个键盘酿酒师,还没有经过实践的考验。他可不想让光速打脸。 李申之试探着问道:“我倒是有一套酿酒的法子,咱们试一试如何?” 怕管家和茶博士不同意,又补充道:“刚好咱们闲了这许多壮汉,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三十六、再入老宅 李申之的提议合情合理,薛管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主要是酿酒也花不了多少钱,由着少东家折腾,亏了也无所谓,这点损失完全承担得起。 张博士则是对少东家充满了好奇。从方才的论茶来看,这位年轻且名声不太好的少东家,肚子里确实有点真东西。所以她也想看看,少东家酿酒是否也能带来一些惊喜。 茗香苑的茶早已闻名遐迩,如果酒能够再比肩三元楼,那么她有信心将茗香苑做到冠绝京城。 三人都是干练之人,既然商定了目标,就在仓库展开了细节讨论。 酿酒,首先需要的是酒曲,这东西自家就有。然后需要收粮食,酿酒的黄金原料高粱,临安城中价格并不高,收购一些便是。物料备好,还需要酿酒的熟练工,店内就有不少。如果不够,还能抽调一些闲汉过来,充实这里的力量。 最后就是酿酒的工具。 根据李申之的叙述,有不少酿酒工具需要重新制作,这才是工作量最大的地方。 如果找人定制,那将费时费力,最后还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要求。 李申之提议说:“不如收购一家铁匠铺,一家木匠铺,自己给自己加工,这样一来不就方便多了?” 薛管家大致盘算了一下,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钱,便点头同意:“只不过收购商铺,需要咱家的印章签押。” “那签便是了。”李申之给予了薛掌柜属于少东家的授权。 薛管家脸色一红,说道:“印章还在宅子里。” 李申之明白了,印章还在宅子里,宅子还被封着,所以拿不到印章,然后收购不了商铺。 李申之说道:“这还不简单,今晚我跟金儿再回一趟老宅子便是。还有什么需要带出来的东西,列个单子,我一并拿回来。” 薛管家说道:“暂时没有了。少爷千万小心,如果事不可为,万不可勉强。没有签章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李申之拍了拍管家肩膀:“放心吧,小事一桩。你跟张博士商量一下买哪家的商铺合适,谈一下价格,印章的事就交给我了。” 茗香苑之行收获不少,让李申之信心倍增。 没想到自己家中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根基,那么他在临安城中便大有可为。 最后,李申之象征性地提了些指导意见,诸如库房是防护重地,一定要注意防火防盗之类的指示后,离开了茗香苑。 …… 睡觉,晚上去一趟岳府。 提前派了一个小厮去岳府送信,跟岳雷约好了晚上的时间和暗号,李申之一行回到了客栈中休息。 刚躺下,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薛叔,我看那茗香苑中,有不少房间还空着,环境也不错,咱们能否去住到那里?” 薛管家一愣,说道:“当然可以住了,那是咱家的地盘,还不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李申之瞪着双眼,敢怒不敢言地质问着薛管家:“那刚才咱们为何不住在茗香苑,还要大老远地回到客栈里来?” 主要是住在自己家里有仆人伺候,在客栈还得自己动手。客栈也有一条龙的伺候服务,得加钱。 薛管家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说道:“老朽以为少爷不愿意住在那里。毕竟那里是商贾之地,住在里面有损声誉。” 原来文人雅士们最注重一个名声。住在深山老林里的,是格调最高的隐士。住在闹市区的,还能说是大隐隐于市。唯有住在勾栏瓦肆中的,叫浮浪子弟,原先的李申之便是如此。 “嗨!”李申之一拍大腿:“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名。咱们住咱们的,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老子都经历过,还会在乎个这? 薛管家应道:“哎,老朽明日便去安排。” …… 三更天(子时正,零点整)。 李申之一行三人来到了岳府门口。 敲门声三长三短,是约定的暗号。 岳雷轻轻将大门打开一道缝儿,三人迅速溜了进去。 在院墙上,岳家架起了梯子,方便李申之出入。 没有过多的寒暄,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一同翻墙过去,岳银瓶也悄默声地跟在后面。 顺着管家说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印章。 金儿顺便又取了些换洗的衣服,整整背了一个大包袱。 李申之很绅士地要帮金儿背包袱,却被金儿嫌弃他细胳膊细腿儿,没力气不中用。 “不中用?”李申之一把夺过包袱:“男人不能说不行!” 金儿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去。 哪知李申之刚背上包袱,便听得“嗵……”一声响。 吓得三人赶紧蹲下,四处张望。 李申之伸手去背后摸了摸,包袱还在,也没散开,地上也掉东西。 金儿朝着廊道深处指了指,轻声道:“那里有人。” 一直没啥存在感的岳银瓶凑到前面,问道:“怎么搞?” 两人看向了李申之,他是领头的,需要拿个主意出来。 李申之本能地想要说“抓活的”,可是又担心这样一来金儿和岳银瓶放不开手脚,反倒被藏在暗处的人伤了性命,到时候岂不是要悔死。 停顿了一下,李申之说道:“随机应变,注意安全。” 这就相当于把现场决定权交给金儿和银瓶二女,坚决不搞外行指挥内行那一套。 抓活的肯定比抓死的意义要大,这是狗脑子都能想明白的事,不需要多说。 但是抓活的,也要以保证自己人的安全为前提。 金儿和岳银瓶猫着腰,一前一后朝暗处走去。 金儿在前,银瓶在后,两人配合默契,俨然一副特种作战小组的感觉。 李申之紧紧握着李修缘的手,缓缓地拍着李修缘的肩膀:“别紧张,别紧张。” 李修缘无奈地仍由李申之蹂躏,就像一只被主人掐住脖子强行抚摸的老猫,好让这位便宜大哥缓减内心的焦虑。 忽然,前方局势突变。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暗处传出,当是一柄匕首飞了出来。 金儿一个侧身闪过,岳银瓶在后面跟着猛地一挥手,一道相似的尖锐破空声送去,回敬了一柄匕首。 金儿动作不停,一个前滚翻迅速朝暗处逼近。岳银瓶也跟在后面猛跑,趁隙接连送出了两柄匕首。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刀入肉的声音,战斗结束了。 前后不过眨眼(五秒钟)功夫。 三十七、二探岳飞 金儿与岳银瓶二女,只用了眨眼功夫便解决掉了藏在暗处的黑衣人。 一人拖着一条腿,将死尸扔到了院子里。 金儿解释道:“此人是职业刺客,暗杀和逃跑的功夫都很厉害,不这样恐怕留不住他。”算是说出了没有留活口的原因,她们二人刚才其实是利用了刺客自大的心理,偷袭得手。 刺客在暗处,能看到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便放松警惕,想着轻松结果了院中的三人。而金儿与岳银瓶的默契配合,反倒让身处明处的她们,打出了偷袭的效果。 小配合打得行云流水,默契十足,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李申之说道:“不妨事,你们的安全最重要。”说着来到黑衣死尸面前。 经历过这么多事,李申之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害怕死人,很自然地在死尸身上翻动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李修缘也跟了上来,翻看了虎口、脚掌等部位,又仔细在眉眼上辨认了一会,说道:“这是个金人。” “金人?!”四人重新将死尸翻正,仔细将眉眼辨认了一番,确实跟汉人不大一样。 取下帽子,剃的是光头,也无法从发型去判断。 李申之又重新翻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坐在地上想了片刻,说道:“应该是秦桧勾结金人派来的人。” 其实在第一时间,他心中就有了这个论断,刚才沉默那么久,不过是想找到证据论证一下罢了。 岳银瓶问道:“何以见得?” 李申之说道:“此人身手这么好,断然不是偷钱的蟊贼。然而我家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这样的高手出手。” 金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来找蜡丸的!” 李申之点了点头,纠正道:“准确的说,他是来找情报的。如果没猜错,秦桧现在还不知道传递情报的方式是蜡丸。” 说来也好笑,李申之这边都已经把消息传到了赵构的案前,秦桧却还在费劲地想截获情报。 “这里怎么处理?”岳银瓶问道。 打扫战场,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今晚不能妥善处理,明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死的是一个金人。一旦被发现,必然会成为南宋朝堂上的一个重大政治事件。案发地点在李府,李申之更是逃不了干系,说不定秦桧会以此为借口,将他捉拿下狱。 为什么非要处理? 李申之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先不管这里,咱们先走。”李申之招呼人先离开,翻墙回岳府。 岳家,岳雷和岳安娘没有睡,一直在客房里等着。 李申之翻墙回来后,也去了客房。 “多谢岳雷兄弟。”李申之问道:“陆游现在如何了?” 岳雷说道:“陆兄的伤日渐好转,这几日已经开始嚷嚷着要习武,被我们拦着。” 岳银瓶跟着补充道:“陆游只是感觉自己没大碍了,其实还差得远。现在要是不静养,不等伤好透彻,以后一定会落下病根。” 李申之说道:“如果陆兄嫌在家中憋闷,不妨让他去茗香苑找我,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干。体力活不能干,干点脑力活,也算是解闷了。” 岳雷道:“明日我问问他,若是愿意,我便安排将他送去。” 茗香苑是李家的产业,这不是什么秘密。 寒暄了一阵,李申之话锋一转,切入了主题,朝岳银瓶问道:“岳帅如何了?” 岳银瓶眼圈一红:“我父亲还好,无甚大碍。可是他们已经开始对姐夫用刑了。”岳安娘那里也是愁容满面。岳银瓶口中的姐夫乃是张宪,岳安娘的丈夫。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李申之没有多问,说道:“岳帅如何回答?” 上回他让银瓶给岳飞传信,将秦桧与赵构必杀岳飞的论断做了分析,想看岳飞有什么应对之策。 只见岳银瓶眼圈一红,说道:“父亲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个傻……杀千刀的秦桧!”李申之怒不可遏,没想到岳飞是这样迂腐的一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明明皇帝做错了,皇帝要杀他,他还偏偏不反抗。 原本还以为岳飞是受了奸人陷害,他是在狱中被悄悄杀死的,没想到竟然是慷慨赴死。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还让别人怎么救? 岳飞啊岳飞,只要你想出狱,咱们有的是办法。他秦桧会忽悠人,咱们不会忽悠人吗?凭借老子十八年的键政经验,只需要认真布局一个月,就能造一个弥天大谣,让赵构稀里糊涂地放出岳飞,然后远走高飞,等待时机复出,不好吗? 就算文的不行,岳飞手下那么多好汉,找上百八十个去大理寺劫狱,大概也行得通吧? 可是偏偏最应该对出狱上心的人,反而选择了认命。 这一刻,李申之只觉得老天在跟他开玩笑。 岳银瓶咬了咬牙,说道:“我要去劫狱!” 岳雷和岳安娘知道其中利害,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说道:“如果劫狱不成,咱们想好后路对策。” 李申之赶紧阻止道:“万万不可,此事当从长计议,不可鲁莽。” 岳家二娘太冲动,李申之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原本赵构只杀了岳飞,顺便捎带上了岳云和张宪,然后把岳家一家老小发配到了福建,并没有继续迫害。几十年以后宋孝宗赵昚上台,迅速给岳家平反,岳飞的子嗣们在福建开枝散叶,还有几个当了大官,也算是告慰了岳飞在天之灵。 可如果岳家二娘去劫狱,结局可就变了。说不定赵构一怒之下将岳飞满门抄斩,那他李申之可就成了历史罪人,害死岳家上下几十口的元凶。 岳银瓶行事雷厉风行,最讨厌别人拖拖拉拉,指着李申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要去劫狱,你帮不帮我?” 李申之解释道:“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这……” 李申之想详细阐述一下自己关于如何解救岳飞的整套行动方略,却被岳银瓶打断:“我就问你,帮还是不帮?” 李申之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岳银瓶扭头便走:“不帮拉倒!” 真是气死了,得亏自己三番五次地跟他翻墙回家,担心他有危险,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李申之眼见不妙,急道:“帮,帮,帮!我还能不帮你吗!” 三十八、不讲理 李申之好说歹说,算是把岳银瓶给劝住。 劫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和打仗一样,需要知己知彼,战术部署上才能有的放矢,最终达成目标。 岳银瓶跟着岳飞也学过一些兵书阵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答应了岳银瓶三天之内拿出一份作战计划以后,李申之一行三人先回了客栈。 明日还有一场大戏,他们得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 …… 第二天一早,岳雷出现在了禁军殿前司衙门口,击鼓报案:昨夜听到李府中有打斗的声音。 禁军统制不敢怠慢,赶紧报告上级。 事关重大,谁也不敢作主。大家都知道,李府现在被大理寺封着,正在办案。 按说禁军跟大理寺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互相不会插手别人的案子。 可现在报案的是岳家人,案发地点在李家,不论是人物、地点还是事件,都太敏感了。 然而岳家人报案,他们又不能不理,保护京畿安全就是禁军的职责。 经过一级一级地上报,最后报到了检校少保(高官待遇)、开府仪同三司(除篡位前的加九锡以外的最高殊荣)兼领殿前都指挥使(全国百分之五十兵力的指挥权),杨沂中那里。 杨沂中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弓马娴熟,熟读兵书,位高权重,俨然一副国民偶像的模板。 按照官场规矩,别人都应当称他一声“杨少保”以示尊贵。但他却不喜欢这样,禁军中的直系部下全都称呼他为“殿帅”。 “殿帅,那岳雷还在大堂候着,要不先把他打发回去?” 杨沂中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不妥。你先去宫中报给官家,我随岳雷去李府查看。官家一旦有了旨意,务必快马加鞭给我送来。” “得令!” …… 杨沂中戎马半生,不喜欢坐马车。 出了殿前司衙门,跨上自己的战马,身后一票骑兵跟随,一路疾驰来到了李府大门口。 岳家的人听到动静,急忙的打开大门,岳安娘率先出门,拜见了殿帅杨沂中。 杨沂中一跃下马,自有禁军士兵接过马鞭,牵走马绳。 没有急着进去,殿帅杨沂中站在门口问话:“说说昨晚的情况。” 岳安娘先是一拜,随后说道:“禀殿帅,昨夜我们正在歇息,忽然听到隔壁有一阵打斗的声音,很快便没了声息。凭经验判断,怀疑有人死伤,便一大早就去报官。” 这是昨晚串好的供词。 唐宋时期,女子行动还很自由,抛头露面自不必说,当家做主的都有很多,是以岳雷不在的时候,全由岳安娘出来应酬。 岳雷很苦逼,也很辛苦,此刻正在御街之上狂奔。 他没有马。 杨沂中又问道:“为何不去大理寺报案?你当知道,此处是大理寺封禁的场所!” 岳安娘说道:“岳家现在不清不白,家父正在大理寺大狱,我们实在不适合去大理寺报案。” 这样的理由,杨沂中自然想得到。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一个人。 案发的过程很简单,岳安娘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都没有补充的必要。 想要进一步地了解案情,需要进去实地查看。 这时,一个大理寺官员,一手提着官服,一手扶着幞头,一路狂奔过来。 “且慢……殿帅且慢!” 杨沂中眉头一皱,这不是他想等的人。朝部下使了个眼色,禁军们呼啦一声,围住了李府的大门口。 大门上依然贴着大理寺的封条,围门的却是禁军的士兵,总觉得有点怪异。 那大理寺官员跑到杨沂中的面前,拱着手喘了半天气,才作揖说道:“殿帅此来何事?若要进李府,还需要请示何中丞。” 甫一停下,大理寺官员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 按照御史中丞何铸的要求,他需要一直守在李府的大门口,不得离开半步。而他却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好在酒的度数不高,不至于喝醉。 杨沂中说道:“叫你看门,怎么看的门!里面有了命案都不知道?” 那官员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差点吓尿了裤子:“这,这,这,命,这,不会吧?” “哼!”杨沂中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怂包文官,“给我开门!” 在朝堂上斗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凶,真要遇到事,一个比一个怂。 听说禁军要硬闯,大理寺官员赶忙去阻拦:“殿帅万万不可!丞相特别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这门不能开!” “那你叫丞相来找我!”禁军是正规部队,最讲究令行禁止。 杨沂中一声令下,就算皇帝来了,这些士兵也得先执行命令。 那大理寺官员还想阻拦,却被禁军挤在一旁,一如当年自己把别人挤在一旁一样。 敢怒不敢言的他,只能小声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啊。” 这时,一骑快马赶来,把一张文书糊在了他脸上,说道:“这下合规矩了吧!” 杨沂中坐镇前院,禁军的士兵和吏员们散开队伍,到院中查看。 不一会,消息一条一条地传了回来。 “禀殿帅,后院发现一具尸体,身着黑衣,无发,从容貌看像似金人。胸口中两柄飞刀,咽喉有刀伤,系被飞刀击中后割喉而死。” “禀殿帅,在廊道尽头发现一柄飞刀,地上有灰尘擦蹭和拖拽痕迹,系死者生前藏身之所。” “禀殿帅,房间中未见明显翻动痕迹。” “禀殿帅,……” 杨沂中不动声色地坐在前厅,等第一波搜查结束,再做决断。 这时,冯益也赶了过来,岳雷也终于跑了回来。 冯益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杨沂中面前始终保持恭敬:“下官冯益参见殿帅。” 杨沂中见是冯益,起身拱手道:“是冯干办,快请坐。” 两人都是赵构最信任的人,在赵构身边时常碰面,相处还算和谐。他们二人才是赵构真正的左膀右臂。 冯益说道:“听闻此处有大案子,不知是否需要下官效劳?” 侦查破案,还是皇城司更专业一些。 杨沂中说道:“里面死了个刺客,应该是金人。凶手暂时还没有眉目。” 冯益道:“不知可否让下官查勘一番?”冯益自称下官,皇城司也确实是从禁军分化而出,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冯益这么客气,是不想让杨沂中误会他是来抢功劳的。 杨沂中没有客气,说道:“有劳冯干办了。” 第二波查勘,冯益和杨沂中都跟了进去。 皇城司的仵作将尸体摆正,重新查验了一遍。 当死者的面部露出来的时候,冯益一声惊呼:“咦!” 杨沂中忙问:“冯干办认识此人?” “坏了!”冯益脸色大变。 三十九、幸福的时光 冯益一声惊呼,显然是认得死者。 杨沂中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冯干办识得此人?” 冯益扯了扯杨沂中的衣袖,附耳悄声道:“此人乃是金国使团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金国使团的人,死在了大宋已故丞相李纲的旧宅,光这一句话就足够引起无限遐想。 杨沂中和冯益二人沉默对视,都在思索着对策。 有点棘手啊。 现在正值宋金议和的关键时期,双方就议和条件原则上达成了共识,只不过细节还没有敲定。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对大宋很不利。 毕竟是金国的使者死在了宋国的领土上。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李纲府上,那不重要。谁叫金人强势呢,实力就是道理。 杨沂中与冯益二人,苦思冥想的对策,无非是如何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甚至直接将此事给瞒过去。 良久,冯益试探道:“要不,挖个坑埋了?” 杨沂中摇了摇头:“不妥。不如我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请圣上发落。至于死者的身份,冯干办千万不要透露。”他到底是正经将军,办事有章程,不像冯益那般没脑子胡来。 冯益赶紧点头:“那当然,我自然不会乱说。” 死了的金国使者,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件事甩给禁军去处理。 二人又各自吩咐了自己的下属,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句。 临出门时,那大理寺的官员依然守在门口,想要透过禁军人墙的缝隙瞧瞧里面,只换来一顿鄙视。 看到杨沂中出门,赶紧迎了上去:“不知里面情况如何?殿帅可否透知一二,下官也好回去交差?” 杨沂中冷哼一声:“看好你的门!下次再敢发生这种事,本官定斩不饶!” 那官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 眼睁睁地看着禁军将一个大黑包裹抬走,才敢回大理寺报信。 说来也怪他自己,如果他能坚守岗位,时不时地进去看看,也不至于这么被动。现在他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 回去交不了差,御史中丞何铸还好说,何中丞为人正直赏罚分明,倒是秦丞相,手段颇为毒辣。这是秦桧亲自督办的案子,搞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想当年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生,幻想着未来娇妻美妾,吃香喝辣的腐朽生活,怎么成日受这鸟气? 不如辞了这鸟官算逑! 一想到这,那大理寺的官员忽然就开朗了。 …… 临安城平静的外表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去过李府的人不少,消息想要封锁并不容易。 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杨沂中身边就有不少政治势力布置的探子。 金国使者死在李府中的事情,在临安权贵圈子里传了个遍。只不过明面上没有人讨论,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岳雷当天就给李申之传递了消息,让他放心,各方势力都会压住这件事,没人在乎凶手是谁。 自从穿越以来,操劳了许久的李申之,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想要了解一座城市,一定要了解她的昼夜晨昏。不同的时间段,会散发出不同的气质。 大宋的临安,最美的时候在夜晚。 酉时(17:00)是一个有趣的时辰。酉时之前,是工作的时间;酉时之后,是休闲的时间。而酉时就像上半场和下半场之间的中场休息,既没有上半场的忙碌,也没有下半场的热闹。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富足。 李申之也很闲,他闲是因为没有人伺候他了。 酉时的茗香苑,是最忙的时候,甚至比晚上最热闹的时候都忙。 厨子们正在忙碌地洗菜、备菜,艺伎们在侍女的伺候下涂脂抹粉,搭配衣衫,调试乐器。仆役们检查演出场地,把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准备迎接第一波客人。 说书人已经就位,心里默默地想着今天要在哪里高朝,哪里断章。旁边伴奏的二胡吱吱呀呀地调着音,间或拉一曲简单的调子试试手感。 台下陆陆续续有人就位,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散客,仆役们比客人都多,里出外进地运送着茶水和零食。 这几个散客就喜欢早早地到场,可以在大堂里享受包厢的待遇。 几十样零食,有烘焙的,有烧烤的,有油炸的,也有蒸煮的,有素有肉,有热有凉。 每一样都会给客人放上一份小样,供客人品尝。 如果客人吃了觉得不好吃,那这份就算是白送。若是客人吃完还想要再要一份,就得出钱了。这几个散客是不会出钱再买了,光是赠送的小样就够他们吃一晚上。 价钱也好说,一钱银子能买一大盘,三文钱也能买一小撮。 这是一个真正以顾客为上帝的时代。 最早来的散客们点上一壶茶,一壶酒,就这满桌的小吃,讨论着昨晚的剧情,再齐骂一声“断章狗”。 留给他们享受贵宾待遇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过一会,一大波客人会陆续到来,那时候的大堂会变得热闹,而拥挤。 茗香苑的生意是最好的,得益于他们的人工特别多。 老管家舍不得裁员,但是又不能养闲人,于是张博士开动脑筋,开发了许许多多的额外服务和菜品。 做生意是一件很玄幻的事情,有的老板越是想随意挥霍瞎折腾,越是生意好。有的老板越是想节省,结果扣扣索索地硬是把一门好生意给干倒闭。 李申之坐在自己的专属包厢内,开始回忆酿酒的过程和细节。 桌子上摆了许多样酒,都是临安城内著名酒坊酿造的招牌酒,等闲人还买不来这么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私家酿造的酒。比如“没奈何”张俊家,殿帅杨沂中家,都是著名的酒老板。 李申之每尝一种酒,都写下短短几句评语。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些酒有的是酸甜口,有的是花香口,有的是浓香口,有的是甜辣口,各有各的特色。 总的来说,只要是能拿上台面的酒,口味都很好。要是拿到现在来卖,分分钟把文艺小青年收割一波。 然而这些酒都有一个统一的缺点:副作用太大。 简单来说,就是容易上头,第二天头疼恶心。这是因为酒中杂质太多的缘故。 宋代的酿酒工艺已经具备了中国白酒酿造流程的基本雏形,想要改进,只能从细节上进行优化,而李申之最有把握的优化,是设备。 只要用上了新设备,立马就可以让酒的品质再上一个新台阶。 广告词都想好了:茗香苑的酒,喝完第二天没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收购铁匠铺的时候偏偏出了问题。 四十、柔福帝姬 按照李申之的计划,想要酿酒就得改进设备。想要改进设备,需要铁匠和木匠,最好的办法是收购一间铁匠铺和木匠铺。 临安城内商业氛围很浓,每天都有转让的商铺,按说接手一家商铺并不难。 事实上确实不难。 可凡事就怕一个“巧”字,李申之就凑巧遇到了倒霉事。 话说薛管家办事效率很高,安排好之后便去牙行物色商铺。 牙行就是中介机构,把买方和卖方的讯息集合在一起,撮合交易,收取少许佣金,同时还能当个担保。 大多数人为了安全起见,都会选择牙行进行交易。 绕过自己交易,看似节省了不少费用,却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一着不慎,就是钱财两空。 薛管家代表茗香苑去谈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的事儿,牙行很上心。 茗香苑是大户人家,口碑一向不错。只要把这单子伺候好了,牙行不仅能好好赚一笔,还能给自己积攒口碑。 一开始谈的很顺利,牙行的牙郎领着薛管家看了几家铺子,最后选定了一间紧临市河,距离茗香苑最近的铺子,在铁匠铺子旁边选了一间木匠铺子,方便铁匠和木匠的合作。 茗香苑也临着市河,可以通过船来运输。 大重量的物品,还是航运的成本低。 薛管家很满意,当下便支付了定金。等回家取了尾款,准备再去完成交易的时候,牙行变卦了。 牙行的人说什么都不跟薛管家交易,是什么原因也不说,还三倍返还了定金,赔了许多不是。 薛管家一下子傻了眼,一筹莫展。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江湖,想尽办法打听情报是基本功,最终花了一两银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铺子被权贵看上了。 权贵叫柔福帝姬,天潢贵胄。 她是宋徽宗赵佶的女儿,宋高宗赵构的妹妹。 帝姬是宋徽宗发明的词,其实就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之称源自周朝,公是公侯的公,主是主婚的主。公主的意思,是指由“公”来主持婚礼,用来代指皇帝的女儿。 宋徽宗这位大艺术家嫌“公主”没品味,化繁为简,改成了“帝姬”,字面意思就是“皇帝的女儿”。 这个柔福帝姬在靖康之难的时候,与皇室一起被掳掠到大东北黑水河畔的五国城。趁金人不注意,一路南逃回到了大宋的怀抱。 这些年难逃的皇室子孙有很多,却大多都是假冒的,所以宗室归国后,都需要宫内的老人查验一番。 查验柔福帝姬的,正是赵构的老跟班,冯益。 验明正身后,赵构非常疼爱这个大难不死的妹妹,将她宠上了天,以至养成了一副骄横的性格。 按说一介小小的铁匠,怎么能得罪尊荣无比,圣眷正隆的帝姬呢? 话还得从头说起。 柔福帝姬家里新修了个亭子,想支一个架子,便从家里取了些铁让铁匠铺给加工一下。 老铁匠把铁上手一瞧,说这是熟铁,太阳一晒就软,不能做架子。 柔福帝姬家的仆役蛮横惯了,怒道:“让你做,你就做,再啰嗦砸了你的铺子!” 老铁匠无奈,只好照样子打了一副架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那架子便倒了。 好巧不巧,架子倒的时候,砸到柔福帝姬了。 其实也不算砸到,不过是蹭破了点皮,第二天就能长好的那种。 可是柔福帝姬不干了,非要治铁匠的罪。 她胡闹,别人可不愿意跟着胡闹。不管是临安府衙,还是禁军,都没人愿意趟这浑水,对帝姬府上的报案推诿扯皮,漂亮话应承了一堆,没有点实际行动。 老铁匠知道了以后,只当是自己倒霉。 民不与官斗,吃亏的永远是自己,便打算卖了铺子,回老家讨口饭吃。 老家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自己有手艺在,这些年也积攒了些钱财,买上几亩水田,开一间小铁匠铺子,帮乡亲们打打农具,也能顾住一家老小的生活。 铺子挂到牙行没几天,恰逢薛管家要收铺子。 薛管家钱给的痛快,老铁匠为了尽快出手,还主动降了三分价格。一个急着买,一个急着卖,一个不差钱,一个肯降价,两人一拍即合。 谁知柔福帝姬知道他要卖铺子以后,不依不饶,便从中作梗,非要好好惩治铁匠一番,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牙行没有禁军衙门那么大脸,不敢得罪帝姬。 当薛管家将这些说给李申之的时候,李申之脸上没有一丝为难之色,反倒很开心。 薛管家说道:“少爷别急,临安城里的铁匠铺子有很多,咱们犯不着跟柔福帝姬勾搭。” 寻常买一间商铺,成交时间都是以月为单位谈交易,耗时漫长。 能三两天搞定,纯粹是撞大运,可遇不可求。 李申之说道:“薛叔放心,别的天潢贵胄不敢说,这个柔福帝姬还真能跟她勾搭勾搭。” 薛管家急道:“少爷,万万不可啊!这个柔福帝姬仗着官家的宠溺,为人甚是嚣张,听说他们府上隔三差五就有丫鬟失踪,都是做错事的,被她活活打死埋在自家院子里了。” 李申之冷哼一声:“薛叔放心,这个柔福帝姬是假的!” 薛管家消息灵通,知道一些临安城的旧闻,说道:“这柔福帝姬可是经过冯益和宫中的老宫女辨认过,模样没有问题,年岁也对得上,还知道不少宫中秘闻,怎能有假?” 李申之当然知道,地摊文学上流传多年的梗:帝姬怎么会是大脚呢? 可他又不能这么说。 “帝姬是大脚!”李申之说道。 薛管家马上就品读出了其中的关键:“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李申之说道:“这事儿在三元楼早传遍了,大家都知道。” 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是薛管家的知识盲区。 薛管家说道:“既然柔福帝姬是大脚,那当时冯益为什么没有验出来?” 是个人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李申之说道:“那柔福帝姬说她的脚是走大的。从万里之外的五国城一路走回来,没有缠脚,就变大了。” “哦。”薛管家也相信了这个解释。 妇女缠足最先始于南唐后主李煜。 这位大诗人亡国皇帝,在审美上跟宋徽宗一样,有些变态。不知是不是艺术家的通病,与常人多少有些不同。 李煜尤其喜欢女子的小脚,感觉盈盈一握,把玩起来非常地有感觉。 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皇帝的喜好,直接影响到宫中女子的生活习俗。 一开始的小脚都是天生的,让那些天生脚大的人懊悔不已,恨不能砍掉几根脚指头,让脚丫子小一些。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宫女发明了裹足可以让脚变小,于是宫中女子便争相效仿。 渐渐地,这种变态的审美流传到了大户人家的子女,流传到了勾栏瓦肆的妓女,再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成了旧社会女子的必修课。 童姑娘是临安城唯一一个大脚的妓女,所以只有李申之一个顾客。 然而大家只见过大脚能裹小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小脚能复原的。 没见过不能代表不存在,兴许多走走路,确实能把小脚给走大了呢? “小和尚,你说小脚能复原吗?”李申之问道。 李修缘说道:“那得切开看看里面的骨骼才知道,不过照我的观察,八成不能复原。” 所以这就是神医的知识盲区吗? 李申之知道,光靠小脚大脚的事,扳不倒柔福帝姬。 裹足让脚上的骨头畸形发育,形成永久的残疾,是不可能复原的,这是常识。 可惜他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没人信的真理,就是谣言。 不过李申之自有他的办法。 “薛叔放心,收购铁匠铺的事情别放下,那老铁匠也可以在暗中保护一下。柔福帝姬的事情有我在,定要揪出她的狐狸尾(yi)巴!” 想要扳倒柔福帝姬,钥匙在冯益那里。 正发愁怎么给冯干办送一场功劳,好抱住冯益的大腿,没想到瞌睡遇枕头,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时,张博士派人来请李申之:“少东家,压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葱儿姑娘让我来问一问您去看吗?” 左右无事,李申之便领着薛管家,金儿和李修缘,一同去看好戏。 过了一转走廊,气氛一下便热闹起来。 戏台下人头攒动,廊道里人来人往,假山花池之间,人们三五成群地饮酒赏景。 最惹眼的,是侧厢的一处高台,上面坐了一群莺莺燕燕,或报琵琶或吹箫,身着天青、浅绿色的襦裙,搭配浅紫亦或鹅黄的披肩,宛如天上仙子一般。 这才是真·天上人间。 现在是她们演奏的时间,也是展示自己的时间。 等这边演奏完毕,便会有客观翻牌子,选一个心仪之人去包厢陪侍。 正经的陪侍,只卖艺的那种。 淡淡的熏香飘入鼻中,李申之竟然有一丝微醺的感觉。 担心自己把控不住,李申之继续往外走去,有一间大堂专门用来斗茶。 斗茶的方式,跟张博士制茶的过程差不多,主要是比谁的白沫多,白沫白,持续的时间长。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头斗茶,四周围了一圈钓鱼下注的人,场面好不热闹。 再外围是游走的小厮,在叫卖手中的吃食。 李申之改进了油炸工艺之后,油炸芋头条成了今晚的爆款。 以往的油炸只是炸一遍就好,李申之改进之后,先用小火炸熟,再用大火炸焦,外酥里嫩,非常好吃。 甚至一度让李申之觉得,应该在酿酒之前,先把汽水给搞出来。 悠悠转转,来到了大门口,忽然遇到了冯益来访。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冯干办?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里面请!”李申之赶紧迎了上去。 冯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苦笑道:“你小子,可真让我一顿好找啊!” 四十一、搭线 李申之正想着找冯益,说一说柔福帝姬的事,没想到冯益竟然找上门来。 冯益一路找过来可不简单,先是去了临安府学,然后去了三元楼,又去了客栈,最后才来到了茗香苑。 “不知冯公来找我何事?”李申之很好奇冯益主动上门的目的。 历尽千辛万苦地找到自己,莫非是有不得了的大事? 冯益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八字步朝门内走,自有皇城司的官吏前方开路,说道:“里面说。” 李申之赶紧招呼小厮先去安排。 正是营业时间,各类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加工半熟的果蔬鱼肉也都现成,稍一加工,随时可以摆出一桌宴席。 路过“琼台”的时候,冯益目光不禁在奏乐清唱的仙子们身上流连许久:“果真是天风飘香不点地,千片万片绝尘埃呐!” 宋人最爱天青色,追求淡雅的情趣。所谓淡雅,越淡越雅。 在那个审美及其庸俗的满清皇帝之前,就连皇宫寺庙的瓦都是青色的。 李申之陪笑道:“冯公看上了哪个,待会喊她过来便是。” 冯益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先谈正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益虽然跋扈了些,也没啥文化,更没啥风骨,但是能深受赵构的信任,必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做事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该享受的时候纵情享受,该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另开了一间包厢,里面窗明几净,装饰清雅,怡人的淡香若隐若现。 在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茗香苑都会留上几间这种高级的包厢,只为应付突然到访的贵客。 李申之礼貌地扶着冯益坐下,候在一边。 冯益问道:“蜡丸之事,还有谁知道?” 李申之说道:“只有我那丫鬟和小书童知道。”小书童指的李修缘。他跟小和尚之间的关系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干脆说一个书童,大家都懂。 谁让李申之的审美出了名的奇葩,养个小书童反倒显得比较合群。 冯益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问道:“你家宅子里的事情听说了吗?” “听说了。”李申之顺着往下说。 这句算是说谎了,虽然人是他杀的,但这件事确实没有“听说”过。 冯益说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李申之说道:“怕不是还是为了那蜡丸而来?” “坐下说。”冯益不置可否,指了指椅子,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一下让李申之摸不准路数,便试探着问道:“不知冯公有何安排?” 冯益微微一笑,感觉李申之挺上路,说道:“既然有人找到了李府,将来就会找到茗香苑。若是有刺客寻到这里来,你将如何应对?” “嘶……”李申之没想到这个情报如此重要,竟然让秦桧不择手段地要得到。冯益今天亲自来访,局势不容乐观! 冯益见李申之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宽慰道:“申之也不必紧张。这几日,我会安派些皇城司的密探在这里,保证你的安全。” 哦,原来是打秋风来了! 李申之一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样子,凑到冯益身边:“多谢冯公关爱,不知冯公喜好什么口味的茶酒,待会带上一些。” 冯益说道:“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不能让皇城司的兄弟们白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李申之赶紧安排管家去准备“土特产”。 茗香苑的土特产就是名茶名酒。 虽然这些茗茶比不上冯益从官家那里顺来的贡品,但是架不住茶盒底下装的金子惹人爱。 这钱财送得值!临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给冯益送钱,却敲不开人家的门。 冯益见李申之很上路,笑道:“有皇城司的兄弟们在,你就放心大胆地好好读书,将来考中了进士,咱们同殿为官。” 李申之赶紧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请冯公多多提点。” “那,咱们听曲去?”冯益最喜欢勾栏听曲了。 李申之却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在下有一事欲禀明冯公,还请冯公……”说着左右看了看,意思是屏退左右。 冯益不疑有他,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随从很自然地出到门外,关上了门,守在门口。 冯益微微侧身,李申之凑过去,附耳说道:“柔福帝姬是假的!” “嗯?”冯益皱着眉头,抬头盯着李申之,“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是假冒的。真的柔福帝姬还在五国城!” 五国城是三百年前女真人建立的越里吉、奥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五大部落会盟的场所,现在用来关押搜罗过去的宋宗室。 其实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了五国城。李申之不敢这么说,是担心消息太准确,以后不好解释。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冯益依旧不愿意相信。 当年柔福帝姬归国的时候,是冯益负责辨认身份。 相当于冯益亲自给柔福帝姬的身份盖上了“检验合格”的戳子。 如果柔福帝姬是假的,他也会受牵连。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的那双大脚,能瞒得过谁?” 冯益狡辩道:“那是从五国城一路走回来,走大的。” 李申之嗤笑一声:“从五国城逃回来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个脚是大的?” 言之有理。 冯益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内心已经隐隐接受了李申之的解释。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内心里也曾很多次怀疑过柔福帝姬的身份。 只不过柔福帝姬的身份已经得到皇家认可,正儿八经地受到册封,又深得官家宠爱,把柔福帝姬当成了南归的英雄,皇帝重情谊的标的物。 现在的柔福帝姬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就算是假的,也必须是真的了。 自古翻案最不得人心。 冯益说道:“你可知道,事情到了现在这般地步,帝姬已经不能假了。” 李申之正要解释,冯益告诫道:“临安城几十万人,你能想明白的事情,难道别人就想不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以来没人说这件事?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 能说出这番话,也是冯益的过人之处。 冯益这个人不太聪明,甚至智商有些愚钝,做事却很聪明。 他遇事之前,知道先看看聪明人怎么做,然后照着学。 对冯益的告诫,李申之有些感动,但是柔福帝姬的盖子,他必须揭起来,说道:“冯公可知,纸里包不住火,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啊。” 冯益久在宫中,皇城里那点腌臜事见怪不怪,瞒得了一世的事情不是没有,那是相当的多。 多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去,然后被人安上一口稀里糊涂的黑锅,死了都没个好名声。这些事又有谁去追究? 还不是祸害活千年。 李申之当然知道冯益的想法,假戏真做熬到大家都入了土,假帝姬就成了真帝姬。 真帝姬客死他乡,成了孤魂野鬼,谁在乎呢? 李申之说道:“韦太后明年就要归国了,谎言还不是一戳就破?” “嘶……”这回轮到冯益倒吸一口凉气了。 赵构的生母韦太后南归,是议和的一项基本条款,韦太后带着宋徽宗赵佶的棺椁南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等韦太后回来,柔福帝姬必然露馅。 柔福帝姬一露馅,他冯益就得跟着受牵连。真要是惹怒了太后,头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冯益说道:“那万一,这个柔福帝姬是真的呢?” 冯益虽然反应慢了些,但是思虑倒是很周全,这方面胜过了很多聪明人。 聪明人自诩反应快,其实是自己脑补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反倒放过了很多漏洞。 冯益的担忧很有道理,万一那个柔福帝姬是真的,现在去戳穿人家,岂不是自找苦吃。冯益又不能未卜先知。 李申之说道:“凭冯公的消息渠道,打听一下真相不是易如反掌吗?” 皇城司本就承担着间谍情报工作,负责打探金国的各种消息。 宋徽宗生了三十多个公主,个别公主的死活根本进不了皇城司的视线,是以他们一直没有收集真正柔福帝姬的情报。 但是李申之知道,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这样的消息在金国不是秘密,没人刻意隐瞒,只要皇城司的探子稍微用点心,很容易就能打探到消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益已经信了八成,思忖了片刻,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这是一个不聪明的人来自本能的怀疑。 李申之说道:“冯公三番两次地提点我,在下一直想要回报一二,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能帮冯公免一场灾祸,岂能不效全力!” 冯益很满意,最满意的是那一盒子金锭。 大势底定,宾主尽欢。 …… 夜深,宾客散去,薛管家来到了李申之的房间。 薛管家不无忧虑地问道:“少爷,你真的打算投靠冯益了吗?” “唉!”李申之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没有人知道岳飞的处境有多凶险,没有人知道想救岳飞有多难,更没有人知道岳飞之死会对历史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想要就岳飞,就不得不接近冯益。 杀岳飞,说到底还是赵构的意思,只有改变了赵构的想法,才算是真正地救了岳飞。不论是劫狱也好,裹挟民意搞游行也好,如果不能改变赵构杀岳飞的想法,只能救得一时,他迟早还会找个由头杀掉岳飞。 想要改变赵构的想法,就要先接近赵构,就要从接近赵构最信任的人开始。 全天下赵构最能相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殿帅杨沂中,一个就是这位康王府的潜邸旧人冯益。 杨沂中位高权重,又文武双全。以李申之现在的状态去投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曾经的岳飞受赵构的信任更在杨沂中之上,最终却分道扬镳,不死不休,只能说他们两人八字不合吧。 冯益就不同了,嚣张跋扈,一副正宗的小人嘴脸,还贪财好色,一身的突破口。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哪怕是秦桧,在赵构的最信任的排行榜上,都得靠后站。 一旦取得了冯益的信任,就有了接近赵构的机会,从而有了从根子上改变历史走势的机会。 PS:上周发生了几件事情,生活的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最近几天更新有点拉胯,暂时只能一天三千字,请看官见谅。欠下的字数,随后慢慢补上,每天打底四千字。 四十二、强买 第二天一早,李申之领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亲自去了趟牙行。 贴身丫鬟金儿能文能武,理想秘书的最佳人选,李申之每次出门必带。 至于李修缘这个小和尚,是感觉这个小机灵鬼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惊喜。上次在三元楼,就是他灵机一动,建了奇功一件。 牙行的牙郎见到贵客到访,赶紧端茶倒水,伺候得好不周到。 李申之将纨绔的姿态做得足足的,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让你们掌柜的出来!” 牙郎小心地陪着笑:“这位公子是买还是卖呀?掌柜每日繁忙不堪,去喊他出来无端还得等上半天。若是小人可以效劳,何必浪费公子的时间呢?” 李申之赞许地一笑:“你小子,倒是挺会说话。跟着我干吧,工钱给你翻倍。” 牙郎没见过这种路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公子真是折煞小人了。掌柜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行此不义之事。” 李申之本想大闹一场引起别人注意,看到牙郎的模样后,感觉人家牙行其实也没啥错,姑且跟他们讲讲道理吧。 缓和了下语气,李申之说道:“去跟你们掌柜的说,我是来收铁匠铺的。” 说罢,提了一袋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这是约定好的尾款。” 牙郎吐了吐舌头,发现这确实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赶紧回后堂去找掌柜。 牙行的大厅里,分门别类地展示着各种房源,有商铺,有单间单屋的独院,还有三进的大院子。分门别类供客户挑选。 有些好房源,甚至还画着俯视图,让客观足不出户就能知道房源的概貌,节省了不少精力。 仔细看那些俯瞰示意图,横平竖直地没有一丝瑕疵,也分不清是人画的,还是机打的。 这种画法叫界画,古已有之。作画时有专门的界尺,专门用来画宫宇楼阁,其构思之精,下笔之准,让人叹为观止。 建筑学家们甚至可以拿着唐宋时期的界画,用来指导古建筑的修复和复原工作。 可惜到了南宋末期,文人画的兴起,界画逐渐没了市场。等到了现代,机械制图的发展,界画几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这些画在李申之眼中,却有着巨大的价值。 既然画家们能画出如此精准的界画,那么就一定能画出比例准确,尺寸精准的机械加工图,进而开启机械加工的复制粘贴模式。 想到这,李申之不禁激动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 李修缘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界画虽然看着好看,但画起来费时费力。就这八平尺的竖轴,恐怕得画一个月。” 八平尺,指的是八平方尺,通常为宽二尺,长四尺。 果然,精致的东西不会便宜。 李申之高兴地看向李修缘,小和尚先开口说道:“我会画也不给你画。” 被噎了一下,李申之也不气恼,说道:“你教我画便好。” 李修缘说道:“你这人其实不错。” 小和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这算一张好人卡吗? 这时,掌柜掀开帘子,从后堂赶了过来。 人未至,声先道:“原来是茗香苑的少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申之听到动静,转身迎了过去:“掌柜的客气了,在下今天是付尾款来了。” 掌柜的出门时眼观六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银子,再加上牙郎方才跟他简要说了下经过,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对策:“少东家请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申之就势坐下:“按照约定我付了尾款,掌柜给我交割了房契,该抽水抽水,该上税上税,怎么还需要从长计议呢?” 掌柜陪着笑,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少东家,哦不,李公子也知道,买个商铺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快则两日便能完成手续交接。可是现在有贵人要插手,我也不好做啊。要是李公子此番能够高抬贵手,忍痛割爱,王某愿意五倍退还定金,然后再给公子物色一间上好的铁匠铺,原价转让给公子,我店不抽一分利润,再代公子缴纳商税,公子意下如何?” 要说牙行掌柜开出的条件,已经非常优厚,赔钱赚吆喝。 若是没有柔福帝姬这档子事儿,李申之不同意就是个傻子。 可他现在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铁匠铺子,而是柔福帝姬,所以不能答应。 李申之说道:“掌柜是个敞亮人,那咱也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就是想斗一斗那柔福帝姬!” 说罢,把自己皇城司的牌子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冯益新给他的一个牌子,正经的皇城司对外公干的身份证明,类似于警官证。 掌柜的一看那牌子,心里叫苦不迭。 神仙打架的事儿,好死不死地把战场选在了自己家里,真是无妄之灾。 现在的他左右为难,哪个也不敢得罪,偏偏两家还都逼着他选边站。 倘若来的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掌柜倒也不怕。能在临安城把生意做起来,谁还没个背景。 但皇城司着实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存在。 一个处理不甚,招惹了皇城司,背后的东家一定不会为了他一个小小掌柜跟皇城司翻脸。 最好的结局,也是把掌柜送出临安城,调到别的州县里去。 掌柜在临安干了十几年,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自然不愿意换地方,是以一直曲意逢迎,想把这场事端化解掉。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知道这事你已经尽力了,我也不难为你。”李申之把银子推向了掌柜,说道:“这些银子你且收下,若是那柔福帝姬找到你,全推到我身上便是。强买强卖的名声,我李申之还担得起。” 李申之现在越来越喜欢纨绔子弟这个名号了。挂着这个头衔,办事可以胡来,简直不要太爽。 牙行掌柜没敢收钱,让牙郎取出地契,交给了李申之,签字画押,顷刻间完成了交易。 临走时,李申之说道:“本来收个铁匠铺子而已,买在东家也行,买在西家也成。本少爷就是看不惯那柔福帝姬欺压良民!” 撂下一句狠话,李申之扭头便走。 留下牙行掌柜坐在桌子前,盯着那一袋银子,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块,只觉得烫手。 “罢了,既然是伸张正义,老夫便陪他耍一遭吧!” 掌柜找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拾起银袋揣入怀中。 …… 牙行耽搁了个把时辰,天色还早。 巳时二刻(10:00)正是工作的大好时光,应该把最美好的光景用来奋斗。 李申之一行人步行不远,来到了铁匠铺。 铁匠铺子敞开着门,门口的炉子熄了火,一老一少两个精壮汉子正在掏炉灰。 门口的墙上是展示柜,挂着大大小小的铁锅,菜刀,剪子,火钳,全是家常用的物件。 感到背后有人,老铁匠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富家公子,领着一个丫鬟一个小书童,便扭回头继续掏炉灰,说道:“要关门了,就是墙上那些东西,公子看上了就拿,随便给个钱就成。” 李申之觉得鼻子一酸,感慨底层人生活不易。 他也曾是社畜一枚,在职场上战战兢兢,生怕惹了这个触了那个,到头来还是被人呼来喝去。 “老丈,我收你的店铺来了。”李申之平缓地说道。 “嗯?”老铁匠回头看了李申之一眼,重又转回身,双手托着膝盖,缓缓站起。 年轻铁匠只是回头瞥了一下,发现李申之没什么威胁之后,继续认真地掏着炉灰。 李申之想上前扶一下老铁匠,被老铁匠抬手拒绝。 老铁匠说道:“老朽劝公子莫要趟这趟浑水。整个临安城,好铺子多的是,好铁匠也多的是,何必逞一时之勇呢。” 在老铁匠看来,李申之是因为年轻气盛,收购商铺遇挫,非要争这口气来了,这才好言相劝。 这时,左右的邻居围过来几个看热闹。 铁匠铺的事儿在附近已经传开,大家都很好奇铁匠铺子最后会怎么收场,顺便宽慰铁匠几句,满足一下自己的圣母心。 李申之说道:“老丈的事我也听说一二,凭白受此无妄之灾,难道你就甘心吗?” “唉!”老铁匠一脸的无奈,“古话说的好,民不与官斗,不甘心又能如何。” 周围的观众一秒入戏,纷纷开始交换信息,分析起了局势: “我听说了,这老铁匠得罪了柔福帝姬,那可是官家的亲妹妹啊!” “亲妹妹怎么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个长公主。” 公主指的是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指的是皇帝的姐妹。 赵佶用帝姬来代替公主,却没有用长帝姬来代替帝姬,不知算不算一个漏洞。 李申之看着老铁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便容她胡作非为?!” 老铁匠眼神闪过一丝愤怒,转而变成了无奈,转身回到炉子旁边:“那便容她胡作非为吧!” “哎呀,真是可惜了,老铁匠这么好的手艺。” “就是啊,我家买的菜刀,用了十年了还好好的,以后还能传给我孙子哩。” “唉,恐怕以后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咯。” “还买东西,这方圆之内,恐怕连菜刀都买不到了。” 望着老铁匠的背影,李申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他们欺负乞丐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临安城少了一个乞丐。” “他们欺负船工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码头少了一个船工。” “他们欺负铁匠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临安城少了一个铁匠,倒了一间铁匠铺子。” “有一天,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没人说话了!” “我只能任人宰割!” 老铁匠蹲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双手时而扶着脚,时而扶着膝盖,几次想要站起来,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四十三、起疑 话说李申之在铁匠铺子里煽情,门外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老不死的狗东西,你想好了没有?是自己锯了自己一条腿呢,还是让你的儿女到我家府上为奴呢?你放心,在我家府上,包你锦衣玉食,不比在这里快活?哈哈哈……” 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一通,并没有人附和。 有点尴尬。 定睛一瞧,发现门内竟然站着一个富家子弟,堵着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 柔福帝姬府上的小管事喝道:“哪来的不开眼的?好狗不挡道!” 李申之冷哼一声:“那你还不快闪开?” “嗤……”李修缘和金儿捂嘴一笑,没想到少爷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帝姬府的管事蛮横惯了,还没吃过这种瘪,被臊得憋红了脸,恼羞成怒后一把抽出哨棒:“我看你是欠揍!” “聒噪!”李申之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欺近管事身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可不简单,乃是金儿的不传之秘。 寻常村夫打耳光,往往都是抬起胳膊,抡圆了来一下,这样感觉力气很大,却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人发觉,提前防备。要是遇上练家子,自己的中门打开,反倒成了破绽。 李申之的这一巴掌,手直接朝着管事的鼻子而去,临近之时手腕一抖,耳光打得又脆又响。 帝姬府管事被抢攻一着,嘴上手上都没讨到便宜,一时之间气得两眼发黑,叫狠道:“当街斗殴,你可知罪!!” 李申之掏出皇城司的牌子,喝道:“大胆刁民意欲对本官不轨,你可知罪!”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指的是七品的官见了宰相家的仆人都得低头。宰相家仆的仆人对着八品的知县都能呼来喝去,这是大家互相认可的潜规则。 可真要遇到头铁的憨憨,仆役若是对官员不敬,就能治他的罪。 帝姬府管事就是那个仆人,李申之就是这个铁憨憨。 很显然,狗仗人势的仆人斗不过有备而来的铁憨憨。 帝姬府管事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去见官,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李申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冷冷道:“我正要上报边关情报,你偏偏此刻出来阻拦,莫非是金国间谍不成?这就去皇城司说个清楚!” 一听到“衙门”“间谍”“边关”的字眼,围观百姓们瞬间高朝。 “打死这个狗间谍!” “抓他去衙门!” “……” 他们刚刚过上了安稳日子,南逃的苦难仿佛还在昨日,如同梦魇一般时不时地将自己惊醒。 他们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对于混入内部的间谍丝毫不手软。 这是一群吃过苦,见过血的百姓。 帝姬府的管事察觉情况不对,强作镇定道:“去就去,还反了你不成!” 茗香苑距离铁匠铺不远,茗香苑距离皇城司也不远,不过铁匠铺距离皇城司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上。 有好戏看,这点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于是乎,李申之与帝姬府管事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好事的闲汉和闲暇百姓的簇拥下,一路浩浩荡荡去了皇城司。 直到进了皇城司的大门,帝姬府的管事还像做梦一样。明明是去铁匠铺人前显圣的美差,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皇城司打官司来了。 李申之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对键盘侠的威力一无所知! 混淆是非,偷换概念,基操而已。 …… 到了皇城司,遇到的还是老熟人,宋明宋押司。 宋押司只是一个小小的吏员,地位不高,率先出来了解一下情况。 上头还有法司使,签押,点检,再上才到冯益冯干办那里。 宋押司见是李申之领着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申之抬头挺胸,朗声说道:“好叫押司知道,我怀疑此人乃是金国的间谍,请押司严查!” 然后趁乱在宋押司耳边说道:“快告诉冯公!” 这里不是公堂,只是一间厢房,用来问话的场所。宋明也没太把李申之的话当回事,没有真的把那几个管事给收押。 先把几个人引到房中坐下,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的服饰有管家的特点,通常是颜色不甚鲜艳,款式中规中矩,甚至略显素淡,但是料子却是上乘。说明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低,但是在家中的地位不高,除了大户人家的管家,没人这么穿的。 普通人家穿衣服,虽然料子不咋地,但是款式绝对新潮漂亮。 那管家见人问话,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答道:“我是柔福帝姬府上的管家,你们不要胡来!” 宋明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李申之:“既是帝姬府的人,那为何会与金人勾搭上?” 硬要说柔福帝姬与金人的关系,她是金国的俘虏,然后成了逃犯。 按说应该对金人恨之入骨才对,怎么突然就勾搭上了? 帝姬府管家怒道:“都是此獠血口喷人,我本是去收店铺,没想到被此人横出一杠子,把我诓来此处。” 李申之嚯地站起,猛地一拍桌子,指着管家骂道:“靖康年被金人掳走几十个帝姬,怎么只有她一个跑了回来?不是她投靠了金人是什么!我看她就是从金国跑回来打探情报,给金人通风报信来了!我劝你莫要助纣为虐,误了自己的性命!” 宋明赶紧出来当和事佬:“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也不能说从金国跑回来的都是间谍吧。” 实在是李申之的话打击面太大,让宋明有点兜不住。 当朝丞相秦桧还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呢,跟柔福帝姬的说辞一模一样。 李申之与冯益聊过柔福帝姬身份的事情,当时宋明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此时的冯益,还摸不清李申之的真正目的,完全是凭本能在处理。 李申之也没机会跟宋明说道说道,只好让他去通知冯益。 让冯益知道来的人是柔福帝姬府上的人,一切都好说。 不一会,冯益派人来了。 “传皇城司曹司李申之,福国长公主府管事高奎,到前厅问话。”福国长公主,是赵构给柔福帝姬的新封号。 前厅问话,那里是审讯过堂的地方,情况有些不对。 原本李申之只打算让冯益帮他挡一枪,压制一下柔福帝姬势力嚣张的气焰,没想到冯干办直接上手段了。 莫非皇城司真的拿到情报了? 不应该啊!昨天才说了的事情,今天就能知道结果? 从临安城到五国城,怕不有万里之遥,单凭人力行走,来回至少也得三个月。 冯益要想拿到情报,除非是情报早已到了临安城,被疏漏了。 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此时的冯益,正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对着下属破口大骂。 请报上明明写着:“柔福帝姬薨。” 他却不知情,被蒙在鼓里,闹出了这么大一场笑话。 冯益从李申之那里回去之后,当即下令,将近一年来金国传回的关于皇室的情报梳理了一遍,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么一条情报。 现在的冯益慌得一批。 真的柔福帝姬死了,等太后归来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个假帝姬,自己为假帝姬的身份背书,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转念一想,李申之说得也对。既然事情必然会暴露,不如现在主动出击。 拿着情报去指认柔福帝姬,揭穿她的身份,将功补过。 只要能保住脑袋,哪怕是贬官都没事。只要时间一场,官家一定会念旧,再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这条情报是什么时候传回来的?” “就在昨日,帝姬薨日也在上月。” 太巧了,冯益只惊得目瞪口呆。 “外面审的如何了?”冯益问道。 “驸马高世荣来了。” 柔福帝姬归国之后,册封为福国长公主,官家亲自为她赐婚,许了永州防御是高世荣。 高世荣原本是一个小官,尚了公主之后才节节高升。 宋代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官家嫁女却含糊不得,必须是精挑细选的人家才行。 就和后世政审一样,三代之内当过商人的不行,当过工匠的不行,当过赘婿的不行,林林总总一大堆,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自秦朝建立之后,人们对“贱民”的定义从来没有变过。 经过层层筛选,高世荣脱颖而出。 对他来说,柔福帝姬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锦衣玉食的根本。 而污蔑帝姬的人,就是要拿走属于他的这一切。 李申之不与他争辩,只说道:“你且把长公主唤来,我与她对峙便是。” 高世荣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公主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你若是此时撤诉,过往的不快便既往不咎。若是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官不客气!” 呵,又想以势压人。 不知道本大侠对官威免疫的吗? 李申之恰如其分地轻蔑一笑:“我劝你早点认清现实,不要执迷不悟。京城的驸马这么多,帝姬是真是假,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对人尊称的时候是长公主,蔑视的时候就成了帝姬。 高世荣心中虽然不快,但李申之的话让他豁然清醒。柔福帝姬的身份一直是临安城热门的话题,百姓对此津津乐道。 若说怀疑,柔福帝姬的一些生活习惯,确实跟别的公主有出入。 …… 出来的时候喝羊汤庆祝。 倒不是真的喜欢羊汤,只为了彰显尊贵的身份。 …… 四十四、宇文虚中 皇城司中热闹非凡,宫中也不太平。 以前的柔福帝姬,现在的福国长公主,不论是身份还是经历都很敏感,她的下场,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秦桧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截获蜡丸,但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 从他的情报渠道得知,屡次往南宋传递重要情报的人,是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原名宇文黄中,虚中这个名字还是宋徽宗赐的。 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进士,到了靖康年间已经官至签书枢密院事(国防部副部长),位列宰执。 宋金开战之后,宇文虚中四处奔走,收拢溃兵,联络义军,用自己的一双脚加一张嘴,竭尽全力为大宋积攒家底实力,南宋朝廷最后能站稳脚跟,宇文虚中功不可没。 到了建炎元年(1127年),赵构派宇文虚中去金国出使,被金主完颜宗翰扣留在云中(山西省大同市),想要收为几用。 从秦朝开始的汉胡战争中,来自北方的胡人政权,特别热衷于扣留汉人的使者,留为己用,还往往委以重任。 被扣留下的人中,有宁死不从的如苏武; 有半推半就的如李陵; 有委以重任,为胡人出生入死的如张弘范; 有屈身事胡的如赵孟頫; 还有许许多多的两不相帮的人,他们只帮助胡人打别的胡人,不帮胡人打汉人。 宇文虚中比较聪明,他属于虚与委蛇。 跟金国周旋的时候,宇文虚中屡屡送出关键情报,就像龙潭三杰一般的高级特务。 吴玠吴璘兄弟能在仙人关、和尚塬痛击金军,固然离不开吴氏兄弟的扎实的军事能力和川军的超强战斗力,但是宇文虚中把金军的军事部署及时传递给南宋官方,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也正是坚守住了四川,南宋才得以苟延残喘一百多年,直到被元军攻克川渝。 就是这样一位心怀故土的忠义之士,对金国的任命和赏赐来者不拒,现在已经成了金国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太常卿,封河南郡国公,“国师”,其地位比之在宋时还要尊荣。 所以在愚忠之人眼中,宇文虚中被当做没有骨气之人。 正是因为以往的种种忠义表现,宇文虚中的情报才会显得如此重要。 冯益拼命要保护它,赵构无条件相信它,秦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它。 这一次秦桧失败了。好在不是全无成果,秦桧觉得,既然没有截住情报,那么消灭掉传递情报的人,也算大功一件。 若是普通间谍也就罢了,宇文虚中位高权重,所能掌握的情报无不是金国核心机密,连他秦桧都不知道的情报,危害太大了。 从这一点来说,秦桧与宇文虚中倒有些相似,互为映射。 柔福帝姬也是跟秦桧一样逃回来的。她若出了什么问题,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危机。 秦桧现在有两件事需要办,一件是去见金使,告诉他们宇文虚中的情况,让金主早做提防。另一件事情是去一趟皇宫,见赵构,试探一下官家对于南归宋人的态度。 …… 当秦桧到皇宫的时候,赵构也接到了几个情报。 来自冯益的消息,柔福帝姬确认是假的。冯益声泪俱下地向赵构认错,请求官家赐他一杯毒酒。 来自大理寺卿何铸的消息,岳飞之案依然没有进展,谋反的罪名不成立。 来自禁军杨沂中的消息,临安城内接连发生了几次小火灾,有一次差点烧到太庙。幸亏禁军反应迅速,扑灭及时,没有引发更大的损失。 赵构的处理也很有艺术性。 先是将冯益臭骂一顿,然后轻飘飘地罚了一年俸禄,让冯益滚回皇城司好好办案。 所谓高高举起,轻轻打下,骂得冯益如沐春风,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滚回了皇城司。 若是没有这一遭主动认错,等到韦太后归国之后,假柔福帝姬事发,冯益将会被罢官,贬出临安城,终生不得录用。赵构终归还是念旧情,留了他一条性命,让他富贵平凡地了此一生。 对于大理寺的何铸,赵构并没有表态。有些话只能跟秦桧说,不能让何铸知道。 唯有禁军杨沂中的消息,让赵构犯了愁。 此刻官家的内心非常矛盾。 他很想表现出一副亲民爱民的形象,帮助百姓改善生活设施,另一方面有觉得国家正在建设阶段,哪哪都需要钱,实在是国库也不宽裕。 临安城的火灾泛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跟随行在南下的人太多,临安的城市建设规划也很随意。 对于随行的百姓如何安置,官府并没有一套完整的措施,只是大致划定了一片区域之后,任由百姓自行安置。 百姓们就地取材,搭建了大片的茅草房。 一年又一年过去,帝国的经济逐渐恢复,百姓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木草搭建的房子也零星地出现了砖瓦的身影。 然而木头和茅草搭建的房屋,依然占大多数。 到了秋冬季节,气候干燥,茅草屋几乎一点就着。若不是有着数量庞大的禁军随时待命,恐怕临安城早就烧成了一堆灰烬。 想要克服火灾隐患,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把木墙换成砖墙,把茅草顶换成瓦。 简单却又不简单。 临安城内的御街还是一条土路,皇宫里也只有一座大殿,哪来的那许多银钱去改善民生。 还有一个办法也能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将城内的棚户区迁到城外去。可是赵构又不想背上不体恤百姓的恶名。 官家与杨沂中讨论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拿出个什么章程。 杨沂中说道:“官家不如将此事放在明日的朝会中议一议,兴许相公们有什么好办法?” 赵构冷哼一声:“还是算了吧。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全都跟朕哭穷。” 杨沂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选择了沉默告退。 他老早就打算让禁军参与到临安的建设和宫殿的修筑之中,但是官家对此一直没有表态。身为聪明人的他知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考虑,他不宜一而再再而三地说。 可是这位官家最信任的殿帅,见主上如此愁眉苦脸,面对临安的困局一直想不到解决办法,逐渐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哀叹一声,只能让禁军继续加大巡查和值守的力度,力求把火灾掐灭在萌芽之中。 …… 冯益兴高采烈地回到皇城司的时候,李申之与高世荣正在进行第三轮友好磋商。 “我念你科考在即,不愿与你深究。你且回家去,此事就此罢休。你若要那铁匠铺子,给你便是。”高世荣尽管对自己妻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那是自己的家事。 就算要处理柔福帝姬,也要等他回家,与自己的高堂商量之后,拿出个章程来,慢慢处理。为此他宁愿稍微做出点让步。 今日与李申之这个纨绔在皇城司大闹,太有失体统。 谁知李申之根本不领情:“那铁匠铺子本就与我签好了买卖协议,是你们横插一杠子来捣乱,怎么反倒显得是我欠你们似的?” 李申之从高世荣的话中听出了妥协,便更加地有恃无恐。 高世荣气急败坏:“你休要猖狂!虚知即便没有长公主,我高家也不是好惹的!”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高家在临安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颇有点势力,不然也不会杀出重围娶了帝姬。 高世荣想告诫李申之,就算帝姬是假的,他们高家脱离了帝姬之后,依然可以收拾李申之,让他赶快见好就收。 李申之冷笑一声,不理他。 冯益大致了解了下双方沟通的成果,说道:“高防御,你可知罪?” 高世荣狡辩道:“本官有何罪,还请冯干办明示。” 冯益轻轻一笑,右手在案上虚虚一划,说道:“李申之购买铁匠铺,双方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已经签订协议。长公主府的人半路杀出,强行截胡,扰乱了市场秩序,破坏了朝廷法度,可有此事?” 你说这个罪呀?我还以为你说帝姬是假冒的,高某知情不报呢。 高世荣心里稍稍轻松,说道:“本官认罚。该怎么办,冯干办拿个章程吧。”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按说此事不该皇城司管,但又犯不着让你们再去临安府衙多跑一趟。本官作保,你且按五倍价钱赔给李申之,此事就算罢了,你看如何?” 高世荣心念一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现在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地方,回家赶快想想对策。既然冯益提出了和解,条件也不甚苛刻,答应了便是。 五倍赔偿虽然有些坑,但这点钱在他眼中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就算争,也仅仅是为争一口气,与钱财多少无关。 “本官身上未带那许多银钱,不如等本官回府之后取了再送来如何?”高世荣说罢,看了管家一眼,说道:“他们就留在这里做人质。” 冯益右手三指搓着没有胡须的下巴,说道:“人就不必留下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本官也不好交代。不如高防御留下一个信物,随后只需要派个下人将钱送来,再顺便取回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结案就差最后一哆嗦。 高世荣担心再出什么岔子,便答应了下来。 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交给皇城司:“此玉就算直接拿去卖,也值他五个铁匠铺子钱。还请冯干办好生保管,若是有什么闪失……” 冯益不耐烦地打断道:“半个时辰之内,本官保证这里无人进出。若是超过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高防御好自为之吧。” 说完,冯益朝李申之使了个眼色,回后厅去了。 高世荣也不啰嗦,领着管事扭头就走。 李申之收到冯益的眼神,悄默声地跟去了后厅。 四十五、我有一本秘籍 高世荣是个体面人,回家之后立马派人送来了赎金。 却说李申之跟着冯益去了后院,冯益的值房之中。 “冯公,情报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哟?你小子怎么知道有情报回来了?”冯益神奇的脑回路,先质疑上了李申之。 李申之陪笑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里能知道情报回来没回来。下官只是盼着情报早点回来,早点把那劳什子柔福帝姬给一脚踢开。” 冯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说道:“这回让你盼着了。真的柔福帝姬果真还在五国城,不过上月刚薨。此事我已经禀报了官家,后面不用你操心了。” 说了一通,冯益又道:“那铁匠铺子你就放心的接手吧,不会有麻烦了。” 李申之有些疑惑,问道:“那这个假帝姬,会如何处置?” 假冒皇亲国戚,可是杀头的大罪,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至于罚个几千两银子就拉倒了吧? 真要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天下抢着冒充皇亲国戚的人怕是要把临安城给挤爆了。 冯益卖了个小关子,终究还是没忍住,显摆道:“官家责令大理寺审理此案,咱皇城司就不越权了。干好自己的事儿,官家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李申之恍然大悟,又换上一副欣喜的笑容:“那冯公这里,可是过关了?” 冯益假意愁眉苦脸:“哪有那么容易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这往后可要喝西北风去咯。” 但话语之中的欣喜却丝毫掩饰不住。 李申之赶紧接住话头:“冯公这说的哪里话,只要有我一口汤喝,就有冯公一口肉吃!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地方,冯公尽管吩咐。”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还用得着我吩咐吗?隔上五七日,你还不该来看望老夫吗?” 李申之忙不迭应道:“下官多谢冯公抬举。” 就喜欢这种贪财的上司,人家想要什么就会直接说,很容易就能搞定。不需要费太多的心思去揣摩上意。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申之心情大好。如今冯益这条大腿算是抱住了,接下来就看怎么给赵构设局,改变他的想法了。 …… 刚回到茗香苑,便遇见了个老熟人,陆游。 李申之发自内心地高兴,迎了上去:“陆兄可是痊愈了?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陆游对着李申之深深作揖,说道:“李兄高义,之前是陆某唐突了。” 李申之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陆游说道:“X利国X生X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到底是什么样的胸怀,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有如此豁达的情感!”(我自己先屏蔽几个字) 李申之小脸一红,说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家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像岳帅之辈驰骋疆场,才是大丈夫所为!” 陆游振臂一呼:“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一个‘大丈夫’所为!今日当浮一大白,不醉不归!” “走!”李申之手臂在陆游肩膀上一搭,恍惚中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今天我请客!” “却之不恭!”陆游一点都不客气,也搭住李申之的肩膀,朝茗香苑里走去。 不料,稍稍一用力,牵扯到肋骨隐隐作痛,李申之赶紧换了个姿势,揽住陆游胳膊,半搀扶着进了茗香苑。 “来到自家地盘,就别客气,想吃啥喝啥,随便点。”李申之很有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陆游家中也颇有资产,开过店,点菜张口就来:“烤鸭,春饼,羊血汤,虾鱼包儿,焙腰子,干果时蔬胡乱来一些,茶要茉莉,酒随便来点,反正你家也没好酒。” 还挺会点,全都是硬菜。这么一桌下来,怕不得十两银子。 一直以为过去的文人过得都很清苦,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家才是标准的富二代。 反观李申之,不过是披了一张富二代的皮罢了。 李申之假装不悦道:“瞧不起谁呢,我这的好酒,你喝都没喝过。” “哦?”陆游惊讶且憧憬道:“哪里有?还不快取出来!” “嘿……”李申之笑道:“还没酿出来呢。” 岳银瓶与金儿也手挽着手进来,银瓶刚好听到这一段,嗔道:“就会吹牛!”目光却不自主地多看了李申之一眼。 李修缘依然一副小老头儿模样,先是转了一圈欣赏书画,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相处一段时间,他也摸清楚了李申之的脾气。这就是个没规矩的人,跟他在一起越随意越好。 笑闹了一阵,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不一会,茶博士张葱儿领着两个丫鬟来了:“少东家见谅,方才正在招呼贵客,这才来迟。” 李申之说道:“这位是陆游陆公子,越州举人,亲自点了你的茉莉花茶,好好展示吧。” 张博士这次没有全部自己动手,身边的两个丫鬟代劳了前面的步骤。 斗上一天的茶也挺累的,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斗茶,怕不是要练出麒麟臂。 从丫鬟手中接过建盏,张博士微笑着,优雅而从容地施展了无影手。 “好!”陆游拍手叫好: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 黄金碾是说石磨盘,绿尘说的是茶沫子。紫玉瓯心说的是建盏,雪涛便是茶汤里的白沫沫。 “好诗!陆兄好诗才!”李申之自觉地当起了捧哏。 要说爱国诗,言志诗,述情诗,他肚子里有很多。写茶的诗却没背过几首,便不露丑了,夸夸别人便好。 陆游笑道:“此非陆某所作,乃是范文正公的诗。” 范文正公,便是范仲淹,死后谥号“文正”,在有宋一朝几乎是文臣最高的称号了。 张博士嫣然一笑,说道:“那陆公子再尝一尝,是不是‘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蒲兰芷。’?” 陆游是个老茶客,从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宛若欣赏一个刚出浴的绝世美人一般,最后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真是‘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呐!果真是好茶!茶好,手艺也好!” 说话间,李申之的茶也泡好了。 李申之假模假样地欣赏了一下白沫沫,闻了闻气味,还是熟悉的茉莉花味道,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噗……” 只觉得入口杂腻,虽有茉莉花香,但是难掩茶叶苦涩的味道。 张博士一下羞红了脸,一把抢过李申之的茶杯,也不忌讳是否被人用过,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眉头皱紧,又渐渐舒展:“咦?没错啊?” 这下轮到李申之混乱了:“就是这个味道?” 张博士一脸懵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味道。昨日的茶也是这般味道。” 陆游也跟着附和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寻常人调不出这等滋味。” 岳银瓶跟着笑道:“没见过世面,不会喝就不要喝,暴殄天物。” “啊!”李申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问题还是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次喝斗茶,是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唐宋时期喝茶的奇葩风气,心理预期放得很低,所以觉得那茶还不错。 这次却不同,因为茉莉花茶的名号太大,提前代入了自己记忆中的茉莉花茶味道,一喝之下相差甚大,这才觉得难以忍受。 众人都觉得是李申之不懂茶,张葱儿妙目连连,看着李申之,只有她知道,天下没有比自家少东家更懂茶的人了。 喝了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李申之说道:“若是其他茶,便还罢了。唯有这茉莉花茶,我有一套泡法,你愿意学吗?” 张葱儿欣喜道:“自然愿意。”然后重新腾出手,将工具收拾整齐:“需要怎么泡,公子且说。” 身为临安城数得着名号的茶博士,张葱儿调茶制茶的手艺样样精通。哪怕是没学过的手法,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学会。 茶,原本是难喝的。 之所以成为百姓日常必备物之一,是因为其两大功效:一为去腻解乏,二为清洁肠道。 古代医疗卫生条件差,人们的主要疾病几乎全是肠胃疾病,所谓病从口入。 在化学制作的廉价药品没有普及之前,每日饮茶,便是最廉价的预防和治疗肠胃疾病的方案。 去腻解乏,更常见于游牧民族。他们每日里吃肉喝奶,若是没有茶,恐怕年纪轻轻地血管就早早堵死,人均寿命超不过四十岁。 正因为茶难喝,所以有钱人一直在努力改善其口感,让茶变得更好喝。 加奶加糖是最常见的手段,高级一些的加一些香料辅佐。 到了宋时发明了花香入茶,茉莉花茶一时之间风靡天下。不过此时的茉莉茶与后来的还不一样,苦涩味更多。 这种差距,与茶叶加工工艺有关。 李申之说道:“取两个小壶,一个大壶来,再把这些石磨盘、小碾子全都撤掉,不用这些。” 竟然不用这些?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了起来,就连老和尚李修缘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 “把茶沫子拿走,我只要干叶子。再给我找一个小碗,一个小碟子,一人一个建盏便可。”李申之一句句地吩咐,丫鬟一样样地准备。 不一会,东西齐备。 “先烫茶具。”李申之吩咐道。 开水常备,很快便烫好了茶具。因为斗茶也需要先烫建盏,不然白沫沫起不来。 “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冲泡法!” 虽然用眼前的茶叶和茶具冲泡有不小的难度,但李申之坚信自己学过的那么多无用的知识,终究都会派上用场。 四十六、诗,要用来述说志向 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冲泡方法。 像熟普洱,黑茶,乌龙茶,这些充分发酵的茶,用开水泡最好。 像绿茶,白茶这些轻发酵的茶,最好是用八十度的水。 至于半发酵的红茶,开水和八十度的水都行。 当然,凡事没有那么绝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 北方还有一种民间泡法,叫:硬泡。 就是用凉开水泡茶。 三伏天里,中午吃完饭后将茶泡上,下午睡醒,提起水壶“吨吨吨”地喝上一顿,那叫个痛快。 李申之采用的冲泡法,最适合绿茶。 然而宋代的茶与绿茶还不太一样,如果硬要归类,大概是比绿茶更“绿”的茶。 绿茶气味清香,但是苦涩味道也重。想要泡好,对水温,冲泡时机的把握有很高的要求。 李申之选了两个小壶,便是为了控制水温。 冲泡绿茶最适宜的水温是八十度,那么比更绿的绿茶可以试试用六十度的水。 没有温度计,只能用小学数学应用题的思路,来按比例兑出合适的温度。 两个小壶,一壶开水,一壶常温水,同时倒到大壶里面。 开水温度一百度,常温水温度二十度,按一比一混合以后,刚好就是六十度的水。 茶具是伴随着茶叶的冲泡方式发展的,建盏的没落是因为斗茶的没落。 随着冲泡技术发展出来的新一代茶具,叫盖碗。 一个托盘,一个茶碗,一个盖子。 茶碗放在托盘上,投入茶叶,将水冲入,盖上盖子,然后盖子与茶碗错开一道缝儿,将茶汤倒出来饮用。 对冲泡时间的把握很重要,就像炒菜的火候一样。 口头教不会,只能自己多冲多泡多体会。 茶碗没有盖子,李申之用小盘子权且当盖子用,凭自己多年业余茶友的手感,冲泡出了第一碗茶。 李申之先自己喝了一杯,清香略有不足,苦涩也略重了些,不过好歹有了一丝记忆中的影子。 张博士好奇地抢走一杯喝下,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陆陆续续倒了几杯,陆游一杯,岳银瓶一杯,金儿一杯,李修缘一杯,薛管家一杯。 就连两个丫鬟都各自分了一杯。 “味道怎么样?”李申之有些小忐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不是同一个话语体系,以往评茶的判词用不上啊。 岳银瓶心直口快,说道:“茶汤倒是翠绿鲜亮,清澈见底。” 张博士品了一会,说道:“味道鲜爽有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陆游说道:“清香扑鼻,就是没有他物遮掩,苦涩味有点重。” 这时金儿说话了:“我怎么感觉喉头发甜呢?是我刚才吃糖的缘故吗?”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中大定,绿茶基本成了。 “那叫回甘。”李申之心情大好,又给每人都倒了一杯:“再尝尝,这每一泡的味道都略有差异。” 回甘是绿茶最主要的评判标准之一,有回甘,说明茶不错,泡法也对。 一般来说,绿茶泡上三五泡也就乏了,再泡水气太重,没味道。但是今天李申之用的是六十度的水,泡上六七泡都没问题。 李申之说道:“此茶到底还是差了点感觉。若是鲜茶加工之时便用上我的办法,味道还能好上十倍。” 其他人不过是憧憬一下传说中的好茶,张博士却两眼放光,激动道:“公子如果所言不虚,我茗香苑的茶将价比黄金。” “嘶……”众人听到这样的评语,才算是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其中巨大的商业价值。 最先表态的是薛管家:“少爷,这制茶的工艺……” 李申之说道:“想要制茶,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等新茶采集的时候,用铁锅炒青。剩下的工序不需要大变。” 唐宋时期的茶,与明清时期的茶,最大的区别在于杀青的工艺。 唐宋之前的茶用“蒸青”,顾名思义是用蒸汽杀青。明清之后用炒青,也就是用铁锅烧菜一般杀青。 鲜茶的杀青,要猛而快,这样才能在保证最美鲜香的前提下,去除苦涩味道。 蒸青力度不够,为了保留鲜香味道,不得不保留苦涩的味道,是以冲泡的方法没有流行开来。 在宋代,铁锅才刚刚普及,炒菜还没大范围流行开,茶叶制作的科技树没有点亮炒青的技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了后来,甚至还开发出了热风杀青,微波杀青的新技术。 这本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 听李申之憧憬完,众人忽然觉得斗茶就不香了。 最郁闷的要数张博士,默默地低头叹息,我要这无影手有何用…… …… “来,喝酒!” 硬菜流水价地端上来,喝茶便显得不合时宜。 冲泡法的茶,适合搭配糕点。真要喝茶,也是硬菜吃完以后,解腻用的。 李申之与陆游坐了一桌,喝酒吃菜。薛管家跟着一起,算是陪客,也顺便照顾他们。 李申之在吃喝上还不敢太放肆,肠胃的恢复需要按月来计算,急不得。 岳银瓶跟金儿坐了一桌,二女都喜好拳脚,体能消耗大,最爱吃肉,吃大肉。 二女喝着淡酒,吃着大肉,还颇有一番女中豪杰的模样。 在酒场上,张葱儿没了用武之地,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闺房中,钻研起了李申之的新式泡茶技术。 凭借本能判断,她知道这种冲泡方法一定会风靡天下,很快把斗茶法扫进故纸堆。 如果她能赶在这波风潮到来之前,把冲泡法钻研透彻,著书立说,兴许能如陆羽一样,成就一个“小茶圣”的美名。 自古女子能青史留名者本就不多,她虽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却也是饱读诗书,骨子里一直把自己当个读书人。 读书人好名,青史留名足以让他们痴狂了。 陆游说茗香苑没有好酒,李申之不服气。 于是把自己这几天搜集的名酒全都搬了出来。 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一桌子,陆游幸福得犹如到了自己的后宫,面对着三千佳丽,不知该先宠幸哪一个。 那就挨着来吧! 喝过酒的都知道,混着喝最容易醉。 像李申之和陆游这样,几十种酒混在一起,不一会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陆游借着酒劲,站起身,高唱一首《江城子》:“春来江上打头风。吼层空。卷飞蓬。多少云涛,雪浪暮江中。早是客情多感慨,烟漠漠,雨濛濛。 “梁溪只在太湖东。长儿童。学庞翁。谁信家书,三月不曾通。见说浙河金鼓震,何日到,羡归鸿。” 李修缘懂一些音律,在一旁打着拍子附和着。 金儿与岳银瓶也能稍饮一些,借着酒劲,想起了蹉跎的往事,跟着哼唱。 李申之撑着脖子,强打精神听完,要不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大概搞明白这首词是说生逢乱世,应当学北宋名相庞藉一样挽大厦于既倾,屯田戍边,立万世基业。 李申之摇了摇头:“不好不好!” 陆游眼神迷离,惊诧道:“不好?” “不好!”李申之否认的斩钉截铁。 陆游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这是令堂的名句,你觉得不好?” 陆游对李申之逐渐有了好感,唱了一首李纲的词,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说不好。 李申之一愣:“先子的词啊!”然后强作辩解道:“不好!” 陆游笑道:“那你倒是写一首好的出来。” 李申之嘿然一笑,端起酒杯,念道:“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举杯一饮而尽,喝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陆游扶手称好:“好一个十万头颅挽乾坤!”诗才不见得多好,但是气势是真的足,唯有大英雄才有这般气魄。 “你再听听这一首。”陆游兴致起,念道:“冬看山林萧疏净,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李申之剧烈地摇着脑袋,表达着强烈的不满:“这是什么狗屁娘们诗,也值得陆兄念出来?不会是你写的吧?若真是你写的,我李申之瞧不起你陆游的诗才!” 估计这辈子也就现在能嘲笑一下陆游的诗了。一旦这位大诗人完成了觉醒,想拼也拼不过。 自己肚子里的诗,带上残句,撑死不过千余首,陆游一生写诗无数,光有文字记录的就有近万首,真正的出口成章。 陆游见李申之说得激情洋溢,颇受感染,说道:“这便是韩泼五韩世忠将军的诗。” “嗯?”李申之眉头一皱,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 陆游叹了口气,说道:“或许韩少保也有难言之隐吧。” 李申之冷哼一声:“废物!” 陆游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如此轻蔑地评价韩世忠。 陆游沉思片刻,说道:“你再听,这首如何?”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李申之还没说话,岳银瓶抬起妙目,看着李申之,因为这首词的作者是她父亲,岳飞。 李申之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狗屁不通,狗屁不通!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矫情!” 岳银瓶正要发飙,只听李申之道:“你听,这首才是好诗!”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这首《满江红》作于十年前,早已传唱天下。念到后面,岳银瓶与陆游也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合诵。 念完,陆游长长叹了一口气,将酒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只恨啊,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你被冤枉下狱,你怎么办?” 脑子接近断片儿的李申之,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陆游只觉得一股磅礴之气袭来,竟被诗中的魄力压得喘不过气。稍缓了一下,又问道:“若你被冤枉致死,可会后悔?” “后悔?”李申之轻蔑地一笑: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念罢,脑袋一歪,醉倒在地。 四十七、一切顺利 李申之的诗让陆游瞠目结舌,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豪气之人。 他的酒量稍好一些,想趁着诗还热乎着,赶紧抄录下来。 宋人喜欢直接在房间的墙壁和屏风上写诗,写的好的主家还会装裱收藏起来。 陆游书法功力深厚,有宋两朝在苏黄米蔡之下,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临安李申之作,越州陆游录。” 唐宋时期,酒后在客栈墙上题诗,就像在网上发了个帖子,只要诗写得好,很快就能随着客商南北的流动,诗词流传天下。 有些大名家游历四海时,路途之中写了一首诗,甚至可以出现诗比人走得快的趣闻。 …… 酒的后劲确实很大,李申之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醒来后只觉得肠胃翻滚,一阵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这时候要是能吃一碗肉丸方便面,估计酒后副作用能好一大半。 “看来要早日把酿酒之事提上日程了。”李申之拍了拍脑袋,使劲搓了搓脸,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脚下就像踩着棉花,大脑空空的,站也站不稳。 陆游也醒了,他就睡在李申之的身边。 “你说的好酒,什么时候能酿出来?”陆游懒洋洋地问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看就是老醉鬼了。 李申之一拍大腿:“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拉起陆游就往外走:“酿酒非一日之功,得先去把铁匠铺子给收回来。” 刚一出门,就碰见了金儿跟岳银瓶。 岳银瓶瞥了衣衫不整的李申之一眼:“不能喝就不要逞强,喝上几口马尿,就真当老子天下第一了。” 李申之苦笑一声:“今日且不与你计较,我还有正事要办。” 岳银瓶道:“醉成这个样子,还办得了什么正事?早都给你办好了。” 金儿从袖口掏出两份文书,分别是铁匠铺子和木匠铺子的房契,说道:“薛管家早上见你们还没醒,就领着我们去交割了房契。那铁匠感动得不行,非要亲自过来给少爷磕头,被我们劝住了。” “为什么要给我磕头?”李申之有点不太理解老铁匠的感情。 不过是一次正常的买卖,犯不着行此大礼。 岳银瓶说道:“早上的时候,柔福帝姬被大理寺给带走了,老铁匠以为是你替他伸张正义,哭天抢地的要拿命来报答你。” 假冒柔福帝姬的案子,是皇家内部事务,按说该宗正寺管辖。但宗正寺里的都是皇家长辈,自然不会去干这些看管犯人的脏活累活。 他们只需要心情好的时候,抽空来审问一次人犯。 李申之挺起胸膛:“什么叫以为?明明就是本公子伸张正义,斗倒了假冒柔福帝姬。” 岳银瓶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少许赞赏,说道:“瞧把你能耐的。” 听到事情进展顺利,陆游也很高兴,问道:“既然铺子已经交割,什么时候酿酒啊?” “酿酒,酿酒……”李申之高兴得团团转。 尽管早已知道柔福帝姬一定会倒台,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的时候,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对,把小和尚找来,给他的图纸都画好了没有?” 李修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睁着通红的双眼,展开几张麻黄纸:“一两银子一张。” 嗬,工本费不低啊。 不过本公子不差钱,先出一百两银子砸死你。 李申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横平竖直地画着设备图,赞不绝口:“漂亮,太漂亮了!” 陆游拿起图纸看了看,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什么,但也知道是酿酒的器具:“这便去酿酒如何?” 李申之看着完美的图纸,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图上没有标注尺寸:“铁匠和木匠加工的时候,如何匹配尺寸?” 搞过机械加工的他,太知道尺寸匹配的重要性了。 如果零件加工的时候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最终组装的时候便会问题百出,甚至组装失败。 李修缘道:“以豪计寸,以分计尺,,以寸计丈。匠人自会测量。” 李申之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十寸是一尺,十尺是一丈,那么一百寸就是一丈。图中以一寸代替一丈,便说明这种图是按百分之一的比例缩小。 难怪宋代的机械制造可以如此发达,原来等比例的机械制图早已经出现。 李申之拿着图纸,仔细端详着,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陆游说道:“既然图没问题,咱们酿酒去吧?” 李申之终于回头看向了这个好酒的小苍蝇:“今天酿酒你也喝不上。” 陆游一本正经地说道:“早一日酿出来,早一日享用。多耽搁一刻,便迟喝一刻。 “如你所说,时间就是金钱,浪费就是自杀。” “我说过吗?”李申之忽然感到后背流下一股冷汗。 昨天喝多了不会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李申之试探着问道:“我还说什么了?有什么怪异的话吗?” 陆游疑惑道:“不怪异啊!李兄昨夜慷慨激昂,吟诗无数,着实让陆某佩服!尤其是那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当真是豪气冲天那!” 李申之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心中稍稍安定,大概是自己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吧。 几句伟大的诗,应该不算出格,吧。 “好一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不知是哪位将军,可以写出如此豪迈的诗句?”一道声音从楼下传来。 寻声看去,是三五个壮汉,穿着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已一条猪皮带,头上带着一顶不大合适的幞头。 幞头是唐宋时期常见的“帽子”,有兼具包裹头发的作用,为体面人日常必备之物。 到了宋朝,幞头逐渐发展出了“翅膀”。 朝堂之上,官帽横出的两道长长的翅膀,便是一种极端的变种。 普通百姓幞头上的翅膀,通常自然垂在脑后。文人的幞头略作支撑翘起,又不如朝堂官员那般夸张,更像是两个外八字。 而翅膀折叠起来的,往往是武人出身。 楼下的几个人,幞头折叠于前顶之上。 陆游挺起胸膛,颇为自傲道:“好叫几位好汉知道,这位便是梁溪先生家公子,李申之。你们方才念的诗,正是他所作。” 四十八、梁兴 “公子高义,我等有礼了!”楼下几人,竟然对着李申之拱手作揖,唱了个大喏。 楼下的人一副江湖人士打扮,李申之也抱拳唱喏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几位高姓大名?” 为首之人阔步上楼,说道:“在下太行山梁兴。” “可是忠义社的梁兴?”李申之惊问。 “正是。”梁兴走到李申之身边:“公子不请梁某进去坐坐吗?” 李申之这才回过神来:“快请!快请!” 刚才之所以神情恍惚,是因为梁兴是一位不甚出名的爱国英雄。 自己当年在太行山乡村游玩的时候,看过他的英雄事迹。 这位抗金名将在太行山上修建的兵寨,直到八百年后日寇侵华之时,依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帮助当地百姓一次又一次地躲过日寇的扫荡。 话说当年金军南下,大破宋军,北方国土大片沦陷。 但是不屈服的百姓们,自发地集结起来,组成了好几股抗金势力。最大的三支便是梁兴、赵云、李进。 他们三人转战南北,数度收复通都大邑。 岳飞的北伐策略中,有一条叫作“连接河朔”,其实就是与他们里应外合,互为策应,共同伐金。 为表彰他们的功绩,抠门的赵构朝廷甚至给他们封官以示嘉奖。 从理论上来说,他们都是岳家军中的“统制”,光明正大地吃空饷。 只恨那宋庭不给力,让河朔义军在一次次地失望中消耗自身实力,最终被金军逐一击溃,再形不成大气候。 梁兴生性风流潇洒,在河朔之间名气最大,人们都叫他“梁小哥”,据说《水浒传》中的浪子燕青就是以他为原型。 梁兴越过李申之,对岳银瓶拱手道:“见过岳家二娘。” 岳银瓶下拜还礼:“梁小哥向来可好?” 咦?他们居然认识? 也对,梁兴与岳飞来往密切,他们认识也正常。 梁兴跟着李申之回了房间,剩下几个好汉守在门口和楼下,各自找地方坐下,假意吃酒。 最郁闷的要数陆游,眼看着就要去酿酒了,忽然又回来了。 那委屈的表情,像极了小孩子站在游乐场的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母亲跟熟人聊天,在她们口中一次又一次的“再见”中,从失望逐渐绝望。 不过岳银瓶接下来的话,让陆游彻底忘记了酿酒。 几人分宾主坐定,岳银瓶率先开口:“李申之,你说过要帮我救父亲,还记得吗?” 李申之正襟危坐:“当然记得。” 岳银瓶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几位是我找来的帮手,你准备安排吧。” “蛤?”李申之瞠目结舌。 安排啥?啥安排?啥叫我准备安排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就找来帮手了? 梁兴含蓄地一笑,说道:“好叫李公子知道,忠义社的兄弟们知道了岳帅的情况,都想出份力,便悄默声地来到临安。前几日去岳府拜见之时,恰逢银瓶姑娘要谋划救岳帅。 “忠义社的几个老伙计听了银瓶姑娘的分析,哦不,应该是李公子的分析,觉得救岳帅刻不容缓,势在必行。但是我们几个又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便跟着银瓶姑娘来到此处,听听公子的章程。” 李申之忽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之前担心岳家的人太大意,故意把局势说得万分紧急。 这下可好,用力过猛了,人家立刻马上就要开展劫狱行动。 李申之开门见山说道:“你们是打算劫狱?” 梁兴与岳银瓶对视了一眼,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那劫狱之后呢?”李申之追问道。 劫狱很简单,聪明点的打个地洞偷人,蛮横点的领上一帮人直接杀进去,然后再一路火速出城。就古代这种落后的通讯设施,只要你跑得足够快,前面就不会有堵截。 可是劫狱之后,岳飞以什么身份活着?是隐姓埋名,还是落草为寇,还是投靠金人? 三条都是死路,哪一条都走不通。 投靠金人绝对不可能,落草为寇恐怕也不是岳飞所愿。 排除了两个选项,难倒岳飞就愿意隐姓埋名了吗? 刚烈如岳飞,必然不会苟且地活着。 “这……”梁兴一时语塞:“那也要先保住性命吧。” “那岳家上下几十口呢?”李申之继续追问。 劫走岳飞容易,但是想把岳家上下老小全都送出去,难度可就大了去了。 如果岳家的人想早做准备,悄悄离开,恐怕还没出临安城的城门,岳飞就被带上了刑场。 岳银瓶紧咬着嘴唇:“若是能救出父亲,我宁愿不要性命!” 李申之看着她一阵无语。这刚烈的小妮子,岳飞死后她也跟着投井自尽,小小年纪如此大义,让人不胜唏嘘。 李申之劝道:“我相信岳帅不愿意看到你们这样,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受到连累。你们这样做,不是帮他,而是害他,是陷岳帅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说到这里,李申之忽然有点懂岳飞了。在狱中的他,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但是最终选择了慷慨赴死,大概也是为了给家人留一条后路。 赵构知道岳飞是被冤杀的,岳飞也知道赵构知道岳飞是被冤杀的。赵构还知道,岳飞以后一定会平反的。岳飞死后一家老小北方发配到了福建,生活上却没受什么刁难,他的子孙也都相继入朝为官。只不过赵构当太上皇的时候,曾叮嘱过自己的继任者赵昚:我死之前,不许给岳飞平反。 或许当岳飞写下“天日昭昭”的时候,这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君臣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吧。 岳银瓶的年纪和阅历理解不了这些,她倔强的小脸已经泪流满面,像是咆哮,又像是质问李申之:“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申之说道:“岳帅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什么危险,咱们慢慢想办法,兴许能让岳帅脱罪出狱,官复原职呢? “再说,若是真的发生了最坏的结果,咱们再去劫法场也行啊。” 劫法场的难度,比劫狱要小多了。劫法场算野战,劫狱就是攻城战。宋军野战打不过金军,金军打不过岳家军,于是岳家军跟宋军打野战救岳飞,逻辑上没有瑕疵。 岳银瓶哽咽着嗓子:“你说的要跟我一起劫法场,不去是小狗!” 李申之郑重地点头:“不去是小狗!” 梁兴说道:“若是劫法场,我带的这点人手恐怕不大够,还需要传信回太行山,多调些人手过来。” 忠义社鼎盛时期不过才四千人,与金人斗了十几年,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能集齐的人并不多。 “如此甚好。”李申之暂时将他们劫狱的冲动遮掩过去,顺着话锋答应下来。 这时,薛管家提出了一个疑问:“这些河朔义士来到临安,如何隐瞒身份?” 薛管家跟着李纲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是以为忠勇之士,真心实意地题这些忠义之士考虑。 陆游难得插嘴:“临安城中本就多的是南下的北人,别说梁小哥几个人,就算来个百八十号的,也根本不起眼。” 话是这么说,理却不是这么个理。 陆游的话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显然是他没有考虑到大家的顾虑。 劫法场是谋逆之事,必须要谨慎应对。一百多河东义士进城,万一真让查出端倪,救岳飞之事怕又要胎死腹中了。 而他们,容不得失败。 岳银瓶妙目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你不是要开酒坊吗?到时候必然需要招募许多工匠,把他们编入你的工匠中不就行了?” 李申之心想:我真的不需要招募工匠了,自家就有那许多闲汉用不完,又何必再花冤枉钱。 可是看到岳银瓶那杀人一般的眼神时,还是故作坚定地说道:“没问题!” “所以,现在要去酒坊了吗?”陆游小心翼翼地问道,仿佛手里捧着一个肥皂泡泡。 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位大诗人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四十九、赵士亻褭“niao” 大理寺来了个大宗正。 赵士褭,宋室宗亲,与官家赵构一个辈分,年纪却大了他两三轮,时任大宗正。 宗正,主要管理皇家事务。 比如散佚民间的皇室子弟想要认祖归宗,宗正寺负责审核登记,只有写上了宗正寺的名册,才算是官方认证的皇室成员。 其他的比如皇室成员有作奸犯科者,按说也归他管。 不过皇室的案子,通常由三司会审,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一起断案。 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搜集证据,刑部拿出审判意见,最后由宗正寺拍板。 大概相当于一套侦查、起诉、审判的流程。 这位大宗正来到大理寺,是吹风定调子来了。 其实也不用吹风,官家亲自下旨要办的案子,又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走一遍流程就完了。 区别只在于,那假冒的柔福帝姬,最后是吊死,还是砍头,亦或是凌迟。 “堂下之人,你可知罪?”赵士褭循例问道。 假冒柔福帝姬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双目无神,只是惨惨地笑着,并不说话。 赵士褭身旁站着大理寺丞李若朴,侧身进言:“禀大宗正,此人自从入狱以来,便始终不吭声。” 大宗正自古便位高权重,位列三公九卿之一,地位尤在大理寺卿之上。李若朴不过一个大理寺丞,理应对他恭恭敬敬。 然而旁边还有一个大理寺少卿,叫周三畏,却对李若朴和赵士褭不感冒,只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笑话。 “用过刑了?”赵士褭问道。 李若朴回道:“用刑时只是喊,用完刑一直哭,还是不说一言。” 赵士褭有些头疼,感觉这事不太好办,因为证据不够充分。 假冒宗亲是死罪一条,这没什么好商量的。更何况是这种假冒直系亲属,没出三服的近亲。 若是一个贬官发配的罪名,随便判了也就判了,日后平反再召回来补偿便是。 可偏偏这是砍头的罪,脑袋一掉可就再也接不上去了。 若是日后平反,证明砍错了人,他这个大宗正也就坐到头了。 物证只有皇城司的一条情报,人证一个没有,口供也是半个字都没有,按律定不了罪。 实在不行,只能去皇城司走一趟了,看看消息是否可靠。 赵士褭挥了挥手,让人将假帝姬带了下去,问道:“岳飞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李若朴说道:“谋反之事不成立,其他小错……多少有一些。” 人无完人,岳飞打仗没话说,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当年在军中也是个刺头,偶尔违反军纪也很正常。 赵士褭问道:“能定什么罪刑?” “流刑,二年。”李若朴又补了一句:“顶天了。” 赵士褭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办案,莫要委屈了忠良!” “下官遵命!”李若朴深深拱手。 送走了赵士褭,周三畏冷冷说道:“大宗正与丞相不合,你却在这里献殷勤,小心头上的乌纱帽。” 周三畏是大理寺少卿,职位比李若朴高一些,所说的话算是告诫,更像是警告。 李若朴鄙夷地看了一眼周三畏,这位大儒周敦颐的曾孙子,心中暗呸一声,真给你家祖上丢脸。 …… 出了大理寺,赵士褭一路马不停蹄南下,来到了皇城司,径直找到了冯益。 冯益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这尊大神给迎了进去。 冯益是皇城司的干办,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内侍省的押班,与宗正寺常打交道,知道这位大神的脾气,那是真敢打人呐。 对寻常朝臣或许还不敢下手,但是对他们这些宦官,打起来跟揍自己儿子一样。 冯益虽然是赵构当王爷时候身边的老班底了,地位依然没有这位大宗正高。 话说十二年前的苗刘兵变,苗傅,刘正彦在建康(现南京市)发动兵变,逼赵构退位,立赵构两岁的儿子赵旉(fu)为帝。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是这位大宗正赵士褭的儿子赵不凡,用刀在大腿上割开一道口子,把写着密信的蜡丸装进去,快马加鞭地送给张浚,张水浚。 张浚立刻组织吕颐浩,张(人)俊,韩世忠,刘光世,率军勤王,这才平定了这场叛乱。 赵士褭的这场泼天大功劳,冯益可不敢比。 赵士褭也不跟他客气,大马金刀地一座,问道:“消息可曾查证?是否可靠?” 冯益恭敬道:“回大宗正,目前只收到一条情报,还未收到第二条。若是想要查证,这厢发出指令,到五国城的探子回报,最快也要三四个月,这一时半会也出不来结果。” 情报也讲究多方印证,不能单凭一条消息就认定事实。 赵士褭自然懂得这个道理,说道:“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可以佐证?” 冯益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所以然。 忽然,灵光一闪,冯益想到一个人,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这次能揪出柔福帝姬的案子,其实完全得益于皇城司在临安城里的一个密探。” 冯益故意强调皇城司的密探,先给自己表上一功。 赵士褭没有吭声,只是瞥了一眼冯益,冯益赶紧继续说道:“大宗正或许还认识此人,他……” 冯益感到周围气氛一冷,看到了赵士褭阴沉的脸色,知道自己再啰嗦几句,恐怕就要挨揍了,赶紧说道: “此人是李纲李相公的儿子,唤作李申之。不知为何,他与柔福帝姬起了冲突,又不知为何,忽然指证柔福帝姬的身份有假。然后下官回到皇城司筛选情报,竟然真的找到一条证明真柔福帝姬薨于五国城的消息。” 赵士褭听完,仔细思虑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漏洞,便问道:“这个李申之,成为密探多长时间了?” 按说这种官宦子弟,是不屑于当劳什子密探的,除非出现什么特殊情况。 冯益有些吞吞吐吐:“这……” 赵士褭眼睛一瞪,冯益两腿发软,哆嗦道:“没……没……没几天。” “没几天是几天?” “三……三……三天。” 果然不对劲。 赵士褭问道:“你们调查过此人吗?” 冯益说道:“那李申之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但是在三元楼不知何故得罪了秦相,差点被逼死。后来灵隐寺的慧远大师作了一场法事,这李申之竟然起死回生,然后仿佛换了个样子……” 皇城司有自己的手段,接纳李申之当密探的时候,自然要先将他调查一遍。 李申之所作所为并没有刻意隐瞒,很容易就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赵士褭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个李申之在哪?召他过来。” 冯益应道:“这几日他一直住在茗香苑中,离这不远,下官这就去唤他。” 赵士褭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道:“不用了,老夫亲自去会会他吧。” 心中却是暗暗吐槽,抠门的冯益,官家赏的好茶舍不得拿出来,净拿些粗茶沫子糊弄人。 PS:输入法中打不出“亻褭”字,后文中以“褭”代替。 五十、失望 赵士褭去茗香苑扑了个空,因为李申之去了铁匠铺。 但是赵士褭却没有急着去铁匠铺找李申之,而是在贵宾包厢内,喝起了茶。 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伺候赵士褭喝茶的,正是茶博士,张葱儿。 张葱儿展开纤纤玉指,熟练地操弄着茶具,手上调着一杯早已调过无数次的豪华版七宝斗茶,却一直觉得索然无味,一点都没有以往创造美好事物的那种畅快感。 勉强调完一杯,给赵士褭呈了上去。 赵士褭按照先看,后闻,再品的流程来了一遍,很满足地“嗯……”了一声。 “博士今天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赵士褭问道。 “啊?”张葱儿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葱儿罪过,还请大宗正恕罪。” “无妨。”赵士褭和蔼地笑着:“博士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老夫说道说道?” 若是让赵不凡看到他老爹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不知会不会泪流满面。 赵士褭成天对着自己快四十岁的儿子板着个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又对面前这个比他孙女还小的女子亲切地谈心。 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是如此吧。 张葱儿妙目一转,在心中大致权衡了一番,说道:“奴今日学了一种新式泡茶法,较斗茶更有趣。只不过钻研了许久,一直无法得其真妙处,是以心心念念,才有了方才失魂丑态。” 赵士褭听说竟然还有如此神妙的泡茶法,一下来了兴致:“不如给老夫来一泡,让老夫也尝尝鲜?” 张葱儿嫣然一笑,将桌面上繁杂的器具收拾干净,只拿出了茶碗和盖子。 学着李申之的模样,用一壶开水和一壶凉水兑出了一大壶的六十度温水。 把整片的茶叶投入茶碗中,冲入温水,数了大概五七下,用盖子压住碗口,将茶汤倒入建盏,呈与赵士褭。 赵士褭接过杯子,依然用观茶、闻茶、品茶的步骤来了一遍,问道:“这便是蜀中的盖碗茶吗?” 盖碗茶的饮用方式早已有之,在川蜀之地小范围流行。 张葱儿说道:“不过是借用了盖碗茶的器具,饮法却大相径庭。蜀中的盖碗茶,是用盖子压住碗中的茶,直接就着茶碗饮用。这种饮法,乃是将茶水逼出,茶叶留在碗中。” 赵士褭问道:“这味道,可有何说处?” 张葱儿苦恼地一笑:“这正是奴发愁的地方。明明有诸多感受,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感觉此茶清香扑鼻,却又有苦涩味道掺杂,美中不足。” 赵士褭笑道:“茶如人生,这美中不足的感觉,或许便是这种滋味吧。” “咦?”赵士褭发完感慨,惊道:“此茶……为何喉头会微微发甜?妙哉,妙哉!” 张葱儿拍手叫好:“我家少东家说了,这叫回甘。能喝出回甘的茶,才是好茶。” 赵士褭砸吧了几下嘴巴,意犹未尽地又喝了一碗:“这茶还有没有了,给老夫包一些,回家慢慢品用。” 张葱儿展露出职业微笑:“平日里想孝敬大宗正都没机会,我茗香苑的茶,那还不是先仅着大宗正享用。” “老夫不吃白食,照价付钱便是。”赵士褭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招呼随行管家付钱。 紧接着问道:“你家少东家是?” “少东家乃是李相公之子,李申之。”张葱儿介绍的时候颇为自豪。 赵士褭老脸一红,仿佛想起了什么任务,又故作镇定道:“你家少东家现在何处?老夫想见见他。” “可真不巧,少东家去了铁匠铺子。”张葱儿赶紧解释道:“铁匠铺子离这里不远,奴这就差人去寻,不一会就能回来。” 赵士褭站起身便往外走:“不用了,着人前头带路,刚好官家托老夫多在临安转转,体恤民情。” …… 铁匠铺中,早已热闹成了一锅粥。 李申之拿着李修缘画好的图纸给老铁匠看,老铁匠使劲地摇头,说看不懂图纸。 李申之急了,指着图纸上的标注:“看这里,这就是一根长一尺,直径半寸的铁棍。” 老铁匠无奈地摇了摇头,红红的眼圈快要流下泪来,指着墙上的铁器展示货架:“俺只会打那些玩意。” 不能完成恩人交办的任务,让他很内疚。 李申之无奈地看了看墙上的菜刀,剪刀,铁锅,茶壶,等等十几种铁器,其加工难度比自己图纸中的物件要难得多。 墙上那些复杂的器具都能加工出来,偏偏自己画的这几个零件搞不出来,让李申之很郁闷。 殊不知老铁匠自打当学徒时起,从没看过劳什子图纸。 会打的那些器具,都是跟着师傅一点一滴学会的。 先是看三年,然后打三年下手,再打三年主锤,前前后后总共九年,才算是出师,才能独立打出合格的器具。 比如打一把菜刀,正面敲几锤,背面敲几锤,怎么敲出把手,刀背多厚最合适,每锤用多大力气,早已熟烂于胸,伸手就来。 一切尺寸和章法全在心里,跟图纸没有半毛钱关系。 真要是敲几下就用尺子量一下,看看哪里厚了哪里薄了再作调整,一天也打不出一把菜刀。 打铁要趁热,磨叽一会儿铁凉了敲不动,还得重新进炉子里烧。 一来一回耽误事儿不说,铁也会越变越软,成了废铁。 其实是回炉次数太多,铁中含碳量下降之后,钢变成了熟铁。 李申之第一次折腾失败,梁兴他们却兴奋起来。 “李公子,不如咱们多打造一些兵器,到时候成功的几率更大!”梁兴一说,太行山好汉们纷纷响应。 原本他们还担心武器无法运到临安城里来,到劫狱的时候太吃亏。 没想到这位李公子竟然有一间自己的铁匠铺子,那武器铠甲还不是想造什么造什么,想造多少造多少吗? 当年在太行山起事的时候,他们的兵器就是自己打造。 太行山上有煤矿有铁矿,他们从零开始摸索,一个个硬是自学成才,打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老铁匠一脸苦笑:“各位好汉莫要开玩笑!铺子里每年进了多少铁,出了多少器,官府都有登记。若是前后出入太大对不上,老汉怕不是要掉脑袋。” 好不容易从众人的争吵中摆脱出来,李申之跟李修缘说道:“要不,去木匠铺子瞧瞧?” 五十一、找上门来 领着几个失落的太行山好汉,李申之一行人又去了木匠铺。 木匠铺子的木匠就不如老铁匠那般热情,毕竟东家对他没有救命之恩。 老木匠之所以要卖铺子,是因为老伴生了病,没钱医治,才想着将铺子转手,换些钱好给老伴看病。 他这间铺子可以卖给李申之,也可以卖给别人。 李申之出的价并不高,甚至有点压价的嫌疑。老木匠之所以愿意卖,也是看在李府能立马付钱的面子上。 真要细究起来,老木匠自己觉得还让着利呢。 “少东家有何吩咐,唤老汉前去便可,怎地还亲自来了。”老木匠客套道。 李申之早已打听过老木匠的情况,为人大致还算仗义,可以收为己用,便不会放过这次收拢人心的机会:“老丈的手艺我自然是放心的。这次过来,是听闻老丈遇到了难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老木匠也没敢太把这话当回事,虚假的客套见识了太多,说道:“有劳东家挂念,浑家不知怎地,最近总是忽然变得脸色苍白,冒冷汗,还晕倒过几次,不过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妨事。” 这是典型的低血糖症状,不稀罕。 李申之说道:“头晕之时吃块糖就好了,怎地还需要卖铺子看病?” 老木匠说道:“之前瞧过大夫,大夫也是这么说。可是吃了这许多年,依然是治标不治本,便想着是不是中邪了,找了个方士看了看。那方式说是此处风水不好,有碍主家身体……” 说道这里,老木匠老脸一红,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木匠铺子风水不好,妨碍主家的身体健康。 他把铺子卖给了李申之,那岂不是把祸水引到了李申之身上呢?这龌龊的小心思,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只要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李申之没在意这个细节,继续问道:“是何时开始出现身体不适症状的?” 老木匠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说道:“二三十年前便是如此,这几年堪堪越来越重了。” 李申之喟叹一声,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愚昧的百姓啊,明明只要按时吃饭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搞得这么大阵仗,连安身立命的铺子都卖了。 现在成了资深低血糖,想要调养过来,没个一年半载的也见不到成效。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老木匠的愚昧,他也没机会在这么合适的位置盘下一间木匠铺子。 李申之说道:“现在铺子换了主家,你就安心在这里干活吧。你放心,我命硬,寻常邪物伤我不得。” 老木匠一张老脸再次潮红,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申之又嘱咐道:“回去告诉你家的人,以后一日三餐定要按时吃,这是我李家的规矩。” “这……”老木匠一时语塞,从没见过这样的规矩。 李申之没好气道:“不好好吃饭,哪来的力气干活?莫非你想偷奸耍滑,磨洋工不成?” 老木匠不知道什么叫“磨洋工”,不过大致也能猜到,意思应该和偷奸耍滑差不多。 “不敢不敢!”老木匠连连摆手:“老朽定当竭尽全力,东家安派的活儿绝不耽搁半分。” 人心收拢得差不多了,李申之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取出李修缘画的图纸,问道:“这画上的玩意儿,能造不?” 老木匠拿起图纸一看,见纸上不仅物品画得样貌分明,连尺寸都标得一清二楚,便一脸褶子攒成了一朵花儿,憨厚而自信地笑道:“这有啥不能的。” 李申之惊讶道:“你真的会做?” 老木匠见状,心里犯了嘀咕,又拿起图纸端详了一会,指着图中的画,不甚自信地说道:“这是个圆桶不?用二寸厚,三尺长的木板打造,径六尺。莫非还有甚机关不成?” 李申之激动道:“没有机关,就是如此!真是太好了,这玩意儿多久能造好?” 老木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造个这玩意对一个资深木匠来说,不过基操而已,这少东家为何会如此激动?莫不是个傻子吧。 就算是傻子,那也是东家,老木匠不敢含糊,说道:“铺子里刚好有现成的板子,若是人手够的话,两日便能造好。” 人手多的是,李申之拍着胸脯应道:“你需要多少人,说个数,后晌我就安排。” 老木匠厚着脸皮问道:“那这工钱……” 经营多年,他深知丑话说在前头的重要性。越是熟悉的人,越要把这些难开口的话说清楚,省得日后误会,黄了一场友谊。 得知老木匠能看着图纸加工零件,李申之哪里还在乎这点小钱,大手一挥道:“你且算好你的料钱和工钱,其他莫管。” 殊不知木匠干活,本就是拿着尺子从早干到晚,向来都是按尺寸加工,边干边量。 换成铁匠就没那么讲究了,他们打一把菜刀,刀身不管是大点小点,厚点薄点,刀柄长点短点,对使用影响并不大。 木匠就不一样了,若是榫卯的位置和大小出了差错,合在一起连把椅子都组装不起来。 但是木匠也有自己的问题,那便是尺子的标准性问题。 每个木匠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子,互相之间都有误差。 张三木匠的一尺,跟李四木匠的一尺相比,可能就长出了半寸。 也就是说,一个木匠按照尺寸加工出来的零件,放到另一个木匠那里,就不能用了。这一点李申之暂时还没有注意到。 当然,官办的作坊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因为尺子都是统一下发的。 李申之大喜道:“还是木匠靠谱,不像那个铁匠,连个尺寸都不会看。” 老木匠说道:“东家说的是锻打吧?其实除了锻打之外,还可以铸个模子,把铁烧成铁汁,倒入模中,待铁汁冷却,去掉模子,把不平处打磨一番便可。只要模子合乎尺寸,铁器也必然合乎尺寸。” 老木匠一般不愿意多说话,兴许是刚才自己龌龊的小心思被戳穿,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想找补一下,这才越权多说了这么一句,想给李申之提个醒。 李申之点了点头,却没有刚才那样的兴奋。 其实铸造的法子他也想过,只不过以现在的铸造技术,必然会存在很多砂眼,影响钢材的强度。 若是制造一个铁锅铁壶,就算有点砂眼也无所谓,铸造出来的也凑合能用。 但是想要用铸造的铁器制造机械零件,以现在的铸造技术,还不如用硬木材呢。 “此事权且搁下,随后再议。”李申之打算回去之后再仔细想想,看看无用的知识里面,有没有可以实现高精度锻造的方法。 好在酿酒的设备,对设备强度要求不是很高,先用木制设备代替也无不可。 铁匠铺子与木匠铺子的调研活动,基本算得上圆满成功。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申之也算是摸了摸自己的家底,为日后谋划打基础。 再三勉励木匠们一定要按时吃饭以后,李申之转而对梁兴等人说道: “梁小哥,打造兵器也不急于这一时。总需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瞒过官府对钢铁库存的监督。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咱们夜里好好商议一番,拿个章程出来如何?” 太行山好汉们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说话不硬气。况且李申之一番话说的在理,他们便答应下来。 谁知刚要出门,却被一辆奢华的马车挡在了门口。 “好你个李申之,真让老夫一顿好找!” 五十二、真·大腿 来人正是大宗正,赵士褭。 赵士褭在夯土的御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一路风尘仆仆,从皇城司跑到茗香苑,再从茗香苑跑到铁匠铺,再从铁匠铺回到茗香苑,最后才找到了木匠铺。 临街商铺的店主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辆豪华马车在御街上往来穿梭,仿佛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一样。 赵士褭的到来,却搞得李申之一头雾水。 看来客的马车和着装,分明是一位贵人,但是看那架势,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薛管家早年跟着李纲的时候,见过这位大佬,赶紧向李申之介绍:“这位是大宗正。”还没敢说人家的名字。 李申之赶紧作揖:“见过大宗正。” “起来吧!”赵士褭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木匠铺子:“眼下科举在即,不说好好温习功课,怎地一直往这种地方跑?” 李申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吗?可是言语之中怎么还有一丝关爱之意? 李申之赶紧解释道:“刚刚盘了间木匠铺子,叔父不在临安,我就过来瞧瞧,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梁兴等人站在原地好不尴尬,也不知该不该跟赵士褭问好。 李申之见状,朝他们摆了摆手:“下去干活吧。” 老木匠与梁兴等人会意,暂时以伙计的身份,散入木匠铺子。 几个太行山好汉倒也没真闲着。老木匠到了作坊,便开始张罗着造李申之画好的滚筒,太行山好汉们跟着帮忙。 好汉们个顶个的都是大力士,也都是干过农活的庄稼把式,当起木匠下手来,有板有眼,又是真心实意地干活,一个顶俩,让老木匠赞不绝口。 且说赵士褭自顾自地坐了主位,让李申之在下首坐下。 “不知大宗正找在下,有何吩咐?”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赵士褭说道:“当年我与汝父李相同殿为官,李相为人刚正,某颇为敬佩。” 一顿高大上的开场白,让李申之更懵了。 紧接着,赵士褭话锋一转,说道:“今日我有一事相问,望你能如实回答。” 李申之立马提高了警惕,能让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亲自问话,必然不是小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赵士褭盯着李申之,问道:“你怎知,长公主府中的柔福帝姬是假的?” “就这?”李申之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点小破事,竟然劳动朝廷顶级高官亲自大老远地跑来问话? 正常流程不该是把人给叫到宗正寺,让我去主动汇报的吗? 赵士褭没太明白李申之的态度,说道:“莫非,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没有,没有。”李申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在下是说,柔福帝姬假身份的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 “哦?”赵士褭仿佛看到了光明,说道:“说来听听。” 李申之简单回忆了一下曾经看过的地摊文学,说道:“那个假柔福帝姬,原本唤作李善静,是东京城的一个尼姑。他跟真帝姬的丫鬟是相熟,成日里打探宫中趣事。恰好这个李善静与那柔福帝姬长得又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成天在身边的人,恐难以分辨。 “在下猜想,定是那李善静知道柔福帝姬被抓去五国城,行在又在临安扎下了脚跟,便想着来临安骗一场富贵。 “李善静到临安的时候,距离帝姬北上已过去许多年,容貌有些变化更不易察觉。唯一的疑点便是那双大脚,还因为审查不严,被她给糊弄了过去。” 三言两语地说了个梗概,李申之有点意犹未尽。也就是手里没有键盘,不然我能给你水出一万个字。 前前后后说得没什么矛盾的地方,所有疑点也都有合理的解释,眼看着破案在即,赵士褭有些意动,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李申之道:“早些年跟人喝花酒,听别人说的。” 赵士褭追问道:“听谁说的?” 李申之说道:“那哪能记得清楚,喝酒喝到那个份儿上,哪还知道谁是谁!”说完,给了赵士褭一个“你懂的”眼神。 赵士褭正准备会意一笑,忽然醒悟道:我是正经老头,不懂什么是喝花酒。 转而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传闻,如何能够证实?” 李申之笑道:“那还不简单。你问她宫中的事,她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能对答如流一点都不稀奇。你若问她五国城的事,看她如何应对?” 赵士褭拍手叫好:“对啊!若是假帝姬,必然没有去过五国城,也就更不会知道五国城中的旧事。” 按说五国城中不是没人跑回来,只要存心打听,也能获得一些五国城中的情报。 然而在临安城中,关于五国城的消息是政治雷区,坚决不能讨论。 以往有讨论过的人,全都被官家下令抓起来,至今生死不知。 也不知在五国城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秘辛,让赵构如此忌惮,连说都不能说。 是以五国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临安城的百姓并不知道。 赵士褭不是百姓,从五国城回来的人都会被叫去问话,赵士褭就看过不少案卷,对五国城中的情况颇为熟悉。 只需要问上一两个问题,那帝姬是真是假,立刻见分晓。 赵士褭点了点头,感觉很满意。 李申之的回答基本上解决了他所有的疑点,竟然连假帝姬的真身份都搞了出来,这趟果真没有白来。 趁着天还没黑,赵士褭打算再去一趟大理寺,临别之时,拍着李申之说道:“很好,帝姬的案子若真如你所说,本官给你记首功。” “微末之事,不足挂齿。”李申之谦虚道。 赵士褭说道:“你家的茶叶不错,改日给我送一些过来。就是那个盖碗茶。” 李申之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拱手道:“敢不从命!” 赵士褭心中对李申之的观感大为改变,完全不似纨绔的模样。 整个过程中应对自如,不卑不亢,思路清晰,俨然一副干练的样子。 若是机会合适,倒是可以收为己用。 成天挖空心思想要抱大腿的李申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大腿给盯上了。 五十三、初步计划 大理寺。 当赵士褭喊出“李善静”的名字之后,这个假帝姬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从装疯卖傻到泣不成声。 “你们赵家无能,不知道造了多少孽,丢了大宋江山,死了那么多百姓,你们还能坐在那里吃喝玩乐。我不过是想过几天好日子而已,你们就这样对我。我不过是想过几天好日子啊……啊……啊……” 几近崩溃的假帝姬,真尼姑,这个叫李善静的疯女人,开始变得有问必答,句句真言。 每个身陷囹圄的人,总会把自己当作最无辜的一个人,连她自己当相信自己是善良的。 却忘记了那些死在她手上,被埋在长公主府院子里的仆人丫鬟。 李善静不仅把假冒帝姬的事情交代明白,连带着把这些年所作的恶,也说了个清清楚楚。 不一会,赵士褭问好了笔录,让李善静签字画押,回宫复命去了。 赵构大笔一挥,判了杖毙。 李善静的死,对于赵构来说,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足恶心了自己一阵,对于赵士褭来说,不过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这些年他经手的死刑犯不少,李善静不过是最显眼的一个罢了,对于冯益来说,是了却了一块大心病。 但是对于驸马高世荣家的人来说,是一种解放。 赵构没有过分追究高家的责任,只是以识人不明为由,降了高世荣的官职而已,依然保留官身功名。 宋代的贬官一般都不太较真,贬得快,升得也快。若是运气好,官复原职之后,还能再连升三级。 就是这“识人不明”的罪名很耐人寻味。 若论起识人不明,赵构这个当亲哥哥的人都没识出来,却严格要求人家一个外人,颇为可笑。 说起李善静,她不过是一个为了追求富贵而疯狂的女人。抛开她做的那些恶,其最初的目的并没有什么下贱之处。 如果告诉这世上的人,一条性命可以换八年富贵,愿意赌上性命的人又何止千万。 愿意为了富贵而赌上身家性命的人,李善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几年,临安城外光是冒充宗室被砍头的人就有数百个。 李申之没有吃过那种苦,所以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批判李善静们的疯狂。 …… 假冒帝姬的案子成了临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权贵圈子里却没引起多大的反应,因为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韩世忠被罢免了。 就在去年,韩世忠还大破金兵,被拜为太保,兼河南、河北诸路讨使,封爵英国公。 半年前,韩世忠与岳飞、张俊一道,被收了兵权,明升实降,担任枢密使(国防部部长)。 据说当年赵构想要收回各军镇的兵权,打算先拿韩世忠开刀,韩世忠听到风声,去向岳飞求教。 后来听了岳飞的劝告,才主动上交兵权,还主动上缴了许多银钱粮食,以供军需。 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罢免的命运。 哪怕是成了缩头乌龟,哪怕对官家唯命是从,哪怕是剪掉了自己泼皮的尾巴,学着哈巴狗的样子摇尾乞怜,韩世忠依然被罢免了。 李申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对赵构破口大骂。 “狗日的赵构,你他娘的在怕什么?在金人面前一点骨气都没有了吗?真他娘的给你祖宗丢脸!老子看你不配姓赵,改名字叫完颜构去球!” 若不是没有外人,光凭“完颜构”这三个字,就足够满门抄斩了。 也幸亏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周边也没有外人。 金儿和李修缘在屋子里,无视发飙的李申之,各自干各自的事情。 趁李申之发飙的间隙,李修缘说道:“怒伤肝,进而伤脾胃,我劝你差不多得了。” 金儿则是要来了一碗冰镇柑橘,给李申之下火。 李申之兀自发了一通怒,最后颓然地坐下,却是哑然失笑。 笑自己太幼稚。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自然是知道这个时代的弊病。 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就期待着这个时代为之改变,不是幼稚是什么? 死硬的主战派岳飞下狱,已经放弃主战思想的韩世忠被罢官,有资历又有战力的张浚被罢官,有资历没能力,只知道贪财的张俊也被罢官,甚至于主和派的赵鼎都被罢了官,还真指望这个时代可以自愈不成? “该干点什么了。”李申之坐在案前,手中拿着纸笔,想列一列计划,却枯坐半天,什么都写不出来。 这时,太行山好汉们回来了。 梁兴在外叩门,李申之着金儿将他们请进来,各自安排了座位。 梁兴一脸高兴:“幸不辱命,那木桶已经造好,运了过来,不知公子有何用?” 那个怪异的木桶,原本是李申之的一项小发明,造好了就能用,可以改善茗香苑工匠仆役们的生活。 不过现在,他的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了一股冲动,便暂且将木桶的事情放在一边。 “诸位好汉,在下有一事相商,不知是否妥当,还望诸位指点一二。”李申之一脸郑重,反倒让梁兴等人不自在。 就连李修缘和金儿都不禁侧目观察李申之,从未见过他如此郑重的模样。 梁兴说道:“公子有话直说便是,我等欲成大事,还指望公子帮衬哩。” 李申之说道:“诸位想要救岳帅,与其要劫狱,不妨刺杀一个人如何?” 梁兴面不改色:“刺杀谁?” 李申之握紧拳头,身子略微前倾,一字一顿道:“秦桧。” “秦桧?”梁兴反倒皱紧了眉头,不似刚才那般从容,疑惑道:“咱们救出岳帅便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李申之这才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以梁兴为代表的岳飞派好汉,之所以能跟自己达成共识,也只是在救岳飞这一件事上而已。 至于别的事情,他们并不愿意跟李申之有过多的瓜葛。 只有金儿和李修缘稍稍松了口气,他们还以为李申之要刺杀赵构呢。 其实李申之并不是没有想过刺杀赵构,只不过觉得时机并不成熟而已。 平心而论,赵构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能在山河破碎之际扯起大旗,重新建立起朝廷实际控制,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现在的赵构有点像凯申,需要靠他竖起的大旗,先实现名义上的统一。 然后再择机,取而代之。 五十四、滚筒洗衣机 到最后,也没有跟梁兴等人谈出个所以然。 梁兴等人虽然没有明确的拒绝李申之,但也委婉地拒绝了拯救岳飞以外的大多数事。 任由李申之磨破了嘴皮子,也无法让他们相信,只要杀了秦桧,可以极大地促进岳飞被救。 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刺杀秦桧的事,不过那是在岳飞死之后。岳飞没死的时候,秦桧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会拍马屁,主和派的丞相而已。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秦桧死了,岳飞依然不一定能活。不过是李申之能操作的空间多一点,通过政治手段拯救岳飞的几率更大一些罢了。 跟梁兴没有谈妥刺杀的事,太行山好汉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应承道:他们在临安城中停留的时间里,供李申之随意驱策,包括随后到来的百来号兄弟。 不管是木匠作坊,还是铁匠作坊,只要管他们一顿饭,保证下死力气干活。 请刺客,最好还是两情相悦。若是强人所难,最终反倒连累了自己,李申之只好暂时作罢。 他也想过从自家仆役中选几个身手好的人行刺杀之事,却终不可得。 刺杀秦桧的机会只有一次,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万不可鲁莽行事。 同样是历史上的那次刺杀,并没有成功。 可悲的是,自那之后秦桧出入必有大量随从,安保等级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再不似以往随意出入公共场所,让真正的高手刺杀起来,难度更大。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李申之便领着薛管家,张博士,金儿,李修缘,陆游一众,来到茗香苑的浣洗院。 岳银瓶回了岳家,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狱中的父亲。 现在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跟岳飞讲外面的趣闻,主要是李申之的趣闻。 浣洗院中,许多年老色衰的女工集中在这里,一大早便开始浆洗衣物、抹布等物件。 年轻漂亮的都在前台服侍,只有年老色衰,又没有着落的人,才会在浣洗院寻一份差事,即辛苦又赚得少。 据说五国城中,被掳掠去的汉家女子们,全在洗衣院里当苦力,作为对她们的惩罚,可见浣洗之艰苦。 李申之用来试手的第一个小发明,就跟她们有关系,叫作:滚筒洗衣机。 洗衣服的妇人们,一手提着衣服搁在一个直径约二尺的石臼里,一手拿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杵使劲捣着,如同舂米一般,翻一下衣服,锤上几下。 这个活儿之所以辛苦,除了需要大量体力之外,一只手还要长期浸在水中,手上皮薄如纸,极不健康。 在脚踏舂米发明之前,舂米就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体罚。 然而脚踏舂米的法子却无法用在洗衣服上,因为洗衣服需要经常翻动衣物。 若是一个人专门配合着翻动衣物,另一个人专门踩脚踏板锤衣服,虽然节省了力气,却多用了一个人,浪费劳动力。 人多干活少,同样不为权贵所喜。 在古代贫富差距巨大的社会现实面前,人力反倒是最不值钱的。 李申之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洗衣娘们的注意,她们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自己手上的活儿,整个浣洗院内pia~pia~作响。 每天有每天的任务,只有完成了任务,才有工钱拿。 李申之招呼梁兴几人搭把手,就在浣洗院内搭了一个支架,在木桶两侧盖子的中间各穿入一根短横轴,搭在支架上。 翻到盖子的一面,随便报了一团十几斤重的抹布扔进去,又加了数桶水,待水位浸湿了抹布,达到木桶三分之一高度时,将盖子盖上,搭好扣子,不使盖子在翻转时掉落。 “转吧。”李申之一声令下,梁兴亲自转起了木桶。 木桶犹如烤全羊一般,在支架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只听得抹布在水中啪嗒啪嗒地直响。 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在洗衣服一般。 滚筒洗衣机的原理很简单,是利用衣物被滚筒带到高出,然后掉下来,通过衣服摔到水面的过程模仿木杵捶打衣物的动作,通过衣物之间的摩擦实现搓揉的效果,进而达到洗衣服的目的。 木桶的密封不是太好,有好几处漏水的地方。 不过不要紧,新桶漏水很正常。 木桶就是这样,干的时候略微漏水,等用的时间长了,木头泡湿了以后就会吸水发胀,反倒不漏了。 好在漏水的量不大,过一会加一次水便好。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检验洗衣服的效果。 约莫过了一炷香(十五分钟)时间,李申之说道:“取出看看效果如何。” 梁兴大手在木桶上一拍,飞速旋转的木桶戛然而止,刚好盖子一面朝上。 大木桶加上衣物和水,怕没有百斤重。梁兴一口气转了一炷香时间的大木桶,只见他面不改色,气不喘,额头一丝汗都不见出,泰然自若地揭开盖子,从里面提了一块抹布出来。 “咦!”张博士接过抹布,撑开后仔细端详:“竟然洗得这般干净!” 李申之拿过一看,不甚满意:就这还干净吗?这是没把肥皂搞出来,要不然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光洁如新。 原始的肥皂早就有了,用猪胰子与石灰粉混合而成,里面掺入香料,名字就叫“香皂”。 不过价格太贵,不仅普通人家用不起,哪怕是普通富户也舍不得拿来洗衣服。 想要造出物美价廉的肥皂,那是一套复杂的系统,日后慢慢再说。 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检验一下木匠阅读图纸的能力,以及从图纸到实物的实现程度。 若是通过现有的工艺手段,能够把图纸上的设计实现得八九不离十,李申之便能大展宏图。 滚筒洗衣机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现在要做的,是先把劳动力给解放出来。 李申之说道:“此物洗得干净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节省人力。如梁小哥这般,一人浆洗的衣物可以顶得上二十个妇人。若是能接上水车,更是只需要三五个人,就能顶得上浣洗院内这百余劳力。” 话音刚落,洗衣的妇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死死盯着李申之,有伤心,有悲痛,有哀怨,甚至还有仇恨。 薛管家赶紧说道:“临安城中,咱家只有两架水车,仅仅够日常用度,若是用来浆洗衣物,恐怕得不偿失。” 使用水里驱动的历史,由来已久。到了宋代,百姓对水力的开发甚至到了滥用的地步。 为此,官府不得不限制百姓对水力的开发,固定河道边水车的数量。 想要在河边架水车,得事先申请牌照,得到官府的审批才行。 还专门有禁军每日沿河巡查,抓到有人私造水车,或是私挖水渠,直接当场拆毁,将肇事者拿下。 既然用水力行不通,那就先用人力吧。 转个木桶而已,两个妇人就能操作,比她们徒手浆洗快多了。 薛管家看李申之还有些没开窍,说道:“少爷,若是用上此滚筒,固然能省下人力。但是多出的妇人,用谁裁撤谁,可有什么章程?” 李申之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些妇人的眼神。 原来他们是担心自己丢了活计,没了收入。 李申之转身安抚道:“大家放心,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被裁撤,工钱也不会少一分。” 看到大伙没啥反应,李申之说道:“不仅不会少,干的好了,还能加工钱。” 有胆大的妇人问道:“少东家,十个木桶就能顶俺们百人干的活儿,操作木桶却只需要二三十人。剩下的七八十人连活儿都没得干,去哪里加工钱?” 李申之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从现在开始,他要鼓励底层劳动者们多提意见,形成集思广益的风气,说道:“我李家这么多产业,难倒只有一个浣洗院吗?除了洗衣服,你还会干什么?再给你换个活计便是。” 五十五、小发明立大功 看到洗衣女工们对自己的发明有误解,李申之觉得有必要先打消她们的疑虑。 在他眼中,没有一个劳动力是多余的,只是他没有开发出足够多的劳动岗位。 技术的改进是为了解放劳动力,进而更大地丰富人类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而不是让人失业后无所事事,成为社会动荡的不安因素。 “那你先说说,你都会些什么?”李申之笑着问那个大胆的女工。 那女工性格泼辣,上前几步,胡乱甩了甩头发,露出风韵犹存的面庞:“俺会编篮子,会蒸馒头,会哄小孩儿,会的东西多哩。” 其他都好理解,唯独这个“哄小孩”的技能,让李申之颇为好奇:“哄小孩儿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女工说道:“小孩儿哭闹的时候,大人总喜欢吓唬小孩儿。俺从不吓唬小孩儿,俺能让他们说出来自己想要啥。” 大概这女工也说不太清楚,她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很容易取得小孩子的信任吧。 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以后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开一个职工幼儿园。 李申之说道:“我作为东家,在这里给你们一个承诺。待会你们把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擅长干什么,一个个地报上来,我都会给你们安排相应的活儿去干。要是我没有给你们安排活儿,让你们闲着了,你们也放心,工钱照发,一文钱都不会少。” 这下女工们没有顾虑了,在围裙上搓了搓手,一个个地跃跃欲试,都想要说自己的擅长。 “俺会唱曲儿……” “俺会接生……” “俺会种菜……” “俺会织布……” “俺会生儿子……” “俺识字……” “……” 李申之指着人群:“那个识字的,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工,略显羞涩地站在李申之面前。 “既然你识字,待会你来登记一下,她们的姓名,籍贯,是否成家育子,所擅长为何事?”李申之一口气吩咐了一大堆。 那识字的女工扭捏道:“俺就识百来个字,不……不会写……” 李申之一时语塞:你还真是“识字”呐! 一个个的,全都身怀绝技。 尤其是会生儿子那个,如果把他献给宋真宗,立马就能换个节度使当。 没办法,只好找了茗香苑的一个管事来负责登记。 没一会儿,登记的工作又出了问题——重名的太多。 老百姓给孩子起名字,就喜欢一窝蜂地扎堆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一听名字大概就能猜出岁数。 就拿这帮女工来说,出身讲究点的家庭,还会叫个花娘,月娥,秀娘之类的,不讲究的直接就叫大娘,二娘。 女工里面光是叫李二娘的,就有十来个。 平日里大家在一起做工,靠模样认人倒也出不了差错。这要是把名字写到纸上,神仙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小管事把情况说给李申之后,李申之直接把“工号”制度给搬了出来。 工号暂时实行两级编码方法。 第一级借用千字文,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依次往下排。 第二级直接用数字。 比如那个胆大的最先发言的女工,她的工号就是“天一号”。最后一个女工的工号是“天一零一号”。 随后再有女工加入,可以继续往后加。每个人再发一个木牌,刻上姓名和工号,当做身份证明。 这玩意早在秦汉时期就已经普及,一点都不稀罕。 这样一来,每个人在李家的管辖之下,都有了属于自己唯一的编码,也就有了属于自己唯一的一份档案。 等到需要给男工编号的时候,从“地”开始编。 若是以后出现了新的分类,那就从玄、黄、宇、宙开始,依次往后排。 女工们有不少见过世面的,得知自己竟然占了“天”字号以后,竟然激动得面色潮红。好像编号是天字号的人,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殊不知在李申之的眼中,编号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并没有优劣之分。 想要无上的荣誉,那就自己去奋斗,去争取,去证明,让属于自己的编号变得伟大。 就如第十八集君,实力会不如前面十七个吗? …… 滚筒洗衣机的制造,取得了圆满成功。 将衣服洗得很干净,不过是顺带的好处而已,真正让李申之高兴的,是与木匠成功的协作,以及解放了大量的女工劳动力。 再接再厉,李申之顺便造了个人工甩干机。 地上放置一个底座,底座上插上一根可以旋转的木轴,再往木轴上套一个可以随着木轴旋转的圆盘,然后在旋转圆盘上按照对称位置放上四个箩筐固定好,将湿衣物放入箩筐中。 圆盘一转,衣服里的水分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便会从箩筐的缝隙里被甩出来。 第一次使用并不成功,因为驱动的转速达不到甩干要求,离心力不够大。 于是李申之又搞了一个皮带动力传送装置,将甩干机的立轴换成了粗轴,另立了一根细轴,用皮带将两根轴套起来。 然后通过人力转动细轴,通过两轴周长的比例,提高甩干机的转速。 一阵水花飞溅之后,衣服取出时,有些地方已经隐隐发白,快要干透的模样。 “这个法子好,比手拧得还要干,这要大中午的挂出去,怕是不到半柱香就能晒干。” “就算是冬日里烘干衣服,也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没有了就业压力的天字号女工们,对这些新发明的态度友好了很多。 有了这两样东西,洗衣服再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了。 …… 陆陆续续地,木匠铺子又交付了几件设备,跟图纸上的设计不差分毫,李申之非常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生产速度太慢。 当李申之去木匠铺子实地调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锯木头的效率太低。 于是李申之借助电锯床的概念,打算再设计一个锯床出来。 在甩干机上已经验证了的动力传输装置,可以通过转轮直径比例的大小,让终端转速处于可控的数值。 这样一来,就可以通过畜力,这种速度小,扭矩大的动力,转换成需要高速旋转的圆形锯盘,进而达到电锯的效果。 李申之把李修缘召来,用自己的灵魂画法勾勒出了畜力锯的原型,再经过李修缘超强的大脑解析,一张完美的机械设计加工图,以界画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除了那个圆形的锯盘之外,剩下的东西都由木匠铺子来加工。 好在圆形锯盘的尺寸不需要很精确,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尺寸上的误差随后让木匠来适应便可。 圆形才是最完美的形状,旋转才是最完美的状态。 几个小发明搞出来,李申之长长松了一口气。 简陋的基础建设算是完成了,接下来该酿酒了。 想要打开高层路线,行贿是必须的。 最高境界的行贿,是拿出别人没有的东西,这要比单纯用钱财行贿的效果好上千百倍,花钱还少。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李申之发现,他能想到的日常用品,从牙刷到香皂,这个时代应有尽有。如果没有,那是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无法制造,他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造出来。 茶叶算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但是想要造出好的茶叶,还要等到来年春天新茶上市,从采茶开始用新法加工,才能造出合乎要求的茶品。 留给岳飞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如果小年夜之前救不出岳飞,搞这么发明还有什么用? 唯有白酒,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见到成品,划时代的成品,具备成为奢侈品潜力的成品,可以拿来打通高层关系的成品。 五十六、学霸小聚 白酒的酿造,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涉及到的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知识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知识范畴。 就拿白酒祛除杂质中的一个小点来说,祛除甲醇的过程就与绝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 通常来说,利用不同液体的沸点差异,可以通过蒸馏的方法,截取不同温度下的馏分,来分离液态混合物。 殊不知对于结构相似的物质来说,它们会出现“共沸”现象。 水和酒精会共沸,甲醇和乙醇也会共沸。 对于白酒来说,水分多一点少一点还不太要紧,只是度数的区别而已,但是甲醇多一点可就恐怖了。 这玩意只需要那么三五滴,就能要了人的命。如果控制不好酿酒工艺,那么酿造出来的不是美酒,而是毒酒。 许多饮用自酿葡萄酒的人会出现中毒反应,就是这个道理,无法控制酒中甲醇的产生。 所以说,想要控制甲醇的含量,还得从酿酒的原料与工艺入手。 同时,酿酒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工作,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步把粮食中的淀粉变成糖,第二步把糖变成酒精。 除了甲醇之外,还有酯类物质,杂醇油等十来种主要杂质,它们的含量控制也很关键。 酒里若是没了这些杂质,没有香气,喝起来没意思。可杂质要是多了,副作用又会很大,味道也会变型。 工业化之后的酿酒厂,经过了数十年的反复摸索,大致总结出了酿酒的基本原理,以及各个阶段的反应过程,只要按照流程生产出来的酒,口感和味道都不错,副作用也小,但是风味上可能会差一些,俗称“口粮酒”,售价大约都在三五十块钱一斤。 李申之不敢保证酿出茅台五粮液,但是酿出口粮酒,还是有点信心的。 即便是大众消费品的口粮酒,放到这个时候,都是碾压级别的存在。 具体的操作步骤比较繁琐,李申之经过反复推敲之后,仔细地罗列了出来。 其中最关键的两点,一是原料的选择和预处理,二是最后的蒸馏取酒。 原料的选择只有两样,高粱与糯米,其中以高粱为主,少量的糯米只为改善口感。原料的预处理只改变了一条,便是高压蒸煮。 酿酒作坊中原有的绝大多数方法与步骤,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这样也方便现有的酿酒师傅们操作。 最后再加一条蒸馏取酒,以提高白酒的度数。 原料的高压蒸煮,极大地提高了糖化反应的效率,光是这一条,就节省了好几天时间,也降低了杂质产生的机会。 经过酿酒师傅的测算,大概十天之后,第一锅酒就可以上市了。 …… 等待新酒的日子,一点也不寂寞,因为茗香苑来了好几个访客。 临安府学的同窗,韩平,范成大,栗韬一行人,拎着瓜果肉干,专程来拜访李申之。 韩平见了李申之,口中也不言语,只是作揖,暗暗地行了个弟子礼。 李申之不说破,一手抓住韩平的胳膊,一手接过范成大手中的肉干,领着众人一起走进了茗香苑。 “来就来吧,还提什么东西!”李申之嘴上客套着,眼睛已经把礼物扫视了一遍,目光锁定在最爱吃的橙子上面。 众人来到茗香苑的专属包厢,李申之招呼大家坐下,顺便将几个同窗带来的瓜果和肉干取了出来,铺在桌上现场开吃。 “随便坐,就当时在学舍里,不必客气。” 栗韬刚坐下就站了起来,快走两步来到墙边:“这屏风上的画,莫非是李唐真迹?” 李申之左手拿着半截肉干,在上面淋了一些橙汁,嘴里奋力咀嚼一阵,说道:“我茗香苑在临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怎么会有赝品。” 南宋是中国山水画的一座高峰,其中以刘(松年)李(唐)马(远)夏(圭)成就最高。这四人的画作,只要流传下来的,件件都是国宝。 栗韬对屏风上的画作爱不释手,细细品读。 “咦!”范成大忽然惊叫一声:“这是哪位大家写的诗?诗好,字也好!绝妙啊!” 李申之转头一看,原来是“此去泉台招旧部”那几句,微微颔首,矜持地笑道:“诗是我念的,字是一位叫陆游的越州学子写的。” 我说的是“念”,而不是“作”,也不算剽窃吧,李申之自我安慰着。 韩平原本端坐在案前,看到两位同窗大呼小叫,一个不停地念诗,一个不停地看画,搞得自己心痒难耐,坐立不安。 李申之走过来,借着吃第二片肉干的机会,在韩平肩膀上拍了拍:“韩兄,那边还有一张董北苑的真迹,来帮我掌掌眼。” 韩平心中一暖,趁势起身:“不敢当,你我一同欣赏。” “你还有董源的画?”栗韬闻言,激动地跑了过来:“在哪?” 五代和北宋,是中国山水画从出现到成熟的阶段,给中国一千多年山水画的繁荣奠定了基石,其中贡献最大的四人,合称:荆(浩)关(仝)董(源)巨(然)。 荆浩和关仝开创了北方雄壮风格的山水画,董源和巨然是南方烟雨朦胧画风的开创者。 其历史地位,比之刘李马夏还要高上一个级别。 遇到这样的真迹,莫说是这几个临安的学子,就算是大画家宋徽宗赵佶来了,都要激动半天。 在茶馆酒楼欣赏书画,本就是文人雅士爱好的活动之一。 小小的一间包厢,十几件名家真迹,足以撑起一个博物馆,几位同窗游玩了一圈,还有一丝意犹未尽。 栗韬目光依然停留在墙壁上,一脸艳羡:“怪不到李兄不愿回府学,换做是我,也愿意长住于此。” 韩平到底家境不错,家中也有些真迹,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说道:“李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待省试中第之后再风流也不迟。” 这个风流可是正经风流。 这时,陆游从外面找来:“申之,你要的图,我画好了。” 要设计的图纸太多,李修缘一个人忙不过来,李申之便把陆游拉来当苦力。 陆游诗书画样样俱佳,画几张简单的界画不过举手之劳,也就应承下来。 李申之从陆游手中接过麻黄卡纸,只扫了一眼便放在一旁,说道:“陆兄快来,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认识一下。” 李申之还没开口,那范成大便激动地站起,问道:“这位便是越州陆游?久仰久仰!” 陆游一脸懵地看着他,大家第一次见面,怎么还久仰上了?殊不知就在盏茶功夫之前,范成大已经拜读过了他的书法作品。 李申之看出了陆游的尴尬,拉着众人入座,一一介绍了一遍。 坐定之后,韩平不太合时宜地说道:“既然咱们都是应试的举子,今日不妨就来个文会如何?” 五十七、漏题 一说起“文会”,李申之来了兴致。 他倒不是喜欢舞文弄墨,而是为了科举。 科举最重要的策论,他早已知道了考题,而答题的密码也很简单。 李申之正是要借助今日的文会,把科举的考题透露给大家。 李申之说道:“既然是文会,咱们便来论一论策论吧。贴经都是小儿科,空口作诗也没甚意思,不如论一论当今的局势。” 范成大刚在腹中暗暗作了两首诗,看来今天是没机会念出来了。 范成大的学识,偏重于写诗,相对于科举一道,没有陆游开窍早,直到十年之后才过了解试。不过他比陆游强的地方在于,过了解试之后一举中了进士,没有蹉跎岁月。 “唉!”韩平叹息一声,说道:“当今朝堂之上,忠臣良将去了十之八九,前途晦暗不明啊!” 在坐的诸位,家族之中当官的不少,但是在京城里当中高级官员的,只有韩平,是以消息灵敏一些。 李申之消息也灵敏,是因为他有别的渠道。 陆游义愤填膺:“此时正是我等奋发图强之时,应当上书呼吁朝廷任用忠良,早日北伐,收复故土。” 栗韬若有所思道:“如今国朝文韬武略,外有刘(琦)帅,吴(璘)帅,内有岳(飞)帅,韩(帅),杨(沂中)帅,刚打了大胜仗,为何不趁机收复故土?真不知官家是怎么想的。” 韩平眼睛一瞪:“慎言!” 栗韬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头,一副疑惑的样子。 韩平年岁稍长,为人老成,平日里众学子们都有些怕他。 这时,张博士领着三名侍女,端着茶具走了进来。 烧香、点茶、挂画、插画,乃是文人的四巷自娱之事,文会之中怎能少了喝茶。 韩平见带来的茶具少了好几样,心中略有不快,以为是李申之故意怠慢大家。 好在他涵养不错,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把话题放在朝堂局势上:“官家的心思咱们莫要瞎猜,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李申之笑道:“嘴上说不猜,心里早猜了几百遍了吧。官家常拿汉文帝自比,其心如何,还用猜吗?” 栗韬点了点头:“汉文帝刘恒对内休养生息,发展民生,对外媾和求全,暂求和平。” 范成大说道:“正是汉文帝积攒下的家业,才有汉武帝一举扫平草原,开疆拓土,将西域纳入我华夏版图之中。” “西域啊,我华夏之邦失去了有三百年了吧。”李申之不禁有些惆怅。 曾几何时,一个武将想要青史留名,只有越过天山,横绝漠北,才算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大功劳。 反观现在,在江苏湖北打一场防御战,就成大英雄了?还是对北面敌人的防御战。 不是说这样的防御战没有意义,而是国土沦丧至此,令人痛心疾首,而国人对胜利的渴望和期盼,也已经沦落到苟安一隅便是成功了。 就拿这个时代最激进的武将岳飞来说,口号也不过是“还我河山”,踏破贺兰山。 将狼居胥山和燕然山视为不可能的目标。 须知,出了贺兰山再向北数千里,才能到达燕然山,这个汉人曾经征服过的地方。 岳飞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李申之思绪不知飘向了哪里,只是一脸怅然地在那里发呆,众学子暂时停下了探讨。 不一会,张葱儿冲好了茶,将前后三泡茶混在一起,倒入一个公平杯内,再架起一个苇条编的小滤网,将茶汤仔仔细细地滤了两三遍,清澈的茶汤之中没有半根茶渣,这才给每人分了一杯: “官人们请喝茶!” 官人最初是民间对官府之人的统称,类似于元代以后的“某大人”“某老爷”,现在的“某领导”。 叫着叫着,便流传到了民间,家中妇人最爱叫自己的夫君为“官人”,大概是想让自家夫君早日考取功名,早日高升吧。 再到后来,寻常百姓也喜欢这样叫,甚至把客人呼作“客官”,把新郎呼作“新郎官”。 一个称呼从贵到贱的流变,寄托着百姓们朴素的改变命运的愿望,大抵都是这样的过程罢。 陆游以半个主人的身份介绍道:“此茶有颇多妙处,诸位仔细品尝。” “哦?”韩平收起了不快之心,一看,二闻,三喝,四品,一套流程走完,仔细地砸吧了下嘴巴:“此茶味道醇正,清冽爽口,正如写文章直抒胸臆,痛快!” 心中收起刚才对李申之的误会,只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这茶的冲泡方法,经过张葱儿仔细揣摩,寻找到了水温、茶量、水量、浸泡时间等等几个变量之间最佳的平衡点,味道比李申之当日的泡法还要好上几分。 范成大也品了一会:“苦涩过后,喉头竟然微微发甜。古人尝说‘苦尽甘来’,诚不我欺!” 李申之说道:“此茶乃是用旧茶匆匆制成,不足之处甚多。待到来年春茶上市,口感还能比现在好上十倍。” 茶叶生意,是李申之日后打算大规模经营的一项生意。他的福建老家就是重要的产茶区,大有可为。 现在先逐渐地推广新茶,在高层圈子里慢慢暖场,逐渐打响新式茶叶的名声,等到来年新茶上市,很快就能引爆市场。 品了一轮茶,话题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韩平喟叹一声:“国朝经历诸多苦难,才在杭州站稳脚跟,也不知这‘甘’何时才能来。” 李申之说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朝廷的头是官家,路要如何走,还要跟上官家的脚步才行。” 陆游愤愤道:“若是官家有错,当臣子的无人言语,任由官家走上歪路,那要咱们还有何用?读的那许多圣贤书又有何用?!” 李申之说道:“想要上书官家,也要等到你中了科举,入仕之后再说。你若是这般态度,在考卷中忤逆官家,如何能考中科举?” 韩平点头道:“历年科举的策论,无不是以官家的态度取士。若是不知官家心中何意,纵使文采斐然,也会名落孙山。” 韩平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李申之很诧异。 看来古人也很务实,很“聪明”。这才是寂寂无名的大多数读书人的样子,连朱熹都无法免俗。 许多年后朱熹参加科举的时候,正是秦桧权势熏天的时候,朱夫子也只能是歌颂了和议,甚至是对秦桧阿谀奉承之后,才考中的进士。 幸好朱熹当年名次不高,所作的阿谀文章没有流传下来。不然看到朱圣人对秦桧的阿谀之态,不知会崩塌多少读书人的道心。 像陆游这种名载史册的铁憨憨,才是少数。 既然韩平这么明事理,这么务实,李申之觉得泄露考题的时候到了。 五十八、骂陆游 休兵以息民,而或以为不武。 这是绍兴十二年科举殿试的题目。 也是即将到来的省试中,答题的主题。 把握住这条主题,并不能保证科举中第。但是偏离了这条主线,一定会落榜。 “既然战事平息,那么现在就不必再主动挑起事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一举击败金人,收复故土,也不失为一条上上之策。”李申之先阐述了一遍主基调。 这不是他的主基调,而是想要科举中第,答题的主基调。 韩平点头道:“正是如此。岳帅被十二道金牌追回之时也说过,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再想全面北伐,短期之内将不再可能。” “胡说!”陆游怒目圆瞪:“岳帅明明说的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怎如你说的那般不堪!” 岳飞明明说的是无法实现中兴,根本不是短期之内不再可能。 与陆游接触的短短时间里,韩平已经发觉这位小兄弟性情太过刚烈,容不得一点瑕疵。 范成大倒是对陆游颇有好感,打圆场道:“姑且不论岳帅曾经如何说,只说眼下,确实不宜强行用兵。” 栗韬也跟着说道:“没错,休养生息,刚好是咱们士人所擅长之事。趁没打仗的时候,咱们多多的发展民力,多多的积蓄粮草武器,等到打仗的时候,也能增加一些胜算。” “哼!”陆游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场面忽然就很尴尬。 明明都是很好的建议,为什么到陆游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李申之有些不解,问道:“陆兄,可是几位同窗说的不妥?” 陆游愤愤道:“现在是金人打了败仗,咱们正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偏偏是咱们主动放弃国土,选择偏安苟合?所谓的休养生息,不过是给自己贪生怕死找借口罢了!” 说了一通尤觉得不过瘾,陆游又说道:“咱们不上战场,莫非诸位想把自己的子孙送上战场吗?” 好吧,在坐的诸位都没有子孙。 不过想象一下,如果自己的父辈祖辈们,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人,非要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再哄骗他们上战场,好像仿佛似乎确实有那么一丝的——不当人父。 李申之也算是看出来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科举策论的答题纲要。 为何偏偏聪明绝顶的陆游,看不懂呢? 陆游见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不善,辩解道:“你们还没看明白吗?韩世忠被罢官以后,大宋中兴之将竟无一人在朝廷中枢。他们还都是壮年啊!”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兄不是看不懂,而是看得太明白了,反倒失了分寸。” 陆游冷哼一声:“陆某从不做亏心之事!” 看到榆木疙瘩一般的陆游,李申之心中生气一股无名之火,当即键盘附体,喝道: “不通过科举你如何当官?不做官你如何爱民?不做官你如何入朝堂,去宰执天下? “不说一些假话,如何能哄骗得当朝权贵?不得到当朝权贵的许可,如何能入朝为官?你骂了他们,还想让他们请你去当官,你咋脸这么大呢? “这也不想委屈,那也不想求全,你倒是推翻这个腐朽的旧社会去,你倒是起兵造反去呀?你去找来梁兴他们,把岳帅劫出去,回到太行山拉起一票人马,你去夺了天下当个好皇帝去! “去!快去!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好汉,剩下的全是怂包!就你这鬼样子,一辈子都考不中科举!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读那一肚子书有何用?到底还是废物一个!” 陆游握紧了拳头,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脸色通红,胸脯随着粗重的呼吸之声夸张地起伏。 韩平,范成大,栗韬三人紧张地盯着他们二人,生怕二人抄家伙干起来。 “砰!” 陆游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腾地站起来,紧紧瞪着李申之,鼻翼夸张地煽动着。 李申之也抬高下巴,故意用眼神俯视陆游。 片刻之后,陆游拂袖而去。 沉默…… 范成大说道:“李兄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韩平说道:“话糙理不糙。若是陆兄真如方才那般态度,省试恐怕十有八九是要落第。” 张葱儿重新斟好了茶,将几人身前的冷茶倒掉,重新布上热茶。 李申之端起茶杯,手依然微微颤抖。 …… 又是一阵沉默后,韩平开口说话了:“朝廷准备派出使者去和谈了。” 范成大问道:“可知使者是谁?” 韩平道:“魏良臣。此人曾和秦相在建康时是同窗。” 栗韬担忧道:“那岂不是要坏事?” 韩平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此人颇有气节,以往出使的时候不曾在金人面前示弱,想必这次应该也会不辱使命。” …… 皇宫之中,官家赵构在书房中召见了丞相秦桧。 “秦相公坐。”两人如老朋友一般,没有严苛的君臣之礼,在案前对坐。 秦桧谦恭地坐了半个屁股,身子微微前倾:“官家,魏良臣已经出城了。” 赵构点了点头:“希望良臣不辱使命,能把条件谈妥。” 秦桧说道:“割让唐州,邓州,商州,泰州之地给金人,想必足够满足他们的胃口了。” 秦桧口中的地盘,大致相当于划一条直线,连接南京与武汉,再画一条直线,连接武汉与汉中,划线以北全部割让给金国。 从地形上来说,西起秦岭,南到大别山,东到淮河,成为新的宋金国境线。 这样的地盘,比岳飞起兵北伐之前都要小。 赵构微微有些心疼,问道:“朕退让至此,金人总该答应和议了吧?” 秦桧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原本如此划地,再加上每年的岁贡,是足够了。可是前几天死了个金国的使者,恐怕还要加价。” 赵构怒道:“那是他们自己……” 话说到一半,忽然气势一松,说道:“他们想如何加价?” 秦桧说道:“岁贡各加五万。” 按照之前谈好的岁贡,大宋需要每年向大金交付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各加五万之后,是岁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 赵构松了口气:“罢了,答应他们便是!” 吓我一跳,原来只要钱啊,还以为他们还让割地呢。 秦桧拱手道:“臣遵旨。” 赵构想要再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地摆了摆手:“吩咐你的人都看紧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PS:感谢QQ阅读的书友“痛的哭了”,起点读书的书友“wht5518”,“静坐讲黄庭X”,“邓佑离”每天的投票支持!还有QQ阅读的书友“淡淡漂泊”每天给我的老书《奋斗在五代幽州》投票。每天在后台看到你们的投票消息,就像看到追读的书更新了一样高兴。还有那些默默追读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名字的书友们,就算有一天被我这个萌新作者给毒跑了,我也会一直感谢你们的,比心。 五十九、新酒 李申之独坐在包厢之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昨日韩平还透露了一则消息,才是最让他心情沉重。 韩世忠被罢免之前,曾经打算去质问官家为何如此对待岳飞,被秦桧给拦下。 于是韩世忠问秦桧:“天下皆知岳飞不会谋反,为何还要关押至今?” 秦桧说出了那臭名昭著的三个字:“莫须有。” 韩世忠怒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桧说:“这是官家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韩世忠怕了,从那一刻起,他彻底怂了。 被罢免的时候没有一句怨言,从此闭门不出,只知道赏花泛舟,连过去的老部下拜访都不见。 这位赵玖帝曾经的腰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游闭门不出,好在依然住在茗香苑中,并没有真的赌气去找梁兴。 韩平,范成大,栗韬三人隔日便来茗香苑,一为品尝香茗,二为与李申之探讨文章。 李申之的文章水平,他们不大放心。看李申之也不专心学习,便想着法子逼李申之做文章。 经过几天的讨论,他们对于局势的判断也逐渐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话语体系。 比如:没有宋金和议就没有中兴盛世,和议的达成是秦相与官家同心协力的结果,赵官家是帅,把握方向,秦相公是将,具体执行。再这个大框架之下,说一些官家爱民如子,丞相体恤百姓,实现了天下向往和平的美好愿望之类的客套话,一篇范文就算成立了。 李申之的记忆里,倒是有几句拍秦桧马屁的诗句,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有脸念出来。 诸如:大风动地,不移存赵之心;白刃在前,独奋安刘之略。 说得好像是秦桧在东京如李纲宗泽一般力挽狂澜,如韩世忠、吴玠一般以身阻敌。 再比如:朝回不入歌姬院,夜半犹看寒士文。 下朝之后丝毫不留恋勾栏瓦舍的享受,而是看寒士的文章看到深夜,要为朝廷搜罗人才。这种无中生有的马屁,偏偏秦桧还很受用。 还有:多少儒生新及第,高烧银烛照娥眉。格天阁上三更雨,犹诵车攻复古诗。 屁味儿跟上面那两句差不多。 …… 罢了,拍马屁也是有底线的。 剽窃了几句漂亮话,诸如:“文王不爱皮币犬马,以事昆夷。”“汉高祖解平城而归,饰女子以配单于。”“光武卑辞厚币,以礼匈奴之使。”“圣人以天下为家。”“帝王之度量,兼爱南北之民,不忍争寻常以毙吾之赤子也。” 大抵的意思,历数了历史上几位曾经暂时求和与北方蛮族的圣君,然后说当天子的要胸怀天下,不以一时之意气开启战端。 话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些跟你赵构有什么关系? 李申之不过是想背几句漂亮话,给自己的文章增色,没想着继续恶心自己。 大致把文章打磨了差不多,李申之再也不愿多看“和议”一眼。 刚好,新酒出来了。 酿酒的师傅在宰了猪羊,又去城外卖了一头死牛,隆重地举行了祭祀仪式。 还未开坛之时,便已浓香四溢。 取了头酒,特地给少东家李申之送了过去,这是规矩。 本来是打算让少东家来主持开酒仪式的,但是社恐的李申之严词拒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祭祀祖宗才是君子所为。 李申之接过酒盅,一口干下,而后才在喉头和口中缓缓品味。 口感还不错,喉头清爽,落口清香。 或许是许久没有喝过白酒,这一杯下去,竟然有些微微上头的感觉。 酿酒的师傅紧张地看着李申之。 这是他第一次酿这种酒,生怕出什么纰漏。薛管家之前曾经反复嘱咐过,这锅酒有大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良久,李申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白酒盛出,放置一个时辰之后,取十斤来。今晚我要与诸位同窗不醉不归!” “好嘞!”酿酒师傅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地回作坊去了。 白酒本来不需要“醒酒”的,之所以取出来放置一会,是要模拟一下陈化过程。 也就是让酒中易挥发的小分子物质挥发一些,让一些不稳定的物质充分氧化,这样的酒口感会更加绵柔,没那么刺激。 市场上出售的酒都是经过充分陈化,所以不需要这个步骤。 …… 不一会,新酒经过陈化装了几个坛子,搬到了李申之的专属雅间内。 算时间,韩平他们应该到了。 人未至,声先到。 刚刚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便传来栗韬那公鸭般的大嗓门:“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咦……此香非彼香,未有花香侵酒香,今晚要大醉一场了!” 大家还没见面,酒香与人声已经来了一次交锋。 李申之站在书案旁,放下毛笔,将新写的一篇文章卷起来交给小厮:“带上二两新酒,给陆游送去,请他批改一下我这篇文章。” 上好的宣纸和墨汁,写完字落笔即干,不需要再吹半天。 小厮拿好文章,取酒壶打好了酒,一溜小跑去了陆游的房间。 方才取开盖子打酒之时,香气有散逸出几分,只听得上楼之声紧了几步,近乎小跑起来。 栗韬一马当先,范成大紧随其后,韩平走在最后努力地压制着步伐,急切而又端庄。 “可是新酒出炉了?”栗韬进门后便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地上的酒坛子,宛如沙漠中饥渴之人看到水井一般,趴在酒坛上陶醉地嗅着。 李申之拿着酒壶凑过去:“晚宴时间未到,要不现在先来两口?” “来呗!”栗韬接过酒壶和酒杯,自斟自饮,先喝了一杯,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好冲的酒!” 从来没喝过高度酒的人,第一次喝大抵都是这样。 并不是无法适应高度酒的味道,只是没有防备而已。 咳嗽过后,感觉喉头清爽,完全没有以往那种干涩、黏腻的感觉,便来了第二杯。 第二次喝,心里有了防备,稳稳地喝到了肚子里。 砸吧了下嘴巴,摇了摇头,又喝了第三杯。 栗韬在这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把范成大眼馋得不行,过来就要抢酒壶:“给我也来一杯。” 韩平站在一旁,食指微微跳动,他倒是不会做出“抢”这么粗俗的动作,只打算等范成大喝过之后再去蹭一杯。 栗韬刚好出滋味儿,哪里舍得就此分出去:“我还没喝够,让我再喝两杯。” 范成大不依,上手要夺。栗韬赶紧躲闪,脚步刚动,忽然“噗通”摔倒在地。 醉了! 六十、科举的密码 栗韬的酒量原本没有那么不堪,刚才醉倒也是败在了没有心理准备上。 就像原地转了几个圈以后,自以为自己很清醒,其实小脑已经不受控制。 酒量大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体内代谢水平高,酒精喝进去以后很快被分解掉。另一种是对酒精的耐受力比较强,也就是两个人的血液里有同样的酒精含量,耐受力高的人依然可以保持清醒,而耐受力低的人早已开始胡言乱语。 体内的酒精代谢水平是天生的,后天只会下降,不会提升。 所谓的酒量可以训练出来,指的是耐受力。 这就像挨打一样,挨得多了,就不觉得疼了。 栗韬之前没有喝过高度酒,是以耐受力很差,刚才喝得又很猛,猝不及防之下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头,疾跑的时候才一下摔倒。 再站起来的时候,虽然还有点迷糊,但大体上已经无碍。 范成大顺势拿过酒壶和酒杯,没敢急着喝,心里有些犯怵:“这酒劲儿这么大?” 韩平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来抢着喝酒,淡定地说道:“饮酒之前最好先吃些点心,慢慢吃慢慢饮,吟诗作赋才好。像你方才那般牛饮,用不了一刻钟就醉倒在地,还有什么趣味。” “韩兄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李申之不顾韩平的嫌弃,勾住韩平的肩膀,笑道:“要是一顿酒喝完,咱哥几个还不能称兄道弟,挥斥方遒,指天画地,那这顿就算是白喝了。” 说话间,范成大也喝了三杯,人变得立马就精神起来,说话自涨三分嗓门:“好酒!” 负手而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栗韬抢过酒壶,又喝了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韩平也为气氛所感染,笑道:“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哈哈哈……我可没说少钱!”李申之也跟着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知大家一起剽诗,算不算战友。 这时,陆游一手拎着空酒壶走进来,一手拿着李申之的文章,说道:“你这文章大体上也算合格,只是你为何每次都喜欢写上‘赋无天地,诗有龙蛇’两句?” 李申之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两句话就是来年科举的“密码”。 科举考试制度肇始于隋唐,却在宋代走向了成熟。 所谓成熟,包括了作弊与防作弊手段的较量。 为了避免考官被收买,宋代科举阅卷的时候,要先将考生的名字、籍贯等个人信息用纸糊住,然后再由专门的书吏誊抄一遍。 最后再将誊抄好的,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试卷送到考官那里,考官评卷之后再按照编号找到考生姓名,公布成绩。 此举极大地避免了考生在试卷上做手脚来作弊。 然而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人的世界,制定再完美的制度都要人去执行。 只要是制度,就有漏洞。 只要是人干的事情,就会有腐败。 绍兴十二年的科举是一次盛事。在此之前,大宋朝廷风雨飘摇,一直出在奔走和战乱的状态,到了绍兴十二年宋金和议达成,算是南宋朝廷稳定的元年,所谓的繁华也是从这一年才开始。 这一年的科举,算得上是南宋朝廷正规化运作之后的第一次科举,不论是考试规模还是录取人数,在整个南宋都是空前绝后的。 这一年,秦桧家族种,有三个人参加科举。 秦桧的儿子秦熺,侄子秦昌时,秦昌龄。 为了保证他们都能考中,秦桧专门为他们设计了作弊的密码,那就是在试卷上写上特定的文字,再买通所有的阅卷考官。 “赋无天地,诗有龙蛇”两句,就是秦桧设计的密码。 考官只要看到这两句话,统统录取,这样就能保证秦家三学子都能考中科举。 只要过了省试,考生的名字便不再是秘密,名次可以随意拿捏。 秦桧想让秦熺当状元,虽然秦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然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张榜以后,老百姓发现秦家三个人同时上榜,勾栏瓦舍里当天就编出了段子: “那主考官莫非是韩信?” “此话怎讲?与韩信何干?” “若不是那韩信,如何取了三秦?” …… 通过汉高祖刘邦采纳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攻略了三秦之地,来影射秦桧作弊让自家子弟考中科举。 用陕西的别称三秦,来影射三个姓秦的人,原来老祖宗也喜欢玩谐音梗。 其实权贵们的生活,本轮不到百姓去干涉。 封王也好,拜将也罢,百姓们顶多羡慕两句。 唯独科举作弊,是百姓最深恶痛绝之事,因为侵占了寻常百姓中第的名额,扼住了他们想要改变命运上升的通道。 多一个权贵舞弊中第,寻常百姓就少了一个中第的名额。 唐朝的科举说是摆设,也是这个道理,因为唐朝的科举依然掌握在贵族手中,连寒门想中第都难,更别说穷书生。 杜甫这样的大才为了科举做官,都不得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地巴结权贵,相较之下,宋朝确实要开明得多,亲民得多。 李申之早早做好了打算,写文章的时候写上这两句,科举中第肯定没问题。 至于之后秦桧发现他不是秦家的子弟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中状元,想必秦桧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深究,吧? 先不管这些,先中第再说。 现在,他想诱导陆游,让他在策论中也写上这两句。 “写文章要给自己一点挑战。东坡居士当年写文章,就经常随口胡诌两句当引子,然后再依靠自己卓越的文采给圆回来,我这是练习做文章的本事。”李申之调笑道。 陆游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转而去范成大那里讨酒喝。 二两白酒,对于陆游这种好酒之人来说,才刚刚润了喉咙,酒瘾刚被勾上来。 有如此美酒在前,哪里还顾得上去听李申之胡扯。 没有什么比喝酒更重要的事了。 一壶酒三个人分,每人分不到一两酒,没几口就喝了个精光。 再想去坛子里打酒的时候,被韩平拦住了。 “如此美酒,岂能如你们一般牛饮?简直暴殄天物!” 不多时,等果蔬菜肴流水价地上来之后,韩平提议吟诗饮酒。 这种场合,李申之没打算动用库存,只是念了几句李白的诗应景。 别说,李白的诗在酒后吟诵,朗朗上口,气势非凡,原来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喝了几杯之后,众人觉得吟诗太费劲,半天喝不上一口,心里急的直痒痒。 酒这玩意,越是度数高的,喝着越上瘾。 然后酒令从诗歌,变成了“五魁首”,“八匹马”。 再然后,变成了直接碰杯,杯到酒干。 李申之坐在一边,傻愣愣地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爽朗放荡: “这才是男人喝酒时该有的样子。” 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五个醉汉躺在地上呼噜震天,交股而眠。 真叫个:“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六十一、胡虏血 喝到烂醉,其实是李申之对新酒进行的一次品质检验。 真正的美酒,并不是只有入口的那一刹那叫美酒,而是伴随着从入口到彻底醒酒,整个过程的享受。 检验一款酒好不好,醒酒后的状态也很关键。 白酒的杂质主要分三类,分别是甲醇,醛类物质,杂醇油。还有一种酯类物质也是杂质,不过这种物质主要提供白酒香气,以及绵柔的口感,没什么特别的副作用,需要保留。 至于有害杂质中,甲醇就不说了,这玩意剧毒。对成年人来说,饮用5毫升(一颗鹌鹑蛋)昏迷,10毫升(两颗鹌鹑蛋)失明,60毫升(一颗鸡蛋)致死。 甲醇主要来源于果胶,水果中含有大量果胶。这就是为什么自酿葡萄酒容易中毒的原因,因为自酿工艺无法精准控制甲醇的产生,并且也没有专业的甲醇分离设备,而葡萄中含有大量果胶,一个控制不好,甲醇含量便会超标。 酿酒工艺若是不过关,酒中甲醇含量会高达百分之十,这种酒一斤就够致死量了。 醛类物质主要来自麸皮和纤维素,其副作用主要是口干,脸红。这种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主要的口干和脸红反应,并不直接来自于酒中的醛类杂质,而是酒精在体内代谢之后产生的醛类物质。 这样的酒后反应,无解。 对白酒品质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杂质,是杂醇油。 杂醇油主要来源于原料中的蛋白质以及蛋白质分解后的氨基酸,它即能提供酒中的香气,也是白酒辛辣苦涩味道的主要来源,同时也是宿醉副作用的主要原因。 洋酒喝多了第二天基本上起不了床,就是因为杂醇油含量高。反观喝了茅台五粮液,第二天除了不能开车以外,基本上不影响正常生活。 之所以用高粱代替小麦成为酿酒的主要原料,就是因为高粱在主粮中的蛋白质含量最低。越是贫瘠土地长出来的高粱,其中蛋白质含量越低,也就越适合酿酒。 杂醇油的量,控制在一个很低的程度足矣。 说起来很复杂,但是只要严格按照工艺流程生产,至少能保证酿出的白酒是合格的。 合格的白酒放到现在,便是碾压级的神酒。 等产品稳定之后,再引导酿酒师傅开发出勾兑的技能,白酒品质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所谓勾兑,可是正经的酿酒工艺,跟造假完全两码事。正经的勾兑,类似于机器出场前的调试,可以令酒的品质处于最完美的状态。 至于高端白酒中特有的风味,那需要几十上百年地培育特定菌群,纯属老天爷赏饭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不在李申之的短期发展纲要之中。 …… 到了第二天午时(中午11:00),几人相继醒来,用手干搓了一把脸就清醒过来。 “咦?这酒……”陆游最先感到奇怪:“竟然不头疼?” 根据他常年醉酒的经验,昨天那么喝一场,至少得醉三天。 李申之感觉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感觉副作用有些大。因为他喝过更好的酒,心理预期更高一些。 韩平说道:“此酒唤作何名?如此美酒,一经面世,必将风靡临安,一坛难求。” 李申之说道:“此酒还未取名,昨天是酿出的第一坛。” 范成大笑道:“竟然能第一个品尝如此佳酿,甚是荣幸。咱们不如给这酒起个名字如何?” “求之不得!”李申之很期待,这几位大才子能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出来。 韩平说道:“此酒乃是申之亲自酿出,如同自己孩儿一般,想必心中早已起好了名字吧?” 李申之苦笑一声:“还真的未曾取名。” 韩平给范成大几人使了眼色,对李申之说道:“那就现在取一个吧,若是不合适,我们几个再给你润色。” 李申之脑中闪过一丝灵感,说道:“岳帅曾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如今匈奴早已不知踪影,女真胡虏却还在我神州肆虐。为使国朝子民不忘旧耻,早日恢复中原,我看此酒就唤作‘胡虏血’如何?” “这……”范成大觉得有辱斯文,却又不好意思反驳。 陆游毫不犹豫地拍手叫好:“痛快,就叫‘胡虏血’!等日后捉到贼酋,我倒要尝尝哪个‘胡虏血’更好喝!” 呃,大文豪也可以如此血腥的么。 韩平与栗韬无可无不可,酒是李申之酿出来的,人家爱叫什么叫什么。 自己白吃白喝一顿,还要干涉人家内部政事不成? 贴心的张博士早早地位他们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汤,还有临时替换的衣服,等着几位大才子酒醒之后可以好好梳洗一番。 蓬头垢面,满身酒气地出门,有失体面。 替客户考虑得如此细致入微,李申之不禁对南宋服务业的精致精神赞叹不已。 韩平说年前要以科考为重,以后便不常来茗香苑了。但是希望李申之可以每隔三五日写一篇文章,让他这个学生好好“学习”一番。 李申之无奈地与范成大和栗韬依依惜别,和陆游回到了茗香苑中。 陆游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问道:“赋无天地,诗有龙蛇,是不是别有深意?” 李申之嬉皮笑脸地回应:“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陆游郑重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切不可行苟且之事,望你好自为之。” 这话听得李申之不高兴了,说道:“行大事不拘小节,我李申之行的端坐得正。” 这下换陆游有些疑惑了:“你真没有准备作弊?” 原来科举密码的事,这小子早就猜到了。 李申之说道:“这是秦桧给秦熺的作弊暗号,我借用一下,也不算作弊吧?” 陆游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有再说叱责的话,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申之嘿嘿一笑:“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有没有兴趣一起恶心秦桧一次?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暗号用的人多了就作废了。” “哼……”陆游冷哼一声,回自己房间用功去了。 经过几天激烈的交锋,陆游的心境成熟了一些,再不似原先那般愣头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申之摇了摇头,打算暂且放下陆游之事。 人的心态变化,就和酿酒一样,需要一个发酵的过程,急不得。给对方一点时间,说不定他就会豁然开朗。相反,越是催逼得紧,越是会激发对方的防御心理,反倒适得其反。 新酒酿出来了,新茶的冲泡工艺在张博士的钻研之下日臻成熟。 是时候去拜访大宗正赵士褭了。 六十二、送礼 新酿出的“胡虏血”,经过一夜的陈化,口感较之昨夜更要好一些。 薛管家找了些天青色的瓷瓶装了,用木塞子塞好瓶口,再封上一圈封泥,最后趁泥未干之际,在封泥上盖了“茗香苑”的印鉴作为防伪标签,刚好是一斤装的酒。 第一批出了不到百斤酒,全都同样装好,整整齐齐码在地上。 茶叶也如法炮制,一两茶叶装了一个盒子,既方便主人分次饮用,也方便转增送礼。 这些全部都要用来送礼,是以也没人不识趣地去询问价格。 如果一个商品足够稀缺,那么其价格将由市场上的买家竞价决定,而不是其自身成本。所以这个价格,李申之还真不好说。 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个百倍利润吧。 想要卖出一个好价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拍卖,价高者得。 然而拍卖也不是万全之策,这样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确定感,不利于长期销售。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送一批出去,等待黑市价格稳定之后,官方再比黑市价格稍低一些出货。 这样既承了人情,又可以使利润最大化。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李申之自我调侃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圆领藏青色礼服,内着交领白底绿边衬衣,戴上硬顶软翅幞头,脚踏厚底靴,腰系一条素带,显得端庄而低调。 这一切都是张博士的功劳。 宋人的审美以素雅为主,一切都是那么地干净整洁,却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奢华到遥不可及的气息。 同样是一块布,乾隆恨不得在上面绣上一百朵样式各异的花,而宋人会耗费比乾隆多十倍的功夫,绣一朵暗花。 只绣一朵,不使劲看都找不到的暗花。 薛管家提前下了拜帖,等李申之领着李修缘与金儿,架着马车来到赵士褭的府邸时,门口早有赵氏管家等候。 看了赵氏管家的服饰,李申之不禁对张葱儿心生好感。 若不是这么一番精心的搭配,光是服饰,他就要被人家的管家给比下去了。 在赵府管家的带领下,李申之几人穿厅过堂,终于来到了后院。 赵士褭起身相迎,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李申之几步快走迎上去,拎着礼物唱喏:“小子李申之,见过大宗正。” 赵士褭一身儒袍,穿着轻松简单,很亲和的样子,说道:“来到家里就不要这么拘束了。” 李申之把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赵府的佣人,说道:“还有一些在马车上,先提了这点给大宗正尝尝鲜。” “哈哈哈……”赵士褭爽朗地一笑,请几人入座,说道:“老夫早已等不及了。” 只见桌上早已摆好了茶具和火炉,一个水壶在火炉之上吥噜吥噜之响,壶中之水泛着鱼眼泡,旁边一位二十来岁的厨娘就要开始烹茶。 这些宗亲贵人们不太喜欢出去消费,有什么需求往往都喜欢在自己家里常备。 比如突然喜欢吃烤羊腿了,那就请一个烤羊腿的师傅常驻家中。 李申之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小子所带之茶与茶楼寻常之茶并无太大区别。味道的不同,主要还是来自冲泡方法。” 说着,李申之接过厨娘手中的工具,亲自开始冲泡。 一边泡还一边讲解:“其实泡茶也蕴含中庸之道。水温越高,苦涩味越重。反之,水温越低,香气越浅。” 调好水温,注入茶杯之后,李申之一半对着赵士褭,一半对着厨娘,继续说道:“冲泡时间越长,苦涩味越重,冲泡时间越短,香气越浅。” 按照张葱儿的研究成果,李申之默默数了十下,将茶汤倒出,说道:“要想味道香而不涩,火候需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多一分则过犹不及。” 不偏不倚才叫中庸,或此或彼那叫和稀泥。 赵士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笑道:“果然,比张博士泡得差了点火候。” “呃……”李申之一脑袋黑线,就当你是夸人的吧。 刚才的那番讲解,其实是说给厨娘听的。每个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样,需要在长期的饮用中进行摸索。 李申之把影响绿茶口感的几种变量阐述出来,给了厨娘日后摸索的方向,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至于赵士褭喜欢什么口味,随后自己慢慢摸索便是。李申之方才的泡法,不过是最符合大众口味的一种泡法。 其实张葱儿上次已经摸清楚了赵士褭的口味,却没有将泡法告诉李申之,是因为在泡茶过程中变化太繁复,需要不停地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水温和冲泡时间,如果李申之把握不住火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领着厨娘又泡了一泡之后,李申之说道:“小子此次拜访,还带了一个新鲜玩意,不知大宗正是否有兴趣。” 赵士褭心情不错,跟李申之开起了玩笑:“你们茗香苑除了茶就是酒,你的新鲜玩意就是酒吧?”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混不在意。 整个长安城的酒,最好的是张俊家酿的酒,其次是杨沂中家酿的酒。再之后如三元楼的酒,勉强还算及格。 至于茗香苑的酒,在贵族们眼中就三个字:不能喝。 不过李申之既然送来了,总归是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把不屑之情表现得太过。 李申之提出一个瓷瓶,顺着赵士褭的话,说道:“莫非大宗正能掐会算不成?确实是酒。” 赵士褭看包装精美,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点了点头。 李申之从桌子上取来一个小玉锤,从印鉴处开始,轻轻敲去瓶口的封泥,拔下木塞:“请大宗正品尝。” 厨娘自接过酒瓶,又取来一个小的分酒器,将酒从酒瓶转入分酒器之后,又给在坐的诸人逐一斟酒。 就在这一倒二晃的过程中,赵士褭坐不住了,竟然双手撑着桌子,身子使劲靠向厨娘,那屁股分明已经离开了凳子。 “此酒唤作何明?怎地如此浓烈,还如此清香?”赵士褭一把年纪,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此刻依然抑制不住本能的激动。 李申之说道:“此酒名叫‘胡虏血’。” 赵士褭一怔,重新端坐,问道:“哪个‘葫芦’?” “壮志饥餐胡虏肉的胡虏。”李申之郑重地说道。 赵士褭喃喃自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胡虏血,胡虏血……” “好哇!”赵士褭的眼眶微微湿润:“好名字,快斟上,让老夫尝尝这胡虏血,到底是何味道!” 六十三、是谁想让岳飞死? 厨娘一双纤纤玉手,款款将酒杯送到赵士褭的面前。 赵士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出意外地被辣了一下。 “咔……”赵士褭咧着嘴,砸吧了一下:“够野!够烈!倒是有些像那北方胡虏。” “再来!”喝了一杯不过瘾,又要了一杯。 第二杯,第三杯接连下肚,赵士褭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喝烈酒。 “再来!” “老爷,没了……”厨娘一脸苦涩,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 不知不觉,赵士褭竟然一人喝光了二两酒。 二两其实也不多,李申之应酬的时候,经常一口干掉,那才叫个痛快。 赵士褭刚想让厨娘再去斟酒,忽然想起家中还有客人,故作矜持道:“没想到茗香苑竟然可以造出如此佳酿,比之茗茶还要更胜一筹,当真让老夫开眼呐!” 李申之谦虚道:“多谢大宗正夸赞。若是以后想喝,差人来茗香苑通个信儿,小子随时给大宗正送货上门。” “好一个送货上门!”赵士褭刚才喝的急,现在酒劲儿刚刚上头,说道:“你小子,不错。” 李申之抱以礼貌性的微笑。赵士褭找自己来,肯定不是为了喝茶吃酒,必定还有别的事。 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酒劲儿上头,赵士褭充满了倾诉欲,说道:“秦相公要杀岳飞,你是听何人所说?” 朝堂上最近的局势有些诡异,聪明人都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赵士褭作为大宗正,手中掌握的消息渠道更多。不经意间获得的一条消息,让他大为惊骇。 原来这个帮他破获假帝姬案子的李申之,早就预言到秦桧要杀岳飞。 而眼下的局势,正逐渐朝着李申之预言的方向发展。 李申之哂笑一声,说道:“这还用我说吗?坊间都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了,他想杀岳帅有什么好稀奇的?” 两宋时期对民间的言论管控非常宽松,老百姓什么都可以说。 除了赵构不允许讨论五国城的事情外,就连赵构不能生育的话题都可以随便说。 李申之也是抓住了这一点,用来很好地掩盖自己的“大预言术”。 赵士褭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听说你打算着手救岳飞?” 李申之心中一惊,他不知道这位大宗正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道赵士褭对自己的情况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莫非梁兴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有或者只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 短时间内想不出个所以然,李申之反试探道:“岳飞乃是国朝的柱石,任谁也不会熟视无睹吧。” 赵士褭攥紧了拳头:“岳飞忠君爱国,为老夫生平所未见。他若是谋反,老夫愿把脑袋割下来。” 李申之肃然拱手,想起了这位大佬在史书上的记载: 当得知岳飞被冤枉谋反的时候,他真的去找了赵构,愿以全家性命给岳飞作保,最终被赵构冷处理。当岳飞事了之后,赵士褭遭到了清算,免了大宗正,发配得远远的。 好在这位大佬现在还没有去找过赵构,也没有被发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助力。 李申之说道:“敢问大宗正,到底是谁最想看到岳帅死?” 赵士褭说道:“金人对岳飞恨之入骨,一定想让岳飞死。” 李申之说道:“国朝能打仗的又不只是岳帅一个人,还有韩世忠,吴璘,刘琦,杨沂中,他们对阵金人的精兵都有一战之力,为何单单要杀岳飞?” 赵士褭是知军事之人,略一思索,答道:“韩、杨、吴、刘诸人,皆是守成之将,可保金人不敢南侵。若是想要收复失地,非岳飞不可。” 简单来说,就是以上几位将领,可以独当一面,在战场上坚守阵地,给来敌予以痛击。 但是要说到大范围、大规模、多兵种的协同作战,唯有岳飞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战斗和战役的区别。 李申之继续问道:“姑且假设秦相公真的是金人细作,那么他必然会促成岳帅之死,这当是金人给他的任务。” 赵士褭点了点头,等待下文。 李申之继续道:“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岳帅谋反这么大的事,官家能不知道吗?” 赵士褭眉头一皱,觉得李申之的话有些不妥,但却没有打断。 李申之说道:“官家定然是知道的。可是现在案子审了半个月,依然没有审出一个结果。既没有给岳帅定案,也没有说无罪释放,大宗正可知官家是如何想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李申之对岳飞之死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样一场旷古奇冤,一件充满了各种巧合,最终必然发生的案子,不可能是某个人单独的意志可以完成。 它一定是多方合力促成的结果。 秦桧有罪,赵构有罪,张俊也有罪。再往下,万俟卨有罪,周三畏有罪,秦熺也有罪。谁也别想把锅推给别人。 反倒是金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这样做天经地义,倒是无可厚非。 就连汉人自己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金人杀岳飞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 就拿跪在岳王庙前的赵构、秦桧、张俊来说,他们三人中但凡有一个人能别那么下作,岳飞都不一定会死。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很快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心惊的结论:官家要杀岳飞。 可是官家为什么要杀岳飞? 如此忠臣良将,难倒不该放到战场上建功立业,杀敌开边吗? 这个时候的赵构,还是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军民百姓,都不认为这样的圣主会作出如此昏聩之事。 赵士褭神色有些严肃,说道:“莫要妄测圣意。”反观他自己却是个急脾气,当下就想要进宫去找赵构质问。 李申之猜到了他的打算,劝道:“不揣测圣意,如何能行忠君爱国之事?若是官家做错事,我们便任由官家犯错?” 赵士褭心中一凛,呵斥道:“身为臣子的,应当时时刻刻牢记圣人训,以身殉道,与君分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哼!”李申之不以为意,展露出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不屑:“若是进谏有用,那韩世忠为何赋闲?张浚为何罢相?赵鼎为何远走?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末了不过是一群忠君爱国的废物!” 六十四、什么才是真正的“迎二圣” 或许是恨铁不成钢,李申之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骂人总喜欢用“废物”这个词。 那些自诩为天下统治者的文人们,一肚子的小聪明,遇到大事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糊涂。 李申之问道:“官家难道不知道岳帅忠良吗?官家不知道岳帅能打吗?” 赵士褭脑补道:官家太知道了,官家还曾经跟岳飞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可惜后来二人性格不合,又遭人挑拨离间,分手了。 赵士褭在沉默,李申之在纠结。 在李申之看来,救岳飞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可是一直到现在,李申之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伙伴”。 岳家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在官场的资源已经被冻结,剩下几个没脑子的只知道劫狱。 劫狱是不可能劫狱的,傻子才劫狱。 刚刚抱上的大腿,冯益冯干办,最多能帮自己在赵构面前刷一刷好感,充其量算是一个工具人。救岳飞的事指望不上他。 目标大腿之一的杨沂中,位高权重,能做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职位,必然是赵构心腹中的心腹,或许能改变赵构的想法。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坐到了这个位置,所以任何事都是以赵构的意志为主,丝毫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让赵构觉得他不可控,岳飞就是他的下场。 原本还想走韩世忠的路线,没想到这位副枢密使这么快就被罢免,一撸到底,没了半点话语权。 思虑良久,李申之决定跟赵士褭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想要救出岳帅,首先要知道官家为何定要杀岳飞?然后消解掉官家心中的疑虑才行。”李申之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非大宗正不可为。” 李申之在思考的时候,赵士褭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经过刚才一番沉默,赵士褭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打算先听一听李申之如何说。 毕竟这小子看问题还挺准。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赵士褭问道。 李申之既然选择了将问题说透,便打算从头开始,将宋金关系的逻辑一步一步地捋顺。 “和议不是谈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李申之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赵士褭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往年的澶渊之盟,东京城外的宋金和议,的确都是先战后和。” 逻辑的第一步站住了,李申之继续说道:“不论是契丹也好,还是女真也罢,他们之所以同意和议,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 赵士褭打开了历史回忆,说道:“澶渊之战,辽军在前期势如破竹,但到了澶渊却再难前进一步。当年的宋金和议中,金人也是强弩之末时才选择议和,等到重新积蓄了力量,才又侵犯我大宋。” 逻辑第二步站住了,李申之说道:“所以说,不论我们现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宋金和议一定会达成。不管条件是多割让几个州,还是少割让几个州,亦或是多一些岁币,少一些岁币,和议都一定会达成。” 这个观点让赵士褭有些无法接受。 毕竟有宋一朝以来,议和就意味着割地赔款,还从未有人说过如此论断。 李申之见逻辑推进有些困难,便换了一个说法:“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就算宋金不议和,那么仗也打不起来了,此话大宗正是否赞同?” 议和就是为了停战。如果事实上达成了停战,那么议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赵士褭点了点头,先表示赞同,转而又说道:“然而若是没有和议,金人到时候翻脸南下该如何应对?” 面对这个节外生枝的问题,李申之反问道:“难道有了和议,女真人就不南下了吗?” 事实上,在此次和议之前,宋金曾经达曾过两次和议,均以金人单方面撕毁条约,主动南侵而告破。 金人的反复无常,赵士褭没少见识过,李申之的反问说服了他,抬手示意李申之继续。 李申之说道:“既然割地、赔款都不是和议的必然条件,官家又为何非要杀岳飞呢?” 稍微停顿了一下,给赵士褭一丝消化的时间,李申之继续说道:“金人必然拿捏着官家的什么把柄。” 良久,赵士褭恍然大悟:“迎二圣!” (这里的二圣,不是指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软蛋亡国之君,而是指宋徽宗的棺椁和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李申之拍手道:“然也!” 接下来的推理,李申之与赵士褭心知肚明,却无法说出来。 宋徽宗赵佶是赵构的生父,韦太后是赵构的生母,和议的一条必要条件,就是金人放归韦太后和赵佶的棺椁。 在注重忠孝文化的儒家语境下,如果赵构不迎回自己的父母,他就是不孝之人,他的皇位就有问题。 现在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杀岳飞,是金人放归二圣的条件。 这种话,李申之可以跟李维说,赵士褭也可以跟他的儿子说。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还没有建立起那么亲密的信任关系。 金人鸡贼的地方在于,这个条款是通过秦桧暗中传递,并没有写在国书之中,让赵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良久,赵士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泪眼婆娑:“秦桧误我大宋啊!” 俄顷,又双眼通红:“张俊该杀!” 如果复盘整个宋金战争,最适合议和的时机,正是岳飞进军朱仙镇的时候。 那时的宋军气势如虹,兵锋所指无坚不摧,金军节节败退,已经做好了放弃黄河以南土地的打算。金国也害怕岳飞过了黄河继续向北。 此时的筹码,握在赵构的手中。 在这个时候提出议和,虽不说能光复北宋全境,但至少能把国境线推到黄河以北,国土范围向北整整多出了一千里! 可恨的是,张俊在战场遇到了一点小挫折,也不知是担心自己实力受损,还是受到了赵构与秦桧暗中的指示,竟然选择了退兵,一下子把岳飞扔在了前线,陷入重围。 再看朝堂之上,秦桧拼了命地蛊惑赵构让岳飞撤军,以显示宋国议和的“诚意”。 结果岳飞的军也撤了,人也关了。 看上去“诚意”满满,筹码却没了。 反观金国这边,手握着“二圣”这对王炸,用赵构的父母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乎,赵构就像被人捏住了卵子,对金人予取予求。 六十五、蝴蝶翅膀 经过李申之的一番逻辑推理,局势被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赵士褭越来越发现眼前之人的不简单。 李申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拥有如此高深的洞察力,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身为大宗正的他,一定要为朝廷留住这样的人才。 赵士褭换上了一副请教的姿势:“请问李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李申之赶紧谦虚辞让:“小子胡言乱语,当不得大宗正如此对待。” 赵士褭说道:“假帝姬案中李公子一针见血道出真相,今日这番宋金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他日若步入朝堂,定能为国朝栋梁之材,当得老夫这一敬。” 见李申之还要谦虚,赵士褭大手一挥:“不必客套了,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看到大佬被自己说服,李申之不再藏着掖着,说道: “兵法云:久守必失。在宋金议和中,我方处处退让,一直处于守势。反观金人步步紧逼,将我们拿捏得死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我方底线。如此下去,咱们怕是要在宋金议和中要吃大亏。” 赵士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色。 看到李申之侃侃而谈的样子,他莫名地有一种心安,觉得此事定能办成。 李申之继续说道:“不想被动,咱们就需要主动出击。” 赵士褭皱起眉头:“此时恐怕不宜用兵吧。” 他还以为李申之所说的主动出击,是派军出击再打到朱仙镇,以压迫的势态逼迫金人让步。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用出兵。小子所说的主动出击,是针对秦相公的。” “秦桧?”赵士褭不太明白,什么是主动出击。 李申之翻译道:“金人通过秦桧操纵和议,而秦桧又拼命蛊惑官家,蒙蔽圣听,使得朝堂之上屡屡作出错误的判断。 “秦桧一人只手遮天,处处替金人谋划,派出的谈判使者也都经过他的授意,金人对咱们是知己知彼,咱们对金人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如此谈判,焉能成功?” “话虽如此,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能罢了秦桧的相位。”赵士褭点了点头:“你可有何良策?” 李申之说道:“不如由大宗正去面见官家,陈明利害,亲自推荐谈判使者,重行寇准富弼当年之事。” “嘶……”赵士褭一时意动,却也没急着答应下来。 澶渊之盟时,是宰相寇准硬把宋真宗拉上了战场鼓舞士气,才在军事上站稳了脚跟。在随后的谈判中,更是寇准给富弼下了死命令,才有了后来减到了十分之一的岁币。 在当时的北宋君臣心目中,算得上是一场巨大的军事和外交胜利。 李申之让赵士褭重作寇准之事,这位大宗正颇为意动,却又有点心虚。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寇准那般的大才。 再说,自己一个大宗正去强行干涉朝堂的事,多少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李申之却只想着继续撺掇赵士褭,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是自己能抓到最高级别的“战友”了。 也唯有他宗室的身份,才有可能在不引起赵构怀疑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地与秦桧斗一斗。 “取酒来!”赵士褭只觉得心中一股郁结之气,不吐不快,此刻只想痛饮一番。 …… 赵士褭终究没有完全答应李申之,只说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李申之也没有留下陪赵士褭喝酒。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不能说得太多,要让别人多一点时间去思考。 当马车走在嘈杂的御街之上时,李申之的内心很慌。 与之前的种种行为相比,跟赵士褭的谈话,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为改变历史作出的最大一次努力。 也不知蝴蝶的翅膀会煽动什么,静静等待吧。 同样的套餐,给冯益也送了一份。 这位过渡大腿的关系也得牢牢抓紧。同时他也期待着冯益可以把新式美酒给赵构带一些去。 若是赵构喝到了如此美酒,不知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丝豪气。 还有大理寺里的岳飞,也分了些好酒,交给了岳银瓶。 岳家的人一口都没舍得喝,全都由岳银瓶给岳飞带到狱中去。 当岳飞知道这个酒叫“胡虏血”的时候,一口气干了一斤半,然后噗通倒地,不省人事。 …… 却说冯益拿到美酒,自己先尝了一口。 然后没忍住,喝了一小坛。 当他准备打开第二坛的时候,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以极大的毅力忍住喝酒的冲动,下令仆役们将酒统统锁起来,再把钥匙扔进了臭水沟。 等到第二天,冯益双眼通红地找了把斧头,砸开门锁之后取出美酒,统统装到了车上,朝宫里去了。 经过通传,赵构很快召见了冯益。 刚一见面,赵构便絮絮叨叨:“冯益啊冯益,你也是从康王府跟着朕的老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你想当内侍大押班,还没提议就一群人反对。这次又是,成天正事不干,就想着用些个美酒女色来孝敬朕,朕缺的是这个吗?” 冯益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好像赵构不是在骂他,而是在夸他一样,笑容灿烂地说道:“好叫官家知道,此酒当真不凡,只需喝上一壶便能心生豪气。” “哼!”赵构不屑道:“酒壮怂人胆。心中若无豪气,喝酒壮的不过是莽气罢了。” 冯益笑容不变,说道:“官家,此酒的名字更是不凡,唤作‘胡虏血’!” “胡虏血?”赵构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何人所酿?” “李纲之子,李申之。”冯益倒是没有贪墨这个功劳。 赵构面色稍缓,说道:“又是这个李申之,朕倒要尝尝他这个‘胡虏血’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从内心来讲,赵构还是恨金人的。 只是从靖康之难以来,他一路颠沛流离,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将心中的恨拿出来。 赵构稍一松口,冯益立马组织人手,从开坛到斟酒,一气呵成。 赵构也很配合地款款落座,收拾了一番衣冠,等他抬手的时候,酒杯恰好落在了他的手上。 一切皆如在康王府中时的丝般顺滑。 冯益低声劝道:“官家喝第一口的时候要稍慢一些。这酒颇烈,头回喝的时候猝不及防,容易咳嗽。” 赵构从善如流,先是缓缓喝了一口。待适应之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杯刚放下,冯益就斟满。 酒杯刚斟满,赵构一口干。 如是三次以后,冯益问道:“官家,此酒如何?” 赵构右手捏着酒杯,紧紧抿着嘴巴,眉宇之间露出久违的一丝英气:“痛快!” 六十六、经营方略 赵构几杯酒下肚,顿时觉得重新找回了自信,跟冯益要来笔墨,打算写几个字来助兴。 这时,赵士褭来了。 “皇兄好久没来,朕甚是想念啊!”三十多岁的赵构与快五十岁的赵士褭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代,两人虽是远亲,但辈分相同。 赵士褭头一天烂醉如泥,到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已经酒醒无恙,心中感觉颇为神奇。 经过了一夜发酵,这位大宗正终于下定决心,要觐见官家。 来的时候带了两壶“胡虏血”。 刚跟赵构打过招呼,赵士褭的鼻子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官家这里也有‘胡虏血’?” 赵构放下手中的毛笔,也奇道:“皇兄也喝过‘胡虏血’?” 赵士褭顺手将手中的酒放下,君臣之间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说道:“那李申之着实有趣,帮老臣破了李善静的案子,又给老臣送了些茶和酒。此酒喝着着实过瘾那!” 赵构微微一笑,将刚写好的字轻轻折起来,说道:“给皇兄看座。” 两人分宾主坐定,赵构问道:“皇兄今日来,可是有事?” 赵士褭在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说道:“官家对丞相,是否荣宠过甚了?” 赵构眉头一挑,不悦道:“皇兄何出此言?” 赵士褭是个急性子,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把握不住尺度:“那秦桧先后将张浚、李光、赵鼎排挤出去,又将岳飞下狱,现在又赶走了韩世忠。莫非官家还不知道,他已经权倾朝野了吗?” 赵构脸色铁黑,沉默不语,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官家莫非被金人拿捏住了什么把柄?”赵士褭关切的眼神,就像一个大哥哥关心自己受了欺负的弟弟一样。 赵构却对这样的关切很不受用,说道:“丞相为了宋金和议,来回奔走,劳苦功高,难道皇兄就看不到吗?” “官家糊涂啊!”赵士褭就像被李申之洗了脑一样,说道:“那和议是秦桧谈成的吗?那是我大宋将士打出来的啊!没有我大宋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阻击金人,金人会议和吗?” 赵构声音渐渐变冷:“那皇兄以为,该当如何呢?” 原本赵构对赵士褭的时候是有些心虚的,一则自己这位老哥哥脾气太倔,为人又正直,经常搞自己一个大红脸,还没办法追究他的过错。 但是今天,赵构把自己难得的英气用错了地方。 赵士褭从来都是不畏惧强权的性格,从来不会察言观色,去顾及赵构态度的变化,说道:“老臣以为,丞相权势太重,历来为君王大忌,官家要尽早提防才是。若是等到丞相大势已成,恐会危及我赵氏啊。” 赵士褭虽然莽,但是却不蠢。 一番危言耸听的言论,反倒被赵构听了进去。 赵构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皇位。 只要能坐稳皇位,什么都好商量。但是谁要是胆敢动摇他的皇位,这位大怂皇帝的政治手腕在历朝帝王中排一排,还是挺能打的。 “皇兄可有何建议?”赵构的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 赵士褭说道:“如今朝堂上下最大的事就是议和,官家不如亲自提名议和的使者。就算日后议和大成,也莫要让那秦桧占了全功。” 赵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盏茶功夫过后,说道:“朕与不凡也有日子不见了,不如明日邀几个皇室子弟去西湖游园如何?” 赵士褭的儿子赵不凡,当年为了送出勤王的消息,把情报藏在大腿剜开的肉里,赵构始终记着这份恩情。 赵士褭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构笑道:“也顺便考校一番,看我皇室子弟中是否有可用之才。” “臣遵旨!”赵士褭欣然领命。 有宋一朝虽然不禁止皇室子弟当官,但是却从来没让皇室子弟当过大官。 封节度使的皇室子弟一大把,却全都是只领俸禄没有实权的差事。 整个高级官员序列里面,也只有大宗正一个人是皇室成员。 这与皇帝担心被篡位的龌龊心思有关系,与整个文人阶层集体暗中抵制也有关系。双方合力之下,造成了皇室子弟只能空享富贵,再大的本事也无处发挥的局面。 赵士褭的一番话,给赵构提了个醒。 他虽然不急于任用宗室子弟,但是物色几个可用之才,可以当做人才储备。 如果真有合适的,也未必不能拔擢起来,充任与金人谈判的副使。 …… 却说李申之回到茗香苑,第一锅“胡虏血”出炉以后,喝的喝,送的送,已经所剩无几,第二锅早已开始酿造。 茗香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酿酒的师傅,每人至少分了二两。 李申之将大家召集起来,就是想听一听大伙对“胡虏血”的意见。 酿酒师傅先说道:“咱酿了一辈子酒,从来没酿出过这么好的酒。虽然方子是东家给的,但咱能经手一遍,也死而无憾了。” 茗香苑的管事也很激动:“等这个酒在出上三五锅,在茗香苑铺上货,咱家的生意何止能上一个台阶!明年是大比(科举)之年,各地的学子正陆续往临安赶。这一波生意要是做好了,明年咱们的生意就能做到全天下去。” 省试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学子们会在科举之前一两个月陆续赶到临安。 在这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是京城里勾栏瓦舍,酒楼茶肆生意最好的时候。 谁要是能在这时候推出划时代的产品,征服各地学子的味蕾,其名声定会随着各地的学子传遍天下,名扬四海。 想想都令人激动。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群情激奋,好像茗香苑马上就能一统大宋的酒界江湖似的。 这时,薛管家表现得有些忧虑:“俗话说得好,这树大招风啊。咱们背后若是没有什么大靠山,这酒就是个招祸的累赘那。” 若是一般的好酒,或许可以让茗香苑大赚一笔。 可是“胡虏血”太惊艳了,这时划时代的美酒,会被全天下的人所觊觎。 薛管家的话让众人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李申之笑道:“薛叔不必担心,靠山咱们会有的,并且绝对够硬。大家只需要好好谋划一下,接下来茗香苑该如何发展?” “博士,你有什么想法?”李申之见张葱儿一副若有所思,且喜形于色的样子。 张葱儿抿嘴一笑,说道:“这酒刚烈无比,与茗香苑的歌舞极不协调,需得换些节目才行。” 六十七、游西湖 看到张葱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李申之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该准备些什么节目?” 张葱儿笑道:“此酒乃天下至烈之酒,当然要配天下至烈之舞,剑舞。” 说完,在坐的诸位恍然大悟,全都捂嘴吃吃地笑着。 整个临安城的剑舞,童姑娘要说第二,没人敢数第一。想要开发剑舞节目,当然非童姑娘莫属了。 那童姑娘可是少东家的老相好,也是大伙都知道的小秘密。 李申之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葱儿见少东家有些急眼,不再卖弄,说道:“不如把童姑娘请来,即能撑住门面,也能帮咱们练出几个会剑舞的舞娘,这才能配得上‘胡虏血’的威名。” 薛管家趁火打哄道:“如此一来,我茗香苑在临安城内也算是有一号的大酒楼了。” 李申之不经意地摸了下鼻头,神情略显尴尬,说道:“童姑娘是三元楼的人,三元楼要是不放人,或者童姑娘不愿意来,咱们总不能去明抢吧。” 张葱儿说道:“女妓都有赎身的价,童姑娘身价不过五千两白银,东家不会舍不得吧?”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李申之掐指一算,自己跟童姑娘的恩情大概有北冥那么深了。之前为童姑娘赎身或许还有些不务正业,那么现在给童姑娘赎身实属光明正大。 五千两白银,折合一下价格大概五百万,连一个二流球员都买不回来,更不够一个小鲜肉出场费。 价格很合算,李家还不差这点钱。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时机。 李申之有些心虚地问道:“人家童姑娘能愿意吗?” 想给妓女赎身,最好是两情相悦。毕竟这是个人,万一遇到刚烈的女子,强行扭瓜,搞不好要人财两空。 张葱儿盈盈一笑:“东家要是不放心,奴明日便邀请童姐姐去西湖游园,替东家探一探口风。” 李申之点头道:“那敢情好。”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深夜,张葱儿回到自己的闺房,一只花狸慵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她身上蹭了蹭。 张葱儿有些哀怨道:“狸奴啊狸奴,你也是奴,我也是奴,咱们该何去何从啊。” 张葱儿虽然叫茶博士,但彼时的博士不过是个清倌人,跟童姑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学识渊博的叫翰林学士。 她们靠着青春和手艺吃饭,最终的归宿却缥缈不定。 “喵……”花狸轻叫一声,也不知是嫌吵,还是嫌冷,换了个姿势继续蜗着。 张葱儿自言自语道:“少东家浪子回头,我还上赶着去把童姑娘给迎过来,也不知这脑子是不是被你给偷走了。” 花狸像是听懂了一样,呲溜一声蹿了出去,不知去了哪个窝。 …… 一大早,茗香苑挂出了珍品沽清的牌子,只作日常生意。 店里却是热闹非凡。 金儿和张葱儿争相给李申之打扮起来,仿佛去游西湖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一般。 李申之第一次盛装出席,多少有点不适应。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脑袋上插的两朵兰花。 殊不知插花乃是宋人最爱,不仅喜欢在桌头案边插一盆花,脑袋上也不放过,不分男女。 水浒好汉就有个一枝花蔡庆,惯使一把鬼头刀,司职刽子手,与头上爱插花一点也不违和。 一顿收拾后,张葱儿端着李申之的脸,左右好好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还不错。东家这要是漫步在苏堤之上,不知要迷倒多少良家娘子。” 夸赞之后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自己生得再漂亮又如何,才情再高又如何?一个出身决定了未来,就算以后攀上了高枝,顶多当个小妾。 李申之没有勇气去照镜子,假装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问道:“童姑娘那边可联系好了?” “昨日遣人送去了帖子,不到一炷香时间童姑娘就回过话来。”张葱儿盈盈一笑,“答应了。” 在大堂等了片刻,等陆游、李修缘等一干人到齐之后,共乘马车出发。 当看到陆游脑袋上也插了一支花以后,李申之决定今天卸妆之前,坚决不照镜子。 出门的时候,李申之感觉自己不像是去春游,更像是去相亲。 大宋的百姓们,还真就把游园当做相亲角,要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去打扮。 为什么许仙和白素贞会在断桥相遇?就是因为这样一写,临安的百姓最有代入感。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出门刚走没多远,还没拐到御街上,发现前面封路了。 一队禁军手持长戟铁甲,哗啦哗啦地往前小跑,后面跟着一排布衣武士,肩上扛着木拒马。 跑出了一段距离,布衣武士将拒马放在道路两边,把御街的中心隔离开来,铁甲武士就地立定转身,面朝道路两边,站在拒马之后戒备。 紧接着,又拍一队武士,驾着数辆马车,车上载满了黄沙,马车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撒黄沙。 夯土的御街还要再过几年才能硬化,为了不让荡起灰尘,需要洒上一层黄沙铺地。 这么大阵仗,必然是皇帝要出行了。 李申之的车队就地停住,与两边的百姓纷纷肃立,等候一睹天颜。 没过多久,一排依仗盯着牌子伞盖走过,赵构的马车跟在后面。 官家掀起车帘,祥和地与两边的百姓打着招呼。 “这么大阵仗,官家这是要去哪?”李申之颇为疑惑。 “你瞧后面带着那么些的食盒,”薛管家见过些世面,说道:“兴许是去哪家大臣家里吧。” 官家给大臣赐宴是常事,有时候还亲自赴宴,作为对大臣的一种恩宠。 这时候的百姓见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站在原地作揖就行。 也不需要山呼万岁,他们只需要保持沉默便可,因为不许大声喧哗。 不一会,马车走过,铁甲武士哗啦哗啦地撤退,布甲武士撤掉木拒马跟在车队后面。 御街之上除了留下了一层黄沙,一切如常。 百姓们纷纷走向御街中间,踩一踩地上的黄沙,沾一点贵气。 有好事的妇人,还专程回到家中,把自家夫君、儿子拉出来,踩一踩黄沙。 “咦”张葱儿忽然指着远处的一辆马车:“那不是童姑娘吗!” 六十八、皇室子孙 人们游园的时候,都是一大早地出门,可以好好地玩上一整天。 童姑娘与茗香苑出门的时间不同,却恰逢官家出行封路,反倒将双方凑到了一起。 西湖十景可游玩处不少,款款行走,到了晌午时分寻个阴凉地方吃饭。 若是自己带着吃食,便就地野炊。 富豪人家喜欢去一处唤作“丰乐楼”的地方。 丰乐楼名声不显,但说起“樊楼”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丰乐楼便是在北宋汴梁樊楼的根基之上,重建而成。 换做寻常人家,也可以寻一处普通茶肆酒楼,亦或是路边小摊,别有一番风味。 遇上喜欢扑买的小贩,还能玩上两把小赌局,赢一顿饭吃。 青年男女有看对眼的,还能租一艘小船,在西湖中泛舟谈心。 说起西湖泛舟,还别有一番趣事。 在西湖之上,有一种船,叫作“小脚船”,源自船上坐着小脚妓女之故。 有那不喜欢勾栏瓦肆的浮浪子,就喜欢来西湖上寻欢作乐。 其中不乏一些王公贵族。 小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快乐会翻倍。 李申之远远看着轻轻摇晃的小脚船,心想:也不知这船震,是个什么滋味。 童姑娘轻啐一声:“没个正行,一直看那作甚!” 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打情骂俏一如既往,李申之调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直盯着前面的几个公子哥在看吗?” 童姑娘脸色一红,狡辩道:“我看他们,还不是在替你着想。那几个人一看就是皇家子弟,待会莫要跟他们走一路。” 走到西湖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官家的目的地也是游西湖。 宋代的皇帝很亲民,不仅经常把自己的皇家园林开放,供市民游览,还常常与民同游,与民同乐。 连带着王公贵族们也纷纷开放自家园林,还互相之间争奇斗艳,比谁家的游客多,更吸引人。 今天不仅官家来了,还带了许多皇室子弟。 十几个年青的皇室公子哥,最前面是一个半大小子骑着马,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唤作赵伯玖,也叫赵璩(qu)。 他后面跟着一个稍大一些的小伙子,一路走得谨小慎微,还时不时朝官家的方向瞥一眼,他叫赵伯琮,也叫赵瑗(yuan)。 稍靠后一些,走路略有点瘸腿的是赵不凡,就是用大腿传递情报的那位,旁边是他的几个兄弟,赵不议、赵不婴、赵不替。 赵不凡的腿其实早就好了,唯独见了官家走路才会瘸。 后面零零散散跟着几个人,显然地位比最前面两人要低一些。不过有一个人却颇为奇特。 他孤零零地走在最后,时而搭着眉毛看远山,时而蹲下来看地上的花花草草,时而又对着一块奇特的石头转圈圈,他叫赵伯驹。 从名字就能知道,他们几个辈分相同。 几个人虽然都是皇室子孙,关系却颇有些微妙。 赵士褭与赵构,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也就是那位丢了燕云的高粱河车神。连带着“不”字辈的几个人,也是车神后代。 相传当年赵光义发举国之兵北伐,一度打到了幽州城下,却被契丹人一个突袭,乱箭射中了屁股。于是乎赵光义抛弃数十万大军,独自驾驶一辆驴车飞速逃跑。 没了主帅的宋军群龙无首,很快溃不成军,进儿惨败,死伤无数,败光了家底,终北宋一朝再无力北伐。 当时战场唤作高粱河,赵光义也收获了“高粱河车神”的美誉。 看来逃跑的基因,从赵光义开始就已十分强大。 再说那几个“伯”字辈的,都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子孙。 话说当年金军攻破了东京汴梁,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皇室宗亲的族谱。 这下玩笑可开大了,那金军照着族谱抓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把赵光义的子孙一网打尽。只有恰好不在汴梁城的几个人,才幸免于难。 还有一位孟太后,当时刚好被废黜,不在族谱之上,在金人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金人撤走之后,孟太后被伪皇帝张邦昌找到,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再后来孟太后助力赵构登基。 反观太祖赵匡胤一脉的子孙不在族谱上,反倒是绝大多数都幸免于难。 太祖赵匡胤的两个子孙走在皇室子孙的最前面,为何他们的地位最高呢? 这还要从官家的“男”言之隐说起。 却说官家在苗刘兵变之后,失去了男性功能,唯一的儿子也在那一场兵变中被折腾致死,导致现在没有一位皇子。 在群臣的建议之下,赵构不情不愿地收养了两个皇室子弟当养子,这便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赵伯玖,与谨小慎微的赵伯琮。 既然已经认了官家当父亲,那么原先的名字便不能再叫。于是赵伯玖的名字改成了赵璩,赵伯琮的名字改成了赵瑗。 等到后来,赵瑗在皇位争夺中胜出,继承大统,再次改名叫作赵昚(shen),也就是后来的宋孝宗,号称南宋最有作为的一个皇帝,没有之一。 兜兜转转一百多年,皇位被太宗赵光义篡走之后,再次回到了太祖赵匡胤的血脉,大怂终于难得地出了几个敢打仗的皇帝。 还有一个漏说的赵伯驹,是一个真·画家,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青绿山水画大师级人物,真迹善本拍卖上亿。 …… 话说李申之与童姑娘一路说笑,始终没有说到正事,把张葱儿急得不行。 张葱儿一扯李申之:“你是说正事来了,还是约会来了?要是来约会,你们先去船上玩耍,等耍完了再回来说正事。” 一通直白露骨的话,说得李申之与童姑娘两个大红脸。 童姑娘若有所感,紧张而又故作坦然地问道:“公子所说的正事,是何事?” 被张葱儿一顿抢白,李申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又忽然回过神来,我是纨绔子弟啊,怎么跟个雏儿一样。 李申之随即搭住童姑娘的手背,细语道:“可愿跟我走?” 童姑娘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煞白:“公子何意?” 李申之被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就是,茗香苑想找个舞娘,会剑舞的舞娘,这就想到了你。你若是不愿意也不用勉强,刚好我们赎金也没太准备够……” “嘶……” 李申之怕尴尬,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忽然感觉手指剧痛。 低头时,发现童姑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掌,手指都被捏得略微弯曲变形,宛如用刑一般。 “奴愿意!”说完,童姑娘已是泪眼婆娑。 六十九、御前奏对 一句“我愿意”,不知在心里憋了多少年。一经说出口,情绪紧跟着发泄出来,宛如决堤的洪水。 童姑娘先是小声啜泣,而后一把搂住李申之,伏在肩上放声大哭。 张葱儿皱着眉头打了个冷战,酸了。 哭了一阵,童姑娘慢慢冷静下来,说道:“赎身的钱不劳公子挂念,奴攒了些银钱,足够赎自己的身契。” 李申之心有戚戚焉,说道:“银钱我也有,方才那么说,是担心你不愿意,提前找个台阶下。” “嗤……”童姑娘破涕为笑,鼻涕泡冒了老大,赶紧低头擦拭。 这时,从官家处跑来一个小黄门,问道:“敢问哪位是李申之?” 李申之下车出列,对小黄门拱手道:“小民正是。不知大官有何吩咐?” 小黄门朝着官家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官家唤你过去一趟。” 李申之忽然紧张起来,这就要第一次面圣了吗?感觉还没有准备好的亚子。 薛管家凑到小黄门身边,掏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问道:“敢问大官,官家唤我家少爷,所为何事呀?” 小黄门将银子拢在袖子里,乐得心花怒放,露出后槽牙说道:“也没甚事,就是大宗正向官家举荐了李公子,官家想问两句话而已。” “李公子,这便随本官走吧?” 李申之没敢耽搁,跟着小黄门一路快走,到了赵构面前。 走近时,才发现秦桧也站在赵构身边,与赵士褭并排。 哪怕从心里再鄙视龙椅上的那个人,表面上该给的尊重依然需要保持。 “你便是李申之?可有功名在身?”赵构坐在一把类似太师椅款式的龙椅上,和蔼地问道。 李申之稳定一下心情,说道:“回官家话,前些日子蒙官家厚爱,免了解试,近日正刻苦读书,准备开春的省试。” “哦,差点忘了。”赵构左右环视,轻松地笑道:“得亏了你送的犀带,着实给朕分忧了。” “小民应该的。”李申之回答得中规中矩。 懂礼仪,知进退,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听大宗正说,你对议和谈判有自己的看法?” 寒暄了几句之后,赵构才切入主题。 李申之稍稍抬起头,看到了赵士褭赞许的目光,心中略微有了些底,说道:“回官家,小民以为此时的和议,可以套用澶渊年间的旧事。” 兴许是赵士褭提前跟赵构通过气,赵构对李申之的建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然和蔼地问道:“哦?如何套用澶渊年间旧事?” 李申之从赵构的话中听出了赞许的态度,便放开胆子说道:“澶渊年间,真宗皇帝与辽国太后萧燕燕谈判,寸步不让,那辽国一开始还想以强势压迫我大宋,后来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和约,盖因形势大不利于辽国,他们不得不退兵也。” “如今金人也是这般情形。我大宋需要罢兵以休养生息,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议和也罢,不议和也罢,反正仗都打不起来了。既然如此,谈判桌上,咱们就能做点文章。现在少吃点亏,便能为日后多积蓄一份力量。” 李申之的这番话,可谓是给赵构量身打造的说辞。 在家国大义上,赵构仅存的一点礼义廉耻,至少让他觉得收复故土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是一件现在不做以后也要做的事情。 然而从他自己内心深处来说,着实再也不想打仗了,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怎样才能将复兴的大义与苟安的小心思结合在一起呢? 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便成了最好的说辞。 赵构很满意,秦桧却不高兴了。 “官家,臣觉得此言不妥。”秦桧奏道。 赵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压制心中的不悦,问道:“丞相觉得哪里不妥了?” 秦桧拱了拱手,看了李申之一眼,说道:“积蓄力量固然不错,但是在谈判时不满足金人的条件,万一惹恼了金人惹得金人南下,可就大事不妙了。” 一听说金人要南下,赵构只觉得两股战战,心里紧张得直突突:“那丞相的意思呢?” 秦桧说道:“当派出使者,问明金人的条件,然后尽快一一照办,方才能早日促成和议,使我大宋江山稳固。” 赵构正要点头,只听赵士褭说道:“李申之,丞相的话,你可有什么看法?” 李申之一脑袋黑线,心想:我不过是一个还没考中进士的学子而已,你就让我在皇帝面前跟丞相抬杠,嫌我命长是不是? 赵构经过赵士褭一提醒,也略微稳住了心神,说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今日咱们只是游园聊天,畅所欲言,朕恕你无罪。” 有这两位大佬顶着,李申之心情稍宽。现在再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是为了回答官家与大宗正的口头考校,并不是要跟丞相抬杠。 李申之说道:“小民斗胆,觉得丞相此言不妥。尝闻:狭路相逢勇者胜。谈判又何尝不是一次唇枪舌剑的战争?澶渊之时,富弼得寇准军令状,临危不惧,死咬牙关不给辽人让步,最后辽人不还是照样退了? “现在金人也是如此,不管咱们答应多少条件,他们终究是要退兵的,只不过想在退兵之前多捞取一些利益而已。如果这种情况下,朝廷还要多花费许多钱财去求议和,那岂不是资敌吗?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李申之话中有话,转着弯要把秦桧的态度往投敌叛国上面靠。 秦桧抛开李申之不管,转而向赵构进言:“官家,若是那金人捏住我们的把柄不放,到时候被动的还是咱们啊!” 在这个场合下,秦桧没法拿“二圣”的南归来威胁赵构,但此话一出,秦赵二人心知肚明。 他见识过李申之的嘴炮,没打算跟他论个所以然。就算论赢了也没什么用。 只有稳住了赵构,议和的事就没跑。其他人哪怕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如赵构这里一锤定音。 李申之知道秦桧暗指“二圣”,他却没法挑明了话头,只能从旁的角度映射:“官家风姿绰约,文武双全,比那汉高祖刘邦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构闻言微微一笑,谦虚地点了点头:“汉高祖于乱世中建强汉,朕多有不如。” 李申之说道:“小民读《史记》之时,见西楚霸王项羽曾经拿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做威胁,以煮杀其父逼刘邦退兵,刘邦不仅不怒,还笑称自己与项羽是兄弟,自己的父亲就是项羽的父亲,让项羽随便煮,煮熟了分自己一杯羹。说到底,不过是恐吓讹诈罢了,区区卑鄙手段,岂能威胁到官家。” 七十、哥罩着你 李申之的一番奏对,让赵构很满意。 看着李申之离去的背影,赵构不禁感慨万千,想起了与李纲在一起的柔情岁月,铁血时光:“真有乃父之风啊!” 赵士褭也跟着感慨:“李相当年若有申之一半圆滑,也不至于是那般下场了。” 当年李纲为相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权倾朝野,秦桧见了都得紧紧地把尾巴夹起来。 怎奈李纲过于刚愎,树敌太多,就连岳飞都上书请求罢免李纲。 一代名相忠君爱国,最终只落得个惨淡收场。 李申之就不同了,能荤能素,一套豪华马屁祭出,阿谀奉承的套路花团锦簇,就连李世民听了都受用,更何况赵构。 秦桧心中暗叫不妙,重新将金人搬了出来。 在以往,只要赵构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雄心壮志,秦桧就拿出“金人南下”来吓唬他,宛如大人拿老虎吓唬小孩子一样。 屡试不爽。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早已对秦桧的伎俩了然于胸,频频打断秦桧的恐吓。 终究还是保住了一点胜利果实,没让官家被吓着。 赵构下达了第一条命令:“告诉冯益,让他即刻通知魏良臣,谈判时暂且不要答应金人任何条件,只虚与委蛇即可。” 官方的通信渠道类似于驿站体制,速度慢,效率低,不如皇城司的运转体系快。一遇到这种事情,赵构最先想到的还是冯益。 第二条命令,是对赵士褭下达的:“请皇兄推荐一个谈判使者,最好脑子活一点,骨头硬一点。至于副使,可以带上那个李申之,还可以从皇室子弟中酌情选出一个。” 赵士褭问道:“使者人选,官家可有一个范围?” 赵构右手抚着龙椅的扶手,说道:“谈判使者最好是一个精明能干,又老成持重之人。可眼观朝堂诸位相公,能干的人不够老成,老成的人不够能干,着实有点为难呐。” 赵士褭忽然间推金山倒玉柱,拜在赵构面前:“官家,看老臣如何?” 赵构赶忙站起来去扶赵士褭:“皇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有皇兄替朕分忧,朕自然放心。” 秦桧却出言阻止道:“陛下,那金人……” 赵士褭赶忙打断道:“丞相张口谈金人,闭口说南下的,莫非真如坊间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不成?” 赵构打着哈哈,赶紧打圆场:“皇兄这是哪里话,秦相公也是为了和议顺利,一片劳苦用心难免被人所误会。” 在赵构的心中,秦桧是连接他和金人之间的桥梁,是双方都信任的一个传话人,轻易不敢得罪。万一这条线断了,想跟金人议和可就难了。 秦桧见今日已经大势已去,识趣地不再说话。 赵士褭奏道:“官家,关于副使的人选,老臣拿捏不定,还请官家赐教。” 赵构沉吟片刻,没有出声,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秦桧建言道:“官家,臣举荐赵璩担当副使。赵瑗虽然年长一些,但自幼体弱多病,怕是性格上有些懦弱。” 赵构收养的这两个孩子,赵瑗和赵璩,赵瑗(皇位竞争最终胜出者)年岁稍大一些,赵璩稍小一些。论身体,赵瑗虽然大,但是长得瘦瘦弱弱,不如白白胖胖的赵璩讨喜,赵构在一开始也是中意赵璩,这一点秦桧知道。 殊不知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小事,让赵构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那天赵构正在给两个皇子训话,忽然跑来一只狸猫捣乱。 赵瑗纹丝不动,继续认真地聆听赵构的教诲,而赵璩却很快表现出不耐烦的姿态,还抬脚去踢那只猫。 历来当皇帝的,最忌讳别人猜自己的心思。 忌讳中的忌讳,是猜自己想立谁为太子的心思,这关系到皇位。 对于赵构更是如此。 你可以侵夺他的江山,可以搜刮他的钱财,唯独不能觊觎他的皇位,这是赵构这个大怂货唯一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这个道理,赵士褭懂,秦桧不懂。 或许他懂,但是他把宝押在了赵璩身上。 赵构面无表情,脑袋略微偏向了赵士褭,像是与赵士褭商量一般:“你看那李申之与皇子们打成一片,好不热闹。不如副使人选,就让那小子自己选吧。” 新一轮的谈判使者,主要是为了实践李申之的建议,由他来亲自挑选助手,再合适不过了。 “李申之还没有个出身,不如先赐他一个文林郎吧,好歹有个名声,副使当着也名正言顺。”赵构补了一道命令。 文林郎是从八品的官阶,二甲进士也不过是这么个起步出身,已经算是很高了。 赵构这个任命倒也不是脑子一热随意决定的,而是贯彻了宋代的“恩萌”制度,算是还了李纲一份香火情吧。 一般在重臣致仕(退休),或者病故之后,朝廷会拔擢其子弟优秀者一至三名,直接授予官职。 …… 大宗正家的管家,领着李申之去跟诸皇子见面。 管家每天跟着赵士褭,在宗室子弟中颇有牌面,一通介绍之后,大家算是认识了。 赵不凡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搂住李申之的肩膀:“家父总是在我们兄弟面前夸你,今天算是见着了。” 李申之轻轻摘下搭在肩膀上的手,说道:“大宗正过奖了,小子当不起。” 赵不凡混不在意,又把手搭了上去:“你家生意不错啊,我看你无心学业,以后不会经商去吧?” 这话说得便有了一丝轻视的意思。 士农工商,是古人对各阶层群体的划分,很符合封建社会的实际情况。 士,便是士人,后来代指读书当官的人,他们是国家的统治者,是划分蛋糕的那群人,自然排在第一。 所谓农,并不单指农民,而是指搞庄园经济的大家族。自耕农并没有什么地位,有地位的是大地主。他们有粮食有人口,盛世时在地方高度自治,到了乱世立马就能拉起一股武装力量。 工便是手工作坊,也是能大量产出的生产者。 至于最后的商,便是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代名词,干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赚一些见不得人的钱。 李申之有点不悦,说道:“祖辈们留下来的产业,总不能败在我的手里。赵公子若是无事,小民告退了。” 只不过因为当年那场大功劳,赵不凡颇受官家厚爱,养成了一副跋扈的性格,说话做事颇为张扬。 但是本性并不坏。 赵不凡说道:“你是家父的座上宾,就是我赵不凡的兄弟。以后谁要是跟你不痛快,就是跟我赵不凡不痛快。临安城里有摆不平的事你放心,哥哥给你作主。” 李申之心里一乐:会说话就早点说么,搞了一场误会。 换上一副酒场上称兄道弟的笑容,说道:“能为大宗正做事,是小子的荣耀,敢不从命。” 一旁却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整日流连勾栏瓦肆,连个功名都没有,满身的铜臭味,你们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赵不凡与李申之正把手言欢,忽然来了这么个不开眼的。 李申之正准备上去理论,赵不凡却使劲扯了扯他的胳膊:“小破孩儿一个,别搭理他。” 可是脸上却分明地写着:别找事,这人哥哥也惹不起。 七十一、谈判副使 说话的正是赵璩。 李申之没搭理他,心中暗骂:不会说话的臭小子,难怪当不上皇帝。 赵璩自从进了皇宫以后,有点自我膨胀,尤其是跟秦桧搭上线以后,更是目中无人。 每日里跟秦熺混在一起,李申之的名字在他耳中已经成了“敌人”的代名词。 周围的宗室子弟们都在看笑话,唯有赵伯驹蹲在地上,一心一意地研究蚂蚁打仗。 赵不凡拉着李申之假意去游船:“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兄弟有大才,日后若是入朝为官,定能大展宏图。” 赵璩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飘了过来:“还大展宏图,能中了科举再说吧。” 他每日里跟秦熺一干人厮混,肯定是得到了一些情报。秦桧给秦家子弟设置作弊暗号的情况,或许他也知情。 可是听他的口气,好像很笃定自己当不了官,莫非秦桧想要在科举之事上面给自己动手脚吗? 秦桧是丞相,主持科举的几个人也都是他的心腹,若是秦桧真的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科举之事的确有些麻烦。 小孩子口无遮拦,赵璩的话里能传达出很多信息。 看来这秦桧已经吹风,铁定要把自己挡在官场之外了。 就在这时,官家那里传信的小黄门跑了过来:“李申之听旨。” 所谓听旨,就是站好了听着就行了,是皇帝的口头通知。 李申之面朝官家的方向拱手肃立,小黄门说道:“赐忠定公之子李申之文林郎,领谈判副使,听谈判正使大宗正赵士褭调遣。” 这就赐爵封官了? 赵璩只觉得脸颊被别人的目光打得啪啪响。 秦熺那小子明明说的要弄死李申之,明明说的要让他科举落榜,让他生意破产,一辈子讨吃要饭。话还没捂热乎呢,李申之就封官了。 还是官家跟丞相一起封的官。 难倒秦熺那小子也这么爱吹牛的吗?看来以后不能老是跟他一起玩了,一点都不靠谱。 对了,他还说什么谈判使者? 宋金议和不是丞相秦桧领衔的国家战略吗?怎么会让李申之去当谈判使者? 莫非李申之与秦家讲和了? 该死,刚才我竟然还在这里对他冷嘲热讽。 刹那间,赵璩的脑子里闪过万千念头。秦熺坐在家中,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疑惑地摸了下脑门,让侍女熬姜汤去了。 “小民领旨。”李申之作揖致谢。 赵不凡抗了李申之一下,说道:“什么小民不小民的,是‘臣’。” 李申之恍然大悟,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有官身了:“臣领旨。” 赵不凡掏出一颗银子赏了小黄门。 李申之心里一暖,尴尬地朝赵不凡笑了笑,赵不凡回了一个“小意思,哥罩你”的眼神。 “好叫小郎官知道,官家还有吩咐。”小黄门说话时左右环视,俨然一副跟所有人说话的样子:“这次的谈判副使还要从诸位宗室子弟中挑选一位,最终的人选,就由文林郎来定。” “哗……”宗室子弟们立马炸开了锅。 宋代的皇室子弟们被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除了出将入相,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他们。 他们中有许多人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而不可得,最终只能无奈地过上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 不爱花钱凑热闹的人,便如赵伯驹、赵伯骕兄弟一样,醉心于书画艺术。 相传北宋时期有这么一位郡王,弓马娴熟,特别擅长射箭,皇帝也特别喜欢跟他比试射箭。比赛的时候,皇帝先射一箭,这位郡王后射,每次都能只比皇帝低上一点点,堪称懂事的神射手。 就是这么一位人才,求着皇帝让他上战场,当个小兵都行。官家却始终不答应,一腔热血无处抱负,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当个讨好官家的优伶,跟宫中没卵子的宦官们,跟勾栏瓦肆里的姑娘博士们,全没什么两样。 人就是这样,每天累死累活不得清闲的时候,只想要躺平,感觉混吃等死就是最大的幸福。当真正过上躺平的生活,并且只能过躺平生活的时候,反倒充满了奋斗的渴望。 宗室子弟中有几个人蠢蠢欲动,悄无声息多挪了挪身子,希望李申之能看到自己。 他们中有好几个“节度使”,与李申之官阶的差距宛如高官与县长之巨大。 就连赵伯驹都挺起了头,略带期盼地望着李申之。若能建功立业,谁愿意只当个画家? 这里面最懊恼的莫过于赵璩。 他与李申之素未谋面,原本没有什么矛盾。刚才对李申之发难,全是出于与秦熺之间的“友谊”。 一般人哪有什么政治立场?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身边的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在他幼小的世界观里,官家是他的养父,无论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都是对的。 官家喜欢跟秦丞相在一起,所以秦桧也是对的。秦熺是秦桧的儿子,所以秦熺也是对的。秦熺说李申之不好,那么李申之就一定不好。 可是忽然间,他的养父,当今的官家,竟然给李申之封官,还委以重任。 这位即将踏入青春期,世界观正在建立的少年,忽然间逻辑链条崩了。 李申之的选秀现场,就是赵璩的大型社死现场,少年一拨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颇有一番骨气。 远处的赵构与两大臣看到这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桧说道:“定是那李申之嚣张跋扈,惹恼了赵璩殿下。此人如此不牢靠,枉费官家一番心思重用他。” 赵构也被说得内心泛起了嘀咕,在考虑是否要收回成命。 赵士褭赶紧接住话头:“官家莫忧。少年人争吵两句也是正常,臣年轻的时候还常与人动手,打得头破血流呢。官家信不过李申之,难倒还信不过臣?” 赵构心中稍安,说道:“朕自是信得过皇兄。” 赵士褭笑道:“官家且看,他似是选定副使了。” …… 李申之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没有过多停留,直接走到了赵瑗面前,对这位未来的皇帝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屈尊,与臣共赴金营谈判?” 赵瑗朝官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常,应道:“本公愿往。” 赵瑗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封了建国公。看到这个半大孩子自称“本公”,李申之又是一阵恶寒。 …… 远处的赵构看到李申之与赵瑗彬彬有礼,互尊互重,知道副使的人选已定,便问道:“皇兄对副使人选可还满意?” 赵士褭答道:“官家厚爱,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显然是很满意的。 赵构心情不错,大手一挥:“给他们送些‘胡虏血’去。年轻人,就该多喝点烈酒,有些锐气才好。” 七十二、偶像 日头渐高,西湖的游人慢慢多了起来。 皇家游西湖,尽量不扰民,主动避让开了热门路线,只在稍偏僻的地方安营扎寨。 地上铺上毯子,将罗汉床一摆,再搭上三面屏风,若不是抬头便能看到天,这配置跟在卧室之中别无二致。 官家不可能去和丰楼,那是土豪才去的地方。 贵族出门,会带上整套家伙事,把野外变得和家里一样舒服。 跟这些宗室子弟在一起的时候,李申之才能感受到,原来“土豪”是一个贬义词。 除了皇家,还有不少临安城里的贵族出来游园,男女老少各有特色。 你瞧那边,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浅绛色的袍子外面搭着一件青绿色的袄子,慵懒的堕马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白玉簪子,深度符合大宋士人的审美标准,堪称大宋版本的背影杀。 再看那妇人身后,跟着十来个仆从,男多女少。男仆们一个个的收拾得干净爽利,各个身上不空。 有的背着两把可以折叠的交椅,有的背着一个尚未生火的火炉,还有的提着一个木桶,里面分明还游着一条活鱼,还有的挑着担子,两头各摞着几个食盒,想必是自带的食材吧。 妇人款款而走,不时与身边之人谈笑,身后的男仆们亦步亦趋地跟着,神色轻松自然。 李申之凭栏而立,远远望着,心中不停地呐喊:回头,回头,回头…… 这飘飘欲仙的背影,就算丑死我也认了。 没等来妇人的回眸一笑,却等来了赵不凡的大嘴巴。 “老弟,官家赐下了‘胡虏血’,听说颇为不凡,走去喝两杯。”赵不凡屡教不改地把手搭在了李申之的肩膀上,忽然醒悟道: “差点忘了,这‘胡虏血’不就是你家造的么?还有没有了,给哥哥弄上百八十斤的如何?” 李申之苦笑一声:“哥哥要喝赶紧去,酿出来的第一锅给你家送了一半,给冯干办送了一半,现在估计大半都在官家这里。我瞧着官家也挺爽快,把库存的大半都送过来了。哥哥今天要是不喝个痛快,再喝就要等下一锅出炉了。” “唉哟,那我得赶紧去了!”赵不凡刚走一步,回身一把拉住李申之:“兄弟你是今天的主角,快跟我走吧。” 两人过去的时候,众人纷纷在给赵瑗敬酒,预祝这位建国公在宋金谈判中旗开得胜,不负官家重托。 赵瑗强作镇定,一一应酬。 “这‘胡虏血’喝着痛快!真想跟着使团也去那金国走一遭!” “什么时候才能喝上真的‘胡虏血’,看看跟这假‘胡虏血’有什么差别。” “明日我就跟让父王去求官家,让我也跟着使团去金国,哪怕当个小小随从都行。” 几个宗室子弟从没喝过这么高度数的酒,一不小心上了头,开始豪气勃发,胡言乱语起来。 赵瑗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放声朗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此番出使金国,定要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不负官家所托。” 李申之很高兴看到这一幕,赵大(赵匡胤)的后代就是有种!不像赵二(赵光义)只知道逃跑,求和。 随即李申之又摇了摇头:“这诗不好,换一首,换一首。” 一顿酒喝下来,赵瑗对李申之颇为敬佩。听李申之说不好,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问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感怀英雄事迹,有何不妥吗?” 李申之说道:“一则项羽乃是个大屠夫,不是大英雄。二则项羽空有妇人之仁,却无天下之志,当不得殿下效仿。” 项羽率领三万精骑,破秦败汉,横扫天下未逢敌手,最后却痛失家业,落得个乌江自刎,与其狭隘的格局和优柔寡断的性格不无关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 当皇帝的都想自己是秦皇汉武,当武将的都想自己是关公秦琼,当文臣的都想自己是管仲张良。 就连赵构,都始终拿汉文帝刘恒当自己的偶像。 赵瑗的偶像应该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不济,也得是汉光武,反正不能是项羽。 李申之说了个痛快,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环顾四周,需要找个地方放水了。 摇摇晃晃找到了一颗大树,就在栏杆边上,视线不错。方便的时候还能远眺西湖美景。 正要松裤腰带,忽然听到台子下边一个小丫鬟在叫喊: “山上的公子,我家夫人相邀,可否赏光?” 李申之走到台子边,扶着栏杆朝下面望去,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一脸的疑惑。 那丫鬟笑道:“可不就是说你么,盯着我家夫人看了老半天,现在不敢来了吗?” 李申之再往旁边一看,可不就是刚才那个红裙绿袄,风姿绰约的背影杀手么。 顿时紧张得小心噗通噗通直跳。 李申之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处台阶扶墙下山,也顾不得放水,着急忙慌地去一睹真容。 刚才在山上虽然看到了正脸,但醉酒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等走近一看,傻眼了。 “阿姨……” 李申之脑子里想过了一万种可能,甚至歪鼻子独眼龙都想过,唯独没想到是一位中年妇女。 兴许是古人理解的“阿姨”与今人理解的“阿姨”不同。“阿”是“阿爷”“阿娘”的阿,“姨”是“姑婶姨母”的“姨”。 那妇人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道:“听说公子觉得老身的诗写得不好?” 李申之一愣:我是背过不少诗,可是从来没说过哪首写得不好那? 呃,或许说过吧,貌似也只说过自己亲爹的诗不好。 莫非眼前这位是亲爹的老相好?那真是太好了,又多抱了一条大腿。 从这位阿姨的行头阵仗来看,必定不是凡人,这大腿够粗够硬。 没去和丰楼,而是自带厨子,肯定不是土豪,而是贵族。 见李申之一脸疑惑,对自家夫人的问题半天没有回应,那丫鬟说道:“李公子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刚刚?”李申之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个答案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丫鬟没好气地又提醒了一句,心里直骂:榆木疙瘩不开窍,跟你说个话真费劲。 李申之努力对抗着酒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是李清照的诗,我刚刚吐槽过。 这位阿姨说我吐槽她的诗。 所以,这位阿姨就是鼎鼎大名的婉约派词人,李清照? 喝多了脑子就是反应慢,李申之在脑门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脸上浮起愧疚懊恼的神情,拱手致歉:“敢问坐前可是易安居士?” “阿姨”面色如常:“些许薄名,有劳李公子挂念了。” 七十三、落水 实锤了,果然是李清照。 这位看得人心里直痒痒的背影杀手,竟然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南宋著名婉约派词人,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 已经五十七岁,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半世颠沛流离的女才子,虽然气质高雅,却难掩岁月的痕迹。 方才李申之与宗室子弟在高台上高谈阔论的时候,李清照一行人刚好从台下的湖滨小路经过,听到自己的诗被别人念出来,李清照便停下来听个究竟。 她的诗词久负盛名,流传很广,李清照很享受这种被粉丝追捧的感觉。 没想到听到的是一顿贬损,还是被一群根本不懂写诗作词的纨绔子弟们给贬损。 饶是李清照涵养颇深,也咽不下这口气,得找到始作俑者李申之,好好说道说道写诗。 也就是陆游录写李申之的诗还没有流传开,不然李清照也不至于心里不服气。 背后硕人坏话,却被人找上门来,这下轮到李申之尴尬了。自己说人家的词写得不好,总得找个话头圆回来。 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的代表,写豪放诗词本就不是她所擅长。 李申之抓住这个观点,说道:“居士的诗本无不好,借古喻今,痛恨朝廷没有骨气,只求撤退不敢血战,也惋惜英雄不愿低头。但是这诗被皇嗣读出来,就有些不合适了。” 文人可以随便酸,但是政治家必须是冷血动物,不能酸。 李清照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懂诗。那你倒是说说,皇嗣应该读什么诗?” 我都已经夸你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地问我?我不过说了一句皇嗣不该读什么诗,你就要我说出皇嗣们应该读什么诗。这是我一个刚封官不到半个时辰的文林郎该管的事吗?这是送命题啊。 李清照看到一脸纠结的李申之,笑容更甚:“你也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蛋而已,还敢笑话别人?” 呵,女人。 复仇情绪下的女人一旦毒舌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李申之心中升起一股雄鸡的情绪,瞬间男性荷尔蒙上头: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独立寒秋,闽江北去,武夷山头。” 也不管平仄是否合韵,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内改这么两句,已经达到了李申之文采的极限。 果然,李清照听了平仄略微不通的前两句,微微蹙眉。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李清照微微点了点头,这两句听着顺耳多了。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李清照双眼瞬间凝住,仿佛一股豪迈的气息,直击她的心灵。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李清照只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给自己的双眼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境界,一个站在九霄云上,俯瞰众生的视角。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窗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好!”李清照击节叫好,难掩眉宇间的兴奋之色。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李申之,迫切地等待下文。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一个漂亮的回转,词风从极奔放变得极含蓄,反倒激荡起无尽的豪情,让人欲罢不能。 “好!”李清照拼命地拍着手,双眼隐含泪光:“果真是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吗?你也太小瞧作者了,这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独一档,最伟大的大丈夫。 “此词是何人所做?”李清照觉得,这么好的词,其作者必然在史书上有赫赫威名,不会是泛泛之辈。自己竟然没有背过这首诗,枉为文化人。 李申之平息了一下心绪,说道:“这是小子很敬重的一位长辈所作。” 李清照眉头一蹙,略显不信地问道:“岳飞?” 辛弃疾还未出生,苏东坡没打过仗,这时候能写出这么豪迈之词的人,唯有岳飞。《满江红》便是明证。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不解释。 李清照又想了想,略带歉意地问道:“可是你三叔父,李经?”李经刚刚去世,她是知道的,这时候旧事重提,难免显得有些不尊重逝者。 李申之又摇了摇头:“居士莫要猜了。漫说你猜不到,就算猜到了,我也不会承认。” “或许是一位隐世高人吧。”李清照遗憾地叹息一声,朝李申之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是老身唐突了。” 见易安居士如此郑重,李申之不敢托大,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居士言重了,是小子唐突在前。” 误会这种事,说开了也就那么回事,两个人都大度一些,最后仇人反倒成了好朋友。 李清照邀请李申之一起喝茶,李申之全然忘记身后还有一帮子宗室子弟的饭局,竟然稀里糊涂的应允。 喝酒果然让人脑子犯糊涂。 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尖叫,紧接着“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 李申之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是自己随从停歇的地方。 自从李申之被官家传唤之后,茗香苑随行来的车队便就地驻扎下来,等待李申之归来。 李申之急忙转头望去,只见“噗通”一声,又有一人跳入水中,很快便将一人救捞上岸。 定睛一看,那落水的是一名女子,再观衣着,赫然便是张葱儿。 再看岸上,随行人员仿佛是与人起了冲突。 李申之大叫不好,匆匆跟李清照道了个别,急不可待地朝驻地赶去。 恰逢高台之上赵不凡赶到,他半天不见李申之回去,生怕这小子出了什么意外,刚好看到李申之与李清照道别,李申之匆忙往自家驻地赶的情景。 赵不凡喊了一声,李申之没听到,急得赵不凡只好跟在后面,全然忘了自己的腿该瘸着。 李申之心急如焚,摇摇晃晃地一路使劲跑。怎奈醉酒后视力模糊,始终瞧不真切远处的景象,只看到乱哄哄的一片,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翻江倒海,眼冒金星,忽然被人扶住了胳膊。 来不及看是谁扶住了自己,大概是随行的仆役吧,李申之在搀扶之下穿过人群,看到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 七十四、宰相之子 人群之中,两队人马对峙。 金儿与一个公子哥互相拉扯,童姑娘站在一旁,手中握着随身宝剑,剑尖抵在公子哥的后心。 对面一队花胳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金儿与童姑娘怡然不惧。 被二女控制住的公子哥,正是秦熺。 李申之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不凡跑到半路,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腿是瘸的,放慢了脚步缓缓挤进人群。 二女一看少爷回来了,立马有了主心骨,对秦熺的控制更紧了一分。 李修缘冒出来,一手虚指着秦熺,宛若点化生灵一般,说道:“此人也来游园,说看中了这块地方,让咱们的人闪开。张博士上前与他理论,却被他挤落水中。金儿欲要救人,却被此人阻拦。童姑娘情急之下拔剑威胁,这才僵持至今。” 转而又指向浑身湿淋淋的张葱儿与救人的公子,说道:“幸亏那位公子救人及时,未酿成大祸。” 李申之了解了情况,走到童姑娘跟前,将手按在童姑娘的手背上,忽然猛地往前一推:“既然是情急之下,就要力气大一些,剑再往前送一些。” 剑尖猛地往前走了半寸,刺破了衣衫,渗出小片鲜血。 “啊……”秦熺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两股战战,颤声求饶:“饶命饶命,李公子饶命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申之没搭理他,将童姑娘的剑抬了起来,说道:“下次一定要再往前送一尺,明白了吗?” 童姑娘被李申之推到了身后,茫然地点了点头,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点点陌生。 李申之将金儿拉到身后,提着秦熺转了半圈,两人面对面站立。 李申之忽然退后半步,拱手道:“秦公子既然看上了这片地方,李某愿意相让。”手朝旁边一伸:“秦公子,请!” 秦熺连连摆手,哭丧着说道:“不要了,不要了。” 李申之一愣,一脸懵地问道:“不要了?” 秦熺的声音越哭越低,近乎哀嚎:“不要了,我不要了!” 李申之一声惊讶,觉得奇怪,问道:“刚才要也是你,现在不要也是你?” 骤然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秦熺的后脑,怒道:“玩儿我呐!” 花胳膊里面有一人大喊:“李申之休要猖狂,你须知此人乃是宰相之子。” “宰相之子!宰相之子!”李申之说一句,踹一脚:“老子他娘的也是宰相之子!论身份,你个野种是假的,老子才是真的!论资历老子比你高八辈儿!” 最后奋力一脚,把秦熺踹翻在地。 “住手!”花胳膊人群里终于跑出来一个人,正是秦桧的走狗范同,他一把扶起地上的秦熺,迅速退回花胳膊阵中,喝道:“殴打朝廷命官,待我去官家那里参你一本,有你好受的!” 秦熺环顾四周,看到自己家的一帮子虎背熊腰打手,终于有了一丝安全感,怒目骂道:“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李申之对这种嘴炮毫不畏惧,只是作势要抬腿踢人,隔空吓得秦熺猛地朝后交出了闪现。 此时,赵不凡刚好赶到,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搂住李申之的肩膀,说道:“兄弟莫慌,有哥哥给你撑腰。” 不过是一个宰相的私生子而已,惹得起。 李申之趁势往后退,一副没有赵不凡力气大,不得已放过秦熺的样子。 范同认识赵不凡,知道此人还算理智,不像李申之那么鲁莽,动辄动刀动枪,怪吓人的。 范同将秦熺安顿好,上前理论道:“御驾就在前方,你等在此滋扰闹事,该当何罪?” 赵不凡嬉笑道:“一场误会而已,范相公何必较真呢。不如咱们去给官家请个安?” 既然自己这边的人没吃亏,赵不凡乐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互相让一步,此事就此说开算了。 谁知范同不依不饶,说道:“本官正有此意,正好让官家给评评理,这临安城里还有没有王法!” 在他看来,秦熺过来强行霸占别人的地盘,固然是不对的。但这也不过是纨绔子弟之间的斗争而已。 纨绔之间的斗争,就要有纨绔之间的方式。 是摇人站队,还是攀富斗财? 反正不能动刀动枪,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秦熺确实有错在先,但是李申之却是那个坏了规矩的人,范同觉得自己不论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都能站住脚。 再说了,童姑娘是什么人?不过青楼妓女罢了。竟然敢拿剑顶着秦丞相家的公子,把她的手剁了都算法外开恩。 至于张葱儿落水,在他眼中跟踩死一直臭虫没两样,就更不算个事儿了。 就看在那金儿是李申之的贴身丫鬟,且没有动粗的情况下,姑且绕过她罢了。 转瞬之间,范同已经给李申之这边的涉事者依次判刑。 再看李申之这边,金儿、童姑娘与张葱儿三女已经汇合在一起,李修缘替张博士把了脉,并无大碍,只需尽快换一身干燥的衣服便好。 茗香苑是带着马车来的,放下帘子便是私密空间,不一会儿便换好了衣服。 “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李申之又找来施救的公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若是不嫌弃,请暂且换上在下带来的衣物如何?” “在下黄庭。”那公子拱了拱手,大咧咧地走向李申之的马车:“那就却之不恭了。” 那厢自有秦熺与赵不凡在斗嘴,李申之与三女在一起。 张葱儿说道:“奴落水是苦肉计。” 李申之赞许地抚摸了她的后脑:“你个小机灵鬼,很懂得化被动为主动么。日后不要再选择这种自残的方式了。” 金儿说道:“我点了秦熺后腰三处穴位,保他明天下不了床。” 李申之拍了拍金儿长茧的手掌:“下次我要他活不过明天。” 只有童姑娘战战兢兢:“我……我不会有事吧?” 李申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是我的人,不会有事的。” 安顿完女眷之后,李申之大步流星地突入花胳膊人群,一把扯住秦熺,喝道:“走,见官家去!” 七十五、神助攻 这厢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官家,只是中心现场围观的人太多,官家与丞相等人远远地也瞧不太真切,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干着急没办法。 好在西湖周遭都有禁军戒备,来回传递消息。 当李申之拉着秦熺走过来的时候,官家也接到了禁军的汇报,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秦桧听完,先唱起了苦肉计:“官家可要替臣作主啊!臣那孩儿虽然不肖,但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那李申之羞辱熺儿,便是不给陛下脸面。” 放在以往,被秦桧这么一说,赵构大多会依了他的意思。 若是不依的话,秦桧八成又会拿出“金人南下”来吓唬人。 赵构一想起“金人”便心惊胆战,着实不想招惹秦桧。 可是今天有赵士褭坐镇,又有李申之一番精彩言论,心里有了些许底气的赵构,渐渐地看秦桧有些不顺眼了。 但赵构终究还是有些心虚,没敢将不悦表达出来。 赵士褭说道:“丞相乃是大理寺出身,应当知道断案要看供词和证据。现在什么也没问,也没审,就直接定案,怕是不妥吧?” 赵构顺着台阶说道:“若是真如丞相所言,朕定不叫秦熺吃亏。” 既没有答应秦桧,也没有忤逆了丞相的意思,赵构觉得自己好难。 说话间,范同领着秦熺,李申之,赵不凡一并来了。 见到范同跟着一起来,赵构面色有些不悦,这个家伙身为宰执之一,对秦桧亦步亦趋,对自己却是阳奉阴违:“范爱卿怎么也来了?” 范同赶紧上前见礼:“臣与秦熺公子来游西湖,恰逢李申之等人,发生了一些小误会。” 赵士褭说道:“既然是些小误会,你身为宰执大臣应当大度一些,怎地也在那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赵士褭身份超然,有点八贤王的感觉,骂起排名靠后的丞相,一点都不输气势。 范同正欲分辨,秦桧说道:“大宗正方才刚说了要听一听口供,怎地现在就要以势压人?置官家于何地?” 原来秦桧也是嘴炮高手。 赵构赶紧接过话头,说道:“范爱卿,你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他生怕秦桧乱说话,那金人吓唬他。 范同能当上相公,肚子里自是有些才华,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讲清楚,还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把李申之一行人衬托成了为祸乡里的恶霸。 若不是先前了解了禁军的情报,赵构都差点信了。 末了,范同兑现了他的诺言,奏道:“女妓童氏持剑伤了朝廷官员,按罪当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斩她一只手,也显得陛下仁义。” 赵构是个软蛋,却不是个傻子,知道范同话里水分不少,转而问李申之:“申之,朕刚给你封了官,怎地就出去惹事?你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赵构给李申之封官了? 秦熺听了心里暗叫不好。他跟李申之一样,还没有中进士,但是经过秦桧运作,已经有官职在身。那么他之前与李申之的冲突,是官与民的冲突,自己没理也占三分理。 然而李申之也有了官身,矛盾变成了官与官的冲突。抛开职位高低不说,双方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更关键的是,官家刚刚给他封的官,人家的官职刚刚出炉,还热乎着呢,说明圣眷正隆。 这就麻烦了。 经过这一场大闹,李申之的酒已经醒得七七八八,奏道:“好叫官家知道,臣方才领了赏,便去寻不凡兄长,赏花饮酒,还是官家赏赐的胡虏血。后来,不知怎地,臣被易安居士喊了去,讨论诗词。再后来听到湖中有人落水,细看之下发现是臣带来的女眷,这才赶回去查看,没成想是女眷们跟秦公子搞了这么个误会。 “臣敬重秦相公的为人,不愿多生是非。原本已经赔礼道歉,怎奈秦公子与范相公不依不饶,非要追臣女眷的罪。无奈之下,臣便想去临安府衙讨个公道。可还没动身,便被范相公与秦公子捉来了御前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说的是自己最该万死,其实是说范同与秦熺无事生非,非要着急忙慌地过来惊扰圣驾。 移花接木,键盘侠的基本套路之一,不新鲜。 看到李申之胡闹,秦桧说道:“不论如何,一个妓女敢殴打朝廷官员,成何体统。如不重罚,日后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 秦桧一发威,赵构就变成了小猫。更何况赵构也抱着同样的观点:朝廷威仪不容亵渎。 赵士褭有心与秦桧争辩,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一旦赵士褭强行替童姑娘辩解,那么他就站到了所有文官的对立面。 为了一个李申之,一个童姑娘,不值得赵士褭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李申之知道这几个人都靠不住,心中大急。 他虽然能言善辩,嘴炮第一,但是架不住秦桧不接招,直接以势压人。 在强权面前,一切巧言善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秦熺见他大势已去,在旁边笑道:“若那童氏女是你的家眷,或许我还让你三分。但她不过是个妓女,天生的贱命。以贱犯贵,就算说破天去,她也是没理。” 他当然知道童姑娘是李申之的相好,还知道两人感情颇深。之所以做得这么绝,就是想要看看李申之失去自己心爱的人,想看他悲痛欲绝,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哪知李申之不怒反喜,面对秦桧的一顿讥诮,反倒露出了“我想到办法了”的愉悦。 李申之看向秦熺,问道:“敢问秦公子,不知调戏官员家眷,该当何罪?” 秦熺肚子里到底还有些东西,懂得些许律法,说道:“当判流刑。” 这个流刑并不需要真的被流放,只需要交点罚款就行了。 就像司马迁的死刑,交钱就能免罪,没钱割了也能抵罪。真正的死刑叫作“(腰)斩(首)”。 李申之说道:“这童姑娘是我纳的小妾,你调戏她,该当何罪?” 秦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这么不要脸,一时之间口吃舌结,说不出话。 对付不要脸的人很简单,那就是比他更不要脸。 范同反应稍快一些:“什么时候纳的妾?可曾办过酒席?可曾在官府报备?” 这个真相公端地厉害,一下就抓住了李申之话中的要点。 宋代的纳妾相对随意一些,其流程跟买(雇)了个丫鬟差不多,悄默声地就能办,不需要兴师动众。 但是官府报备这一条不能少,要不然就是买卖人口,这罪可就重了。 “未曾。”李申之坦然地回答着。 秦熺心中大喜,说道:“那就是还没纳?” 李申之点了点头:“正准备纳。” “哈哈哈……”秦熺不顾君前失仪,大笑道:“荒唐!既然还不是你的小妾,那她就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李申之微笑道:“她怀了我的孩子。” 七十六、大家都有收获 李申之的一句话,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把在场的人雷得外焦里嫩。 古代的青楼女子,都有独家秘制的避孕药,每家配方各有不同,功效也略有差异。妓院对自家的避孕药配方秘而不宣,绝对不能叫竞争对手知道。 妓女怀孕,最是影响生意。 妓女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当,一旦怀孕,只能打胎,好几个月不能出勤,直接导致职业生涯的黄金期少了一大截。因此,避孕药的效果越好,能带来的效益就越高。 然而效果再好的避孕办法,也有失效的时候。现代社会都是如此,更遑论一千年前。 李申之正是抓住了古人没有百分之百准确的验孕办法,这才编造了这样的谎言。说不准的事,当然可以信口开河地随便乱说。倘若日后谎言被戳穿,童姑娘生不出孩子,谎称小产了便是。妓女们常年服用避孕药,赎身良家为妾之后,最是难怀孕生产,特别容易流产。 只不过这么一说,李申之毁了自己的名声罢了。没娶妻先纳妾,还是纳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妾,在官宦人家中就是个笑话。殊不知李申之最不在乎的,恰恰就是名声。 赵士褭爽朗地大笑:“官家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将那童氏赐予李申之。” 古时候赏赐美人很常见,童姑娘是官妓,把她赏赐给李申之,这位大宗正刚好说得上话。 赵构点了点头:“那就依大宗正的意思吧。” 李申之赶紧接住话茬,不给别人任何插嘴的机会:“臣谢陛下!” 赵构也学精了,不等李申之话音落地,紧跟着说道:“申之,方才看你与宗室子弟们饮酒甚欢,可是选好了副使人选?” 副使的人选早已有人向他报告,之所以有这么一问,是打算叉开话题,不给秦桧发难的机会。 李申之仿佛与赵构达成了某种默契,紧接着话头,恭恭敬敬地说道:“臣已选了建国公,还请陛下圣裁。”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赵瑗那孩子稳重又孝顺,这次去见见世面也好。到了金国,你们需得通力协作,莫要堕了我大宋威风。” 李申之和赵士褭齐声拱手:“臣遵旨!” 不用下跪的感觉真好。 秦桧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插不上嘴。赵构与李申之两人跟拍节目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话赶话地说着,气都不待喘。 等旁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申之已经领旨退下了。 赵构岔开话题,秦熺与李申之闹矛盾的事儿,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小孩子打架,大人表个态就完了,难不成还真要论理论出个一二三? 打发走了李申之,赵构说道:“丞相家的公子受了惊吓,朕甚感心痛,便赏美人十名压惊。丞相觉得如何呀?” 针对闹矛盾的双方,赵构各赏了五个大枣,秦桧也挑不出啥毛病。再纠缠此事,反倒显得自己鼠肚鸡肠,便顺势拱手谢恩。 此事就此作罢,大家各自散去。 赵不凡转身的时候,微不可查地轻轻瘸了一下,那副“努力掩饰自己腿瘸”的样子,表演起来已臻化境,足以以假乱真。 李申之虽然没吃亏,但是被秦桧与秦熺恶心得够呛。自己只能勉强自保,无法反击,这样的感觉让李申之很不爽。难怪人人都想“醒掌天下权”,处处被人压制的感觉太不爽了。 但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秦桧在赵构心中的地位,已经下降了不少。 日后拯救岳飞时,阻力也会小一些。 龙椅之上,赵构觉得今天的收获很大。 他发现,秦桧也没那么可怕。前提是有李申之在场。 胆子壮起来,胯下隐隐也有了点感觉。 赵构觉得,李申之就像秦桧的克星一样,处处呛在秦丞相的七寸之上,让人不禁心中暗爽。若不是李申之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薄,他都想给李申之安一个参知政事,最好常伴自己身边。 …… 李申之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宿营地,紧张的人群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不凡径直走向童姑娘,拱手道:“恭喜李夫人了。” 李夫人?茗香苑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讶,有不信,有疑惑,有懊恼,还有个不知想的什么,表情竟然是有点兴奋。 李修缘依然一如既往地淡然。 李申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内个……官家把你赏给我了。” 童姑娘是官妓,是官府的财产,官家随时都能拿来赏赐臣僚。 张葱儿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下赎身的钱都省下来了!” 这清新脱俗的角度搞得大家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张葱儿吐了吐舌头,觉得好尴尬。 薛管家出来打圆场,遥遥地朝官家拱了拱手:“谢官家赏赐。童姑娘以后跟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关键时刻还是得老将出马,场面才再度变得正常。 赵不凡说道:“童姑娘有孕在身,赵某就不多打扰了,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刚刚恢复正常秩序的茗香苑车队,再次炸了锅。 李申之赶紧食指放在嘴唇上,挤眉弄眼地疯狂暗示。 张葱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童姑娘赶快坐下,千万别累着了身子。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东家的第一个孩子,金贵着呢。” 童姑娘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懵懵懂懂地在张葱儿的安排下,稳稳地坐回了马车之上。 坐稳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对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怀孕了,赵不凡怎么知道的? 张葱儿到底是个聪明人,反应快一些,悄声解释道:“想必是方才少东家撒了个慌,你就先应下来,待回去之后再慢慢计较。” 送走了赵不凡,李申之没有多耽搁,当即打道回府。 这次西湖之行的主要目的达到了,成功地与童姑娘谈妥,并且顺利地收归麾下。 还顺便有了不少小收获,比如在易安居士李清照面前显圣,赵官家赐了自己一个文林郎的官阶,还任命自己当下一轮与金人谈判的副使,结识了南宋一朝最优秀的皇帝赵昚(赵瑗)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获。 除此之外,还成功地让秦桧与赵构之间的信任裂痕加深。 西湖边上,易安居士李清照还巴巴地等着李申之从官家处回来,好继续讨论诗词呢。 结果李申之回来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就打道回府了。李清照瞬间觉得这西湖景色也不美了,自家厨子做的小食也不香了,索然无味之下也打道回府去了。 赵不凡回到自家宿营地之后,宗室子弟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自有各家的仆从搀扶安顿。赵不凡收拾好自家的物件,也回家去了。 他得早早在家候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宗正赵士褭回家之后,一定会召他前去谈话。 与其回家后再被老头子喊过去,不如直接上老头子家去,顺便跟老娘撒撒娇,兴许老太太一高兴,顺手赏赐点什么好东西。 他可是觊觎老头子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很久了。 七十七、第一个鬼见愁 众人回到茗香苑,各自歇息去了。 几个主要人物聚集在了李申之的房间,有一些事情需要大伙合计合计。 陆游和李修缘俨然一副核心成员的样子,什么都不避讳。 张葱儿干起了老本行,给众人斟茶,顺嘴问道:“童姑娘怀孕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西湖时也没说清楚,我们也不好相问。” 童姑娘一路上反复回忆了近期的状况,前些日子还来过月事,应该不可能怀孕才对。 李申之说道:“方才在御前,那范同非要说童姑娘伤了朝廷官员,秦禧有官身,以此咬住不放,定要判童姑娘死刑,至少也要砍掉一只手。情急之下,我便说童姑娘是我的小妾,且怀了我的孩子。然后官家特地赐婚,此事才算是揭了过去。” 童姑娘泫然而泣,跪拜在地上:“公子大恩大德,童瑜无以为报,惟愿做牛做马,服侍公子左右。” 李申之扶了一把:“起来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许多礼节。” 薛管家说道:“童瑜姑娘的卖身契,老朽随后去赎,少东家歇着便是。” 童瑜已经赎身,再喊“童姑娘”有些不合适。倒不是这个称呼不好,而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过往的身份。 张葱儿给童瑜斟了一碗茶,说道:“老管家这就不懂了,既然是官家赐婚,那教坊司自会办理相应的手续。等中宫的旨意下来,三元楼会亲自把瑜儿妹妹的卖身契和家当送过来,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份礼物呢。” 有人打招呼,就是好办事。尤其是这种最高级别的递条子,手续办起来自然是一路绿灯。 安顿好童瑜,薛管家说起了酿酒的事情。 “新的设备又上了两套,酿酒师傅说现在酿一锅新酒,只需要九天时间。等再过些时日,新式酿酒设备搞上五六套,咱家光靠酿酒这一项,就足以称富临安了。”薛管家越说越兴奋,仿佛只要有了钱,就能在临安城横着走似的。 酿酒的工艺经过多次调试与研究,最终将整个流程定在九天。 酿酒师傅说,九这个数字暗和天数,又与酒谐音。如果酿酒时间不够九天,一定是哪里不足,而一旦超过九天,又会是哪里太过。 不想打击酿酒师傅一颗虔诚的“纯手工”酿酒之心,李申之没有过多计较。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清香型的白酒,最快出炉也得七八天,大差不差,不在乎这一两天。 “黑市上有‘胡虏血’了吗?”这才是李申之最关心的问题。酒的价格与销量,才是最终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薛管家说道:“黑市上倒是还没有,第一批的量不多,且大多数都送到了宫内,喝的喝,赏的赏,一经分散,每人到手的酒还不够塞牙缝。不过我听说大家都在通过各方渠道预定,甚至有人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一壶。” “这么贵的吗?”李申之都被吓了一条。 默默在心中换算了一下,一百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十万块钱,只买一斤酒。不过好像对于土豪来说,这也稀罕。 不怕你卖的贵,就怕你东西不够好。 薛管家继续说道:“就这还是先付了全款,就等着咱家新酒出炉呢。” “都是哪些人在卖?咱家没收到定金吗?”李申之越听越激动,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鬼见愁。 薛管家说道:“皇城司的冯干办卖了一匹,今日来打招呼的那个赵不凡也卖了一批。咱家暂时还没有收定金哩。” 这两个人是吃定了李申之,知道新酒出炉必定会有孝敬他们的一份。 “赶紧收啊,”李申之急道:“为何不收?” “这不是还没请示过少东家,不知道定多少价格为好。”薛管家心里叫苦,说不让收定金的是你,现在又让收定金的也是你。 李申之说道:“外面百两银子一斤,咱们就按照八十两一斤收,先收他个三五千斤的钱。” 新生产线投产,酿酒的产能便能增长到一次五千斤,如果按照八十两一斤的价格买,那就是四十万两白银,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兑换黄金,能换四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铸成一个圆蛋蛋。 张俊家用一千两银子铸一个没奈何,咱就用一千两金子铸一个鬼见愁。 乖乖,这一口气就挣了四个鬼见愁。 这种钱得赶快挣,趁着行情高涨,市场稀缺,先挣上一波再说。若是等到别家仿制成功,或者自家产量上去以后,市场稀缺度下降,这东西神秘感没那么足了,钱就没这么好挣了。 加价购,卖的就是个前排优越感。 只要东家开口,薛管家自去安排,不消多说。 李申之开发的新式酿酒工艺,主要依靠的是新式设备,其基础酿造原理与酿酒师傅们原先掌握的不差太多,因此生产线扩张起来很容易,酿酒师傅队伍的扩张更是简单方便。 只要铁匠铺和木匠铺能把设备生产出来,扩充生产线在酿酒师傅们的眼中,不过就是复制粘贴而已。 为了不受制于酿酒师傅个人的技艺,李申之还安排专人全程记录酿酒过程,以及关键步骤的参数判断。 受限于现在还没有温度计,记录起来只能写上主管感受。 比如说描述发酵室的温度,叫作:烫手,很烫手,极烫手。 温度再高一些,叫作:缚湿巾腾汽,滴水即干,置肉于上须臾即熟。 虽然依然很不准确,但好歹有了个对比目标。想要精准的数据,只能等闲下来以后,搞一个水银温度计出来了。 …… 入夜之后,童瑜很自然地留在李申之的房中侍寝。 一夜颠鸾倒凤,李申之将积攒了四十年,哦不,十八年的子弹倾泻而出,战况无比激烈。 …… 接下来的几天无甚要紧事。 李申之每天写写文章,喝喝茶,与陆游谈诗论道,与李修缘论经讲佛,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百无聊赖之际,去了一趟木工作坊,“发明”了圆锯。 就像现代木工台锯一样。台锯又叫推台,号称木工界的无冕之王,大大地提高了木材加工效率,降低了木匠的技术难度。 要知道,两个木工通过拉锯的方式,想锯出一块尺寸合格的木板,对木匠的技术要求很高,没有两三年的功夫根本锯不成。 台锯就不同了,训练一上午,下午就能出活儿了。 经过一上午的试用,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安全事故,好在没有伤到木匠。 大家集思广益,在台锯上安装了一些夹板与限位器之后,安全事故极大地降低。 又能多造几套酿酒设备,距离下一个鬼见愁更近了。 童瑜的卖身契在第二天就送过来了。 果然不出张葱儿所料,三元楼的妈妈除将童瑜的家当打包送来之外,又倒贴了许多金银首饰,还托话给童瑜,让她不要忘记娘家,常回来看看。 童瑜很有礼貌地回信,说自己要在茗香苑教几个跳剑舞的女弟子,三元楼若是有意,可以派几个人过来一起学。 茗香苑这边不收分文学费,还管食宿,算是还三元楼一段香火情。 要知道在宋代,家长送女子上“培训班”的火爆程度,一点都不弱于现代,其中便以舞蹈,乐器,厨师为主。身价高的老师,培训费相当不菲。 就拿厨娘为例,冒尖的厨娘,一般人根本请不起。相传有一个知府(市高官)想请一位临安府小有名气的厨娘做饭,雇用了不到一个月,无奈地将厨娘辞退。太贵了,雇不起。 所以童瑜说免学费,着实是一笔不小的人情。 转眼之间,新酒上市了。 七十八、有求必应 七八月份,是临安城新酒集中上市的时候。 那时候,各大酒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这段时间里,京城名妓基本上全都被酒楼招纳去,为自家的新酒做宣传。 更有甚者,还专门制作了花车,在御街之上巡回展览,比上元节都要热闹三分。 上元节有官家的参与,大家多少还有些拘束。新酒上市的时候,是属于百姓自己的节日,纵情狂欢。 富人们买上等的精酿把酒言欢,穷人也能灌一肚子免费试喝的酒,半醉回家。 茗香苑第二锅“胡虏血”上市的时候,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初,没啥竞争对手,也就不需要费那么大周章地搞宣传。 奢侈品就要有奢侈品的淡定,一定要本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高傲,拒绝一切宣传活动。 胡虏血真正出现在宴会上,其实只有两次。 一次是李申之与韩平等人的内部宴会,一次是在西湖边上与一众宗室子弟的宴会。 真正畅怀痛饮过胡虏血的人,也没几个。大多数人只能分得一两半两,刚刚品出点味道便没了下文。 韩平等人一直忙着科举,每天深居简出地,自不必说。 宗室子弟们着实为“胡虏血”好好地宣传了一场。这帮每日里养尊处优,手握大把的银钱没地方花的人,能让他们念念不忘的,必然是稀世珍宝。 西湖聚会之前的胡虏血,已经卖到了百两银子一斤。等到西湖聚会之后,经过宗室子弟们的大肆宣扬,酒价直接上到了五百两,并且还有上涨的趋势。 若不是茗香苑自己出来按照八十银子一两的价格收定金,接受预定,天知道黑市上的胡虏血会是什么样子。 若是遇到投机商人参与炒作,真卖到上万两银子一斤,恐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是不知道当泡沫破裂的时候,临安城会有几人服毒,几人跳河,又有几人会魔鬼一般地上街砍人。 茗香苑门口,人头攒动,一派喜气洋洋。 “哟,这不是王掌柜么,订了多少斤酒哇?” “咱是小门小户的,茗香苑只让订了十斤,花了八百两银子。” “你说着茗香苑也是的,咱又不是缺这么点银子,非要那么抠唆地舍不得卖,一人只能买十斤,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以往最贵的酒不过是十两银子一斤,他们从来舍不得喝。反倒是从来没喝过的“胡虏血”,花八十两买一斤,一点都不觉得贵。 幸好李申之是真的在卖酒,没想着坑人。 茗香苑的酒不仅接受预定,还根据购买者的实力实行了限购政策。 普通人家只给订十斤,就算是狗大户们,也最多只给订一百斤。 刚才说话的那个掌柜神秘一笑:“我用我家小舅子的名字又订购了十斤。二十斤酒拿到黑市上一卖,里外里立马能挣五百两银子。这比开铺子挣钱快多了!” 只需要一天时间,胡虏血在自己手中里外一倒腾,就有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傻子才不赚这个钱。 “可是我听说了,第一锅胡虏血只产了一千斤,这次产了足足三千斤。并且他们的产量还在增加,等到下一锅预计要产五千斤。这么多酒一上市,这价格不得降下来吗?” “降?你是不知道,要不是茗香苑开放预定,这酒在黑市已经卖到八百两银子一斤了。你放心,就算产量上去了,八十两银子买一斤也不亏。” 人间的事最怕起哄,一件本来很危险的事情,做的人多了,大家的胆子也就大了。 第二锅的胡虏血早就卖得一干二净,并且茗香苑还承诺送货上门,这些人原本不需要亲自来茗香苑捧场。 之所以还来了这么多人到店里,是为了抢购第三锅胡虏血。 转眼之间,茗香苑的大堂里堆满了白银。 只收现银和,不收汇票,铜钱都不要。 前后八千斤酒,一斤预售八十两银子,合计收了六十四万两,都抵得上南宋给金人一年的岁贡了。 按照当时的汇率,金银兑换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虽然时有波动,但大体稳定。六十四万两银子能折合黄金六千四百两。 留下一千四百两黄金继续投资,剩下的金子铸成了五个“鬼见愁”。 经过茗香苑一众管家与女眷的推测,“胡虏血”最终的价格会稳定在二十两银子左右。这么肥的利润,最多还能再赚两三波。 李申之又是搞限购,又是搞预定,并不是想搞什么饥饿营销,他只是不愿百姓在这样一场商业盛会中,反倒输光了自己所有家产,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抢购的人蜂拥而至,临安城中显贵的拜帖也没少收。 能送拜帖来的,无不适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好言相求,请茗香苑匀一百斤胡虏血给他们,价格随便开。也有颐指气使地,张口就让李申之送一千金胡虏血过去。 对这些,李申之一概置之不理。 人都不来,凭什么给你面子? 对那些派了管家亲自上门的,李申之一一接待。 比如这个眯缝着两只眼睛,目光仿佛被大堂里满地的银子吸住了一般,走路都歪着脖子不看路,这是“没奈何”张俊家的管家。 张俊家的管家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想要从茗香苑处多讨一些酒,再砍砍价格,自家少出一点银子。 李申之大手一挥:“张相公是我李家的大恩人,若不是张相公转呈犀带与陛下,我李家哪有现在这番光景,还说什么钱不钱!管家且先回家,随后小子自当送上五百斤胡虏血,算是给张相公的谢礼。” 张俊家管家一下就被吓傻了,晕晕乎乎地就被送出了门。 这个管家始终没有搞明白一个问题:原来知恩图报是真的存在的吗?真的有人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记忆中自家老爷帮李家转呈犀带的时候,可着实没少收李家的钱。亏得自己还以为是张家坑了李家呢,白想了那么多圆谎的好听话,一句都没用上。 直到许多年以后,这位管家回忆起这天的情形,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我从未见过如此豪爽之人。” 紧接着又来了一位全身劲装打扮,消瘦的脸庞配上厚实的胸背,目测体脂率不超过百分之十。若不是脸上的两道刀疤,不知能迷倒勾栏瓦肆多少小姐姐,这位是杨沂中的副将。 他不是来讨酒的,而是来请教的:“殿帅遣我来传句话,请李公子得空去殿帅家的酒坊做客,指点一番我家的酿酒工艺。”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说话就是直。明明是求人的词句,说出来的语气跟军令似的。 李申之出于对军人的尊重,没有计较这些。 才不是想抱人家大腿呢。 “殿帅相邀,小子莫敢不从。请将军转告殿帅,莫说什么指点不指点,我家酿酒的家伙事直接送殿帅两套,酿酒的师傅也能借去用几天,什么时候殿帅家里酿出胡虏血了,我家的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这简直就是连带着酿酒设备和酿酒工匠的全套赠送,等于把自己发家的秘籍白送给了杨沂中。 军人自诩是天下最豪爽的一群人,只要对脾气了,命都可以交给你。 饶是如此,李申之的这番话还是让这位副将愣了片刻,然后硬邦邦地说了句:“谢了!” 凡是上门的人,李申之有求必应,给好处的程度,视对方大腿的粗壮程度而定。 最不济的,也给了五十斤的指标。 人家既然亲自上门,必定是真心看好李申之。在李申之跟秦桧不对付的情况下,人家至少敢站出来向自己示好,就凭这个,李申之都觉得不能亏待人家。 直到来了一位最尊贵的客人,岳银瓶。 七十九、断供 “李公子今日好快活啊!”岳银瓶冷冷的表情,让李申之心悸不已,如临大敌。 “哪有……”李申之一边把岳银瓶往里面请,一边遣人去找金儿来救场。 “还没有!”岳银瓶杏眼一瞪:“又是纳妾,又是卖酒,听说都要喜当爹了?也攒了好几个‘鬼见愁’了吧?” 李申之一愣,有一种社死的赶脚:“‘鬼见愁’的名声已经这么大了吗?” “鬼见愁”不过是他随口起的一个名字而已,被人堂而皇之地念出来,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岳银瓶恨恨地掐了李申之一把:“你到底还帮不帮我了?还救不救我父亲了?” 看着岳银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爆发的样子,李申之莫名地有一些心疼:“你放心,为救岳帅,我宁愿牺牲自己全部家当。今天等这边事了了,我会再去一趟大理寺。” “不要!”岳银瓶惊呼,“你与那秦桧不对付,进了大理寺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申之无奈地笑道:“真不知该说你的情报是及时,还是不及时。说你情报不及时吧,你连童姑娘怀孕,还给我当了小妾,这么刁钻的情报都知道了。说你情报及时吧,却不知道官家已经赐了我文林郎,担任与金人谈判的副使,这么大路边的情报充耳不闻。” “真的吗?”岳银瓶终于转忧为喜,转而又担忧道:“其实你有什么话想与我父亲说,我可以代为转达。你这样贸然去大理寺,他们恐怕会对你不利。” 李申之拍了拍岳银瓶的肩膀:“放心吧,在我出使金国回来之前,没有人敢动我。” 只要能一直讨赵构的欢心,秦桧就不敢拿他怎么样。至少在身体上,不敢让李申之有任何损伤,赵构现在最担心的是和议,李申之给官家带来了一种新的议和的可能。议和使者说是以赵士褭为正使,李申之与赵瑗为副使,其实就是以李申之为主。只是因为李申之太年轻,不得不找一个老家伙坐镇而已。 身负宋金议和重任,深得官家器重,这便是李申之敢去仇人的地盘大理寺里溜一圈的仰仗所在。 这时,金儿欢喜地赶来,李申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生怕岳银瓶脑子一热,回去扯上梁兴他们劫狱去。 两个好姐妹有日子没见面了,很快就叽叽喳喳地进了里屋。 金儿还是喜欢跟岳银瓶在一起,张葱儿跟童瑜都不合她的味口,没什么共同语言。 …… 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打包了十斤胡虏血,准备明日带到大理寺去探望岳飞。 再等一段时间,多上几条生产线,产量大规模提升以后,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岳飞:胡虏血管够,喝多少有多少。 或许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等到殿帅杨沂中的生产线大量建起来,或许还能把胡虏血的价格给压下来。 虽然抱上杨沂中这条大腿的代价有点大,但是如果不把胡虏血的酿造工艺交出去,恐怕茗香苑也留不到自己手里。 胡虏血太诱人,觊觎的人太多了,天知道会不会冒出一个做事没有下限的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李申之还是懂得的。有多少怀抱宝玉舍不得丢弃,最后反倒招来了杀身之祸。 现在整个临安城都知道茗香苑傍上了杨沂中的大腿,想找麻烦的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 总的来说,李申之觉得一点都不亏。现在抓紧点,多酿些酒,在杨沂中的作坊产出之前还能多赚好几个鬼见愁呢。 就算杨沂中的生产线建立起来,茗香苑也依然可以卖酒。一百文钱的成本,能卖出十两银子的价格,怎么看都不是亏本的生意。 …… 迎来送往地忙碌了一整天,茗香苑终于可以关上大门,好好歇一歇了。 大门外的一片狼藉,禁军竟然派人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见杨沂中这人办事还挺讲究。 都说乐极生悲,果不其然就应验在了李申之身上。 李申之锤了锤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为什么这副年纪轻轻的身体,为何竟然会有腰肌劳损的症状。 刚想躺下休息一会,薛管家来报告了一个噩耗。 “少爷不好了,”见惯了风风雨雨的薛管家,说话的时候竟然也带着一丝惊慌:“大事不好了!” 薛管家的罕见的表情让李申之心里直打鼓:“怎么了?薛叔你慢慢说。” 薛管家说道:“买不到粮食了,整个临安城都买不到粮食了。” “什么?”李申之脑袋一懵,问道:“闹饥荒了?” 在他的印象中,整个南宋朝都没有发生过京城都缺粮的饥荒,这个偏安一隅的朝代是在酒饱饭足地自我麻醉中慢慢死去。 难道因为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为,改变了历史走向? 薛管家语气稍缓一些:“那倒不是,临安城没饥荒,是咱家买不到粮食了。” 说到这里,李申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有人眼红茗香苑的生意,眼红“胡虏血”的热销,要来卡脖子了。 “让我猜一猜,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杨沂中,不是冯益,更不会是赵士褭。如果不是秦桧的话,我也猜不出是谁了。” 薛管家的情绪重又悲观起来:“正是那秦桧。他们秦家把持着临安城的粮行,已经给各大粮商下令,不让给咱们茗香苑供粮食。” 行会是在官府的监督之下,对各地工商业监管协调的一个民间组织,几乎每种商品都有一种行会。时间一久,行会的权力越来越大。就拿粮行来说,已经成了临安城粮食市场的做市商。谁家能买进多少货,能按什么价格卖,粮行都有很大的话语权。虽然他管不着所有粮商把粮食卖给谁,但是他能控制批发商不给哪个粮商供货。 “原来是这样。”李申之松了口气,说道:“不供粮就不供粮吧,大不了咱们的酿酒先放一放,反正也赚了不少钱。” 目前为止,李申之对钱财并没有太大的渴望。五个鬼见愁,折合购买力……零太多了,心算数不清,大概上亿的样子。 感觉已经把一辈子的钱挣够了,酒卖不卖都无所谓。 而薛管家接下来的话,让李申之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咱们预售的五千斤,如果不能按时交付,需要赔偿三倍定金。现在收不到粮食,等日子一到,酿不出酒,咱家的‘鬼见愁’不仅要全部赔出去,恐怕连茗香苑跟老宅子卖了都不够啊。” 岳银瓶看着李申之愁眉苦脸,说道:“我家在城外还有几个庄子,存着不少粮食,应该够你酿五千斤酒,要不我明天派人去运进城?” 李申之摇了摇头:“酿酒的粮食跟老百姓平日里吃的粮食不太一样。若是用不到合适的粮食,酿出来的味道跟之前差距太大,这‘胡虏血’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想要竖起一块招牌很难,有时候甚至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李申之若不是借着跨时代的工艺优势,胡虏血打开如今的局面并不容易。 但是砸掉一块招牌简直太容易了。徽州采那么大的牌子,顷刻之间人去楼空,面临倒闭,也就是一句话,一瞬间的事。 胡虏血是茗香苑上下众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颗摇钱树,谁也不想看到它倒掉。 思考了一阵,李申之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这种时候最怕引发客户的信用危机。万一‘谣言’流传开来,客户们担心咱们酿不出酒,甚至咱们会倒闭,就会前来挤兑,要回自己的银子。” 更何况茗香苑断粮,并不是谣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临安城,也会有人带头来茗香苑闹事。 银行业中常见的手段,不新鲜。 说到这里,李申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要回银子也就罢了,我已经把银子换成了金子,铸成了‘鬼见愁’,明天就算人家上门,咱也拿不出银子退钱。” 岳银瓶满脸焦急之色:“我家中还存了些银子,虽不够你三倍赔偿,但好歹能应个急。” “暂时不需要。”李申之感动地点了点头:“薛叔,今晚先辛苦你出去跑一趟,尽量地多借些粮食回来,要整麻袋整麻袋装好,码到大堂里。银瓶姑娘也辛苦一下,把你家的粮食也借一些与我,装个样子。” 还好临安城没有宵禁,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谋划,啥也来不及了。 “既然是秦桧布的局,不会那么简单。”李申之从容而又笃定道:“明日必然会有人来闹事。到时候薛叔一定要好言跟客户们解释。咱们摆在大堂里的粮食虽然不能酿‘胡虏血’,但是别人不知道。他们只要看到有这么多粮食,‘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无中生有。”岳银瓶用兵法高度概括了这个办法。 薛管家先是高兴了一下,随即又愁眉苦脸:“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问题还是没解决。” “薛叔别急,听我说完。”李申之抬手示意:“所谓一打一拉,牲口吃上草不听话,也得敲一棒子。到时候薛叔就说‘现在取回定金的,就会上了我茗香苑的黑名单,永世不与其做生意,胡虏血也休想再买到半两’。” “这……”薛管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李申之想的所有办法,都只能暂时哄住大伙不来挤兑哄抢。等到九天期到,该出酒的时候酿不出新酒,依然是一场灾难。 李申之其实心中早已想好了办法,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安慰道:“明日便先辛苦薛叔应付一下场面。只要茗香苑明天开门以后不乱,便算是薛叔大功一件。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看到李申之自信的样子,薛管家也只好答应下来,招呼了几个小厮驾着马车出门,借粮食去了。 明天一早,李申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二探岳飞。 八十、三探岳飞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申之坐着马车从茗香苑侧门悄悄出发,车上载着美酒和几条卤狗腿,沿小道一路北上,来到了大理寺。 岳银瓶早早地也到了大理寺门口,等李申之下车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卤狗腿,两人一前一后,仿佛女婿女儿回娘家拜访岳府一样,各自提了满手的礼物,走进了大理寺。 进门的时候,李申之双手抱着胡虏血,侧身朝着门口的衙役点头示意,衙役很自然在酒坛子上面摸了一下,将李申之准备好的银子收入囊中。 衙役有认识李申之的,早已去向大理寺卿报告。 大理寺卿知道李申之已经被官家任命为与金人谈判的副使,便下令放行,并且着令好生看管,不要出了差错。 岳银瓶几乎每天都要来狱中伺候岳飞,对这里比对自己家都熟悉,轻车熟路来到了岳飞的监室。 监室的地上摆着几个草编的垫子,岳飞盘腿坐在上面,紧闭双眼,背靠在墙上。 虽然只穿着粗布囚衣,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岳银瓶的功劳。 看着岳飞的背影,李申之感觉很辛酸。 第一次见岳飞的时候,他虽然在囚车里,但是依然那样地意气风发。第二次在狱中,岳飞变得沉稳低调了很多。 第三次再到狱中看到岳飞,孤独的背影充满了落寞。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有酒还有肉?”岳飞鼻翼煽动,隔老远就能闻到美味。 没等岳银瓶回答,岳飞睁开双眼,转身回看:“这是来客人了吗?” 李申之走近囚牢,拱手躬身道:“下官李申之,见过岳帅。” “哟?”岳飞有些诧异,“这就封官了吗?是什么差遣?” 岳银瓶很自然地从狱吏的桌子上取来钥匙,打开牢狱的大门,引着李申之一起走了进去。 李申之在岳飞的示意下,找了个草编垫子坐下:“赴金议和谈判副使。” “谁是正使?”岳飞紧跟着问道。 李申之一边取出狗腿,一边摘掉酒坛的盖子,说道:“大宗正赵士褭是正使,另一个副使是皇子建国公赵瑗。” 岳飞面露喜色:“谈判方略是什么?” 听到这两个名字,岳飞发自内心的高兴。 赵士褭是岳飞的大贵人,给岳飞背过黑锅,挺过腰杆,甚至还愿意拿自己全家性命为岳飞担保。而赵瑗,更是与岳飞有莫大的因果,也是他下狱的原因之一。 因为岳飞担任枢密副使期间,曾上书要求赵构立赵瑗为太子。 大臣妄议立储之事,自古就是帝王家的禁忌。 李申之将酒从坛子里转到酒壶中,狱中早已浓香四溢。 分出二斤酒孝敬狱吏们,免得他们眼红使绊子。岳银瓶又取了些狗腿和酒,给张宪跟岳云送了过去。这段时间对于他们俩来说简直如同地狱一般,大理寺没有拿岳飞怎么样,却对他们二人用遍了刑罚。 没有逼出有用的口供,这几天才算是消停一些,没有继续用刑。岳银瓶在照顾岳飞的闲暇,也顺便照顾着姐夫和兄长养伤。 监室之中,只有李申之和岳飞二人对坐。 李申之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前日在西湖游园,恰遇官家。经过一番御前奏对,官家同意以行澶渊旧事为谈判方略。” “澶渊之盟?”岳飞端起酒杯,与李申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苦笑着摇了摇头:“晚了!” “也不算太晚吧。”李申之重新斟酒:“之前大获全胜的时候议和当然好,但是现在金人也打不动了,更不想打仗了,双方都有求和的意愿。这么看来,局势倒是跟澶渊之盟时更相像。” 岳飞接连喝了几杯酒,说道:“澶渊之盟时,内有寇准,外有富弼,两位贤相坐镇方才成就大事。可现在呢?虽然大宗正之才不输富弼,但秦桧比寇准差太远了。” 李申之暗自为寇准叫屈。拿他来跟秦桧作比较,大概是对他侮辱最大的一次。 李申之说道:“澶渊之盟事,富弼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而已,真正拿主意的是寇准。所以说,不论是坐镇中枢的宰相,还是负责谈判的使者,只要有一个人能强硬起来,就足够了。” 澶渊之盟的时候,富弼是谈判使者,宋真宗给他设定的岁贡底线,是银三百万两,绢三百万匹。富弼走到半路上,被寇准给截住,将底线划成了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否则砍了富弼的脑袋。 富弼到底有些骨气,并且他怕寇准更甚于怕辽人,死咬牙关将岁贡压到了银绢各三十万,这么点赔偿,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多。 如果说之前的银绢各三百万,对宋庭来说还有点吃力的话,那么银绢各三十万就轻松多了,其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实惠。说得严重点,这是再打发要饭的,纯粹恶心人。 饶是如此,急于退兵的一代雄主大辽太后萧燕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回到宋金关系,依然是双方谁也干不动谁,都不想打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谈判便成了主战场。 既然中枢都是软蛋,那么谈判使者能强硬起来,同样可以争取到不少好处。 岳飞说道:“局势相似,却有不同。澶渊之时,宋辽两国的皇帝都在澶渊,便于双方快速沟通,一日之间可以谈判数轮,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讨论。很快就能签订盟约,也是因为辽人急于退兵,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而宋金议和,是双方互派使者,每次谈判中间都会间隔很长时间,给大家充分考虑的时间,一个月的谈判都不如澶渊之时半日谈判的内容多。时间一慢下来,人就容易冷静下来。再笨的人,只要冷静下来慢慢思考,总能发现漏洞,再想办法补全,所以很难沾到便宜。” 李申之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也必须一试。” “唉!”岳飞无奈地一声叹息:“也只能如此了,惟愿你们能为我大宋多攫取一些利益,少一些损失。这样等到日后恢复河山的时候,也能多一些助力,少一点阻力。” 看到岳飞无奈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李申之说道:“下官此来有两件事,一件是请教岳帅谈判的底线,二件是有一桩难事想看看岳帅有没有解决的好办法。” 岳飞手撕了一块狗肉,就着酒在口中嚼着:“你说。” 李申之只喝酒,没心思吃肉,说道:“朝廷主动求和,割地在所难免。从岳帅的角度来看,哪些地方是必须要保住,哪些地方是可以舍弃的?” 岳飞是大范围、大规模军团作战的大师,从他的战略眼光来看,尽量选择一些有利于日后战略反攻的据点。 岳飞放下酒肉,小臂搭在膝盖上,嘴巴继续空嚼了几下,说道:“金兀术也是兵法大家,我能看到的好处,他自然也能看得到。越是紧要的地方,他越是不会松口。想从他那里夺取军事要地,难。” “若是不咬紧牙关,唐州,邓州,商州大抵是保不住了,能守住汉中、襄阳,还有一丝机会。若是这两个地方不保,我大宋就离亡国不远了。”中原的各处地名,岳飞早已熟烂于胸。每一处地方有哪些位置可以用兵,哪些道路可以行军,早都研究了好多年。 他就是一幅活地图。 岳飞太了解金兀术,也太了解赵构了。 金兀术擅长长途奔袭,选择从宋庭割走的地方,必然是他能够兵锋所指的地方。他不会要山区,因为山区不利于骑兵行军,要下来也守不住,一旦这些地方守住重要关隘起兵造反,金人只能干瞪眼。 仙人关和和尚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而平原地区根本就不用守,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哪里不听话就打哪里,骑兵直接就能杀过去,强攻也好,包抄也好,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反观自己的官家赵构,就是个军事白痴,只知道哪里钱多兵多,哪里就安全,全然没有一点全局战略观念。若不是吴氏兄弟把四川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拼死守护,勇退金军,他赵构为了自己的安全,敢把成都给卖了。 岳飞所列举的几个地方,跟后来宋金和议割让的土地相差无几,囊括了河南南部,湖北北部,安徽北部,整个中原地区几乎所有平原地带。 李申之说道:“若是用西线换东线,不知可否?”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正好让战略大师岳飞给好好研判研判。 “西线换东线?”岳飞头一次听到这种提法,不知道李申之打的什么主意。 李申之解释道:“割让秦州、商州,换回徐州、应天府(商丘)。” “嘶……”岳飞刚想反驳,随即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岳飞身上消沉之气消散,目光重又变得锐利起来,说道:“说说你的想法。” 瞧这情况,这想法应该有门,李申之有点兴奋,说道:“秦州、商州距离朝廷太远,不论是经济控制还是军事管理,全都鞭长莫及。金人占据了关中之地,攻取这两个地方易如反掌,而这两个地方又不如川渝和汉中重要,不是必守之地,不如当做筹码舍弃。 “而徐州和应天府(商丘),就像插在中原心脏的一把匕首,进可攻退可守。等到日后反攻之时,可以从建康发兵北上,经扬州、泗州一路北上(从南京出发,经过扬州、宿迁、淮安,从江苏省内行走),在徐州囤积重兵,北可攻齐鲁,西可伐中原。向东还能经海州(连云港)走水路北上,可谓一举多得。” 李申之越说越兴奋,岳飞脸上却面无表情,说道:“你能想到,金兀术也能想到。他为什么要答应你?” 自古以来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徐州算一个。 这种可以影响全局的战略要地,只要是懂一点军事的人,都会死死地攥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李申之收敛一下情绪,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计策环环相扣,莫非李相公的这个纨绔儿子,肚子里真有些东西? “这第二件事,跟岳帅有莫大的关系。”李申之卖了个小关子,说道:“岳帅可知,此次议和还有一个条件,迎回二圣。” 岳飞一愣,随即明白此二圣非彼二圣。即使是当年提出迎回二圣的,也是赵构自己,而不是岳飞。当时的二圣就指的是宋徽宗和韦太后。要不然叫二帝好了,为何还要叫二圣。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岳飞问道:“迎回二圣与我有何干系?” 李申之说道:“虽然我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从我掌握的情报来看,迎回二圣的条件,是岳帅的人头。” 岳飞忽然呆住了。 他想过无数自己必死的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条。 在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有苦涩,有不甘,有无奈,有荒诞,甚至还有一丝愤怒。 自己鞠躬尽瘁,戎马半生,最终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粒棋子。 说舍便舍,说弃便弃。 末了,岳飞叹息道:“纵有千般理由,只须一人决断。官家想杀我,只需要他想杀罢了。” 八十一、娘家来人了 岳飞仿佛认命一般,神情黯淡,接受了自己最终的结局:“若是用我的人头,能够换回大宋几年太平,为日后伐金积蓄力量,岳某也算是不白死了。” 李申之说道:“二圣是国家的蛀虫,换回他们于国家没有半点益处!反观岳帅,乃是国家的栋梁,两者怎能同日而语?望岳帅一定要自珍自爱,万不可自怨自艾。” 这段评语用来说赵佶没问题,说韦太后就有些刻薄了。从韦太后归国以后的表现来看,算得上中规中矩。 总是有人喜欢说赵佶其实没那么坏,只是错生在特帝王家,无奈当了皇帝。 可是不想当皇帝可以不当,禅位就是了。 既不想好好当皇帝,又贪恋权位,搜刮天下钱财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亡国之君与桀纣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搜刮民脂民膏,难道用来写字画画就比酒池肉林高贵吗。 一切已成既定事实,再多辩解也没用。 岳飞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说说你的计划吧,这第二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申之说道:“孝道乃是官家立国之本,哪怕他心里有千般不愿,只是假惺惺地做做姿态,也必须要迎回二圣。金人知道这是官家的底线,因此只要涉及到‘孝道’,金人必然让步。他们也担心触犯了官家的逆鳞,把议和谈崩了。 “再者说,二圣在五国城不过是一个死人加一个废人,放了也没什么损失。然而金人狡诈之处也在这里,放回二圣之际,还不忘恶心官家一把,最后再敲诈一笔。” 金人的龌龊心思不重要,岳飞略过此事,直奔主题,问道:“这与徐州和应天府有何干系?” 李申之说道:“宋金议和,日后必然以兄弟相称。大宋的帝陵在应天府,难不成作为兄弟的金人,每年也要去应天府祭拜不成?这个说法若是成立,应天府就成了金人手中烫手的山芋,此是礼。 “再从利出发,用秦州与商州交换应天府和徐州,相信金人会同意的。用两块实实在在的赋税之地,换走一块烫手的山芋,可以说动金人。 “再说,应天府与徐州看似进可攻退可守,但同样也处于金人重重包围之下,想要拿下这两个地方易如反掌。我方强势的时候,这是一把顶在敌人肚子上的匕首。金方强势的时候,这地方就成了金人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意玩弄。 “岳帅觉得,用这套说辞,能否说动金人?” 宋金之间的绍兴和议中,两国是君臣关系,赵构向金主称臣。赵构上表自称“臣构言……”,这也是“完颜构”这个绰号的来历。 现在有李申之介入,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了。 岳飞想了一阵,说道:“打仗我在行,谈判你在行。倒是可以一试。” 这时,岳银瓶回来了:“狱吏在外面催了。” 给兄长和姐夫上药包扎,忙活了大半天。要不是拿胡虏血招待狱吏,延长了探视的时间,他们早就被赶出去了。 李申之站起来,走出监室,岳银瓶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随手带有了一些垃圾,重新锁好了监室的门。 岳飞隔着栅栏,说道:“年轻人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或许你是对的。” 一场畅谈之后,岳飞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短板,不会搞政治。 打仗是他的强项,但是搞政治斗争差得太远。让人不禁想到霍去病,如果冠军侯再多活二十年,下场未必比岳飞强多少。 临别之际,李申之忽然回头:“他日我若劫法场,你可愿随我走?” …… 走出大理寺,岳银瓶扯着李申之的衣袖,轻声说道:“谢谢你。” …… 李申之回到茗香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大门口又是一片狼藉,却没有聚集的人群。 大堂里,薛管家半瘫着躺坐在椅子上,满脸疲倦色。 看到少东家回来,薛管家双手扶着膝盖,使劲站起来:“幸不辱命!” 李申之赶紧小跑两步,扶着薛管家重新坐下:“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薛管家帮他抵挡了一上午,只是抵挡住了挤兑的人群而已。真正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酿酒的原料还是没有着落。 薛管家累了一上午,腰酸腿疼的,着实站不动了,坐在椅子上说道:“今日能处理得这么顺利,张博士的妙计功不可没。” 张葱儿的妙计很简单,就是站在客户的角度上,帮客户认真地分析了一通: “”现在退还定金,只能按照原价退还,还得上了茗香苑的黑名单。看似没有吃亏,其实亏大发了。 “再换个思路一想,如果现在不退还定金,而是等到九天之后茗香苑无法交付新酒,那么你们就能得到三倍的赔偿。 “不退定金,九天以后要么可以得到胡虏血,转手挣四成。要么拿不到胡虏血,得到我茗香苑三倍的赔偿。怎么看都是血赚不赔的生意。 “要是退定金,只能按拿回原价,上了黑名单以后,今生与胡虏血无缘。诸位都是常年做生意的掌柜,不会连这个账都算不清吧? “没赚到的,就是赔了。”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不退更划算。 于是乎,那些退出来的胡虏血购买指标,顷刻间又全都被别人买了去。 卖的人心疼不已,却也没办法。他们的主子下了死命令,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搞事的。 结果事没搞成,自己还亏了一大笔。做了一辈子生意,今天中午知道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茗香苑只动用了日常的资金流水,就将这次危急应付了下来。 张葱儿很有商业头脑,李申之很满意。 薛管家担忧地问道:“少爷不要勉强,实在不行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好主意。 粮食不会凭空出现,胡虏血也不能自己流出来。 “要不少爷把酿酒需要多少原料列个单子,老朽去挨家挨户地借。能多酿出一百斤酒,咱家就能少一些损失。”这个办法已经到了薛管家智商的极限了。 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能把损失降低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死马当做活马医,倒也算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或许别人不知道情况,薛管家除了应付上门挤兑的人,还接待了好几波人的拜访。 来拜访的都是贵人家的管家。 他们表面上关心茗香苑的处境,实则是来打探消息来了。 当薛管家试探着请他们帮忙时,这些人各显神通地搪塞起来,有说自家也没有存粮的,有说自己家没有马车的,有说自家老爷不在临安的。 最可恨的一个,说自家老爷刚纳了一房小妾,按规矩不能把家里的粮食搬到外面。 情急之下能编出这么个规矩,也真是难为这个小管家了。 “薛叔,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大家休息一会,各忙各的,剩下的交给我来办。”李申之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便回房间换衣服。 他需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刚从监狱出来,一身酒肉的味道着实不雅。 刚换了一身新行头,便听到门人来报:“东家,皇城司的人来了。” 整个临安城,一听到皇城司的名头,没有不害怕的。 据说明朝的锦衣卫,就是脱胎于皇城司组建而成。 李申之却不害怕,皇城司可是他的“娘家”,自己还在里面担任的职务呢。 没道理说娘家来人了,自己还害怕的事。 李申之赶紧迎了出去,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冯益。 没等李申之打招呼,冯益快步走进来,一把拉住李申之的胳膊就往里走:“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把秦相公给得罪了?” 冯益早已许诺出去大量的胡虏血,如果李申之不能按期交货,冯益不知道十天以后,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长在脖子上。 八十二、分头行动 冯益的到来,让李申之感到很温暖,尽管冯益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相比于正主李申之,他更担心胡虏血不能按时产出。他的牛皮吹得太大,一旦胡虏血流产,他的损失比李申之更要大上十倍,百倍。 李申之说道:“冯干办来得正好,下官正准备去皇城司。” 冯益将李申之拉到了大堂中稍微偏僻的地方,屏退了周围的人,方圆五米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给我交一个底,到底是不是秦桧在捣鬼?可有应对的办法?”冯益压低声音地问道。 身为皇城司的干办,他得到的消息可比李申之快多了,也准确多了。 李申之瞪大眼睛,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冯干办可不能胡乱攀扯丞相,这可跟秦丞相没有半点关系。” “嗯?”冯益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跟李申之拉开了关系,仿佛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我这边接到情报说你跟丞相决裂了,我正要给你站台,你反倒去跟丞相穿一条裤子了? 李申之知道冯益误会了,亲昵地拉住冯益的小臂:“这是有人在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啊!” “噗……”冯益就这么黑着脸、憋着笑,一秒破功。 “你他娘的……”没啥文化的冯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夸赞的词,最后竖起大拇指,笑道:“高!”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不知不觉中,冯益已经开始以李申之的意见为主。 “此事还需冯干办从中斡旋。”李申之趴在冯益耳朵边,悄声说道:“咱们先……,再……,然后……,最后……!” 说到最后,冯益比李申之都激动,忍不住挥舞着拳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干死他们!” …… 商量完毕,李申之与冯益分头行动。 冯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皇宫,去见官家赵构。 跟着赵构一路南逃的这帮文臣武将们,别的本事不说,赶路的功夫一流。 李申之跟着出了门,他的目的地是禁军殿前司,去找殿帅杨沂中。 拿着皇城司的牌子,李申之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殿帅。 杨沂中见到李申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捣乱的是秦相公,本帅也帮不了你。如果你能等得起,本帅可以替你从别的州县采购粮食,不过时间会长一些,至少要一个月。” 大家族都有自己的购货渠道,商行影响力再大,也只能在民间。 “一个月太长,等不了。”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下官是来找殿帅借兵的。” 在京城里,借兵是个大忌讳。 若不是杨沂中受了李申之的大人情,此刻直接能以预谋谋反的罪名将李申之拿下。 杨沂中尽量地缓和语气,说道:“你想借兵作甚?” “殿帅莫慌。”李申之说道:“下官只是想借殿帅威名壮壮胆子,斩几个宵小之辈。殿帅若是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副将带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不杀。” 杨沂中阴沉着脸,心想:这小家伙真敢张嘴,这种要求也敢提。 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一口回绝了。但是怎奈这小家伙给好处的时候是真痛快,痛快到他这个三军统帅,殿前司都指挥使,堂堂帝国殿帅杨沂中,都不好意思拒绝。 仔细想想,这小家伙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斩杀罪大恶极之人,本身就是禁军的法定职责之一,李申之所做的事情,顶多算是一个“举报人”,带着禁军去抓坏人而已。被斩杀之人是不是坏人,该不该斩杀,主动权依然在禁军手中。 这时候要是不答应这个小家伙,反倒显得自己鼠肚鸡肠,没个担当了。 “好,本帅答应你便是,给你实编一队禁军,足够你在临安城里横着走了。”杨沂中最终答应了下来:“打算借多久?” “下官谢殿帅!”李申之说道:“一日足矣。” 也就是李申之不懂得“实编”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他还得再感谢一次殿帅。 李申之单独走出了殿前司,并没有跟禁军都头一起。他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之后,李申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庶民的长袍,戴上一顶草帽,钻入小巷拐了几个弯,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正是梁兴。 梁兴同样戴着一顶草帽,压了压帽檐,说道:“要换的衣服就在座椅下面,公子换上就行。这个马车是我们兄弟几个找木匠特制的,椅子下面有暗格,能藏人,也能藏刀。” 李申之依言掀开座椅,果然有个三尺见方的夹层,一人蜷缩在里面,身形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夹层里的人钻出来后,穿上李申之换下来的衣服,快速地跳下马车,低着头快步隐没在了街巷之中。 梁兴继续不紧不慢地驾着马车进了一家酒楼,放在后院停稳了以后,李申之才缓缓地跳下马车。 望着李申之远去的背影,梁兴对这位前丞相的公子更加敬佩了一分。 这一整套甩掉尾巴的操作,连他这个老江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转街窜巷,李申之来到了一家粮店门口,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老农,在临安城里迷路的样子。 不一会,一身粗衣打扮的冯益也凑了过来,一副李申之老乡,去探路没探明白,无奈撤回来的样子。 “怎么样?顺利吗?”李申之若无其事地问着。他不能表现得对冯益太恭敬,那样不符合他们的人设。 冯益说道:“特事特办,便宜行事。” 这话是官家说的,冯益转述一下而已。 “你那边怎么样?”冯益问道。 李申之朝着对面的茶铺子努了努嘴,那里正有一个禁军的都头在喝茶。 都头手边还放着一碗骰子,茶铺的一个伙计坐在旁边陪都头在玩。 这叫“扑买”,俗称:搏一搏,……。 “扑买”是赌博的一种,大概类似于“一元拼团抢购”。 一碗好茶价值五十文钱,都头可以直接全额支付,也可以出五文钱跟店家玩一次“扑买”。 扑买可以是任意一种比赛的小游戏,并没有特定的项目。可以是射箭,可以是猜字谜,也可以玩骰子,全由店家来定,大多都是店家自己擅长的项目。 若是客户赢了,就可以用五文钱买到价值五十文的茶。若是输了,这五文钱全归店里。 宋代的扑买文化极盛,高兴了扑一把,抑郁了扑一把。下雨了扑一把,天晴了扑一把。更有甚者,打个喷嚏都要去扑一把冲冲喜气。 作为店家来说,扑买是必设的项目,若是没有的话,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等到了明代,洪武大帝朱元璋登基以后,严厉打击民间博彩业,扑买的风气才逐渐销声匿迹。 都头连扑了几把,全都输了。 不是他的技术不好,而是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他的眼睛虽然盯着骰子,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对面,粮店的门口。 八十三、该当何罪? 这时,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了粮店的门口,马车上打着茗香苑的招牌。 从马车上跳下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走进了粮店,问道:“敢问店家,有高粱卖吗?” 店小二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来:“没有没有,没高粱卖。”末了还瞥了一眼马车上的招牌,确认了一遍。 茗香苑的小厮不依不饶,指着店里敞开口的麻袋:“这不就是高粱吗?怎地不卖了?” 这时候掌柜的出来了:“这是高粱,你买得起吗?” “呵……”那小厮笑道:“就没有我们茗香苑买不起的东西。你是掌柜的,开个价吧。” “一两银子……”粮店掌柜生生地截断了话,说道:“卖你一钱。” 那掌柜原本想说“一两银子卖一斤高粱”。但又想到自己接到的命令是:不能让茗香苑买到一斤高粱。 真要按一两银子一斤去卖,保不齐那茗香苑被逼急了,买上几百斤。到那时,自己可就没法交代了。 十钱是一两,十六两是一斤,换算下来,那小厮想买一斤高粱,需要花费一百六十两银子,比胡虏血都贵。 哪怕是最灾荒的年代,“人相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离谱的粮价。. 那小厮嘴角抹过一丝微笑,从马车上搬下来一箱银子,说道:“给我装十斤高粱!” “嚯(入声转三声再转轻声)……还真买!” “这家伙莫不是疯了吧!” “哪有这么买粮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那茗香苑跟……”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围拢了一群围观群众。他们磕着瓜子看热闹,愉快地分享着各自的信息。 准确的情报与谣言混杂在一起,让人无从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人们最愿意相信的,是编得最离奇的那一个。 比如说:李申之偷了秦桧的小妾,茗香苑要开不下去了。 把十斤高粱搬上马车,小厮说等回去拉点银子来,还要再买。那掌柜的被吓得一头冷汗,谎称店里再没高粱,说什么也不卖了。 他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这么轴,一百六十两银子买一斤高粱,眼皮子都不待眨一下的。 现在说什么他都不敢开价,一个鬼见愁都无法从他这里买走一斤高粱了。 这时,只听茶铺子里的禁军都头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动作之猛烈,把茶碗都震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都头起身,身上的甲胄和刀鞘哗啦啦作响,吓得茶铺摊主也不敢让他赔茶碗钱。 那都头一路走到粮店,一把揪过粮店的店主,照着肚子一脚猛踹,然后一把扔在了地上。 “哄抬物价,该当何罪!”都头一声猛喝,已然拔除钢刀。 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群众,起哄道:“按律当斩啊!” “噗……” 都头一刀将那粮店掌柜的脑袋砍了下来。 “咦……”围观群众呼啦一声,散了个干净。起哄的那个人跑得最快。 粮店里的人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就连茗香苑的小厮也被吓得面色苍白,手扶着马车,站都站不稳。 都头跨入粮店,刀头兀自滴着血,一句话还没说,粮店里的小厮、账房们,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不关我们的事啊……” 都头沉声问道:“有没有高粱?” “有,有,有……前厅没有,后院还多的是……” 都头问道:“一两银子能买多少?” “将军要多少有多少,全都免费赠送,分文不取……” 都头面色一冷,喝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想诬陷本官强买强卖?” “不敢,不敢,不敢……” “一两银子能买四十斤,啊不,六十斤,啊不,八十斤!” “到底多少?” “八十斤,八十斤,能买八十斤。” …… 沉默了片刻,都头没有说话。账房胆子稍大一些,缓缓抬起头想看看情况。 都头没好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装粮食!” 刚才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能换一万两千八百斤高粱。茗香苑的马车装不下,粮店专门派了车子将高粱送了过去。 从茗香苑的小厮进粮店,到都头砍了粮店掌柜的脑袋,再到茗香苑的马车驶离,前后不到一炷香(十五分钟)时间,剧情发展得快到令人目不暇接,难以置信。 冯益一脸诧异:“竟然如此简单?” “还不够!”李申之摇了摇头:“走,去下一家。” …… 这厢人头刚落地,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 等李申之和冯益两个人“迷路”到下一家粮店的时候,粮店对面刚好也有一件茶铺,一个副都头坐在茶铺里面扑买。 正在这时,一辆挂着“茗香苑”牌子的马车在粮店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小厮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店家,可有高粱卖?” 店家没好气道:“没有,没有。我们家从来不卖高粱。” 那小厮在店内环视了一眼,看到地上排了一列的麻袋,全都敞开了口子,每个麻袋都装着不同的粮食,供买家选货验货。 一排麻袋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地上的麻袋印很干净,与周边厚厚的灰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显然,这里原先放着一个麻袋,只不过刚刚被搬走了而已。 这时,那个禁军副都头领着十几个禁军士兵,忽然冲了进来:“给我搜!” 粮店掌柜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茶铺子,哪里还有那禁军副都头的身影?桌子上的茶杯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被动过。 禁军士兵横冲直撞,跟土匪扫荡一般,到处翻看。 门口很快便围拢了一群百姓,比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来得都快。 “这家掌柜人不错啊,前年还借了我十斤白面过年。这是得罪什么人了?” “唉,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不巴结上大人物,生意做不成。巴结上大人物,又得花钱供奉,辛苦一场到头来全是替别人赚钱,自己落得一场空。” “咦?我听说这个掌柜的攀上了秦相公的高枝,莫不是假的吧?” “我也听说了,他们家专给秦相公府上送货,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我跟你说,这是禁军在抓人,禁军归殿帅管,不归秦相公管。” “嘶……莫非殿帅与秦相公不合了?这神仙打架,到底要看看谁厉害。” 不得不说,百姓的脑补能力,比李申之这个总导演都强。 早知道这样,就该聚拢一群百姓来设计剧情,也省得自己死了不知道多杀脑细胞,才想出了这么个计策。 不多时,禁军从后院抗出了十几个麻袋,扔在了大厅地上。 那副都头抽出朴刀,一刀斩破麻袋,高粱子呼啦啦地洒了一地。 “这是何物?”副都头以刀当指,指着粮店掌柜喝问。 掌柜的面如死灰,早被吓呆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围观群众有人识得此物:“这不是高粱么!” 副都头继续喝问:“这是不是高粱?” 掌柜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有气没力地答道:“是,是高粱。” 副都头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问道:“囤积居奇,惜粮不售,该当何罪?” 什么时候都不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百姓:“按律当斩那!” 八十四、大势已去 绍兴十一年,宋庭与金人正式签署和议之前,宋庭事实上一直处于军事化管理状态。 对于一个军政府来说,若有人胆敢私自掌控战略物资,视同谋反。 粮食,这个和平盛世里最贱的商品,又偏偏是战时最宝贵的货物,决不允许由私人把控。 或许有某些人,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地位,通过转运粮食略微赚一些差价。不用多,一斤粮食赚一厘钱,就足以盆满钵满,富甲天下。 官家也不会跟他较真。 但若是真有人不开眼的,想要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甚至哄抬物价,当权者不介意拿几个人头试试刀。 粮店掌柜的两眼空洞,傻愣愣地看着副都头手中的朴刀,仿佛被那刀摄取了魂魄一般。 只见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空洞的双眼终于缓缓地闭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或许有痛苦,有悔恨,有不甘,或者是迷茫。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还是会选择投靠秦桧掌控的商会,如果不这样,他的生意就没办法干下去,一家人只能继续流落街头,忍饥挨饿。正是他当初的一搏,才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如果时间还能倒退,他还是不能把粮食卖给李申之,或许会选择一个聪明一点的方式吧,既不得罪秦桧,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或许依然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没有试一试,总归是死得有点不甘心。 如果时间再多倒退一点,或许他不会选择干粮商这一行,倒腾点木材瓷器,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风险。 有些结局,在当初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在命运的主宰之下,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终究还是错了。 错在捂盘惜售,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如果他选择卖粮食,或许依然会死去,但是百姓会念他的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死了都要被人唾弃一遍。 善后事宜自然有人料理,茗香苑小厮再次采购了满满当当的高粱回去。 李申之与冯益快速地赶到了第三家粮行。 …… 秦府。 秦桧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自家庭院里,围着假山团团转圈。 “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话的是秦熺:“没想到李申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直接将粮店掌柜斩首。” 秦桧粗重地喘着气,心中似有决断,却又下不了决心:“让你们盯着他点,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秦熺一脸无奈:“谁知道那李申之如此狡猾,三番五次地更衣易容,我们实在是跟不住。” 这时,新的消息传来:“老爷,宋掌柜也被斩首了。” 秦熺一脸哭丧气:“父亲,这都第三个了,不能任由那小子继续祸害下去了。” 秦桧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传信的小厮:“不是传令他们紧闭大门了吗?怎么又被斩首了?这次是什么罪名?” 他尽管很愤怒,但是也无法直接插手去管这种事。 砍人的是禁军,那是赵构的禁脔,他敢把手插进去,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小厮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道:“禁军直接破门而入,质问为何关门歇业。宋掌柜说自家小妾刚生了孩子,要庆贺一番。谁料那禁军直接把宋掌柜的商铺和宅子搜了个遍,也没发现有小妾生孩子。用刑审讯以后知道是宋掌柜说谎,直接就,就给砍了。” 秦桧一把甩开小厮,又去绕着假山转了一圈。 秦熺心急如焚,跟在秦桧屁股后面:“父亲,这下可怎么办啊?” 秦桧回身猛地甩了他一个大耳光:“问,问,问……就知道问!你就不能想个办法出来?” 就在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一个小厮跑进来。 “老爷……老爷……”小厮气喘吁吁,“方掌柜,他,他……” 秦熺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死了四个了。” “不是,不是。”小厮连忙摆手。 秦桧与秦熺见状,一下来了精神,眼巴巴地看着小厮,等着说出下文。 小厮喘了口气,说道:“方掌柜卖粮了。” 秦桧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颓废:“完了……” …… 茗香苑的库房里,满满当当堆着的,全都是高粱。 在李申之眼里,这十万斤的高粱不是高粱,全都是金光闪闪的鬼见愁。 不仅如此,门外还不停地有人赶着马车来送粮食。 那些都是茗香苑没有去到的地方,那些粮店的掌柜们担心李申之去找他们算账,没等茗香苑上门,就主动把自家库存的高粱全都运了过来。 就地处决了三个粮店掌柜之后,满临安城的粮店掌柜们全都噤若寒蝉。 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有人要买粮食,一定要卖给人家,一定要平价卖给人家。 消息灵通一些的掌柜们,知道的多一些:茗香苑要买高粱,不卖就是死。 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不要卖一粒粮食给茗香苑的人。茗香苑的人乔装打扮之后想要悄悄买粮食,都有临安府衙的差人给他们报信,并监视他们不许卖粮食出去。 粮商们慑于丞相和临安府的淫威,自然乖乖听命。 可是接连三个粮店掌柜被处决,血淋淋的人头还热乎着呢。 丞相在哪里?临安府尹在哪里? 在禁军的强势执法面前,他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如果到现在,粮商们还看不清形势的话,真不知道他们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丞相的权威固然可怕,但是也怕不过禁军架在脖子上的刀。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 一时之间,临安城中几乎所有的高粱全都集中在了茗香苑中。 以至于杨沂中想要开始酿酒,都搞不到足够的高粱。 殿帅的面子李申之一定要给足,得知杨沂中没有高粱的时候,李申之先送了两万斤过去,还留下话说:不够的话殿帅吭气,茗香苑随时送过来。 …… 这一场粮食争夺战,茗香苑大获全胜。 李申之宛如在梦中一般,几杯酒下肚之后,决定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趁热打铁,这是打压秦桧声望的绝佳机会。 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留给岳飞的时间不多了。 八十五、萧照 茗香苑广发请帖,庆功宴办得甚是盛大。 文臣武将给足了面子,大宗正赵士褭、皇城司干办冯益亲自出席。 其他如枢密使(国防部部长)张俊,殿帅(三军总司令)杨沂中,还送来了花篮庆贺,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张俊与秦桧虽然狼狈为奸,但并没有隶属关系。两人之间其实就是互相利用,一个想借对方排除异己,一个想靠别人捞钱发财。 秦桧与李申之有矛盾,关我张俊什么事?我赚的是李申之的钱。 可以说,除了文官集团鲜有人来,整个南宋政坛的军方与安全部门的大半壁江山,要么亲自到场,要么送了花篮条幅庆贺。岳家由岳银瓶代表出席,换岳雷去狱中照顾岳飞,顺便交代一些家中的事。 其中来人最多的群体,是宗室子孙们。 这些宗室贵族们,每日里无所事事,钱多得花也花不完,就喜欢整一些新奇的玩意。 上一次痛快地喝了一顿酒,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茗香苑竟然还有一种美茶,整个临安城独此一家。 不用说,一定是赵不凡这位便宜大哥大肆宣扬的结果。 李申之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口,光迎客就迎了一个多时辰。 大画家赵伯驹也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壮汉,长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 赵伯驹把壮汉拉到身前,介绍道:“叨扰李公子,在下带了一个朋友过来,是画院待诏萧照。” 原来也是个画家?不介绍还以为是你的保镖呢。也不知这位画家作画之时,会不会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 李申之拱手施礼:“久仰久仰!” 他是真的久仰。 …… 说起萧照,不得不说南北宋交迭之间的一桩趣事,与两宋画风传承有关。 话说北宋时期有个大画家,叫李唐,就是南宋四大画家之“刘李马夏”中的那个“李”,最著名的一副作品叫作《万壑松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号称宋画三大精品之一。这幅画就在赵构的内库之中,当屏风用着呢。 后来北宋灭亡,李唐没有跟上大部队,独自一人寻路南下,由北宋画家变成了南宋画家。 走在半路上,突然遇到了一伙土匪,将李大画家打劫上山。 大画家走得仓促,身上没带什么金银财物,土匪们眼见空跑一趟,没有收成,便要拆了他的行李分赃。 这一分不要紧,翻出来许多作画写字的工具,再细问之下,才知道被打劫之人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李唐。 这时,山寨的二当家有话说了: “承蒙大当家多年照拂,兄弟有个不情之请。兄弟从小是个爱画之人,今有幸得遇李待诏,兄弟愿随李待诏学画,侍奉左右,望大当家成全。” 二当家正是萧照。 萧照早年也是以卖画为生。后来金人南下,汴梁城破,无奈之下上山当了土匪。萧大画家长得身材魁梧,又能识文断字,堪称文武双全,深受大当家器重,很快便成了山寨的二当家。 大当家虽然心里不舍得放人,但也不愿当断人前程之人。索性成人之美,辈了一笔盘缠,送李唐和萧照二人下山南下。 师徒二人到了临安城,本想凭借一手好画技过个太平日子,怎奈临安的市场跟汴梁不太一样。 汴梁人爱看山水画,临安人爱看花鸟画。 李唐流传下来的一首诗诉尽了心中的无奈: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 那时候的朝廷,连太学都没恢复,更别说国家画院了,两人的生活一时之间陷入了困顿。 好在也不是全没有识货之人,赵伯驹和赵伯骕兄弟也是爱画之人,在他们的引荐接济之下,二人生活才逐渐有了着落。 …… 却说李申之神情真切地迎接,让萧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官家布置了任务,让画一些临安的小景。今日听闻贵府摆宴,特来采风,多有叨扰,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李申之忙将二人迎入:“好说,好说。若是萧待诏能留下一两页墨宝,定能使寒舍蓬荜生辉那!” 赵伯驹挽住两人的手,笑道:“你要是‘胡虏血’管够,画儿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感情好!”李申之生怕赵伯驹反悔,赶紧接住话头,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这两位的墨宝要是能传给子孙后代,一张能卖一个亿。 两位大画家想的是,几张素绢就能换顿美酒,值了。 好的买卖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 迎进了大门,客人们自有仆役侍女们接住,将他们带入各自的包厢。 梁兴等人今天专门过来帮忙,干起了迎客传菜的活儿。 好巧不巧,那梁兴跟萧照就在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一眼,四目相接,都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困惑。 “这人好熟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叫什么来着?” “好尴尬……” “我想起来了!” “不,不可能是他!” “要社死了,好慌,怎么办?” “千万不要认出我……” 两人对视着逐渐走近,却没有打招呼。 赵伯驹在一旁没看明白,问道:“这位也是你朋友?” 萧照不能装死了,问道:“可是‘梁小哥’?” 梁兴也终于确认了对方:“可是‘萧二哥’?” “咳……”萧照尴尬地一笑,说道:“这位小哥莫不是认错人了?某家是萧待诏。” “哦……”梁兴也赶紧收口,拱手施礼道:“客官里面请,俺可不是什么小哥,在这里干点杂活儿,混口饭吃。” 两人心照不宣,大家都是文明人,以往当土匪的日子就不要再提了。 萧照心想:当年这位梁小哥帮过自己不少,等日后闲暇再来此处,能帮衬就帮衬一些。今日跟着赵家子弟一起,暂不宜与他相认。 梁兴倒没有多想,看着以往的兄弟富贵了,他心里也高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人这一场差点社死的偶遇,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却成了重要的情报。 …… 后院阁楼里,几个青春少女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瑜姐姐的剑舞真是英姿飒爽,配上少东家谱的《将军令》,简直不输男儿。”张葱儿一边撸猫,一边夸赞道。 八十六、庆功宴 “将军令”的曲子唐代就有了,李申之不过是根据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黄飞鸿》中插曲的记忆,填了填词而已。 方才庆功宴的开幕式上,童瑜率领着刚刚训好的剑舞队,在将军令的伴奏之下,一曲集体剑舞胜利地挑拨起了临安人的血性,今日非要将胡虏血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童瑜笑了笑,说道:“我们都是些粗人,不如张博士有文化。张博士这么喜欢猫的呀?”说着就想转移话题。 临安城的人很喜欢养宠物,猫儿狗儿都有,伴生着街面上有着大量的宠物店,有卖猫粮,狗粮的,有卖衣服的,有卖梳理毛发工具的,还有代管代喂的,客户短暂外出不在家,可以将宠物寄养在店里,甚至还有宠物专用药方。 总之,李申之能想到的宠物服务,这里全都由,除了疫苗。 “唉……”张葱儿怨叹一声:“我们可不能跟瑜姐姐比,每天只能独守空房,与狸奴为伴。” 童瑜自从搬进了茗香苑,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李申之的房间,夜夜歌声嘹亮,茗香苑中无人不晓,让一众女眷艳羡不已。 李申之还未娶妻,理应这童瑜暂居大夫人之位。只不过童瑜无心管理家事,所以掌柜依然是张葱儿。 然而张葱儿依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处处提防着童瑜。 “妹妹这是哪里话……”童瑜脸色微微一红,说道:“等你家花狸生仔儿的时候,也送与我一只吧。这男人那,都是喜新厌旧,咱们女子总要为自己找一些寄托。” 张葱儿看童瑜的样子,不像是假惺惺的客套话,倒像是真的想养一只小猫,便说道:“隔院邻居家有小猫下仔儿,好像就在这几天。姐姐若是有心,这几日可以先准备聘礼,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童瑜高兴道:“那感情好,劳烦妹妹了。” 养猫,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从旁人家抱养一只回来,就跟娶媳妇进门一样,虽不是三媒六聘,但也需要用柳条穿上一串聘礼上门,才算是懂礼数的人家。 张葱儿与童瑜在这里斗智斗勇,金儿与岳银瓶在另一边则是忧心忡忡。 金儿拉着岳银瓶的小臂,急切地问道:“岳帅怎么样了?你兄长和你姐夫还好吗?” 岳银瓶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父亲还好,他们对兄长和姐夫用刑了。”自从岳飞下狱,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一直强撑着自己,从来没人能说说心里话。 只有每次见到金儿的时候,才敢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软弱。 金儿拍着岳银瓶的肩膀:“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岳银瓶悄声地啜泣了一阵,并没有引起张葱儿与童瑜的注意。稍稍发泄了一会,岳银瓶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角,问道:“金儿,你技击之术好,你说劫法场难不难?” 武术大概分两种,一种是技击之术,可以理解为擂台单挑,刺杀的技术;一种是战阵搏杀之术,可以理解为战场上杀敌的技术。 技击之术是金儿所长,岳银瓶更擅长战阵搏杀之术。 劫法场这种小范围的打斗,金儿更擅长一些。 金儿想了想,说道:“寻觅十个好手,若是岳帅配合,不难。” 岳银瓶面露喜色,问道:“若是父亲不配合呢?” 金儿摇了摇头:“几无可能。” …… 庆功宴,庆的是胡虏血酿造的大获成功,李申之这个主角不能缺席。 光是绕着敬了一圈酒,就把他醉得晕三到四。 按说库存的胡虏血根本不够喝,好在官家又赏赐了一些下来。 庆功宴的事,赵构也听说了。对于秦桧的一些做法,他其实也有些不满。但是碍于宋金议和的大局,一直隐忍不发。 李申之领着禁军砍了几个奸商的脑袋,赵构心里也觉得出了一口气,对李申之暗暗赞赏。 赵构自然不可能亲自赴宴,那样相当于跟秦桧公开叫板,他还没那个胆量。 原本打算题几个字送给茗香苑,前前后后写了好几张,最后硬是忍着烧掉了。这也就是李申之不知道,要不然恨不能从火盆里把那几幅字给抢出来。 赵构的书法水平相当之高,在帝王中排前三的存在,一副真(楷)书草书复写的《养生帖》,传承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风,直接能当字帖用。 流传下来的作品,拍卖会上一幅轻松上亿。 思来想去,官家将内库中的胡虏血拨出一部分,送去了茗香苑,算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赞赏。 有了这几坛子酒,再加上厚着脸皮从冯益和赵士褭那里要回来的一些酒,总算是能满足每桌都摆上一壶。 上门都是客,虽不能保证大家开怀畅饮,也得让人尝尝味道。 当然了,其他美酒管饱喝,要多少有多少,茗香苑大包场。 …… 终于应酬了一圈,李申之来到天井下喘口气。 透过天井望着星月漫天的夜空,四周的屋檐将月夜裁得四四方方,宛如这天空本就是四方一般,或许这才是“坐井观天”的来由吧。 这时,梁兴领着几个兄弟走了过来:“东家,这厢要是没啥事儿,俺们就先回去吧。” 李申之赶紧回头,说道:“小哥莫要这般客气。你们都是客人,本不该这般使唤。今天帮了这么大忙,快回去歇着吧。” 梁兴神情一滞,似有些犹豫,又下定决心,说道:“东家,我们可能暴露了。” 太行山好汉坚持用“东家”来称呼李申之,是为了掩人耳目,李申之纠正过几次不改,也只好应了。 梁兴继续说道:“今日在廊道里,遇到了昔日太行山上别家山头的二当家,他见过我们兄弟几个。” 李申之心里一沉,暗道不好:“那人为人如何?” 梁兴说道:“萧二哥为人没得说,文武双全,仗义疏财。” “萧二哥?”李申之也回想起今天的情境:“莫不是萧照?”他知道萧照当过土匪的故事,瞬间便将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 梁兴奇道:“莫非东家也认识他?” “迎客的时候见过一面。”李申之说道:“此刻正与宗室子赵伯驹在厢房里,饮酒作画。” 那哪里是作画,简直就是印钱。 梁兴说道:“萧二哥虽然可靠,但就怕隔墙有耳。”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都曾说漏了嘴。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足够他们暴露了。 李申之看过不少谍战片,知道谨慎的重要性。 一旦心里起了疑心,一定要果断行动。 每多抢出一秒钟,可能都是活命的机会。 八十七、录事参军 梁兴等人说走就走。 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从东面的小门悄悄溜了出去,趁黑钻入了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他们刚离开没多久,临安府的人便找上门来。 上门就是客,更何况是临安府衙门的地头蛇。领队的是录事参军。 参军是地方官府常设的一个职位,按制配齐之后有六个,有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等等,分别对应中央的六部。参军之中地位最高的,叫录事参军,为参军之首,地位更高一等。真要算起来,大概比副市长稍微低上一点,比各局局长稍微高上一点。 大些的州县,会配齐六个参军。小一些的州县,可能只有两三个参军,一人分管多职。 临安府自然是满编配置,这种京畿之地,挂职的人都安排不完,更不可能空编。 李申之迎了出去:“参军大驾光临,快进来吃一杯酒。” 录事参军说道:“今日便不吃酒了,先忙公干。” 李申之先将人迎了进来,示意手下端些瓜果饮品出来,问道:“不知是何公干?茗香苑自当全力配合。” 那录事参军朝着李申之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了。接府尹吩咐,说秦相公家走失了一只猫,着我等在临安城中寻找,本官负责这一片,刚好找到你这里。” 说完,录事参军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只黑黄横斑花狸,宛如一只小脑府,又叫虎猫,色彩鲜艳,毛发精细,顾盼之间神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李申之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拍卖会上至少七位数。 李申之看了一眼画上的猫,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寻猫之事是真是假。加之梁兴与萧照见面,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多少有点做贼心虚。 如果他们真的是来搜查梁兴等人,直接上门便是,何必搞这么一出?再说,真要是用寻猫来掩护,急切之间也画不出这么精致的画儿。 李申之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儿,试探道:“这点小事何劳参军亲自前来。只需知会一声,我们去衙门把画儿取来,再上下发动一起寻找便是。” 录事参军将画儿拿回去,说道:“府尹下了死命令,临安府的推官、参军们各领一队,现在正在全城搜索。” 推官也是临安府中的高级官员,与参军地位不相上下。 李申之问道:“秦相公家中养的是个什么猫?怎么如此金贵?” “哼……”录事参军言语之中带着些许不屑:“什么秦相公的猫,那是秦相公孙女养的猫,自然是比人都金贵。” 畜生比人都金贵,莫不是这孙女是徽州人不成? 李申之说道:“诸位差官辛苦半夜,且坐下吃点瓜果喝口茶,稍事休息片刻。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府中寻找,好歹给参军一个交代。” 端上来的是茗香苑最拿手的八宝擂茶,跟奶茶差不多,香甜可口,喝了还能充饥,美味又实惠。 一众差役们平日里就喜欢来喝一碗,今日坐在这里吃喝起来,宛如老客户一般熟稔。 “好好查查。”录事参军嘱咐了李申之一句,与众官差一起坐下吃瓜喝茶:“莫要糊弄了事。” 这些差役们原本就不想干这破差使,实在是临安府尹逼得太紧,大家也不得不出来晃悠。 干得好了,那是当官的功劳。干得不好,那是自己遭罪,何必那么卖命呢。 再说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儿。找只猫而已,还是给丞相的孙女找。为了这么点破事就兴师动众,搞得大伙儿没得休息,全都一肚子怨气。 没找到还好,真要找到了,怕不敢带到角落里悄悄给弄死。 李申之倒也不敢怠慢,重新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像,将薛管家找来,然后又召集了各班领事,逐一看过之后,四散去找。 找到了固然好,找不到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在工作的间隙顺便看一看,不费什么事儿。 且说茗香苑内部展开了充分的自查自纠,动员所有员工一起寻找,但凡有个蛛丝马迹,立马通知府衙的人前往查看,最终一无所获。 正查之间,门外又来了一伙官差,也自称是临安府衙的人。 李申之第一反应,莫不是一群骗子吧。 结果录事参军这边的人跟他们认识,确属临安府的同僚无异。 “王捕头,你们来干什么?”参军这边的下属问道。 录事参军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高级官员。那捕头不过是个地头蛇,级别高一点的小吏而已,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王捕头说道:“府尹说有人看到花狸钻进了茗香苑,让我们过来仔细寻找一番。” 参军的下属没好气道:“怎么?难道参军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了?” 这时,录事参军也走了过来,摆手示意自己的下属退下,说道:“既然王捕头有线索,这里就交给王捕头了。” 公门办事,最忌讳过界。责任也好,利益也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该谁担的责任,推诿扯皮各凭本事。 该谁拿的利益要是被侵犯了,少不得日后相互挤兑拆台。 王捕头拿着临安府尹来压录事参军,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硬着头皮硬扛。 流水的府尹,铁打的参军。临安府尹的平均任期连一年都不到,日后少不得要被这录事参军编排。 不料那录事参军却混不在意,转头说道:“咱们撤。” 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王捕头顾不得憧憬自己未来的悲惨岁月,迅速地投入了搜捕工作。 他接到的命令,不是搜猫,而是搜人。 录事参军走到门外,身边的人不解道:“参军,这就让他们接手了?” 录事参军笑道:“怎么了,你是没吃饱还是没喝饱?” 下属拍了拍肚皮,跟着笑道:“茗香苑的小东家还真是懂事,咱这是茶饱饭足。可是王捕头那边抢了咱们的活儿,咱就这么忍了?” 录事参军嗤笑一声:“你当这是什么好活儿?他愿意接手就接手,咱们这就算完成任务了,打道回府。” “嘿……”下属摇着脑袋笑道:“对啊,咱们混吃混喝,让他们干活儿去。”心里感觉参军就是水平高,自己拍马不及。 录事参军却是心里有些嘀咕:莫非真如坊间传言,这李申之捏着秦桧的把柄不成?要不然怎么会被秦桧这般针对。王捕头冲进茗香苑,必然不是为了找猫,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八十八、附郭小吏 却说那录事参军心里起了怀疑,脚步慢了下来,边走边琢磨。 一顿细密的思考,录事参军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临安城要变天了。 丞相想要对付一个八品小喽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费劲了? 要知道,现在正是丞相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中枢里的岳飞、韩世忠、张浚、赵鼎、李光,说扳倒就扳倒。 没扳倒的张俊,也快要跟秦桧穿一条裤子了。 中枢立剩下的人,范同、何铸、万俟卨,都是秦桧自己的人,临安知府俞俟也是他的人。可以说,除了军方和谍报方面,秦桧已经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却保不住几个投靠自己的粮商? 这个横空出世的李申之,竟然能跟秦桧斗得有来有回,还不落下风…… “你们几个留下,盯着茗香苑门口。”录事参军留下几个心腹手下,吩咐道:“注意隐蔽,不要暴露自己,暗中观察便可。” 且说录事参军借着机会从茗香苑退了出来,颇有一股急流勇退,坐看狗斗的睿智。 王捕头原以为录事参军会为难他一番,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让了出来,也没多想,当即下令对茗香苑开展地毯式的搜捕。 临安府尹给的命令非常强硬,有反贼藏匿于茗香苑中,务必要捉拿归案。 当然,这条命令不能明说,只能说是帮秦相公找猫。 也不知道为什么,捉拿反贼的活儿给了他,没有交给皇城司,也没动用禁军。不过这个小小的捕头觉得这是自己进阶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谁知搜捕工作刚刚展开,便碰到了一颗钉子,一颗硕大的钉子,一颗能打死人不用偿命的硬钉子。 也合着该这个捕头倒霉,非要自己挨门挨户地搜查。 李申之原先还打算派几个小厮辅助一下,给捕快们带带路,被果断拒绝。 那王捕头一脚踹开一间包厢,好死不死地赵士褭坦胸露腹,左拥右抱,引吭高歌,开怀畅饮,正在兴头上。 眯着眼睛朝外一瞧,见到只是几个捕快,抄手拿起一个酒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我们是临安府……”王捕头慌忙躲过,连声说道。 “砰……”又是一个酒壶砸来,赵士褭喝道:“让俞俟(临安府尹)自己来!”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包厢之中。 自古附郭的知县不如狗,临安府也大抵如此。 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也不知这捕头作了几辈子孽,在京城这个贵人多如狗的地盘上,当了个捕快。 名义上来讲,临安府中的事情都归他们管,事实上他们谁也管不住。 在真正的权贵眼中,这些临安府上下的大小官员,地位还不如自己家里的仆役丫鬟,不过是一群临安小区的保安而已。 倒不是小看了保安师傅们,而是这个活儿,谁干谁憋屈,没个好脾气都能把自己给气死。 茗香苑的大门口,王捕头领着一众捕快蹲在路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此刻的王捕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干什么来着?” …… “咦?我是谁来着?” …… 声势浩大的寻猫行动,注定只是一场闹剧。 搜遍了临安城,找到了上百只与画像相似的猫,却都不是秦桧孙女丢的那一只。 到最后,这场“层层压责任”“人人抓落实”的笑话,草草收场。 生长多年的小捕快们,早都洞悉了这样的规律。那些当官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臭上一阵便会烟消云散。 虽然有点恶心,但也别太当回事。 等王捕头情绪冷静下来,临安府派出来的人马陆续收队,这一队捕快们才如蒙大赦,终于回到了家中。 …… 捕快们的查房,对茗香苑的贵客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没人在意他们来干什么,甚至没人在意他们来过。 酒饱饭足之后,贵客们在自家仆役们的伺候中,坐上马车各回各家。 等到忙活完,已是丑时初刻(凌晨1:00),茗香苑上下忙碌而有序地收拾残局。 店里的几个主事人,却是忧心忡忡地坐在一起。 李申之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波来的录事参军,应当就是为了找猫。这第二波人,怕是为找梁兴来的。” 张葱儿将怀里的花狸抱紧了一些,今天差点就被第二波捕快给抱走,说道:“梁小哥他们莫非已经暴露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说道:“必定是今天有人在这里见到了他们,认出了梁兴的身份。他们今天在茗香苑里找不到人,明日必然还会去别的地方寻找,梁兴他们藏在木匠、铁匠铺子里也不安全,咱们要早做打算。” 薛管家说道:“如果是临安府得到了消息,那么再想藏匿住梁兴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咱家的几间店铺都在临安府登记造册,想知道不难。” 张葱儿接道:“他们一定会照着册子上登记的店铺挨个寻找。想要继续隐瞒梁小哥他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岳银瓶还未离去,跟着一起议事,说道:“要不将他们转移到岳家的店铺之中?” 岳飞虽然下狱,但是岳飞的案子还没定性,岳家也暂时没有遭到清算,因此他们家的商铺、农庄依然正常运行。只不过人心有点散而已。 “不可!” “不可!” 李申之与金儿同时出口阻止。 金儿看向李申之,眼神有些退缩。李申之说道:“金儿有什么想法?” “没……”金儿语气含糊:“就是觉得不妥。” 李申之没有深究,说道:“岳家正在监视之中,迟早也会查到你们家里。将他们放到你家的店铺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想要切断梁兴与岳银瓶的直接联系,避免他们一时冲动去劫狱。 金儿其实也是这般的顾虑。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不能直说,却找到了相同的借口:“我也是这般想的。” 薛管家想了一阵,问道:“临安城内不妥,不如将他们送到城外的农庄?” 张葱儿点了点头,赞同道:“他们在临安城内找不到人,恐怕紧接着就会去城外的庄园里找,迟早也会暴露。” 金儿环视一周,有些胆怯地说道:“咱们不要一直在自己身上打圈圈,要看一看周边是否还有可以信赖之人。” “金儿说的没错。”李申之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不要这样唯唯诺诺的。” 没想到金儿平日里一声不吭,真遇到事儿了,主意还挺正。 岳家与李家关系好,本不是什么秘密,临安府的人自然能够想到。在李家找不到的人,再去岳家找一找,顺便的事儿。 想要安顿好梁兴他们,就要找一处临安府想不到的地方。亦或者,能想到却不敢招惹的地方。 张葱儿缓缓地撸着猫,妙眸远望,轻道:“可是,哪里有这样可信赖之人呢?”她倒是想到了好几处临安府衙想不到的地方,却不是可信赖之人,只得一一排除。 可信赖之人?李申之有些犹豫。 抱了那么多大腿,先用哪一条呢? “薛叔,辛苦你一下。”李申之打定主意,说道:“今晚连夜去安排,让梁兴等人做好准备,明日一早便乔装出城,先送到咱家的庄子里。剩下的事交给我。” “睡觉。” 八十九、粗俗的学问 第二天一大早,李申之去了大宗正府。 来大宗正府不为找赵士褭,而是找自己那便宜大哥,赵不凡。 收留梁兴的事儿,没法跟赵士褭明着说,暗着说也不行。 反倒是赵不凡这里,或许可以找到突破口。 昨天的庆功宴上,是赵士褭这辈子喝酒最痛快地一次。 他是酒桌上地位最高的人,一群人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感觉,是领导们迷恋酒桌,最让人上瘾的地方。 酒好,人也好。气氛到位,要是再不一醉方休,都对不起王捕头临时加的戏。 赵不凡在席间需要照顾他父亲,自己反倒没怎么喝好。散场后,赵不凡把他父亲赵士褭送回了大宗正府,他也没回家,就在自己原先的房间里睡下了。 李申之来到大宗正府,按理应该先去拜会赵士褭。 怎奈大宗正宿醉不醒,怕是要一觉睡到晚上去。 赵不凡只得无奈地爬起来,负责接待李申之。身为长子,这是他应该担当起来的职责。 “兄弟啊,你昨天不累吗?不用睡懒觉的吗?”尽管赵不凡穿戴整齐,却依然一脸的起床气。 他只有跟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在客人面前,始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李申之凑近了些,给赵不凡揉了揉肩膀:“这段时间以来,小弟感谢大宗正,感谢哥哥的厚爱,一直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唯有送哥哥一场富贵,才能聊表兄弟的感激之情。一想到这,兄弟我在家里是一刻都坐不住,恨不能当下就飞过来见哥哥这一面。” 一说起富贵,赵不凡就来精神了:“兄弟是打算把‘胡虏血’的方子也告诉我?我跟你说,我们老赵家酿酒的师傅个顶个都是高手,可比杨沂中家的强多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胡虏血的造法已经送给了殿帅,哥哥要是也去酿,岂不是跟殿帅抢生意? “哥哥自然不怕招惹那杨沂中,但是两家做同一个生意,这利润到底小了许多不是?” 赵不凡问道:“那兄弟给的富贵,到底是什么?” 李申之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说道:“养鸡。” “什么玩意儿?”赵不凡一脸鄙夷加不可置信,差点跳起来。 …… 回到茗香苑的李申之,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跟赵不凡的谈判很愉快。 薛管家回报,梁兴他们全都送出了城,由二老爷在庄子里接待。 李维自从被赶出临安城,也没急着回老家,就一直在城外的庄子里呆着。 官府没有追究,他也乐得装糊涂。等到临安这场风波彻底平息了,才好回老家。 却说李申之将张葱儿找来,连带着集合自己的核心团队开一个小会。养鸡的事儿还得她牵头。 “这养鸡之事,也能养出名堂?”张葱儿觉得好笑。 李申之说道:“前些日子不是把女工都登记造册了吗?去给我找二十个养过鸡,家中无高堂幼子的妇人来。” 这些人需要送到城外的庄子里,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在这个女主内的时代,家中若是有老人小孩儿的,必须留一个人在家照料,女子便无法出远门。只能在家门口随便找个零工,挣些零碎银钱补贴家用。 不一会儿,张葱儿将人找齐,二十个女工在一处隔院的天井下站了两排。 妇人们有的见过李申之,是“天字号”员工,胆子略大一些:“东家找俺们来,是想吃鸡子了吗?” 众妇人一阵哄笑,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不似刚开始那般紧张。 这帮中老年妇女,就喜欢调戏小鲜肉,李申之早已习惯了,见招拆招道:“我想吃,你会下吗?”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幽默有趣的东家,李申之的反问先是让大家一愣,随即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还有胆大的直接调笑刚才说话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掐着腰,气道:“我个老寡妇哪能下蛋。东家你要是在我身上使把子力气,你要什么蛋老娘都给你生。” “哈哈哈……” 见过泼妇骂街,但是老妇跟东家互喷垃圾话,还是头一回见。 有笑点低的妇人,早已经笑得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李申之也无奈地跟着笑了一阵,问道:“不闹了,此事事关重大,不得马虎。敢问诸位大姐,谁知道鸡蛋为何能孵出小鸡?” 刚才与李申之对线的妇人,一点都不输阵势,说道:“想孵小鸡,那不得鸡屁股一直坐在上头才行。” 轻松的气氛,每个人都放得开,有话就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着说道:“能孵出小鸡,得先有能孵的蛋才行。没有被公鸡入过的母鸡,下的蛋也是瞎蛋。” 妇人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哄笑。 李申之问道:“那怎么才能让母鸡下的蛋,都是入过的蛋呢?” 说到这,有个妇人有话说:“公鸡也有正经的跟不正经的,得先养一只不正经的公鸡,搭配五六只母鸡,养成一窝。要是养的公鸡多了,或者母鸡多了,它们光顾得成天打架,没人顾得上入蛋。” 跟这些没啥文化的中年妇女们,用最粗俗的话,讨论着最纯粹的科学道理,忽然李申之都觉得有点恍惚。 虽然她们不懂得什么叫受精卵,但是对于受精卵形成的条件全都知道。或许冥冥之中她们有一种受精卵的概念,却没有人专门提炼出来罢了。 李申之又问道:“你们想过没有,不用鸡屁股,就把鸡蛋给孵出来?” 有妇人推了那个“天字号”女工一把,笑道:“用你的屁股呗。母鸡只能坐一个蛋,你那大屁股,一次能坐三个蛋。” 又是一阵哄笑。 这些女工们忽然很喜欢和这位少东家在一起。 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关键是很快乐。 李申之感觉气氛有点跑偏,略带严肃地说道:“不用鸡屁股,也能孵出小鸡。” “俺早就说过,不用母鸡也能孵出来,你们都不信!还一直笑话俺……”一个年轻的女工仿佛受到了偌大的委屈一般,带着哭腔地说着。 九十、启发 女工看似抱怨的哭诉,立马引起了李申之的关注。 “你孵化过小鸡?”李申之突破人群,快步走到那女工的身边。 女工说道:“俺孵化过一窝,只不过十颗蛋出了两只,剩下的都臭了。母亲说俺浪费蛋,外人说俺是吹牛。” “太好了!”李申之一把抓住那女工的胳膊,转身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那女工红了脸,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声如细蚊:“俺有相好的了。” 李申之一愣,才明白被误会了,搞了一个大红脸。 重新在队伍头前站住,李申之如教官训话一般,说道:“今日把你们召集起来,是为了大规模地孵化鸡蛋,不用鸡就能孵化出来的鸡蛋。” “不用母鸡真的能孵化出小鸡来?” “我可听说了,咱们的少东家会法术,胡虏血就是少东家变出来的,保不齐真能变出小鸡来。” “对啊,小柳不是孵出过小鸡么,快问问她。” 还有人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在审视了一圈身边的人,感觉自己的尺寸应该能排在前列,一定能保住这份工作,才稍稍安心。 转眼之间,女工们的队形发生了变化,众人把刚才自称孵出过小鸡的女工小柳,团团围在了中间。 “先听我说完,”李申之使劲拍了拍手,重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道:“孵化小鸡没那么容易,需要咱们经过许多次的尝试,或许要失败许多次才能成功。希望大家做好心里准备。” 天字号那女工说道:“干啥都有失败的,俺头一回蒸炊饼还蒸坏了呢,可没少挨婆婆骂。” “就是,俺浆洗衣服的时候没补破洞,结果指头大的洞愣是洗成了巴掌大的洞,可被俺娘一顿好揍。” 说起卖惨,大家一个比一个惨,还有人头一次吃糕点差点把自己给噎死的呢。 这就是一家人的样子,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就互相捧哏,互相开解。 看到大家的态度,李申之很欣慰,都是一群踏踏实实能干活儿的人,可用。 “孵化小鸡的地方,在城外的庄园,你们想去的可以报名,工钱给涨二成。不想去的也不要勉强,人不够我再去找。”李申之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俺愿意去!”小柳第一个自告奋勇,许是为了报答东家的信任,亦许是为了证明自己。 “俺也去!涨不涨工钱无所谓,总不能放着自家人闲着不用,再让东家花钱去雇人。”第二个出列的,正是跟李申之抬杠的那个天字号女工。 “鱼娘去,俺也去。俺就喜欢跟着鱼娘干活,高高兴兴的干啥都不累。”又一个女工站在那个天字号女工,鱼娘的身边。 女工们接二连三地出列,有人便开起了玩笑:“你可不能去,她叫鱼娘,你也叫鱼娘,俺们又不习惯喊号牌,到时候喊乱了可咋办?” 二鱼娘说道:“这还不简单,她叫草鱼娘,俺叫鳡鱼娘,这不就区分开了?” 这妇女们开起车来,技术一点都不输他这个小司机。感慨之余,二十个妇人竟然全都出列。 有几个还问能不能带几个自己的好姐妹一起去。她们虽然不懂养鸡,但是很愿意学。她才不会说是因为东家给出多两成的工钱,很吸引人。 对于这样的要求,李申之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这些小钱钱在李申之的眼里根本不叫个事儿。当别人都在为几文铜板斤斤计较的时候,李申之的眼里只有鬼见愁。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不起眼的几文钱,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魔力。 李申之虽然当了多年社畜,最想要的是自由和家庭的温暖。 殊不知,对于真正底层的人民来说,只要能多赚一点点钱,他们愿意付出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包括生命。 在他们眼中,所谓的社畜还有一个曾经被人艳羡,高贵,光鲜亮丽的名字:白领。 …… 大方向谈好,就该讨论技术细节了。 人工孵化鸡蛋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构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然后模拟母鸡屁股的温度,这样维持上大约二十天,鸡蛋就能孵化出小鸡了。 道理一点都不难,难的是让女工们理解这些道理。 李申之不可能亲自去实践第一窝小鸡出炉,也不能容许女工们失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按照原本的结局,还有三十多天岳飞就会问斩,这点时间只够他陪赵士褭去谈判,将将够来回路途的时间。 而女工们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赵士褭那里没办法交代。 所以说,李申之今天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女工们明白孵化小鸡的道理,让她们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她们的任务是什么,核心关键点在哪里。 给女工们讲课,让李申之忽然有一种要上阵打仗的感觉,既激动,又紧张。 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看过的培训班视频,李申之试探着讲了个段子:“你们都奶过孩子吧?” “东家,这得刚生过孩子才能有奶,俺们都多久没经过男人了,哪来的奶。”这妇人们开惯了车,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 “不是这个意思,”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奶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试过把手指头放到小孩儿的嘴巴里?” “家里孩子太多,奶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指头戳到娃娃嘴巴里,娃娃吃得那叫一个香。”很显然,这个女工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 李申之说道:“这叫吮吸反射。小孩子吃奶不懂得那么多,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不是柰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奶,他只知道嘴巴里有东西的时候,就使劲吸。” 女工们想了一阵,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没什么卵用,吮一会儿手指头又吃不饱肚子,该喂的奶一个都少不了,不过就是个哄孩子的小伎俩罢了。 “同样的道理,”李申之话锋一转,说道:“鸡蛋孵小鸡也是这样,并不是一定需要母鸡的屁股才能孵化出来。” 女工们反应不一,有的好像不以为然,在那里担心自己的屁股大不大,能不能一次多卧几颗蛋。有的聪明一些,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见到成功调动起了大家的情绪,李申之发起了提问:“大家不妨想一想,鸡屁股能提供什么条件呢?咱们能不能模仿出鸡屁股提供的环境,让鸡蛋里的小鸡仔误以为是鸡屁股,自己开始孵化呢?” 看到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李申之继续启发道:“大家想一想,鸡屁股都有哪些特点呢?” “好吃……” 九十一、出城 我当然知道鸡屁股好吃。 李申之无奈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深深地感慨道:调皮捣蛋的学生一定是随机出现的,与时代无关,与素质无关。 与此同时,学霸也是随机出现的。 那个叫小柳的女工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孵化小鸡的要领一定是保暖!要让鸡蛋处于跟鸡屁股一样温暖的地方,它就会孵出小鸡来。” 虽不全中,亦不远矣。人工孵化除了需要控制温度,还需要控制湿度、光照和空气中的氧含量。李申之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觉得,上一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小柳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但是白天热黑夜冷,鸡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了。” 这是李申之需要解决的另一个难题,温度的控制。 作为一个理工男,想要设计一套控制温度的装置,简直容易了。 临安城里,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冰窖,冬天积攒的冰块够自己家吃上一整年,搞一个“冰水混合物”当作标准零度的标的物,再熬一锅“沸水”当作一百度的标的物。 临安城的海拔只有几十米,海拔影响大气压强,进而大气压对沸点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接下来用琉璃拉一个尽可能细的玻璃管,下面设置一个圆球连接起来,把水银注入圆球里,玻璃管下端与水银球连接,上端封口,便做成了一个温度计。 虽然琉璃的透明度有点差,但是看清液面没问题,足够温度计的使用要求了。 然后将温度计放入冰水混合物中,记录水银液面在温度计中的位置,标志为0度,再放入沸水中,再记录下水银液面的位置,标志为100度。 再将0度与100度之间划出100等分成一份,一个不甚精准的温度计就算造出来了。 鸡蛋孵化的温度大概是38度,略高于人的体温。 建造一个保温箱,向箱子里通入热风,保证温度始终在38度,再适量喷水保持湿度,盖上干草,一个简易的孵化箱就算造出来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算是所有工序一次成功,也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时间。等到小鸡孵化出来,直接奔年后去了。 还是老问题,时间来不及。 时间的紧迫感,让李申之深感无奈,只得继续启发大家:“如何能保证鸡屁股的温度,跟鸡蛋孵化时的温度一致呢?” (想了很多描述温度的词,感觉都很别扭,姑且让“温度”这个词提前面世吧。) “这还不简单,”鱼娘说道:“俺一只手摸着鸡屁股,一只手摸着鸡蛋,两只手感觉一样了,就说明温度一样了。” “你这个……”李申之一时语塞,跟自己想象的套路不太一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知道了!”小柳激动地说道:“先用手摸一摸鸡屁股,记住那个温度,然后把鸡蛋放在炕上,把手放在鸡蛋边。要是感觉热了,就把鸡蛋放得离火远一点,感觉冷了就离近一点。” 说完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等着大家的夸奖。 李申之说道:“这个想法不错,但是还不够完美。” 人对于温度的感知,有一定的适应性。也就是说,如果在一个比较热的环境中呆久了,会逐渐适应这个温度,进而对温度的感知出现偏差。对空气温度的感知中,这种偏差尤其明显。 但是对水的温度,感知就准确得多。 李申之继续道:“把鸡蛋放在瓷缸里,铺上干草,盖上棉布。再将瓷缸放在铁锅里……” 话刚说一半,小柳又激动地跳了起来,抢答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把手伸到铁锅里,要是感觉冷了就添把柴,要是感觉热了就把锅端下来。” 李申之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感觉冷了填点热水就好了,水满了就舀出点来。” 大家一听,这个办法好。不用试都知道,这个办法完全可以将水的温度稳定地控制住。她们伺候男人们泡脚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李申之说道:“只不过这个办法孵小鸡,始终不能离人,要时刻有人在旁边填水才行。” 照这种操作方法,怕不是每半柱香时间(7分钟)就需要填一次水。 鱼娘气势高涨,说道:“东家放心吧,俺们分成两拨人,白天一波晚上一波轮流看着。白天干活的晚上睡觉,晚上干活的白天睡觉。” 想起自己抱怨过的九九六,抱怨过的白加黑,李申之对这些妇女们感到有些歉意。 如此辛苦的劳动,是不是得加钱? 李申之试探道:“辛苦你们了。” 面对如此熬人的工作,鱼娘一点都不觉得委屈,笑道:“这有啥辛苦的。不就是摸摸蛋,填填水,跟耍一样,不辛苦。” 果然资本家都是黑心的。既然你们不辛苦,那就不给你们加工资了。 人工孵化还有一些细节,比如说每隔两个时辰要翻一翻鸡蛋,将鸡蛋对着太阳透光,可以看到蛋壳内小鸡的发育情况。这些都很好理解,只要提一嘴,女工们自然会做得很好。 给女工们放了半天假,让她们去收拾一番,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城。 张葱儿妙目连连,忽然觉得李申之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东家这么急切地安排,可是马上就要出发了?” 李申之面色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转而变得略微凝重:“是啊,大宗正那边刚送来信,这三两日就要北上,去与金人谈判了。” 张葱儿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东家非要救岳帅,但是既然东家下定了决心,奴自当鼎力相助。” 李申之说道:“你也算是茗香苑的顶梁柱了,不要张口闭口自称‘奴’的,无端地辱没了身家。” 张葱儿不明白李申之的态度,有些疑惑道:“那……该如何自称?” “奴奴。” …… 第二天出城的时候,李申之与赵不凡并辔出行。 不出所料,临安府衙以例行检查为名,对李家的各个商铺进行了全面排查。 好在临安府的衙役们没敢动粗,虽谈不上客客气气,但也是老老实实地正经搜查。 李申之的手段太过毒辣,一言不合就搞出人命,让他们如芒在背。 但是经过衙役们的分析,李申之并不是胡搞乱搞之人。只要他们做事在规则之内,大家便相安无事。但凡想要以势压人,狗仗人势地欺负人,一旦被李申之抓到一点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鼻青脸肿,重则人头落地。 …… 来了这里这么久,终于要踏出临安城了。 出了城门,李申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出极大的不同。 九十二、背负着大宋的脊梁 城外的世界,与临安城内,仿佛不是同一个时空。 如果说城内是富庶的,是祥和的,是乱世之中的一片净土,那么城外就是苍凉的,破败的。 只隔着一道大门,仿佛两个世界。哪怕是临安城内布满了茅草屋的棚户区,也远比城外的世界富庶。 “山外青山楼外楼,”李申之内心充满了悲愤,情不自禁地开始背诗。 随行的赵不凡假装在听诗,心早已飘到了庄园里,憧憬着变戏法地满地小鸡。 陆游却是掏出了小本本,骑在马上开始记录。虽然第一句写得诗一般,但是李申之作出来的诗,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西湖歌舞几时休。” “好!”且不论诗的技法是否高明,光是这第二句表现出来质问当局的情感,就担得起陆游这位伟大爱国诗人的赞赏。 赵不凡心中一惊,收回思绪:这是以后不能再去西湖上玩耍了吗? “暖风熏得游人醉,” 赵不凡心中暗叫不好,他越来越感觉这首诗是在说自己。 陆游却是伸长了脖子,等着最后点睛的一句。 “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陆游真心叫好,不管是诗歌中的技法,还是立意,亦或是结构或者节奏,全都无可挑剔。 最主要的是,这首诗宛如春天的惊雷一般,震得人内心翻滚不已。 说得好啊,这里他娘的是杭州,距离汴州(开封)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这就开始享受生活了?这就开始固步自封了? 这他娘的才哪到哪? “好!”赵不凡年岁不小,依稀记得小时候在汴梁时的岁月,那才叫生活。 现在的临安城看似繁华,实则不及当初东京汴梁之百分之一。 汴京城从五代开始作为帝国都城,经过两百多年不停地积累建设,其底蕴哪里是杭州可以比拟。 “好!”就连金儿都高声叫好,眼中仿佛噙着泪光。 李申之沿途走来,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农夫农妇,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扛着缰绳拉犁耙,小孩子站在犁耙上面配重。 笨拙而又缓慢。 破烂的衣衫遮不住身体,当有贵人路过的时候,农妇不安地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尽量遮住羞羞的部位,却露出了其他地方。 黝黑干燥的皮肤布满了风霜,灰白的脑袋上布满着,不知是白发还是灰尘。 看到李申之阴沉的面色,赵不凡不禁有些难堪,问道:“朝廷不是分拨了耕牛与周边百姓了吗?为何还是人在拉犁耙?” 他曾经参与过这项政策的制定,知道一些细节。 赵构敢自比汉文帝,以中兴之主标榜自己,并不全是吹牛扯皮,也层出台过不少惠民政策,为南宋局势快速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朝廷配备了一批耕牛统一饲养,农夫只需要支付少量的铜钱,就能租用耕牛。 殊不知自古以来的耕牛政策,往往以惠民为出发点,最终却成了盘剥百姓的工具。 五代后唐时期就有一桩趣闻。说是国家刚刚经历战乱,百姓养不起牛,于是官府规定由几家人共同饲养一头牛,每年只需要缴纳少量的饲料钱就行。 在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政策惠及不少百姓,为后唐的国民经济恢复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一度让后唐时期成为五代乱世中的少有中兴局面。 殊不知这饲料钱后来变成了牛税,固定了下来,一直持续不停地征收到两朝之后,经历后晋、后汉,直到郭威建立后周之后才被废止。 到那时候,牛早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南宋也是这样,牛是公家的,想用就得出钱。老百姓为了剩下这笔钱,宁肯自己当牛做马地劳动。 李申之恨恨地说道:“老百姓有七成的赋税,生活如此之艰难,却还在无怨无悔地供养着军队,供养着朝廷,我们还有什么苟安的道理?” 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如果想要知道一个时代里老百姓生活得是否幸福,只需要对照两个标准检查一下。 一个是战争与和平,一个是赋税。 一个地方,只要十年没打仗,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富庶的,只不过富庶不一定是百姓。一个时代如果赋税只有十税一(百分之十),甚至是二十税一(百分之五),那么这个时代的人民一定是生活幸福的。 像南宋绍兴年间,三天两头打仗不说,赋税还高出了天际,那么百姓一定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恰恰又是这些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用他们佝偻的身躯,背负起了这个苟安的帝国。 他们才是大宋的脊梁。 那些向往宋朝的人,他们向往的不是这个时代,而是想进入那个“人上人”的群体,附庸风雅而已,跟盼望着一夜暴富的人,没什么两样。 …… 一路上的气氛十分沉重,到了李家庄园时,李维亲自出迎,主要是迎接赵不凡。 一番礼数过后,李维才跟李申之搭话:“你小子,听说你搞出了不少动静。” 李申之见李维面色红润,精神不错,甚至还稍稍胖了一点,说道:“有劳叔父挂念了。” 李维来到李申之身边,悄声说道:“那几个人你打算怎么安排?要藏就得想个妥帖的办法,要是藏不住还得尽快送出去才好。” 李维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梁兴等人的不正常。只是他不知道李申之有什么图谋,所以不敢擅自作主安排。 李申之指了指赵不凡:“这些人要送到那里去。” 李维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在城外得到了消息,说李申之抱上了赵士褭的大腿,看来此言不虚。 李申之却悄声说道:“他还不是自己人。” 生怕叔父李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李申之赶紧嘱咐了一句。 他是打算把梁兴等人混合在女工里面,一起送到赵不凡家的庄园,并不打算告诉赵不凡真相。 这样一支不可控的武装力量,还是隐蔽一点的好。 李维点了点头,放大声音,说道:“你婶婶一直念叨你,一会去请个安吧。” 聪明人就是好打交道,几句话便交代得清清楚楚。 九十三、不羡羊 李维身为李家的话事人,圆满完成了接待人物。一番交谈之后,他也大致知道了李申之的打算。 从李申之和赵不凡的口中得知,朝堂上的局势暂时比较稳定,秦桧甚至隐隐有一些失势的苗头。 只要秦桧不出来作妖,故意针对他们李家,李维大可以在临安城外的庄园里高枕无忧,静待局势下一步的发展。 李申之不急着出发去赵家庄园,打算先在自家庄园里转一转。 让他惊讶的是,只是短短一夜,梁兴就跟庄园里的汉子们打成了一片。 不过这也好理解,这些庄户们本来就是从中原地区逃难下来,口音都跟梁小哥有几分相似。 再细谈起来,他远嫁的姑姑跟他远房的舅舅竟然是隔壁村儿的,这关系一下子就更近了。 相比较于临安的本地土著,他们之间才算是同乡。 真正让李申之惊喜的是,基于“滚筒洗衣机”发展出来的“球磨机”,在庄园里已经试验成功,这才是他最期待的重点所在。 所谓球磨机,是指用铁球来研磨原料,其基本原理与滚筒洗衣机大致相同。 滚筒洗衣机是利用滚筒沿着水平横轴旋转,不停地把衣物带到高处,再坠落下来,“摔”在水面上,加之衣物之间的摩擦,模拟出手工搓洗摔打的效果,进而完成洗衣。 球磨机的外形与滚筒洗衣机完全相同,也是一个滚筒沿着一个水平横轴旋转。 不同之处在于,球磨机里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球,这也是球磨机名字的由来,用“球”研磨原料的机器。 将原料放入滚筒中,滚筒旋转的时候,原料会随着滚筒一起旋转。 当原料与铁球一起被带到高处之后再落下,铁球便会狠狠地“砸”在原料之上,就像捣蒜一样,起到粉碎的效果。 同时,铁球与原料之间,原料与原料之间也会不停地摩擦,不停地研磨,达到粉碎原料的效果。 当研磨完成之后,剔出铁球,再将原料过筛,选出颗粒适当的粉末,再把没有研磨完全的碎渣重新放入球磨机,与下一锅原料一起研磨。 之所以要搞这个,是因为李申之准备发明一样大杀器:水泥。 想要依靠传统方式研磨水泥所需要的原料,倒也不是不行,但是所需的人力和物力太过庞大,得不偿失。有那研磨水泥的功夫,还不如直接锻造石材,直接使用石块呢。就是烧砖都比这块。 李申之看到成功运转的球磨机,像宝贝一样抚摸着,成功地引起了赵不凡的好奇。 “兄弟,这是何物?可有什么神妙之处?”赵不凡心里痒痒的。 “这叫球磨机……”李申之大致将这玩意的好处讲了一遍。 “这个这个……”赵不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为兄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李申之一把拉住赵不凡的胳膊:“哥哥若是想要,我给哥哥打造几套出来便是。若是哥哥嫌麻烦,我派人去哥哥家里,教会你们家的工匠这玩意的打造方法,到时候哥哥想要多少,自己尽管造便是。” “那多不好意思……”赵不凡就算贪财,终究还是算是个正经的爱财之人,知道不能白拿别人好处,尤其是这种大好处。 李申之却义正严词地说道:“哥哥这是哪里话!我李申之的东西,就是哥哥的,咱们亲如一家,自家人用自家的东西,还需要不好意思吗?我若是跟哥哥借一千斤生铁,哥哥难倒会拒绝吗?” 赵不凡心里一热,盼着胸脯说道:“那当然。哥哥若是拒绝,那还是个人么!”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算了不想了,跟李申之打了这么多交道,反正自己也没吃过亏,这次应该也不会吃亏。 临别之际,李申之去了一趟婶婶那里。 在庄园的日子里,婶婶每日里就是临临字帖,画一点小品画,调配点焚香解闷。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让年岁不小的她依然风韵犹存。 婶婶摸着李申之的脸庞,线条逐渐硬朗的轮廓透露出了一丝英武之姿,再不似以往那副纨绔浪荡模样:“长大了,我们申之长大了。” 李申之把手覆在婶婶的手上,心中一阵暖流涌起:“婶婶放心,以后家中有我。” 婶婶的手好软,与童瑜的纤细劲弹的感觉不一样,婶婶总是可以给人一种很温暖,很安全的感觉。 婶婶眼角朦胧,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递给了李申之:“婶婶在东京有一些故旧,你若是出访中遇到什么难处,她们或可帮忙。” 顺手还给了李申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列名单。 李申之接过那支发簪,拿手帕包好,郑重地收入怀中。直觉告诉他,这支发簪或许有奇效。 两军对垒,弱势的一方想要求和,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去瓦解强势一方的战斗决心。其中通过对方将领身边的女人入手,历来不乏经典案例,屡立奇功。 越王勾践干过,刘邦也干过。 只不过这种方法有些猥琐,通常为正人君子所不喜。 殊不知自古能开天辟,开场创一个朝代的人,亦或是力挽狂澜,缔造中兴盛世的人,哪个是迂腐的君子? 勾践不是,刘邦不是,李申之也不是。 如果说在茗香苑的大门口学狗叫,叫一声死一个金国贵族的话,李申之能从早上叫到晚上,口干了喝口水继续叫,困了累了,睡起来继续叫。 一口气叫到金国亡国灭种。 婶婶继续说道:“她们都是命苦之人,当年逃亡的时候留在了东京城。有的慌乱中丢了性命,命好一些的被金国权贵看上,收为了妻妾,才算是过上了人的日子。申之日后若是位列宰执,还请不要为难她们。” 婶婶说得凄婉,自己都忍不住啜泣起来。那些原有的贵妇小姐们,不知有多少变成了“不羡羊”,活下来的只是少数。 残暴的金人南下以后,给宋人起了几个外号。 骨瘦如柴的唤作“烧把火”,意思是能当柴火烧。妇女叫作“不羡羊”,意思是不用羡慕羊肉。小孩儿叫作“和骨烂”,意思是肉跟骨头一起都能烂掉。 至于为何起这样的名字,哪怕是千年之后都让人不忍直言。 为什么没有壮年男子的外号?他们要么战死,要么跑了。 大宋皇帝为了活命,能弃自家祖坟不要,把祖宗牌位都给扔了,又有什么资格怪罪这些原本该被保护,却为了活命不得不屈身事胡的女人呢? 李申之说道:“婶婶放心,他们已经吃了半辈子苦了,没理由责怪他们。要责怪,也是我大宋的男人没本事,没有保护好她们。” 九十四、低门嫁女 从李家庄园出来的时候,李申之足足带了四十个女工,和六十个男工。 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朝着赵家庄园出发,好不壮观。 太行山好汉还留了一部分人在李家庄园,他们不是义军主要角色,在流民满临安的周边乡村里面,并不显眼,不怕官府来查。 成功地把人马安顿好,李申之很满意。 看到诚意满满的技术支援,赵不凡也很满意。 赵家庄园送来了一千斤的生铁,李申之承诺留出一部分给梁兴用,太行山好汉们也很满意。 大家和和气气地一起发财多好,何必要争来斗去的。李申之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着。 …… 丞相府,林一飞前来拜见他名义上的长官,实际上的亲生父亲,秦桧。 秦桧在发迹之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考中进士后被名门望族看中,嫁女与他。他的老婆王氏出身名门,是前朝宰相王珪的孙女。 因为是下嫁,所以王氏在秦家地位甚高,说一不二,以至于秦桧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开与林一飞相认。 这位遗臭万年的大奸臣,怕老婆。 中国自古就有“低门嫁女,高门娶妻”之说。大户人家把女儿嫁给小户人家,女儿就可以仗着娘家的背景,被夫家高高供气。 秦桧与王氏就是这种组合。 王珪以科举榜眼起家,一路高升官至宰相,死后获赠太师,谥号“文恭”。谥法云:不懈于位曰恭。王珪这样一位忠贞勤勉,受人敬仰的名臣,若是知道自己的亲孙女会跪在岳王庙前遗臭万年,不知会作何感想。 却说林一飞无事不登三宝殿,来秦府是为告密。 秦桧听完了林一飞的汇报,捻着胡须沉吟道:“他们真的只是养鸡?” “正是。”林一飞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欠着身子,恭敬地说道:“还有他们前阵子鼓捣出的那个劳什子‘洗衣机’,现在竟然可以洗石头。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不知道要搞什么。” 李申之设计出来的球磨机,只是试运行了一下,并没有投入实际生产中。哪怕秦桧的情报网再厉害,也猜不出这是要造水泥。 这些发明创造,在秦桧的眼中,不过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真正让秦桧上心的,是李申之去谈判的时候,会搞什么幺蛾子,以及他把梁兴等人收在自己身边到底想要干什么。 秦桧已经知道梁兴等几个太行山头目进了临安城,只不过暂时没有证据,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去抓人。 况且他也不知道那些人藏在哪里,没地方抓去。 思忖了一阵,对于李申之跑到庄园这一趟行踪,暂时没找到什么头绪,秦桧继续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林一飞说道:“魏良臣还在泗州停顿,许是要等大宗正率人前去汇合之后,才会继续前往汴京谈判。” 秦桧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官家的旨意。” 林一飞心中有一点看法想说出来,犹豫了一下,又壮了壮胆子,说道:“那魏良臣虽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毕竟还是听官家的话。若只是他去谈判,议和条款应当超不出相公划定的框框。只是这李申之,做事一直没有法度,或许真的能搅合一番,节外生枝。再加之有大宗正给他撑腰,万一真能作出什么妖来……” 看了看秦桧的反应,林一飞继续说道:“相公还是早做打算。” 秦桧想了想,缓缓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林一飞见自己的意见被听了进去,心中欣喜,说道:“斩草除根。” 说着,面色转凶,伸出手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林一飞知道自己的身份,面对这个不能相认的亲生父亲,他一直很痛苦。 自从入朝以来,他一直想要在秦桧面前表现自己,证明自己,却往往不如意。要么没有好的机会,要么被自己给搞砸了。 他想要建立一番功业,等到自己位高权重的那一天,堂堂正正地与秦桧父子相认。 面对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他只想紧紧地抓住。 跟李申之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林一飞复盘了好几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当自己占据优势的时候,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干掉李申之,完完全全地从肉体上消灭这个对手,说一个字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看到秦桧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林一飞咬了咬牙,说道:“丞相放心,这事我从来没说过,一切后果也与丞相无关。” 等到林一飞转身告辞的时候,秦桧说道:“泗州通判拜在我的门下。” …… 皇宫里,冯益伺候在赵构身边。 “那个劳什子滚筒洗衣机,真的有那么神奇?”赵构问道。 不知怎么地,李申之明明是要藏人,大家的注意力却全都在洗衣机上面。 冯益拍着胸脯保证道:“臣亲自看过了,一个滚筒洗衣机的造价不过一两银子,却能让两个浣洗女干出八个人的活儿。这要是能在后宫推广,定能给内库节省出不少银两。” 一个简易版的滚筒洗衣机,造价只要一百文。冯益考虑到了宫里的规矩,定会层层盘剥,为了保险起见,直接给造价加了一个零,赵构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违和。 这个报价若是给了赵士褭,怕是当场就得把冯益给割干净。 赵构说道:“那就先搞上十个来宫里,如果效果真的好,再大规模推广。” 赵构亲政以来,一直以勤俭持家的形象来标榜自己。在临安建都已经十一年了,依然舍不得用石头铺一铺御街。 但凡提出一项措施能跟“省钱”挂上勾,这项措施八成就能执行下去。关于这一点,冯益早就摸得透透的。 聊完了经济,赵构展示出了一个合格政治家的直觉:“那李申之与赵不凡成天搅合在一起,不是有什么图谋吧?” 冯益一愣,说道:“这大宗正与李文林(文林郎·李申之)马上就要出使了,兴许是在讨论谈判的事吧?” 赵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满:“讨论谈判的事,需要去庄园里讨论吗?” 这个冯益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其实也不是脑子不好,而是政治方面不开窍。 赵构十分不满地盯着冯益纠结了半天,最后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算了,人无完人。现在身边连一个听话的,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九十五、使用率爆表的水力资源 李申之在赵氏庄园多停留了一会。 既然是来技术支援,就要到处转一转,看一看,假模假样地做做样子,要不然显得太过敷衍了事。 况且李申之也是真的想好好参观一番,看一看这个时代的生产活动,是什么样子的。 相比较于外面的自耕农,庄园里的农户们的生活反倒惬意很多。 他们就像一只只被农场主圈养起来的羊,那种只产羊毛,没有生命危险的羊。 如果没有什么理想抱负的话,他们反倒可以过得比较惬意,轻松愉快地了此一生,世世代代地生活在庄园里,子孙后代也可以无忧无虑地当羊。 当然了,前提是遇到一个好一点的“地主”。主人家仁义一些,会负责他们的吃穿,生病了还给请医生抓药,一如照顾自家的牲口。 要是命不好,生在了残暴点的地主家,他们也同样会被像牲口一样地使唤,直到压榨尽了最后一口力气,累死在田间地头。若是这样,倒还是自耕农更加自在一些。 赵士褭是一户不错的人家。 经过了解,这里的农户待遇还算不错,至少比外面的自耕农要好很多。 既然这里这么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当自耕农? 其实并不是那些自耕农不愿出卖自身投靠庄园,而是好的庄园太少了,大多数的庄园都是周扒皮在管理,人不如猪狗。 李申之改变不了别人,只能尽量对自家的工仆们好一些:“你们在这里好好干,工钱照旧给你们算上,等回去了一起发。” 赵不凡闻言,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兄弟这是瞧不起谁呢?送了哥哥这么大个人情,还能让兄弟破费不成?这些工钱哥哥全都包了。” 李家庄园来的这些男仆女工们,表情各不一样,但总得来说,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 男工们的目光纷纷看向了梁兴,女工的目光纷纷看向了鱼娘。 短短不到一天时间里,梁兴超高的个人魅力,隐隐之中已经被男工们当成了小头目。而鱼娘一直都是女工的话事人。 梁兴可是《水浒传》中“浪子燕青”的原型,这可是迷倒过李师师的男人。 梁兴当仁不让地出列,替大伙问道:“敢问这位大官人,俺们要是不休息,白天黑夜地连轴干,能多给工钱不?” 赵不凡理所应当地答道:“当然给!多干一个时辰,就多给一个时辰的工钱,干得多挣得多,咱像是给不起钱的人吗?” 朴实的男工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憨厚地笑着,心里想着先干上两个通宵再说。 李申之有些诧异,问道:“你们不用休息吗?一直干活不累吗?”他一直跟女工打交道多,倒是很少跟男工们深入接触过。 梁兴假装憨厚地替男工们说道:“东家这就说笑了。只要给工钱,俺们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就够了!” 潜台词就是说:每天只要留出六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剩下的十八个小时,可以一直干活。 知道李申之有些不理解,梁兴继续解释道:“早点赚够了钱,俺们也出去买块地自己种。” 尽管地税出奇的高,但仍然阻挡不了百姓们对自由的渴望。东家虽好,但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东家也好,下下个东家还是个好人。 李申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不了这个时代的人了。 想起曾经是个社畜的自己,不也曾经无比的渴求“加班费”,然后想着早日挣够创业的钱,早日挣够退休的钱么? 这样一对比,自己好像跟眼前的这些“农奴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李申之的情绪变化,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这些事情在他们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常规操作而已。 反倒是赵氏农庄里的基础建设,让李申之大开了眼界。 一直以来,李申之总觉得古人对于机械设备的使用严重不足,总是需要大量使用人力和畜力进行生产劳动。 来到了赵氏庄园才发现,自己错得是多么的离谱。他们对于机械的使用不仅十分充足,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至少宋人如此。 尤其是对于水力的开发,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有水的地方必有水车。 在河道之上,架设着一座座巨大的工坊,一个工坊里陈列着一排排巨大的齿轮和磨盘,只有三两个工人在里面操作。若不是房顶那传统的歇山顶构造,简直就是一个现代化的车间。 赵氏庄园的规模比李家的庄园大了十倍不止,赵不凡骄傲地介绍着:“这条河上,我们家可以建八个水车。我分出两个给你用,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加工的东西,直接上这里来。” 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稳定发展,官府充分地认识到了水力资源的重要性。 一条河至少有三方面的用途,第一是作为灌溉庄稼的水资源,第二是作为水力运输的运河,第三是作为水力磨坊的动力来源。 三者之间如何平衡,如何分配,大有学问。 如果灌溉庄稼的太多,水位就会下降,进而影响河道的运河作用和动力作用。 如果修建的水车太多,就会降低河流的流速,进而严重影响航运,还容易造成泥沙淤积。 这三个用途之中,航运是重中之重,宁愿舍弃另外两项用途,也要优先保证的目标。 宋代之所以会出现超大型的人口城市,正是得益于粮食航运的低成本运行。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定下的禁军政策,使得国家必须把大量的粮食集中在京城附近,才能养活京城数量庞大的禁军以及军属,只有数量庞大的禁军才能有效震慑各个地方势力,避免他们过于强大,产生安史之乱的祸患。 纵观宋代的大城市,无不是水运能力强大的地方。 就拿汴京开封来说,正是位于纵(京杭运河)横(黄河)两条主要航道的交叉点上。这就是开封这么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还会成为北宋国都的原因。 基于这样的原因,河道资源成了国家战略资源。因此,哪家能分多少水灌溉,哪家能造几个水车,都有数额规定。 河上不停地有禁军在巡查,若是被禁军查到哪家乱用水资源,轻则罚款拆毁,重则发配充军。 寻常土豪,最多只有两三个水车,李家就是如此。 相比之下,赵士褭家有八个水车,堪称土豪中的土豪。 参观一圈下来,李申之发现水力资源的开发,基本上没什么增量空间了。 难不成非得搞蒸汽机才行吗? 蒸汽机说起来简单,但是真想造一个能用的蒸汽机出来,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并且其经济性还不一定能比得过驴。 算了,还是等出使金国回来再说吧。 议和成功以后,利用那几年和平的窗口期,好好发展一番,等积攒够了实力,再一波推平金国。 九十六、真·惊喜 从庄园回城的路上,李申之对周遭的景物不再好奇,只是安心地躺在马车里,思考着汴京之行。 金兀术,也就是完颜宗弼,这个金国现在的掌权者,正领着金国大军,在汴京城中等着他们。 金国在汴京设立行台尚书省,大概类似于战时指挥机构,是现在金国最高的权力机关。与南宋的临时国都“行在”临安城都是临时权力机构,一南一北遥相辉映。 金国的傀儡皇帝金熙宗完颜亶,此刻正在“巡狩”到了燕京(现在的北京,辽国的南京)城,二十来岁的年轻皇帝,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金国灭了辽国之后,整体上继承了辽国的传统,设立许多个都城,依据季节变化迁徙到不同的都城,皇帝连着文武百官集体大搬家,换个地方办公,其实还是延续了草原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俗。 契丹人叫“四时捺钵”,女真人作为原契丹人的附属部落,也延续了这样的传统。 赵不凡凑近李申之的马车,说道:“听家父说,你们大概这两三天就要出发。一去一回,怎么也得二三十天。” “唉……”李申之叹道:“时间太长啊!” 就目前朝堂的局势来说,想要和平解救岳飞,只能从金兀术那里找到突破口。唯有金兀术的话,赵构才会听,秦桧才不会反驳。 如果金兀术不松口,拯救岳飞还是要回到武力这条路上。不论是劫狱还是劫法场,都有无穷的后遗症,实在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那么金兀术会松口吗?李申之觉得把自己换成金兀术,肯定不会放过岳飞。 只要不是白痴肯定不会松口。金兀术凭借军功谋略,一步步地爬到了金国二号人物,实际上的一号人物,怎么可能是白痴。 左右为难,没有思绪…… 赵不凡停了一会,仿佛在组织语言,试探着问道:“兄弟这次去汴京,不带几个自己的心腹护卫吗?” 李申之掀起马车的帘子,盯着赵不凡看了一会,说道:“跟着大宗正和建国公一起走,我还需要带什么心腹?难不成禁军之中还有人想害我不成?” 赵不凡看了李申之一眼,扭头看向前方,微微一笑,说道:“你带去的那几个工匠不错,可以选出十来个人带上。” 李申之心中一惊:难倒被识破了吗?转念一想,赵不凡应该不会坑我,问道:“你是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 赵不凡说道:“他们的确伪装的不错,不管是说话做事,还是干活的架势,都跟南逃的庄稼汉子没什么区别,换了是别人,就这么被他们给蒙混过去了。偏偏在你出现的时候,他们看向你的眼神会变得不同。若不是我家养了这么多家将,我也感觉不出来。” 人的气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熟悉的人一下就能感觉出来,却说不真切。 李申之摇了摇头,放下帘子,重新坐了回去,说道:“他们不是我的家将。” “现在不是,以后会是的。”赵不凡说道:“为首的那个或许不会,但其他人不好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们藏在我家庄园,但这次要信哥哥一回,带上他们吧。” 李申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 茗香苑中,李申之把自己的班底聚集了起来。 “陆兄,这次可愿随我走一遭?”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陆游激动得面色一红,拱手道:“固所愿,不敢请耳。”这位爱国主义大诗人,最想干的事就是建功立业,匡扶乱世。出使金国这么大的事,比科举要重要一万倍。 虽然陆游在使团中不会有任何官方的身份,只是李申之的一个随从,他也迫切地想去。 李申之又问道:“小和尚,你愿意去吗?” 李申之终于想起了这个小和尚的身份,这就是传说中的济公。这样一个神仙人物,不能以年龄忖度,带上或许有奇效。 李修缘淡淡一笑:“我不愿意去,你的身子受得了吗?” 小和尚最近开朗了不少,时不时地跟别人开个玩笑,让李申之对自己的调教成效很满意。 薛管家年纪大了,不宜带上出远门,留守临安是最好的选择。 金儿是一定会带在身边的,不需要多说。她内可照顾起居,外可贴身护主,除了不会暖床,没啥缺点。 至于张葱儿与童瑜,她们带上也没什么用,留在茗香苑才是她们的本职工作。 茗香苑也有不少任务需要完成,一点都不轻松。 安排妥当后,李申之打算集思广益,看看大家对汴京谈判之旅有什么看法。 这时,童瑜面色微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申之看在眼里,问道:“瑜儿,这次去汴京不是游山玩水,一路艰辛无比,你就不要去了。” 童瑜点了点头,面色更红了。 张葱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插嘴道:“你呀!就算你想让瑜妹妹去,她也不能去了。” “哦?”李申之奇道:“为什么?”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童瑜面色又红了一分,却是张葱儿开口:“瑜妹妹已经半个多月没来月事了。” 说完之后,心中暗骂自己犯贱,皇帝不急太监急。 李申之又惊又喜:“可是有身孕了?” 穿越这么神奇的事情,鬼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育能力。如果能有自己的一个孩子,至少说明自己真的还是个“人”。 而这个孩子,也是这个世界里,真正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唯一的亲人。 童瑜羞羞地低下了头:“平日里月事就经常推迟,不一定是有了呢。” 张葱儿啐道:“月事推迟也就是五七天的事儿,哪有一迟就迟半个多月的。有就是有了,还怕别人吃了你不成?” 李修缘二话不说,径直过来抓起童瑜的手腕,开始号脉。 也就是两三息的功夫,放下手腕,收功坐定:“有了。” 在三元楼的时候,妈妈们会给她们定期吃避孕药。等回到了茗香苑,童瑜暂居大夫人之位,自然没人敢再让童瑜吃避孕药。 一对青年男女,正是血气方刚,生育能力最强的时候,又是夜夜高歌从未断绝,怀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要是怀不上,反倒说明有问题。 得知童瑜怀孕的消息,张葱儿和金儿赶紧把她搀扶到榻上卧好,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薛管家一张老脸如花儿一般展开:“大老爷在天有灵,定要保证小公子啊。明日老朽就去通知二老爷,这可是咱们李家的一桩大事。” 这段时间,李申之展现出来的种种神奇之处,已经让薛管家深深为之折服,把他当做李家中兴之希望。他的子嗣,一定要重点照顾。 李申之反倒变得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道:“也不一定就是男孩吧。” 看到童瑜脸色变黯,才发觉自己忽略了时代观念的差异。若是让童瑜误以为自己不希望她生男孩,怕是会引起天大的误会。 李申之赶紧说道:“是男孩当然好,是女孩也没事,都是我的掌上明珠。” “还有……”李申之指了指躺在榻上的童瑜:“多起来走动走动,老是躺着不动,以后容易难产。” 得益于无用的小知识,李申之知道女人怀孕以后,一定要多走动,才不会出现胎位不正、难产的问题。就拿医院里的小护士们为例,一双小腿从早走到晚,怀孕八九个月依然坚持上班。 她们生孩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顺,很少出现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个知识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乱了一阵,李申之说道:“先议一议我去汴京时期的事儿吧。” 九十七、李清照的请柬 如果说之前的李申之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定能改变天下大势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来到这个世界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除了搞了点小发明,攒了几个鬼见愁之外,拯救岳飞并没有多的大进展。 除了让大家意识到岳飞极度危险的处境之外,对原本的历史走势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或许放下对时代的成见,放下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集思广益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葱儿俨然一副小智囊的模样,说道:“金人狡诈,反复无常,东家需得多加小心。”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金人狡诈,而是宋人狡诈。不管是契丹人也好,还是金人也好,他们内心中对于掠夺的贪婪从来没有变过。反观我们宋人,是战还是和,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思路,总是做着左右逢源,里外通吃的美梦。 李申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继续说道:“宋人不仅狡诈,还幼稚!幼稚到竟然还有人相信残暴的金人愿意讲道理。” 张葱儿别一顿回怼,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闷闷地选择了闭嘴。 陆游说道:“要我说,咱们就该血战到底。胡虏不过区区百万人口,我华夏亿万子孙拼死抵抗,就算是以五换一,也能将胡虏消灭得干干净净。” 只有读过《汉书》的人,才能明白陆游这番话说出来,是有多么地无奈。要知道,在强汉的时候,汉胡的战损比是一汉比五胡。 这样的战损比就发生在赵构的偶像,被认为是委屈求和的大汉君主,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的时期。 汉朝最弱的时期都能达到一汉比五胡的战损比,汉以强亡真的不是随便说说。 李申之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大宋就能拧成一股绳吗?以五换一固然可以消灭胡虏,但是谁上战场,谁在后方?战死了的像野狗一样被扔在荒野,有了战功的人反倒被人像贼一样提防着。反倒是坐镇后方克扣粮饷的人,可以不停地升官发财,安享荣华富贵。” 宋明两朝就是这样,是历代王朝中灭亡得最窝囊的两个朝代,明明很强很富庶,所有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灭亡。 外强中干,骨子里烂透了。 众人提出的建议,李申之一一反驳。他心中有无数个方案,只是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满意。本来想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薛管家说道:“老朽说句不中听的话。少爷的才智和谋略,乃是老夫生平少有所见,比之建炎初年朝堂里的诸位相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少爷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实施就行了,你要是干不成,我看这天下也没人能干得成了。”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李申之比他爹李纲也强多了。能比南宋中兴四名臣还强,这评价不低了。 李修缘说道:“反正也讨论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如你先把这段时间的安排说一下。” 李申之点了点头,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又想搞活字印刷,又想搞车床,还想搞水泥、特种钢,最终反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出使的这段时间,大家暂且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吧,注意安全。”想了半天,李申之觉得还是慢慢来,等他仔细想一想,写一份发展纲要出来才好。 是夜,李申之与童瑜终于安静地睡了一晚。 无用的知识告诉他,前三个月一定要小心。 …… 第二天一大早,茗香苑收到了一份请柬,是来自易安居士李清照的。 “老阿姨这时候找我干什么?莫非馋我的身子?”李申之自己跟自己玩了个梗,一点都不好笑,便决定亲自去走一遭。 李清照住在余杭门外,是临安城的最北面。如果李家没有被封,反倒跟李申之是街坊。 既然要去一趟,也顺便去岳家走走,兴许岳飞能帮他打开思路。 稍事收拾,便备好了马车朝北面出发。 天气渐渐转凉,街上的人都变得少了许多,隐隐之中给人一股凄婉的气息。 一路上没有红绿灯,也不会堵车,马车虽慢,到达余杭门却没花多少时间。 敲门通报,很快便被请进了后花园。 一路穿亭走廊,李申之不禁感慨,文化人的布置陈设确实有趣。 不同于皇宫的威严,赵士褭家的奢侈,易安居士的府上处处透露着精巧。五步一景,十步一重天,颇有一番苏州园林一般的匠心。 后花园中,李清照婀娜的身姿倚靠在池边的栏杆上,背影杀人。 见客人进来,易安居士欠身施礼道:“未亡人出行不便,邀请公子远驾前来,还望公子勿怪。” 现在知道出行不便了,当日游西湖的时候也没见你少带几个随从。 腹诽了一句,李申之还礼道:“易安居士言重了。您是前辈,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来支一声便是,小子随叫随到。” 李清照点了点头,请李申之坐下,桌子上事先摆好了茶水和糕点,说道:“听闻你要出使金国去?” 李申之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糕点:“不知居士有何指教?” 将糕点放入口中,甜而不腻,软而不烂,Q弹的口感让人心情愉悦,咀嚼之余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茉莉花的香。 女神吃的东西果然不凡。 李清照对自家的糕点颇为自负,看到李申之惊讶的表情,自己也感觉很满足。 “那日在西子湖畔,我观你气度不凡。今朝出使金国,还望你要据理力争,不堕我大宋威风。”李清照说得很是豪迈。 李申之听着前面的话还是一副恭敬的模样,等李清照说道最后,李申之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不屑,说道:“莫非居士觉得,我大宋还有威风不成?” 李清照不以为忤,一副长者教训晚辈的模样:“不管局势如何,我辈当有应有的气节。只要坚守心中的气节,不论结果如何,都能无愧于心。” 好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 九十八、征服 又是高谈阔论一大堆,没有一句具体可行的措施。 李申之鼻子“哼”了一声,不屑道:“居士是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吗?” 这两句话出自清初思想家颜元之口。颜元总结了宋明两朝的儒生,认为他们与魏晋时期的“清谈”有得一拼。简单地说,就是只打嘴炮,不干正事。 纵观宋明的名臣,个顶个的都是嘴炮高手。要是给他们扯一根能够穿越时空的网线,现在网上的喷子都得喊祖宗。 李清照听了很不服气,潮红的面色反倒带着些许可爱。 骂人就是这样,越是骂在对方的痛点上,对方越是生气。 就像你骂一个大美女是“肥猪”,人家可能就是轻蔑地一笑,理都不待理你。可你要是胆敢骂她一声“绿茶”,分分钟手撕了你。 李清照就是这样,每日里写诗作词地讽刺朝堂,抒发理想,但其实自己所能做出的行动非常有限。“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正好说在了她的痛点之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清照强压怒火,问道。 李申之说道:“一方面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一方面想办法贿赂金庭的权贵,让他们帮大宋说话。” 这次轮到李清照不屑,说道:“贿赂终归非君子所为,就算日后事成,也为人所不齿。” “哼!”李申之难以抑制心中的些许愤怒,说了一句不太合乎场合的话:“妇人之见!” 我尊重你为华夏文明的传承与发展做出的贡献。但要说到朝堂政治,边境纷争,还请你闭嘴。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阵。 良久,李清照缓和了情绪,说道:“这次你去汴京谈判,老身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姑且送你一些古董珍玩,也好让你去那边尽快打开局面。” 最终,李清照还是说服自己,认可了李申之的观点。 国破家亡她经历过,在那种历史大势之下,什么都是狗屁。 唯有国在家在,才有资格谈别的。 “你随我来。”李清照一声轻呼,朝着一间背阴的库房走去,那是她府上的藏宝阁。 藏宝阁虽在一层,却是设了几级台阶,比地面高出了近一米。里面摆满了博古架,架上陈列满满。李申之就算不识货,也知道这些大多都是古物。 李清照随手取下一个金佛,交给李申之。 那金佛通体金黄,拿在手中略显沉重。细看佛像的容貌,有些憨憨傻傻,是李申之从未见过的佛像造型。 “这是何物?”李申之问道。倘若这仅仅是一个金佛的话,分量毕竟轻了点。 李清照说道:“这是古渤海国的遗物。我还有一个,这个就让你去行那苟且之事吧。” 抓住机会就反讽一把。 呵,女人。 不与你计较了。 李申之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说道:“既然是古物,应该挺值钱的吧?” 李清照抬手捋了捋鬓角的散发,笑道:“应该能换你一个‘鬼见愁’吧。” 这……这么值钱的吗? 再看满屋子琳琅满目的珍藏,李申之瞬间觉得自家满地的鬼见愁不香了,一点都上不得台面。 张俊那满屋子“没奈何”更是一文不值,穷光蛋一个。 阿姨,你有什么需求吗?我不想努力了…… 李清照又随手取了几个古物交给李申之,有前唐的玉如意,有前辽的金扳指,还有一颗波斯宝石。 李申之不敢问价格了,他害怕人情太大,还不起。 走出藏宝阁的时候,李申之朝李清照深深作揖:“居士大义,小子敬佩!” 李清照轻叹一声:“你说的也没错,各人要看准自己的位置,做好各人的事情。自己不懂的东西,就不要瞎掺和了。” “咳……”李申之干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说道:“居士有大才,不应当浪费才是。” 李清照眉头一挑,下巴朝上看着李申之,静等下文。 李申之说道:“居士的诗词古今一绝,何不填几首词,让军妓传唱于军中,以鼓舞士气?” 李清照眉头紧皱,面色略有不悦。 这是误会李申之了,将她与妓女们并为一谈,是对这位大才女的冒犯。 李申之不管这些,清了清嗓子,轻唱道:“雄赳赳,气昂昂,北上跨大江……” …… 从易安居士府中出来,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易安居士,算是被我征服了吧。” 李申之想要去大理寺再见岳飞一面,被拒绝了。 这几天,秦桧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时常心慌出冷汗。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相信问题一定出在大理寺,是以下令,这段时间不许岳飞见任何人。 理由也很简单,岳飞正在受审。 就连岳银瓶每天进去照顾岳飞的生活起居,都有专人全程监视,不许两人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无奈之下的李申之也不好硬闯,只得去了岳府。 好在岳雷和岳银瓶都在。 岳银瓶说道:“你马上就要去汴京了,父亲有话转告你。” 李申之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他太需要重量级人物给他出出主意了:“洗耳恭听。” 岳银瓶说道:“父亲说,金兀术是极果断、极有韧性之人,打仗来去如风。” “何解?”李申之有点懵,不知道岳飞讲这话的深意。 岳银瓶抿了抿嘴,说道:“父亲说,纵观金兀术打过的仗,若是他一旦觉得事不可为,会非常果断地撤退。在谈判的时候,或可好好利用这一点。” “撤退?”李申之回忆了一下金兀术所参加过的战例。 金国自从完颜阿骨打起兵以来,名将辈出,四面征战无往不利。那时候的金兀术,还是个小跟班,跟在一众叔伯哥哥们的屁股后当喽啰。 等金灭了宋之后,老一辈将领们逐渐老去、凋零,金兀术便逐渐展露头角。短短数年之后,他就成了金国唯一能征善战之人。 尤其是赵构在应天府(商丘)建国之后,南宋王朝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几乎都有金兀术的身影,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转战大半个中国,几乎从未缺席。 在无数的战斗中,金兀术进可孤军深入、勇往直前。但真到事不可为时,撤退起来也异常果决。 尤其是黄天荡一战,金兀术被韩世忠重重包围,几乎就要全军覆没。然而金兀术一声令下,一夜之间开凿了一条三十里的河道,这才逃出生天。 虽然这一战金兀术逃亡有老天照料,有汉奸引路。但又未尝没有他积极自救的缘故? 但凭那一夜之间挖出的三十里河道,金兀术就可以位列古今名将之列了。 基于此,岳飞交给李申之的突破点在于:让金兀术觉得“事不可为”。 九十九、错了吗 “岳帅还说什么了吗?”岳飞的提示让他茅塞顿开,李申之追问着,他想要更多。 岳银瓶说道:“父亲说,论打仗,他最佩服的是韩世忠。若是事不可为,希望你能好好保护韩世忠。”转述之时,岳银瓶鼻头有些发酸。这样的嘱咐,算是交代后事了。就连岳飞自己都对出狱不抱太大的期望。 再说回对韩世忠的评价。那岳飞可是军神一般的人物,韩世忠充其量不过是个猛将,怎么能当得起岳飞如此高的评价?让岳飞亲口承认打仗不如韩世忠,莫非韩泼五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李申之检索了一遍无用的小知识,没有找到答案,不解地问道:“为何?” “父亲就知道你会如此一问。”岳银瓶嫣然一笑,在李申之期盼的眼神中说道:“他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岳家上下对李申之都有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岳飞下狱开始,李申之不停地为岳飞的事情上下奔走,从断定岳飞必死的处境,到想方设法地救岳飞,比亲儿子都卖力。 当岳家的人打算捐赠李申之一点银钱,或是派遣几个心腹家将护送李申之,都被一一拒绝。 虽然李申之要救岳飞是阳谋,但他还是尽量避免与岳飞有实质性的交往,这样以后会给政敌少留下一点口实。 临走之时,岳银瓶将李申之送出大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轻声说道:“要平安回来。” 岳家二娘平素里娇蛮惯了,突然这样女儿家作态让众人颇为不适应。 李申之也想说几句体己的话,最后只化作两个字:“好的。” …… 当北上的使者队伍走出临安城的时候,赵构反倒有点心神不宁。 与以往不同,他并没有找宰执官员来议事。朝廷的宰相团几乎成了秦桧的私人领地,赵构现在与秦桧之间的信任有了裂痕。 赵构只觉得冯益与杨沂中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也难怪皇帝们都喜欢与宦官打交道,实在是宰执们总是跟他对着干。 宰执们总是想着如何去改变皇帝,把皇帝雕琢成他们希望的模样,却从来没有想过,皇帝本身本身也是人,拥有所有人都有的缺点,拥有人性的所有弱点。 他们更是从来没有想过,皇帝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性。 人的本性天生如此,强行改变,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宰执们。 赵构坐在榻上,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安定下来,问道:“他们走到哪了?” 冯益掌管情报机构,回道:“刚到泗州。” 泗州大概位于江苏北部与安徽中部交界,洪泽湖一带。 赵构自言自语道:“三天时间就走了这么远,倒是不慢。” 冯益陪笑道:“往常的使团走到泗州,怎么也得十来天。兴许是大宗正心系议和大事,想要早日抵达汴京吧。” “汴京……”赵构心中升起一股悲愤之气,很快便消退了回去。 就像学生时的我们,忽然间决定要发愤图强,当打开电脑之后脑子里只有游戏。 赵构沉默了一阵,问道:“正甫(杨沂中的字),你来说说,这议和之事该当如何?” 杨沂中面无表情,朝着官家作了个揖,说道:“议和该是相公们讨论的事,臣无甚看法。” 赵构说道:“朕又不是让你参政议政,就当你是一个普通百姓,一个普通士兵,说一说你的想法?” 杨沂中说道:“臣觉得那李申之说得有点道理。要议和,只有当咱们的刀架到对方脖子上才是最好的时机。等到对方的刀架在咱们的脖子上,定会吃亏。” 赵构问道:“正甫跟金人交过手,要是再上战场,你有几分把握?” 以长斧士大败金军“拐子马”的,正是今年年初之时杨沂中在柘皋之战中的杰作。他能坐稳禁军三衙,其自身很有两把刷子,战阵之上不输韩世忠。赵构问他,也是想看看领兵大将们对议和是什么看法。 杨沂中想了想,说道:“若是沿淮河布置防线,臣可以阻敌于域外。若是想要收复汴京,请恕臣无能。” 赵构说道:“这么说,你也认为当初不该撤军吗?” 杨沂中噗通一声跪倒,额头扣地,说道:“臣绝无此意。” 由不得杨沂中不紧张。他要是接住了赵构这话,就是承认了让岳飞班师是错的,也就是在质疑官家。 如果硬要映射,他说的“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可不就是说岳飞兵临朱仙镇的时候么。等到“对方的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不正是说现在么。 一攻一守,形势为何发生这样的转变,是他杨沂中能置喙的吗? 你杨沂中作为地位最高的将军,竟然说自己无能收复故土,难倒大宋朝廷就无人可用了吗? 当然有人能用,杨沂中却不敢说。不仅不敢说,连影射都不敢。 现在岳飞还在大理寺里面蹲着呢,谋反的大帽子扣着,替他说情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杨沂中作为赵构最信任的人,当然不敢忤逆赵构的意思,否则他的下场只会比别人更惨。 “起来吧。”赵构心中戚然,说道:“朕当然知你心意,不然也不会让你掌管殿前三司。只是这议和啊……” 赵构又看了看冯益,没有开口问话,他知道问也问不出个什么。 “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赵构最终还是无法彻底打开心扉,说道:“你们退下去吧。” 想要说句体己的话,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杨沂中与冯益两人足够忠心,就算让他们去杀岳飞,两人定会毫不犹豫地执行,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与金人的密约,赵构还是不想跟他们说。 秦桧掌握着议和最核心的机密,这一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连自己的铁杆心腹冯益和杨沂中都不知道。 可是他又偏偏没办法跟秦桧推心置腹地谈谈心。 秦桧与冯杨二人,就像是放在赵构左右两边的两面镜子,只能照出赵构的一半。 一百、路转粉 大宗正赵士褭率领使团出使的消息,牵动着整个临安城的心。坊间传闻,这次出使跟以往的出使有很大的不同。 不论是使团的成员,还是谈判的目的,都不同。 茶楼酒肆这几天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听说李申之是这次出使的副使。” “你说哪个李申之?莫不是跟三元楼童姑娘相好的那个李申之?” 李申之的纨绔之名流传颇光,这话一出,顿时引起食客们一阵哄笑。 在扬州瘦马成为审美主流的时候,与一个金刚芭比勾勾搭搭的,简直就是奇葩。 “据说这李申之改头换面,不是原先那般模样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 “再改头换面也不过是个纨绔,难倒还能上天不成?”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那李申之倒像是有大志向之人,绝不是池中之物。” “俗话说的多了,俗话还说‘狗改不了吃屎’呢。” 食客们充分地展示着自己的语言天赋,用各种精妙的技巧抬杠。 “兄弟莫要不服气,这李申之刚写了一首诗,诸位若是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再取笑他人不迟。”说话的正是黄庭,在西湖边救张葱儿的那位士子。 在众人的观望中,黄庭诵出第一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 “呵……”食客轻笑一声:“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么,不过能写出这句诗,说明李申之还懂些做人的道理。” 黄庭微微一笑,再诵: “西湖歌舞几时休。” 别的食客们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和酒杯,隐隐之中能感觉到,下面两句诗大概会是对贪图享乐之人的暴击。 早早放下碗筷酒杯,以免被误伤。 黄庭面色一凛,声音悲壮起来: “暖风熏得游人醉。” 环视一圈,无人再敢应答,大家都在等待最后的暴击,将精神蜷缩起来,期待自己能够少受一点伤害。 黄庭铿锵有力地喝道: “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没有讥讽过李申之的人,率先叫好。 刚刚出言讥讽之人,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李公子为国家深入敌境,我却在此酒后乱语,该死!” 黄庭心中也跟着暗暗惭愧,几日之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以为胸怀天下,却只能借酒浇愁。当自己喝过“胡虏血”,见识过李申之的风采之后,才终于找回了胸中的血性。 黄庭笑道:“茗香苑的‘胡虏血’马上就要上市了,这次可是平价出售。兄台若是能饮上那么一壶,定然能够不复今日做派。” “早就馋那‘胡虏血’了。听兄台这么一说,这次老子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上一壶尝尝。” 黄庭又是替李申之站台说话,又是卖力地推销“胡虏血”,其实一分钱好处都没拿过。 这大概算是一种“路转粉”吧。 …… 丞相府。 “他们到泗州了?”秦桧问道。 林一飞回道:“按脚程计算,今日应该就会到泗州城。” 秦桧点了点头,说道:“泗州是个好地方。按照咱们跟金人的约定,泗州是交割岁贡的地方,距离汴京和临安不远不近。” 使团走得越快,他越感觉心神不宁,闲扯了一句让自己平静。 “都布置好了?”秦桧又问。 “丞相且放宽心,这次断叫他们有去无回。”林一飞拍着胸脯保证着。 …… 却说赵士褭领着使团出了临安城,一路北上。 李申之前瞻后顾看了半天,好像有什么困惑之事。 赵不凡问道:“兄弟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李申之是这支使团真正的主心骨,他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整个使团都得跟着有问题。 李申之说道:“敢问哥哥,护送咱们北上的,是一千禁军吗?” 赵不凡不明就里,说道:“没错,是一千啊!往常护送使团的都是一千禁军,咱也不能例外不是。”他还以为李申之嫌弃人少呢,特意多解释了一句。 “护送的禁军,全部都跟咱们一起走的吗?”李申之的确嫌人少,问道:“我怎么感觉这人不够一千那。” 古人行军往往都是兵分几路,各走各的,最后在规定地点汇合,很少有几万大军聚在一起再出发的。李申之怕自己误会了,没有直说人不够。 “哈哈……”赵不凡笑道:“当然不够了!” 什么?真的不够一千人? 李申之瞪大眼睛,秀出了抬头纹,用眼神问道:为什么? 赵不凡见李申之是真的不懂,收回了笑容,解释道:“看来兄弟是真的没在军中待过,不知道军中的规矩。” “愿闻其详。”李申之早就听说南宋的军队烂到底了,却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烂法,今天正好开开眼见。 赵不凡说道:“对于大头兵来说,跟使团出使金国,算是一趟美差。花上个把月时间走一趟来回,就能积攒一级军功,转升一级。” 宋代的军阶升迁与官员升迁基本相似,只要四平八稳地不犯错误,慢慢地熬资历,到了一定年限就会官升一级。若是有特殊的功劳,可以缩短年限,提前升级。 当然了,这种升级只是待遇升级,并不是实际官职的提拔。 通常来说,想要提升一个小级别,大概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现在跟着使团跑一趟腿就能升一级,节省两三年熬资历的时间,这样的美差哪是一般人能轮得到。 赵不凡继续解释道:“所以,接到这样差使的以后,禁军就会拿出四分之三的转迁名额,转卖出去。” “这么明目张胆吗?”李申之的抬头纹更深了几分,指着周围的禁军问道:“那他们呢?” 把这些人的转迁资历给卖出去,人家能同意吗? 赵不凡说道:“他们之中有人可以获得转迁资格,那些把转迁资格让出去的人,会得到一笔银钱补偿。有人拿钱卖官,有人拿官卖钱,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李申之无奈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人为何会少呢?” “兄弟莫急,这不是没说到么。”赵不凡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禁军在开拨之前,会先克扣下一半的粮饷,供各级军官瓜分。这一半的粮饷供应不了大军,自然只能出一半的人出来。” “这不是吃空饷吗?”一个问的难以置信。 “这就是吃空饷。”一个答的理所当然。 吃空饷,自古以来都是军队中难以根除的弊病。但是像现在这样,禁军之中竟然明目张胆地吃一半的空饷,当真是肆意妄为,“震古烁今”。 忽然间,李申之明白,为什么岳飞会那么敬佩韩世忠了。 一百零一、赤地千里 当了解了宋代光明正大的吃空饷制度制度之后,才能明白韩世忠是多么的牛逼,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就连岳飞都佩服韩世忠。 如果说岳家军拉出去打仗,在战场上五万岳家军对阵十万金军,岳家军那是实打实的五万训练有素,斗志高昂的岳家军在打仗。 就算按照古代喜欢夸大的“号称”多少万军队,那也得是两万岳家军加上三万民夫,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带一点水分。 可要是五万韩家军出战,真实的情况会变成:一万训练有素、斗志昂扬的韩家军,外加一万老兵油子,再加五千老弱病残,最后再加上两万五千幽灵战士。 即便如此,韩世忠依然能南征百战,常胜不败,屡立战功,可见其实力之强。 韩世忠带兵的秘诀只有八个字:身先士卒、善罚分明。 回头再看身边的禁军,“人不够”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了。 号称一千禁军,至少有五百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兵”,有两百人是跟着混日子的老弱病残,还有两百偷奸耍滑的老兵油子。 正儿八经地有个士兵样子,具有一战之力的,不过一百来人。 要细说起来,这五百士兵能在三天时间里,跟着一路急行军跑到泗州,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要不是大宗正给的赏赐到位,他们现在顶多能走到建康(江苏省南京市)。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吃空饷的事。大宋烂到了骨子里,还真不是随便说说。 任何想要改变这个朝代的人,当知道了大宋里里外外这许多弊病之外,都会生出强烈的无力感。 比之这个,还有更让他揪心的事情。 一路之上惨烈的见闻,让李申之的心情愈加沉重。 赤地千里。 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这片本该是粮仓一般的良田,却长满了杂草。 在李申之的印象中,坐着火车路过这片土地的时候,农田挨着农田,村庄连着村庄,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 反观现在,车队连续走上百里,竟然看不到一个人。 此时此刻,李申之才真正对什么叫“乱世”,有了一个真切的理解。 难怪当初金人会大方地将汴京归还给南宋。就这样一片荒地,对金人确实没有半点用处。 该掠夺的财物,他们早已掠夺了好几遍,人也杀光了,房子也烧没了,荒芜的土地更是没办法放牧,炎热的气候也让金人深感不适,这片土地在他们的眼中还不如几只羊来得实在。 这时,梁兴忽然警惕道:“小心,有人!” 在自己的国土上,遇到人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在这赤地千里无人烟的地方,忽然有人出没,不由得让人提高警惕。 赵不凡顺着梁兴的指示朝远处看去,待瞧清楚了,说道:“放心吧,是官府的人。” 赵士褭说道:“想必是泗州官府的人前来迎接咱们了吧。” 李申之感觉不对劲,说道:“咱们一路北上从未停歇,遇到州县都是绕道通过,也从未与各地官府打过交道,为何偏偏泗州官府前来迎接?” 赵士褭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你是说……” 李申之将梁兴喊了过来:“你久经战阵,可有何看法?” 梁兴说道:“看对面的阵型,不像是要干仗,咱们派出一名斥候上前问话便是。” 赵士褭当即给禁军传令,一个三人小组各骑一马,朝着对面来人驰去。 不一会,三人斥候小组与对方碰面,对面来人停了下来。一番交涉后,三人小组折返回来。 并没有异样。 原来对面是魏良臣的使团,特来跟大宗正汇合。 见是一场误会,赵士褭大手一挥,两军兵合一处。 魏良臣官居吏部侍郎,相当于吏部的常务副部长,虽是高官,但比起大宗正赵士褭到底低了一些。 “下官魏良臣见过大宗正。”魏良臣恭敬地行礼。 在赵士褭出行之前,他是出使金国的使者。当赵士褭担任使者之后,他的使者身份便相应地被取消,自动成了谈判副使。 赵士褭说道:“此次出使能得魏侍郎相助,必定能够旗开得胜。” 随后,赵士褭将随行人员一一引见,尤其重点介绍了李申之。 魏良臣也听到了些临安的风声,知道李申之的一系列作为颇为不凡,是以他这个副部级的高官对李申之这个勉强算作处级的干部并没有丝毫怠慢。 “李公子出身名门,少年英才,日后必能位列宰执,大放异彩。”魏良臣拍马屁不要钱,光拣好听的话来夸。 赵士褭说道:“此去汴京还有三五天的路程,到了汴京该如何跟与金人谈判,你们俩路上好好合计合计。” 赵士褭的话说得轻巧,隐隐之中透露出一则重要的信息,李申之才是他们第二使团的主要话事人。魏良臣于是更加不敢轻视李申之,对李申之一副“不耻下问”的态度: “不知李公子有何高见?” 李申之此刻心急如焚,没心思说些弯弯绕的客套话,话头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魏侍郎,此次谈判的底线是什么?” 魏良臣被问得一愣,因为这不该是李申之这个级别的人能够知道的机密。他困惑地看向了赵士褭,想要征询赵士褭的意见。 赵士褭直接点头:“此次出使李申之可以全权代表本使,便宜行事。” 魏良臣心中的困惑更甚,他不知道李申之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竟然让大宗正对之如此信任。 不解归不解,谈判上的事他也不敢含糊,当下解释道:“议和条款经过官家首肯,大宋对大金称臣,每年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条款内容都是魏良臣在谈,早已如数家珍一般烂熟于胸。 这些原本早就都说好了,是双方经历了好几轮讨论后,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魏良臣此次出使,其实是商量具体的割地与岁贡交割细节去了,至于和议的条款,并没有多少改动的余地了。 李申之听了一遍,除了两条隐藏条款(不许罢免秦桧丞相地位,杀岳飞还二圣),其余条款跟历史上完全一致。 这根本就是被人拿捏得死死的,按着底线达成了和议条款。 除了屈辱,还是屈辱。 李申之说道:“下官觉得这和议的条款有些不妥,想与魏侍郎探讨一二。” 一百零二、撤还是打? 对于议和谈判,李申之只是有一个大概的思路。 具体到其中的细节、流程怎么走,他就两眼一抹黑,需要魏良臣这个多次出使的老油条帮忙了。 李申之要提出不同的意见,魏良臣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官家八百里加急传令他停止前进,重新任命了谈判使者,必定是议和条款有了变化。 魏良臣打起精神,说道:“愿闻其详。” 李申之对于议和的改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割让的领土要发生变化,提出以西线换东线方案,也就是拿半个甘肃(秦州)换商丘(应天府);另一个是保证不杀岳飞的情况下放归二圣。 第二个条件是隐藏条款,不便与魏良臣说,只能到了汴京以后自己去斡旋。 “下官打算用秦州换应天府,割让秦州全境来换取应天府的宗庙,不知魏侍郎觉得此举是否可行?”李申之问道。 果然出口不凡,魏良臣想了一阵,说道:“按说也并无不可。数年之前的宋金议和,金人还将汴京归还我大宋,区区一个应天府更是不在话下。” “可是……”还没等众人高兴,魏良臣话锋一转:“今非昔比,现在局势又不同于往日。” “有何不同?”这次发问的是赵士褭。 魏良臣朝赵士褭拱手施礼,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秦相公掌控朝堂权柄,他对议和急于求成,对金人提出的要求全盘接受。朝堂中枢答应的条件,我一个使者也不好反悔。” 魏良臣的话说得很直白,那意思就是说:官家和丞相已经答应了金人的所有条件,他这个谈判使者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倘若官家和丞相的口气能够稍微硬气一些,别说收回应天府了,就算是收汴京,都能放到谈判桌上论一论。 赵士褭与李申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喜悦,赵士褭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咱们达成了议和,能多为我大宋攫取一些利益,官家定不会怪罪的。” 魏良臣说道:“既然大宗正已下决心,那不妨更硬气一些,连秦州都不割让,直接要回应天府。” “这……”没想到魏良臣也是个硬骨头,赵士褭心里有些嘀咕:“能行吗?” 魏良臣到底是出使过几次的人,对金人的情况比较了解,说道:“那金兀术大军驻扎在汴京,想要索回汴京有些痴人说梦。但是应天府现在不过是一片荒地,又是我大宋宗庙所在,于情于理都要得回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赵士褭与李申之有了不少默契。这种情况下,需要赵士褭拿自己大宗正的身份来拍板。李申之的身份反倒不适合多言。 对于议和的第一次碰头会,出人意料的顺利。 赵士褭心情大好,觉得这次大有可为。李申之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觉得未来可期。 至于魏良臣,恍惚中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仿佛多年的憋屈即将一扫而空,尽管他内心的理智不太相信真的会那么顺利。 几人商量正酣,忽然梁兴在车外预警:“对面又有来人,看上去不对劲。” 魏良臣坐在门口,率先掀起门帘望去:“看上去像是泗州官府的人。” 赵士褭问道:“他们为何没有与你一同前来?” 在赵士褭领着第二波使者赶路的时候,魏良臣一直停留在泗州官府等候。若是泗州官府的人要来送行,那么刚才跟着魏良臣一起就来了。 可是刚才没有来,现在前来要干什么? 魏良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说道:“下官知道大宗正一路轻车简从,在任何州县都没有停留过。是以与他们道别之时,特地嘱咐他们留在城中便可,不要多生枝节。”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李申之只是感觉对面来人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扯过梁兴问道:“他们聚在一起,莫非是什么阵型吗?” 梁兴只看了一眼,大惊道:“公子,这是要进攻,冲锋的阵型。” 进攻?冲锋?他们要进攻什么? 环顾四周,目视可及之处,方圆千米之内,只有自己一方这一个车队,除了自己别无目标。 这泗州官府的守军,为何要攻击自己? 在坐之人都是经历过大风浪之人,心理素质极好,处事果断,宠辱不惊。 赵士褭拉过禁军统制,问道:“你有何对敌良策?” 那统制也不含糊,说道:“我等留下一队固守,大宗正骑上快马速速南归。” 话语之中,竟然对局势悲观至极。 统制继续说道:“看来人的样子像是训练有素,我等怕是抵挡不了多久,还请大宗正速速离去。” 赵士褭没有急着下令,反倒是问向李申之:“申之,你有什么打算?” 李申之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对面来人看上去大概一千左右,是“真·一千人”。自己这边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就此离去的话,只能一路逃回临安城,议和之事必定彻底泡汤。 议和的失败,这是李申之绝对不能接受的结果。更何况,逃跑的话,还不一定能活着逃回临安城。 李申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紧张却不慌乱,问梁兴道:“有没有把握?” 梁兴道:“我看对面来人虽然阵容齐整,却并不是精锐之师。只要小心应对,他们奈何不得咱们。” 按照大宋制度的设计,最精锐的军队是禁军,其次是各地州府的厢军。但实际中,最精锐的军队是西军(常年与西夏交战),其次是禁军,再后才是厢军。不管怎么说,厢军都是战斗力垫底的存在。 泗州官府的军队,正是厢军。这一千人马,想必也是在厢军之中优中选优,才凑出了这么一支可战之军。 梁兴可是跟金军精锐交过手的人,自然不会把对面放在眼里。尽管他这边的禁军也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比对面强多少。 梁兴不怕,不代表别人不怕。使团中已经有人暗中缓缓调转马头,准备随时逃命。 一百零三、平平无奇的战阵 却说正当赵士褭这厢的众人商议之时,泗州厢军越逼越近。 紧张的形势一触即发,压迫得使团中竟然有人想逃。 对面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人,个个看上去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反观自己这边,看似五六百人,真正可战之兵只有一百。 事已至此,众人也顾不上分析来人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先能活下命来才是关键。至于其他的,随后慢慢再说。 禁军的统制觉得打不赢,梁兴觉得能守住,两人之间意见有分歧。到底是战是逃,这时候需要赵士褭来拍板。 赵士褭看向李申之,李申之定然是不想逃的,那样便会功亏一篑,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那么多的铺垫将会化作乌有,辛苦一场,到头来一场空。 李申之决定要守,便是赵士褭的意思。 怎么守?还得李申之拿主意。 “大宗正,事急从权,还请大家听从我家这位随从指挥。”李申之一把拉过梁兴,对众人说道。 他没有公开梁兴的身份,假称是自家的随从。赵士褭在从临安城出发之前,就早已猜到了梁兴的身份,也始终没有点破。大家心知肚明,是以赵士褭对梁兴的军事素养非常放心。 赵士褭大手一挥,对着梁兴说道:“你且与禁军统制在一起,所有指令通过他下达便可。” 让梁兴直接指挥禁军,有诸多不便之处。兵将之间从来没有配合过,缺乏默契,再加上禁军之中或许也有不服之人,更加增加了梁兴调配军力的难度。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万一指挥系统出现问题,对在场之人就是灭顶之灾。 通过禁军统制来传达命令,只需要说服禁军统制一人便可,他传达出的命令,禁军中人必然不敢违拗。 梁兴和禁军统制纷纷领命。 梁兴正准备下达军令,布置防御阵型,那统制却忽然说道:“大宗正,此刻禁军士气低迷,还请大宗正为大伙儿鼓鼓气。” 宋军的尿性,赵士褭太熟悉了,已经爬上城头了,都能回头跟主将要赏赐。要是主将不给赏赐,他们能自己从城头上撤回来。 赵士褭不计较禁军的“勒索”,当即掀开车帘,就站在马车之上,大声说道:“尔等只需奋力杀敌,待出使回京之后,每人赏银百两,官升二级。” 这里的官,指的是级别。宋代的官员等级非常之多,少的时候有三十多级,多的时候有五十多级,所以升两级官并不多,对士兵们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鼓励。 大宗正的口碑相当的硬,禁军们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纷纷准备战斗。 禁军统制也看向了梁兴,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梁兴跃上一匹战马,昂首挺胸,宛如将军一般,环视四周。他也是赵宋官家任命的正经统制,级别上跟禁军的统制平级。更兼之常年征战沙场,不论是气质还是派头,全都压过禁军统制一头。 禁军统制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以副官的姿态站在梁兴的战马旁边。 行走了一路,梁兴一直在观察使团的成员,这支禁军的成色早已了然于胸。士兵们该怎么安排,如何排兵布阵,心里大致有了盘算。 再加上作为将领的职业敏感性,刚才魏良臣前来的时候,他就观察好了地形,对于哪里可以布置阵地,哪里可以快速行军,一旦出现敌军该怎么对阵,怎么迂回包抄,心里大致预演了一遍。 拿到指挥权,梁兴迅速进入角色,作出了如下布置: 二百老弱病残负责传递箭矢,运送伤员。 二百老兵油子负责举盾牌。不求有多大效果,只要能保证自己不被流失射中就行。 将另外一百可战之兵分成两队,每队五十人,有禁军统治亲自负责。 每队之中各有长枪兵和弩手若干,藏身在老兵油子的身后。 老兵油子并不是战斗力不行,而是他们极度自私自利的心理,在战场上出工不出力,十成力能使出半成,就算是良心发现。 可谁要是因为这个小看了老兵油子,很可能吃大亏。 老兵油子再不堪,也是“老兵”。在无数战斗中能活下来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他们的战斗素质和对战场形势的敏感度,远超一般人。 禁军统治又领了十个人在身边,充当执法队。 梁兴传令,把军中战马全都聚拢在了一起,带领十多个本部人马(同样是李申之的随从),组成了一个骑兵小队。 剩下的各府家将仆从聚拢在赵士褭身边,充当预备队。 一番调度有模有样,转眼之间摆好了阵型,颇有一番精锐的姿态。 李申之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忽然明白了培训基层军官的必要性。 梁兴的一番布置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严格说起来,只是中规中矩。 但许多基层军官连这个都安排不好。说到底,还是基层军官的训练不到位,打仗全凭“感觉”。 殊不知,在尔虞我诈的战场上,“感觉”是最不可靠的玩意,那是狡猾的敌人早已研究透彻的人性弱点。 除非是天赋异禀的将领,天资平平的人,越是相信“感觉”的人,死的越惨。 对于平庸的将领,作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每个军官都能按部就班地完成战斗部署和作战任务,即便没有名将光环,也足以在这个乱世立足。若是运气好一些,还有可能成长为一代名将。 说起梁兴的一番布置,不得不简述一下古代军队组织制度。 古代军事的组织单位,始终秉承着“什伍制”,也就是五人小组是最小作战单元,他们相互扶持,相互监督,跟民间连坐的邻居差不多。 两伍叫一什,行军时这十个人在一个灶里吃饭,也叫一“伙”,大概类似于现代的一个班。 再往上的军事单元,都是基于这样的基本单位叠加而成,或叫一师,一团,一军,一营,一都,一队,根据时代不同各有差异。 到了唐代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叫“队”的基本编制,对战争开展的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队,五十人,却并不是简单的五个“什”组合起来。 这一队之中,有队正(一把手),有队副(二把手),有旗手(三把手,兼职执法官,《长安十二时辰里》周一围饰演的龙波就是旗手),这三个人组成了一队的领导团队。士兵们也分长枪兵,盾牌兵,弓弩手,五十个人各司其职,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一支合成化的最小作战单元。 战斗时,队正依据不同的战场形势组成战斗阵型,大体结构是盾兵顶在最前,长枪兵站在盾兵身后,弓弩手再后,最后是一支骑兵小队。 其组织形式与现代的“连队”大致相同。 宋代虽然对唐代的军士制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但是基本的作战单元,却予以了不同程度的保留。 直到明代戚继光大放异彩的“鸳鸯阵”,也是脱胎于此。 梁兴的布置,就是一套唐军的标准布置。 平平无奇。 一百零四、交战就是决战 说时迟,那时快。 梁兴这边刚布置好了战斗阵型,那边泗州厢兵便冲了过来。 可以看出,泗州厢兵们在冲锋的时候,略微迟滞了一下,想必是没想到松松垮垮的禁军,吃空饷吃到令人发指的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摆出一套规规矩矩的阵型。 且不管实际战斗力如何,光是这副模样,便让人不得小觑。 然而冲锋已经开始,想要撤退已然来不及。 按照泗州原本的作战计划,他们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击溃使团的护卫禁军,然后尽数诛灭使团成员,不留一个活口。 乱世之中,流寇劫掠使团也是常有的事。使团的人死光了,死无对证,任凭他们怎么说都行。 没想到使团的禁军竟然有模有样地摆起了阵型。 但对于泗州将领来说,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们这一千人可是优中选优的精兵,还有一些外援,干掉使团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有可能会有几只漏网之鱼,不能尽数诛杀罢了。 有活口逃回去,他们劫掠使团的事就会泄露,也就无法继续在泗州待下去。 好在上峰已经给他们找好了后路。若事不可为,他们还可以去大金的地界,继续吃喝玩乐。 念头一转,双方已经到了弓弩的射程。 泗州厢兵凭借冲锋的惯性,率先射出了第一波箭。 梁兴喝令所有人按兵不动,硬吃了对方两波箭雨,零星地有几个人中箭倒地。 打仗哪有不牺牲的,士兵们在战场上是死是活,不过是个概率问题罢了。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些,死掉的概率变小一点。 二百后援兵趁着箭雨的间隙,将负伤的士兵拖到后面治伤。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疼,这就是老兵的好处,他们知道抱怨和哭喊没用,那样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等泗州厢兵射出了第三波箭雨之后,梁兴下达了“放箭”的指令。 一波箭雨从使团阵中射出,厢兵冲锋在前的人呼啦啦地倒下了一大片。 由于距离近,第一波箭雨瞬间收割了对面五六十人,逼得对面冲锋的势头为之一顿。 梁兴抓紧机会,放出了第二波箭雨。 同样的士兵,同样的射术,在不同将领的指挥之下,只不过变换了一下节奏而已,效果便变得截然不同。 泗州厢兵刚才的箭雨,是边跑边射,准头上首先就差了一些。再加上距离偏远,根本就是胡乱射击,中不中全看人品。 反观使团这边,梁兴指挥得当,每一波箭雨都能对泗州厢兵产生大量的杀伤。 一时之间竟然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使团里的禁军是精兵,泗州厢兵才是一群乌合之众。 泗州将领到底上过战阵,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也知道冲锋的重要性。 眼看着敌阵就在眼前,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冲过去,不仅功亏一篑不说,自己一方还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泗州将领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抄起朴刀。看到将领率先冲锋,泗州厢兵士气为之一振,也跟着加快了冲锋的脚步。 又是两轮箭雨过后,双方各有死伤,终于枪对枪,盾顶盾,展开了肉搏战。 老兵油子见势不妙,就有几个想丢弃盾牌逃跑的,当即被禁军统制的执法队砍了脑袋。剩下的老兵油子见他们的头儿玩儿真的,在没人敢偷奸耍滑,开始奋力杀敌。 偷奸耍滑是必死无疑,奋力杀敌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活下去,路该怎么走,不难选择。 双方激战正酣,各有死伤。 忽然,泗州厢兵之中响起一声号角,惊得使团中人一慌。 梁兴暗道不妙,赶紧朝四周望去,果不其然,在他们侧后方渐渐地荡起了一阵烟尘,显然是一支骑兵从那里冲了过来。 “怎么办?”禁军统制有点心虚。有战阵的护持,只要将士们奋力拼杀,还是有希望能抗下这一波进攻的。可如果敌人来了援军,那么自己的侧后方将会门户大开,没有任何有效的防御措施。 更悲剧的是,对方来的竟然是骑兵,攻击力更强,速度更快。 反观自己这方,前方与人勉力对战,后方则是裤子都没穿,露了个大定。 梁兴眉头一皱,随即下令道:“阵线逐渐稳定下来,撤销督战队。你带着本部人马去前线支援,哪里有漏洞立马补上,定要保证不被敌军突破。” 冲阵的目的,就是集中己方优势兵力,在敌方漫长的防御阵线上冲出一道缺口,然后从缺口插入,迂回到敌人后方,进而对敌人形成合围全歼之势。 而防守一方,则是根据进攻方的兵力部署,不断地调整己方的兵力部署,不让对方冲破防线。 梁兴的指令,是让禁军统制充当救火队长。 反观梁兴,率领自己身边的十几个人跃上了战马,从侧面出阵而去。 这十几个人全都是太行山上义军的小头目,弓马娴熟,不需要梁兴多嘱咐,他们便明白自己的作战目的:绕后,冲阵。 梁兴说道:“兄弟们,咱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只有先击溃了这边,才有功夫回头去对付敌人的骑兵支援。” 泗州的骑兵本来不是用来冲阵的,而是等泗州厢兵的步军击溃了使团之后,他们捡漏,不让一人一马逃回临安。 哪料到刚一交战,泗州厢兵便吹响了哨子,将他们召唤出来。 作战计划的改变,说明使团是个硬茬子,难以攻破,是以泗州骑兵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好打一场硬仗。 再说梁兴这边,十几个骑兵从泗州厢兵的侧后方插入,目标直指军中指挥的将军。 泗州将军一眼便识破了梁兴的战斗意图,立马组织了一队盾兵和枪兵组成临时防御阵型:“不需要你们杀多少敌人,只需要把他们给老子挡出去就行。” 短暂的交手,梁兴和泗州的将领应对得当,没有明显的破绽,纷纷重视起了对方。 大多数时候的打仗,打得都是“明”牌。也就是说,我知道你要攻哪里,也知道你打算怎么攻,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守,就看大家谁的实力更强,谁的调度更快更准,谁就能占得战场的先机。 梁兴见状,不禁心中大急,喝道:“兄弟们,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咱们只有一次机会!” 若是他们不能一次冲锋干掉泗州步兵的指挥中枢,将步兵击溃的话,在他们组织第二次冲锋的时候,泗州的骑兵便会冲入使团,到时万事皆休。 一百零五、胡虏血立功 打仗,讲究“以正合,以奇胜”。 所谓以正合,是指在正面交锋中,能够守住阵地,不被敌人突破。 所谓以奇胜,是指除开正面战场外,还能组织一股敌人意想不到的力量,来打破战场平衡。 古今中外的著名战例,莫不如是。 只有正,没有奇,最多能打一场惨烈的防御战罢了,终究逃不过全军覆没的结局,抗日初期多是此类战例。 梁兴的打算,是以禁军统制率领本部兵马在正面顶住阵线,然后自己率领太行山好汉充当奇兵,去冲乱对方阵型。 计划得很好,成功的几率也很高。 殊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战场上突变的局势让他非常被动。 突然出现的泗州骑兵,反倒成了对方的奇兵,对使团形成了致命威胁。 梁兴只有寄希望于一鼓作气击破对方指挥中枢,然后再回头去救使团。 使团之中一团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官员所带的随从里面,有一些身手不错的武夫,但是却没有一位统兵的将军。 若论单打独斗,泗州的骑兵未必是他们对手。但若是结阵冲锋,他们抗不过一个回合。 赵士褭到底经历过一些战阵,当即在使团之中发问道:“从过军的出列。” 稀稀拉拉出列了三五个人。 想要通过有经验的武将把这些人组织起来的打算落空了。 李申之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只恨自己没有把火药给发明出来。要不然现在给对面来上几发安装了延时爆炸引信的手雷,局势立马就能缓解。那手雷谁都能操作,并不一定需要身手多么好的武士。 一个普通的士兵,腰里绑上十几颗手雷,就能搅得敌军天翻地覆。 手雷? 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什么。 “胡虏血,快取胡虏血来!”李申之大叫道。 车队北上的时候,新的一炉胡虏血酿造出锅,李申之带了一些在车队中,用来在汴京快速打开局面。 现在局势紧急,只能暂且取出来,当燃烧弹用了。 李申之带的随从全都是太行山好汉,跟着梁兴冲阵去了。此刻身边只有陆游,李修缘和金儿等人。 陆游和金儿一人取来一坛胡虏血,交到李申之面前。 李申之说道:“大宗正,我有一个法子可破对面骑兵。” 赵士褭听到有破敌良策,没等李申之说完,把李申之拉到自己身边,吩咐道:“李文林的话就是本官的话,谁要是不听,本官砍了他的脑袋。” 大宗正表现出了对李申之充分的信任。 一通开场白之后,赵士褭催促李申之:“快说你的计划吧。” 李申之说道:“我需要十名骑术精湛之人,一名能带领骑兵作战的指挥官。” 金儿和陆游率先出列,金儿说道:“我能带队,你说要怎么打吧。” 在他们身后,陆陆续续出列了二十多人,都是对自己的骑术有一定信心之人。但是要论起谁能带领骑兵执行战斗指令,目前只有金儿一人。没在战阵之中历练过几年的人,别说带队骑兵作战了,连一“伙”人都带不明白。 李申之没有纠结金儿为何还能带领骑兵作战,直接下令道:“待会你们每人带一面圆盾,从敌方骑兵侧面骚扰,若是能射杀几个便射杀,若是没有进攻机会,不要勉强,只需要咬住他们游走便可。” 李申之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没有,金儿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道:“得令!” 转身上马,带着骑兵离开,一刻都没有耽搁。陆游紧随其后,除了拿着圆盾,还背着一张弓。 以单兵作战为主的战斗单位里,普通士兵的作战武器通常都是一柄刀和一把盾,从秦汉时期便是如此。 战斗姿态是左手持盾举在前面,右手持刀架在后面,或者右手持刀夹在腰间。 保持这样的姿势,取掉盾和刀,便是绝大多数传统武术套路中,蹲下马步之后,空手时的起手式。传统武术大多起源于军阵杀敌术,当这种姿势配合上刀、盾、枪、矛之后,许多被认为是“花架子”的姿势,立马变得杀气腾腾,宛如插翅之虎,出水蛟龙。 李申之继续下令道:“剩下的人,将马车推出去围拢起来,设置简易拒马,然后每人抱一坛胡虏血,打开盖子,扯一根布条点燃插入坛子。等对方骑兵冲过来的时候,把酒坛砸到对方身上。” 二战时期广泛使用的酒精燃烧弹,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价比黄金的胡虏血,就这么用来杀敌,也只有李申之才会一点都不心疼。 也不知现在去跟敌人谈判,拿胡虏血来换和平,或许效果会更好,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同样不心疼胡虏血的,还有李修缘。 “既然这样可以阻敌,为何不取一些胡虏血去助步兵?”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 “嘿……”李申之恍然大悟,一把盘住李修缘的小光头:“着啊!就这么办!” 不会骑马的随从们,一人抱了一坛胡虏血,掀开盖子先猛喝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扯了一块布,点燃之后伸进了酒坛子。 胡虏血是经过蒸馏的高度酒,本身就具备燃烧能力。虽然其威力比不上真正的燃烧弹,却也不容小觑。 将液体燃料用于战争,对于宋人来说并不陌生。 唐宋时期守城中的常备武器中,就有一种猛火油,是未经炼化的石油。 敌军攻城的时候将猛火油沿着城墙倒下,然后一把火点燃,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守城措施。 可以说,只要猛火油不用尽,敌军休想攻上城墙。 但用于投掷的燃烧弹,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好在有猛火油的广泛使用在前,李申之不需要过多地解释燃烧弹的作用,大家一看就会。 …… 那厢边,金儿一马当先,陆游紧随其后,一队骑兵从使团出发,朝着使团的侧后方向斜斜地切了出去,出发的方向与敌军进攻的方向几乎呈现六十度的夹角。 等稍稍走远之后,金儿迅速调转马头,兜了一个大大的弧线,转换方向之后绕到了泗州骑兵的侧后方,相距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朝着泗州骑兵发起了冲锋。 泗州骑兵大惊,他们没想到使团中竟然有骑兵作战的行家,一开始太过于掉以轻心,以至于转眼之间攻守之势逆转。 原本是自己去攻击使团的后方,却变成了自己的侧翼受到巨大的威胁。 一百零六、一点都不专业 骑兵作战,其优势面是自己的前方,能骑射能冲锋。其次是侧前方,能射能走。劣势面是自己的后方,其次是侧后方。 金儿率领骑兵从泗州骑兵侧后方发动冲锋,让泗州骑兵非常难受。 泗州骑兵冲锋势头已起,早已来不及调转方向。朝自己侧后方射箭更是困难重重,扭着身子射出的箭,即没有力量也没有角度。 反观金儿这边,正面对准了泗州骑兵,骑射非常占据优势。 只可惜使团的随从里,会骑马的本身就少,能骑射的只有区区数人,偶尔零星射出的箭,对泗州骑兵杀伤有限。 泗州骑兵再看使团驻地,周边已经由马车摆起了隔离带,马车后面站着好多人,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泗州骑兵将领盘算一番,觉得事不可为,决定撤退。 看了一眼在自己左后方追击的金儿,泗州骑兵朝右一转马头,撤了。 使团马车后的投掷手正要欢呼,被李申之紧急叫停,勒令他们严阵以待,不许有丝毫懈怠。 骑兵作战来去如风,刚刚撤退的他们,只需要兜一个圈子就能回来,前后不用半柱香的时间。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要随时严阵以待。 再看梁兴这边,有了燃烧弹的助阵,与泗州步兵对线的禁军反倒占据了上风,士气也高涨许多,竟然将战线往外推了不少。 泗州步兵阵型一乱,梁兴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一发狠也跟着往前推进了数十米。 就在这时,金儿率领着骑兵杀了过来,加入了步兵的战斗。 马上战斗不是他们的强项,走近战阵之时,众人从马上跳下,以步兵的姿态杀入战阵。 一时间三股兵力投入:禁军步兵,梁兴带领的太行山好汉,金儿率领的随从们,依靠五百人完成了对泗州步兵一千人的合围。 泗州步兵将领环顾四周,正准备分兵拒敌,忽然一支飞矢射来,直穿喉咙而过,当场毙命。 再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陆游放下手中的长弓,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李申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文武双全。 陆游的箭术只能说还不错,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 刚才那一箭能射穿敌将喉咙,带着一点运气因素。 可战场之上要的是结果,管你是运气还是实力。大家重视实力而非运气,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可靠罢了。 泗州将领一死,瞬间方寸大乱。 梁兴抓住时机,大喝:“投降不杀!” 不杀降兵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实在是因为他们太缺人了,并不是什么优待俘虏。 以往在太行山上,降兵愿意跟着他们的,考察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收编。态度稍微好一些的,留在山上当苦力,也会给他们一口饭吃。至于那些死硬的,才会被一刀砍死。 泗州步兵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纷纷扔下手中的刀盾投降。 禁军们没打过这样的仗,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兴等人迅速地收拢战俘,将兵器收走,选出一百个俘虏打扫战场,剩下的围成一圈被看押起来。 至于泗州的骑兵,远远地看了一会,撤了。 梁兴重新布置了兵力,让老兵油子们看押战俘,禁军精锐继续布阵,以防对方骑兵杀个回马枪。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梁兴回到赵士褭身边复命。 赵士褭心情大好:“不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不如北上之路的护卫之责就由你全权负责。” 梁兴还没说话,李申之推辞道:“还请大宗正收回成命。方才事出突然才事急从权,家中随从到底上不得大台面。” 赵士褭正准备再客套几句,收到了李申之的眼神暗示,这才住嘴。 梁兴紧跟着走到禁军统制面前,拱手致歉:“小人方才多有唐突,请将军见谅。” 梁兴的姿态做得很足,禁军统制非常受用,一把拉住梁兴的手臂:“兄弟客气了。若是方才没有兄弟挺身而出,我们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若是没有那一股骑兵,禁军统制还敢保证能抵挡一会,给大宗正争取逃跑的时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自己也有撤退的机会。当他知道泗州还埋伏了一股骑兵之后,便知道这场战斗注定了结局,十死无生。 要不是梁兴指挥得当,金儿和陆游两出奇兵,今日断然不会赢得如此顺利。 说归说,禁军统制到底没有说出让梁兴继续指挥的话。 使团中有聪明人,看出了梁兴的布阵,是标准的军队布阵,猜到此人身份绝对不一般,但也没有不开眼的人来追问其身份。 魏良臣朝着李申之感激地拱了拱手,剩下的人跟着致谢,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 刚才一番打斗,禁军这边死伤一百余人,泗州那边稍微多一些,但死伤也不足二百人,且大多数还是被胡虏血烧伤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胡虏血的价格,不知道会不会心疼身上的伤疤。 接下来他们要面临一个难题:仅剩的四百人,如何处理眼前的八百俘虏。 冷兵器时代,处理俘虏会麻烦点。一旦俘虏哗变,没有加特林大佛镇压,局势很容易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情此景,李申之有一种杀俘的冲动。 但是梁兴说过了投降不杀,他也不好食言。以后都是要干大事的人,现在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史书上都会记载。 禁军统制虽然当兵多年,但真正打仗却没几次,许多战场上的常规操作很不熟练。 最后还是梁兴出了个主意,把这八百俘虏分成了八队,每队一百人,用绳子穿了起来,让他们统统趴在地上。 留下五十骑兵看押俘虏,谁敢抬头就砍掉谁的脑袋。等到两个时辰之后,这五十名骑兵再骑马去追使团。 至于缴获的武器,则是点了把火烧掉。 虽然铁器无法完全融化,但是将木柄烧掉之后,仅余下的铁器部分用起来很不趁手,战斗力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就算这八百俘虏全部解掉手上的绳子,取回烧掉木柄的武器,也无力追杀使团了。 至于将俘虏全部杀掉,赵士褭终究下不了这个狠心。 转眼之间,使团又走出了将近百里,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李申之来到赵士褭的马车钻了进去。 赵士褭面色一沉:“可是有所发现?” 一百零七、入城 却说使团队伍一口气走了好远,确定安全之后,几个话事人才聚在一起碰头。 李申之钻进了赵士褭的马车,从怀里掏出了几个物件。 这是战斗结束后,梁兴领着人在泗州将领和士兵们身上搜出来的。 赵士褭接过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丞相的信物?” 李申之点头道:“秦桧想要破坏咱们的谈判,这下实锤了。” 赵士褭没计较“实锤”到底什么意思,却一丝不差地理解了李申之话里的内涵。 “秦桧太过分了!”赵士褭一拳狠狠地砸在马车的厢壁上。 李申之心中闪过一丝不屑:你们已经尽量夸张地想象了秦桧的无耻,却始终不及他无耻的万一。 “秦桧想要置我们于死地,此人必须除掉,不能再让他担任丞相了。”李申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官方场合之下,说出“杀秦桧”的观点。 赵士褭将李申之提供的证物收入怀中,说道:“这事你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办。老夫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要除掉那秦桧狗贼!” 自从北宋立国,整个两宋时期,对待文人始终都很温和。流放发配已经是政治斗争对敌人迫害的极限,最多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折腾死人,很要直接用刀子去杀人。 岳飞是个例外。 在此之前,秦桧还打算杀胡铨(就是那个上书请斩秦桧的,比李纲还刚的南宋四名臣之一),整套流程是先流放胡铨,然后买通山匪半路截杀。好在胡铨为人不错,朋友满天下。 等胡铨到了岭南之后,那里的人并不买秦桧的账。不仅没有杀胡铨,还派兵一路护送,保护胡铨安全抵达海南。 得知事不可为,秦桧也就暂时放弃了杀胡铨的阴谋。 按照秦桧原本的计划,将使团的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漏,那就谁也不知道他动用了泗州的官府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只需要上报说是使团遇到了劫匪便好。 到时候大家虽有怀疑,但也无从查证。秦桧再依靠自己“开无双”的超然身份,稍微运作一下,这事大概率也就不了了之了。 谁成想,半路竟然杀出了好几个程咬金,不仅没杀掉一个使者,自己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一次,秦桧派兵半路截杀赵士褭的使团,可谓是坏了这二百年来被大家默守的规矩,也彻底激怒了赵士褭。 因为他派出的,是泗州官府的人马。 如果之前赵士褭还仅仅把秦桧当成是政敌的话,那么现在便是死敌,不死不休的敌人。 李申之却伸出了手:“这些物证由大宗正来转交官家不妥,不仅斗不倒秦桧,还会让大宗正引火烧身。” 不是李申之信不过赵士褭的为人,而是信不过他的能力。 对付小人就要用卑鄙的办法,赵士褭为人太正直,太刚烈了。让他去斗秦桧,别到时候秦桧没事,反倒把自己给折进去。 李申之可以依靠的助力不多,能少牺牲一个就能多保一个,每多保一个日后便多一分胜算。 赵士褭犹犹豫豫地掏出信物,缓慢地递了过去:“那该由谁来转交?” “冯益。”李申之说出了心中的人选。 冯益跟赵构的关系足够近,比赵士褭与官家的关系还近,不至于引起官家的猜忌。 赵士褭身为大宗正,想要斗倒丞相,根据谁作案谁受益的原则,官家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调查秦桧,而是调查赵士褭。 反观冯益就不同了,他掌管皇城司,密奏本就是他的职责之一。 赵士褭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将信物交还给了李申之。 …… 使团最大的官赵士褭,和最强的大脑李申之,两人达成了一致,剩下的人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就算反对也没用。 一路无话,使团来到了汴梁城。 这座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知被黄河的泥沙埋了多少层的古城,终于出现在了李申之的视线之中。 那些被后世之人羡慕的宋代,其实绝大多数都仅限于这一城之内而已。城外的生活,他们一天都不想过。 这个地方原本就叫开封,北宋建都以后叫作开封府,后来改名叫东京,与西京洛阳遥相呼应。 之后流传甚广的名称“汴京”,是金人攻陷开封之后改的名字,是金人起的名字,而不是宋人原有的。 南宋对金称臣,自然用上了金人新命名的名称,从此以后只有汴京,没有开封和东京。 临近开封城,游人逐渐多了起来。虽不似往日繁华,却也比一路之上遇到的州县要热闹许多。 只不过行走城外的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而是胡服骑射的北方新贵。 骤然崛起的女真人虽然极尽奢华,但其穿着打扮在老开封人眼里只有一个字:土。 金银首饰挂满身,恨不得把房产证也挂到脖子上,一点都不懂得雅致。 赵士褭只感觉鼻头发酸,眼帘升起了一丝迷雾,像极了一个老败家子重回祖宅。 这里是宋代的故都,更是他的家乡,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现在成了别人作威作福的地盘。 金人接到使团要来的消息,早早派出了接待官员在城外等候。 负责接待的金人骑着马,用鞭子遥遥指着南宋使团的车队,有说有笑。 说是调侃地说,笑是嘲讽的笑。 等到使团走近,那金国接待使说道:“你们就是南边儿来的使团吧?可让我们等了大半天。” 赵士褭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他没有想到,南宋的使团到了金国,竟然是这样的待遇。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接待使,竟然可以对他这样的高级官员颐指气使。 若是换成临安城,他早一鞭子照脸抽过去了。 刚才看到开封城的时候,赵士褭心中已经有了一股悲凉,现在再被人小觑一番,更是一股屈辱之情涌上心头。 赵士褭一抬手,示意使团停止前进。 金国接待使感觉不对,回头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知道去鸿胪寺有多远吗?再磨叽一会儿,就赶不上晚饭了。” 在自己家门口被人这么挤兑,赵士褭悲愤交加,却又无从发作。 “此去鸿胪寺还有一千五百丈,老夫不知走过了多少遍。”赵士褭黑着脸应道。 那金国接待使嘿地一笑,咧开嘲讽的嘴角,朝左右看了看,好像遇到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看到了一个罕见的傻子一般,回头朝赵士褭说道:“你这老汉,说远近怎么还论丈?俺们都是论里哩。” “论里?”赵士褭一摆手:“论理你得喊我大爷。”说罢,领着使团出发,走进了开封城的城门。 这是李申之在路上给他讲的一个笑话。刚开始觉得一点都不好笑,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给用上了。 痛快! 等使团走过,那接待使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接不上话头,算是输了这一阵。 “哼,别急着现在逞强,待会有你们难受的地方。”接待使恨恨地说了句狠话,跟在了使团后面。 赵士褭在开封城活了大半辈子,对开封城比金人还熟悉,不用带路就知道鸿胪寺在哪里。 鸿胪寺原本是宋国的外交部门,金国占领开封以后直接照搬原有的制度和办公场所,把这里当成了安置外国使节的地方,就连大门的牌匾都没换,还叫鸿胪寺。 进了鸿胪寺,就像进了一个集体宿舍,不论是吃饭还是住宿,都要接受统一管理。 开封还是宋国都城的时候,鸿胪寺代表着奢华的享受。为了彰显国力,结交邻国,宋国这一强国反倒做出各种姿态讨好来使的小国。 轮到金国入主开封,鸿胪寺都快落魄成了贫民窟。 住宿条件有原有的底子在,硬件设施还算不错,没差到哪里去。但饮食这种软件,就一言难尽了。 供应的只有大锅饭,饭是蒸麦饭,菜是大烩菜,有大肉。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样的饭过年的时候都未必能吃得上。但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使者们来说,吃这样的饭就有些掉架子了。 想要吃好的,得加钱。 魏良臣多次出使金国,自然知道其中的规矩。趁赵士褭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给接待使塞了一锭银子。 那接待使只顾着跟赵士褭对线,刚才没注意到魏良臣。 收到银子后,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魏爷啊!您要是早出来,咱也不会没这些不痛快了。还是老规矩?” 金人喜欢尊称对方为“爷”,并不是自己要当孙子的意思,语气远没那么强烈。“爷”所代表的语气,大概相当于华夏人常说的“贤弟”“愚兄”之类的谦称。 难得这个接待使表现出了谦虚的态度,倒也不是他天生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下贱性格,实在是他们这些接待使也不容易。 他们原本都是汉人,在女真人中不受待见。当官就别想了,就连上阵打仗都很少能轮到他们。 好不容易谋了这么个差事,挣个零花钱并不容易。 在金国的等级体系里,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女真人,其次是契丹人和奚人(辽国其实是契丹人和奚人共同建立的国家,契丹人与奚人同宗同源,简单说来北面的叫契丹人,南面的叫奚人,“契丹”和“奚”的发音也很相似,大概相当于华夏人观念里黄帝与炎帝的关系),再之后才是汉人。 已经具备了元朝等级制度的雏形。 接待使有好多个,又不是他一个人,相互之间是竞争关系。他若是不收这个钱提供更好的服务,有的是接待使愿意放低价码。 有时候弱势的一方在谈判中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关键在于是否抓住了对方的弱点。 魏良臣苦笑着拱了拱手:“有劳了。” 这项的PY交易正如火如荼,那边李申之忽然兴奋起来,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野兽: “安宁哈撒呦,我亲爱的思密达。” 一百零八、文化强势 李申之一句二手散装韩语,喊住了隔壁的高丽使者。 就会这一句,再来一句是真的没有了。 陆游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还会说高丽话?” 李申之自信地笑了笑:“高丽语不是我的强项,日后若是有机会去东瀛,定叫你大开眼见。” 只有女生才会学高丽语,男同胞们当然要学正宗的东京话。 说罢,在陆游惊诧的目光中,李申之走向了高丽使者。 高丽使者站在原地,看到来人是宋国使者之后,表情很难看。 有些尴尬,甚至是惭愧。 原来这高丽国以前是宋国的附属国,对大宋称臣。 可就在不久之前,高丽转投了金国,认了金国当宗主国。 自己刚刚背叛了原主子,紧跟着又改换门庭,现在忽然遇到前主子的使者,自然会很尴尬。 赵构听说高丽人投靠金国之后非常愤怒,想要派遣使者去谴责高丽国,却发现根本没路去高丽。 走陆路要经过金国的领地,走水路也要经过金国的领海。宋国想要经过金国的领土,去策反人家新收的小弟,纯粹是想桃子呢。 于是乎,只能面朝东北,对着空气怒骂一顿之后,便不了了之。 其实高丽国的使者大可不必惭愧,就连宋国都对金称臣,认了金国当主子,他高丽又为何不能认金国当主子? 你当大哥的都投降了,还让我当小弟的继续孝忠,好没道理。 李申之对南宋没啥好感,自然不会对这个高丽使者有什么偏见。 恰恰相反,这个高丽使者还是李申之想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思密达。”李申之用手指了指鸿胪寺的食堂,吐着舌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高丽使者仿佛听懂了似的,也跟着摇了摇头:“……*¥……@思密达。” 这一句,李申之是真的听不懂了。 不过不要紧,李申之化被动为主动,用手指了指门外的街道,假装用手抓着鸡腿在啃,说道:“胖玻璃球球一锅思密达。” 高丽使者有些犹豫,搓了搓手,一副囊中羞涩的样子。 “为洗么餐布上头一坨黄思密达。”李申之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掏出了一锭银子在高丽使者面前晃了晃。 那高丽使者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连连说道:“卡亩思密达,卡亩思密达!” 李申之也跟着乐呵呵地,搂着高丽使者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说:“思密达,思密达!咱们都是思密达。” 可把一旁的陆游和李修缘看得目瞪口呆,就连金儿都有些不可思议。 金儿来到李府有好多年了,从来没见过李申之还有这么一手。 要说当初临安里的胡姬也不少,那来自高丽的美娇娘不乏名品,李申之就去过几次,可也从来没见他露过这一手。 殊不知李申之的高丽语就会这一句。 这还要感谢高丽话与现在的韩语、朝鲜语相差不大,李申之吊起嗓子发音,倒还有几分相似。 高丽使者虽然一句都没听懂,但是却看懂了李申之的手语,几番折腾之下竟然没有发生误会。 也就是仗着高丽以往是宋国的附属国,高丽使者天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是以李申之发音不标准,他自己一句都没听懂,却也不敢多问。 更不敢说李申之高丽话说得不标准,只敢说自己听力不过关。 赵士褭也跟着一起,打算去改善一下伙食。一路之上急行军,吃的都是行军口粮,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 高丽使者对开封城里的布局门儿清,三转两拐之后来到一处饭店前:钱员外羊汤老店。 高丽使者用请示的姿态询问李申之,仿佛担心这里消费太高,让宋国使者太过破费一般。 李申之却是大手一挥:“思密达都是好兄弟,随便吃。” 刚好赵士褭也好久没喝过开封的羊汤了,还没进门,口水已经流了满嘴。 刚刚坐定,那高丽使者便招呼店小二:“一人一碗羊汤,一框胡饼,再烫两壶酒来。” 开口说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开封话,比李申之的官话说得都要标准。 这下轮到李申之目瞪口呆:“你他娘的会说官话?” 高丽使者面色一红:“当使者,怎能不会官话。” 李申之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何两宋这么弱,却一直被视为是华夏正统王朝,其地位先天地比辽、金要高。 一方面是因为从隋唐开始,传承至五代,再到两宋,皇位的传承是有序的。 不管帝位是禅让,或是谋逆,再或是篡权,国都和文武班底以及执政政策的变化都是在连续中变化,视为一脉相承。 而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女真人建立的金国,都是横空出世,肇事于中原王朝的边缘附属部落,并没有连续的传承。 另一方面则是文化的强势。两宋时期虽然军事很弱,但是却将华夏的文化发扬光大,连带着周边的国家纷纷以学习华夏文化为荣。 就连死死压制两宋的辽国和金国,其贵族也都以学习宋国的文化为荣。至于高丽、交趾、乃至东瀛,更是将汉字当成自己的官方文字,宋国的官话更是他们贵族的必修课。 看来这大宋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时候的中原官话,就像现在的英语,是国际语言,至少在东亚地区可以畅通无阻。 在鸿胪寺里,东瀛的使者与交趾的使者,都是用中原官话在交谈。 华夏使者出使的时候,中原官话充分地体现出了应有的便利性。 既然高丽使者会说中原官话,又看得懂汉字,那么交流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不多时,饭菜流水价地端了上来。 羊汤和胡饼都是现成的,直接从锅里捞出来就行。至于酒,需要烫一烫才能喝。 还配了几个凉热小菜,像是套餐一般,随着羊汤一起端上。 那高丽使者端起酒杯先敬了李申之一杯,感谢大宋使者的盛情款待。 李申之只喝了一口,只觉得酸甜的口感,却难掩一股干涩之味,说道:“我有好酒,请高丽兄弟尝尝。” 说着,陆游从身上解下一个酒壶,里面装的正是胡虏血。 李申之刚把酒倒出来,高丽使者便露出了贪婪的目光,鼻子凑在酒杯上使劲地嗅着,引起了周围食客鄙夷的目光。 很快,这些鄙夷的目光将变成羡慕,嫉妒,以及—— 恨…… PS:虽不在河南,却也受洪涝灾害影响不小。这两天暂且一更,抱歉了。欠下的字数随后会慢慢补起来。虽然很少加更一章,但是每章都尽量多写一些字数。 查阅了降水量的数据,才发现这一次才真正的是百年一遇。好在灾害马上就要结束了,河南加油,郑州加油! 一百零九、看不懂的操作 果不其然,高丽使者只喝了一口胡虏血,立马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霸道之酒,果然是中原上国才能酿造的琼浆玉液。”高丽使者极尽所能地赞美着。 几杯酒下肚之后,高丽使者越来越兴奋,菜都没吃几口。 高度酒喝得快,很快就会上头。 这厢的异样,立马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力。 这个馆子是各国使者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距离鸿胪寺很近,饭菜价格不贵,味道还很不错,在金国抠唆的外交政策之下,这里成为用餐聚会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在李申之一行人过来之前,已经有几国使者在馆子里聚集。 其中就有一伙西夏使者。 各个国家的服饰有明显的不同,大家成日里在使馆里见面,对彼此的身份大概都比较了解。 那西夏使者属于比较强势的一波人,看到这桌人坐着的是高丽使者和南宋使者,一脸不屑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酒?给俺们也来一壶尝尝。” 那蛮横的模样,甚至不屑于去抢桌子上的酒,而是让李申之他们重新拿一瓶新的出来。 高丽使者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立马又黯淡了回去。 国家的实力决定了使者的地位,高丽使者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一撮,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这个高丽使者得知自己的后代比他更惨之后,会不会有所感慨。 不少人都觊觎李申之这桌的美酒,只是没有明抢而已。 西夏人第一个站出来动手,大家都想看看南宋使者的成色。 之前大宋是个大家伙,大家或敬他三分,或畏他三分,勉强还能保持着大国的体面。现在大宋没落了,有人想踩一脚,却又不知深浅,不敢盲目动手。 若是大宋人能够硬怼西夏人,那么他们依然对宋国保持敬畏之心。若是大宋怂了,他们就会像守在尸体旁的非洲野狗一样,疯狂地扑上来咬几块肉。 李申之不在意西夏使者蛮横的模样,笑呵呵地说道:“西夏使者?咱们打了一辈子仗,还没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呢。陆兄,送他们一壶。” 大宋和西夏就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大宋建国在先,西夏建国在后。兄弟俩在陕西宁夏打了一辈子仗,将自己所有的部队放在了彼此的前线,熬死了大辽,熬死了大金,最后一齐被蒙古人给灭了。 算的上是同生共死。 陆游一愣,不知道李申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有多言,取出一壶胡虏血送给了西夏使者。 西夏使者也跟着一愣,没想到李申之这么痛快。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既然大宋的使者这么仗义,他也不好再找人家的麻烦:“谢了!” 满脸横肉中挤出一丝微笑,西夏使者拱了拱手,拿了一壶胡虏血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西夏人刚走,又来了一波使者。 看到李申之脸上的疑惑之色,高丽使者小声道:“这是回鹘使者。” 在印象中,两宋时期的中原王朝好像与回鹘人没什么交集,便礼貌性地报以微笑。 回鹘人见西夏人成功地取到了胡虏血,还以为宋国人好欺负,也想来分一杯羹。 “这个酒,我们也要。”回鹘人的中原官话就不是很标准了。 李申之微微一笑,没多计较,朝陆游使了个脸色:“陆兄,给这位兄弟也分一壶吧。” 陆游双手一摊,苦笑道:“没了。” 李申之回头朝着回鹘使者说道:“实在抱歉,没了。下次相聚时,定给兄弟补上一壶。” 那回鹘使者早就听说汉人狡诈,还以为是李申之瞧不起他们,脸上露出怒色:“没了?那我们就喝这一壶吧。” 伸手就要去抢桌子上剩下的那半壶。 李申之眼疾手快,率先将桌上的酒壶拿走,喝道:“怎么地?要来硬的呀?” “不服气那?”那回鹘使者伸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刀,打算用强。 这时,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的金儿,轻轻地捡起筷子在回鹘使者的手腕上点了一下,转而又飞快地调转了筷子,刺向了回鹘使者的心口。 回鹘使者手腕一疼,握着刀柄的手顿时松开。紧跟着眼前一闪,只感觉一道寒光朝自己胸口扎来,躲都来不及躲。 等到胸口中招,才发现是筷子。 然而金儿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匕首,分明表明是因为她的手下留情,回鹘使者才留了一条命。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回鹘使者转身就要走,却发现刚才一刹那间,陆游已经拦住了他后退的路线,甚至李修缘都隐隐地仿佛可以随时攻击自己的要害。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金儿手中拿的是匕首,而他成功躲过了匕首的攻击,那么陆游也会补他一刀。 摸了摸后脑门,又擦了一把前额的汗,回鹘使者疑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继续吃菜。 不仅回鹘使者一脸的纳闷,在坐的所有使者全都充满了疑惑,包括那个高丽使者。 实在是看不懂大宋使者的这波操作。 你说他们硬吧?他们一声不吭地白送了西夏使者一壶好酒。 你说他们软吧?回鹘使者却被他们给硬怼了回来,险些吃了个大亏。 要论国家的实力,回鹘比起西夏来只强不弱,大宋不至于干这种欺硬怕软的事儿。 看不懂,实在是看不懂。 殊不知李申之也很无奈,我是很诚实的好吧。 你好好要,我送你便是了,这玩意又不值个钱,家里多的是。西夏使者语气是硬了一点,咱就当他们不懂礼貌,没教养了。 既然喝了酒,就都是朋友,日后到临安做客,想喝多少都有。 但是我都说没了,你还非要抢。抢就抢吧,还非要抢我正在喝的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狗都知道护食呢,更何况这么多大老爷们。 剩下几个小国的使者见到回鹘人吃瘪,都老老实实地吃着自己的菜,喝着自己的酒。 回鹘人几乎算是最能打的国家,单兵战力稳居第一梯队。既然他们都吃了亏,自己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安静地吃着饭,西夏人那边却又不安生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西夏话,但从情绪能看出来,酒非常好喝,也非常上头。 不一会,那个西夏使者满面红光,晕晕乎乎地来给大宋使者敬酒:“好酒!期待三日后的宴会上,还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一百一十、送礼 三天后? 魏良臣解释道:“三天之后,完颜宗弼(金兀术)要给大金皇后庆生,邀请各国使团一同赴宴。” 金兀术是汉人民间流行的称呼,金代表金国,兀术是女真语中勇士的意思,金兀术的字面意思是金国的战神,后来特指完颜宗弼。 他的女真名字叫斡啜,汉名叫完颜宗弼,在正经的史籍中都记作完颜宗弼。 魏良臣毕竟是老使者了,消息渠道稍微多一些。 赵士褭说道:“以往国朝在开封的时候,也经常借各种理由宴请各国使者,一来夸耀国力,二来以示友好。” 只要真心想请客,有的是理由。皇帝过完生日皇后过,皇后过完皇子过,实在没得过了,可以专门纳一房小妾给她过生日。 李申之说道:“想必这完颜宗弼这次是想要夸耀武力吧。” 魏良臣点头道:“这完颜宗弼在开封城里就是个土皇帝,一人执掌军政大权,他想要办的事没人敢忤逆。这一次宴会上或许会重点打压咱们,以此来增加谈判的筹码。”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完颜宗弼在宴会之前是不打算见咱们了?” “正是。”魏良臣也是聪明人,很快就分析出了金人的盘算。 赵士褭说道:“他们不见是他们不见,咱们该递的拜帖也得递上去。” 按照流程,宋国使者应该先递拜帖,然后金国再决定见不见使者。若是他们没递拜帖,凭白给了对方攻击自己的口实。 弱国无外交并不是空口白说的。如果大宋强势的话,反倒可以反咬对方一口:我不递拜帖你就不会主动来吗? 可惜大宋是弱国。 听到这样的论断,李申之反倒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谈判成功的把握,至少多了三成。” 赵士褭疑惑道:“申之何出此言?” 李申之说道:“金兀术竟然对咱们耍这种小伎俩,说明他心中有所担忧。至于是什么担忧,我暂时还不知道。一旦让咱们摸准了他心里忌惮什么,岂不是成了咱们的筹码。” 高丽使者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乖巧地吃饱喝足,没敢再多嘴。中原上国果然不同凡响,我才想到了第一层,他们已经看到了第五层,算到了第九层。 大宋与大金的交锋,在他眼里就是神仙打架,自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掺和。一旦选错了边,自己的国家将面临灭顶之灾。 坐山观虎斗是最好的策略,等谁打赢了就喊谁爸爸,准没错。 小国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们,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 当宋国使者酒饱饭足离开饭馆之时,各国使者纷纷收敛了一下张扬的做派,生怕惹得大宋使者不高兴,安静地目送大宋使者离去。 即便如此,大宋的几个人也高兴不起来。 这里原来可是自己的家,如今换了新主人不说,自己还得对新主人客客气气,摇尾乞怜。 憋屈! …… 第二天一早,使团按照正常程序去了完颜宗弼的府衙。 果不其然,完颜宗弼偶感风寒,不适合见客。 使馆里面的李申之也没闲着,不等求见被拒的消息传回,便离开了使馆,开启了自己的公关之路。 李申之一行几人驾着马车,载着礼物,像极了销售业务员小分队,去公关客户。 吃了几顿闭门羹,也送出了几份礼物,总归不是全无收获。 他们对客户的诉求只有一个,求助,求这些金国的高级官员将领们,能在完颜宗弼面前替大宋美言几句,提前为谈判布局。 所谓的求助,无非是哭诉南宋现在内外交困,有多么地不容易,生活多么地悲惨,物资多么地匮乏。请求大金高抬贵手放过大宋,让大宋缓一口气,恢复一下生产,也好种出更多的粮食,织出更多的绢帛,才能好好地孝敬大金。 只有稳定繁荣的大宋,才是大金的摇钱树,提款机。 所以,大金要爱护自己的提款机。 这么一套歪理邪说,竟然得到了金国高层的纷纷认可。倒不是金国人智商低,看不出李申之的小心思,而是他们也渴望和平。 其实从四年前开始,大金高层内部的反战情绪就已经比较高了,不然也不会在三年前的和谈中大方地把开封还给南宋。 只可惜南宋没有把握住,白白错失良机。 金国毕竟人少,国土面积突然变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他们自己也吃不消。再说了,接连灭掉辽、宋两个庞然大物,女真部落劫掠到了天量的物资。 现在的他们就像一个酒饱饭足的饥汉,暂时对食物失去了兴趣。 事情的转机在去年,完颜宗弼强势崛起,把朝堂里的主和派清理了个干净,杀了几个主和派高层人物之后,主战派才重新成为金国的政治正确。 然而和平的愿望早已深入人心,李申之不过是想重新引导一下大家的和平愿望而已。 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在开封城里的官员中,有女真官员,有前辽的官员,也有汉人官员。 这些汉人里,有以前辽国的汉人,也有北宋投靠金国的汉人。 李申之极尽所能,使出了所有的手段,或用婶婶的女眷路线,或用李清照的古玩路线,甚至还带了几张李唐、萧照的画来当敲门砖。实在逼急了没办法,也有拉着陆游写诗做文章来拍人马屁。 心高气傲的陆游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为了家国大计,他也心甘情愿地写一些肉麻的阿谀文章。 事实证明,当君子们不要脸起来,就没小人什么事儿了。 小人们只会阿谀奉承对方,一副跪舔的嘴脸。 而君子们可以把对方夸得像圣人一样,完美无瑕。天下人折服的是对方的为人和事迹,而不是对方这个人。 这些官员们起初还不愿意接受礼物。李申之送的那些古代文物,价值不菲。这些官员们担心李申之会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他们满足不了。 当他们知道李申之的请求,仅仅是在议和的时候稍微美言几句之后,便欣然收下了礼物。 顺带送出去的,还有胡虏血。 只可惜一路之上浪费了不少,每家只能送上一坛两坛,倒显得自己有点小气。 送了一圈礼物之后,李申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关键的时刻到了。” 之前兜了这么一大圈,全都是为了铺垫接下来的一站: 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是金国国师一般的人物,皇帝之下第一集团的领导人之一,位高权重。这次金兀术南下,皇帝专程派他跟着来到了开封。 现在的金国皇帝完颜亶,是一个非常喜欢汉人文化的皇帝,想要在金国搞全盘汉化,建立一套类似宋国的国家制度,宇文虚中便是他最倚重的设计师。 宇文虚中是北宋的旧人,在开封城里本身就有自己的房子。这次回到开封,他没有去别处,而是住回了自己的家。 只不过家中没有亲人,他的家人全都离开了开封,回到了福建老家。 现在,李申之要去“贿赂”宇文虚中。 一百一十一、十个亿 宇文虚中是当年出使金国的时候被扣下。 那时候的金国特别喜欢扣押宋国的使者,北宋、南宋都是。只有第二次绍兴议和之后,这种趋势才算是彻底缓解。 其实从匈奴开始,北方草原政权就喜欢扣押汉人使者。 没办法,金国太缺人才了,尤其是有文化的人才。 只要是能识文断字,在金国就能被奉为座上宾。 就这,还是当初金国第一代皇帝完颜阿骨打大力推行汉文化教育,极大地提高了金国贵族的识字率。 宇文虚中三十岁中的进士,那时候还是大观三年(1109年),在北宋都是难得的人才,到了金国自然被百般拉拢。 在一开始,宇文虚中任然抱有死节的志向,坚决不侍金。 可随着局势的发展,他发现新建立的南宋太困难了,需要有人能扶一把。 于是乎,他便开始委身事金,为金主出谋划策。 主要是内政方面的谋划。 是人才在哪里都会发光,这一谋划不要紧,宇文虚中的仕途开启了快速通道,一口气干到了太师。 要知道这时候秦桧还只是丞相,封太师还要等到明年。 宇文虚中的官职爬都比秦桧都快。 所以说,李申之现在来贿赂宇文虚中,合情合理。 然而李申之内心却充满了忐忑。 一来,他不知道宇文虚中的态度到底如何。 当间谍的人,是最让人难以捉摸的人。今天还是忠心耿耿,焉知明天不会变节?就算没有变节,双向间谍更是不要太多。 宇文虚中的忠诚不需要担心,李申之有历史小知识作保证,这一点可以放心。 但是,今天宇文虚中对李申之的态度会怎样? 他会相信李申之吗?就算相信,他会给李申之一些暗示吗?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二来,他不知道宇文虚中对待议和的态度。 也就是说,同样是为了大宋的未来考虑,宇文虚中希望宋金再打一仗,一鼓作气打出一个和平来?还是打算寻求暂时的和平,以给大宋和平发展的时间,等壮大之后再全面反攻? 两个办法没有对错之分,完全在于当权者对局势的判断,以及对自己实力的信心。 怀着忐忑的心,扣响了宇文虚中家的大门。 宇文虚中当年出使金国的时候,家境并不显赫,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很难买到好的地段和豪华的房子,住的地方并不是很好。 按说作为一个汉人,宇文虚中表现得这么想家并不好。但是宇文虚中有自己的想法。 不一会,一个女真打扮的武士过来开门,将李申之等人迎了进去。 院子不大,三两步便到了会客厅,里面已经有了客人。 那客人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温文尔雅,飘逸娴和,一身女真贵族打扮,与宇文虚中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 宇文虚中显得很高兴,走出会客厅迎接李申之一行人:“这么多年了,从大宋来的使者,你们可是第一个拜访老夫的人。” 原来在大宋使者的眼中,宇文虚中是叛徒,是失节的人,是他们的敌人,自然不可能去登门拜访。 至于宇文虚中的真实身份,在宋人之中是最高级的机密,普通使者都不掌握。就算是偶尔有知道他身份的使者,也不敢贸然来宇文虚中这里拜访,生怕引起金人的怀疑。 恰好李申之知道宇文虚中的为人,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毫不顾忌地来登门拜访。 再说,李申之本来就是来行贿赂的,不来宇文虚中这里走一趟,反倒显得不正常。 李申之取出一张苏轼的手札(小幅书法作品),双手呈了上去,说道:“下官久慕宇文太师的大名,今日特来拜访。这宋金议和的事,还望太师能够替咱美言几句。” 苏轼的真迹,在北宋时期就已经千金难求。到了现代,流传在市面上的真迹,据说只有三幅(不包括私藏在豪门贵族家里的真迹),拍卖估价直奔十亿。 就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就顶一屋子的鬼见愁,李申之送出礼物之后,默默地估了个价格。 借着宇文虚中的身子挡住了会客厅里的女真年轻人,李申之悄悄指了指自己的幞头,又手掌朝下,向下虚按了按。 宇文虚中大喇喇地接过那张苏轼的手札,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这可是东坡先生在杭州时写给朋友的小品,果真是真迹!” 说话的同时,也伸手指了指自己,笑着往下按了按手掌。 宇文虚中和李申之迅速地完成了眼神交流,纷纷认可了这样的队友。不论是能力,还是人品,都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队友。 聪明人就是如此,只需要一瞬间便能想清楚其中的关节。 当间谍,越“反常”才会越“正常”。 凡事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的,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宇文虚中充分地表演了什么叫“拿人家手短”。 这厢接过苏轼的书法真迹,那边就欢快地邀请李申之一行人进屋看座。 “这位是我大金奉国上将军,完颜亮。”宇文虚中给大家做了个介绍。 完颜亮?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换上一副恭敬地模样,朝完颜亮拱手作揖。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能遇到这个奇葩人物。 这位完颜亮可不是一般人。 别看他现在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过几年就会弑君谋反,还谋反成功了,自己当上了大金的皇帝。 再别看他现在一副飘逸娴和的模样,其实是个大淫棍,是历史上出了名的银乱皇帝,还残暴嗜杀,最后同样死在了自己的恶习上。 可要说他是个昏君吧,完颜亮在位的期间兴修水利,广施仁政,使得金国的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现在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自古英雄出少年,那是乱世的时候。在盛世中,各个关键位置都被老头子们把持,哪里轮得到年轻人出头。 金国这几年的将领们纷纷陨落,有战死的,有病死的,还有被内斗给砍死的,于是便给了年轻人出头的机会,完颜亮便是其中之一。 一百一十二、谁说了算 却说完颜亮这些年随着金兀术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他的这个奉国大将军倒也实至名归。 李申之恭敬地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上国贵人,当真是三生有幸!”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刚才吃惊的神色。 紧跟着,李申之双手送上一个礼盒,里面是前朝的古玩,价值不菲:“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完颜亮看到宇文虚中收了礼物,自己也有样学样,将礼物收入怀中。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拿人家手短”的说法,这是宋人该给的孝敬。 若是不给的话,他反倒要找一找这些汉人使者的麻烦。 李申之没有过多的与完颜亮交流,而是直接与宇文虚中切入了正题。 “下官前来,乃是有事相求,还请宇文太师行个方便。”李申之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一副谦恭的模样,仿佛宇文虚中是大宋的太师一般。 这样的态度不仅宇文虚中很满意,就连旁边的完颜亮也很受用,看向李申之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善意。 宇文虚中心情大好:“难得有家乡人来看望老夫,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老夫贵为大金太师,能为你办不少事。” 宇文虚中看似自吹自擂的卖弄,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其实是在给李申之传递消息:和议之事,他也有话语权。 李申之说道:“我家官家想要在年前达成和议,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不知太师能否助推一把?” 宇文虚中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只要条件合适,现在就能达成和议。”转而又一副询问完颜亮意见的姿态:“大将军觉得如何?” 完颜亮一点都没有谦虚,认真地说道:“太师所言极是。” 从方才的对话中,李申之又解读出了一条情报:完颜亮也代表着一方势力,并且也颇有话语权。 开场仅仅说了四句话,李申之收获的信息量之大,已经使他激动得心脏砰砰跳。 看到形势大好,李申之继续问道:“既然和议可期,那么大金为何还要扣留我大宋的二圣不放?于情于理都不合呐。” 用岳飞的死交换二圣,在金国的高层圈子里不是秘密。这个决定,就是金国的高层经过商议之后的结果。 李申之明知故问,表面上问的是为何不放归二圣,其实是想知道该如何才能保住岳飞。 话虽然说得隐晦,但宇文虚中只一瞬间便明白了李申之的想法,笑着看了一眼完颜亮,说道:“这二圣在我大金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就这么放回去,你叫我怎么向金主交代?” 这句我懂,得加钱。 李申之说道:“钱和绢各加十万。” 给人好处的时候,一定要拿出足够的气势来。 一口气直接加十万的价格,跟扣扣索索一万一万地加到十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给人的时候痛快了,说不定人家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多让一点回扣。可若是给的时候扣扣索索,就会让对方很不爽,到最后钱没少花,事却没有办成,落得个得不偿失。 李申之说完之后,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宇文虚中和完颜亮的表情。 完颜亮一闪而逝的喜悦之色,让李申之明白这个价码出得不错。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赞赏的样子,觉得李申之这事办的漂亮。 反观李申之这边,倒是不用担心岁币给的太多,会落下什么口实。 凭借他的经济实力,赚钱能力,完全可以靠一己之力承担起大宋对大金的岁币。也就是说,大宋对大金的赔款,他李申之用自己的个人资产出了。 如果李申之愿意承担这个后果,相信大宋朝堂之上没人会说他的不是。 反正都是人家的钱,爱给多少给多少。谁要是不服气,自己去谈判去。 没想到金人这边对于杀不杀岳飞,竟然这么容易就能松口,加点钱就行了。 只能说大宋这边也想要借机杀掉岳飞,所以才不愿意用多一点的岁贡去试探金人的口风。 心情大好的李申之继续乘胜追击,问道:“应天府(商丘)本是我大宋宗庙所在,不知是否可以归还我大宋?” “这个……”宇文虚中露出了难为的面色。 潜台词是:这事儿我就帮不上忙了,咱说了不算。 李申之知道他做不了主,但又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试探机会,继续说道:“既然宋金打算议和,以后就是一家人。我大宋的祖坟就是大金的祖坟。若是应天府还在大金手上,那么大宋每年祭祖都需要大张旗鼓地来大金的国土,宗室有人薨,也需要送到应天府来安葬,到时候金宋两国万一有个不小心,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那可就不好了。” 这句话一半是对宇文虚中说,一半是对完颜亮说的。 他跟宇文虚中不需要弯弯绕,只需要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宇文虚中自会给他想办法。但是完颜亮那里,就需要一点点小威胁才行。 李申之说得也很明白,既然大家都和议了,成了盟国,那么大金总不能拦着大宋祭祖吧? 既然是祭祖,肯定会带上大批的依仗和禁军。这时候万一宋金在应天府发生一点小误会,进而产生一点小摩擦,最后或许就会升级成两国的全面战争。 大宋不想打仗,大金同样也不想打仗了。 李申之看完颜亮面露犹豫之色,觉得有戏,继续说道:“况且应天府现在是荒地一片,百姓十不存一,占着也没啥用。不仅不能给大金带来税赋,还需要往这里移民垦田,专门派人看守,白白耗费许多人力物力。” 宇文虚中见李申之张口不离应天府,知道这个地方很重要,是这次和谈的使者志在必得的筹码之一。于是,他便本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态度,说道:“兹事体大,还需要咨询一番中京的陛下与皇后才行。” 意思是说:想要在这件事上压倒完颜宗弼,需要皇帝和皇后张口才行。割地的事情,他宇文虚中对完颜宗弼的影响力有限。 中京就是幽州,燕京,现在的北京。 皇帝完颜亶和皇后裴满氏刚好“巡狩”到了中京,于是帝国的中枢便成了中京。裴满氏是一个权力欲望很强的女人,可以很大程度上影响完颜亶的决定。 李申之一听,心中凉了半截。从开封到燕京,最快的马也需要跑上五天时间,这还是八百里加急驿站传递的速度,马歇人不歇才能做到。 以李申之现在的实力,跑一个来回至少十天就过去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就这还没有算上说服大金皇帝的时间。等到这条路走通,岳飞的尸首都凉了。 只恨没有电报,不能远距离快速交流。 正当郁闷之际,完颜亮说话了:“我在来之前,陛下和皇后曾经给过口谕,说割地之事也不是全无商量,但是有两点须得把握。其一,不能失了大金体面;其二,不能失了大金实惠。能保此两点,卿尽可便宜行事。”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且不说大金皇帝的态度如何,单说这句话中体现出完颜亮的地位,就很耐人寻味。 为何金主会给完颜亮口谕授权? 为何完颜亮敢当着宇文虚中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完颜亮到底有着多大的权柄? 他在完颜宗弼那里,有多大的话语权? 甚至,就和议来说,完颜亮与完颜宗弼到底谁说了算? 一百一十三、两股势力 就目前的局势来说,宋金和议的谈判,当然还是完颜宗弼说了算。 不管是政治地位,军事实力,还是资历,整个大金国没有人能出完颜宗弼之右。 而完颜亮能在和议这件事上与完颜宗弼掰一掰手腕,他的情况并不难猜。 能在几年后政变上台,身后必然有背景。 历来能当上皇帝的人,一定是代表着一个势力团体,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只皇帝,总统如此,首相如此,军政府的将军们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只不过是站在最台前的那个人。 完颜亮的个人背景不一定有多么的强,但他一定是金国之中某股势力的代言人。 他背后的势力很强。 只需要稍微一想,李申之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完颜宗弼代表着一股势力,而完颜亮代表着另一股势力,这两股势力并不是一条心。 至少在金国未来发展路线方面,并不是一条心。 同时,也说明大金国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 灭辽国的时候,他们面临的是生死危机,自然从上到下团结一心,铁板一块。可现在灭宋,变成了出力不讨好的事,金国内部出现分歧就在所难免。 至于除了完颜宗弼和完颜亮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势力有自己的想法,这些还需要更多的情报。就目前来说,这两股势力正好可以成为李申之谋划和议条件的支点。 完颜亮向李申之透露出了大金皇帝口谕,算不上泄密。 口谕的提前透露,算是给和议提前定下了调子,对宋金两国的使者都好,可以让大家朝着同一个方向去思考谈判的方向。 也就是说,如果宋国的使者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他们就需要先解决两个问题:如何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条件的同时,还能保住大金的颜面和利益不受损。 因为和议最终的决定权,在大金这边。 李申之解读到了其中隐含的信息:想要应天府(商丘)不是不可以,但要拿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大金,并且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满足大金。 大金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放弃实际占有的领地。也需要足够的利益来诱使他们放弃到口的肥肉。 李申之方才刚刚说过,应天府是大宋祖坟所在,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 现在缺的,是足够的利益。 李申之说道:“将应天府归还我大宋,自然不会让上国吃亏,我们打算……” 完颜亮抬手打断,说道:“不急说。你说服了我一个人也没用。” 李申之有些尴尬地看向宇文虚中,请求解围。 宇文虚中说道:“后天的宴会上,有大金的权贵,也有各国的使者,若是能在宴会之上达成协议,效果不亚于去中京(北京)谈判。” 李申之知道,今天这一关算是过了,收获颇丰。 但真正一锤定音的,还是后天的宴会。 那才是决胜的战场。 不料完颜亮却突然开口:“说了这么多,你说了算吗?不是还有秦桧吗?” 李申之心中咯噔一下,这秦桧果然是金国的奸细。有他在,和谈操作的空间就十分有限。 不论使者多么努力地位大宋争取利益,最后到了秦桧那里,所有的和谈条件必然走向最不利于大宋的方向。 若是这次和谈的结果最终还要去临安确认,那么秦桧依然会从中作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作流水。 好在他早有准备。 李申之故作为难地说道:“下官心里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虚中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堂堂大将军和我这个太师在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放心,说错了老夫给你作主。” 这些话是说给完颜亮听的,好让他有些心里准备,提前为李申之开脱。 完颜亮摆了摆手,说道:“但说无妨。” 李申之咬了咬嘴唇,假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道“下官来之前,原本还带了许多美酒。可惜半路遇到了截杀,美酒损失大半,无法孝敬太师和大将军,下官感到十分惭愧。” 完颜亮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李申之放了个屁。 宇文虚中见状,只得假装很认真地当起了捧哏,惋惜地问道:“是何人半路截杀?他们又为何截杀呢?” 李申之做出痛苦悲伤的姿态:“那波贼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我大宋泗州官府之人。” 完颜亮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他仿佛看到了大宋内部的内讧。 对于金人来说,一个分裂内讧的大宋,才是好大宋。宇文虚中也察觉到其中不对,问道:“那泗州官府之人为何如此大胆?” 李申之说道:“幸亏我们及时应对,才战胜了来敌。等到打扫战场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的背后主使,竟然是丞相秦桧。” 惊! 信息量太大,其中的逻辑悖论太多,完颜亮迅速展开了思考,并没有说话。 宇文虚中看了看完颜亮,又看了看李申之,紧皱着眉头。他也有一肚子的疑惑需要慢慢思考分析,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捧哏,不能冷场,便问道:“这丞相,为何要拦截你们?” “唉!”李申之哀叹一声,说道:“以往的出使都是丞相指定人选,他说谁是使者谁就是使者。可这次不同了,我们这次出使是官家亲自指定的人选。” 这番言辞,成功地引起了完颜亮的好奇心,他稍稍前倾着身子,凝神静听李申之接下来的话。 李申之给了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一点时间,让这条消息在他们心中稍稍发酵,然后才说道:“在临出发前,官家千叮咛万嘱咐下官,一定要带着最大的诚意,与大金上国达成和议条件,还特地嘱咐我们,只要能满足大金上国的条件,一定要尽量满足,超额满足,保证上国的贵人们满意。” 说完,稍顿了顿,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态,说道:“谁知道,这才走到了半路上,就被丞相的手下截杀……”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宇文虚中一脸疑惑:“那秦桧不是力主和谈的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他留在我大……” “咳咳……”完颜亮打断道:“那据你所想,这秦桧因何会截杀你们呢?” 一百一十四、离间秦金 关键时刻到了,能否动摇秦桧的地位,就在此时此刻。 李申之虽然早已打好了腹稿,事到临头依然难免有些紧张。 能够离间秦桧与金人的机会不多,今天就算一个。 一旦错事这次机会,鬼知道下一次机会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最起码,在他完成出使任务之前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更进一步说,在岳飞死之前,他都难再有机会来离间秦桧与金人。 李申之说道:“大将军和太师都是聪明人,想必到了这个时候,大将军和太师都能看出其中关节了吧。” 完颜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宇文虚中也陪着点了点头。 虽然没听懂,但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是聪明人。 李申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道:“往日里大金与大宋和谈的条件,想必大将军与太师都知道,为何与这一次官家给我们的口谕相差如此之大?” 这里面还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以往宋金战争中,大宋节节败退,谈判时依然可以强硬。这次是在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战之后的和谈,却提供给了金人更多的筹码。 李申之每说一句,都留下少许的停顿,仿佛老师讲课的时候,总要给差生一点点思考理解的时间。 “下官在这里说秦桧的坏话,本是下官的失职,以下犯上有所不该。”李申之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但是!他秦桧如此违背良心,如此不顾大金上国与我大宋之间的情谊,下官更是不齿!今日就算是以下犯上,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下官也定要揭露其丑恶嘴脸!” 先来了一通谴责,让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李申之继续说道:“他秦桧就是想要独吞金宋和议的果实,他想要两头通吃,中饱私囊!” 想要离间秦桧和金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家两方是穿一条裤子的人,自己去离间人家,很难找到突破口。 就这个破借口,还是李申之搜肠刮肚一个多月,想出来的办法。 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咳……”完颜亮纠正道:“是宋金和议。” 在宋人看来,“金宋和议”把金放在前面,以示尊重。而金人觉得应该是“宋金和议”,宋在前面表示是宋人求和的意思。 李申之不纠结这些细节,金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大将军说得对,这‘宋金和议’之所以迟迟难以达成,完全就是秦桧在从中作梗!” 金人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使团在半路上遭遇截杀的事件,完颜亮是知道的。 甚至于泗州知州是秦桧的心腹,他也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申之的一番话才能深深地打动他。 此时此刻,李申之要感谢这个时代没有电报,没有网络。要不然完颜亮只需要跟秦桧通个电话,他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宇文虚中听完,怒道:“这狗日的秦桧,我就知道这家伙不靠谱!大将军,我看此人不必久留!” 完颜亮虽然年轻有为,到底阅历少了一些。在宇文虚中这只老狐狸跟李申之这只小狐狸演的双簧戏里,他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判断能力。 宇文虚中的神助攻,并没有立刻改变完颜亮的态度。 “此时还需从长计议,不急于这一时。”完颜亮暂时没有给秦桧判死刑,但是离间的种子已经成功种下,还发了小芽。 李申之稍稍松了口气,离间虽没有立刻成功,终归也没有失败。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做完之后并不能立刻判断成败,这只是完成一件事的许多环节之一。 某一个环节做得非常优秀,或者某一个环节非常拉胯,都是正常的现象,并不能直接决定结局。伟人教导我们要戒骄戒躁,胜不骄败不馁,只有朝着目标不停地前进,才能突破曲折的道路,抵达光明的彼岸。 等到气氛稍稍缓和,李申之说道:“下官带来的酒虽在劫掠中被破坏大半,但也还有一些,虽不能让大将军和太师畅饮,却也能尝个新鲜。” 说着,就要吩咐下人去外面取酒。 完颜亮大手一挥:“既然剩下不多了,等到后天的宴会再呈上来不迟。” 完颜亮隐隐之中有拉拢李申之的意思,处处替李申之考虑,一副负责任的领导态度。 …… 对于自己刚才的表现,李申之给自己打了九十分。剩下的十分是觉得自己的演技还差一点火候。 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这些金人面前,本色出演。 …… 从宇文虚中家中出来,众人如释重负。 然后按部就班地又去“公关”了几家,才打道回府。 赵士褭待在鸿胪寺里,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看到李申之一行人回来,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到了李申之的房间里。 “申之,效果如何?”赵士褭焦急地问着,魏良臣和赵不凡也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等回音。 李申之轻轻一笑:“大获全胜!” “太好了!”赵士褭也不管到底是怎么个胜法,更不去询问他们具体都见了哪些人,谈了什么内容。 只要李申之说是大获全胜,那就是大获全胜。 李申之说道:“可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大宗正为小子解惑。” “申之你说。”稍微冷静下来的赵士褭,这才感觉到脚底下冰凉,盘腿坐在锦榻上。 赵不凡天生一副好察言观色的性子,赶紧回父亲的房间将鞋子取了过来。 金儿跟着张葱儿学了一手泡茶的功夫,虽没有青出于蓝,但也深得真传之七七八八,在临安城里已算是一把好手。 众人心情放松,各忙各的手边事儿,顺便听李申之与赵士褭的聊天。 李申之问道:“今日碰巧预见了完颜亮,他竟然对我有拉拢之意,不知是何居心?这大金的朝堂之上,到底是怎样的局势?” 李申之没有细说现场的状况,是担心隔墙有耳,暴露了不必要的信息。 但他今天见完颜亮之事不是秘密,说出来也无妨。 赵士褭喝了一杯热茶,捻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这完颜亮应该是跟皇后一伙的。” 李申之的大脑刚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反应慢了半拍,说道:“他们有一腿?大宗正是如何得知的?” “有一腿?”赵士褭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或许真的有一腿吧。” 竟然没有察觉到是李申之听岔了。 一百一十五、脸呢? 说起金人的政治格局,李申之的无用知识便不够用了。 实在是太乱了。 想靠某音那短短的几十秒的时间想要说清楚,几乎不可能,没人能做到。研究院的院士都做不到,更遑论几个搬运知识的博主。 首先就是金人那乱七八糟的名字,就足以把人绕得晕晕乎乎。 金国,作为一个脱胎于女真部落的政权,其统治集团中成员的名字里,必然有一个女真语的名字。 与契丹部落一样,女真部落同样也受汉文化影响深远,每一个体面的女真人还有一个汉文名字。 就拿金国开国皇帝来说,完颜旻这个名字,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听说过。 他的另一个名字家喻户晓,叫:完颜阿骨打。 “完颜”是汉姓,“阿骨打”是女真名。 好在女真人汉化程度不是很高,只有名字没有“字”。若是契丹人的贵族,除起了名外,还要起个“字”,比汉人更汉人。 再比如现在金国在开封最高权力机构的话事人:完颜宗弼是他的汉名字,女真名字叫斡啜,同样没人听说过。他广为人知的名字叫“金兀术”,即不是汉名,也不是女真名,而是一个“汉+女真”的绰号。 混乱的名字也有约定俗成的叫法,总的来说:与完颜阿骨打同辈分的第一代女真将领,都喜欢称呼“完颜+女真名”。从第二代开始,或者叫“完颜+汉名”,或者叫其绰号。等到了第三代,只称呼“完颜+汉名”。 名字乱是一方面,皇位传承也很乱。 金国的开国皇帝叫完颜阿骨打,第二任皇帝叫完颜晟(又叫完颜吴乞买,这个名字流传度更广)。阿骨打和吴乞买是亲兄弟,都是女真上一任首领完颜劾里鉢的儿子。 这样的皇位传承模式,与北宋开国时的“兄终弟及”很像。 可是金国第三任皇帝,突然就变成了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完颜亶。 而女真人的第三任、第四任、第五任皇帝,这三个人是堂兄弟,都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又玩起了兄终弟及,弟终兄再及的套路。 再往后的皇位传承虽然能够稳定在一脉之中,却喜欢跳着传。爷爷直接传给孙子,七世孙又直接跳到了九世孙。 就跟玩儿似的。 若不是下过一番苦功夫,一般人搞不懂女真人的权力架构。 赵士褭恰好下过这番功夫。 经过大宗正的一番分析,李申之大概了解到女真的矛盾所在。 当年女真建国打天下的时候,主要是女真部落一代目:完颜阿骨打,完颜吴乞买,加上女真部落二代目:完颜宗望、完颜宗辅、完颜宗翰、完颜宗弼、等等一众完颜宗某们。 他们的想法大概一致,就是要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倒一切腐朽的剥削敌人,把女真人的牧场拓展到天的尽头。 只可惜人力有所不及,他们在灭辽亡宋之后,便纷纷陨落,至今只剩下完颜宗弼(金兀术),这个在一代目和二代目中只能当个跟屁虫的人,成了女真巅峰战将中的唯一硕果。 等到了三代目,也就是完颜亶(金国第三任皇帝),完颜亮(金国第四任皇帝),完颜雍(金国第五代皇帝)这几个堂兄弟的时候,他们开始渴望和平,渴望经济、文化建设,厌倦了通过掠夺积累财富的模式。 而他们的这种渴求,与当年留守后方的女真其他部落首领们,达成了一致。 当年女真扩张的时候,完颜宗某们各个骁勇善战,出生入死的同时,也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打仗的缴获,基本上全都落入了他们的囊中。 留守后方的部落,只能喝他们吃剩下的汤。 当年“宗”字辈人很多的时候,完颜阿骨打一家势大,别人不敢说三道四。现在只剩下完颜宗弼了,别的部落自然也要为自己的部落谋求发展。 其实已经有几个“宗”字辈的人被说服,打算走和平发展的路线,可以被完颜宗弼给一锅端掉,主战派重新成为主流。 只不过这样的主流,根基太浅,仅仅是完颜宗弼一人在强撑而已。 …… 这时,一道沉寂了很久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如此卑躬屈膝,岂不是堕了我大宋威风?” 说话的,正是建国公赵瑗,未来的孝宗皇帝赵昚,这次出使的副使之一。 一路之上,赵瑗沉默寡言,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想法。 在泗州被截杀的时候,赵瑗临危不惧,但也没有越权瞎指挥。他知道,在这种危急时刻,不捣乱就是帮大忙。 等到了开封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年龄小,经验不足,任何事情都仍由大宗正赵士褭,会同魏良臣和李申之决断,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 以至于众人差点把他给忘了。 然而赵瑗毕竟是皇子,并且官家在隐隐之中,有将他当储君培养的打算,地位堪比准太子。 赵瑗不张嘴则以,一旦发表意见,众人不敢不重视。 李申之来到开封之后的种种作为,在使团中营造了一种“大获全胜”的舆论氛围,但是赵瑗却不这么认为。 看看李申之来了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拜访大宋的叛徒宇文虚中,投靠金人完颜亮,一副卑躬屈膝,卖主求荣的做派。 这是使者该干的事吗? 若不是赵瑗信任赵士褭的为人,他恨不能当场将李申之斩首示众。 大宋是他们赵家的大宋,使团丢了大宋的脸,就是丢了他们老赵家的脸。 当然了,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老赵家的脸早就没了。 赵瑗问话,赵不凡和魏良臣等人不敢轻易开口,赵士褭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众人将目光对准了李申之,等他这个始作俑者出面解释。 李申之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水,脑袋扭到赵瑗一边,问道:“臣敢问殿下,当名利不能兼顾的时候,该先顾名?还是该先顾利?” 赵瑗腰背挺直,双手扶着膝盖,正色道:“君子当杀身成仁,岂能见利忘义?为政者,自然要名利双收才行。但若是名利不可兼顾,当先顾名,后顾利。名利之辩,正如战争之时的人地之别。古人云:存地失人,终将人地两失,而存人失地,才能人地兼得。此处的名,指的便是人,利便是地。名即是本,利即是末,岂能舍本逐末!” 赵瑗的一通论述,有理有据,说得非常精彩,众人心中暗暗点了个赞。这一番言论稍微扩充一下,放到科举的策论里,都能算得上一篇上好的文章。 但是,在李申之这里,就不行了。 李申之看赵瑗的身姿,暗暗赞道:果然有人主之范,就是思想还略微幼稚了些,是个可造之才。 赞罢赵瑗,李申之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欠打的样子,说道:“臣觉得殿下说得不对。” 赵瑗身子微微前倾:“哪里不对?” 李申之说道:“殿下可是想说,臣在开封的一番举动,便是在行见利忘义之事,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赵瑗为人倒是坦荡,没有否认,更没有遮掩,反问道:“难倒不是吗?” “呵……”李申之嘲讽地一笑,同样反问道:“臣敢问殿下……” 忽然拔高嗓门喝道:“这大宋,还有脸面吗?!” 一百一十六、佛心动了 弃万里江山于不顾,只想偏安于江南,还要什么脸面? 弃祖坟于不顾,只想着自己过上安定的小日子,还要什么脸面? 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宋金战争的大局,临阵收回大军,导致大胜的局面转眼成了大败,还要什么脸面? 当然了,这些话李申之没有说,只是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遍,他的眼神就足以让赵瑗脸红了。 赵瑗抖了抖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真的没脸说。 李申之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朝廷的脸面是我李申之丢的吗?我李申之何德何能,就算趴在地上喊金人爸爸,能丢多大的脸?比称臣还丢脸吗?!” 此言一出,对在场的众人宛如五雷轰顶。 “称臣”,是赵构对金人的态度,为君子所不齿,却没人敢说出口去指责。有敢指责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发配到了天涯海角。 李申之敢这么说,就是公然鄙视当今皇帝赵构的懦弱,就是公然指责当今圣上(岳飞的死罪里也有这么一条,叫“指斥乘舆”。字面意思是指着皇帝的座驾说三道四,引申为公开指责皇帝。然此罪不当死刑,充其量贬官外放)。 赵瑗沉重地呼吸了几声,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驳。 赞同是没办法赞同的,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只觉得李申之的话字字如针、句句如刀,深深地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李申之继续说道:“脸面已经没了,我追点利怎么了?我追点利怎么了?你们就没有逐利的时候吗?现在说我逐利,吃肉的时候可倒知道挑肥的!” 集合家国大义与市井骂街于一体,完美发挥。 赵瑗无言以对。 赵士褭出来打圆场:“都是为了咱们大宋,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呢。后日就是完颜宗弼举办的宴席了,咱们尽早想想对策吧。” 李申之说道:“我累了,想先休息一会。” 说罢起身就走,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他是真的累了,奔波了一整天,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刷一会儿……算了,好无聊。 再则,刚才赵瑗对他的一番质疑,让他很心累,不想再跟这些人多说一句话。 自己处心积虑地,难倒不是为了大宋吗?为何还要被人误会成这样? 这一瞬间,他仿佛共情到了为大宋征战沙场的将军们,为大宋万民请命的官吏们,为大宋改革变法的大臣们。 就……好无奈。 …… “小和尚,你也觉得我错了吗?”李申之知道李修缘未来会是济公之后,再也无法把他当成小孩子了。 李修缘说道:“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说人话。”李申之有些不耐烦听这些。 李修缘淡淡一笑:“这都是你自找的。”然后闭上了眼睛打坐。 李申之一听这个,一扫疲惫的神态,瞬间键神附体,开启了战斗模式:“那为什么没有今世因,今世果呢?” 李修缘睁开眼睛想解释,忽然陷入了逻辑陷阱里,愣在了蒲团之上。 今世因当然有今世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李申之绝对不会问这么没水平的问题。 那么他想问的应该是……今世因,为何不是一定会有今世果? 就像努力学习就能考上好大学。可是努力学习,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吗? 既然不是一定,那么因果之间的关系不就被割裂了吗? 别说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种狗屁说法一定糊弄不了李申之那个大杠精,反倒容易成为他反败为胜的杠点。 李修缘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倒真有一种老僧入定的感觉。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遇到过这种杠法,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 李申之替他解释道:“今世的事,变数太大,不容易说准。佛祖说出来的话,万一错的多了,老百姓就不信了。不如说成前世今生,反正谁也验证不了。老百姓本着善恶有报的朴素道德观,自然就信得多了。” 真的是这样吗?李修缘的佛心动了。 佛教就是这样,其发展成什么样子,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市场。也就是说,老百姓需要什么样的佛教,他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佛教。 要不然大相国寺作为佛门重地,门前怎会容纳那些杂耍的江湖艺人们和小吃摊贩们。 不仅能容纳这些小贩,寺庙甚至会在法会期间邀请小贩们前来,好聚拢人气,有助于宣传佛法。 所谓庙会,是指庙门前的集会。 …… 一夜无话。 ……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在鸿胪寺吃的集体灶。 赵瑗见到李申之的时候,主动地打起了招呼,化解昨日的矛盾。 李申之的情绪也稍稍稳定了一些,回以和善的微笑。这家伙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任皇帝,自己的日子还长,关系还是不要搞得太僵的好。 再说,大宋再烂,也只是烂在皇室,跟这个时代的百姓无关。 身为一个华夏人,自己的祖先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自己需要拯救的,是这片土地上那万千与自己先祖一样的百姓。 又何必因为皇室里的某些烂人,搞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鸿胪寺的饭菜虽然不那么可口,但营养绝对均衡,平日里应付一口,填饱肚子肯定没问题。 甚至在有些小国的使者眼里,食堂的饭就是珍馐美味。 这时,高丽使者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啊,李公子,你们竟然在这里。” 高丽使者高兴地打着招呼,把食盒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我看你们昨晚睡得很晚,想得你们早起恐怕趁不上吃早饭,就去买了点羊肉包子,还热乎着呢。” 饭馆里面备的有食盒,方便食客们打包外卖。只需要付上少许定金,就能借用餐馆的食盒。若是遇到面熟的老客户,连定金都不用付。 李申之心中一阵感动,思密达果然是好兄弟,便不客气道:“谢谢了,我的兄弟思密达。” 那高丽使者终于摸清楚了这位大宋使者的根底,合着这位大宋使者的高丽话,只会说个“思密达”,而且用法还不对,纯粹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除了刚开口的“安宁哈撒哟”之外,其他的全都是信口胡诌的。 可谁让人家是上国天使呢,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上国天使说的都是对的,是我们自己说得不标准。 “趋炎附势。”赵瑗再次表现出了自己政治上幼稚的一面。 高丽抛弃大宋转投大金门下,这是给大宋下过国书的,赵瑗知道一些内情,也知道他养父赵构想骂高丽人而骂不到的无奈。 赵瑗声音虽小,却传到了高丽使者的耳朵里,一时间让高丽使者颇为尴尬。 李申之一把搂住高丽使者的肩膀:“感谢我的高丽兄弟,以后有机会去临安,我请你吃最贵的酒楼,嫖最贵的姑娘。” 高丽使者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 果然简单粗暴的东西最容易打动人。 曾几何时,李申之也十分鄙夷趋炎附势之人。但是看到高丽使者才突然醒悟,这又何尝不是弱小者为了生存下去的无奈之举呢。 反观自己,与其在这里抱怨人家趋炎附势,不如努力提高自己。 当自己强大之后,趋炎附势之人自然会再回来。 相比于大宋喜欢玩的各种尔虞我诈,小国寡民唯有尊重强者。这么说来,反倒是高丽人更加的实在,因为人家的信条始终未变过。 …… 整个一天,开封城都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情报。 最热闹的地方,是各家权贵们的书房。 昨天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开封城。 其中的重头戏,是李申之贿赂各方官员。而重头戏里的重头戏,就是宇文虚中家的那一站。 宇文虚中和完颜亮并没有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刻意保密,甚至还略微纵容手下们散播出去一点只言片语,就是想在宴会之前放出一点风声,让有野心、有想法的人能够提前谋划一番。 这开封城,并不是完颜宗弼一人说了算。 当然了,每股势力的关注点都不同。各国使者们最关注的,是宋金之间到底议和能不能成,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议和。金国权贵们关注的,是完颜宗弼的权势还能持续多久。 至于无奈投降金人的汉人们,则是盘算着到底该继续侍奉金人,还是择机南下归宋。而侍奉金人,是该想办法全家移民到中京,还是就留在开封城中。 更让人惊讶的是,宇文虚中在李申之走了以后,当着完颜亮的面把秦桧给痛骂了一遍,说要上书陛下废除与秦桧的关系,让李申之当金国在宋国的联络人。 谣言便是这样,宇文虚中不过是随意地提了一嘴而已,传导完颜宗弼耳中的时候,已经成了宇文虚中誓要除掉秦桧,必杀之而后快。 完颜宗弼并不在意这些。 他是跟着女真部落一代目战神和二代目战将们征讨过天下的人。在他之前,金人作战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从他开始,金人逐渐打了几个大败仗,也打了几个大胜仗。虽打破了无敌金身,却也依然能够保持对宋的军事压迫,以及战略攻势。 他认为,一个部落,或者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实力。一些机关权谋都是弱者玩儿的东西。 强者之需要一路杀过去就完了。 如果杀不过去,那只能说明自己不够强,回家休整一番,等实力够强了再杀过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直到宴席开始的时候,依然是这般想法。 一百一十七、最受欢迎的人 完颜宗弼是傲慢的,傲慢的人必将走向毁灭。 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因为谦虚的人也必将走向毁灭。 这样的话李修缘一定会认同,因为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同时他也认为自己必将走向毁灭,很淡定地走向毁灭。 傲慢和谦虚的人,虽然最终都会走向毁灭,但是谦虚的人总是招人喜欢,而傲慢的人往往招人嫉恨。 宴会还没开始,李修缘竟然成了在场最受欢迎的人。 各路人马陆陆续续的进场,其中最唏嘘的,还要数赵士褭和魏良臣。 宴会的地点在北宋皇城的大庆殿,恢弘的气势比现在的故宫还要雄伟,富丽堂皇不减当年,青砖绿瓦有着浓郁的赵宋特色,金人没有作任何改动,只是稍加修缮之后直接拿来用。 大庆殿里据称可以容纳数万人,是北宋举行大朝会的地方。 无数北宋名臣在这里留下了他们风姿绰约的身影: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苏轼,包拯…… 也有无数跳梁小丑在这里胡作非为。 这样一座集规模与精巧与一身的宫殿,现在用来举办一次宴会,绰绰有余。 赵士褭曾经在这里参加过大朝会,而魏良臣是宣和年间的进士,依稀还记得当年殿试的时候在这里跪拜先帝宋徽宗。 遥想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胸怀天下,也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在这里位列前班,挥斥方遒。 哪曾想,如今自己竟然反倒成了此间的客人。 却说大宋使团落座之后,各路宾客纷纷前来拜访,仿佛这些宋使依然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众人拜访的对象,既不是赵士褭这个正使,也不是李申之和赵瑗两个副使,而是看似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小和尚,李修缘。 李修缘作为陪侍人员参加宴会,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座位,而是跟陆游坐在一起。陆游则是作为李申之的后援团,顶替了使团中别的官方成员出席宴会。 见众人纷纷拜访李修缘,陆游尴尬地欠了欠身子,转身去与李申之凑了一桌。 “感谢小师傅替我把脉,那日你走之后,果然头晕症状减轻了很多。还请小师傅给我开个方子将者病症根治,老夫必有重谢。”一个虎背熊腰的金人官员恭敬地说道。 李修缘宠辱不惊地说道:“病生非一日之祸,病去也非一日之功。你只消按照小可的法子去做,日久必见其功。” 这就是个三高患者,放放血就好了。这个“土”办法,还是他跟李申之学来的。 但要想根治,就没那么简单了。放血只是一个临时缓解症状的措施。 根治的方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饮食清淡,多运动,规律作息,凡事不要想太多,放松心情。 十个医嘱里至少有九个半是这样写的,剩下半个是“吃好喝好”。 其实人类的疾病,大半都源于日常中不健康的生活习惯。 正如扁鹊曾评价过他们兄弟三人的医术:“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因为“长兄於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於诸侯。” 大概意思是:长兄看到百姓的生活方式不健康了,就及时纠正,避免疾病的发生,百姓们根本就没人生病,他们甚至不知道大哥是医生,会看病。二哥在疾病将发未发之时,及时介入,提早治疗,早诊断早治疗,老百姓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素质好,得的只是小病而已,并不觉得二哥有多神。至于扁鹊,当病人已经发病,找遍了大夫治不好的时候才去找扁鹊,所以扁鹊治的往往都是绝症,就显得扁鹊很神。 细究起来,扁鹊的这段话未必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 毕竟能治好绝症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 剩下的来求助之人大体都是如此,李修缘用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妙招”,帮这些人暂时地缓解了各种慢性病的症状,现在人家都来求根治的方子来了。 李修缘本着一颗行善之心,能帮便帮。不能帮的也好言相劝,跟人陈明厉害。 前来拜访之人全都收获颇丰,满意地离去。 当然,也有个别不满意的,因为他提的问题就离谱:“小师傅,我家夫人只生女儿,生不出儿子,小师傅能否帮帮忙?” 李申之一把推开这个没眼力见的:“他还是个孩子……” 这时,正主完颜宗弼到了。 …… 金兀术出场,全场立马寂静,在大殿里游走交际的人,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仰望着高台之上的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很满意现场的氛围,一脸杀气,却又故作友善地笑道:“今日是我大金皇后的生辰,我等不能亲赴中京一睹天颜,便再此处为皇后贺寿。诸位,饮胜!” 说罢,豪迈地一饮而尽。 “饮胜!” 在坐的诸位多数也是游牧政权势力的使者,跟着纷纷一饮而尽,露出了豪迈的笑声。 在完颜宗弼的主持下,众人一连干了三大碗,才放下酒碗。 完颜宗弼说道:“我大金是仁义之师,遥想当年也是为了反抗大辽的压迫,才迫不得已起兵反辽,慢慢地才打下了如今这番基业。今日借着为皇后庆生的宴会,邀请诸位在此相聚,希望诸位能够了解我大金除暴安良的一番苦心。请诸位回去之后禀明各国的君主,早日与我大金签订和议条约,早日止兵戈。饮胜!” “饮胜!” 一番话先武后文,用满含杀气说了出来,便带了一些威胁的味道。 在金之前,契丹人建立的大辽是东亚第一强国,威服四夷,八方来贺。如今大金灭了大辽,也想继承大辽当初的地位,当东亚各国的宗主国。 然而想要让别人认可,就要拿出相称的实力来才行。 周边的国家虽然没个体量大的家伙,但一个个的都是桀骜不驯的主。 诸如西夏、回鹘、蒙古、高丽,这些家伙在大辽时期都没有屈服过,凭什么就要卖金人的面子? 更不用说还有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更是与大金不共戴天。 还有南边的大宋,跟大金时战时和,有胜有败,更加凸显得大金并不具备威服天下的实力。 金人若是不服气,完全可以一个个地把他们全都打服了,可惜金人又耗不起这样的战争,于是乎完颜宗弼便想要来一次鸿门宴,逼着大家屈服于大金。 这次宴会想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关键钥匙正是大宋。 在华夏别的朝代眼中,大宋是最不争气的之一。但是放眼当下,战力真的比南宋强的,貌似不超过两个。 至于国力,更是…… 嗨,不说了,钱都是给别人挣的。 只要大宋能够跟金人达成一份令大宋足够“屈辱”的和议条约,那么金人就有足够的底气去胁迫别的国家。 一旦多数国家都愿意奉大金为宗主国,与大金和平相处,那么剩下的少数几个国家,很快就会丧失抵抗意志。 大金虽然没有精力把周边的国家挨着揍一遍,但要是集中精力揍其中一个的话,谁也受不了。 完颜宗弼目光看向了大宋使团这边,各国使臣也跟着看了过来。 金兀术说道:“宋史千里迢迢赶来,本官前几日身体抱恙,未能出城远迎,当真是过意不去呐。” 金兀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身子甚至还略微地后仰着,连手都懒得拱一下,着实看不出一点过意不去的样子。 赵士褭心中有气,却依然抱拳回礼:“都元帅客气了,能为大金皇后庆生,是我等的荣幸。” 两宋辽金的官职里面,有个很有特色的字,叫作“都(du)”。 比如说禁军有许多统制,那必然还有一个都统制是他们的上司。金国有许多元帅,便有一个都元帅,其地位更高一级。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前的官职,唤作都点检,是禁军许多点检的上司。 真要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恐怕应该念做都(dou)。 统制是军队的中层指挥官,再设一个更高级别的官儿,把这些统制全都指挥起来,就叫作都统制。 完颜宗弼这个“都元帅”,倒不是说他真的就能指挥得动许多个元帅,而是为了区别他与别个元帅的地位,突出金兀术高人一等的地位。 完颜宗弼假客气了一句,直接问道:“那和议条件,赵构如何说?” 一百一十八、一饮而尽 却说完颜宗弼丝毫不留脸面的质问,当庭喊出赵构的名字,让一众大宋使者颜面尽失。 打人不打脸,仇人还要留三分情面。 完颜宗弼这是想把宋使踩在脚底下摩擦,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留。 如此侮辱,使得大宋正使、大宗正赵士褭好不尴尬。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驳起。可就这样算了,心中终究意难平。 若是年轻上十岁,赵士褭直接就掀桌子走人了。若是能年轻二十岁,他甚至敢拔剑与完颜宗弼当庭决斗,没来由受这番鸟气。可是岁月的打磨,让他多了几分隐忍。 正在他为难之际,李申之给他解了围。 只见李申之抱了抱拳,说道:“下官来的时候带了一些美酒,献给都元帅,不如咱们边喝边聊。” 一番卑躬屈膝地说辞,引得赵瑗连连摇头。 完颜宗弼也是眉头一皱,正准备呵斥这个突然捣乱的年轻人。 这小子是有多么的不懂事,没看到大人们正在谈论大事么?横一杠子说什么酒不酒的,这不是故意捣乱找事儿么。 宇文虚中却抢在完颜宗弼之前开口,说道:“早就听闻大宋临安新酿出了一种美酒,千金难求一壶。今日有幸能尝一尝,当真是三生有幸呐!” 紧接着,女真的贵族里也有几个人附和着。他们都是被李申之公关的对象,每人分了一小壶的“胡虏血”。就那么一小壶,当真是琼浆玉液,妙不可言。就是正喝着上头呢,没了…… 这几天想这个酒直想得心痒痒。 日盼夜盼,就盼着在宴会上,能好好地痛饮一顿。 完颜宗弼再想呵斥,已然来不及。大家馋酒的情绪已经被点燃,李申之又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应道:“那就呈上来吧。” 不多时,美酒呈上,每人面前盛了满满一碗。 女真人人好酒,完颜宗弼闻到酒香的时候,早已馋虫大发,食指大动,端起酒碗喝道:“饮胜!” 连祝词都懒得编了。 “饮胜!”在坐的众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话音还未落,那酒就像长了腿儿似的,钻进嘴巴,滑过喉咙,“咕”地一声,一大碗酒便下了肚。 喝过的人有心里准备,一口干下去满嘴酒香,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那逐渐上头的感觉。 没喝过的人,猛地一喝高度酒,被呛得剧烈咳嗽了一阵。再喝时,便没了这副狼狈的样子。 完颜宗弼虽然也被呛到,但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给忍住了没有咳嗽,他觉得自己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 宋人都没咳嗽,自己坚决不能咳嗽。 硬是憋了一阵,实在憋不住了,才假装吃肉的时候被呛住,赶紧咳嗽了几下。 完颜亮也是第一次在宴会上喝到这种高度美酒,入口刚烈,却又余香绵绵,相比之下自己之前喝过的酒完全就是酸水。 完颜亮问道:“如此美酒,当真世间罕见,不知此酒唤作何名?” 李申之对完颜亮的态度比完颜宗弼还要恭敬,不仅拱了拱手,身子还朝旁边挪了挪,避开了面前的案几,说道:“胡虏血。” 古人在行礼之时,有避席一说,以示庄重。 所谓席,表示自己坐着的地方,行礼的时候要避开自己跪坐的地方。尤其在酒桌之上,离开自己的座位,就要朝旁边挪一挪位置,避开前面用餐的案几,再恭恭敬敬地施礼,才是最高礼节。 方才对着完颜宗弼拱手的时候,李申之可没有避席。 不过再庄重的礼节,也掩饰不住李申之狂傲的姿态。 从在场金人们和各国使团们的表情就能看出,李申之的话有多么的过分。 尤其是完颜亮,脸色黑成了猪肝,只恨自己多嘴,不该问酒的名字。 再看完颜宗弼也没好到哪里去,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升起,恨不能当场下令砍了李申之的脑袋。 而各国使团们的成员,更是悄咪咪地不敢搞出一丝动静,生怕女真人的怒火发到自己头上。 当女真人真正生气的时候,这些小国的使者们,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完颜亮稍一冷静,觉得还是要从大局出发,不能让完颜宗弼将李申之给咔嚓咯。这个李申之是他好不容易物色到的一个可用之人,日后有大用。 完颜亮在金兀术发火之前,抢先问道:“为何起这样的名字?” 发问之时使劲地给李申之使眼色,努嘴吧,意思是:都元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如果你解释得不好,神仙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其实就算完颜亮不替他解围,那么宇文虚中也会当好捧哏的,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既然完颜亮忍不住先开口了,宇文虚中便可以继续隐藏自己。这些解围的话由完颜亮说出来,效果也远好过宇文虚中来说。 李申之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完颜亮的善意,说道:“所谓胡虏,指的是蛮族。大金上国与我大宋都是文明之国,时常被蛮族骚扰,真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才叫痛快!如此刚烈之酒,自然要配上最豪迈的名字才行。这胡虏血,正当其名!” 这一通话,也就是糊弄一下普通人而已。真正的女真贵族,谁又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在十年前写下的诗句,没来由已经被人给忘了。当时宋军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大金。你叫个胡虏血,又说指的不是大金而是别人,糊弄鬼呢? (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一说创作于1132年,一说创作于1134年,前后相差不多,大体都在“十年前”。) 完颜亮的眉头稍稍舒展,对李申之的解释虽不甚满意,却也勉强能过关。至少当完颜宗弼要砍他脑袋的时候,完颜亮也能为他辩驳一二。 宇文虚中见状,说道:“没错,我大金与大宋都是文明之国,辽人才是胡虏。可恶的辽人,上欺我大金,下侮大宋,是我金宋联手才赶走了辽人这群胡虏。饮胜!” 大金皇帝完颜亶主张全面汉化,宇文虚中是大金未来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由他来说这样的话,非常符合人设。 虽是在替李申之解围,众金人贵族们却都认为理当如此。 “饮胜!”场面有些稀拉,端起酒碗的人不多,喝掉的更少。还有人更是端起了酒碗,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因为完颜宗弼没有端酒碗。 宇文虚中不理会宴会上众人的小心思,自顾自地率先干了碗中的酒,将酒碗重重地放在了身前案几之上。 瞧那架势,隐隐之中像是在向众人宣布:站队吧。 大宋使团自然是跟着一饮而尽。这时候他们不捧场,更没人捧场了。 “饮胜!”完颜亮眉头一皱,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几个女真贵族,陆陆续续地跟着完颜亮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接下来,高丽使者、西夏使者也跟着纷纷端起酒碗:“饮胜!” 一饮而尽。 “哼!”完颜宗弼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也端起酒碗:“饮胜!” 一饮而尽。 “饮胜!” 剩下的人才敢端起酒碗,愉快地一饮而尽。 一百一十九、不当宗主国 却说宴会之上李申之乱说话捣乱,紧跟着宇文虚中替他站台,再到后来完颜亮也跟着凑热闹,总之都是想给完颜宗弼不痛快。 反观完颜宗弼不仅没怎么生气,而是不急不躁,一脸的淡定。 完颜亮想让众人“饮胜”,他完颜宗弼只是坐着不动,不端酒杯,如此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在场之人有一大半不敢有丝毫动静,其威势之重可见一斑。 现在正是完颜宗弼人生中最最巅峰的时刻,不管是在皇族里的辈分、在大金国权力圈子里的资历,亦或是军事政治能力、权势,全都是最高涨的时候。 纵观金国之内,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包括皇帝完颜亶,也不敢。 要知道完颜宗弼这一次重掌军权,挥军南下,是靠了政变的手段才重新掌权。 当他处于相对弱势的时候尚且能够通过不正当手段,从肉体上消灭对手,更遑论现在如此强势的状态之下。 金国的人虽然爱财,但是更加惜命,没人敢跟他硬刚。 除非不要命的人。 几碗胡虏血下肚,饶是海量的完颜宗弼,也略微有些上头。 高度酒喝得急了,酒量再好的人也会有点上头。当然,离醉还差得远。 微醺的完颜宗弼审视着大宋使者,仿佛看一群跳梁小丑一般,不屑道:“现在可以说一说和议的事了吧。” 赵士褭没接话,直接让李申之出马,全权接管这场别样的“谈判”。 李申之也不谦让,直接拱了拱手(没有避席),说道:“好叫都元帅知道,下官对这和议的条款,有一点不同的想法。” 完颜宗弼眉头一皱:“你家秦丞相都答应的条款,到你这里难倒还有什么变数不成?” 李申之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见秦桧的名字,立马火冒三丈。 当然,是假装的火冒三丈。 他李申之与秦桧不同戴天的人设不能崩。只要是秦桧说过的话,一定要跳出来踩一脚。 “难倒都元帅还不知道吗?正是秦桧这狗厮的阻挠,才使得宋金议和迟迟无法达成。他答应的条款,代表不了我大宋的诚意,自然不能作数。”李申之用最强硬的口气,说了最卑微的话,强烈的反差,一时之间让金国贵族们和别国使者们都没反应过来。 等细细一品味,才知道李申之这是要做出更大的让步来了。 李申之这番话本就不是对完颜宗弼说的,而是故意抛出来的钩子。只有这样说了,金国的其他贵族们才会对他接下来的话有兴趣。 而这些贵族们,是今天宴会之上议和谈判的关键。 完颜宗弼戏谑地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都有什么诚意呢?”此时的金兀术就像一只捕猎的猫一样,把自己的猎物老鼠摆弄在脚下,玩够了才会下嘴。 殊不知李申之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李申之说道:“和议第一条,大宋对金称臣,下官觉得不妥。” “这有何不妥?”完颜宗弼略微有点不耐烦,自顾自地饮酒,连“饮胜”都懒得说。 在坐的众人见状,也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今天的宴会着实是来值了,不仅看上了一场好戏,还能喝上美酒。要是每人能再来一盘炒豆的话,那就完美了。 李申之说道:“大金上国之皇帝陛下,乃是当今天下的天子。自古大臣为天子牧民守边,自当食君之禄,与君分忧。若是大宋官家成为了大金的天子的臣子,那么上国陛下到时候是否要给我大宋官家发俸禄呢?” “嘶……” “噗……” “哈……” “吭……” 宴会之上,众人姿态各异。那最后一个人不知为何,鼻孔里冒出了一根豆芽。 就连完颜宗弼都差点没憋住笑。 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储君赵瑗,他始终黑着一张脸。另一个没笑的人,是李申之。心理素质极佳的他,脸上无比地诚恳,一心为大金思考的模样。 完颜宗弼说道:“往常西夏对大宋称臣,大宋不过是封了个节度使而已,也没见给西夏发俸禄。” 李申之一脸惊讶:“怎地没发?发得还不少哩!”说罢,转脸看向了魏良臣,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北宋与西夏之间的议和堪称千古奇葩,西夏对宋称臣,反过来却是北宋给西夏每年许多岁贡。让一旁的大辽看着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对大宋的岁贡是该要,还是不该要。 只不过岁币的数量、以及交付形式,李申之记得不是很真切。这时候突然提起来,他需要专业的外交官提供准确的数据。 魏良臣饱读诗书,对大宋过往的历史了然于胸。他又是老牌使者,果然不孚众望,说道:“往年的宋夏议和中,西夏对宋称臣,大宋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除此之外,每年逢年过节还会再赐给西夏白银二万二千两、绢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 魏良臣的言语之中,着重强调了“赐”字,正好呼应李申之的“俸禄”。想要人家对你称臣,就要支付相应的俸禄。 古代的重要节日,有端午节、冬至、上元节,以及皇帝的生日等等,少说也有五六个。 这要是全部加起来,总数比宋金和议中大宋给金国的岁币都要多。 大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旁边许多小国动了心思:要不,咱们也对大宋称个臣? 他们又哪里知道,西夏的这些称臣岁币,都是自己打出来的。要不你去问问高丽和安南,看他们有没有岁币拿。 大金死气白咧地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才不过得到了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的岁贡。再看那西夏,只不过称了个臣,一年下来就能得到银近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还有不下十万斤的茶叶,怎么看都是西夏大赚。 这样一个认识误差,正是李申之着力想要引导的方向。 李申之继续说道:“若是大宋对大金称臣,那么当有外地入侵我大宋的时候,大金是否要发兵协助我们击退强敌呢?若是我大宋遭遇天灾的时候,大金是否需要调拨钱粮以助我大宋赈灾呢?” 宋使说的这些,都是一个合格的中央政府需要对地方政府承担的职责。若是中央政府连这些最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到,又如何让别人对他臣服呢? 这些话若是在宋使和金使两人之间说出来,大概会被金使骂得狗血喷头。然而宴会之上不只有宋金两国之人,还有许许多多别国的使者。若是现在金国矢口否认,不愿意承担这些职责,势必会影响他们大金在周边小国心目中的地位。 盛唐时期的李唐王朝,给中央帝国塑造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但凡想要威服四夷之人,从来不是只靠武功可以做到的。 说到这里,已经有大金贵族开始摇头了。 李申之避重就轻地说了许多当宗主国的“责任”,净是些麻烦事。若是当了宗主国需要应对这许多麻烦,这个宗主国倒是不当也罢。 至少这些久贫乍富的金国人,只想收保护费,不想当大保姆。 完颜宗弼倒也不是非要逼着大宋称臣,他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的筹码而已,让大宋方面在和议之中付出更多的代价。 看了看左右贵族们的反应,他并没有继续要求大宋称臣,说道:“既然你们想要体面,那就需要付出体面的代价。这岁贡之事……” 李申之不等完颜宗弼落音,伸出三根手指,抢白道:“三十万!大宋给大金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 金人贵族们的区域立马变得嘈杂起来。 “唔……我没听错,是三十万吗?” “真的是三十万,看来这个使者的确是带着诚意来的。” “听说之前的谈判很不愉快,一直在二十万上下纠结。” “二十万已经是旧消息了,据我听到的消息,岁币已经谈到了二十五万,那宋人死活都不肯再让步了。” “其实二十五万也不少了,只要大宋愿意开放榷场,咱们能换会需要的盐和茶,其他倒也无所谓。” “嗨,要是按我说,这宋人如果再多出一点岁币,什么称臣不称臣的,全都无所谓。” “你没听他刚才说的,当了大宋的宗主国,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帮他们打仗,简直太麻烦了。” 完颜宗弼暂时没有接话,仍由这些金人贵族们讨论。 当听到再加一点岁币的时候,完颜宗弼心中一动,说道:“三十万不够。” 李申之立马伸出了四根手指,毫不犹豫地说道:“四十万。” 完颜宗弼眉头一跳,心中欣喜,没想到只是随口一说,竟然就又加了十万的岁币。那么自己再给大宋使者施加一些压力,是不是岁币还能继续往上再加呢? 没想到李申之没等他开口,而是紧跟着说道:“四十万不能再加了,这是官家给我的上限。若是大金上国还要增加岁币,那么这和议便谈不成,下官也只能提着脑袋回去见我大宋官家。” 金国贵族们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这可真是个实诚孩子啊,上来就把自己的谈判底线给露了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了谈判桌,迟早被人给拿捏得死死的。 完颜宗弼也是这般想法,心情大好,说道:“那便依你,岁币四十万,不称臣。”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条款,所有人都很满意。 大宋要到了面子,大金要到了实惠。 反观各国使团,他们在这第一次的交锋里,看到了大宋的经济实力和大金的军事实力,感觉这俩家伙都不是好惹的。 金人贵族那边有人开始煽风点火:“我就说秦桧那小子不可靠,当年宗翰就一直倚重这个家伙,现在都元帅也如此看中。我看呀,要不是秦桧这小子从中作梗,咱们早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秦桧那小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既然他以往能背叛大宋投靠我大金,现在就能背叛我大金重新投靠大宋。” “你知道吗,秦桧那小子的老婆可是宋国前朝宰相的孙女,他秦桧是现在宋国的宰相,他们还能心向着我大金咯?” “你说那秦桧的孙女竟然是宰相的孙女?可惜了,没尝尝是啥滋味儿……” “我跟你说,这宋国的公主们,滋味当真是妙……” 说着说着就跑歪了话题,赵瑗再度气成了一脸猪肝色,赵士褭、魏良臣、陆游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有李申之面不改色,一切如常。他认为那些被虏之人都是活该,他们弃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享受民脂民膏,活该落入金国五国城那般地狱。 说回秦桧,一直以来,秦桧都是宋金和议的桥梁。不论是宋人,还是金人,都是通过秦桧来传递和议的意愿,并且达成具体的条件。 谁曾想机缘巧合之下,金人已经抛弃了他,把他当成了宋金和议最大的阻碍。 李申之等金人议论了一阵,见话题渐渐远离了秦桧,再讨论下去对今日的议和谈判没什么意义,便再次开口说道:“这割地之事,下官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 一百二十、惹不起 却说刚说完了称臣之事,李申之又提出了割地的问题。 按说大宋称臣不称臣,女真人其实是不怎么在乎。对于这个新兴政权来说,他们更加注重实际的利益,而不是这些虚名。 真要是大宋给的岁贡多了,他们向宋称臣又何妨? 当虚名和利益二选一的时候,必然是利益优先。 可是割地就不同了,因为土地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如果想让他们放弃已经到手的土地,除非给出更大的利益。可是什么样的利益能比土地更加诱人呢? 当面临的问题变成了利益与利益的二选一,就看哪个利益更大。 宋国割地给金国,这已经是天大的利益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利益。 李申之说道:“按照之前的谈判,西线以大散关为界,东部以淮河为界,下官私以为有一点不妥。” 李申之说得越是一本正经,金国的贵族们越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大送使者当真是他们的福音,看似在一字一句地修改和议条款,实则是给大金国送温暖来了。 完颜宗弼心情颇为放松,故作拿捏的姿态,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呢?难不成你们打算以长江为界?” (古代的“江”,单指长江,也有用大江来称呼长江的。但是从晋朝之后,陆续有人开始使用“长江”这个词,金兀术此处用长江并无违和之处。) 完颜宗弼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姑且狮子大开口一把,把谈判的筹码说大一点。保不齐这大送的使者就答应了呢。 刚才的岁贡不就是这样么,随便动了动嘴皮子,岁贡就多出了将近一半,从二十五万涨到了四十万,从没谈过这么爽快的买卖。 有珠玉在前,由不得金国人期待感爆棚。 只不过李申之的开场白,让他们有点失望:“都元帅说笑了,怎么能划到长江呢。下官是想说,能不能把应天府还给我大宋。” 原来不是送温暖,而是要账来了,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完颜宗弼黑着脸不说话,晾着李申之颇为尴尬。 “呃……就是归德府。”李申之硬着头皮解释了一句,避免冷场。 商丘,北宋的“南京”,南宋赵构登基的地方,后来被金国攻占,扶持的伪齐刘豫把这里改成了归德府。直到一百年后,才由南宋的理宗皇帝重新夺回。 这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龙兴之地,是赵宋官家的祖坟所在,是南宋高宗赵构的登基之地,无论怎么说,都是对大宋举足轻重的地方,把这个地方要回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在三年之前的第一次绍兴和议中,当时主持政局的完颜昌(完颜挞懒)主张对宋议和,并且把河南、陕西的领土全部归还了南宋,其中就包括了应天府。甚至开封也在归还之列。 只可惜,议和刚刚达成一年之后,完颜宗弼干死了完颜昌,撕毁了和议条约,领兵大举南下,重新夺回了当初许诺归还给大宋的领土。 正是有这么一段往事在,所以金国的贵族们,并不觉得归还应天府有什么不妥,他们只想着怎么才能跟宋国索要更多的利益。 完颜宗弼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大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到嘴的肉怎么能吐出来’?”说着眉头一挑:“你倒是给咱说说看,宋国能给出什么好处?” 戏谑的表情宛如猫捉老鼠一般,将李申之衬托得活像一个小丑。 “哈哈……” 金人贵族们跟着一阵哄笑,看着李申之焦急的模样,越发觉得滑稽可笑,都看戏一般地等着李申之开出价码。 李申之这次没有着急,而是反问道:“不知都元帅,想要怎样的好处?” “哦?”完颜宗弼一惊,心中暗叫不好。 上了这小子的当了。 合着这个宋国的使者一开始就没有想开价,而是等着他来开出交换应天府的筹码。 狡猾啊! 砍过价的人都知道,往往第一个喊出价格的人,很容易吃亏。 当不知道对方心里底价的时候,任何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格,都可能被对方秒接,闪电成交。 一旦事实达成,先喊价那个人必然觉得自己大亏了。 你觉得值一百块钱的东西,砍价时冒着被揍的风险冒死喊了五块钱,结果对面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就成交了。你慌不慌?感觉亏不亏? 现在难题摆在了完颜宗弼面前,他在微醺的状态下,急速地思索着。 这该死的酒,让人无法冷静下来。 完颜宗弼衡量的利弊并不复杂,无非是两点,第一点是增加岁贡,第二点是以地换地。 增加岁贡这一条走不通,刚才已经被李申之给堵死了。 方才说到岁贡的时候,李申之一口气把岁贡的筹码加到了自己的极限,还遭到了女真贵族们的嘲笑。没想到现在回头来看,却是直接封死了岁贡这个议题,让人无法再开口。 一旦女真人要求增加岁贡,李申之完全可以抱歉地摊一摊双手,表示对和谈无能为力。 而金人,是想要促成和谈的,他们也怕宋人掀桌子跟他们战场上见。 他们之所以能在谈判桌上那么强势,是因为赵构的一味退让给惯出来的。 再说,这次宋国方面在岁贡上的退步非常之大,堪称诚意满满,满到金国也不好意思再加。 反观另一点,以地换地,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完颜宗弼是一个纵横万里的大将军,整个中华大地鲜有地方他没去打过仗,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印在脑子里。 凡是宋金之间比较著名的战争,基本上都有他参与的身影。等到了宋金战争的后期,基本上每一场重要的战争,都是完颜宗弼作为金军主帅。 只需要闭上眼睛稍微想一想,宋金交界处的地图就呈现在眼前。 宋国既然要应天府,就是在东线向北突进了一些。如果是以地换地,那么目标只能在西线。总不能拿应天府去换岭南之地吧?就算宋人愿意换,金人对岭南之地也是鞭长莫及,一块够不着的飞地,要了也白要。 李申之看着完颜宗弼阴晴变幻的表情,淡定地端起酒碗,一口干掉,顺便吃了一块肉。 刚才谈判太消耗脑力,连带着体力消耗也很大,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会。 如果不出所料,完颜宗弼应该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 只要能说服完颜宗弼愿意归还应天府,那么以东线换西线将是唯一的方案。 应天府是战略要地,那么秦州与陕州又何尝不是战略要地?这是一次平等的交换,让人看不出一丝的不对劲。因为本身就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片刻过后,完颜宗弼还没有睁开眼睛,有点冷场。 宇文虚中说道:“一直在讨论国家大事,反倒误了歌舞。大家干坐着喝酒,怎能没有节目?” 太师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仕宦去通知女伎准备表演。 这些女伎们大多都是汉人,开封城陷的时候无力逃走,只得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好在他们要么颇有姿色,有么有一技傍身,才算是在这个人间炼狱中活了下来。 随后开封城几经易主,女伎们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好在开封城虽然时常易主,但是生活却也相对稳定,没有战争,没有烧杀抢掠。只要不打仗,没人愿意到处流亡。对于这些女伎们来说,反正都是伺候人,不管是宋人还是金人,本质上没啥区别。 兴许被哪个金人贵族看上,带回了燕京,还能过上酒足饭饱的幸福生活,总好过跟着南宋行在到处流亡。 虽然金人一言不合地爱杀人,但谁说死了不是一种解脱呢? 于是乎,带着情绪的歌舞,多少带了些凄婉的气息。 不多时,那些游牧政权的使者便看得索然无味,说道:“这些女子跳舞真没个意思,软软塌塌没个看头,得在被窝里耍才有趣。” “要说跳舞,还得是咱们草原上的女子,孔武有力,嘿,真带劲。” “就是,我们奇兰部的女子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最强壮的女子,能娶到他们,不知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你们奇兰部的女子哪有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才是天上最美的天鹅。” “哼,你凭什么说我们奇兰部的女子不如你们布轮部的女子?这里有没有个比对,空口无凭。我还说你们布轮部的女子不如俺们奇兰部的女子呢。” “你不服气是不?既然这里没有女子,也比不出个高下,要不咱们下去比划比划?” “那就比划比划!” 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比武。赢了的趾高气昂,输了的也是心服口服。 约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玩了个石头剪刀布一样简单。 说干就干,两人从自己的案几之后走出来,身边的舞女们乖巧地腾出了一片空地。 女真贵族们不以为忤,反倒是习以为常。他们女真人也常常这么干,甚至比这些回鹘部落玩得更大。 在场的女真贵族们,除了女真三代目,比如完颜亮这种从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人之外,所有部落老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人的摔跤。 摔跤才是男人的舞蹈,比柔软的汉人女子舞蹈好看多了。 两人虽然都长得膀大腰圆,但是动作无比迅捷,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李申之虽然不懂摔跤,但也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无规则的摔跤比奥运会的正规比赛精彩多了,看得人血脉贲张,一边看一边喝彩,可惜往往喝不到正经地方。 金儿坐在一边看着李申之胡言乱语,实在是羞耻得不行,默默地充当起了解说:“奇兰部的那个人重心比较稳,布轮部的那个人腰上力量大。现在两人都在游走,就看谁先失去重心。” 一直往前走的人不一定是强势,一直向后退的人也不一定是弱势。内行看门道,而不是像李申之那样,简单地把“前进”等同于“进攻”,把“后退”等同于“防御”。 摔跤比赛,玩的就是重心。一旦自己失去了重心,那就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说的简单点,就是两只脚不能离地,一旦离地,所有的力量就成了无根的浮萍。但是怎么保证脚不离地,其中的门道能写好几本书。 对于外行来说,重点看的是对方的“手”,一旦某一方的手被对方给抓住,八成要糟糕。 通过金儿的讲解,李申之也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终于明白了摔跤摔的是什么。 忽然,那布轮部的人一个佯攻,被奇兰部的人抓住手,顶住肘。 “要糟!”李申之一声惊呼,那奇兰部的人扯住布轮部的胳膊,一个转身弓腰,屁股使劲往后顶上去,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布轮部的人轰然倒地,震得地面都颤了三颤。 两个人身高马大,身高一米九,体重将近四百斤,这下倒地堪称地动山摇。 “好!” 喝彩声四起,众人自觉地每人干了一碗酒。 李申之也一边摇头,一边喝酒,还跟金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他要糟糕。” 那倒地的布轮部壮汉听到李申之这里的嘲讽之声,猛地回头,喝道:“兀那汉人,有种别哔哔,来跟老子摔一跤!” 一百二十一、不讲武德 其实那个回鹘部落的壮汉,并没有什么恶意。 找人单挑么,在人家草原游牧部落人的眼中,就像日常的喝酒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就像汉人喜欢“讲道理”一样。拳头就是他们的道理。 可是落在汉人眼中,却变成了挑衅、欺负人。 因为体格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李申之的身高比大汉矮了半头,体重更是少了一半还多,这要是摔起跤来,没有半分赢面。 哪怕是回鹘壮汉不用任何技巧,单单凭蛮力,李申之也没有半点赢的机会。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徒劳的。 更何况对方是一个技巧也点满的壮汉。 反观李申之也很无奈。是自己嘴贱在先,总不能人家要开始反击了,现在才说不许欺负人吧?你放嘴炮的时候也没想着给人家留点情面不是? 女真人也都抱着胳膊看笑话,他们恨不得汉人多出点洋相,打压一下汉人的气焰。想从嘴巴上赢过这些汉人,还真不容易。要不是为了谈判大局,他们也想用拳头教训一下这几个汉人。这样待会压价的时候自己也能多一些心里优势。 女真人心里还惦记着呢,今天可是谈判的大日子,完颜宗弼早就打过招呼的,一定要全方位地给汉人施加压力,极尽全力地压榨汉人的利益。汉人每多付出一分利益,女真人的实力就会增加一分。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心中生出一计,便打算开启嘴炮模式。 用自己擅长的模式攻击对手,才是明智之举。明知道打不过还上去硬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他还没开口,金儿率先伸出俏手,在案几上轻轻一拍,两根手指捻起一根筷子来,一双皓眸瞪向回鹘使团的方向。 那回鹘壮汉正欲走过来邀请李申之切磋,猛地被身后的回鹘使者大声叫回:“素可里,别过去!” “大使放心,俺手上有分寸。”他还以为自家使者担心他出手太重,伤了汉人使者呢。素可里心想:咱只是给他点教训罢了,让他吃点苦头,断不会让他受一点点伤的。 不料大回鹘使者语气十分焦急:“我叫你回来,没听到吗?” 回鹘壮汉一愣,感受到了大使的语气不对劲,迷茫地回头看向使者。那回鹘使者说道:“再不回来,今晚罚你把所有的马刷一遍!” 回鹘壮汉不甘心地又看了李申之一眼,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案几之后。 在马棚里刷马,是最低贱的活儿。他倒不是嫌累,而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相比于李申之那一句口舌之快,他更不愿意在自己的族人面前受辱。 大使凑过身边,悄悄耳语了几句,那回鹘壮汉面色大惊,额头冒出了一丝冷汗。心中无比地感激大使对他的救命之恩,幸亏刚才没过去。 倒也不是这回鹘壮汉怂了,而是明知道必输的局,还非要去较劲,咱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好歹是个完整的脑子。 这时,金儿才不动声色地将筷子放下,乖巧地端坐在李申之身边服侍。 那回鹘大使,就是当日在羊汤馆吃亏的人,他看到金儿打算出手,担心自家壮汉会遭暗手,这才紧急叫停了这一场比试。 因为他从金儿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杀气。那是只有真正杀过人,而且有能力杀人,且悍不畏死的杀气。这样的杀气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叫韩世忠的小伙子…… 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场骚动,却让在场的观众们心里多了许多想法。 各国使者们大致猜到了一点眉目,因为羊汤馆的事儿他们多少都听到过,知道汉人使者身边有一个很厉害的丫鬟,手段精妙,能杀人于无形。 刚才李申之身边的丫鬟换了装束,又是一番精心的打扮,才让人没有一下认了出来。女人要是好好打扮一番,亲妈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这帮草原上的莽汉子。 看到回鹘大使的夸张反应,他们终于隐约认出了金儿,各自心中也生出了忌惮之色。 但是金国的贵人们却不知道这件事。金国的情报网虽然遍布开封城,却并没有搜集金儿出手这一则情报。情报部门搜集上报的情报也是有选择性的,并不会事无巨细,把李申之一行人的吃喝拉撒全都上报。至于回鹘的大使,失守于一个女子之手,本就让他颜面大失,更不会到处宣扬。 而他们遗漏的,恰好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情报:李申之身边有一个绝世高手。 于是乎,这一幕落在金国贵族的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回鹘与宋人怎么了?他们要干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PY交易? 这回鹘人在西面,宋人在南面,他们原本不接壤的。只有大宋留在秦州和陕州的飞地,与回鹘有一些交集。 难不成他们私下里密谋要合攻我大金?这样一来,确实很麻烦。 当年灭大辽的时候,宋人就密谋与大金一起攻辽。这种事宋人干过一次,轻车熟路,联合回鹘人之后会不会再联合大夏?这么看来高丽是不是也有问题? 好家伙,我说这个宋人使者怎么处处退让,原来是想要以退为进,麻痹我大金,然后好来一个突然袭击。 端地是好算计。 其实回鹘人只是单纯地怕受伤而已。 而西夏人和高丽人,更是单纯地吃人家嘴短罢了。 完颜宗弼虽然一直闭目在思考问题,但是宴会场上发生的事情他也全都了解。 只是一瞬间,便完成了心中的决断。 “你们宋国想要索回归德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完颜宗弼开口说话,割地之事算是要硾子落地了。 气氛随之紧张起来,众人全都看向了完颜宗弼,想要看他会向宋人索要什么样的条件。 完颜宗弼顿了顿,说道:“归德府对你大宋如此重要,不给你们反倒显得我大金不仁义,本帅今天就作主,还给你们了!” “大金威武!都元帅威武!”李申之不失时机地送出了一记马屁,还邀请在场之人“饮胜”。 完颜宗弼跟着喝了一碗酒,继续说道:“但是这归德府也是我大金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土地,断没有白白送还的道理。既然你们这么想要归德府,不如拿其他地方来换。” 这是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以地换地。 李申之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没有说话,依然等着完颜宗弼开价。 完颜宗弼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就知道你要逼我先说。 他话说了一半,没人接茬,也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不如就拿秦州和陕州来换吧。” 李申之眉头微微一皱,侧身靠向一旁,脑袋歪到赵士褭旁边,作势要与正使商量一番。 赵士褭不明白李申之的意思,悄声问道:“你怎么不答应?咱们之前不就是说的这个条件吗?”他担心李申之那里有了什么变卦,自己这边好打好配合,不敢闹出乌龙。 “原计划没变。”李申之先宽慰一声,然后说道:“大宗正再稍微等一等,先假装说两句话,一定要表现出咱们很为难的样子。”他只是突然间灵感一现,觉得可以从中再多做点小文章。 赵士褭明明心里很高兴,却不得不使劲憋着笑,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样子确实很为难,来了个假戏真做。 大宋的使者在这里嘀嘀咕咕,仿佛在做什么很艰难的讨论。完颜宗弼觉得自己算无遗策,面对宋人的无理要求,这一记反击正好打在了宋人的七寸之上。看着他们在一起为难地商量,完颜宗弼一手端着酒碗慢慢啜着,颇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样子。 片刻之后,李申之脸上依然是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都元帅在上,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都元帅能行个方便。” 完颜宗弼就像在棋盘上走出了最终杀招的旗手,戏谑地等着对面的应对,只等着对手苦思冥想之后投子认输,从容地笑着说道:“你且说来看看。” 李申之点了点头,无比诚恳地说道:“将秦州与陕州让与大金上国也不是不可以,下官只是想请大金上国能在这两州为我大宋留出一条商道,供我大宋与西域诸国贸易往来。” 说完,还一副生怕完颜宗弼不答应的模样,李申之赶紧补充道:“都元帅放心,我大宋绝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全都是正经商人。所有路过州县,全部足额足份地缴纳关税。” 完颜宗弼瞥了一眼旁边的回鹘使者,又看了看大宋使者,不屑地笑道:“我要是说不可以呢?” 李申之抿了抿嘴,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最后在大腿上狠狠地一拍:“若是上国不允,下官也无话可说。那……那便依上国的意思,我大宋拿秦州与陕州换归德府吧。” 这…… 你这个娃娃,不讲武德啊! 我说不可以,是想让你多加一些筹码的,你特娘的怎么就放弃了呢? 你咋就这么脆弱呢? 咋就这么惊不起恐吓呢? 完颜宗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了不答应了,而李申之也说了放弃了,他总不能舔着脸再对人家宋使说:这事儿还能再商量商量? 不过这一个小误会,也算是给他提了一个醒,对付李申之这种人,千万不要压榨得太过分,要不然他很容易放弃。 对宋人的剥削差不多就行了,万一宋人承受不住,来一个躺平,到最后受伤的还是大金自己。 大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不断给金国输血的大宋,而不是一个躺平摆烂,甚至与大金破罐子破摔死斗到底的大宋。 其实对于南宋政权来说,中央政府基本上早已对西北国土完全放弃。西部的几个州之所以还在大宋手中,是因为当地自发组织的武装奋力抗金,将金兵击退之后还奉高宗赵构建立的南宋为正统。 事实上,他们已经算得上是割据一方的军阀了。 秦州如此,陕州如此,甚至在和尚塬和仙人关大破金兵,固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也是如此。 这些地方军阀需要中央朝廷给自己一个名号,来确认自己统治地方的合法性,而中央也需要他们名义上的臣服,来提高自己的威望。 至少在抗金这面大旗之下,大家的政治目标是一致的。 然而这种事实上的割裂,到底还是给南宋带来了先天上巨大的不足。就拿科举来说,当时陕西、甘肃、四川一代的科举考试都是单独举行,与其他地方并不一致。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李申之敢这样割让领土,心中未必没有存着小心思:那就是,金人想要这里的土地,还需要你自己去打下来才行。 中原政权向游牧政权割让领土,最著名的当属五代后晋时期的儿皇帝,石敬瑭。 当年他割让了幽云十六州给辽国,这十六州中的军民便奋起反抗,坚决不接受辽人的统治。 在石敬瑭明确地割让了幽云十六州之后,辽主耶律德光硬生生地打了三年仗,依然未能将幽云十六州收入囊中。 到后来,还是石敬瑭三令五申,威逼利诱各州守将放弃防守,甚至用了许多卑鄙的手段,才迫使幽云军民放弃抵抗。 防线往往是从内部最先被攻破,从古至今都是最颠扑不破的道理。 其实石敬瑭大可翻脸不认账。那时候的辽国还相对弱小,远不是消化了幽云地区之后国力大增的大辽。真要跟辽人撕破了脸皮,辽人未必敢拿他怎么样。 李申之想要模仿的便是这段历史。嘴上说是割让,等回到临安之后在忽悠着赵构给秦、陕二州的军民下令死守。到最后,这两个地方到底在谁手里,还未可知。 反观自己去拿下应天府就容易得多了,那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无人区,只需要拉一支队伍去占领就行了。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还得鼓动官家赵构,向应天府大量移民,得苦心经营一番,才能将应天府真正地收入囊中。 要不然也是一块荒地,在金人眼中,他们来去如风的骑兵部队想要收回应天府,同样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当然,金人就算要强拿下秦州与陕州来,却是不崩掉两颗牙休想达成。 而完颜宗弼并没有想这么多。在他看来,这次能将开封占据,当做金国的永久领土,就已经很满意了。要是能加上唐州、邓州、商州的土地,简直就是血赚。 至于秦州和陕州,有更好,真要没有也无所谓,损失不大。就算现在拿不下来,至少法理上那两处是金国的。 秦州与陕州在宋人手里也好,至少金国以后再与宋国谈判,就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小心动刀动枪,金国也能师出有名。不至于向这次攻宋一样,金国道德上不占理,引得友邦纷纷惊诧。 看似最难讨论的条款,没想到竟然最容易达成,反倒让李申之有些意外。 硬件上的条款谈妥,接下来该谈软件上的条款。 李申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之前不管是表现得软弱也好,强硬也罢,精明也好,装傻也罢,全是为了最后的谈判做铺垫。 接下来的谈判,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 一百二十二、保命 之前的谈判,无非都是些利益上的争论,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在宋使刻意的退让之下,金人获得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的利益,大家都很满意。 接下来的筹码,才是双方的核心利益。 完颜宗弼捻着下颌的胡须,说道:“之前你宋国无端地挑起与我大金的争端,对那些首恶之人,该如何惩治啊?” 宋人这边心中一阵恶心,明明是你金兀术单方面撕毁和约,大举南侵,怎么反倒要污蔑大宋无端挑起争端呢? 恶心归恶心,话却没办法说出来。 面对这种颠倒黑白的指责,李申之假装没听懂,问道:“请问都元帅,哪些人是首恶之人呢?” 完颜宗弼心中暗骂宋使不识抬举,却又不得不开口解释:“就是你们那几个能打仗的人,岳飞,韩世忠,吴璘,刘琦,张俊这几个,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金兀术果然是知兵之人,随便列举了几个人,就是按照战力强弱排的顺序,南宋中兴四将他的名单里就有三个。岳飞与韩世忠自不必说,论战力论军功,都当之无愧。完颜宗弼将张俊排在了最后,他也知道张俊地位虽高,但是打仗却很拉胯,列举出来纯粹是为了凑数。 还有一个刘光世根本都懒得列举,因为这家伙就像是东北易帜的首领一样,只是继承了个好家业罢了,自己狗屁能力没有就混了个名将的称号。 李申之晃了晃脑袋,说道:“都元帅此言差矣。这些人都是我大宋的功臣良将,怎能算是首恶之人呢?” 大庭广众之下,是讲道理的地方。只要李申之的道理能说通,那么金国想要杀掉这些功臣良将就没道理。 完颜宗弼脸色一黑,威胁道:“你们不处置这些人,难倒不怕我大金的兵锋吗?” 此言一出,宴会气氛为之一紧。这几十年来,大金灭辽亡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没有人不怕。 一众使者仿佛鹌鹑一般不敢吭气,生怕金国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 反观李申之,假装没看到完颜宗弼黑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怕,当然怕了!” 李申之一副怂包的模样,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人瞠目结舌:“不仅我怕,我大宋在仙人关、和尚原、黄天荡、顺昌府、朱仙镇的军民,全都怕得要死,生怕大金的铁骑再来。” 李申之自顾自地说着,丝毫不在意整个宴会之上可怕的寂静,落针可闻。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搞出一点点的动静,恨不得把跳动的心脏都给按住,不让发出声响。 宋使所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金国在与宋人交战之中,金人打了大败仗的地方。 好巧不巧地,这几场败仗,金兀术都是主帅。 朱仙镇是岳飞第四次北伐的终点,金兀术被打得左支右绌,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宋人自己坑自己,现在的金人恐怕早已退出关外了。 仙人关与和尚原是吴玠与吴璘兄弟让金人撞得头破血流的地方,金人在这里扔下了不知多少尸体,不得寸进一步,最终铩羽而归。 黄天荡中韩世忠差点活捉金兀术,要不是宋人出了内奸,外加金兀术的果决,早已全军覆没在黄天荡。 顺昌府里刘琦第一次率领宋军在野战中以少胜多,战胜金兵。此战的战果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其意义绝对是划时代的第一次。在这一战中,金军可谓是拿出了最强的战力,铁浮屠、拐子马悉数上阵,兵力也占据绝对优势,又是骑兵最擅长的平原野战,结果输给了宋军。 以往的宋人对金人的胜利,要么依仗城防优势,要么凭借地形的便利,要么是主帅机智过人,通过调兵遣将形成了对金人的局部优势取得胜利。 但要说到双方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战斗手段,在平原开阔地正面硬扛,在野战中歼灭金军,刘琦的顺昌府大捷是第一次。 这一战的意义甚至超过了长城、平型关、台儿庄的总和,直接打破了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鼓舞了大宋军民抗金的信心。 李申之说完,宋使这边的人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 将金兀术的几场主要败绩拿出来说事儿,要是李申之说的这几个地点不是故意找茬,鬼都不信。 挑衅,这就是赤果果的挑衅,偏那宋使还一副人傻钱多的样子,又怂又蠢的样子。 接下来,就看金国这边的正主,完颜宗弼如何应对。 “哼!”完颜宗弼不屑地一笑,说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和议了?” 李申之心中稍定,说道:“都元帅这是哪里话,下官可从来没有说不打算和议之话。下官只是想为我大宋的忠臣良将辩解一二,希望都元帅莫要苦苦相逼。” 李申之故意将“忠臣良将”说得很重,表明了不可能杀掉自家大将的态度。 说起来还得感谢完颜宗弼,是他把几个将领的名字放在一起说。 李申之没有单独指那个武将是忠臣良将,而是指的所有人。这样一来,如果能说服金人不杀武将,那么所有武将都不会杀。既然要杀,那么所有武将都得杀掉。将这些人捆绑在一起之后,想要杀掉他们的难度便会变得更大。 完颜宗弼暗暗觉得自己失策了。他将这几个名字放在一起,是想要漫天要价,等着大宋这边就地还价。先威胁宋使要杀你许多武将才能议和,然后宋使一怂,双方讨价还价之后,商定只杀一个武将,这样一来就能顺理成章地搞死岳飞。 没想到宋使不按套路出牌,压根不跟他讨价还价,一口气把价格给说死了。不光说死了,还反将了自己一军。 这样的态度也只能在宴会之上来说。当这各国使者的面,金国不可能逼着大宋杀自己的忠臣。 若是岳飞是个大奸臣,金国逼着宋使杀掉他,那也算是宗主国替自己的附属国主持公道。 可若是宗主国逼着附属国杀掉自己的忠臣,那么这个宗主国不跟也罢。 完颜宗弼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是想要威服四夷。 既然要威服四夷,一定要以德为先。至少要表面上以德为先。宗主国若是抛弃了道德底线,那么他的朝拜体系很快就会崩塌,金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也会瞬间倒塌。 各个附属国虽然不会立马反叛,但那只是屈服于金国的武力威胁之下,随时都会反叛。 这种场合最能发挥出纵横家辩才的重要性。 谁能把场面上的漂亮话说得有利于自己,那么就能站住脚。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在小细节上却能捞到许多的好处。 杀不杀岳飞,对于李申之重要,对于金国来说也很重要。要不然完颜宗弼不会苦心孤诣地拿出许多筹码来威胁南宋,必除岳飞而后快。 可李申之却剑走偏锋,把杀岳飞与一项更加重要的利益摆在了完颜宗弼面前。 杀岳飞,和周边各小国家的向背之心,将这两项利益放在一起,完颜宗弼不得不认真权衡一番。 在南宋这边,虽然有许多将领都在对金战场上取得过胜利,诸如韩世忠的黄天荡,吴玠吴璘兄弟的仙人关,刘琦的顺昌府,但这些都是防御战的胜利。 真正在对金进攻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只有岳飞一个。 之前的宋金战争格局,往往都是金军发起进攻,一路高歌猛进,走到某一处节点,遇到一名南宋优秀的将领,打了一场败仗,然后撤退。 虽然败了,但是金军在一路之上抢够了,也杀够了,依然是赚钱的买卖。 只有岳飞,从湖北出发,一路高歌猛进地将战线推到了开封府,若不是赵构的十八道撤军的金牌令,或许岳飞已经攻到了幽州城下。 虽然最后金军赢了,仗却是打赔了。 金人不怕宋人的防守悍将,大不了不去打就是了。 却对岳飞这种进攻能力爆表的战略型将领非常忌惮,这家伙发起疯来,鬼知道能不能一口气推到黄龙府。 正是基于这种忌惮,金国不停地给赵构和秦桧施压,一定要杀掉岳飞。 岳飞在临安被关押一个月还没有行刑,未必没有赵构犹豫的因素。 而现在,李申之在宴会之上给完颜宗弼出了个难题。 想要强行让宋国杀掉岳飞,金国就要背上一个陷害忠良的“骂名”,必然导致金国的威信大大降低,进而难以统御周边其他国家。 小弟投靠大哥,自然要投靠一个讲义气的大哥。若是大哥人品败坏,谁又敢去投靠他呢? 完颜宗弼思虑再三,觉得杀岳飞好像也没有那么迫切了。 去年岳飞北伐的时候,声势那么浩大,最后还不是被赵构一纸命令给召回了? 只要拿捏住赵构,就相当于是捏住了大宋的卵子,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只要赵构足够听话,岳飞不杀也罢。 然而,完颜宗弼依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说道:“他们杀伤我金兵无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怎么说,你们宋国得拿出个章程来。” 死刑变成了活刑,性质仿佛就没有那么恶劣,大家也都更容易接受。 若是李申之现在再抗议,反倒显得宋使不知进退。 谈判进行到这里,赵士褭已经心中大定,主要目标基本上完成,于是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哪知李申之的一句话,又将气氛拉到了紧张的极致。 “难倒都元帅还不知道吗?岳帅已经被投入大理寺诏狱,估摸着能判个两三年的流刑,韩帅已经辞去了枢密副使,现在赋闲在家。张太尉刚刚辞官不做,打算在家里当个富家翁。至于刘琦将军,吴璘将军,下官暂时不知他们的安排。我大宋将军中大将贬了三个,总得留两个会打仗的人吧,要不然万一国内有个叛乱,亦或是外敌入侵,我大宋岂不是面临亡国之险?” 李申之不紧不慢地说着,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贬官流放,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只要大金不对我大宋动武,那么这几个武将就会被流放至死。一旦大金动武,这些流放的武将便会立马得到启用,投入到伟大的抗金事业中。 至于为什么还留着吴璘与刘琦在军中,正如李申之所述,总得给大宋留几个会打仗的人吧,要不然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大宋就该亡国了。 合情合理。 紧接着,李申之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是要问问,大金上国打算何时放归我国的二圣?” 一百二十三、惊不惊喜? 披着宴会外皮的谈判,说了大半天,一直说的宋国该如何如何地付出代价,还没有说到金国该担负怎样的义务呢。 放还二圣这种事,还是得宋使自己提出来。 指望金人主动说出来还二圣,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果宋人不说,金人乐得一直装傻不提,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等着宋人求上门来。 到那时候再说还二圣,就得加钱了。 赵士褭刚才被谈判的阶段性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个干净。 而赵瑗却终于松了口气,只有他的政治立场始终坚定,坚定着迎回二圣的信念。 这位日后庙号为“孝宗”的皇帝,孝敬他的便宜老爹赵构,是他一生之中矢志不渝的信念。哪怕是做一件他认为无比正义的事情,都要先征询赵构的意见。就像他早就知道岳飞是冤死的,但直到赵构死了以后他才敢给岳飞平反。 赵构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所以迎回二圣,是他这次出使最主要的任务。 今天的宴会对于完颜宗弼来说,是憋屈的一天。 李申之屡屡给他出难题,忤逆他的意见,偏偏还没办法反驳,都快把这位金国四太子给憋出病来了。 说起来也有趣,因为之前的和议条款,都是大宋这边需要付出的东西。既然是从宋人手中拿东西,多少也要看一点宋人的脸色。可恨就可恨在,宋人偏偏一副哭穷的脸色,让金人也不好意思再众目睽睽之下使劲地剥削人家。 但是现在,放归二圣,变成了从金人手里往外拿好处,金人也可以学着哭哭穷。 完颜宗弼说道:“这放归二圣是一件大事,咱们还需要慢慢商量才是。” 李申之闻言,立马变得义愤填膺,直起身子指着完颜宗弼的座位说道:“都元帅这是何意?我们愿意奉大金为天下共主,乃是大金代表上天灭掉了辽国,还了我们一片清明的天空,大金是上天仁德的代表,难倒都元帅不打算代表上天的仁德了吗? “下官曾听闻一个故事:在一个村子旁边有一条恶蛟,他让这个村子每年都要献给它一个少年处女。村子里每年都有人想要去杀掉恶蛟,却都被恶蛟给吃了,村民们只好每年献祭一个少女给恶蛟。直到有一年,一个少年背着宝剑出发了,他找到了恶蛟的巢穴,杀掉了恶蛟,为民除了害。这个少年坐在恶蛟的巢穴里,看着蛟窟里堆满了金银财宝,恶蛟的卧房里还有好几个美妙少女赤身等候,忽然间这个少年心念一动,他的脑袋上长出了角,身上长出了鳞片,屁股上长出了尾巴,变成了一只恶蛟。 (屠龙少年终变恶龙的故事,出自尼采《善恶的彼岸》中的一则故事《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龙在西方是邪恶的象征,而在中国是吉祥神物。对应的中国神话传说,只有亦正亦邪的蛟,比较贴近这则故事中的原型,是以此处改为了恶蛟。) “大辽就是原先的恶蛟,大金乃是拯救苍生的屠蛟少年。如今大辽还未被灭,远走西域成立了西辽。恶蛟还未灭,少年就要变恶蛟了吗?” 李申之一通发言慷慨激昂,用最激烈的语气说出了奉承的话,说得金人贵族们激动不已。 他们当初起兵造反,的确如恶蛟故事中的少年,正是为了反抗大辽无止境的剥削。宋使把金人吹捧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当真是会说话。 你能反驳宋使吗?反驳宋使就是否定自己。 至于他们会不会变成恶蛟,当然不会。把二圣还给人家就得了呗。 宋徽宗已经死了许多年,棺材里都只剩下一堆枯骨罢了。至于那个韦太后,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罢了,放就放了吧。 宋人口中的二圣,在金人那里无非就是一堆骨头和一个糟老太太而已,不管是放了,还是杀了,没人会在意。 可要照李申之的说法,这二圣反倒成了金人手中烫手的山芋,不放也得放了。 完颜宗弼被李申之这么将了一军,不怒反笑,语气轻松道:“我何曾说不放了?” 这意思是真的打算放还二圣了吗?宋使团的人心脏猛地一紧,又激动又紧张,屏住了呼吸,等待完颜宗弼说出交换条件。只希望金人的要求不要太离谱就好,但凡能满足的,全部满足,不能满足的,想想办法也要努力地满足。 摇了摇头,完颜宗弼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只是二圣在我大金生活多年,白吃白住的,岂有这么白白放回去的道理?” 没等李申之回应,完颜宗弼抬手制止别人插话,继续说道:“这点银钱对我来说本算不上什么,但是留守五国城的部落与我并不同宗,我在这里免了你们宋国的费用,倒显得我一碗水端不平,着实为难。” 经过李申之的几次示范,完颜宗弼也学会了哭穷。 要说人类的学习能力绝对是地球所有生灵中最首屈一指,只要是能管用的办法,看一遍就能学会。 完颜宗弼的意思也很明确,他索要二圣的“食宿费”,并不是为自己在索要,而是替那些留守在五国城的部落要一些好处。我完颜宗弼作为金国的领导人之一,也要替自己的部下考虑考虑,给广大的金国子民谋取福利。 你宋使不是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数落别人,去压榨好处吗?我今天也往道德制高点上一站,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赵士褭和赵瑗都没有说话,微微侧头等着李申之发言。 李申之沉默的时候,这二位心中都有点着急,生怕李申之被金人给说得没了应对之词。 片刻之后,李申之说道:“岁币的银钱和绢不能再加了,已经到了官家给的上限。下官便作主,每年的岁贡再加一万斤茶叶。” 在古代,茶是一种神奇的保健饮品。在缺医少药的时代,常饮茶的人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肠胃疾病,进而减少死亡率。与茶叶类似,烟丝也具有相似的功能。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流落荒岛患上了疟疾,正是干嚼烟丝才死里逃生。 草原上不产茶,他们又需要这种神奇而又廉价的草药来维持健康,于是茶叶便成了汉人拿捏游牧部落的一项战略物资,甚至比盐和铁还要重要。 与之对应的,草原人则是拿捏着战马这种战略物资。中原养出来的马大多是驽马,干活凑合能用,上战场打仗就拉稀摆带。 于是乎,中原汉人与游牧部落之间互相卡着对方的脖子,又急需对方的战略物资。不得已之下,只能拿各自的战略物资来交换,便形成了华夏历史上独有的“茶马互市”。 游牧部落每每进攻汉人之后要求开放榷场,最主要的诉求其实就是买茶叶,而汉人的诉求则是买战马。至于其他的一些日常用品,顶多算个填头。 所以,李申之给出的这一万斤茶叶,在南宋境内不值几个钱,但放到金国,就变成了战略物资。其政治意义要远大于经济意义。 完颜宗弼对这个价码比较满意,但觉得还能继续压榨一下,说道:“这个……有点不大够。” 得加钱,俺也会说。 宋使这边反倒心情一松:不就是加钱么,早说啊。 李申之见状,只得继续加码:“再加一千坛胡虏血。” “唔……”这次高兴的是金国的贵族们。 他们刚刚听说胡虏血这玩意在宋国就贵得吓人,若是千里迢迢地运到金国,价格岂不是要卖到天上去?现在宋使承诺每年给金国进贡一千坛,他们每人至少能分上几十坛,足够痛饮好几顿了。 加完价码,李申之两手一摊,说道:“下官能加的东西全加上了,要是再加,下官只能把自己身上这百十斤肉送给都元帅了。” “哈哈……” 李申之无赖的样子,让大家觉得既可怜,又好笑。 完颜宗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既然宋使这么讲义气,那我大金断不能当那恶蛟。” 完颜宗弼顿了顿,豪迈地说道:“也别说二圣了,我大金就放归你们宋国的三圣吧!”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别问啥是三圣?就是你想的那个三圣。 一百二十四、大功告成(准备上架,萌新作者求读者大佬们支持一波~~) 当宋使还沉浸在和议条款全部达成的欢乐中时,完颜宗弼跟他们玩起了黑色幽默。 归还三圣。 三圣就是: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再加上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按照地摊文学的理论,赵构之所以不愿意收复故土,是因为担心宋徽宗和宋钦宗回来抢他的皇位。 而事实上,宋徽宗赵佶已经死了有五六年,早已化作一堆枯骨,不会对赵构产生任何威胁。 韦太后是赵构的生母,不仅不会争儿子的皇位,而是会力挺自己的儿子。至于说太后与皇帝争权的这种宫斗戏码,更加不可能出现,因为韦太后没有自己的基本盘。 凡事能与皇帝争权的太后,首先都是一个强势的皇后,等皇帝驾崩之后趁势夺权,架空皇帝。从来没有一个外来的太后能抢了现任皇帝权势之人。 至于宋钦宗赵桓,大软蛋一个,当年在开封城里就哭着喊着不想接宋徽宗赵佶的班,还指望他能抢了赵构的皇位? 就算赵桓有心抢回皇位,他也同样没有自己的基本盘。北宋灭亡已有十几年,人都换了一代了。大宋政治架构早已经历了数次大洗牌,南宋政府的文臣武将全都是赵构提拔任命的,这些人跟赵桓没有半点情分,更不会有人助他夺取皇位。 再说,此时此刻,赵构还是一副励精图治的中兴圣主人设,反观赵桓的人设是昏庸的亡国之君,路该怎么走,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加之韦太后与宋高宗两个人在皇室中联手,赵桓更加不是对手。 其实赵桓自己也有给赵构捎信,只求九哥给一个闲职养老。 而赵构不愿意迎回赵桓,并不是担心宋钦宗会抢他的皇位,而是他们之间的另外一段渊源。 能在乱世之中走稳半壁江山的主,岂是善于之辈? 赵构恨赵桓,是因为当初赵构出使金国的期间,赵桓主动袭击了金军。 赵构是代表北宋去大金阵营里和谈,人还在金营里住着,这边赵桓代表的北宋就跟金军干了起来,这完全是不把赵构当自己人啊。 得亏金国那时候的领导人一时心软,赵构才算是逃了过一劫,到后来甚至需要神话传说“崔府君泥马渡康王”,才逃出生天。 也正是这一次逃亡,赵构没有再回开封,而是留在了应天府。等到天下局势大变,北宋亡国,赵构才在乱局之中继承大统,开创了南宋的局面。 如此说来,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书归正传,不论怎么说,宋使不希望让赵桓回国的。 即便赵桓对皇位没有威胁,那么赵构为了稳定大局,也不会刻意地为难赵桓。让赵桓当一个富裕的太平王爷,同样也是赵构所不能容忍的。 “不可!”赵士褭惊呼。 完颜宗弼玩味地笑道:“怎么?你们不同意了?那和谈可就没办法进行了。” 这次是宋使提出了反对意见,辜负了金国的盛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我大金索取二十五万的岁币,你宋国给了四十万,我接受了。大家都会说你大宋仗义,说我大金太贪婪。 现在你索要二圣,我给你三圣,你要拒绝吗?就这么急着要倒我大金的人设吗? 我大金坚决不会同意。 完颜宗弼终于体会到了,站在道德制高点是多么地爽,可以随便地抨击对手。明明自己沾了光,却依然可以假装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李申之赶紧示意赵士褭闭嘴,说道:“大宗正的意思是,不可过于草率。” 又朝着赵士褭和赵瑗暗示了眼神,李申之继续说道:“送还我朝三圣不是小事,具体该如何送还,何时送还,还需要细细商量,都元帅觉得呢?” 完颜宗弼当然知道宋人的花花肠子,他就是想故意放了宋钦宗赵桓,故意恶心赵构一把。 若是这赵桓能在宋国里掀起点风浪,那更是再好不过。 见宋人答应下来,完颜宗弼也担心和谈条款再生枝节,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这么定下。和议的条款已经讨论了一遍,不知宋使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和议之事,往往都是先商量一个大的方向,签订一份协议,然后再具体讨论实际操作的细节,签订补充协议。 按照宋金的和议过程,大方向早已确定,这次是来敲定细节来着。 谁知李申之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把大方向都给改了许多,顺带着细节也敲定了不少。 和议未敲定的细节只有三条,一条是岁贡的交付地点,一条是榷场开放位置,一条是三圣送还的时间以及方式。 按照之前商量的意向,岁贡的交付地点设在泗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安徽淮北。每年大宋方面把岁贡送到泗州,由金人在这里清点之后接收。 李申之虽然凭借出神入化的杠术,收回了应天府,但是在应天府南面的泗州依然划给了金国,使得宋国和金国的领土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 所以,泗州可以继续作为大宋交付岁贡的场所。 至于榷场的开放就更好说了。 在历史上,宋金之间先后在宋境的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光州(今河南潢川),安丰军花靥镇(今安徽寿县西北)、枣阳(今湖北枣阳)以及金境的泗州(今江苏境内)、寿州(今安徽凤台)、蔡州(今河南汝南)、唐州(今河南唐县)、邓州(今河南邓州)、颍州(今安徽阜阳)、息州(今河南息县)、凤翔府(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巩州(今甘肃陇西)、洮州(今甘肃临潭)等地设立榷场。 拿出地图一看,基本上从东到西,每一个城市里都有榷场。 宋使的意见也很简单,金人想在哪里设榷场,就在哪里设榷场。不怕你设的多,就怕你设的少。 榷场是中原王朝通过经济制裁游牧民族的手段,现在的大宋恨不得跪舔金国,哪里还会在乎这些制裁金人的手段。 至于最后一条就更简单了。宋国作为华夏正统,文明古国的名号可不是胡乱说说的。任何一项涉及到礼仪的东西,都能找到相关的操作规范去执行。 到时候只需要让礼部找出一套规范,再设计一套宋金都能接受的流程去执行便好。 能达到这样的谈判成果,李申之自然是十分满意,发自内心地高兴道:“我大宋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若是都元帅还有什么对我大宋感兴趣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便是,下官能决断的就在此决断,决断不了的,自当回国之后禀明官家,给都元帅一个满意的答案。” “哈哈哈……”完颜宗弼对宋使的态度很受用,笑道:“你小子啊,老夫对你这百十斤肉感兴趣,有没有兴趣当我大金的女婿?” 李申之还没答话,已经感到腰间夹了一只小肉钳子,尴尬地一笑,说道:“下官福缘浅薄,怕是无福消受。” “哈哈……” 众人再次领略到了宋使“怂”的一面。 照草原人的风格,此时要么痛快地接受金兀术的邀请,趁势娶个女真公主回去。要么就明言自己有了心上人,拒绝了便是。 像李申之这样,想接受又不敢,想拒绝又这么委婉,当真是没骨气啊。 说实话,李申之是挺想答应的,这可是“洋妞”啊,上辈子都没尝过的滋味。回头无奈地看了一眼金儿,这丫头一定是拿了童瑜的贿赂,不让自己在开封沾花惹草。 李申之心中暗暗发誓,等老子日后发达了,一定要集齐全球各地的美人,达成大满贯成就。 和谈进行到这个程度,完颜宗弼也很满意,高举酒杯:“饮胜!” “饮胜!” “饮胜!” 使者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宋金之间的交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神仙打架,现在两个神仙和好了,他们也终于可以愉快地吃吃喝喝。 不料,从完颜亮那里却传出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既然条款谈得差不多了,咱们就表个态吧,几人同意几人反对,我也好向陛下禀报。” 完颜宗弼眉头一皱,心中非常不爽。 可还没等他发难,就有大金贵族举手示意:“我同意。” “我也同意!” “同意!” “我也同意!” 金国贵族纷纷表态,呼呼啦啦地一大半表示了同意,才忽然发现完颜宗弼还没表态。 看到完颜宗弼黑着的脸,剩下还没有表态的人收回了正要举起的手,兀自心惊不已。 完颜宗弼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便如实上报吧,我同意。” 金国的政治制度依然保留了草原游牧部落的传统:贵族议会制。 历史上的草原政权,诸如匈奴、契丹、女真,虽然称之为某某民族,其实并不是单一民族的集合体,而是多个部落集合而成。 每个部落出一个代表,聚在一起组成一个类似议会的权力机构,由一个大统领总领全局。每遇到重大事项决策之前,都需要这些贵族们投票。 完颜亮突然补的这一刀,一则是想要示好宋人,将和议的事项落实到位;二则也是想要杀一杀完颜宗弼的威风。 金人贵族们也看到了风向标的改变。宋金之间从战争走向了和平,对武将的倚重变得不那么重。 像完颜宗弼这种凭借军功起家之人,必然会逐渐受到冷落,甚至会受到金主完颜亶的猜忌。 岳飞的下场,未必不是金兀术的未来。 正事谈完了,众人终于可以开怀畅饮,开始了自由交际阶段。 大家相互之间敬着酒,吹着牛皮,好一副群情热烈的气氛。 这其中,就有人专程来拜访宋使。 来人是留在开封的汉人,长得肥头大耳,一副油滑的模样,走到赵士褭身边,先恭敬地作了个揖:“小民见过大宗正。” 赵士褭颔首示意,随即感觉不妥,也跟着拱了拱手。 他在汉人面前当惯了大爷,突然认识到眼前这个汉人乃是金国的汉人。能出席在宴会之上,必然是有些身份,自然不敢怠慢。 那汉人只是行了个见面礼,然后又走到了李申之的身边:“这位便是李公子吧?小民久仰了。” 他真正想要拜访的人是李申之,只不过身为一个资深汉人,知道基本的礼数,是以先去拜访了赵士褭。 李申之不摸对方深浅,问道:“不敢当不敢当,请问搁下是?” 那汉人说道:“小民姓童,开了间酒铺子,街坊邻居们都唤小民童三郎。” “原来是童掌柜!”李申之打起了精神,心想此人不会跟童瑜有什么关系吧,问道:“不知童掌柜有何指教?” 童三郎说道:“小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李公子能行个方便。日后李公子若是在开封府遇到了麻烦,小民有些门路,也能帮着斡旋一二。” 看样子,这个童掌柜在开封颇有点人缘,能办不少事。再看他为人,一副见利忘义的样子,倒也是个可用之人,且看看他有什么打算,李申之问道:“本使人微言轻,只怕帮不上童掌柜的大忙。” “不会,不会……此事李公子一定说了能算。”那童三郎连忙摆手,两只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线:“小民斗胆,想请公子将那‘胡虏血’在开封的生意,全都交给小民来打理。” “嘶……”李申之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我很心动啊。 早在胡虏血刚刚出炉的时候,他就知道此酒定能风靡全球,迅速打开北方市场。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他才舍得大方地把酿酒的秘方和设备全都送给杨沂中。 面对日后即将形成的巨大市场,杨沂中一个人根本吃不下。 眼前的这个童三郎,一看就是个纯粹的商人,把胡虏血的生意交给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申之说道:“若胡虏血的售卖只在你我二人之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言下之意,是说万一有金国贵族或者宋人官宦横插进来,他李申之可抵挡不住。 童三郎说道:“公子放心。金人这边交给我,宋人那厢还请公子想想办法。若是实在事不可为,童某绝不责怪公子。” 拟定了风险条款,李申之问道:“那价格?” 童三郎轻轻拍了拍案几,说道:“价格公子定,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李申之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不管李申之卖多少,对童三郎来说都是进价。进价越高,售价跟着涨便是。 李申之又问道:“那每年的交易量……” 童三郎脸上的笑容愈甚:“公子有多少,童某收多少。” “成交!” “干杯!” 一、失宠 临安城没有秋天。 夏天过罢,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冬天就来了。 入冬,对于宋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官家会赐下冬季的被服,亦或是被服钱,只要是有官身的,人人有份。 皇宫里面,也会照例发放木炭,用于取暖。 而宫女嫔妃们,都会盼着天气赶紧阴,阴了赶紧下雪。 宋朝的皇宫里有一则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下雪,就开席。对于久居深宫的妇人来说,开席就是过节,就是宫里的一次庙会。 今天阴了一天,却没有下雪,吴才人守在后宫里,喟叹一声,端着茶碗自斟自饮:“这茗香苑的茶,端地有些门道。等得了闲,把那张葱儿唤到宫里来,学学她的手艺。” 吴才人心情不好,宫女们心情更差。她们悄悄准备好的漂亮装饰和银钱,全都没了用场。就像小孩子已经准备好了一背包的玩具和零食,突然得知不能出去玩一样。 这个吴才人唤作吴瑜,是开封人,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十四岁进宫被选入康王府,知书达理颇受喜爱。北宋南渡之时有过几次高光表现,曾救过赵构一命,在南宋一朝算是个奇女子。 她本身没有给赵构生下一男半女,却是赵瑗和赵璩的养母。赵瑗与赵璩是皇帝收养的唯二皇子,日后必有一人会成为太子,继承皇位。 也就是说,不管太子日后是谁,不管是谁继位,吴才人都能升级为太后。 这个还不满三十岁的美颜少妇,两年之后将被册封为皇后,赵构禅位之后成了太上皇后,赵构死了成为太后,赵瑗死了成为太皇太后,一直活了八十三岁才去世,历经四朝皇帝,在八十一岁的时候还垂帘听政,堪称传奇。 “娘娘,官家来了。”一个宫女慌张地跑了过来。 这时候可不兴大喊什么“皇上驾到”,然后一群人跪在地上等着那声“平身”。 官家行动自由,想去哪个嫔妃那里,就像窜门一样,提前通报都省了。 吴才人这里经常接待官家,宫女们熟门熟路,稍微慌乱一阵之后便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喝茶?”赵构大老远就关切地问着。 吴才人起身施礼,有些哀怨道:“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 赵构来到吴才人的桌边,宫女早已布好了椅子和茶具,椅子上还加了一个棉墩子。 “朕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赵构端起茶杯,趁热喝了一口。 最近他很喜欢来这里,临安城里流行一种新的泡茶方法,颇合赵构的胃口。城里泡得最好的是张葱儿,宫里只有吴才人泡得最好。他不能每天去宫外喝茶,只能在吴才人这里一饱口福。 吴才人聪慧过人,一看赵构的做派,立马喜上眉梢,说道:“可是瑗儿回来了?” 赵构点了点头:“赵瑗跟着出使金国,表现不错。” “真是太好了!”吴瑜虽是两个孩子的养母,但她更加喜欢赵瑗这个孩子。乖巧懂礼貌的孩子,总是最招人爱。不像赵璩那个臭小子,只会惹她生气。 “可是谈判的事定下来了?”吴瑜试探着问道。 按说后宫不得干政,她这么问有些犯忌讳。但赵构有什么事,还挺喜欢跟她一起商量。因为吴瑜家族没什么势力,也就没什么威胁。后宫干政的本质,其实是外戚干政。吴瑜家没有外戚,自然就没什么好戒备的。 再加上吴瑜知书达理,每每都能给出合理的见解,赵构又没个知心人能说话,便越来越倚重这个吴才人。 赵构心情很好,接连喝了三杯茶,吃了一块点心,说道:“他们把应天府给要回来了,二圣也将送回来。” 吴瑜闻言,若有所思道:“这金人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和议的条款她也知道一些,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略一思索,便能想清楚其中的道道。 原来可是杀了岳飞才勉强让金人答应那些条件。 赵构说道:“李申之那小子,竟然能想到用秦州来换应天府。只不过,金人归还的不只是二圣,而是三圣。”说前半句的时候,赵构还有些欣赏和开心,说到后半句,变得有些气恼。 “秦州换应天府,金人也会答应?”吴瑜依然有些不信。金人又不傻,难倒不知道应天府对宋人更重要吗? 赵构面不改色,说道:“岁币从二十五万两白银和二十五万匹绢,增加到了四十万。” 应天府是祖坟所在,其重要性比秦州不知高了多少倍,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 吴瑜点了点头:“臣妾过一次生日都要花费二十万两白银,这岁贡确实不算多。臣妾还请陛下以后莫要再给我庆生,一年还能结余不少银钱。” 赵构轻笑一声:“银钱之事你不必发愁。朕打算封你当皇后,到时候你便是国母,自然不能太寒酸。”既然岁贡是李申之谈出来的,他已经想好了怎么给李申之挖坑。 吴瑜只是作个姿态而已,并没有把岁贡放在心上,继续问道:“那,大郎回来,该如何处置?” 宋钦宗赵桓是宋徽宗的长子,宋代皇室也常大郎、二郎地叫。 “哼!”赵构难隐心中之恨,说道:“且有他的好日子过。” 又坐了一阵,吴瑜说道:“陛下,外面凉,进屋里坐吧。今日可就在此处歇息?” 赵构站起身,说道:“不了,朕今天去见王大夫。赵瑗这次表现不错,想要什么赏赐,你帮他想想。” 王大夫叫王继恩,是临安城里著名的春药大夫。也不知到底有多大本事,竟然深受赵构的青睐。可是从赵构无一子嗣的效果来看,他的医术分明没什么效果。 说罢,赵构起身离去。 不管赵瑗表现怎么样,都必须表扬。出使的使团里,正使是大宗正赵士褭,第一副使是建国公赵瑗,第二副使才是李申之。 谈判是使团谈成的,功劳是大家的,奖赏就要按照官位的高低来分。 赵构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恨李申之把赵桓也给迎了回来。就凭这一点,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 和议的消息,比使团行走的速度快了许多,提前使团队伍三五天就传遍了临安城。 与赵构的轻松惬意不同,丞相秦桧坐在家中愁眉不展。 几个心腹都在府中,共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大理寺丞万俟卨问道:“请问相公,这金人不杀岳飞了,咱们还接着审吗?” 秦桧闭着眼睛,手指在鼻梁处的睛明穴使劲揉按着:“审,继续审。谋反是大事,只要官家不叫停,就一直审下去。” 临安府尹俞俟问道:“使团马上就回来了,相公可有什么打算?” 秦桧摇了摇头,神情有些烦躁。 俞俟不明就里,想要说什么,却无从开口。 这时参知政事范同说道:“金人这次更改和议条件,并没有知会相公,这其中问题不小那!” 范同话音刚落,众人忽然明白了秦桧的痛处,原来是金人更改和议条款并没有通过秦桧。大家都知道和议对秦桧的重要性,这就是他的命根子。一旦在和议之中起不到重要作用,秦桧这丞相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秦桧猛地睁开眼睛,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问范同道:“卿可有良策?” 二、秦桧的困局 却说秦桧在这一次的和议谈判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 秦桧南归之后,他一直是和谈的桥梁,南宋这边的话事人。 可是这一次,李申之竟然绕过了秦桧,直接与金人达成了和议条款,甚至还更改了大量的条款。 平心而论,李申之达成的那些条款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对秦桧本没有什么害处。单就杀不杀岳飞的事情上,秦桧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只是金人要杀岳飞,赵构也想杀岳飞,于是秦桧便冲锋在前,当了这个刽子手罢了。 既然如此,秦桧对这次和议的达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毕竟金人都满意了,他一个金人细作还想反悔不成? 殊不知秦桧最忌惮的,是和议与他无关。 宋金和议是秦桧的立身之本,只有宋金之间的和议谈不成的时候,秦桧才是不可或缺的。 一旦绕开秦桧达成了和议,说明秦桧本身也就失去了价值。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又没有什么特殊本领的人,其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与此同时,之前的两项隐藏条款都没有提及,一条是杀岳飞,另一条是必须保证秦桧的丞相地位不动摇。 现在的秦桧仿佛一支无根之萍,心慌意乱。 他觉得自己被金人抛弃了,也被赵构抛弃了。两条大腿都抱不住,自己丞相的位置恐怕也坐不久。 等自己离开丞相的位置,之前的政敌会对他进行怎样的落井下石,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见范同能一眼看穿局势,他便期盼着范同这里也有解决困局的良策。 范同说道:“当此之时,丞相一定要找到官家,向官家陈明厉害,方能挽回局面。” 秦桧心乱如麻,一点思绪都没有,问道:“如何陈明厉害?”和议的条款无可挑剔,根本找不到攻击点。 范同说道:“有些话只能背地里说,还需要相公亲自去一趟官家那里。这些话不能明说,明着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桧身子前倾,急道:“快快说来。” 范同说道:“之前的和议条款,始终是放还二圣。为何这李申之去了之后,变成了放还三圣?要知道,赵桓可是当过皇帝的人,现在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他李申之将赵桓迎了回来,是何居心?” “妙啊!”秦桧面露喜色。 聪明人已经听懂了范同话里的意思。赵桓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事业巅峰期的年龄,又是上一任皇帝,他的归来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且不管当初的谈判细节是怎样进行的,只管把这个屎盆子往李申之头上扣就完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刚刚好,多一句显得意图太明显,少一句又担心听者听不懂。 秦桧一刻都没有耽搁,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让下人备好了马车,准备进宫。 …… 大宋官家赵构,此时正在自己的寝室中,将王继恩召入宫中。 “官家,臣这力道如何?”王继恩温柔地询问着。 “轻重正好。”赵构舒服地哼哼道:“爱卿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王继恩动作不停,略微喘息道:“不如让臣教会宫中的嫔妃,这样官家在宫里时时刻刻都能享受了。” 赵构摇了摇头:“她们力道不行。” 王继恩当然知道她们力道不行。不仅力道不行,她们还不懂男人,这些基本上没碰过男人的女人更不懂男人。 只有男人才真正的懂男人。 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表达自己的忠心,表现得不那么专宠罢了。 这时,门外的宦官站在门口通报:“陛下,秦相公来了。” 赵构眉头一皱,身子打了个激灵,语气有些不悦:“他来作甚?” 原来这秦桧一路疾行进了宫,找了一圈没找到赵构,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两宋时期的宰执们,想见皇帝相对比较容易,强行闯入皇宫的不是少数。秦桧这次入宫,虽未提前通报,但也是正规程序,并不违制。 赵构虽然不悦,却不能不见,只好挥手让王继恩退下,将秦桧请了进来。 “丞相这么急匆匆的赶来,可是有甚要紧事?”赵构不紧不慢地问道。 秦桧忧心忡忡,说道:“臣听说,大郎也要回来?” (对于赵桓的称呼,我纠结了好久。直呼其名叫赵桓肯定不妥,犯忌讳。叫“先帝”也不对,因为赵构口中的先帝应该指他的父亲,宋徽宗赵佶。叫钦宗皇帝也不行,钦宗是赵桓死后的庙号,现在赵桓还没死,钦宗这个庙号还没出现。结合史料里的笔记,赵桓称呼赵构为“九哥”,那么姑且就让赵构称呼赵桓为“大郎”。若是读者大佬们有谁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请在评论区不吝赐教。) “丞相是如何知道的?”赵构明知故问。 皇帝能提前得到这个消息,是因为宋国使团通过皇城司的情报系统,快速地把消息给传了回来。皇城司直属于赵构,所以秦桧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秦桧说道:“方才金国使者来见臣,臣是听金使说的。” 丞相负责接待金使,金国使者通过金国的消息渠道知道谈判内容,倒也说得过去。 赵构问道:“丞相是何态度?” 秦桧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说道:“大郎要回来,这谈判的使者,该杀!” “嗯?”赵构提高了警惕,问道:“丞相这是何意?” 秦桧说道:“之前始终说的是归还二圣,宋金两国早已达成了一致,为何突然会归还三圣?臣还听说,岁贡也大幅增加,我大宋吃亏不少。两相结合一看,这谈判之人到底是何居心?” 赵构虽然怂,但是却不傻。只要不说金军要挥师南下,他的智商完全在线。 只是简单的一分析,赵构便猜到了秦桧的用心。 在赵构心中,赵士褭他是完全信任的,这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赵构的人,断不会抛弃赵构。赵瑗也是一样,他是皇子,日后继位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有机会竞争皇位。 那么只剩下一个李申之。秦桧要对付李申之。 秦桧怕赵构理解不了,说道:“臣看那李申之颇为可疑。此人的父亲李纲被贬流放,他们李家也遭到查抄,此人必定对朝廷怀恨在心。之前岳飞下狱之时,他一直上蹿下跳,想要为岳飞开脱,臣看他就是图谋不轨。” 若是在以前,赵构便会依了秦桧的意见,下令惩治李申之。但现在他对秦桧已经有一些不满,不愿再被秦桧牵着鼻子走,便说道:“这个李申之能索回应天府,也是大功一件,丞相怎可如此说他?” 秦桧见赵构不似以前那般好拿捏,把心一横,说道:“应天府是大宋的应天府,可不是官家一人的应天府。” 既然秦桧要对付李申之,刚好赵构也看李申之不爽,那就先看一场狗咬狗的戏吧。 赵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丞相去处理吧。” 三、祭祖 谈判结束,宋使返程的时候,选择了折道应天府,从徐州南下。 赵士褭打算顺道来祭拜一下祖坟,而李申之则是来实地勘探一下地形,这可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战略要地,日后有大用。 当走到皇室祖陵的时候,惨烈的场面让赵士褭和赵瑗悲声痛哭,伏在地上久久无法站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坑坑洼洼地鲜有一块平地。 这是祖坟被人给挖了呐! 到处散落的碎骨头,烂棺木,墓碑都被推倒了好几块。 这就是祖坟落入敌手的下场。 金人为了墓中的那些陪葬品,竟然挖掉宋皇室的祖坟,然后再将这些陪葬品以古董卖给宋人。 其实祖坟被挖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些陪葬品在临安的市场上早在好多年前就出现了,识货之人早已猜到了祖坟的下场,只是没在明面上说破而已。 就连赵构知道了陪葬品流通在市的消息,也只是痛苦一场,悄悄将陪葬品收购回来存放起来而已。 没有亲眼见到祖坟被挖,赵氏族人终究还是在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罢了。 李申之站在一边,看着赵氏皇族痛哭流涕,却无法安慰一二。 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都是徒劳的。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既然不懂赵氏子弟心中的痛楚,那便让他们痛快地发泄出来吧。 与李申之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金使,一个唤作萧毅,一个唤作邢具瞻,两人都曾是宋人,北宋疆域沦陷之后被迫投靠了金人。 这两个人被金主完颜亶派遣到开封,再奉完颜宗弼之命,到宋国临安完成和议具体事宜。 按照宴会上商定的事项,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改动的范围,不需要萧毅和邢具瞻他们二人具体干什么事儿,走过流程而已,是以他们二人一路之上非常轻松。 只要去临安走一趟,随便走个过场就能签订协议,回国之后就能升一级官,怎么看都是个美差。 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最容易得意。 萧毅和邢具瞻一路之上备受优待,宋使团将他二人当祖宗一般侍奉,实际地位甚至犹在赵士褭之上,以至于让这两个大金的七品官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对宋人可以予取予夺。 而人在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忘形。 以至于就在大宋皇室的祖坟边上,萧毅和邢具瞻这两个金使作出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萧毅笑道:“连自家祖坟都看不住,真是活该被人挖。” 赵士褭和赵瑗哭得黑天抢地,没听到萧毅的话,李申之却听到了。 李申之怒目瞪向萧毅,萧毅反倒嘲讽道:“怎么地,不服气吗?我家就有神宗皇帝的陪葬品,果真精美不同凡响。” 邢具瞻扯了扯萧毅的袖子,说道:“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那萧毅看到李申之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仅没有住口,反倒越说越起劲:“那神宗的陪葬品,你猜我多少钱收的?还得说这金人不识货,挖赵家的祖坟挖出了好东西,却不懂得卖个好价钱。我只花了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上等的如意。” 邢具瞻看到越来越嚣张的萧毅,悄悄地退后了两步,与之拉开了距离。 因为他看到,那三个姓赵的皇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了萧毅的身边。 萧毅油然不觉,还在那里大放厥词,突然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出手的是赵士褭:“我去你大爷!” 一拳打倒了萧毅,紧跟着又踹了两脚。由于踹得太狠,一脚从萧毅的嘴角滑过,差点重心不稳。幸好赵瑗在一旁搀扶才没有倒下。 赵不凡怒目圆瞪,左右张望,想找个趁手的工具,狠狠地教训这个萧毅一顿。 刀子太猛,石头不好控制,只有棍子的杀伤力刚刚好。可是情急之下,一根趁手的棍子又哪里那么好找。 这时,赵不凡感觉手里被人塞了个家伙,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之后,才发现李申之站在他身边拍着肩膀说:“大哥,干他!” 赵不凡气血上涌,刚抬起手里的家伙,才发现是一把朴刀。 担心一刀砍死这个金使,赵不凡犹豫了,举起的刀又慢慢放下,想要调转刀背敲那金使几下。 忽然手中刀被赵瑗抢走。 只见赵瑗握刀在手,赤红着双眼走到萧毅身边,一脚将正要爬起的萧毅再度踹倒在地。 “不可!”赵不凡大呼,想要阻止赵瑗,却已来不及。 “噗……” 赵瑗手起刀落,砍飞了萧毅的脑袋。 得亏这里不是李家的祖坟,不然就凭李申之这个暴脾气,萧毅的脑袋早在一炷香之前就落地了。 看着老赵家几个子孙的怂样,实在是怒火难消,这才给他们递了一把刀子。 萧毅被赵瑗砍死,宛如一滴冷水落进了油锅,一下子炸了锅。 金使这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直把他们当祖宗伺候的宋人,怎么突然就暴起杀人了呢? 经历了一开始的愣怔,邢具瞻迅速纠集起了自己的随从,摆起防御阵势,对着宋人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想要造反吗?你们若是害了我等性命,和议之事必不能成,就等着金军南下吧!” 幸亏赵构不在这里,要不然宋使必然秒跪。 然而这个使团毕竟是宋人的使团,宋人明显比金人要多。 当金人结阵的同时,梁兴等人也迅速护在了李申之身边,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宋人禁军也跟着开始戒备。 赵瑗双眼通红,提着刀还要去砍那邢具瞻,却被李申之一把拉住。 “消停点,邢大使又不曾有侮辱之言。”李申之轻声喝道,让赵瑗稍稍清醒了一些。 李申之担心他把两个金使全都砍死,这样和议之事就彻底泡汤。 放开赵瑗,李申之独身朝着邢具瞻走去。 邢具瞻虽然站在金军身后,却依然心惊不已,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你别过来。” 若是一个李申之走过来,他倒是也不怕。怎奈李申之身边跟着梁兴等一种太行山好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邢具瞻一介文弱书生,怎能不怕。 李申之步步紧逼,口中念到:“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榭,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你也曾是宋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李申之念的这首词,出自于另一位金地的宋人吴激的一首《人月圆》,表达了这些人在金朝做官时左右为难的心情。 而这个吴激,恰好又是邢具瞻的好朋友。 邢具瞻听到这首词,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你想怎样?” 李申之说道:“萧毅出言不逊,侮辱大宋祖陵,死有余辜。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旁人。请邢大使在此处稍后,等我们祭拜了先祖之后,咱们再南下临安,继续和谈如何?” 邢具瞻一肚子苦水,明明是你们宋人苦苦相逼,怎么说得好像我在欺负人一样。 然而形式比人强,现在是他在别人的屋檐之下,得看别人的脸色。他虽然是金国使者,却没打算为金人死节。既然宋人给了台阶下,那就这样吧。 悄悄抹了一把冷汗,邢具瞻说道:“如此,如此甚好。” 四、送你回家 萧毅的人头,换来了邢具瞻的一路谦逊。 邢具瞻在享受了几天“人上人”的待遇之后,忽然又变得可以“生活自理”了。 一路无话,众人先到了临安城郊的农庄。 李维领着家中老小管事远远地等在路口,捧着瓜果鲜花,侍立在道路两旁,给南宋使团接风洗尘。 宋代的官方保密制度形同虚设,除了最高级别的核心机密,只要是稍微级别高一点的官员能接触到的消息,过几天就连讨饭的乞丐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和议便是如此,在消息传到临安城两天之后,和议之事完全曝光,从谈判细节到最后约定的条款无一遗漏。说书的段子都编了好几个版本,在各大茶馆火热演出。 在赵氏皇族刻意的引导之下,百姓统一口径,都认为和议结果大获全胜。 对于尊崇孝道的华夏人来说,应天府的祖坟大于天。多花几万两银子能换回祖坟,怎么看都是大赚。 按照南宋时期的税赋标准,对金的岁贡大概相当于五个县的税收水平,合起来约等于一个州(地级市)。而此时的南宋有二百个州,七百多个县,应付这点岁贡绰绰有余。 只需要百分之一的税赋,就能换来和平,精于市侩的宋人最喜欢这样的交易。 更何况换回来的应天府本就是富庶之地,等到恢复个两三天,光是应天府的赋税就足以应付岁贡。 李家由于李纲的存在,地位特殊。虽然李维没有什么官职身份,但赵士褭依然平等视之。 与赵士褭见过礼之后,李维直接走到了李申之身边,狠狠地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八郎,真是好样的!” 李申之在家中排行老八,叫八哥有点别扭。喊他一声“八郎”,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李家的一口人。 看到大哥最小的孩子已经成才,李维眼圈一红,心中十分欣慰,鼻子一酸,险些留下泪来。婶婶跟在后面已经抹起了眼泪:“快给婶婶瞧瞧,小郎君成人了,真是有出息了!” 百姓自发地扎了一朵大红花,献给了赵士褭,赵士褭又大度地让给了李申之,让李申之成了使团最大的功臣,这也是他应得的。 这些百姓有许多就是从应天府逃难下来的,听说朝廷收回了应天府,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就这样,李申之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在百姓的簇拥之下,气势昂扬地走到了临安城。 果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还没等李申之好好体会一番衣锦还乡的感觉,就望见了临安城的北城墙。 临安城外过往的百姓和商旅们,看到李申之这副阵仗,全都让开了大道,在两旁欢呼,气氛比庄园那里更是热烈了十倍不止。 使团之人行走在宋金之间这许多年,从来都是丧权辱国,备受欺侮。 像今天这么扬眉吐气,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连带着他们对李申之的崇敬之心更加深厚。 此情此景,就连赵士褭这般老江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鼻翼煽动,觉得不枉此生。 华夏的文人们,或仕或隐,心底里其实全都渴望着“万民敬仰”的一天。感谢李申之,他们今天实现了。 有人高兴,就有人难过。 站在城门里的临安府的参军就很纠结。 临安府尹给他的任务,是将李申之请到临安府里去“喝茶”,可是瞧这阵势,他要是敢上去“请”李申之,分分钟被百姓给撕成碎片。 犹豫了好一阵,始终鼓不起勇气上前搭话。 眼看着李申之就要进城门了,还朝着他微笑着拱手示意,这参军赶紧满脸堆笑,语气谦恭道:“不知李文林是否得空?” 李申之没见过此人,停住马,拱手回问道:“不知有何事?”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看着这人面容不善,但人家语气和善,他也不好太过冷漠。 那参军得寸进尺,说道:“在下乃是临安府的参军,府尹有事想请李文林去府衙一叙,不知……” 李申之脸色一黑,没等他说完便撂下一句:“没空。”直接催马前进。 临安府尹俞俟,就是秦桧的一条狗,等李申之进了临安的府衙,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今日回城之后,他们先在家中休沐一天,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先在家好好洗漱休息一番,重新换上一身礼服,等明日一大早,官家将会亲自接见他们。 按照原本的流程,他们会沿着御街一路南下,好好夸耀一番。 当走到岳家门口时,岳家上下老小全都候在路边,朝着使团队伍深深作揖。 李申之赶紧跳下马来还礼。 虽然他在和议之中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岳飞的性命,于情于理都是对岳家有恩之人,但是岳家一家忠烈,这样的大礼他可受不起。 岳银瓶说道:“这礼你便受了吧,你若不受,我们就不起来,僵在这里也不好看。” 李申之点了点头,与岳家众人对揖之后,将岳雷搀扶起来。 岳雷红着眼眶,说道:“李兄大恩大德,我岳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之处,岳雷义不容辞。” 李申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岳家上下是我大宋的脊梁,日后抗金大业还需要岳帅,还需要岳家众将卖命,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来到岳银瓶身边,李申之问道:“岳帅近来可好?” 岳银瓶点了点头:“父亲很好,谢谢你了。以后不要总是送胡虏血了,自从喝了你的胡虏血,父亲几乎就没清醒过。” 李申之眉头一皱,心想:岳飞每日醉酒度日,这个状态可不对。改日得去狱中见一见岳飞才行。 李申之与岳家的人在路边寒暄,使团队伍跟着停了半天,与百姓亲切的互动。感觉停留的时间不短了,赵不凡被赵士褭安排来催促李申之。 赵不凡先是跟岳家的人见礼,然后拉着李申之说道:“兄弟,时间差不多了,咱接着走吧。” 岳家在御街的北面,李申之住的茗香苑在御街的南面,赵士褭的府邸也在御街南面。沿着御街夸耀一番,走得本来就慢,如果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长,恐怕天黑之前都回不到家里。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跟着赵不凡回到了使团队伍中,却没有上自己的那匹高头大马。 李申之走到赵士褭身边,拱手说道:“大宗正,下官想回家,便不与大宗正同行了。” “回家?你不是住在……”话说了一半,赵士褭猛地反映过来,没有说下去。 而后赵士褭从马车上站起来,对着使团下令道:“传令,使团上下恭送李文林回家!” 五、祭父 由大宗正担任正使的使团,其规格堪称南宋建国以来最高级别的和谈使团,竟然要全员送一个七品的文林郎回家。 这是何等的殊荣。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李申之当之无愧。 是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宋金和议的局面,改变了宋金和议的条款,一扫以往卑躬屈膝的颓势,为大宋换取了宝贵的利益。 李申之没有客气,大咧咧的接受了赵士褭的好意。 李府距离岳家很近,三两步就到。赵士褭所谓的送李申之回家,形式上的意义更重要。 在李府的大门之上,依然贴着大理寺的封条。 李申之虽然回过几次家,但走的都是院墙。大门前已经有日子没人来过,墙缝里甚至长出了几株野草。 使团一板一眼地调转了方向,朝着李府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庄严而隆重。 赵士褭吩咐道:“不凡,去把门上的封条揭掉。” 李申之闻言一顿,回头朝赵士褭拱了拱手,收下了这份恩情。 原本他是打算自己去揭掉封条,就此与秦桧之间宣布彻底决裂,宣示要斗争到底的决心。李申之觉得,赵士褭或许是想保护自己,以他大宗正的身份揭掉封条,谅那秦桧也不敢拿他们怎么办。 殊不知大宗正此举也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凭借他在权力中枢拼杀多年的政治经验,他觉得秦桧很快就要倒台,而李申之即将崛起。当然了,这个过程不会很顺利,必然伴随着各种反复的斗争,李申之也将面临以往未曾面对过的压力。 敌人的临死反扑,最容易使人阴沟里翻船。 当此之时,正是赵士褭进一步交好李申之的机会,也提前为自己那个没正行的儿子赵不凡铺路。 老头子想趁着自己还有点能力,替李申之挡几枪,结下这个善缘。 李申之同样也很愿意结下这个善缘。 与使团告别之后,李申之几人缓步走了进去,缓缓关闭大门。 南方气候湿润,尘土不显。只是一个多月没回来,倒也显得不是很脏。李申之虽然满打满算地也没有在这里住几天,但里面满满的都是回忆。 金儿自顾自地去房间里各种鼓捣,准备晚上睡觉的地方。 陆游很自觉地去了自己的厢房里面,自己给自己收拾床铺。 李修缘则是站在当时作法事的院子里,还是自己曾经站立的位置,愣怔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做梦一样。 静谧而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李申之一个人独自站立。人在安静的时候最容易陷入沉思。 天还未黑,李申之望着已经隐约可见的月亮,思绪飞跃千年,来回穿梭。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一个奢求可以躺平的社畜,祈祷着自己不要猝死。结果上天偏偏跟他开了这么大个玩笑,让他重活了一回。 哪知道,重活之后的人生,一点都不比当初社畜的时候轻松,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是多么想当一个真正的纨绔少爷,成天花天酒地。可他也知道,那样的生活终究是雾中花,水中月。当南宋一再退让,退无可退之时,没有人可以在家破人亡的大时代背景之下幸免。 他只觉得只要救出岳飞,只要干死秦桧,这个大宋就有救了。殊不知想要改变一个时代,又哪是那么容易? 在北宋最富庶的神宗时代,他们有史上最出色的改革家王安石,有最具改革魄力的皇帝宋神宗,这样的组合都无法改变时代弊病,以现在南宋这副烂摊子,又凭什么能成功? 李纲也好,岳飞也罢,他们都努力过,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个的遗憾,甚至是笑话。南宋中兴四名将,只有岳飞算得上“名将”,韩世忠堪称合格将领,另外两个称之为人渣都不为过。还有南宋中兴四名臣,除了李纲力挽狂澜抗过一次金之外,剩下三人除了气节之外,鲜有可称道之处。 他们更加不可能成功。 这些人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这个时代。 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更好的时代。 他们没见过,我见过。 想到这里,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李申之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金儿……”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开口之时嗓子都有些沙哑。 金儿手脚麻利,早已把卧房收拾利索,站在一旁等着李申之发愣。 李申之说道:“摆香炉,我想祭拜一下先子。” “先”是先辈的先,“子”是诸子百家的子。先子,指的是这具身躯的父亲,李纲。 摆香炉这事儿,是李修缘的专业。 在李修缘的指挥之下,金儿负责找各种物件,陆游负责搬运摆设,李申之负责看着月亮发呆,不一会便在院中摆好了一张香案,一个香炉,还有临时凑齐的一桌贡品。 这时,院中忽然听到一声跳跃落地的声音。 众人不慌不忙,继续忙着手头的事儿。他们知道,这是岳银瓶那丫头翻墙过来了。 岳银瓶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与娇小的身躯不成比例。食盒中有酒有肉,瓜果蔬菜,馒头饭团样样不缺,还有一古子冒着热气的汤,一滴都未曾洒落。 “没吃饭吧?母亲和大嫂特地给你们做的。”岳银瓶也没拿自己当外人,放下食盒才看到了香案。 李申之接过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放在香案之上,摆成了贡品的模样。然后取过一壶胡虏血,绕着香案洒了一圈:“父亲,这酒是孩儿酿出来的,唤作胡虏血,您尝尝吧。” 话音未落,鼻头又是一酸。 今天经历的太多的感动,鼻子都快要不通气了。 岳银瓶从金儿手中接过了三支香,跟众人一起站在了香案之前:“我也拜一拜吧。” 李申之点了点头,在李修缘的主持之下,来了一个简约版的祭拜仪式。 这时,院中传来敲门之声。 虽然隔了一重院子,但房中无人,敲门之声在静谧的夜中十分明显。 “深更半夜的会是谁?”李申之疑惑着朝着大门走去。 岳银瓶与金儿也想不出谁会来拜访,时刻保持着警惕姿态,悄悄地躲在大门的两边。 陆游则是紧紧跟在李申之的身边充当保镖。 这几人里面,只有李申之手无缚鸡之力,剩下的各个都是一身本事。李修缘虽然没出过手,但是看他的气场,分明也不是善于之辈。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想不出来干脆别想了,打开大门之后却让他大吃一惊。 来人竟然是易安居士,李清照。 六、谣言对谣言 易安居士为何会来? 如此身份之人深夜来访,肯定不是寻常事。 李申之不暇多想,赶紧将这位女文豪请进了大门。 李清照身边陪着一个丫鬟,车夫候在门外,并没有进屋。李家的仆役都在城外的庄园,没人照看牲畜,李府里面连马厩的大门都没开。李清照的车夫自己在外面照料。 没等李申之开口,李清照声音轻缓而笃定地说道:“老身前来有要事通报,去里面说。” 李申之吐了吐舌头,心想:阿姨果然好牌面。乖乖地跟在后面,仿佛真的是她的子侄一般。 还未到后院,李清照便闻到焚香的味道,心中已有所猜想。等进了后院,果然设了香案。 从李修缘手中接过三炷香,李清照恭恭敬敬地对李纲的牌位行了祭拜之礼,回头对李申之说道:“秦桧欲对你不利。” “哦……”李申之有些失望,说道:“他想对我不利,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清照轻轻一笑:“你可知道他打算怎样对你不利?” 李申之摇了摇头:“贬官?我本身就没什么官职,想贬也没办法贬,七品的文林郎不过是个俸禄待遇而已。刺杀?我身边高手如云,皇城司里又都跟我是自己人,他想刺杀我恐怕也不容易。” 说着话,李申之将李清照和诸人往屋子里引。 “你们还未吃饭吗?”李清照瞧见屋里一张圆桌之上,满桌子的酒菜,说道:“不介意加老身一副碗筷吧?” 不需多吩咐,金儿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全新的餐具,递给了李清照带来的侍女,清洗之后的水渍还未干透。 能跟主人同桌吃饭的女仆,地位肯定不一般。 李清照朝金儿轻轻点头表示谢意,说道:“若是秦桧只有这点手段,你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哼!”李申之不屑道:“他那般人渣,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制造舆论,污蔑你。”李清照说完,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炖肉吃了起来:“好久没吃到这么有烟火气的饭菜了。” 人在年少之时,最爱大鱼大肉,煎炒烹炸才是硬菜。等到上了年纪,最钟情的反倒成了年轻人最不喜爱的熬粥炖肉,肉一定要炖得软烂,入口即化才叫美味。 “舆论?”李申之太知道舆论的重要性了,这就是一把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刀子,由不得他不提高警惕:“他打算如何造谣?” “呵……造谣?”听到李申之一语道破,阿姨轻笑一声:“你还挺懂的么。” 轻轻放下筷子,李清照说道:“他们打算散布谣言,说你迎回渊圣皇帝是图谋不轨。” (终于找到一个赵桓的官方称呼:建炎元年(1127)宋高宗赵构即位后,遥尊赵桓为“孝慈渊圣皇帝”,此后宋人便以“渊圣皇帝”或“渊圣”称呼宋钦宗赵桓。) “嘶……” 桌上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地放下了筷子。 迎回赵桓是一个敏感话题,图谋不轨造反也是一个敏感话题,当两个敏感话题结合在一起之后,是王炸,能将任何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王炸。 这条谣言一旦传播开来,再加上有心人捕风捉影地搜集一些证据,穿凿附会地曲解李家上下的一些言论,李申之算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要能够稍稍地引起赵构的疑心,神仙都救不了他。 李申之先是思忖了一阵,而后问道:“此消息居士从哪里听到的?” “老身自有老身的消息渠道,这个你不需要怀疑。”李清照有些讳莫如深。 虽然李清照不愿意说,但李申之对李清照保持着绝对的信任。 不管是历史记载李清照的正直为人,亦或是前些日子李清照用家中的藏宝助他去开封打开局面,都可以看出李清照是一位胸有家国情怀的人,没道理做不利于李申之的事情。 看着众人都不说话,岳银瓶急道:“情况很严重吗?现在怎么办?”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情况确实有点严重,但是李申之需要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 岳银瓶说道:“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去刺杀秦桧。” 见李申之还不言语,岳银瓶一咬牙,起身就要回家,准备刺杀的夜行衣和武器。 刚转身,就被李申之一把抓住。 李申之满心无奈:岳帅那么文武双全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虎娘们儿,动不动就刺杀这个刺杀那个的。以后谁要是娶了她,晚上还不得穿上防弹衣才敢睡觉。 “莫慌,我有办法。”李申之的想法还不是太成熟,却也不得不说出来。 “能够对付舆论的办法,只有舆论。”李申之说道:“既然秦桧要诬陷咱们,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诬陷他。” 造谣么,搞得好像谁不会似的。 真要是比起造谣来,李申之觉得自己的阵营更加强大。 比文采,这边有陆游、李清照,还有府学里的范成大也是大文豪。事实证明,文豪骂人才叫真的爽,全篇不带一个脏字,却能说出最恶毒的话,活活把对方给气死。比段子,自己比秦桧多了一千年的素材库,不仅有中国的,还有外国的。比人品,李申之不打算对秦桧有任何的道德下限。 反观秦桧身边,一个不成才的秦熺,一个狗仗人势的怂包林一飞,还有一个一肚子坏水的范同。 卑鄙有余,战力堪忧。 然而李清照却说出了李申之的致命弱点:“你打算如何散布谣言?” 且不说你造的谣言是什么,就问你打算如何去散布? 谣言造得再妙,再逼真,散布不出去就等于零。只有流传开的谣言才叫谣言,犯罪还讲究一个犯罪结果呢,制造谣言更是一个只看疗效不看质量的计谋。 秦桧当了几年丞相,将大宋的行政中枢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上可控制中央中枢,下可对临安府的基层政府如臂使指,想要散布一个谣言,比信息时代都要便捷。 再看李申之这边,只有一个茗香苑是他自己的,剩下谁也影响不了。光靠茗香苑里的说书先生传播谣言,影响力太小。 虽然李清照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但那是持久的影响力,从李清照那里散布出的消息,流传太慢。等老阿姨传播出一条谣言,秦桧能散布十条谣言。这就像下棋的时候,你走了一步,人家却能走十步,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只靠这个斗不过秦桧。 皇城司和禁军更加不行,他跟冯益和杨沂中的关系都不错,但还没好到让这两位贵人如此帮他的地步。最多能保他不死罢了。 李清照的话正好打在了李申之的七寸之上,这也是李申之刚才沉默的原因,他也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这时,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小和尚说话了。 李修缘说道:“兄长不妨学一学寺庙发经书的办法?” “寺庙发经书?”李申之不太明白。 七、旧法新用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和尚李修缘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个办法不错。”李清照拍手叫好:“和尚们为了宣扬佛教,时常免费散发经书,还顺带着赠送一些小物件,百姓们趋之若鹜。” 这个办法……果然好! 李申之仿佛已经看到,老头儿老太太们开始奔走相告“好消息”,呼朋唤友地连夜联系好伙伴,第二天去哪里排队领鸡蛋去。 宋朝果然是商业气息最浓的一个朝代,一千年前创造的套路,都二十一世纪了依然被人玩得飞起。 陆游问道:“此法虽然不错,但是佛门的经书用的是雕版印刷,都有现成的雕版。咱们想要散布谣言,一时之间去哪里搞雕版呢?” “这还不简单。”李申之笑道:“活字印刷呗。” 活字印刷在北宋时期就出现了,南宋时期更加地成熟发达,刚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不料,李清照、李修缘和陆游三人,齐齐摇头:“不妥。” “为何不妥?”李申之有些不解,难道活字印刷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吗? 确实不太一样。 陆游解释道:“活字印刷用的是陶泥烧块之后做的活字,印上百十张之后效果便下降,需要更换字块。好一些的活字能印上千张,已经是极限了。咱们要想靠印字发书来造谣秦桧,所印之数不下万册,整个临安城没有哪个作坊有这般能耐。” 泥活字通常用来印族谱,或者是报纸,每一套版印的数量有限,最多百十套,泥活字足以应付。 比如印族谱的工匠,就用一些质量稍差的泥活字,用来控制成本。若是有损坏的泥活字,再塑一块便是。对于一些常用字,或者是姓氏的字,通常都会预备上百块。 泥活字毕竟是泥做的,印刷的数量多了,会导致印面长时间浸染在油墨中,水、墨、油便会慢慢地渗入泥中,造成字迹模糊,甚至泥活字直接崩裂。 那些能印上千次的泥活字,只存在于皇家之中。 要是这么算的话,活字印刷确实行不通。 李申之忽然灵光一现,问李修缘道:“那佛经是如何印那么多的?” 佛经既然能免费发放,肯定造价不会很高。那么具备智慧的佛教,断然不会乱花钱,还没宣扬佛教,先把自己给穷死。 李修缘说道:“印佛经用雕版印刷。” “呃……”李申之觉得自己还是孟浪了些。 事实上,在现代打印技术成熟之前,雕版印刷一直是印刷界的主流,就连铅字印刷都没能彻底干掉雕版印刷。一套雕版的印刷数量都是千次起步,高的甚至可以印刷上万套,成本比活字印刷低了不知多少倍。 于是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有了自己的分工。活字印刷用于内容灵活多变,发行量少的印刷品,比如家谱、报纸、考试小抄。雕版印刷用于内容固定,发行量大的印刷品,比如经书,佛经,四书五经,古籍等等。 到了现代,宋代印刷的各种古籍是华夏文明的主要保存着,其印刷业之发达可见一斑。若是某一套古籍能找到“宋刻本”,其可信度要远远超过面目全非的“四库本”。甚至于碑刻的拓本,也以“宋拓本”最优。 然而雕版印刷也有自己的缺点,那就是制作麻烦。 偏偏李申之要的,是两者的结合体,既要内容灵活多变,又要数量大。 怎么办?怎么办? 李申之手指敲击着桌子,必须要赶紧想出个办法来,要不然岳银瓶那虎娘们儿又要搞刺杀去了。 “有了!”李申之眼前一亮,说道:“既然泥活字的使用次数有限,为何不搞铜活字?” “这……”在坐的几个文人面面相觑,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李申之。 陆游说道:“有造铜活字的功夫,还不如造雕版呢,还能更快一些。” 李申之闻言,点了点头:看来铜活字完全可以满足印刷数量,只是制造工艺上有些麻烦而已。 众人看他面露喜色,不仅没有被陆游吓倒,反而开心地点头,有点担心他是不是魔怔了。 李修缘远观面色,看到李申之无恙,示意众人安心,说道:“且听听大哥怎么说。” 只要李修缘说他没事,众人暂时不用为李申之的健康担忧。 李申之说道:“咱们印发的谣言,通篇不过百余字,制造铜活字只需要千枚便可,如此算法可对?” 李清照对出版业颇为熟悉,说道:“若是编造的谣言只用常用字,文章虽有些难写,但这些字也勉强够用。可是你打算怎么搞铜活字?” 李清照已经开始为写文章打腹稿。 写一篇文章很难,用规定的文字和规定数量的文字写一篇文章,更是难上加难,非大文豪无法驾驭。 恰好李申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大文豪。 关键是怎样才能搞出铜活字来? 木雕版的雕刻已然非常繁复,更何况在铜上面雕刻。在铜上面雕刻文字,比在木头上雕刻难了百倍不止,用铜活字岂不是舍近即远。 对于李申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在铜块上刻字,大家持怀疑态度。 办法当然有,不仅有,还很成熟。 “很简单。”李申之说道:“只需要把石蜡熔后涂抹在铜锭之上,然后在石蜡上刻出文字,将硫酸滴在其上,只需半柱香时间,硫酸便能深入石蜡的刻痕,在铜锭表面留下文字的痕迹。再将石蜡热熔清洗之后,一个铜活字就造好了。用此法制造,一夜之间便能造出上千枚铜活字。” 蚀刻法,在现代社会都广泛使用的雕刻办法,不仅能用于金属,还能用于玻璃、塑料等物品,用途非常广泛,最早出现与十五世纪。 在李申之看来,十五世纪也好,十二世纪也罢,反正都是古代,想必提前发明出来难度不会很大。 说完之后,大家并没有很振奋的神情。 今晚的第一捧哏陆游说道:“若真有此法,倒也当用。只是这硫酸是何物?从何处可得?” 李申之一愣:对啊,硫酸是何物? 他当然知道硫酸是什么,H2SO4,理工科出生的他不仅知道这是何物,还知道如何制备这玩意。 可他不知道宋人如何称呼这玩意儿。 就像你明明跟他很熟,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李申之拼命地搜索脑子里无用的小知识,回忆着古人奇葩的命名法则,试探着问道:“硫水?” 众人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璜油?”李申之又换了个说法。 众人依旧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李申之不停地鼓励自己:要相信古代的炼丹术,硫酸、硝酸肯定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还不叫这个名字罢了。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要想出来! 这一瞬间,李申之头发都掉了好几根,发际线隐隐地退后了一毫米。 忽然,李修缘一拍脑袋问道:“兄长说的可是‘绿矾油’?” 八、你根本不懂士气 绿矾油? 李申之迅速地用自己的知识验证着这个名词。 古人将硫酸铁称为绿矾,硫酸铁经过煅烧之后,铁成分会与硫成分分离。铁成分断然不会成为油状物,所以这个绿矾油,一定就是硫酸。 虽然从未见过绿矾油,但是李申之很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 李清照说道:“老身倒是认识几个道士,明日便去问他们取一些矾油来。” 李申之拱手致谢:“多谢了!” 李清照四指并拢,轻轻地拍了拍桌面,嗔道:“那还不敬我一杯?” “啊?”李申之一拍脑门,赶紧端起酒杯:“居士大恩大德,小可无以为报……” 说话间,金儿也给李清照斟满了酒,李清照直接打断李申之的话,说道:“别说那些虚的,都是为了我大宋子民,饮胜!” “饮胜!” 接下来的话题便简单了,众人完成了分工。 李清照负责搜集足够多的绿矾油,联系印刷作坊。陆游负责刻写字模,金儿负责搜集石蜡, 其实陆游还有一点担忧:这样的刻法,印出来的字是“阴文字”,而不是“阳文字”。 所谓阳文字,指的是文字是黑色的,空白地方留白,就像日常书写一般。而阴文字,指的是留白的地方全部印黑,空白的地方才是文字。 很显然,阴文字的用墨量比阳文字多出了数十倍,造价必然十分高昂。 转念想到李申之那满屋子的鬼见愁,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土豪向来不在乎钱。 从制造铜锭的思路就能看出来,找不到那么多的铜,这个败家玩意打算直接把家里的铜钱给融化成铜锭,用来造字。 等到分好工,敲定了所有细节,大家陪着李清照“饮胜”了十几次,连干了一斤的高度白酒下肚,已经有人开始说胡话了。 不过是得了一个小小的商丘,宋人仿佛得了多么大的胜利似的,已经想要开始狂欢了,李申之越想越觉得生气。 李申之说道:“看看你们一个个,过的叫人的日子吗?听说过什么叫空调吗?知道什么是暖气吗?坐过汽车吗?耍过手机吗? “别以为读过几本四书五经,会写个诗词歌赋就来了优越感,啥也不是!” 李申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口无遮拦,全都是贬损人的话。 越是满腹才华之人,受到的杀伤越大。 其他人倒也觉得无所谓,本身也没多少才华。唯独李清照和陆游二人,对自己满腹才华颇为自负。如今被李申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此贬损,心意南平。 李清照还好一些,她是被李申之怼过的人,知道李申之思路清奇,决定先收敛一些。 陆游却是一肚子的不服气,梗起脖子就要与李申之争论。 李申之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说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士气。咱就拿鼓舞士气来说,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李申之压根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始终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自问自答道:“别跟我说什么‘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回’,什么‘一片孤城万仞山,春风不度玉门关’。 “狗屁!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自娱自乐的工具罢了!你们他娘的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士气!” 有一句背错了……陆游只能心里吐槽,根本没有接话的机会。 “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要鼓舞士气,话就要说到将士们的心坎里,要说到百姓的心坎里!”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敌未赶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 “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李家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等到李申之最后一句说完,陆游一肚子的怒火全都憋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人家已经设想到“李家军”了,我还在为科举发愁,匿了匿了…… 陆游虽然服了,但是李清照还是有些意难平。 她也写过不少鼓舞士气的诗词,自诩胸怀天下,今天被李申之鄙视,自然心中不快。 李申之看到了李清照的脸色,说道:“居士莫非是觉得粗鄙不堪吗?你且再听。”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辛弃疾)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陆游) 军旅诗要想写的感人,诗人首先要是一个将军。李清照的文采再好,终究只是一个深居闺中的妇人。 岳飞并不是什么文豪,一首满江红却能流传千古,因为他是真·将军。纵观历代军旅诗,能与之媲美的,唯有开国元勋的那帮老爷爷们。 陆游是个热血青年,听到李申之一首首地念诗,跟着一杯杯地喝酒,情绪越来越激动。 当李申之念完最后一首,陆游猛地站了起来,将就被摔在地上:“老子要学班仲升(班超)投笔从戎,不科举了,当兵去!” 陆游的豪言壮语吓的李申之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赶紧拉着陆游坐下:“你当兵就能杀敌了吗?到时候朝堂中枢处处掣肘,就算你杀到了黄龙府也能十八道金牌把你招回来,顶个球用?” “那我该干什么?”李申之刚说了读书人没有,现在又说武人也没用,搞得陆游瞬间就不会了。 李申之说道:“陆兄既然满腹诗书,不仅不能放弃科举,反而要好好科举,高中状元日后步入朝堂中枢,再学王荆公(王安石)改革时弊。” 陆游重又重重地坐下,沉重地点了点头:“如你所言。” 陆游的心情当然是沉重的,一腔热血的他想要考中科举,再入朝堂中枢,就必须说一些违心的话去奉承权贵,就必须要忍受杜甫当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憋屈。想要做到这些,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决心。 李清照听完之后,心情颇为激荡,起身告辞道:“听君一席话,老身只觉得白活了这几十年。你且放心,老身连夜就去为你筹备矾油,明日一早定送到你茗香苑。” 几人商量着把印刷作坊放在茗香苑,因为茗香苑里工具齐全,有人有设备,很快就能建设一套从熔炼到蚀刻的流水线,搞大规模印刷必不可少,比李府方便得多。 看到李清照起身之后,连个晃儿都不打,从领着侍女走出李府到上马车,动作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像喝了一斤白酒的人。 李清照酒量也这么好吗? 好吧,在喝酒的这一刻,她的身份不是女人,而是文人。 抛弃了固有的“女人喝酒不好”的现代封建观念,李申之接受了文人都爱喝酒的事实。 九、孤独的人 李清照急匆匆地走了,陆游和李修缘也各自回房休息。 从明天开始,他们将开启战斗模式,敌人不仅狡猾而且残暴,更重要的是他们只能赢不许输。他们需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岳银瓶没有走,她留在了李申之的房中。 李申之坐在地上,双膝曲在胸前,后背靠着床榻,透过窗棂望着洁白的月亮。 好干净的天空! 从未喝过这么多酒,李申之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想要思考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在那里枯坐着。 岳银瓶也坐在地上,靠在李申之的身边,她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一站起来就晕。 “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岳银瓶说道。 李申之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怎么不一样了?” 岳银瓶说道:“你看上去很孤独。” 李申之眼瞳微缩,神经紧了一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确实是孤独。 这个世上无人能理解他,心中无数的话无法对任何人说。刚才说了几句空调暖气什么的,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害怕。每天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说出什么与这个时代严重违和的话语,然后被当做怪物一样抓起来切片研究。 他还以为岳银瓶会说他变得正经了,变得上进了,形象变得光明伟岸了。 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孤独。 李申之的确很孤独。 可是又能对谁诉说呢?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李申之问道。 岳银瓶浅浅一笑:“我也一样。” 果然,孤独的人最懂孤独。 没等李申之回应,岳银瓶自顾自地说道:“我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想跟父亲一样上阵杀敌,想和花木兰、李秀宁(传为李世民妹妹)一样,当一个真正的将军。 “于是我从小就央求父亲教我武艺,教我兵法。家里除了大哥和姐夫,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的大哥是岳云,姐夫是张宪,堪称百战名将。 “可是他们都笑话我,说我从小不务正业,不如大姐安分。 “再后来,我就不想待在家里,一有空就往外跑。父亲常年不在家,他们也管不住我,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野丫头。 “直到后来遇到了金儿,我才有了一个朋友。可是金儿学的是刺杀之术,不是战阵之术。我想上战场,我想当将军……” 说着说着,岳银瓶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汇聚在下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地上。 父亲的入狱,让她的愿望破灭了。 而李申之,又给了她希望。不管是劫狱也好,平反也罢,李申之让她看到了岳飞出狱的希望。只要父亲平安,她依然可以当将军。当不了朝廷在职在编的将军,就去父亲的岳家军中当一个小校也好。 此情此景,李申之绅士般地把肩膀借给了岳银瓶,趁势在她后背拍了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左手一口花生米,右手一口胡虏血,无忧无虑。” “你若有一天当了将军,我给你配备喝油就能跑的战马,枪头会飞的枪,轻巧而又坚固的铠甲。” “你若能为我站稳后方,我就为你征战天下。” 这两个人说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念着高中还没上大学,此刻仿佛过家家一样,畅想着未来。 李申之揽着岳银瓶的肩膀,心中感慨万千: 得抓紧锻炼身体了,这小丫头的背阔肌比我都厚,明明娇小的身躯,却给人一种安全感。岳银瓶觉得李申之那个花生米加胡虏血的愿望有些莫名其妙,却能让她很安宁。 李申之却在默默地念叨:金儿的腿有弹性,童瑜腰功好,银瓶后背最有感。 啊呸,老不正经,想啥桃子呢……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家起得都很早。 几人都在李府中生活过,来到院中自助洗漱着。昨夜皆是和衣而眠,大家都是纯洁的友谊,一点都不意外。 收拾干净之后,李申之需要赶紧去茗香苑走一趟,交代些许事情。 再之后,他得跟着赵士褭入宫,接受赵构的封赏。 亦或是,接受秦桧的问诘。 昨天与岳银瓶的聊天,让李申之感觉神清气爽。 仿佛找到了战友,背后有了依靠。 虽然两人之间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申之赶到茗香苑的时候,李清照也一脸疲倦地刚刚赶到,赶车的车夫跟侍女更是哈欠连天,眼泪横流。 李清照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七八个样式和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子,说道:“忙活了一夜,只搜集到这些,你看够用不够用?” 看到阿姨努力的样子,李申之感动得鼻子一酸,说道:“够了,足够了。” 在危难时刻,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有人会挺身而出,总是有人愿意为了民族大义舍身忘死。越是危难时刻,越能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无名英雄。 张葱儿恰好也在出门迎接,趁势接过装着瓷瓶的盒子。她是茗香苑的大管家,铜活字印刷的事情,还需要她全面统筹。 张葱儿见李清照面色不好,问道:“居士若是不嫌弃,不妨在茗香苑休息一会儿吧。” 那时候的马车可不兴坐,没有在车上睡一觉的美事。李申之看李清照一行三人疲惫不堪,奔波劳碌了一整夜没睡。 不料那三人却并没有答应。李清照疲惫不堪地说道:“不了,回家还有些事。” 你个老寡妇家里能有什么事儿?难不成家里猫丢了也算是大事儿吗?李申之心中起疑。 张葱儿再次挽留道:“居士这副样子回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事儿,不如好好休息一番再走。” 见李清照再次摇头,李申之心中暗道不妙。 必然有事,还是大事。 李申之说道:“居士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心中,待居士如家中长辈一般,到底有什么事还望居士能如实相告,我等必竭尽全力襄助。” “唉……”李清照轻叹一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中遭了窃贼,丢了几样物件罢了。” 李申之心中咯噔一下,仿佛在滴血。 李清照说得轻巧,可是他知道,易安居士家里的藏品件件价值连城。按说丢几件她应该不至于如此伤心,恐怕丢的还是心爱之物。 李申之说道:“居士就先在茗香苑休息吧,居士府上我会派几个精壮汉子去看住。待我从皇宫出来,去找皇城司冯干办和禁军杨殿帅,请他们想想办法。” 李清照疲惫地点了点头,随着张葱儿,寻了客房休息。 李申之则是出门上了自家马车,朝着皇宫走去。 十、张俊种树 临安城里,夯土的御街有多么地破败,只有去过开封的人才知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不仅御街是夯土的,就连皇宫里的地面也是夯土的,只有宫殿台阶前的一小块地方,用石头稍作硬化。 宫殿也很小,比之开封皇城里的大殿,连三分之一都不如。 更可悲的是,这一间大殿,是南宋临安皇城里唯一的一座大殿。 若是看南宋朝的文书,会觉得宫殿有很多,比如:大庆殿、集英殿、明堂殿、紫宸殿、文德殿、金銮殿,其实指的是同一座大殿。 它的本名叫“大庆殿”,是举行朝会时的正式场所。当科举殿试,进士唱名的时候,它叫“集英殿”;举行祭祀大典的时候,它叫“明堂殿”;当庆贺皇后和皇帝生日的时候,它叫“紫宸殿”;宣布重大人事任命的时候,它叫“文德殿”。 在民间,它的俗名,叫“金銮殿”。 大庆殿很窄,据说下雨的时候,有很多官员不得不站在泥泞的土地里,打着雨伞上朝。等到夏天湿热季节,殿内更是闷热难耐,所以赵构举行朝会的时间都很早,趁凉快。 好在已经到了冬季,天气凉爽。 在殿外遇到了赵士褭,还有赵瑗、魏良臣、赵不凡等人,他们将一同进殿受封。 头一次面临这么大的阵仗,李申之的心情很忐忑。 赵士褭看在眼里,安慰道:“今日你跟着我就行,别的不用管。” 赵瑗也朝着李申之投来鼓励的眼神。他参加大朝会,祭祀大典的次数很多,说道:“到时候会有礼仪官唱礼,你只需要跟着礼仪官的口令行事便好。再不济,你跟着我们,我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朝堂上将会出现的变数。 秦桧既然已经出招了,说明他一定会对自己达成的和议条款出招。该如何应招,是个大难题。 秦桧身为帝国宰相,在朝堂上经营多年,势力早已发展成一个参天大树。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只有虚职的“处级”干部,在秦党面前不啻于一只蝼蚁。 好在这是封建时代,皇帝一人的态度就可以左右朝局。 只希望赵构的身体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血性,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骨气吧。 在来之前,李申之大概盘算了一下朝堂上的形势。 现在的朝堂上,位列宰执的人员总共有六人,加上皇帝七个人,投票人数上倒是很合理。按照他们进入宰相班子的时间顺序,先后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军队副总)王伦,参知政事(政府副总)王次翁,张俊(军队一总)张俊,参知政事(政府副总)范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军队副总兼政府副总)何铸,以及尚书右丞相、同平章事秦桧。 在北宋,丞相一般分左相和右相,学名叫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外加同平章事。 到了赵构时期,与金人达成了约定,只保留了尚书右丞相一职,由秦桧担任,形成了事实上的“独相”。而尚书左丞相一职,自从赵鼎被罢免之后,便一直闲职至今。 中国古代以左为尊,李申之的父亲李纲,曾担任尚书左仆射,当时的地位尤在今日的秦桧之上。 所谓同平章事,源于三省六部制。 三省为中央权力中枢,分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其中门下省负责起草政令,中书省负责审核签发政令,尚书省率领六部负责执行。 同平章事,指的是可以介入主导中书省和门下省的运行。 将尚书右仆射和同平章事的职责集于一身之人,其内涵是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的权力集合在一个人身上,违背了三省制分权的初衷,在提高了行政效率的同时,也为权相的诞生铺设了土壤。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宰相团的六人里面,王伦出使金国被扣,现在还在金营回不来,只是一个摆设。宰相团事实上只有五个人,除去秦桧还有四人。 王次翁和范同两个人,紧紧跟随秦桧的脚步,心甘情愿当汉奸的走狗。 何铸是秦桧的老部下,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刚刚被提拔起来不到一个月,顶替了韩世忠的位置。这个人有点良知,有点骨气。只要不是太过于违背道德之事,他唯秦桧马首是瞻。韩世忠和岳飞在之前都以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身份位列宰执,却都先后去职。 以上三人都是秦桧的跟班,想让他们违逆秦桧,无异于策反他们叛变。 还剩下一个张俊,暂时跟秦桧好得穿一条裤子。 总的来说,敌众我寡,甚至是敌有我无。形势非常地差。 一系列繁琐的礼仪之后,李申之懵懵懂懂地跟着礼仪官的口令,机械地做着动作,类似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后,李申之终于进了大殿,与一班宰执侍立殿中。 官家赵构今天的心情不错,发自内心的喜悦挂在脸上,眉宇之间的英气又多了一分。 身旁的宦官发布了“噤声令”后,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赵构说道:“大宗正率众出使金国,一力促成和议之事,彰显我大宋国威。今日先议一议,该如何赏赐呢?” 一开口就先给出使定了调子:出使很成功,朕很满意,想好好赏赐一番,你们拿个具体章程出来。 话音刚落,枢密使张俊开口说道:“陛下,此番议和非同小可,一举索回应天府故地。臣以为,当重赏。大宗正赵士褭更是为国奔走多年,赤胆忠心,可封国公。” 李申之暗暗给张俊点了个赞。 张俊这家伙,除了能力差一些,人怂了一些,贪财了一些,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单凭“拿钱办事”这一点来说,在污浊不堪、做人没下限的南宋朝堂之上,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赵构点了点头,脸上笑容愈甚。但他却没有表态,等着别人发言。张俊的建议可谓诚意满满,一下子把赏赐拉到了顶峰。就算有人反对,把赏赐降一降,依然会很丰厚。 朝堂之事,有人赞同就有人反驳。尤其是这些宰执官里面,反驳往往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对人不对事。只要政见不同,你说屎是臭的,我都要反驳几句。 果不其然,王次翁率先发难,说道:“陛下,臣以为张相公所言不妥。这和议之事前前后后历经十数年,一波又一波的使者往返于宋金之间,功劳岂能归于一人?臣以为,按旧例赏赐一番便是。” 奸臣与杠精的却别就在于,奸臣反驳的时候,能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觉得很有道理,一不留神还会给奸臣点个赞。 李申之闻言,冷笑一声,心道:这个王次翁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吃透秦桧的意思呐。 若是秦桧只有这么点打算,也太对不起他千古第一大奸臣的名号了。 十一、赵瑗躺枪 所谓旧例,就是转功一级,再赏赐一些金银绢帛等物。 两宋时期的官场,讲究熬资历,与军中的资历一样,总共分了二十来个级别。每过两三年,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或者受到什么处分,亦或者所在的地方没有出现重大政治事故,所有人都可以转迁一级,也就是“工资待遇”升一级。 如果这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赏赐提前升一级,甚至升两级、三级。 发展到后来,只要官员们有一项特殊差遣(比如出使),任务完成得中规中矩,都可以升一级。想要升三级很难,除非是泼天大功。 是以王次翁的意见,只是把“重赏”变成了“按部就班赏”。 王次翁说完,秦桧的党羽们暗暗地观察着汉奸头子的脸色,发现秦桧好像并不满意。 范同好像想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选择了沉默。 何铸也想到了什么,说道:“陛下,臣以为按旧例赏赐有些少了。此次和议谈判与以往不同,条款改进不少,其功劳自然可见。若是依旧例赏赐,恐怕会寒了忠义之士的心,也打压了臣僚建功立业之心。” 何铸刚刚位列宰执,一心想要改革时弊,有一番作为,当一个可以千古留名的中兴肱骨之臣,是以没有太顾及秦桧的态度,而是着力表现自己。 何铸说完之后,大殿之上暂时陷入了平静。 赵构没有说话,秦桧没有说话,剩下的人也没办法说话。 赵士褭见状,主动打破沉默,表态道:“陛下,臣一路北行,看到民生凋敝,百姓困苦。臣愿献出陛下的赏赐,以助陛下安民。” 到底还是大宗正,一家血脉的自己人,赵构心里很安慰。 赵构正打算安抚几句,秦桧终于开口了:“陛下,臣以为,此次和议之事是否妥当,还不能下定论。” 小弟们不中用,还是得大汉奸亲自出马。 “哗……” 朝堂上一片哗然。 今天参加朝会的人,除了宰执官们,还有许多中高级官员和勋贵们,就连韩世忠也在邀请出席之列。 秦桧的这番话,是在驳赵构的面子。 宰执官里还有范同没有发言,赵构问道:“范相公,你是何意?” 范同有了后发优势,对局势已经了然于胸,选择了明哲保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大宗正为和议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秦相公的话也不无道理。是否有功姑且不论,就算这功劳是大是小,也需议一议。” 既肯定了官家的玉言,也顺着秦桧的“议一议”说了几句,虽然话说得委婉,但隐隐之中站在了秦桧一边。只不过对赵构那边也没把话说死,留了条后路。 赵构见状,有点脸上挂不住。 自己的一个提议,竟然遭到宰执官们的接连反对。就连一开始赞同的张俊,都选择了闭嘴。 这个朝堂到底是谁说了算? 赵构说道:“众爱卿倒是说道说道,有什么好议的?” 张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装没听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赵构和秦桧之间闹别扭,何铸从来未做过这样的抉择。在以往,他只需要在良心与上司秦桧之间做出选择就行,现在却需要在皇帝与丞相之间,再加上自己的良心。三个条件混杂在一起之后,他忽然就不会了。 范同什么都看懂了,他知道赵构想就此达成和议,他也知道秦桧想搅合和议,甚至这个办法还是他给秦桧出的。但是他不想夹在秦桧与赵构之间为难,所以也选择了沉默。他这样的人,当有人冲锋陷阵的时候,可以奋力地摇旗呐喊,可以坐镇后方,决不会是带头冲锋的那个人。 反观王次翁也陷入了迷茫。他是秦桧坚定的马前卒,甘愿为秦桧付出一切,只可惜他没看透秦桧的心思,不敢乱说话。 剩下的人就更不敢说话了。秦桧入相数年来,手段毒辣,从朱胜非开始,到赵鼎,张(水)浚,汤思退,再到岳飞,韩世忠,一个个的宰执官全都被秦桧扳倒。这些倒台的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哪个不是乱世之中的人杰?盘算了自己的斤两之后,中级官员们不打算与秦桧对线。 秦桧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到头来还得自己亲自出马,说道:“陛下,且不论和议之事,光说那岳飞图谋不轨还迟迟为下判决。此等祸国殃民之人不接受惩处,必定会祸乱超纲。万一到时候金兵南下,我大宋朝纲不整,又该如何御敌!” 他在私下里,对赵构说李申之有私心,迎回渊圣皇帝必定心怀不轨。这样的说辞会产生什么后果,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唯独不能放到朝堂上来。 于是秦桧拣起了他的老本行,使出了曾经无往不利的武器,拿金人来吓唬赵构。这看似逻辑混乱,偏离话题,又没什么文采的话,偏偏能管住赵构。 果然,赵构脸色猛地白了三分,手脚有些慌乱。好在群臣全都低着头,没人看到。 赵构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士褭却是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朝着赵构拱了拱手,转而对秦桧说道:“敢问秦相公,本官出使开封所达成的和议条款,有哪里不妥之处呢?” 朝堂成了秦桧的一言堂,没人敢说反对的话。要是他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这事恐怕就将板上钉钉。 秦桧先是看了一眼赵构,见赵构依然没有说话,不得不应对赵士褭:“本相又没有说一定有问题,只是说或许有问题罢了,需要议一议。大宗正如此言语,岂不是要污蔑本相?”这话纯粹是在敷衍赵士褭,等着赵构拍板罢了。 赵构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吓住,让秦桧觉得有点不爽。秦桧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先把和议给搅黄了,然后再通过自己的能力达成和议,进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彰显自己的功劳。如此卑鄙的行径,在中国历史上层出不穷,读史之时令人扼腕痛惜,恨不能穿越千年干死卑鄙之人。 赵士褭却不理他这些,说道:“这次出使归来,本官不仅带回来了金国的国书,还有金使随同,各项条款早已传开,整个临安城都在庆贺和议大捷,不知秦相公需要议什么?我看秦相公不是想议和议,而是议建国公吧!” 建国公是赵瑗,听到赵士褭没来由地提到了他,猛然抬头,却又发现好像跟自己没啥关系,无端地躺枪。 十二、和稀泥 赵士褭的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秦桧确实与赵璩走得很近,还时不时地说点赵瑗的坏话,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赵士褭的一通话的确是诛心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第一次拿到台面上来说,意义不同。 秦桧表面上质疑谈判使团的和议结果,其实是想打压皇储赵瑗。一招祸水东引,让秦桧乱了方寸。 见秦桧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赵士褭暗中给李申之点了个赞。这个小家伙,果然知道秦桧的弱点。 秦桧终于脸色大变,有些惊慌。 他从来没想到,能有人从这个角度攻击自己。他确实想要让赵璩这个傻小子当皇储,而不是沉稳聪明的赵瑗。这样一来,等到赵构死了以后,他才更有把握能操控朝堂,说不定能为子孙后代更进一步铺路。 这样的心思他从未与人说过,也自认为一直进行得很隐蔽,他赵士褭是如何识破的? 赵士褭没有识破,是李申之搜罗了无用的小知识之后,透露给了赵士褭。 赵构虽怂,却也怂得有底线。只要皇帝还是赵构,说什么都行,要不然他也不会上山入海地跑那么久,也不会在定都临安以后拼死抵抗金人的进攻。 他只是一个想要躺平的皇帝而已,李申之表示完全理解。 但是李申之还有一句话,早晚会送给赵构:想躺平,就不要当领导(皇帝)。 秦桧公开示好赵璩,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位。 秦桧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在皇储的事情上过多纠缠,而是继续对赵构进言:“陛下,臣已经与那金使见过面,金使态度颇为恶劣,还望陛下三思!” 又是拙劣的故技重施,捏住了赵构的卵子。 李申之,终究是再也忍不住,拱手道:“陛下,臣有话说。” 秦桧呵斥道:“朝堂之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按说他一介宰相,不该跟一个小小处级干部发火,实在是大奸臣在小狐狸身上吃了不少亏,难忍怒气,一时有些着相。 赵士褭当仁不让,挺身回怼,说道:“朝会之上,人人皆可发言。陛下还未开口,丞相就急着跳出来,是想行董卓霍光之事吗!”赵士褭捏住了秦桧的卵子,便拼命发起进攻。只要秦桧张口,他就肆意曲解秦桧的意思,说他对皇位图谋不轨。 赵士褭彻底跟秦桧撕破脸脸皮,直接拿废过皇帝的权相来类比秦桧,可谓杀人诛心。 秦桧闻言,赶紧跪在地上,将硬翅幞头放在一旁请罪。想说一句“臣乞骸骨”,终究下不了决心。 见到秦桧服软,赵构心情稍缓,说道:“秦相公起来吧。李申之是赴开封的谈判副使,一定有自己的见解,诸位不妨听一听。” 赵构虽然怂了些,也不过是对金人怂罢了,说到底还是乱世之中建立一方政权的雄主,在朝堂之上颇有威势。官家这么说了,自然无人再敢反对。 李申之顿了顿,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陛下,臣在东京城停留的几天里,一天都没闲着,除了与使团正使大宗正商议和谈之事外,还拜访了许多东京故旧,金国贵人,所获颇丰。” 朴实无华的开场白,蕴含了大量的信息,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就连赵构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李申之说出个一二三来,唯独秦桧想要反驳,奈何自己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连硬翅幞头还没戴好,实在不便发言。 李申之继续说道:“是以臣得知,金国的朝堂之上也是以和议为主论调,唯独那都元帅完颜宗弼一人求战而已。” 说到这里,李申之刻意加了一句:“想必陛下也知道,金人并不想战,他们比咱们更想要和议。” 赵构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加以评论。这是宇文虚中传回的蜡丸密信,别人并不知道。 李申之又说道:“臣在东京城与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达成了一致,又与金国相国宇文虚中达成了一致,那宇文虚中代表着金国皇帝陛下的旨意,和议条款已经拟定至此,金国不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全都没有意见,不知丞相为何在此百般阻拦?” 话语中再次强调了“宇文虚中”,表示自己这里还有秘密情报。 “臣没有!臣冤枉!”秦桧再度跪下,将硬翅幞头放在旁边:“陛下,臣是担心金人言而无信,再度挥军南下啊!” 大奸臣的话里话外,竟然透露着要时刻戒备金人南下的意思,督促官家时刻保持战备状态。真要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倒也配得上他的宰相之位。 赵构心中又是咯噔一下,说道:“秦相公快起来,朕并没有怀疑你。只是和议事大,终究要说个明白才是。” 秦桧再次捡起硬翅幞头,站起来戴在头上,动作比上次熟练了一些。 看着秦桧那处心积虑破坏和议的嘴脸,此时此刻,李申之对秦桧彻底没了耐心,也是真的动了杀心,那种恨不能金銮殿上血溅五步的杀心。 朝堂上再无人说话,过了片刻,赵构说道:“赏赐先按旧例拟定,至于和议之事,等见过金使再说。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一句和稀泥的话,暂且为今日的朝会画上了句号。 然而,这样的结局所有人都不满意。 秦桧感觉赵构变了,不再那么好糊弄,几次三番地暗示金人要挥军南下,赵构都不再那么恐惧。其实赵构恐惧了,只不过从立马吓尿变得能憋一会儿了而已。真正让秦桧心情沉入谷底的,是宋金和议好像真的不是那么地需要自己了。 赵构觉得朝堂渐渐有些失控,宋金和议也变得不那么牢靠。尤其是自己始终信赖的秦桧,竟然要染指立储之事,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可是就此罢免秦桧,那么宋金和议势必受挫,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好纠结。 而赵士褭和李申之这边,觉得辛辛苦苦开封谈判达成的协议,变成了一场空,让他们更进一步地看清了秦桧的卑鄙和赵构的软弱。 世事就是这么魔幻,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天,李申之会变成主和派,而秦桧代表了主战派? 今天的临安城,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 下朝之后,李申之并没有急着回茗香苑,而是打算顺道去拜访冯益和杨沂中。 首先去了冯益的府衙。 冯益见到李申之很高兴,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申之快过来,本公最近得了一条好线索,你快来参谋参谋。” 李申之也好奇,这冯益搜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愿闻其详。” 冯益拿出一张字条,说道:“你看,这是从秀州(浙江嘉兴)精严寺传来的情报,说那里的菩萨能求子,很灵验,本公已经奏明了陛下,择日选后妃一二去试试。” 李申之脸色一黑,急忙拦道:“冯公不可!” PS:无意冒犯贵寺,史上确有其事。 十三、借兵 庙里能求子,这事儿不稀罕。子孙满堂是华夏人刻在骨子里的理想,不能求子的神佛不是好神佛,必将被华夏文明所遗弃。 佛教寺庙能求子,道家道观能求子,甚至基督教本土化之后,也不得不衍生出了一套求子的流程。 然而这事儿坏就坏在“灵验”上。 若是假灵验倒也罢了,只要是真灵验,必然有问题。 果然,只听那冯益说道:“这事儿是真的,本公着人调查多时,确有许多家户早年无法得子,是拜了精严寺的菩萨以后才有了子嗣。” 皇城司传回来的情报,肯定是真的,而不是民间捕风捉影的流言传说。 也就是说,这玩意必定有问题。 李申之说道:“事关重大,冯公切不可鲁莽。据下官所知,这庙里求子灵验的,多半是有淫僧暗中操持。” “淫僧?”冯益已经隐隐感到不妙,“他是如何行事?” 李申之说道:“好叫冯公知道,这夫妇之间无法得子,不是男人的问题就是女人的问题。妇人求子之时,将那妇人哄骗到后堂,淫僧暗中与妇人交合。 “若是求子的夫妇中,是男人的问题,那淫僧不曾有不育之疾,妇人自然会怀孕。若是女人有问题,淫僧怕是也无法灵验。那求子之人,真就人人都能得逞?” “不曾,大抵只有三四成妇人能怀上子嗣。”冯益摇了摇头,在李申之的话里找不到一点逻辑漏洞,却又不甘心地说道:“可万一是真的呢?” 现在的冯益,大抵像一个撒了慌的孩子,死不认错,怀抱幻想谎言能够成真。 他已经信誓旦旦地跟官家保证过,精严寺求子的事儿万无一失,而官家也已经决定要派几个妃子去试一试。 李申之大概猜到了冯益的心思,说道:“冯公不可鲁莽。万一真的因为冯公的举荐,让那淫僧玷污了陛下的妃子,这罪冯公如何担待得起呐!” 冯益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上一次柔福帝姬李善静的事情刚刚过去,惹了官家一个大大的不高兴。他本想着这次能扳回一局,挽回自己在官家心中的地位,没想到竟然又是一个大坑,比上次还大的坑。 “那……”冯益有些慌乱,“那该如何是好?” 李申之说道:“冯公不妨花点钱寻几个临安的妓女,让他们乔装成大户人家的小妾,去那精严寺试一试便知。假若真是淫僧,冯公只需说自己刚刚试探出来便是,主动认个错,总好过皇妃被玷污,触怒天颜。” 冯益点了点头,一颗心踏实下来,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哎?你这次来找本公,可是有事?”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是李申之主动来找他的。 李申之这小子,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上门没带啥礼物,那就肯定是有事儿。 李申之说道:“下官想向冯公讨点人手,去办点小事。” 冯益眼睛嘟噜噜地转了一圈,问道:“你小子莫要诓我,你办的事有小事吗?” 李申之一阵腹诽: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对自己人的话充满了怀疑,而外人随便一句话他们便笃信不疑。 就拿刚才的冯益来说,那淫僧的事儿他就笃信不疑,反观对李申之却保持着一丝警惕。 李申之说道:“您还不了解我么,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就是下官的一位朋友家中失窃,想借点人帮着破案捉人。” 冯益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你的友人,想必那临安府的捕快必然会推诿扯皮。这样吧,你去找宋明,让他点上一队人马助你。”冯益写了一张文书递给了李申之。 李申之接过文书:“下官多谢冯公厚爱。” 冯益说道:“听说你跟秦桧闹了些不愉快?” 李申之一脑袋黑线:我跟国贼马上就要赤刀见红了,在你嘴里才是个不愉快? 李申之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官与秦桧不共戴天。冯公可愿助我?” 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他需要多找几个队友。如此冒险地试探冯益,也是无奈之举。 冯益砸吧了一下嘴巴,面露愁容。思忖了片刻,说道:“那秦桧好歹也是当朝宰相,我也不便与他为敌。实在是无法对你襄助太多。” 冯益虽是委婉地拒绝,李申之却感到满心欢喜。 如果冯益真的想要拒绝,就会直接与李申之一刀两断,划清界限。而冯益说出了为难的话,反倒是表达了自己想帮李申之,而无能为力的感受。 李申之说道:“下官多谢冯公厚爱。可冯公不妨再想一想,若是那秦桧表面上谋求和议,背地里却在干一些有损官家的事儿,冯公是管还是不管呐?” 冯益在思考,没有接话。 李申之继续说道:“冯公放心,活儿由下官来干,到时候功劳都是冯公的。” 冯益闻言,紧张的情绪为之一松,说道:“本公岂是那般无耻之人。这样,让宋明再多领一队人帮你查案。” 紧接着,冯益又写了一张文书,递给李申之,末了还嘱咐道:“记住,这两队人马全是给你查案用的。” 李申之心中感动,拱手道:“得令!” …… 紧接着,李申之拜访了杨沂中。 杨沂中从不涉足朝堂之事。李申之关于朝堂局势的几句暗示,全都被杨沂中顾左右而言他地给挡了回去。 李申之无奈之下,说了开封城里有人想独家代理胡虏血。 杨沂中大度地表示,那是李申之自己的事儿,他办好就成,杨沂中不会干涉。临安城中,能生产出胡虏血的只有茗香苑和杨家的酒坊。李申之仗义地把胡虏血的配方和设备全都送给了李申之,杨沂中投桃报李,也不会断别人财路。 到最后,李申之也跟杨沂中借了一票人马,帮他捉拿窃贼。 临安城中有号称二十万的禁军,不管实际上有多少人,调拨给李申之三五百人不在话下。 况且这部分禁军平日里的任务就是四处巡捕,维护治安。一个顺水人情而已。 …… 带着几张文书和调兵令,李申之回到了茗香苑。 终于可以看一看这段时间的基建成果了。 谁知刚一进门,却得到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消息。 薛管家候在门口,见李申之回来,上前说道:“八郎,有金国使团的使者要来见你,我让他在雅间休息,你是见还是不见?” 十四、屠龙少年要变恶龙了吗? 金国的使者找到了茗香苑,让李申之颇为困惑。 之前他不是一直跟秦桧勾搭在一起吗?为何来茗香苑找我李申之?难倒是来劝我放弃,要与秦相公团结一致共谋宋金和议大业的吗? 像不像穷小子找了个富家千金,富婆拿了一笔钱来让自己离开。 苦笑一声,李申之暂且放下这个话题,问道:“铜活字准备得如何了?”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薛管家说道:“听陆公子说,八郎说的蚀刻法,好像不是太灵光。” “嗯?”李申之脸上一个大大的问好。是自己的法子有错误,还是道士们的绿矾油不是硫酸? 忽然,李申之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又想起了一个无用的小知识:稀硫酸与铜不反应,浓硫酸才会与铜发生反应。 通常的酸腐蚀金属,是通过酸中的氢离子与金属进行交换,释放出氢气,金属原子与硫酸根离子结合后形成盐溶液,达到腐蚀金属的目的。 可偏偏铜比氢的活性还大,氢离子换不出铜离子。 而浓硫酸与铜反应,是通过硫酸根离子的氧化反应,它们反应之后会生成二氧化硫气体。并且这个反应还需要将铜与硫酸加热。 将这个想法与陆游说了之后,铜活字的项目陷入了僵局。 想要提高硫酸的浓度比较简单,茗香苑的工坊里有一整套蒸馏酒精的设备,直接就能用。但是如何用热的硫酸与铜反应? 蚀刻法的目的是想在铜的表面刻字,不刻字的地方覆盖着石蜡。若是用热硫酸来蚀刻,势必会将石蜡融化。一旦石蜡融化,蚀刻法便失去了意义。所有地方都腐蚀,等于没腐蚀。 陆游说道:“不如将石蜡涂厚一些,将铜活字倒置,石蜡朝下插入加热的硫酸中。若是石蜡全都融化,那便赶紧取出,重新涂抹石蜡再插入硫酸中,如是反复多次之后,应当可行。” 李申之点赞道:“你这个想法很工程师。” 工程师在将科学家的理论转化为工业生产的时候,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需要工程师通过实用主义的智慧进行解决。看似一个不起眼的“小窍门”,或许是凝聚了好几代工程师艰辛地摸索和实践。 正当陆游准备执行的时候,突然又被李申之给叫停,他又想起了一个无用的小知识:浓硫酸的脱水反应。 有机物与浓硫酸接触的时候,浓硫酸会脱去有机物中的结构水,按照氢氧比二比一的比例脱除,相当地霸道。若是将石蜡浸入浓硫酸中,还不得分分钟被脱成黑炭。 陆游继续说道:“行不行一试便知。想必那浓硫酸脱水需要一点时间,咱们趁他未脱除之前蘸一下,多试几次就好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先勉强搞一搞吧。 果然材料学才是工艺进步的基石。此时若是有几斤不锈钢,也不至于拿铜这种奇葩金属做实验。 铜这种金属,是机械加工最佳金属,没有之一。不论是硬度、耐磨度、耐腐蚀性,远超各种钢材。即便是到了现代,许多对耐久性有要求的高端设备,其核心构件依然是铜。 而钢铁能取代铜,成为适用范围最广的金属,只有一个原因:储量巨大。 钢铁的各项性能比铜稍差一些,但是超过铜矿百倍的储量,使得它的价格可以十分低廉。在开发出了各种高性能合金钢之后,钢铁的用途更加广泛。 安排好了作坊的事,李申之稍事收拾,去雅间见一见那个金国的使者。 站在雅间的门口,李申之努力地挤出了一脸的笑容,推门进去,看到了一个生面孔。 看着面生,不像是金国使团的人。至少不是正使,金国的正使他见过。 只见那金国的使者站在屋内,一手端着茶杯,听着悠扬的古琴,仔细端详着墙上的字画,一副陶醉的样子。 见李申之进来,金国使者赶忙放下茶杯:“李公子真是大忙人,在下等候多时了。” 李申之抱歉道:“上使见谅,今日刚下了大朝会,耽搁了一会。” 互相寒暄了一句,李申之说道:“上使看着有点面生啊?” 金国使者笑道:“在下乃是副使之一,上不得台面,李公子没见过也正常。” “上将军托下官给公子带句话,可否……”金国使者左右看看,示意李申之屏退左右。 李申之挥了挥手,面带不解,等琴师和茶师退下之后,问道:“不知上将军有何吩咐?” 奉国上将军完颜亮派来的,看来此人是完颜亮的手下。完颜亮代表着皇帝完颜亶,与完颜宗弼不对付,李申之心里有了些许期待。 金国使者说道:“想必李公子已经知晓上将军的背景了吧。现在上将军想在宋国寻找一个可以主导和议之人,不知李公子是否愿意担纲?” 李申之略一沉吟,问道:“我若愿意会怎样,不愿意又怎样?” 这个金国副使在出发之前,必然受到完颜亮的嘱托。他先问是否愿意,一定有后续的计划,只是想先看一看他的态度。李申之反问一句,是想知道对方的筹码。 金国副使笑了笑,说道:“李公子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不能先说。” 很显然,金国这是找代理人来了。 秦桧是完颜宗翰的人,完颜宗翰死了以后又跟完颜宗弼接上了头,事实上是在替金兀术卖力。 而金兀术在金国朝堂上一副强势的模样,甚至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就是因为他能打仗,会打仗,在军中威望十分地高。 完颜亮与完颜亶觉得,如果能尽快与宋人达成和议,那么金国就可以放开手脚打压完颜宗弼,让金国的政坛走向正轨。 若是这么看,宋国和金国又是何其相像。 既然要打压完颜宗弼,那么必定要同时打压秦桧。完颜宗弼需要用军事威胁来巩固自己的力量,那么秦桧一定会把和议往那个方向上带,这不符合金国的利益。 金国需要重新找一个代理人,取代秦桧的位置。 李申之忽然之间有一点恍惚。 自己处心积虑地要干掉秦桧,难道是为了取而代之吗? 辛辛苦苦地杀掉了巨龙,莫非自己要变成那个屠龙少年,再变成恶龙吗? 金国副使见李申之脸上阴晴不定,说道:“在下是瞒着正使偷偷出来,时间不多,还请李公子早作决断。即使李公子拒绝也无所谓,上将军依然愿意与你作朋友。” 犹豫了良久,李申之问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实职的文林郎,在宋金和议之中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就算是想要襄助上将军一二,也无处使力。” 秦桧在当汉奸之前(宋钦宗执政时期),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从一介教谕(市教育局局长)成了太学学正(会屏蔽的学校校长),然后转战大理寺,成了御史中丞(御史台最高官职,相当于总纪检书记),位高权重。反观自己,啥也不是。 金国副使笑道:“若是李公子已经位列宰执,恐怕在下也进不了公子家门了吧。再者说,上将军看中的是公子的能力,而非公子的官职。” 终于,李申之不再犹豫,问道:“我若答应,将如何?” 十五、破案 李申之具有指向性的发问,表示自己愿意接受完颜亮的示好。 金国副使大喜,说道:“你只需将我大金皇帝陛下的意图转达与大宋皇帝就行。” 李申之懂了,原来金国的皇帝也想要绕过完颜宗弼与大宋和议,只是苦于没有渠道,无可奈何之下才选择了他。 李申之说道:“可是我一介没有差遣(虚职)的文林郎,如何能直达天听呢?” 金国副使微微一笑,一副“我懂”的表情,说道:“我们相信,李公子一定有办法的。到时候我大金国一定不会亏待李公子的,哦不,应该叫李小爷了。” 女真人尊称对方的时候,喜欢用“爷”当后缀,金国如此,满清也是如此。只是李申之年龄太小,当不起“李爷”之称,是以金国副使改称为“李小爷”。 受到大量影视作品的影响,李申之对这样的称谓反倒感觉跟熟悉,抱拳笑道:“那小爷我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哈……”双方把酒言欢,共进一杯酒,达成了口头协定。 看来金国对他也调查过一番,知道他有渠道能直接跟赵构连线,要不然也不会专程来寻一番。 与金国副使的交谈,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金国副使便匆匆离去,临走时还装模作样地在大堂的柜台上买了些上好的茶叶,提了一小壶胡虏血,扔下一大锭银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茗香苑。 …… 铜活字有陆游负责,李申之亲自过去也起不到更大的作用,他需要抓紧时间帮李清照破案。李清照帮他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天大的麻烦,无论如何自己也该回报一番。 在茗香苑中休息了片刻,宋明领着几个便衣探子来到了茗香苑。这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时间。 来的几个密探与宋明并没有上下级关系,有的级别甚至比宋明还要高出不少。之所以愿意跟在宋明屁股后面,是因为宋明是冯益跟前的大红人。而宋明知道,他之所以在冯益跟前走红,与李申之有莫大的关系,是以他对李申之的事儿也非常上心。 趋炎附势本无可厚非,人人都追逐功名利禄,只要别违背良心就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趋炎附势的人,无非是一些又臭又硬的假清高罢了。 李申之自打融入了这个时代之后,发现自己的人生观也跟着大变,要不然也不会接受金国的示好。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本就是男人心底的欲望,不掌权又如何能改变这个时代?既然可以借助金国的助力让自己快速地进入宰执系统,那又何须故作清高?就算位列宰执之后,觉得这大宋没什么希望,又未尝不可取而代之。 想到这里,李申之热情地将皇城司的一众兄弟请进了雅间。 宋明一本正经地问道:“李家兄弟莫慌,冯公派我等来协助兄弟办事,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身边的皇城司探子也跟着停下来。 李申之一副江湖做派,说道:“宋家哥哥这是哪里话。哥哥们大老远的赶过来,还能来了就干活不成?兄弟又不是那不懂事的人,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哥哥们先吃饱喝足了才好干活。” 皇城司走到茗香苑不到二里地,走路不到半柱香时间。李申之故意这么说,是卖了皇城司众人一个面子。 宋明暗暗给李申之使了个眼神,正色道:“真不耽误事儿?” 李申之也笑着朝宋明挤了挤眼睛,说道:“真不耽误事儿!” 宋明不知道李申之打的什么算盘,但是一直以来李申之做事都很稳妥,他便没有多言,领着皇城司的几个大小统领一同入席,吃喝起来。 宴席之上,李申之拼了命地款待,搞得这些平日里吃拿卡要惯了的皇城司官吏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说李家的小兄弟,你找俺们帮着办案,可是自打来了茗香苑就是一顿吃喝,也没说说这案情是个啥情况?” “对啊,在这么喝下去,俺可就喝高了。” “这抓贼呀,他讲究个时效,越快越好。越是拖的久了,这贼就越不好抓。” 李申之说道:“既然诸位哥哥这么说了,那小弟也就不客气了。诸位可知道余杭门的易安居士吗?” 宋明脸色沉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她家里被盗?” “哥哥竟然知道?”随后一想,李清照在当时也是名满京城的人,官场之人知道也不稀奇。 谁知宋明说得不是诗词,而是财宝:“尝闻易安居士家里珍宝无数,不知多少蟊贼大盗觊觎。然而易安居士家中防范森严,从未失窃。” “是啊,以前也有蟊贼去过她家,全都无功而返。这次既然能够得手,看来这偷盗之人可不是一般的蟊贼呐。” “何止是蟊贼,就连那王继恩大夫都馋他们家的藏宝,想出金子收购,被那易安居士给拒绝了。” 王继恩?莫非是赵构的御用春药大夫王继恩?就是那个王继恩。 “这蟊贼会不会就是临安之人?能熟门熟路盗窃成功,大概不会是外地的流串犯。” “不好说,还是要勘查过现场才知道。” “不如现在就动身吧。” 都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段。这几个皇城司的官吏们大吃大喝了一通,难得真正上心要办案子。 李申之说道:“不急。好叫诸位哥哥知道,那易安居士曾找人查勘过一番,说是翻墙入室,人数大概在四五人。”随即,李申之掏出一张札子,上面写着所有的分析情况,有几个贼人的大致判断,高矮胖瘦,是否跛脚,行走习惯等等,其详细程度丝毫不亚于现代的刑侦手段。 在坐的几个人都是断案的高手,不然也不会被宋明特意挑选出来。他们只一看札子上的记录,就知道查勘现场之人也是个高手,他们去了易安居士的家里未必会比此人发现得更多。 既然去现场没用,不如就坐在这里好好商量一番对策。 易安居士府上的食客,只具有防护和查勘分析的能力,但是涉及到找人和抓人,他也无法动用自己的私权。 前一日,李清照不过是带着家中的护卫一起为李申之奔波了一夜,只一晚上家中无人看护,就发生了被盗之事,这说明必然是有人在她家附近长期盯梢。由此可见,能做下这样案子的人,一定是惯犯,且长期生活在临安城。 是以李清照想通过李申之在皇城司的关系,看能不能翻阅一下近年来翻案盗贼的档案。若是能跟档案中有记录之人直接对上,直接上门拿人。 宋明领会了李申之的意思,问道:“档案中可否有相似之人?” 其中一人捏着下巴,缓缓说道:“有是有几个,可是直接拿人怕是不妥。” 正当宋明和李申之打算加把劲公关一下的时候,那人有说道:“不过本官有个办法,不知你们是否愿意一试?” 十六、讲义气 却说李清照通过李申之找到皇城司的人,主要是想解决捉拿贼人的难题。那皇城司的指挥面露难色之后,说是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李申之闻言大喜,赶紧说道:“兄长请讲,只要有用,小弟愿意尝试。” 皇城司指挥说道:“圣人云:‘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贼人也是如此。若是只有一个贼人作案,此案断然难以破解。可贼人有四五个,在分赃之时必定会产生龌龊,咱们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来破案。” 宋明是常年在机关坐办公室的人,不太懂得办案中的这些道道,问道:“可若是这几个人提前商量好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龌龊呢?又或者他们已经销赃,再或者将赃物藏匿起来,咱们又该如何破案呢?” 这话也是李申之想问的。这个时代没有监控,也没有其他现代手段,发了案子破案难,破了案子追赃难。像这么大的案子,能将贼人绳之以法,再将赃物完好无缺地追回来,百年难得一见。 皇城司指挥笑了笑,说道:“靠偷窃为生,还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成?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龌龊,咱们就给他们制造点龌龊。”土匪才是最容易内讧的,动辄互相火并,正规军只会阳奉阴违。 宋明头一次听说还能这么破案,好奇心起,问道:“如何制造?” 皇城司指挥说道:“诸位听说过二桃杀三士之计吗?” 这皇城司指挥是个粗人,头一次在读书人面前拽文,越拽越上头,还卖起了关子。 李申之忍着耐心,恭敬道:“愿闻其详。” 在众人的催促之下,他继续说道:“我看这札子上所录,易安居士家中被盗之物有五样,价值虽然不凡,但还并不是易安居士家中最贵重之物。不如让易安居士放出风来,就说家中丢了六样东西,悬赏民间破案,这样一来……” 他还想卖个关子,宋明已然猜到了其中的妙处,说道:“若是有四五个贼人,行动之时必然各有分工。现在易安居士传出风声,说家中丢了六样宝物,而贼人分赃之时仅有五样,必然会怀疑有人私吞,他们之间必会起矛盾,甚至拔刀相向。” “然也!”皇城司指挥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此计还有一个难处,该如何尽快将此消息散布出去?” 这个办法必须要快,一定要等到贼人们还没收拾好的时候效果最好。一旦贼人们清点好财物,该藏匿的藏匿,该销赃的销赃,甚至几个贼人已经解散,各自逃出临安城,那就神仙都没办法了。 李申之也有些为难,若是铜活字能搞出来就好了。 实在不行,也只好花钱上街请一些游手,让他们去散布谣言了。 这时,陆游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满脸洋溢着喜悦的色彩:“成了!成了!申之,成了!” 众人将目光看向慌乱的陆游,不知这毛头小子搞什么鬼。 但从李申之欣喜若狂的脸色可以看出,一定是大事。 陆游的思路果然是对的,只要我拔出来的够快,石蜡就不会消失。而铜活字印刷,只需要比较浅的印记就行。实在不行,让工匠沿着蚀刻出来的印记再钎一遍就成。 李申之跟皇城司的众人告了个歉:“诸位哥哥见谅,小弟刚刚搞了一项发明,才实验成功,内心欢喜得不行,才这般失礼。” 皇城司的指挥们都是吃饱喝足了的,一个个地非常和善,说道:“小兄弟莫非是新纳了一房小妾吗?那可是要好生贺一贺了!” 人家明明说的是发明,他非要说是纳了小妾,这群粗人就是喜欢把话题往荤腥上引,乐此不疲。 “那倒不是。”李申之羞怯地挠了挠脑袋,说道:“不过此项发明,对咱们散布消息有巨大的裨益。” 宋明关切地问道:“是什么?” 李申之说道:“精铁活字印刷。” 当着皇城司的面,他可不敢说是铜活字。从理论上来说,现在的朝廷还是战时状态,铜作为稳定经济的重要战略物资,官家曾专门下令禁止民间“销金”。 所谓销金,是指把金、银、铜等贵金属融化,重新熔铸。 张俊的“没奈何”跟李申之的“鬼见愁”除外,这是报备了的,加之朝廷对金银的管控不是特别严格,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随他们去。 但是铜就不一样了,若是有人肆意熔铸铜钱,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幅度减少,势必会严重地影响南宋刚刚有点起色的经济。 若是让人知道李申之私自把铜钱熔铸成了铜活字,这个罪已经够得上杀头了。 当然了,就算皇城司的这些人知道了,也未必会给李申之定罪。但是私自熔铸铜币这么大的事儿,让人猜出来是一回事,自己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无论如何,不能给人落下口实。 宋明说道:“木板印刷费时费力,泥活字印刷质量堪忧,唯独这精铁活字可以反复使用。然则精铁难于保存,时间长久也会生锈磨损,很少有人这般做。”对于印刷业,宋明显然是个行家。用精铁当活字,早就有人实践过了,有优点也有缺点。综合下来,其最大的缺点是“不划算”。 正是因为没有摸索出合适的保养手段,导致精铁活字造价高昂,而且精铁活字雕刻困难,才最终被市场淘汰。 皇城司指挥说道:“且不管那么多,这刚造出来的精铁活字断没有马上就生锈的道理,这不刚好可以印传单么。不过让谁去散发传单,就又是个问题了。” 李申之转念一想,对宋明说道:“好叫哥哥知道,小弟在回来之前去了一趟禁军殿前司,见了见殿帅,殿帅许诺可以调拨一些禁军助我。” “着啊!”皇城司指挥大喜,说道:“禁军在城中每三十步就有一个巡检铺子,让他们去散发传单,半天都用不了,这个消息就能传遍临安城。” 宋明也是很高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交差,上能给冯益一个交代,下能给李申之一个人情,说道:“兄弟莫要耽搁,快去开工吧。等印好了,哥哥们帮你去发传单。” 皇城司的官吏们客套一番,李申之也不敢当真,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哥哥们好吃好喝,兄弟就暂且失陪了。” 一众皇城司的官吏们嬉笑着将李申之推出了门外:“兄弟快去忙吧,需要哥哥们的时候上来知会一声。” 李申之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陆游下了楼。 皇城司的这帮人呐,害人性命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讲起义气来,也是真够义气。 十七、仗义疏财 却说李申之和陆游一同来到了工坊,铜活字印刷的设备早已经调试到位,并且成功实现了试印。 李申之将皇城司指挥所说的“二桃杀三士”之计,简单给陆游讲了讲,说道:“劳烦陆兄起草一份传单,咱们再摆设好铜活字,这就开始印刷吧。” “不用。”陆游走到活字排版的地方,说道:“打算悬赏多少银子?”一边说话,一边摆弄,顷刻间已经摆好了二三十个字。 李申之说道:“就说那第六样宝物价值万两黄金。易安居士愿意出百两黄金当报酬。” “成了。”李申之的话音刚落,陆游也罢工好了活字的排版,说话间一篇文章已然完成。 所谓的价值黄金万两,通常都是虚标而已,并不是说真的能卖一万两黄金。但凡能卖到这个价位的东西,往往都是有价无市,常年卖不出一件,能不能成交全看缘分。 而交易的时候,通常都是以物易物,就是说你拿一件价值一万两黄金的东西,我也拿一件价值一万两黄金的东西,咱俩交换一下就成。或者价值稍微差一些,用别的小东西找补一下,最后才会交付实际金银补齐差价。 且不论这万两黄金的价值是虚是实,这百两黄金的赏赐可是真真切切地。 易安居士久居临安,其人品值得保证。茗香苑是商业新贵,正是名声爆火的时候。再加上这传单是经过禁军之手发出来的,更是让人深信不疑。其可信度的效果,已经堪比官府的告示了。 宋人的印刷技术,真不是盖的。其机械构造的精巧程度,已经超出了李申之的知识范畴。 这是一套成套引进的活字印刷设备,唯一的区别是将泥活字换成了铜活字,直接就能使用。 陆游连稿子都不用打,盏茶功夫就在印版上摆好了铜活字,大文豪的文采果然名不虚传。 嚓……嚓……嚓…… 印版上下翻飞,纸张一张张地从印刷机中挑出来,工匠时不时地补充一下油墨,用两根长长的竹筷子熟练地操弄着纸张,效率非常地高。 筷子左右横舞,纸片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申之默默数了一下,大概一秒钟就能印好一张纸。他虽然没见过现代的印刷厂是如何工作的,但是从他朴素的自动化生产知识来看,这台宋代的活字印刷机与现代的印刷机相比,差的不过是一个电动机罢了。 …… 铜活字印刷走上了正轨,李申之立马去与禁军接头。 杨沂中派来合作的人,正是使团同行的那个统制官。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了,基本不需要多余的沟通。 都不用茗香苑的人怎么张罗,那禁军统制直接传令,让各巡检的铺子各出一人,自己来茗香苑领任务。 有权就是好,明明是自己求着别人帮忙,结果反成了别人伺候自己。 那禁军统制有自己的官威,茗香苑的人却不能不懂事。 每个铺子来的人,茗香苑全都赠送一壶胡虏血,一包茉莉花茶,外带些许点心零嘴。热腾腾的传单,墨迹还没干透,就发给了禁军的士兵们。 整个临安城大大小小的巡检铺子怕不有上千所,每个铺子都送一份小礼物,这样的花销着实不小。 反观李申之却大气地很,不仅送了礼物,还亲自送礼物。只见他亲自领着薛管家,张博士给前来的禁军士兵发放,并且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多年社畜的经验让他明白,想让这些底层的喽啰们替外人卖力,一定要给予人家足够的尊重,和些许的好处。 再辅之以上级的威压,恰到好处的监管,保准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若是只有上级的威压,想让人家白干活不吃干粮,这帮底层小老百姓们有的是办法磨洋工。 自从李申之回来之后,整个茗香苑高速运转起来,从物资采购,礼品包装,再到搬运,分发,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就这,还不耽误晚上开门营业。没办法,咱家就是人多。 禁军那边开始运转,禁军的统制和几个头领也需要好好地招待。 如同皇城司一般,茗香苑也给禁军的几个头目们开了个雅间,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只不过,禁军对李申之的态度,与皇城司略有不同。 皇城司有宋明这层关系在,加上李申之担任着皇城司的职务,皇城司里的大小官吏们都把李申之当成了自己人。 而禁军的统制是跟李申之一起打过仗,并肩作战过,反倒对李申之颇为恭敬,连带着禁军其他官员也全都客客气气,搞得李申之好不尴尬。 忙忙碌碌又是大半天过去,李申之感觉腰都快累断了,却不敢有半刻的停歇,马不停蹄地又跑到了皇城司。 与金国副使接触的事情,他需要向上汇报。 之所以等到现在,先把皇城司和禁军协助工作安排完之后,才去找冯益说金国副使的事,并不是李申之分不清轻重,想要故意拖延时间。 而是他得先打好腹稿,待会见了冯益怎么说,万一冯益直接带着他去找赵构,他又该如何应对。 一旦他见了赵构,成与不成就在这一席话之中,绝不容有任何失误。 冯益正在衙署里翘着腿喝茶,心里盘算着下班后去哪里喝酒,就看到李申之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这么快?事儿办完了吗?”冯益略微有些吃惊。 在皇城司待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那帮兔崽子干活儿办案这么利索过。 李申之道:“宋押司领着诸位哥哥们正在办案,下官前来,是有另一件要紧事。” 冯益问道:“什么事儿?” 李申之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宋金和议之事。” “哦?”冯益心中有些不悦,就像正准备下班,却突然通知要开会,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说道:“宋金和议什么事儿?” 李申之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一遍,冯益这才明白,原来这大金国朝堂之上的水也是深得很,派系之间争权夺利一点不亚于大宋朝堂。 这个李申之也颇有些本事,竟然不声不响地就能跟金国的皇帝搭上线,看来自己当初相中了这个小子,果真是慧眼识珠。 李申之看到冯益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内心戏,轻轻催促道:“冯公,你看此事……” 冯益收回思绪,假意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公稍后就会禀报官家,你且回家等消息吧。” 末了,冯益还加了一句夸赞:“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李申之不知道冯益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种事情还敢再拖吗?不是应该连夜进宫也要禀报官家的吗? “冯公,下官觉得兹事体大,刻不容缓,还是快些的好。” 冯益两眼一瞪,刚想耍官威,后来又想起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儿需要仰仗李申之,转而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今天恐怕不行了,秦相公领着金使已经进宫了。” 十八、杀秦桧 “秦桧领着金使进了皇宫?” 李申之瞳孔猛缩,呼吸急促。 “还有谁也去了?” 冯益被李申之的样子吓了一跳,说道:“还有几个相公也去了。” 几个相公,秦桧,金使,赵构,这就是一场小朝会。 他们想要商量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李申之当即向冯益告辞道:“下官与金主完颜亶搭上线的事,还请冯公尽快禀明官家,下官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冯益送走了李申之,犹豫了一番,最终一咬牙,进宫去了。他心想,就算不能马上见到皇上,也要侯在皇帝书房的外面,争取第一时间传达消息。 李申之从皇城司出来,先回了一趟茗香苑,吩咐人手去城外庄园,通知把梁兴等人重新招进城里,自己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去了岳府。 岳家与李家现在亲如一家,去对方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岳府的门人见是李申之,连通报都不需要,就把人领了进去。 见了岳雷,李申之也没废话,说道:“银瓶姑娘在不在?我有要事与你二人相商。” 李申之不容置疑地划定了议事的范围,只有他,岳雷,岳银瓶三人可以参加。 岳夫人和岳家大娘岳安娘虽然年龄更长,辈分也大,但是这种事还是不要她们参与的好。 岳家毕竟不是杨家,没有出女将的传统。 岳雷说道:“二娘去狱中探视父亲,马上就回来了,李兄稍坐。” 岳雷也是只有十七八岁,但是却是岳家现在唯一成年的男人,岳家所有对外事宜全都由他负责,岳夫人和岳安娘只操持家中事务。 不多时,岳银瓶从屋外回家,接到通知后便去了岳雷的书房。 三人坐定,李申之说道:“两件事。第一,杀秦桧;第二,劫狱救岳帅。怎么选?” 岳银瓶捏紧了拳头:“为何不两件事都干?” 李申之心中一阵无语,这丫头的兵书怕不是都读到柰子里去了,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日后就算上了战场,也是个莽夫。 岳雷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变得稍微沉稳了些,说道:“先听听李兄怎么说。” 李申之说道:“事关重大,我也不得不先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若是按我的想法,只需要杀秦桧便成。 “宋金两国,想要杀岳帅的,唯有金兀术一人而已,那秦桧是金兀术的走狗,唯命是从。若是能杀了秦桧,岳帅性命无忧,最多流放二年。” 岳雷点了点头,说道:“流放已是最好的下场,只是这秦桧一死,朝堂局势会如何?” 岳飞下狱有些日子了,其中的局势会如何发展,在李申之的渲染下早已深入人心。 人无完人,大理寺丞何铸经过审讯,多少也掌握了一些岳飞的“违法犯罪证据”。虽然有些牵强,但也都确有其事,真要追究起来,的确能贬官流放两年,不冤枉。 贬官流放,对于宋朝的官员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纵观能在史书上占据三五页篇幅的人,哪个没有被贬官流放过?是以大家都认为流放的结局是上上签。 在这些心高气傲的士大夫眼中,谁要是没有被流放过,才是从政生涯的一大污点,说明你只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明哲保身的怂货,不敢得罪皇上仗义执言,不敢为天下苍生舍弃自己的高官厚禄。 听李申之的一通分析,确实只要杀掉秦桧,岳飞就一定会得救。 岳雷想了想,又问道:“李兄,我还有两个疑惑。其一,官家想要和议,而和议一直以来都是秦桧在一手操持,秦桧若是死了,和议将会何去何从?其二,刺杀之后,李兄将会何去何从?” 难得岳雷站在朝堂之上思考问题。果然是实践最锻炼人,当了一个多月“代理家主”,岳雷的战略眼光成长不少。 然而三人不论如何讨论,从来都没想过刺杀秦桧之后,自己如何脱身。在他们想来,脱不了身便脱不了,这种视死如归的淡定态度,让李申之感触颇深。 李申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放心,和议有我。”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李申之将会取代秦桧。 岳雷目光流转,没有多言,说道:“我赞成先杀秦桧。” 岳银瓶急道:“你若主持和议,日后父亲若是主持北伐,你们会冲突吗?” 李申之轻轻一笑:“我是如何想,你难倒还不知道吗?北伐,就怕到时候你们岳家跟不上我的脚步。” 岳银瓶当然知道李申之的想法,她只是关心则乱,心里不确定而已。收到李申之确切的回复,转眼便露出了笑容。 李申之说道:“既然定下要杀岳飞,那就事不宜迟,尽快动手。该怎么行动,就靠你们二人了。” 岳银瓶的战略眼光差了些,但若说到具体的战术布置,成了她的强项。接下来的讨论,岳银瓶成了主角。 …… 皇宫,御书房。 赵官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恨恨地说道:“金国上使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此金使正是邢具瞻,他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万事由秦桧来应付。 秦桧说道:“陛下,事情出了些纰漏,现在金国上使这般说,臣也无可奈何。可是现在形式比人强,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就驻扎在汴京,随时都能挥师南下,咱们不得不防那!” 赵官家转头看向其余几个相公:“你们可有话说?” 刚问完,赵构便觉得自己是白问了。他只是一不留神,这朝堂之上竟然全部成了秦桧的人。就留了一个张俊,还选择了明哲保身,啥也不说。 朝堂何曾是这个样子?这要放在以前,李纲、张浚、赵鼎他们在的时候,朝堂上虽然吵闹了些,但好歹大家都还听自己这个赵宋小官家的话。现在的朝堂上,自己仿佛已经变得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秦桧专门搞了这么一次小朝会,就是想避开赵士褭这种人,也省得其他暂时不跟秦党一条心的高官,说出什么不利于和议的话来。 看到赵构还在犹豫,秦桧急道:“官家,马上就到小年了,若是年前不处置岳飞,再想动手,可就得等一年了!” 自从周朝开始,华夏的法律体系都讲究“秋后问斩”。一旦到了开春,便不能再随意处决死刑犯。别小看这么一条规矩,放在古代就是比宪法都要重要的原则,谁要是违背了,那就是违逆上天。 在君权神授的舆论定势之下,这个原则连皇帝都不敢轻易逾越。 岳飞一案本来就有许多漏洞,若是再触犯了这么大的原则,日后定会留下许多把柄。 赵构犹豫良久,说道:“卿自去做吧。” 十九、清君侧 所谓“卿自去做”,就是说:你随便折腾吧,我不管了,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要来问我了,我也没有刻意授意你去干什么。 这一刻,赵构生出了退却之心。若是以往他还有一些雄心壮志,想要当个中兴之主的话,那么现在他只想当一个富贵王爷。 为什么要奋斗,为什么要冒险,统统见鬼去吧!好好享受生活他不香吗?去找王继恩看病不爽吗?或许躺平才是人类的终极追求。 …… 李申之在岳家书房,跟岳雷和岳银瓶商量好之后,旋即回到了茗香苑,却得到了一个让他犹如五雷轰顶的消息:金国副使死了。 就是那个曾经来拜访过李申之的金国副使,那个瞒着金国使者邢具瞻偷偷来与李申之暗通款曲的副使,死在了宋国对外宾馆都亭驿里。 消息还没有公开,这条消息是来自皇城司的小道消息,由冯益悄悄透露过来。金国副使死了,也就意味着他与金主完颜亶这条线断了。冯益派人来报信,更是想从李申之这里得到一句准话,以他主导和议到底还靠谱不靠谱。 李申之心中稍微慌乱了一阵,很快恢复镇定,去到印刷的工坊找到陆游,说道:“陆兄,再印一份传单。” 也不问写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从李申之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份传单很重要。陆游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一刻耽搁,抄手取来排版的工具:“你说。” 李申之说道:“就说丞相秦桧暗通金人,投敌卖国,欺上瞒下欺骗官家更改和议条款。今日,六部桥,有人清君侧。” 不能再等了,必须要摊牌。 如果说秦桧想破坏和议,李申之还会跟他再周旋周旋。秦桧能吓唬官家,李申之就有办法给官家鼓气。 可是金国副使的死亡,让李申之感到了巨大的紧迫感。 秦桧要逼宫了。 历史上岳飞之死,就是在赵构半默许的情况下先斩后奏完成的。那时候,秦桧想杀岳飞,赵构也想杀岳飞。但是赵构想堂堂正正地杀掉岳飞,便让秦桧搜集证据。怎奈秦桧搜集了三个月,依然不能定了岳飞的死罪,才会最后先斩后奏。 李申之穿越之后,改变了这么多,没想到历史的轨迹依然在她固有的道路上,即使是偏离了,还会艰难地拐回来。 而李申之,也无法再稳扎稳打地一步步谋划,必须要兵行险招了。 秦桧是大汉奸,这是千古定论,但是宋人不知道。至少此时的宋人还不知道。所以,李申之需要得到临安百姓的支持,就必须让他们看清秦桧的嘴脸。 一张传单显然不足以让李申之博得百姓们的信任,不过他还有后手。 在李申之回来之前,宋明已经接到了皇城司的汇报:易安居士家中失窃的案子,破了。 皇城司的指挥虽然混蛋了一些,但是邪门歪道的破案办法,效果当真不错。 距离禁军散发传单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临安城中瓦子的一处颇为豪华的酒楼里,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五个人,互殴。 皇城司查勘现场之时,还有两个人没死,昏倒在血泊中。经过一番抢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不出所料,这五个人就是盗窃易安居士府上的窃贼。他们先是听到酒楼中有人议论悬赏通告,然后寻了一份来看。 据酒楼的伙计说,这五个人拿着传单传着看了一遍,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时的气氛非常凝重,伙计都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五人回到房间之后先是爆发了几声争吵,结果还没吵到第三句,便听到了刀剑乒乒乓乓的声音。伙计害怕,没敢过去查看,赶紧去官府报案。等了半柱香时间,见屋子里半天没动静,才敢轻轻地过去看看是啥情况。 禁军最先到达现场,然后皇城司便接管了案子。自始至终,都没让临安府衙的人靠近半步。 易安居士失窃的宝物还在屋子里,贼人们没来得及销赃,完好无损。 剩下两个活着的人,一个被砍掉了一条胳膊,一个被打断了一条腿。经过包扎之后,说话不成问题。 宋明直接将两人带到了茗香苑,由李申之亲自审理。 李申之端详着那个断胳膊的人,问道:“你们可曾去过秦相公家中行窃?” “秦,秦丞相?”那贼人脑子还有些迷糊,念叨了一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去过,从未去过!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秦相公家中行窃。” 李申之脸色一沉,问道:“真的没去过吗?” “没,没去过。”贼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真的没去过啊!” 李申之朝那贼人招了招手,贼人往前俯身,李申之附耳说道:“我提醒你一下,你要是没去过,我就再砍你一条胳膊。你要是去过,我就饶你一命。话该怎么说,你再考虑一下。” “没去过,砍胳膊。去过,能活命?没去砍胳膊?去了能活命?……”贼人念叨了几遍,终于搞清楚了其中的逻辑关系,拼命地点头道:“我去过,我去过!” 李申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去的时候都偷了些什么呀?” “偷了什么?我都偷了些什么?……”贼人急得满头大汗,到底偷什么掉胳膊,偷什么能活命,这位小公子怎么大半天也不给个提示。 猛然间看到李申之从腰间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试探着说道:“几封书信?” 李申之笑着点了点头,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说道:“大声点说。” 那贼人欣喜若狂,拼命地点头:“偷了一封书信,我偷了一封书信。” 形势危急,李申之来不及周密布局,将逻辑关系梳理得天衣无缝。比如小偷去秦桧府上,为什么只偷了一封信,这不重要。事急从权,他得尽快把百姓们的情绪煽动起来。 重要的是信上写了些什么。 李申之假意去贼人胸口一摸,然后拿出自己身上的信封,说道:“可是这一封信?” 那贼人终于明白了李申之要耍什么把戏,努力地配合着,点头点得恨不能把脑袋甩下来:“是,是,是,正是这封,就是这封,是这封信!”剧烈地摇晃,脑子产生的一阵阵眩晕,竟然让贼人生出了一丝幸福的快感。 茗香苑此刻有不少喝茶聊天的客人,早被李申之公审小偷的大场面给吸引了过来。他们本来就是来闲逛解闷的闲人,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先来的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的人在先来人的讲解之下,也很快地知道了故事梗概。 所有人都盯着李申之手中的信封,伸长了脖子好奇着:秦相公的信里写了什么? 二十、六部桥 六部桥。 不甚宽,也不甚大,堪堪够两辆马车通过,因立在三省六部旁边而得名。也有人说,是三省六部的人下班后常走这里,才叫的六部桥。总之,是先有的名字,后有的解释。 六部桥地处交通要道,南面是皇宫大内,东面是都亭驿。李申之选在这个地方,有他自己的考虑。 …… 却说在茗香苑中,李申之没让这群看客们久等,拿出信封,展平之后举过头顶,就像发卷子以前的公示一般,绕着头顶晃了一圈。 就这么高举着手,打开信封,取出信纸,轻轻抖开,这才将信纸拿到眼前,念道: “……” 不念也罢!实在是太恶心了。陆游那个读书人,写起这些龌龊文章也是相当有一套。事实证明,当君子们开始不择手段,就不再会有小人们丝毫的生存空间。 他将手中的信纸随手一丢,信纸从楼上飘然落下,看客们纷纷来抢,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好几个脑袋立马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炸了锅,看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那秦桧竟然喊金兀术作主人,哪里还有大国宰相的半分脸面!” “原来真的是秦桧要杀岳帅,越来这秦相公真的是金人细作!” “这狗贼,老子势要他狗头!” “好歹也是两榜进士,简直,简直,脸都不要了!” “……” 按说能来茗香苑喝茶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一张来路不明的信纸给糊弄过去。秦桧可是当朝宰相,随便造个谣言就会有人信?更何况秦桧的书法造诣相当不错,他们不少人都把玩过秦桧的墨宝,信是不是秦桧写的,他们一眼便知。 殊不知,李申之身边也有一位书法大家——陆游。 真正的书法家们不只是字写得好,临摹的功夫更是一流。陆游花了些功夫,将秦桧的字临摹的惟妙惟肖,专门伪造了这么一封书信,信中将秦桧汉奸的丑恶嘴脸刻画得栩栩如生。 不过李申之相信,秦桧亲自写出来的信,一定比陆游污蔑他的这一封,还要更加地卑鄙丑陋,更加地不要脸。 正是因为字写得像,这些文化水平很高的闲汉们才更加地深信不疑。 至于贼人为何将这封信偷了出来,不重要。 这封信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只要是稍微喜欢动脑子的人,将这段时间临安城中流传的种种小道消息,以及宋金战争、和议的种种过程综合起来捋一捋,秦桧的汉奸嘴脸就会越来越清晰。 这封信虽是谣言,偏偏却道出了真相。 “你们看到那份传单了吗?待会有人要在六部桥清君侧。” “我看了,我看了,不知是何人所发。当时我还纳闷,好好地去六部桥清什么君侧?现在看来,定是要斩那秦桧。” “走,看看去!若是那刺客不给力,咱们也帮着补一刀。” “对,抄家伙一起去!” “店家,把你家后厨的菜刀全都拿来,老子也要去清君侧!” 还好薛管家及时出面,才没让气氛沸腾起来:“诸位客官万万不可持刀,那是违禁的事。万一被禁军抓住,少不得要吃牢饭。诸位不妨半路上顺道买几根擀面杖,用着也顺手,也不会惹了禁军府衙不是?” “东家言之有理,这是赏钱!”说着,顺手抛出了一粒银丸,约莫一两重。 “掌柜的,这茶且给我留着,六部桥我去去就回。” “怎地,你还想来个温茶斩秦贼不成?” “哈哈……” 众人哄笑着走出了茗香苑,还真的沿路买了些笤帚擀面杖的趁手玩意。有狠的人,嫌弃擀面杖不够分量,换了一根烧火棍。 沿着中瓦子向东上了御街,再一路南下,过了太庙没几步,再向东便是六部桥。前后不过三里地,半柱香时间(15分钟)就能走到。 等到食客们走到六部桥的时候,满山满谷全是看热闹的人,就连树上都爬着一串串的闲汉。 反观李申之,却是换了一身劲身短衣,将一把匕首插入靴子。 宋明大惊,问道:“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李申之说道:“清君侧。” 金儿和陆游紧紧跟在李申之后面,也是一身劲装打扮。 张葱儿握着孕妇童瑜的手,自我安慰道:“他们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童瑜轻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微笑道:“八郎自打回来之后,还不曾与我温存片刻。想必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若是他有三长两短,我定要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养育成人。”她希望自己的父亲是大英雄,谁知却成了奸臣党羽,只能哀叹命运弄人。她父亲真的没有做坏事,只是想建功立业而已。既然父亲已经背上污名,那她就要让自己的儿子当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再让儿子为她的外公洗刷污名。 张葱儿捏紧了童瑜的手:“我和你一起养育。” …… 皇宫的大门紧闭,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只要大门一关,里外就程乐乐两个世界。 老百姓对皇城大内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皇帝每天吃什么,皇后一定只喝浆饮不喝水,公主们每天用什么擦腚,太监跟宫女是不是都有一腿。 而今天,紧闭的城门同样也隔绝着外部信息的传入。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皇城里的禁军并没有将围观的百姓强制驱散。 一来,城门距离六部桥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太远了,犯不着驱散百姓,况且也没发现百姓们有什么恶意。二来,有宋一朝的百姓本就喜欢聚众玩耍,皇家贵族们更是喜欢邀请百姓到自家园林里游玩。 繁华富饶的临安城里,大家对这种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足以引起官府的警觉。 不信你看,人群中已经有许多游街小贩开始来回穿梭,售卖瓜子花生八宝粥,卖得不亦乐乎。瓜子花生都没有,八宝粥倒是有几十种口味,顷刻间便售卖一空。 忽然,树上有眼尖的人指着皇城大喊: “快看,城门开了!” 二十一、伏诛 宫门大开,朝堂上的几位相公们簇拥着金使走了出来。 金使住在都亭驿,得从皇宫北门出来,沿着御街再向北走上几十米,然后向东拐到六部桥,过了六部桥才能回到都亭驿。 邢具瞻看到满街满桥的人,心中一阵唏嘘:“都说宋都繁华,老夫虽未曾见汴京盛况,今日在临安才算领略一二,果真大金不如啊。” 秦桧说道:“这都是些升斗小民,爱瞧热闹罢了,拿敌得上金人威武雄壮。” 几位相公们并不介意街上这么多的老百姓。就连皇帝出行的时候,交通管制都不超过半刻钟,更何况他们几个宰执。 为了保险起见,避免金使受到擦碰,秦桧又喊来一队禁军,在头前开路,护送金使回去歇息。 南宋建国已经快二十年,老百姓说到底还是认这个朝廷,是以禁军开路的时候,百姓们纷纷退让。 但也只是退让了一下,等金使和相公们一走过去,百姓就像水流一样,重新将道路填得满满当当。 快到六部桥的时候,张俊与何铸最先受不住了。尤其是张俊,原本出了皇城,走到太庙那里就该换马车了,今天却被一群泥腿子挤在中间。跟秦相公告了一声退,他沿着御街径直向北走去,不跟秦桧一起去送金使回都亭驿。 张俊走后,何铸也跟着告退走了。他倒不是嫌弃老百姓,而是想尽快回到大理寺,寻思着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何铸的良知还在与权势打架,难分胜负。 至于王次翁和范同这两个铁杆秦党,不仅紧跟着秦桧,还拼命地护卫在金使的身边,反倒把秦桧晾在了一边。 秦桧将这两位相公的表现看在眼里,不仅没有不高兴,反倒心里夸赞他们很懂事。只要能稳住金人,就能稳住和议。只要能稳住和议,他就能稳住相位,进而就能在大宋呼风唤雨。与此相比,一点面子算什么? 只要能让他继续当宰相,就算是金使让他跪下吃屎,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感谢金使给了他一口热乎屎。 忽然,金使站在前面不走了。 拥挤的人群在禁军的推搡下腾开了一点空间,但是留给几位相公的空间依然十分的小,几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邢具瞻一停下脚步,秦桧便撞了上去。 他也没胆量呵斥金使,只敢悄悄退后两步,等着金使继续前进。 可是金使不但没有往前走,反倒浑身开始瑟瑟发抖。 金使怕了。 秦桧察觉到了邢具瞻的不对劲,直起身子透过金使朝六部桥望去,只见桥上站着一个人。 没错,六部桥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桥上之人:“李申之,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速速退下!” 李申之冷峻的面庞没有丝毫波澜,没有说话,而是朝着邢具瞻勾了勾手指。 邢具瞻也认出了李申之,他们相伴一路从汴京走到了临安,也算是老熟人了。金使慑于李申之的淫威,没敢跟他对线,而是悄悄地侧身后退,把秦桧顶在了前面。 秦桧仗着自己这边人多,自己又是丞相,上前两步指着李申之呵斥道:“还不快快退下候在一旁等候发落!再敢耽搁片刻,本相让你人头落地。” 李申之脸上依然没有丝毫波澜,而是指了指秦桧,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桥面。 秦桧是真的被气到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人物如此怠慢。 至少在大宋国从未有过。 正当秦桧恼羞成怒,准备让禁军去捉拿李申之的时候,邢具瞻却在秦桧背后轻轻推了一下,秦相公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上了六部桥。 此时的六部桥上,有两个人。 周遭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呼吸都使劲憋着,生怕稍微一点噪音,干扰得自己听不到六部桥上的人说了些什么。 秦桧招呼禁军的节奏被打乱,便重新拿起自己的官架子,喝道:“你想作甚?” 李申之淡淡地说道:“清…君…侧!” 秦桧瞳孔猛缩,浑身汗毛倒立,转身就想后退,却一步也退不动。 六部桥的两端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清君侧。 百姓沸腾了,他们高喊着口号,缓缓地朝六部桥上涌动。 禁军拼命地拦着百姓,却无济于事,无奈地缓缓后退,连带着几位相公与金使也慢慢走上了六部桥。 看到慌乱的秦桧,李申之嘴角抹过一丝冷笑,喝道:“秦桧,你可知罪!” 秦桧见逃跑不了,干脆回身与李申之对线:“我有何罪?” 李申之气沉丹田,用上了从童瑜那里学来的唱腔,自带扩音效果,中气十足地说道:“你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短短数年之间将朝廷肱骨之臣发配的发配,贬谪的贬谪,该当何罪! “你构陷国家忠良,逼退韩世忠,拘捕岳飞,密谋金人杀害我大宋良将,该当何罪! “你认贼作父,先是效忠完颜宗翰,后是效忠完颜宗弼,为了一己私利卖国求荣,该当何罪! “你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上陷官家于不仁不义,下害百姓于水火之中,该当何罪!” 李申之呵斥一声高过一声,气势一浪高过一浪,竟说得那秦桧不敢反驳一句。 末了,李申之环视围观的百姓:“诸位,此贼该不该杀!” “该杀!” “该杀!” “该杀!” 群情激奋的百姓们高声呐喊着,疯狂地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他们太苦了,太憋屈了,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了。 原本他们已经拥有,却被眼前这个卖国贼给生生掐灭。 随着百姓的呐喊,无数道黑影飞上了六部桥。 有臭鸡蛋,有烂菜叶子,纷纷砸向了秦桧。 李申之脚下也飞来不少东西,有剪刀,有匕首,甚至还有一把杀猪刀。 这些都好说,那位小娘子扔一把眉刀是几个意思?哦,戳脖子也能戳死。 禁军见势不妙,赶紧分出一半人马上桥,护在了秦桧身前。 百姓们见状心中暗道不好,隐藏在人群中的金儿和陆游也悄悄朝着六部桥移动,暗暗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如果刚才李申之没那么多废话,直接一刀砍了秦桧也就罢了。现在禁军站好防御阵型,他想要以一己之力杀掉秦桧,几乎不可能。 李申之嘴角上弯,那自信的表情分明暗示着他还有后手。 秦桧焦急万分,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苦于根本无处可走。他只能期待禁军赶紧动手,将李申之拿下。 就在禁军进退两难之时,一艘乌蓬小船朝着六部桥缓缓驶来。 只见几道飞索射向桥面,护在秦桧身前的禁军纷纷落水。又是一道飞索勾住秦桧,使劲一甩,秦桧踉跄着几步扑倒在李申之面前。 李申之手起刀落,秦桧人头落地。 PS:这是在我心中酝酿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一个桥段,可以说之前的许多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这个镜头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梦里,以至于我都不敢轻易地把它写出来,生怕写出一个连自己都失望的情节,更辜负了追读到这里的读者老爷们。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我还是写出来了。 历史上有人刺杀过秦桧,可惜没成功,不过那是岳飞被害以后的事了。在刺客出现之前,秦桧身边的防范很松,想接近秦桧很容易。可惜刺客失败之后,秦桧加强了身边的防范力量,自己也变得非常谨慎,后面再想通过刺杀除掉秦桧,难度非常地大,再难有刺客能近他的身。 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陪伴。这本书接下来要进入新的阶段了,如果您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欢迎留言评论。 二十二、取而代之(二合一) 乌篷小船来了一次神助攻之后,一刻也不停留,紧接着飞速地划走,这些人便是对梁兴的安排。后面还有两艘备用的乌蓬小船,看来今天是用不上了。 至于混杂在人群里的金儿与陆游,是预防刺杀失败,留着他们俩补刀用的。李申之既然得手,他们的任务完成,可以回茗香苑报信了,一大家子人还在那里等着呢。 他知道历史上有人刺杀过秦桧,也知道那次刺杀行动失败了,是以对此次刺杀秦桧的行动做出了完全的准备。主要的行动部署都是由小女将岳银瓶完成,李申之不过是多加了几道保险而已。不得不说,从具体的战术布局来说,岳银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李申之在斩首秦桧之后,并没有跟着乌篷船逃走,而是继续留在了桥上。 秦桧,就这么死了? 那叱咤风云的秦相公,权倾朝野的秦相公,就这么死了? 百姓们惊讶得说不出话,就连禁军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三个当事人,邢具瞻、王次翁、范同,更是呆若木鸡。 按说这些禁军应该立马将李申之捉拿归案,偏偏李申之在斩首秦桧之前,先来了一次公审大会,坐实了秦桧名族败类,国家罪人的名声,反倒让禁军们觉得自己跟李申之才是一伙儿的。 禁军中要是哪个人现在敢将李申之捉拿,那他就是在与百姓作对,大宋国都的百姓们,可是比禁军更加凶猛的存在。现在满山满谷的都是百姓,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没有哪一个禁军觉得自己能从这里走出去。 秦桧一死,金使邢具瞻便顶在了前面,身后站着王次翁和范同。 王次翁已经吓的浑身瑟瑟发抖,范同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在心中想着对策。 反观李申之,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李申之决定自己动手取下秦桧的人头,绝不只是为了想当逼王,而是有着自己的深思熟虑。换做其他任何人,只要杀了秦桧,必定会受到全城通缉,难保性命。自古清君侧的人从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自己连昏君一起清了,自己当皇帝。 而李申之杀掉秦桧之后,他有足够的手段可以自保。 一脚踢开秦桧的脑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到了桥边,撞在护栏上停了下来,刚好脖子坐在地上,沾满血的头发显得湿漉漉的,散乱地披散在秦桧的脑袋上,仿佛有人刚从河里钻出来,趴在桥沿上偷窥一般。 迈过仍在微微蠕动的无头尸体,李申之一步步地朝着邢具瞻三人走去。 还没走三步,那邢具瞻忽然跪倒在地:“李爷饶命!李爷饶命!求李小爷,哦不,李大爷,李爷爷,求求李大爷饶我一命吧!” 邢具瞻当了一辈子文人,只见过两个死人,偏偏这两个死人都是李申之杀的,还都死在自己的面前,更恐怖的还都是被斩首,由不得他不怕。 谁也别笑话谁是软骨头,当真正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能像邢具瞻一样说出话来的,都算不错了。 在他眼中,李申之已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生怕姓李的一言不合给自己一刀。此刻的他,只觉得脖子上凉风飕飕,从未觉得死亡会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李申之走一步,邢具瞻三人感到身上的压力便大了一分,自己距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他手上的杀猪刀寒光熠熠,刀尖还在滴着血,分明就像一个黑洞一般,在吸食着自己的生命。 终于,王次翁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嗝儿~~”昏死了过去。 他选择了躺平。 范同急中生智,换上了一副义愤填膺的嘴脸,凑上去说道:“秦桧老贼实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李文林能为民除害,为国除奸,当真是我等读书人的楷模!” 李申之脸都懒得扭一下,轻喝一声:“滚!” 范同如蒙大赦:“好,好,我滚,我滚……”一边说一边后退,隐没在了人群之中。若不是桥上太挤,他还真打算在地上表演打滚,以讨好李申之。 范同机智多谋,能屈能伸,倒也算得上是一时人杰。当初就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太聪明,太抢眼,反倒被秦桧猜忌,将他逐出朝堂,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转眼之间,地上只有金使邢具瞻一人跪地。 李申之缓缓走了过去,用刀指着邢具瞻,说道:“你也是读书人,大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望你可以弃暗投明。” 邢具瞻已经宛如死灰一般的心,突然看到了希望,抬头看了李申之一眼。 李申之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不似玩弄他的模样。 邢具瞻激动得磕头如捣蒜一般:“谢李爷,谢李爷不杀之恩!我愿投靠大宋,替大宋官家卖命,替李爷卖命!” 呃……李申之满脑门子黑线,好像把这个金使给吓唬过头了。 摆脱,我说的不是这个弃暗投明,我说的是…… 算了,将计就计吧,还指望你回去给完颜亶送信呢。 现在的情形,李申之没办法与邢具瞻细说,无奈地说道:“起来吧,随后我去都亭驿寻你。” 邢具瞻仿佛劫后余生一般,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溜着桥边逃走了。 看到此情此景,百姓们无比地兴奋。 自从靖康之耻以来……哦不,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哦不,自从赵二高粱河大逃亡以来,大宋子民何曾如此地扬眉吐气过? 李申之看到激愤的人群,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失控的迹象,心中有些忧虑。 不能让人群失控,更不能发生群体事件,不然万事皆休。百姓是盲目的,一旦情绪被点燃,会失去所有的理智。此时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刻意引导,将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事态发展到现在的程度,一切都是刚刚好。 李申之走到桥边,一把提起秦桧的人头,纵身一跃站在了栏杆之上,右手提起秦桧人头,高呼:“大宋万岁!” 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发泄点,跟着高呼:“大宋万岁!” “官家万岁!”李申之再次高呼。 “官家万岁!”百姓们跟着高呼了一句,李申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大宋万岁!” “官家万岁!” …… 百姓的高呼声响彻云霄,惊动了宫里。 就在片刻之前,冯益和杨沂中已经火速进宫,他们得到的信息更多一些。 冯益是来报信的,杨沂中一身轻甲是来护驾的。 赵构见到冯杨二人,这是他最贴心的心腹,疑惑道:“宫外怎么了?” 杨沂中已经身着轻甲,抱拳道:“官家,六部桥上有人闹事。” 赵构眉头一皱,不悦道:“闹什么事?谁在那里闹事?” 杨沂中说道:“李申之把秦相公砍了。” “砍了?”赵构心中一惊,一脸的不可思议道:“哪个秦相公?怎么砍的?秦相公可还好?” 尽管赵构已经有了一丝猜测,但还是尽量朝着好的方面去想,期待千万别发展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杨沂中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说道:“砍的是秦桧秦相公,秦相公身首异处,神仙难救。” “死,死了?”赵构脸色惨白,嘴唇颤抖道:“秦相公死了?” 这个他最恨的人死了,赵构不仅没有丝毫的欣喜,反倒充满了恐惧。 杨沂中依然一副冷峻的面容:“死了。” “那,那……”赵构身子有些晃动。冯益见状,赶紧抱了一把椅子过来,赵构噗通一声直接坐了进去,失声惨呼道:“完了……” 赵构说完了,杨沂中不敢接话,他向来不对朝堂之事多言。 冯益贴心地端来茶水,在一旁扇着扇子,等到赵构抿了一口茶水,稍微歇息了一阵之后气息渐渐平稳,冯益才问道:“官家可是担心宋金和议之事?” 赵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点了点头,说道:“秦相公死了,这和议之事可该怎么办?” 冯益微微一笑,说道:“好叫官家知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 赵构没心思跟冯益打哑谜,眼神蕴含着杀气看向了冯益,暗示他有屁快放。 冯益头皮一麻,赶紧说道:“官家可还记得,那李申之与金主完颜亶搭上了线?秦桧死了,正好让李申之上呐。” 说到这里时,冯益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兴奋得浑身微微冒汗。 虽然冯益也觉得李申之当街斩首秦桧,有些太肆意妄为。但是此刻举荐李申之,恰恰正当其时。若是李申之能因此受到重用,那么自己在朝中就有了一个重要的伙伴,日后身份定会水涨船高,再也不用受那些相公们的鸟气。 而这样的想法,实现的可能性非常地大,值得他赌一把。 稍稍恢复了冷静的赵构,智商还是在线的,他没有急着回复冯益,沉吟了片刻,问道:“正甫(殿帅杨沂中的字),你怎么看?” 杨沂中向来不对朝堂之事发表任何言论,这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了:“回官家,据臣所知,金国的朝堂之上也分成了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完颜宗弼为首的主战派,一股是以完颜亶为首的主和派。那秦桧依附的是完颜宗弼,而李申之依附的是完颜亶,现在看来,倒也不是坏事。” 为什么要用“也”分成两股势力,没有人去深究。 赵构皱了皱眉,对杨沂中的回答不甚满意,问道:“可是那完颜宗弼坐拥数十万大军镇守汴京,随时都会南下。若是咱们弃了秦桧,起用李申之,热恼了完颜宗弼,引得他挥军南下,该如何应对?” 若是此时秦桧与李申之站在赵构的身边,恐怕会一个笑死,一个气死。 秦桧都死了,赵构依然会拿金军南下来吓唬自己。 不过赵构这次对于金军会南下的担心倒是一点都不多余。但凡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顾虑。完颜宗弼在大宋的代理人被杀了,多少也会有些动作,至少也要给大宋一点颜色看看。 杨沂中面色一肃,单膝跪地,抱拳道:“若是金兀术南下,臣愿率军北上拒敌,定不叫金军只人片马过淮河。” 赵构内心稍安,问道:“有正甫在身边,朕才觉得安心。还有何人可以拒敌?”听这意思,分明是让杨沂中始终留在临安保护自己,迎敌还需另有人选。 杨沂中心中一暖,能得到官家如此信任,他愿意肝脑涂地,说道:“回官家,此时军中的将领,西有吴璘,东有刘琦,都能守土拒敌。若是能重新起用韩帅和岳帅,我大宋北疆无忧。” 赵构面色一冷,说道:“难倒你也觉得朕错了吗?” 杨沂中刚刚暖和一点的心,瞬间又变得冰凉,艰难地穿着盔甲匍匐在地:“臣万死,臣不敢!” 穿着盔甲从来都不用下跪,见了皇帝也是如此。赵构看到杨沂中艰难的模样,心中也略有些酸楚,说道:“起来吧,朕何时不信任过正甫。这几日先加强戒备。” 杨沂中谢恩起身,侍立在一旁,重新进入沉默模式。 冯益悄声说道:“官家,臣还有一事须禀,求官家先恕罪则个。” 赵构不悦地扭头看向冯益,有些气恼这家伙又要作妖,淡淡地说道:“说吧,朕免你不死。” 冯益赶紧伏在地上,说道:“前些日子臣说秀州精严寺的和尚能求子,是臣察之不严,误报给了官家。后来臣仔细查看后,才发现那个能求子的和尚竟然是个淫僧。臣……臣……” “你呀!”赵构气恼得一脚踢在冯益的肩膀上,冯益赶紧朝前面爬了两步,好让赵构踢得更舒服。 赵构见状,心中一软,说道:“你们下去吧。朕乏了,想歇一会。” …… 再说宫外,走到半路的张俊与何铸还没走出人群,就听到动静不对。激愤的人群分明表示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二人想回去看看,却碰到李府的丫鬟金儿穿过人群朝外面走来。金儿是李申之的贴身丫鬟,只要是与李申之熟悉的人,都不会对金儿陌生。 李申之也算是临安的一个风云人物,张俊与何铸都认得金儿。 金儿走到张俊面前,低声道:“张相公,不该掺和的事别掺和。” 张俊这人有个好处,听得进人劝。自己虽然是个草包,但他懂得从善如流的道理,对有本事的人言听计从。他知道金儿的话代表着李申之的态度,并不觉得一个下贱的丫鬟对自己如此说话,有多么的不敬。稍一犹豫,竟然真的忍住了好奇心,头也不回地打道回府。 何铸见状,也跟着从善如流,去了大理寺。 他二人还未走远,还能隐约地听到人群的高呼: “清君侧!” “该杀!” “官家万岁!” “大宋万岁!” 心中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只觉得又惊又喜。 PS:这两天有些理解大神们为什么喜欢写大章了。因为在这种高潮爆发的时候,想要两千字写清楚一件事很困难,不得不艰难地寻找不太合适的点把故事掐断,就像****一样。不知道看官们看得爽不爽,反正我写得不爽。 可是萌新没什么推荐位,章节分开发能多一点曝光率。好矛盾。 二十三、应有的排面 太行山好汉们分出一部分人手,乔装打扮成百姓之后,散乱地分布在六部桥两头,负责掩护李申之,也负责带动烘托气氛。 在他们有意的遮掩下,李申之悄悄地撤了出来,留下狂欢的百姓。 等百姓们的情绪宣泄过后,皇城里的禁军才出来清场,发泄了一通的百姓们累了,也就顺势散了。 当人群散去之后,一个叫黄庭的年青书生走上了六部桥,将那把杀猪刀捡了起来,脱下自己的长袍,仔细地把作案工具裹了好几层,拿带子紧紧扎住,也不怕刀刃上残留的血迹污了衣服。 多年以后,当黄家后人把这把杀猪刀上缴朝廷的时候,被誉为历史价值最高的文物,它代表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一个足以媲美祖龙,甚至媲美黄帝的时代,就此开启了。 黄庭望向了都亭驿,脸上浮现出了骄傲的笑容。 而此时的李申之,已经坐在了都亭驿中,邢具瞻的房间里。 李申之从靴子里取出匕首,吓得邢具瞻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邢爷这是干什么?”李申之失笑一声,伸手拉住邢具瞻的胳膊,说道:“快起来吧,我是嫌这把刀硌脚踝。在靴子里藏了一天,也没派上用场。要说起来,那把杀猪刀用着是真顺手,刀刃就像自己会往肉里钻似的,砍脑袋那叫一个畅快。” 汉人喜欢叫“某兄”,金人喜欢叫“某爷”,李申之一声“邢爷”,也是为了拉近二人的距离。 邢具瞻感觉脑袋有点晕,情绪的剧烈波动让他有些吃不消。重新起来坐下,邢具瞻问道:“不知李爷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申之怒斩国贼的伟岸光环还未散去,隐隐透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让邢具瞻感到颇为压抑。 李申之说道:“邢爷是个明白人,那咱也明人不说暗话。实不相瞒,我是皇帝的人。” “皇帝?”邢具瞻有些疑惑。宋人不是喜欢称呼“官家”的吗?这个皇帝莫非是大金皇帝?想到这里,邢具瞻的目光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申之捕捉到了邢具瞻眼神中的变化,点头道:“正是,大金皇帝,完颜亶。” “莫非……”邢具瞻指着李申之,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李申之说道:“邢爷是个聪明人。陛下与大将军完颜亮是什么样的心思,你久在金国中枢,心里应该清楚。完颜宗弼日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想必你心里也有点数。到底该怎么选,不用我多劝吧?” 完颜宗弼杀了那许多大臣才上的位,仇家遍布大金国。只不过他现在是金国军方资历最老,打仗军功最多之人,表面上牢牢地掌控着军权。想要他倒台,并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功的事儿。完颜亶身为皇帝,也只敢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若是想要强行扳倒完颜宗弼,反倒会刺激他反戈一击,到最后连连皇位都没了。 但是只要完颜宗弼显露出一点颓势,他的那些正在隐忍的仇人们,不介意在金兀术的身上补几脚。 邢具瞻说道:“下官只是受到都元帅胁迫,并非要帮助那完颜宗弼对抗皇帝,还请李爷日后在大将军和陛下面前多给下官美言几句。” 都说形式比人强,面对此情此景,邢具瞻心甘情愿地以“下官”自居,而李申之也端起架子,仿佛一切都合情合理。 李申之这段时间以来所有高光时刻,邢具瞻可以说是尽收眼底,全都是第一目击者。 在开封舌战群雄,在路上大杀四方,回到临安竟然手刃丞相。将这些种种结合起来,再复盘一下和议条款的演变过程,邢具瞻对李申之的身份和说法深信不疑。 李申之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片刻之后官家便会召你入宫。话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了吧?” 邢具瞻有些不确定,一副下官向上峰请示的语气,问道:“那,和议条款一切如旧?” 李申之点头道:“还按开封谈妥的条款来。另外,我欲取秦桧而代之,所以和议之事,你一定要再牵到我身上。” …… 皇宫之中,听闻宫外生变,吴瑜赶紧跑到了赵构的身边。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子嗣,但是相濡以沫多年,感情很深。就像一对绝境之中相互扶持着走出来的伙伴,相互之间亲情更胜爱情。 吴瑜容貌平平,却有一副外柔内刚的气质,她端坐在赵构身后,将赵构的脑袋揽入怀中,伸出葱葱玉指,沿着赵构的发际线从上往下缓缓揉捏,停留在太阳穴揉按片刻,再顺着耳后一路揉到脖颈,赵构的呼吸渐渐松弛下来。 不多时,门外的小黄门进来报信:“陛下,相公们到了。” 方才冯益和杨沂中退下的时候,赵构立马通知了几个相公们进宫议事。 议的什么事,不言而喻。 有趣的是,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下达任何捉拿李申之的命令。 禁军在观望,临安府在观望,甚至赵构也在观望,仿佛李申之杀了丞相秦桧,真的是为民除害一样。 等到相公们到齐,赵构也休息够了,在吴瑜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按摩可以停下了。 吴瑜双手托住赵构的脑袋,轻轻扶起,说道:“妾虽不过问政事,但那秦桧着实可恨,妾觉得他死得该。” 赵构微微一笑:“朕知道。” 帝国宰相被刺杀,处级干部的凶手就在临安城中,而且就大摇大摆地坐在官方机构都亭驿里面。怎么处置这个处级干部,竟然需要皇帝和宰相团一起开一个会,几千年以来的历史中恐怕也是独一份了。 赵构坐在上首,左手第一位空缺,那原本是秦桧的位置。两边依次往下,坐者张俊,王次翁,范同,何铸。 赵构说道:“外面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张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王次翁和范同面色微红,对视一眼,也尴尬地点了点头。何铸一脸兴奋之色,答道:“略有耳闻。” 此时,赵构还不知道王次翁和范同二人也是亲历者。 赵构说道:“该怎么办,诸位相公们拿个办法吧。” 张俊继续不动声色。王次翁与范同蠕动了下嘴巴,没有说话。 何铸说道:“禀官家,臣听说在六部桥上,李申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手刃秦桧,实乃大快人心。原本宋金和议已经达成,偏那秦桧百般梗阻,差点坏事。臣以为暂且将李申之捉拿归案,等朝堂商议之后,是定罪还是褒奖,再行定夺不迟。” 当秦桧没死的时候,何铸或许还顾及几分师生情分,哪怕知道秦桧在作恶,终究还是要被情面修正几分,潜意识里对秦桧的作恶稍微美化一些,那些作恶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现在秦桧一死,挡在何铸面前的迷雾彻底破除,是非忠奸变得清晰可见,他才终于彻底看清了秦桧的嘴脸。 何铸表达了两个意思,其一:秦桧该死;其二:李申之该怎么处置,要先走司法程序。 何铸有这样的想法,与他大理寺的职务息息相关。在专业的法律工作者眼中,秦桧再混蛋,他的身份也是大宋的丞相。就这么被人杀掉,那是对大宋法律体系的挑战,对朝廷权威的亵渎。哪怕他代表着正义,也要付出代价,否则必然纵容天下人私仇泛滥,百姓纷纷效仿,就成了鼓励侠以武犯禁。 张俊沉默多时,等何铸说完,看官家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说道:“臣以为,李申之为民除害,为国除奸,正是官家该大力褒奖的对象。若是担心李申之畏罪潜逃,亦或是继续行凶,不如将那李申之直接召入皇宫里来,待官家定夺。” 张俊在这里耍了一个小滑头。他等到何铸说完之后,观察了一下赵构的态度,这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要保李申之。 赵构听完他们两个的话,又转头看了看王次翁和范同,见他们二人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心中多少也有些理解。 张俊比秦桧资历老,虽然秦桧后来者居上,爬到了张俊头上,但张俊在大多数时候可以不买秦桧的账。而何铸自从执掌大理寺之后,与秦桧的矛盾越来越深,尤其是岳飞下狱之后,何铸几次三番地跟秦桧顶牛,而秦桧也说过好多次,要将何铸逐出朝堂中枢。 张俊与何铸二人,他们跟秦桧之间,更多的是合作关系。秦桧的倒台,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至于王次翁和范同,他们两个是真正的秦桧死党。秦桧的死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如丧考妣的打击,而秦桧的死如何定性,对他们来说更是一次宣判。 李申之在六部桥上公审秦桧的情景犹然历历在目,他们绝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朕已经传召了金使邢具瞻和李申之,待会怎么说,几位相公不妨在心里先想一想。”秦桧才刚死,赵构终于可以重新掌控朝堂,他很喜欢现在的状态。 前提是金人不南下。一想到金人,赵构忍不住又是一阵哆嗦。 在等待的间隙,范同心中思绪转了好几转,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官家,臣以为,这李申之需赏。” “哦?”正在闭目养神的赵构,成功地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范相公何出此言?” 范同说道:“之前大宗正出使金国,带回来什么样的和议条款,大家都知道。这秦桧非要从中作梗,更改和议条款,这大家也知道。现如今秦桧虽死,但是秦桧开出的条款已经知会了金国使者,想要更改必定千难万难。想要让和议条款回归开封谈判成果,恐怕还需大宗正出马,亲自与金使谈判。若是此时处罚了大宗正最信赖的李申之,臣担心会惹恼了大宗正,不利于和谈。” 范同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算是摸准了赵构的心思,从有利于和谈出发,经过层层绕呼,最终将结论放在了赏赐李申之上面。 赵构没有听懂其中复杂的逻辑关系,他只记住一个结论:赏赐李申之有利于和谈。 张俊也睁开半闭的眼睛,说道:“臣附议。” 何铸紧跟着说道:“臣附议。” 王次翁有些颤颤巍巍,不情愿地说道:“臣,臣附议。” 赵构很满意,这些人终于愿意顺着自己说话了,看来这个李申之杀掉秦桧,果真是大功一件。当即下令道:“来人,速派人去请大宗正入宫,朕特许一路骑马入宫,快去快回。” 召金使和李申之入宫的人已经走了有一小会,他想趁金使与李申之未到之前,先把大宗正赵士褭召进来,好提前谋划一番。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赵士褭能不能先来还未可知,但早到一会总会比较好一些。 …… 进了皇宫,邢具瞻和李申之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朝着小朝会的地方走去。 李申之双手背在身后,迈着王八步,邢具瞻落后半步,点头哈腰地紧紧跟在后面,把皇宫里的侍卫宫女们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人真的是金使吗,突然就这么没有排面了吗?我大宋现在这么强了吗?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开封了。听说开封城里的皇宫很大,地面铺的都是大青石,就算是下暴雨也不会有一点点泥。房间也很多,不用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不像这里,下一次雨就有刷不完的鞋,晚上睡觉有打不完的蚊子,不仅夏天有蚊子,甚至冬天还有蚊子,而且冬天的蚊子更毒。 李申之思虑良久,觉得唯有倒背手王八步的形象才对得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对着金使说道:“这宋金两国啊,必须要和平。” “是是是。”邢具瞻赶紧答应着,恨不能掏出一个小本本记笔记。 “这打仗,是不可取的,军事威胁也是不可取的,光想着陈兵边境搞战术讹诈,可万一有个擦枪走火呢?是不是就会引发双方之间的战争?这战争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要慎重。” “对对对,李爷说得是。” “你回去以后啊,要责令那什么都元帅,就是那个金兀术,好好反省反省。开封城已经是空城一座了,他还领着几十万大军待在开封城,耗费钱粮。他想干什么?拥兵自重吗?” “好好好,下官回去一定想陛下禀明。” “嗯。待会见了官家好好表现。” “明白,明白!”邢具瞻心中又惊又喜,这李申之看似嚣张跋扈,可随便说得这几句话,正是可以扳倒完颜宗弼的金玉良言。 二十四、敢不敢坐?(4K) 宋朝的制度虽然被后世诟病很多,以文抑武,几乎将华夏人的尚武之风泯灭殆尽,直接导致朝廷两度覆灭。然而三百年间鲜有武将叛乱,也没有宦官干政,其制度也有诸多可取之处。 最为关键的一条叫:军政大事需决于君前。 意思是说:所有的军事,政事方面的大事,一定要宰相班子与皇帝坐在一起,开一个座谈会,然后做出的决策才能生效。哪怕是丞相的一言堂,那也要跟皇帝坐在一起再搞一言堂。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大臣们与皇帝始终要见面。 大臣们之间肯定不是一条心,他们每天都要跟皇帝见面,这是非常有利于皇权的制度。只要当皇帝的稍微动一点心思,被架空的权力转眼之间就能重新掌控。很简单,只要在小朝会上罢免一言堂的宰相就行了。 朝廷大多数官员由吏部选任,有丞相任命,但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均由皇帝任免。就算是秦桧想要当权相,他也得慢慢地把宰执人员全都换成自己的人才行,要不然始终有人跟他唱反调。 再以明朝为例子,军政大事是由宰相团商量以后拿出一个意见,然后递送到宫内,由皇帝签字盖印,然后生效。这样一来,皇帝和大臣可以不见面,也就给了宦官和后宫干政的机会。最经典的篡权模式就是“秉笔太监”替皇帝签押,实际上掌控着皇权,成了帝国事物的决策人。 反倒是清朝将这一点学得很好,其“军机处”的设置,有点类似于宋朝军政大事决于君前的小朝会,所以清朝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宦官干政。 这同样也导致了大宋的皇帝无法懒政,而军政大权也能始终掌控在皇帝手中。 赵构卖国投敌的行为没得洗,但是他在军政方面也不是弱智,军政能力也都在线。单论当皇帝的能力,在历代君王中算得上是中上水平。 临安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朝宰相当街被人斩首,此事如何定性,肇事者如何处置,需要“决于君前”。出席会议的是当朝宰执,还有谁需要列席,由在坐的几个人商议。 …… 却说李申之快到皇宫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 竟然有人敢在皇宫里骑马?李申之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赵士褭。 大宗正赵士褭接到紧急通知入宫,来不及换朝服,只穿着平时家中的便服,外面披了一件素色长衫之后便匆匆出门。刚进了皇宫,他就远远地看到了李申之和邢具瞻走在一起。结合刚才听到的一些关于六部桥上的只言片语,稍一分析便大概猜到了现在的局势,心中一阵欣喜。 “申之稍等!”赵士褭滚鞍下马,小跑了几步来到了李申之和邢具瞻身前。 赵士褭轻轻拉开李申之,关切地小声说道:“申之,莫要张狂。在六部桥上做下这么大的事,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要低调才是。” 李申之收起浮夸的表情,换上了严肃恭敬的神态,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我现在越张狂,才越安全。”他能感受得到,赵士褭是真的拿他当晚辈一样关爱,与李维很像,让李申之颇为感动。 赵士褭想了想,没想明白李申之的奇葩逻辑,好在李申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好说道:“那你小心点。” 李申之拱了拱手,表示感谢大宗正的照拂。 小黄门来传话:“陛下召三位进去。” 李申之朝着邢具瞻使了个眼神,邢具瞻稍稍弯腰,点头表示自己很懂事。 进门的时候,李申之没有再装大尾巴狼,恭敬地将赵士褭让到了前面,而赵士褭又把金使邢具瞻推到了前面,可邢具瞻却死活不愿走到李申之的前面,三个人仿佛石头剪刀布一般,一物降一物,在门口纠结了半天。 最后还是在李申之的授意之下,邢具瞻和赵士褭并肩进门,李申之跟在了后面。 邢具瞻进殿之前,还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见了赵构之后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赵构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这是他见过金使作的最标准的一个揖,心情大好:“快给金使看座。”以往的金使来了,能给他拱手就算是不错了,通常他都需要起身去迎接金使。 小黄门早已准备好,连忙端上来两把椅子。 按李申之的段位,他不配有座位,于是顺势站在了赵士褭的身边。 赵士褭谢恩之后,寻了最后一个座位坐下,李申之始终跟着赵士褭,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剩下的宰执官们,除了张俊没动,剩下的人自觉地朝门口的方向挪了一个位置,把前面的椅子给邢具瞻让了出来。这么多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排。 谁知邢具瞻没有急着谢恩,而是回头看向了李申之。 赵构有些疑惑,问道:“金使为何不坐?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刚才受了人家一个标准的拜见礼,赵构对这个金使的观感颇为不错。 “没有,没有,外臣不敢。”邢具瞻一面回复赵构,一面还在拿眼睛瞥着李申之。 当看到李申之微微点头之后,邢具瞻仿佛松了一口气,才去到座位上坐下。 这一幕把一众宰执们给雷得外焦里嫩。什么时候李申之能把这个金使给拿捏得死死了?看来今天又有好戏看了。 王次翁说道:“上使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这里是金銮殿,容不得某些人胡作非为,本官定会为你作主。”他是秦桧的死忠党,若是秦桧倒台,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现在秦桧死了,他必须要挺身而出,挑起秦党大旗,重新执掌和议的话语权。 借着为金使打抱不平的话头,王次翁想先给李申之安一个对金人大不敬的罪名。只要将李申之打倒,就有一丝机会挽回秦桧的名声,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留在宰执位置上的机会。 谁知金使却不买他的仗,朝着赵构拱手道:“禀宋国官家,外臣很好,无甚不妥之处。” 赵构朝着张俊使了个眼色,张俊领会精神。有些话不能由皇帝直接说出来,让旁人代为说出来更好。若是张俊与金使起了争执,那么赵构还能当一个中间人调停一番,相当于给了自己一次反悔的机会,这便是帝王心术的一次基本操作。 只听张俊说道:“方才城中发生了一些小意外,让金使见笑了。只是不知这和议之事,该当如何进行?” 宰相被人当街斩首,到张俊口中竟然成了“小意外”,不知秦桧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邢具瞻说道:“回张相公,宋金和议一切照旧。” 被金使尊称了一声“张相公”,张俊感觉自己骨头都轻了三分,继续问道:“敢问金国上使,这照旧,是照的哪个旧?” 按照开封谈判的成果也是照旧,按照秦桧后来篡改的成果也是照旧。成日里玩弄文字的宰执们,非常知道抠字眼的重要性。 邢具瞻被连番发问,也不恼怒,非常有耐心地解释道:“一切照旧,按照开封和议之时的条件来。” 邢具瞻说完,心中没底,又朝李申之站立的方向瞟了一眼,见李申之没有任何反应,又小声说道:“若是大宋官家觉得条件不满意,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赵构在邢具瞻的右手边,李申之在他的左手边,他左右扭头的动作非常明显,众人都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李申之与金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金使对李申之如此忌惮,如此地言听计从? 暂且按下心中的疑虑,张俊得先完成自己的任务,把和议之事敲定下来。 张俊问道:“和议的国书,何时可以签订用印?” 听到张俊这么问,邢具瞻仿佛也松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张相公和大宋官家愿意,现在就可以用印。” “嘶……” 幸福来得太快,让众人来不及反应。 朝堂宰执们与自己的官家面面相觑,仿佛不太相信金使。 金人最是喜欢反复无常,以武力压人,不可能这么好说话。别看他现在一口答应得这么痛快,背后一定有猫腻,只是大宋宰执们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金使背后的猫腻。 邢具瞻也很纳闷,宋人为何是这般反应?难倒他们不想和议了吗? 想到这里,邢具瞻心里慌得一批。万一宋人不和议了,他可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先按照李申之给的剧本,说道:“不过,想要达成和议,外臣还有一个条件。” 果然! 宋人听到金使还有别的条件,一颗心才算是放回了肚子里,脸上露出了解决便秘之后的舒爽神态。 还是由张俊代表大宋发言,问道:“不知上使有何条件?” 就说么,金使什么时候能这么好说话了。糖衣里面一定是毒药,就看这药到底有多毒了。 邢具瞻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望向了李申之,说道:“以后关于和议的事,希望宋国让李申之全权负责。否则,对于和议的条款,我大金不予承认。” 就这? 如果不是想端着一国之君的架子,赵构都想当场拍板答应了。 从金使的话中,张俊没看出什么破绽,问道:“还有别的条件吗?” 邢具瞻一个战术后仰,后背微微考住椅背,一脸轻松地说道:“没了。” 终于完成任务了,接下来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在临安玩上几天,然后打道回府。嗯,直接回中京去面见皇帝。 赵构提前接到了冯益的情报,知道李申之能牵上金主完颜亶的线。当他邢具瞻一切唯李申之马首是瞻的模样,便知道李申之已经通过交涉,说服了邢具瞻。将这些信息综合在一起,邢具瞻的表现便有了合理的解释,赵构很满意。 张俊不知道李申之的底细,但是他懂得察言观色。看到赵构一脸满意的神情,张俊假装不明白,问道:“官家,那和议之事,就此定下?” 赵构收敛了笑容,按照会议流程问道:“几位相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赵构虽然说的是问句,但从其语气可知,算是给和议拍板了。 范同紧跟着张俊表态:“如此甚好。臣以为可以给李申之授官,也好更好地担当对金谈判的身份。” 这几位相公们都知道,开封谈判中真正的主力是李申之,赵士褭和赵瑗不过是挂名沾光而已。既然是小朝会,有些话便不用太过遮掩。 王次翁说道:“李申之现在不过是一个举人而已,官家可以赐他一个进士出身,这样授官也名正言顺。” 何铸紧接着说道:“臣以为王相公所言不妥。赐官可以,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进士功名还是自己亲自考出来的好。” 宋朝的历史上,不乏一些大人物也是先当了官,后考的科举,因为正儿八经科举考出来的成绩,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那是贴在身上一辈子的标签,最终可以带到坟墓里的荣耀。 同样是进士,其身份也分好几个等级。最高等级是进士及第,特指科举殿试的前三名,状元、榜眼和谈话。其次是赐进士出身,也就是二甲进士,地位也十分尊崇。再次是赐同进士出身,叫三甲进士,地位稍低,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考上的进士。 除此之外,还有特赐同进士出身,也就是没经过科举,或者科举考了许多年没考上,皇帝专门送了他一个进士的身份。 在以士大夫为主的宋代官员眼中,这个特赐同进士出身,就是智商低,学渣的代名词。 文人们一个个自负得要命,谁想背上一个学渣的名号呢?更有甚者,还会沦落问文人士大夫圈子里的笑柄,被人编成段子卖到茶楼里,再被说书大娘反复鞭尸。 要脸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宁愿一次次地落榜,再一次次的重新考。 王次翁还想着悄默默地坑李申之一把。一旦拿了这个特赐同进士出身,表面上看是皇帝的恩赐,不经过考试直接取了进士功名,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再考进士,也就永远戴上了智商低,学渣的帽子。 这个阴谋只在一瞬间便被何铸给识破,直接当堂点破。 他却不知道,李申之的内心却在呐喊:不要啊,我不要!何铸你个猪队友,谁要你帮忙了,嘤嘤嘤…… 免试当了举人,再免试当进士,这个成就也蛮不错的。 更重要的是,以后再也不用去背那枯燥的四书五经,也不用抓耳挠腮地去做那些违心的文章。至于学渣?李申之有的是办法去教那些“学霸们”做人。 几个相公讨论的时候,邢具瞻的目光一直放在李申之身上。当他看到李申之脸上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感觉自己需要为李申之做些什么,便说道:“既然李申之成为对金谈判特使,不该给他一个座位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金使拿出了自己曾经的排面,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幅样子让大宋的君臣们非常受用。 赵构正准备赐座,邢具瞻说道:“无需麻烦搬凳子了,这不是正好有个空位子吗。”手指指着的方向,赫然正是秦桧曾经的座位,空在上首位置。 人越是冷静,智商越高。 邢具瞻谈妥了和议的事之后,心情随之平复,冷静下来,智商重新上线。他当然知道那个空位子是秦桧曾经的位子,秦桧死了便空了下来。 他就是要故意给大宋君臣出难题,就看他们敢不敢让李申之去坐那个丞相的位子。 这个难题出的,让相公们集体失声。 这事儿只有赵构说了算。 赵构猜到了邢具瞻的心思,微笑着朝李申之说道:“既然金使开口了,那你就过来坐吧。” 二十五、新的敌人(4K) “那你坐了吗?” 茗香苑中,李申之的专用雅间里,临安府学中几个要好学子们齐聚一堂。 临安府学距离六部桥很近,不过三四里地,那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府学中,成了学子们最热议的话题。 “他让我坐,我就坐咯。”看李申之说话的样子,好像自己很无辜似的。 一众学子们却是的的确确被他凡到了:“那可是右相的座位啊!”杜陶特别强调了“右相”,那是在一众相公里面理论上排第二,在当朝实际上排第一的位置,就这么被李申之给坐上去了。 范成大不同意杜陶的看法,一脸清高地说道:“那是奸相秦桧坐过的位子,若是我在,必然不会坐上去。” 韩平难得开启了嘲讽技能:“就你?就怕你到时候哭着喊着要去坐,坐上去还死皮赖脸地舍不得下来。”他知道范成大一直有一颗当千古贤相的心。 这几个年轻的学子们,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明面上每天互相嘲讽,实际上暗地里互相帮助。 范成大没功夫跟韩平打嘴仗,赶紧喝了几口胡虏血,只觉得畅快无比。在府学里犹如苦行僧一般的学习,让他身体里的细胞迫切地想要释放出来,这次能借着慰问李申之的由头,走出临安府学的大门,他觉得外面的空气都充斥着自由的味道。 杜陶问道:“照这么看来,申之兄砍了那秦桧的脑袋,就没事儿了?”杜陶出身普通家庭,家里也没个当官的亲戚,对朝堂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他眼中,杀宰相就是天大的事儿,诛九族都不为过。可是看李申之的样子,就像没事人一样,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吃喝玩乐,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韩平在来茗香苑之前,已经听过家里人的分析,大致知道一些情况,说道:“官家若是要处置李申之,现在的茗香苑恐怕已经被查封了。现在茗香苑还在正常营业,那就说明申之兄不仅不会有事,而且会受到朝廷的褒奖。” 李申之点了点头,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缓缓说道:“具体的赏赐还没定。那王次翁说要赐我一个同进士出身,被何铸给反驳回去。” 在坐的几人都是要走科举之道的人,自然知道这“特赐同进士出身”是个什么意思,愤愤道:“那个王次翁真不是个好东西,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宰相。” 李申之看着在坐的几个都是小愤青,政治智慧还没有开始成长,便不跟他们说朝堂上的龌龊苟且了。提拔谁重用谁,要看很多维度上的能力,所谓的“业务能力”和“道德水平”,或许是最不重要的两个维度。 “秦桧身死,王次翁马上也会倒台,也不知道接下来谁会入宰执?”李申之问出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实在是超出了这些愤青的能力。他只是想了解一下,韩平家里是什么想法。 杜陶说道:“韩帅不是刚刚去职吗?让他重新再入宰执呗。要是还差一个名额,那就让岳帅也官复原职就行了。”杜陶的看法,一如既往地愣头青。 范成大说道:“官家恐怕不会这么做,那就成了朝令夕改。但是再之前被贬职的几个相公,反倒都有可能重新回到朝堂之上。”范成大稍微成熟一些,但也说不到点子上。 杜陶年纪最小,对前些年朝堂上的局势不甚了解,问道:“之前都有哪些相公?” 范成大想了想,说道:“朱胜非朱相公正隐居在嘉兴秀水,赵鼎赵相公被贬居潮州,张浚张相公正在临安城中,他们随时都可以得到起复。如果按距离来看的话,可能性最大的是张浚张相公和朱胜非朱相公。” 韩平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可能性很小。他们要么刚刚被贬谪,要么是引咎辞职,想要官复原职也不会这么快。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选拔朝中之人。” 李申之等的就是韩平的发言,因为这代表着朝廷里中级官员的立场和看法,问道:“若要提拔宰相,要么是临危受命,要么是有大功劳大资历之人,现在朝中有谁能担当此任呢?” 韩平说道:“你说的没错。要说大功劳,赵士褭算一个。可惜赵士褭是宗室,自太祖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宗室当宰相的先例。要说临危受命,其实你也算一个。”说话之时,韩平的眼中带着一些羡慕。那个宰相之位,他也很眼馋。就算当不上宰相,能去那把椅子上坐一坐,重温祖辈荣光,也就心满意足了。韩家后来出了个权臣韩侂(tuo)胄(zhou),不仅重温了祖辈荣光,更是青出于蓝,当了权倾朝野的独相,连当年韩琦都没有达到的成就。 赵宋确实有宗室不得当宰相的规矩,不同于大多数朝代的规矩,在立国初期严格执行,到了后期名存实亡,比如汉代的“非刘氏不得封王”。 反观赵宋的宗室不当宰相的规矩却被遵守得很好,两宋三百年之间只出了一个赵汝愚,他凭借从龙拥立之功当上宰相,两宋三百年再无第二个人。而这个赵汝愚,现在还是一个两岁的小宝宝。 现在看来,赵汝愚的小成就,唯一宗室入宰执,恐怕要提前被人给打破了。 范成大刚才嘴上说秦桧的位子脏,也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之言。对于李申之今天的成就,他同样也很羡慕,说道:“申之也就是年纪太小,但凡能年长个二十来岁,未尝不能直接进宰执。” 杜陶也激动道:“也就是本朝才开始论资排辈熬资历,若是在汉唐盛世,申之兄就算再年轻个几岁,照样能位列宰执。” 说到汉唐,在坐的几人又是一阵唏嘘,提起手中的胡虏血,无声地走了一个。 李申之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秦党已经倒台,之前被他排挤走的几个相公迟早还是会回来的,也不知这朝堂上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此时的李申之,内心非常忐忑。如果说之前的时间线还有迹可循的话,那么从秦桧死了以后,历史便会彻底转向,到底会怎么发展,他也没有把握。 他只是一个穿越的社畜,并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华,有的不过是人类积累了一千年的科学文化知识,和对于历史大方向的未卜先知。当历史走向了他不熟悉的方向,作为穿越者的优势立马损失了一半。 在之前,他只知道杀秦桧,救岳飞,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华夏人都知道要做的事。 可是杀了秦桧救出岳飞之后呢?要知道,秦桧没有掌权的时候,岳飞也曾经一度权倾朝野,与赵构的关系比夫妻都要好。 可即便是岳飞权倾朝野,也同样没有多大的作为。别说直捣黄龙了,就连北宋故土都没有收复。 秦桧是大汉奸,是南宋的一颗巨大的毒瘤,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两宋颓势的弊病,根子并不在秦桧。 如果说李申之在此之前的敌人是秦桧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敌人,就变成了大宋的根子,那个成就大宋的同时也腐化大宋的根子,那个无数天赋绝伦的人想要挑战却又无不头破血流的根子。 李申之对未来的忧虑,并不存在这几个愤青的心中。他们是时代的亲历者,觉得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应该的,都是合情合理的,不会产生李申之那种虚幻的割裂感。 杜陶面色潮红,一脸兴奋道:“秦党已经倒台,那朝堂当然会上下一心,整饬弊政,重整军队,待时机一到,一举收复中原故土。” 说完之后,并没有人附和。 韩平和范成大都是官宦子弟,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到底对朝堂有一些理解,知道所谓的盛世并非那么容易。 范成大说道:“朱胜非当年跟吕颐浩一同共事,一切唯吕颐浩马首是瞻,其实能力一般。但朱相公善于斡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韩平继续说道:“所以说,朱相公归朝的可能性非常地小。反观张浚张相公,最有可能被原地起复。” 范成大点头应道:“张浚的资历足够老,功劳也足够多。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是被贬谪出了朝堂。” 张浚的一生颇为传奇,一生之中为人正直,刚烈无比。据说是汉留侯张良的后人,也是唐代明相张九龄家族的后代。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从州府的参军一路升到太常寺主簿。在他官职还很低的时候,弹劾过李纲,弹劾过韩世忠,开封城破之后逃了出来,跟着赵构四处漂泊,逐渐累官升职。直到建炎三年(1129年)的苗刘兵变(就是导致赵构阳痿,死了亲生儿子的那次兵变)之时,张浚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当是时,张浚组织吕颐浩、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击败苗傅、刘正彦,迎接赵构复位,他也因此升任知枢密院事,正式进入了宰相班子。 再后来,张浚提出经营川陕的方略,提拔了吴玠、刘琦、刘子羽等一大批人才,训练新兵,发展经济。只可惜不通军事的张浚延续了宋人以文御武的路子,最终遭至富平大败,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好在后来吴玠、吴璘兄弟在大散关和和尚原站稳了脚跟,张浚才没有因此被贬。再往后,张浚督岳飞平定杨幺起义,亲赴前线督战击退伪齐刘豫的进攻,表现也算是中规中矩。可是岳飞想要吞并刘光世的四万军队,以助自己北伐,却被张浚和秦桧联手阻挠,又是他人生的黑点之一。再后来,张浚坚决反对和议,他的起起伏伏基本上与和议的进程相关。需要和议的时候就贬谪他,打仗的时候再起用他。直到秦桧死后,张浚才重新得到起用。等到赵构死后,张浚才重新位列宰执,并主导了隆兴北伐。只可惜,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在军事方面依然是一个志大才疏的将领,隆兴北伐先胜后败,签订了比绍兴和议损失更大的隆兴和议。 张浚的一生,就是两宋政治弊端最真实的写照,这才是最让李申之最心焦之处。如果不破除掉,谁上台都不行。 韩平又继续说道:“照这么说来,反倒是支持和议的赵鼎赵相公最可能被起复了?他是被秦桧特别针对打压的对象,现在打压他的秦桧死了,起复也就没了阻力。只可惜他距离最远,就算接到朝廷起复的通知,等他回到临安,起码也两个月以后了。” 经过长长的一通分析,李申之差点分裂了。他从没想过秦桧死后,朝堂的局势会变得如此地复杂。在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丝丝的后悔,是不是杀秦桧杀错了? 他发现,与奸臣很好打交道,因为他们没有原则,只要利益。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利益,什么都好说,什么原则都可以打破。若是想张俊这种贪财之人,简直就是为李申之量身定做的傀儡。身为穿越者,什么都可以不会,唯独不能不会赚钱。 再看那些所谓的忠臣们,却一个比一个地难打交道。这些人原则性太强,由一个比一个固执,一个比一个刚烈,动不动就来个死谏,搞得人头大无比。就拿张浚和赵鼎来说,同样是南宋四大名臣之一,却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赵鼎与张浚之间的矛盾,甚至比赵鼎与秦桧的矛盾都要大。 话再说回来,奸臣们在执行朝廷政令的时候,往往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导致效果大打折扣。而忠臣们做事,只要真的说服了他们,只要是他们答应下的事,都能言出必践,值得信任。 要是再这么一想,李申之又觉得忠臣们不那么难相处了。 现如今,所有的矛盾依然指向了那个新的敌人,那个刻在宋代骨子里的弊政。 宋朝的种种制度,是集合了历朝历代亡国经验的集大成者,避免了外戚干政,避免了武将造反,避免了宦官干政,打击了封建贵族在地方的影响力,无一不是值得称赞的成就。 可是偏安一隅,残守半壁江山,最终在屈辱中亡国,使得以上所有努力全都归零。 菜,就是原罪。 二十六、要过年了(4K) 是夜,探望李申之的学子们抓住难得的休沐机会,拉着李申之喝了个烂醉如泥,顺便抒发了自己的远大抱负。只不过这些远大的抱负,在已经有了政治实操的李申之眼中,多少显得有些幼稚。 第二天大朝会的消息传了出来,王次翁不出意料地主动辞职,还算是保留了一丝体面。 韩世忠和岳飞却没有半点消息,看来起复无望。韩世忠继续赋闲,岳飞前途未卜。 他们分析的几个前任相公,张浚、朱胜非、赵鼎同样也没有被起复,反倒是最不被看好的赵士褭,进了宰执团,被任命为枢密副使,成为大宋立国近二百年以来,第一个以宗室的身份担任宰相的人,抢了赵汝愚的小成就。 论功劳,赵士褭一点都不必赵汝愚差。从龙之功,赵士褭也有,还多了个促成和议,由他出任枢密副使进入宰相团,至少宰相团里面没人反对。他们都知道李申之是赵士褭的人,万一惹恼了那个大魔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不止如此,还可能死了都白死,朝廷连个葬礼都不给办。据说秦桧现在还没进棺材呢。 赵士褭担任宰相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李申之早有预感。 然而朝堂之外,却发生了一件让李申之吐血的事情。 有人骂李申之是奸贼。 骂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浚,张(水)浚。 当李申之获悉张浚的奏章的时候,内心冤得苦水都快吐出来了。张浚可是自己的偶像啊,他还想着与张浚联手中兴大宋呢,怎么忽然就成了偶像的敌人,被扣了个汉奸的大帽子。 “要不印点传单澄清一下?张浚的威望太大,他的一句话对你的名声影响太大了。”张葱儿在一旁给他出着主意。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吧。这帮文人,全都是喷子。” “什么是喷子?”张葱儿不懂就问。 李申之哂笑一声:“假如一只狗对着你吼了一通,你还要叫回去吗?” “那也不能仍由他在那里肆意污蔑吧。” 李申之接过手巾,擦了擦脸,一宿的宿醉才算是清醒了一些:“随他去吧。老头子为大宋贡献了这么多,想发泄一下也正常。” 不是李申之有多么的大度,而是忽然间,他明白张浚为什么要喷他了。当年张浚力主经营川陕,可以说陕西的根据地是他一手所建,现在陕西地面上全是他的门生故吏。而李申之的和议条款中,为了换会应天府,直接放弃了甘肃和陕西的领土,相当于把张浚多年的辛苦拱手送人,由不得张老爷子不生气。 张浚的一通喷,让李申之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与忠臣打交道更加地难。 这些所谓的忠臣们,他们有自己的执政理念,并且认为自己才是最利国利民的那个。他们固执己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抨击别人,压也压不住,辩又辩不过。你要强行压制他,他就给你搞死谏,搞挂冠撂挑子。你要是跟他辩,他一肚子圣贤文章等着喷薄而出,根本怼不过。 所以说,历来想到干大事的政治家,一定要先当一个权臣,否则什么都干不成。 想通之后,李申之觉得跟张浚的争论不会有任何结果。等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站在了秦桧的位置上,才能充分地施展自己的理念,到那时,就更加不用在意张浚们的意见了。 “农庄那里怎么样?有什么消息传来吗?”在出使之前,李申之在农庄布置了好几个新项目,一直没有机会验收。现在秦桧伏诛了,和议的事情也谈妥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得到了确定,这才有时间关注一下农庄的发展。 张葱儿每天都收到农庄的情报,并且汇集成册随身携带,正好给李申之汇报。 “第一窝小鸡已经孵化出来,不过效果不是很好,成功率不足二成,十之八九都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张葱儿说这一条的时候,有些轻描淡写。 李申之听完,却是非常地兴奋:“太好了,竟然真的孵化出来了!” “公子你酒醒了吧?人工孵化浪费了九成的鸡蛋,难倒还好吗?若是全部由母鸡来孵化,不知能多出多小小鸡呢。”张葱儿自以为很精明。 李申之觉得这个张葱儿哪里都好,聪明又温柔,就是有些太自负。事实证明,在穿越者面前玩自负,必定会被打脸。文学之李清照如此,奸贼如秦桧如此,政事如张浚如此,军事如岳飞同样如此,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小丫头。 李申之说道:“人工孵化肯定还存在一些问题,只要慢慢改进,成功率就会上升到八成、九成,甚至接近十成。到了那个时候,你可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吗?” “一只母鸡最多能孵出六七只小鸡,但是人工孵化只能摸到窍门,就能同时孵化成千上万只小鸡。到时候母鸡只管生小鸡,生多少都能孵化多少。按照二十天孵出一窝来计算,半年以后咱们能有多少小鸡?” 张葱儿掐着指头算道:“一只母鸡每天可以下一颗蛋,半年是一百八十天,也就是一只母鸡一年就能产出一百八十只小鸡。农庄里面有上百只母鸡,这半年以后……天呐,岂不是有上万只鸡?” 在张葱儿的记忆中,能同时养上百只鸡,已经是大户人家了,他还没见过一万只鸡是什么概念。 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你只算了那一只母鸡,还没有算它生出来的小鸡。小鸡四个月后长大,就能继续生蛋,继续孵化,你再算算能有多少?” 张葱儿又掐了掐手指,摇了摇头:“奴不会算了。” 这涉及到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李申之微微一笑,笃定地说道:“会很多,很多很多。”李申之虽然会算,但是不会心算。 “啊……”张葱儿轻掩小口,“那咱们家岂不是可以靠养鸡发家了?”半年就能扩张百倍,那么一年之后岂不是能扩张一万倍?自打人类有历史以来,除了篡位,从来没有如此暴利的生意。 她原本打算好好经营茶叶和胡虏血两项生意,就足以让茗香苑在临安城立足。而她只要当好李家商业的大管家,日后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嫁入豪门不是梦。 宋代的职业女性很多,并且有很多是高级的职业女性。歌舞伎自不必说,厨娘更是奢侈到一州知府都无力常雇的地步。更上一层的职业女性,便是如张葱儿这般的经营人才,帮助大家族当家主母打理家财,在府中地位堪称一人之下。 谁知李申之轻描淡写地搞了一个人工孵化小鸡,竟然也能做到这般恐怖的程度!让她这个李府第一经理人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看到张葱儿惊讶的模样,李申之心中暗笑:这才哪到哪,哥肚子里还有可多干货没往外掏呢。 这张葱儿好歹也是名满临安的人物,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李申之心中腹诽一句,继续问道:“球磨机怎么样了?” 张葱儿说道:“那球磨机端地厉害,石头都能磨成细粉。公子说的那个水泥砖也造出来了,效果也不错。听砖瓦匠说用来修房子没问题。但是修宫殿的话,恐怕还不堪用。” 李申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张葱儿赶紧说道:“我知道,这水泥的配方应该还可以改进,等到改进之后,别说宫殿,就连宝塔都能修。” 李申之竖起了大拇指:“没错,就是这样的。”其实水泥的质量不仅仅是配方,还与研磨的精细度有很大关系。想要提高研磨效率和精细度,同样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急不得。 张葱儿没说的是,用小型球磨机制造水泥,成本高昂,比烧砖高出了好几十倍。但是她相信,李申之一定有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都是好消息,李申之感到农庄已经走上了正轨。等到时机成熟,在那里搞一个冶炼基地,化学实验基地,养殖种植基地,机械加工基地。凭借自己一大堆的无用小知识,不出三五年,一定能震惊全世界。 但是现在,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去一趟大理寺,找岳飞。 岳飞该怎么处理,大朝会上没有给出结果,李申之需要去看望一下岳飞,听一听岳帅的想法,以谋划下一步的计划。 只要岳飞还活着,李申之觉得自己就是安全的,北伐的希望就一直都在。他知道自己的军事能力,打嘴炮无敌,但是真要领兵上阵,就要拉胯了。 吩咐备好马车,趁着车夫准备的间隙,李申之与童瑜温存了片刻才出门。 女人怀孕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不只是肚子上的负担,体内激素剧烈的变化也会导致他们的情绪和心情产生巨大的变化,精神上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无时不刻地需要安抚和照顾。 走在御街之上,李申之感觉到了浓浓的年味儿。 满大街上的商铺,不管以前经营着什么,现在全都摆满了年货。 对联、炮仗、年画自不必说,还有腊肉,油豆腐,水果酱菜,还有各种糕点。有散装的,有礼盒装的,大礼盒全都摆在店铺门外,码放得整整齐齐,各式各样的糕点还印着各自的商标,高低贵贱看上去一目了然。 这一幕场景,李申之太熟悉了。若是把糕点礼盒的颜色换成白色和蓝色,名字改成特伦舒、安慕希之类,简直与他原本生活的时代一模一样。 百姓们挑选着年货,耐心地货比三家,满脸都是幸福的神色。 和平啊,他们渴望了许久的和平,终于要降临了。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能谈成和议,全靠了李申之啊。” “李申之?哪个李申之。” “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李申之都不知道?昨天刚在六部桥砍了秦桧的脑袋。” “啊?不会是李纲李相公家的小公子吧?以前好像听说他名声不太好。” “嗨,男人么,逛个窑子算什么。再说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人家现在可出息了。” “你把李申之也吹得太神了吧。我怎么听说张浚张相公骂他是卖国奸贼呢?” “别人骂骂也就算了,张相公凭什么骂人家?当年他在富平大败的时候,就该一死谢天下。” 这些话听在李申之的耳朵里,还是非常地受用。 老百姓的价值观就是这么简单朴实。只要是他们认准的人,就算是放屁都是香的。对那些肆意诋毁的人,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认可了李申之,张浚却要骂李申之,那么张浚就是敌人。敌人的话,哪怕说的是对的,那也不行,咱朴素的老百姓就是这么护犊,帮亲不帮理,对人不对事。 大街上熙熙攘攘,马车走得很慢,李申之终于有闲暇闭上眼睛,复盘这两天的事情。 自己亲身经历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么刺激,回想起来仿佛做梦一般。从六部桥杀秦桧开始,一切仿佛那么地虚幻,再到后来进了金銮殿,在首相的座位上坐了那么一小会,大概也算是人生巅峰了吧。至少现在回想起来,嘴角依然上翘。 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李申之也大致有了预测方向。 他之所以能在杀了秦桧之后安然无恙,完全依赖于与金国和议的谈判非他不可。 所以说,接下来他最有可能继续承担与金人谈判的任务,甚至会多次往返于宋金两国之间。 通过一次次地谈判,逐渐地积累资历和功劳,多年以后再逐渐进入宰执集团。按照宋朝论资排辈的尿性,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十年吧。 在这十年之中,他可以好好地经营一下农庄,顺便发展一下海外贸易。 等到位列宰执的时候,他已经积累了许多工业化的实际操作,个人资产也能够富可敌国。真要当了宰相,未必不能试试加九锡(加九锡通常是篡位的前一步。走了加九锡这个流程,下场只有两个,要么当皇帝,要么满门抄斩。)是什么感觉。 路过李府的时候,马车没有停,继续朝着大理寺走去。 李府已经解封,但是李申之还是习惯住在茗香苑,因为那里距离皇宫很近,距离皇城司和禁军殿衙都很近,方便办事。李维派了些丫鬟佣人回到李府负责每日洒扫,他本人并没有回李府居住。李维也习惯了住在农庄,暂时没打算回去。 到了大理寺,门人见了李申之非常地客气:“李文林里面请。可是来探望岳帅吗?” 李申之摸出了一颗银丸塞到门人手中:“劳烦带路。”说是请带路,其实自己早已轻车熟路,自顾自地朝里面走去。 那门人假意拒绝了一番,将银丸装入袖子里,说道:“李公子请这厢走,岳帅不在监牢里。” “哦?”李申之疑惑道:“岳帅去了哪里?” 难倒岳飞被悄悄释放了?按说释放岳飞的消息,应该在朝会上有所透露,他不应该不知道。 门人伸手一请,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着,说道:“岳帅在何相公那里,李公子这厢走。” 何铸单独会见岳飞,还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看来情况很乐观啊。 李申之嘴角上扬,跟着门人一同前往。 二十七、知应天府 果然,岳飞跟何铸两个人坐在何铸的衙署里面喝茶,岳银瓶在一旁伺候。 看到李申之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哟,咱们的大英雄来了。”岳飞笑容满面,对李申之一顿调侃。 李申之第一次看到岳飞如此放松的神态,以前还从没见过岳飞这么放飞的一面,对岳飞夹带着调侃的夸赞,一时间竟然有些腼腆起来。 何铸见过李申之在六部桥和金銮殿上风光的样子,内心之中对李申之有一股崇敬之情,站起来迎接道:“快进来吧,正好有些事跟你说一下。” 李申之跟岳银瓶含笑对视一眼,转而拱手拜见何铸,问道:“请何相公指教。” “先坐,坐下来说。”何铸顺手取了一个茶杯摆在李申之面前,岳银瓶趁势倒了一碗冲泡的茉莉花,这已经是当下临安最流行的喝法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无不迷恋这种简单高雅的冲茶法。 “对于你的去向,朝中几位相公们有了一个大致的意见,不出意外的话,年后就会下任命。”何铸说得很平静,岳飞也面带微笑,显然他们二人刚刚探讨过这个问题。 李申之心中有些紧张,他实在猜不出朝廷会怎么安排他,纹丝不动地坐着,等着何铸的下文。 何铸与岳飞交流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朝廷打算让你去应天府。” “我?”李申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去应天府当知府?” 岳飞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想桃子呢!就你还想当知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次是让你去当个知县。但是具体赴任的时间,要等到科举之后。”没有王次翁捣乱,朝堂的几位相公都想让李申之完成科举,当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人,在据理力争之后,把所有事宜的安排全都推到了科举以后。 想啥桃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岳飞的这句话是跟自己学的,想屁吃呢。 李申之挨了一巴掌,不但没有恼怒,反倒很高兴。看岳飞的兴致,他谋反的案子应该是没问题,就此打住了。 暂且放下对自己未来的担忧,李申之问岳飞道:“不知岳帅接下来会去哪里?” 岳飞收敛笑容,说道:“先别管我,说说你吧,去了应天府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申之看看岳飞,有看看何铸,发现他们眼中饱含笑意,这分明就是在考量自己。 李申之说道:“那应天府的知府会是谁?” “你看,我就说这小子上道吧。”岳飞大笑,“你输了我两坛酒啦。”自从岳家给岳飞断供了胡虏血,岳飞已经半个多月没喝酒,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饿死了,是以方才跟何铸打了个赌,赢了两坛酒。 何铸输了赌注,一点也不丧气,说道:“不错,不是个愣头小子。知府会派谁去,朝堂上还没有定论。你想让谁去?” 李申之对朝堂上的人都不甚熟悉,成天除了跟宗室子弟打交道,就是跟几位相公打交道。应天府知府,或者叫应天府尹,级别大概相当于直辖市的市长,普通官员肯定无法担任。忽然间,将应天府的知府与直辖市的市长关联起来以后,李申之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遥想自己当社畜的那些年,别说直辖市的市长了,就连社区主任都难得见一面。 此时此刻,在何铸与岳飞的面前,李申之终于有了一丝压迫感,心底对他们有了一丝大佬的尊重。 在之前,他始终游离于大宋的官场之外,所以可以客观地对待这些相公,甚至可以从内心里去鄙夷他们。 然而现在自己即将踏入官场,那么在坐的人转眼就成了他头顶上的大佬,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去留,他也无法再保持如此淡定。按说刚中第的进士,起步就能当七品的知县,地位算是不低了,但在眼前这两位大佬面前,依然是小渣渣。 不过李申之有自己的优势,很快在心里分析了一通,说道:“应天府的级别不低,想要担任应天府的知府,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而应天府又是新划归的地方,各项事务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精明强干之人主持大局。按照我大宋往常的惯例,此人必是一位相公。” “分析得不错。”何铸重重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岳飞则是一脸宠溺地看着李申之,细细地品茶。 李申之得到了肯定的反馈,信心大增,继续说道:“现在的几位相公应该不会大动。秦桧刚死,需要张俊主持大局,何相公和范同襄助左右。赵士褭刚升任相公,应该也不会外放。所以,这个应天府尹的人选,应该会是一位老相公。” 刚刚说了对大佬有了一丝尊重,这边便把几位大佬的名字点了一遍。这种直呼其名的方式,岳飞和何铸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们眼中,李申之有这个资格。 “哦?”何铸面色一惊,他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能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仿佛亲自参与了朝堂小朝会一般,追问道:“何以见得?”浑然不觉岳飞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坛酒了。 李申之完全进入状态,说道:“之前的几位老相公,他们是受到了秦桧的排挤才罢官。现在秦桧死了,他们必然会得到起复。既然起复,地位肯定很高。重新担任相公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位子有限,必定会有几位老相公无法回归中枢,那么应天府的知府就是一个好去处。” 何铸说道:“那你觉得,谁去的可能性最大?” 好在临安府学的几位同窗给他分析过当下的局势,让李申之对几位老相公颇为了解。 李申之说道:“有此资历和能力的,无非朱胜非,赵鼎,张浚三人。依我看,朱胜非最有可能留在中枢当和事佬。赵鼎和张浚两人能力和资历相当,但是赵鼎主和,张浚主战。现在朝廷想要和谈,想必官家暂时还不想听到主战派的声音,所以最有可能的是赵鼎回归中枢,张……” 说到这里,李申之说不下去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结局。 一切分析都是那么合情合理,那么合乎逻辑,就像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一等于三一样,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何铸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朝廷的确打算派张浚张相公去知应天府。”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李申之感觉自己走进了灵魂黑夜,看不到一点点光明,没有一丝丝的安全感。虽然知道黎明很快就会到来,但是黎明前的黑暗,往往也是最让人绝望的时刻。 他知道张浚能力很强,现在的张浚不过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年龄。他也知道张浚忠君爱国,二十年后赵构死后,张浚毅然决然地扛起北伐大旗。 可是张浚骂我是国贼啊! 在这样一位对自己有深刻成见的领导手下干活,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自己未来的日子会有多么地悲催。 何铸看到李申之猪肝一样的脸色,宽慰道:“你放心,张相公就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哪个没有被他叱责过?” 岳飞跟着点了点头,面色稍微沉着了些,说道:“你虽然主导着宋金和议,但我知道,你的骨子里是主战的。那张浚是主战派的旗帜,你们一起经营应天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申之随即换上一副哭丧脸,说道:“我知道张相公忠肝义胆,宁死不屈。可是他搞政事还行,打仗就是个渣渣啊。” 李申之彻底地放飞了自我,说话也随意起来。 不过岳飞和何铸没有计较“渣渣”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市井浮浪子弟的口头语。虽然他们头一次听这个词,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们理解其中的含义。 岳飞说道:“张相公对于军事确实太过草率,不适合当主将。但是他非常乐意提携后进。只要你真的有才干,他就会提拔你,有多大才干就提拔到多高的位置。” 在岳飞眼中,整个大宋就没一个能打的,全是渣渣,区别只是大渣和小渣罢了。对了,韩世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但他战略眼光不行,还是渣。 李申之随即换上了一副苦脸:“可是我的军事能力,也是个渣渣啊。纸上谈兵谁都会,真要带兵上战场,完全是两码事。” 身怀绝迹的李申之,怎么会少了带兵打仗这种无用的知识呢?只不过带兵打仗的基础小知识越多,他越觉得带兵的困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领着一万人出去行军,茅房该怎么挖,伙食该怎么安排,三百里的行军距离该怎么安排,谁先走谁后走,怎么分散出发,到地方怎么集合起来,统统都是学问。 绝大多数的键盘侠们,说起战术战略来滔滔不绝,睥睨天下。但要说到怎么把一万人全须全尾地带到三百里外的指定地点,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被耻笑了两千年的赵括和马谡。 就这,才仅仅是行军,还没摸到打仗的边呢。 大宋朝从赵光义开始,一帮子文人始终秉承着“我上我也行”的混账思路,打了败仗拼命跑,完全不管士兵们的死活,才导致了两宋一场场的“先胜后败”,一次次地挫伤着大宋的元气,一回回地掐灭大宋中兴的势头。 像极了“顺风浪,逆风投”的小学生。李申之在心中暗暗吐槽。 李申之的叫苦显得很没有骨气,但是不仅没有招致两位大佬的鄙视,反倒得到了很大的认可。 岳飞说道:“想那赵国的赵括,蜀国的马谡,军事才能不可谓不强,胆识谋略不可谓不大,却在带兵打仗之时过于自大,过于草率。申之年纪轻轻,就能有这分谨慎,着实不易啊。” 何铸也是不吝夸赞之色,说道:“国朝在迁都临安多年之后,人心思安,能征善战之士屡遭打压。年轻一辈中,能有志气如申之者,越来越少了。” 李申之一阵腹诽:你这是要捧杀我吗?有为的年轻人太多了,又不差我一个。你这么捧我,无非是想给我戴一顶高帽子,然后把我当驴使唤罢了。 何铸继续说道:“此次前往应天府,虽是知县,但也是附郭的知县,不出意外的话就在府治宋城县。官家到时会授意张相公,凡事都与你商量再行。” 附郭知县,意思就是州府城中的知县。大概意思就是,你是市政府驻地的社区主任,虽然管着这片地方,其实谁也管不了。在过去,都是“三生不幸”的人,才会当上附郭知县。 好在李申之不在意这些。既然决定了让他跟张浚搭班子,他就有一百种方法让张浚与他同舟共济。 但是现在,他还需要补上一块最大的短板。 “接下来,岳帅会如何安排?”李申之岔开话题,转而问起了岳飞的情况。 岳飞含笑不语,只是默默喝茶,何铸接过话头,说道:“按照官家的意思,岳帅会被流放两年。” 岳飞的案子是何铸审的,证据也是他搜集的。之前就说过,让岳飞流放两年的罪行,铁证如山,岳飞自身也认罪认罚。 再说,岳飞又不是第一次被闲置。反正宋金和议达成,宋金两国之间暂时也不会打仗,他刚好找个地方休息两年。 李申之说道:“定了流放的地点了吗?” 同样是流放,对不同的人,待遇能从天上差到地上。 就拿北宋来说,流放一千里,从开封城向北一千里,能到达沧州的宋辽边境,跟个大头兵一样戍边。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要是向西走上一千里,到达延安,那可是宋夏的边境,实打实地交战,要打仗的。 若是经过一番上下打点,就能换一个方向流放。比如向南一千里,大概是武汉。向东南一千里,才刚到南京,还不够资格走到杭州呢。 既然秦桧死了,岳飞的事情大概率会低调处理,随便找个地方流放,走个过场罢了。但是流放到哪里,意义可就不同了。 何铸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没定。具体流放到什么地方,官家没给个定论。但是照往常看,很可能去福建。” 宋朝的流放也有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草民的流放,通常是往北走,往西走,让他们去边境充军打仗,秉持着废物重新利用的想法,让他们服刑的时候继续为帝国发光发热。 对于文人的流放,却经常是往东走,往南走,最常见的地方是福建、广东、海南,让他们去教化民风,发展当地经济。要严格说起来,也是一种废物重新利用,让他们服刑的时候也不闲着。有趣的是,福建、广东的经济,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恐怕与大宋政府的无心之举不无关系。 按照大宋的官场惯例,以及岳飞的预审预判,从临安向南一千里,福建的概率最大。 “一千里?”李申之若有所思,问道:“流放的地方可以选吗?” 流放的地方当然不可以选,这是朝廷的法度。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只要上下活动得当,这事儿未必没得商量。 何铸问道:“你打算让岳帅去哪?”面对眼前的这个不满二十岁,连科举还没考上的年轻人,何铸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真心地在请教。 李申之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应天府如何?” 二十八、我有一个闺女你要吗? “这……”这下连何铸都不会了。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大胆,太放肆,明明觉得不可能,但是又让人有那么一丝的期盼,期盼中又蕴含着兴奋。 若是岳飞发配到了应天府,名义上是发配,实际上就是调任北部边疆主持军队建设。岳飞建设军队的能力有多厉害,岳家军已经充分证明过,堪称地表最强,怎能让人不兴奋。 到时候张浚抓政事,岳飞抓军事,李申之搞经济,简直完美。 李申之的赚钱能力已经得到了临安城各位大佬的认可。各位大佬都期盼着自己能拥有一名像李申之一样的助手来搞经济,这也是让他跟张浚搭档的目的之一。 派出李申之和张浚这样的强强组合主持应天府,说明朝廷不会调拨一分钱,全靠他们自筹。 不料岳飞却连连摇头,苦笑道:“不可能的。” “为何不可?”李申之有些灰心。既然岳飞说了不可能,那就一定不可能了。但是他依然不死心,想知道原因,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同样的,何铸也期盼着岳飞能“流放”到应天府。 岳飞说道:“岳某下狱,本就是金人忌惮的结果。现在和议在即,官家断不会将我放到宋金前线,那样会刺激到金人,不利于和议。” 李申之问道:“岳帅如果能调任应天府前线,如果引起战端,不是更好吗?”李申之就是想刺激金人,让宋金继续交战,在战争中发展壮大自己,在战争中慢慢地把金人吃掉。 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年,金人的实力将会有一次断崖式下跌,那是南宋能打败金国为数不多的窗口期。可惜偏安一隅的赵构和秦桧二人,放任这样的千古良机溜走,坐等到金人缓过了那口气。等到张浚重新上台后再次主持北伐,却已为时已晚。 岳飞说道:“现在的大宋,需要休整几年,不宜轻易开战了。” 李申之有些失望,问道:“所以,岳帅现在也是主和派了吗?” 岳飞笑着摇了摇头:“是和还是战,不过一时之选罢了。岳某说的休战几年,是想要积蓄足够的力量,一举灭掉金国,最少也要三五年时间。” 古之精兵练成,少则三五年,多则八九年。成大事者,在前期无不是百般隐忍,暗中积蓄力量。 岳飞从朱仙镇撤军的时候,悲痛万分,当时就说: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可见即便是强如岳飞,想要准备一场灭国的战争,也需要十年时间。 李申之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知道大宋最需要休养生息。但是他同样也觉得,现在的大宋有实力跟金国干一场,而金国其实更惧怕战争。 女真人虽然建立了金国,但是女真人却是金国的少数民族,他们靠着收编大量的其他民族,甚至是汉人来壮大自己。当女真人足够强大的时候,所有别的民族都会服从女真人的管理,替女真人卖命。可若是女真人在一次次地对宋战争中死伤消耗,自身力量不断削弱,到时候这个大金国恐怕就是不是女真人当家做主了。 李申之明明知道与女真人开战是最优的选择,可惜上到皇帝下到将军,都觉得现在不是开战的时机。他一个七品小官,又能怎么办呢? “唉……”李申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连岳飞都不主张马上开战,看来休养生息会成为接下来几年的主旋律。 李申之放弃了急功近利的思想,问道:“若是金人进攻应天府,我该如何应对?” 之前他说过,张浚和他的军事才能都是渣渣,能纸上谈兵已经是极限了。 可是刚刚收回的应天府,地处宋金两国的交界处,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若是金人一旦撕毁和约,举兵入侵,他们面对的将会是金军最精锐的主力,最强的将领金兀术。 李申之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抵挡得住。 岳飞反倒是一脸的轻松,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申之一脸苦笑:“再好的策略,也得有人能执行。其中的道理岳帅必然知晓,若是让我与那张浚领兵,恐怕都经不住金兀术一个回合。” 岳飞轻笑道:“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策略呀?” 又是一次考校。 李申之觉得,他今天与其说是探访,更像是一次面试。何铸和岳飞就是两个面试官,问的还都是大论述题。旁边还有一个岳银瓶,看上去端茶倒水的,谁知道是不是打分的裁判。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倒是也没什么策略,不过是两句话,六个字。” 看到李申之自信的模样,岳飞来了兴致,问道:“哪六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还有三个字,李申之没敢说出来,怕吓到这两位大佬。 岳飞含须微笑道:“不错,你若真能贯彻执行这六个字,应天府无忧矣。” 李申之说道:“现在岳帅可以给我派几个领军的将军了吗?岳家军良将近百,随便给我三五个就行。” 岳飞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只能官家定夺,我劝你别抱什么希望。官家现在对我忌惮很深,你越是朝这方面张罗,官家越是戒备得紧,到时候反倒更加不妙。” 李申之说道:“您的几个儿子文韬武略,能力非凡,派一个给我也行啊,能派岳云最好,岳雷都行。” 他知道岳云肯定不可能,因为岳云已经入伍,是岳家军的人。他只是想要一个岳雷罢了。 岳飞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儿子不行,闺女倒是有一个,你要不要?” “闺女?”肯定不会是已经嫁人生子的岳安娘,李申之悄悄瞥向了岳银瓶,心中一悸动,有些气弱道:“银瓶姑娘还未出阁,恐怕不大方便吧……” 岳飞大手一挥,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俩结了婚就方便了。”没等李申之表态,岳飞继续说道:“我跟李维已经通过了气,他们同意了。行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吭个气。” 吭…… 李申之看向岳银瓶,只见这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女侠俏脸通红,目光暗含杀气,手中的茶壶仿佛随时都会化身流星锤,其攻势将李申之完全笼罩其中。 果然,在应对女人的问题时,仅仅说中正确答案还远远不够,多犹豫一秒钟都是致命的。 “行!”李申之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顿时感到周遭杀气消散,浑身上下轻松了下来。 见到李申之答应了,岳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没问题,那就抓紧把事儿办了。明年是个寡妇年,不宜婚嫁,我看你们年前把事儿给办了吧。” 二十九、寡妇年 岳飞连哄带骗,还加了一点恐吓,就这么定下了李申之与岳银瓶的婚事。 岳飞趁热打铁,说道:“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抓紧完婚。等你去应天府的时候,银瓶是你的家眷,自然就能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去了。到时候我再给二娘陪嫁点仆人丫鬟什么的,足够你小子用了。” 李申之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在推辞道:“岳帅,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他心里高兴,是因为岳家陪嫁的人绝对不一般。岳飞好歹也是当过枢密使的人,论排面,闺女出嫁怎么着不得陪嫁百八十个仆役。只要有这一百精锐,足以建立起李申之防御的信心。 而推辞太着急,也是真的想推辞。两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在这个年纪结婚,总觉得怪怪的。殊不知李申之也是瞎矫情,他跟人家童瑜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奇怪。 岳飞却不理他的顾虑,说道:“明年是寡妇年,过了年再完婚,你是想让我闺女当寡妇不成?你俩的事儿在年前就给办了。” 李申之到应天府赴任,肯定要到年后科举结束,按说年后再完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哪曾想岳飞直接以一个“寡妇年”的由头,把这条路给封死了。 两头不见春的年头,叫作寡妇年。也就是说从阳历的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整整一年里没有“立春”这个节气,这样的年头叫作寡妇年。寡妇年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在李申之生活的时代,早已没人在意这种风气。这么频繁的寡妇年,难不成还能真不结婚? 不过岳飞说话的口气让李申之颇为胆颤,他怕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岳家的事,岳飞会亲自下手,让他闺女成寡妇。 回头看了一眼岳银瓶,李申之心道:寡妇这个小成就你就别想了,我得把自己给献祭了才行,这辈子都不让你当寡妇。 看到李申之还在纠结,岳飞继续说道:“今天是小年,还有七天过年,年前就办婚礼。腊月二十七、二十八的日子都不错,你回去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准备。我出狱也就在这一半天,就算是流放,也在年后了,刚好趁得上你们的婚礼。时间有些紧,彩礼什么的我也不强求,但是我岳府嫁女,该有的礼数必须得有,三媒六聘一个都不能少。” 古代的刑狱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尤其是对岳飞这种原本就有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不是穷凶极恶,或者十恶不赦的罪犯,逢年过节的还能让犯人回趟家。岳飞谋反罪已经平反,剩下的不过是点小毛病。别说过年回家了,就是就地取保假释都没问题。要不然何铸也不会在自己的衙署请他喝酒。 李申之已经彻底地说不出话,像一个快要放学的小学生一样,在墨记老师布置的作业。 作业的重点是三媒六聘。李申之觉得压力好大。总共只有三四天时间,三媒六聘的流程,一天走一个,都得九天才能完成。 在大宋都城的人,对待生活非常地精致。就连抱养一只小猫咪都要下聘礼,更何况娶媳妇。 这事儿草率不得,等回到茗香苑,找自己的智囊团好好商量一下。 提前做好准备,等岳飞踏出大理寺回到岳府的那一刹那,婚礼就算是开始了。 又杂七杂八聊了一会,李申之告辞。 按说抱得美人归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李申之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不对劲,莫不是被人算计了? 再仔细一复盘,好像从自己踏入何铸衙署的一刹那,岳飞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女婿的眼神。 好一只老狐狸!李申之在心中怒赞自己未来的老丈人。 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结婚,也不知道银瓶姑娘娶回家以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些忐忑,又有些憧憬。 忽然,李申之想到了一件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他已经纳妾了,而且小妾还怀着他的孩子。 童瑜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岳飞和岳银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在大理寺的时候,他们好像不是很介意。他们应该不会跟童瑜产生什么冲突吧? 李申之有些后悔,没有学一些当“海王”的知识,不知不觉鱼塘里面竟然养了两条鱼。 鱼儿打架该怎么办?好想发个帖子问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那么忧虑了。他想到一件事,说明岳家可能是真的很大度。 岳飞的前妻跟别人跑了,还是跟岳飞部下私奔的。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岳飞都不在意,应该更不会介意自己的女婿纳妾吧。更何况岳飞在得知前妻生活不如意之后,还送钱接济了一番。如此胸怀,自然不会介意李申之纳妾生子。 反正自家闺女去了是正妻,地位尊崇,可以随意使唤小妾。 …… 回到了茗香苑,李申之先把薛管家给找了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越是这种风俗礼节上的事情,家里有一个老人越是显得珍贵。 薛管家年纪最大,见多识广,应该知道婚礼该怎么办。 等把薛管家找来,李申之的小团队也纷纷聚到了他的房间。现在李申之就是茗香苑和李家在临安城的核心,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他们迫切地需要聚在一起合计合计。 “什么?岳帅要把二娘嫁给你?!”反应最大的,竟然是金儿。 李申之说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莫非岳家二娘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没有。”金儿有些失神,说道:“能娶到岳家二娘,是你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那就好。”李申之松了一口气。金儿和岳银瓶最是交好,有金儿帮他把关,岳银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薛管家说道:“好叫八郎知道,这古来婚姻,讲究六礼。国朝虽然有所删减,但至少也要行过三礼。” 李申之打断道:“不要删减,就要正宗的婚礼,最隆重,最正式的婚礼。” 小知识告诉他,婚礼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一场幻想了无数年的美梦,一定要极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大到穿金戴银,小到一张贴纸的颜色,全都不能马虎。 任何的敷衍,任何的细小的瑕疵,都会成为自己日后的“原罪”。 薛管家说道:“那老夫就长话短说。大体来说,首先要寻一位媒人,带着咱家的草帖送到岳府。岳府拿到草帖之后,还咱们家一份草帖,双方各自拿着草帖去问卜,看八字是合是克。若是双方均无异议,便下定帖,约定家产嫁妆,婚礼时间等事宜。” “这些都简单。”李申之说道:“既然岳帅和二叔都没有意见,交换草帖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只是,急切之下上哪里去寻这个媒人?” 媒婆在古代,是正儿八经地一项职业。单论找一个媒人的话,也不算很难。但是要找一个愿意跟着李家和岳家演戏的媒人,可就难了。可以想见,要当好这个媒人,一天不在岳府与茗香苑之间跑上十趟八趟,怕是交不了差,这么个苦差事,未必有人愿意应下来。 孰料薛管家却是微微一笑,说道:“这请媒人并不需要特别的讲究,只要是一个能说会道之人就行。八郎若是着急,不妨在身边挑个人选。” 媒人就是一个粘合剂,化解双方矛盾,使劲撮合两家的人,一定要能把话说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高高兴兴。 “能说会道?”李申之看向了张葱儿。张葱儿多年茶博士,斗茶之时常用言语取悦客人,多年的磨练之下,口才相当了得。 张葱儿预感到要让自己当媒人,可是她不想当。 先是假装低头没听到,忽然感到气氛不对,抬起头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李申之朝着张葱儿一拱手:“这几日就辛苦张博士奔波了。” 张葱儿心中一阵叫苦:我这是何苦来着,给他张罗了小妾又张罗正妻。难不成我真的是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命吗? 唉…… 三十、悄然出狱 多年茗香苑的管事经历,让张葱儿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管家。 在古代,一场婚礼需要准备的东西非常繁琐,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讲究。 往大了说,聘礼回礼都有什么,准备多少,用什么品质。往小了说,包聘礼的用什么红纸,红绸缎用多少,捆扎礼物的绳子要怎么准备,亲朋好友来庆贺时的礼物往哪里放,统统都有讲究,都需要大管家说了算。 对于家中的事,李申之就是个甩手掌柜,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在李申之这个大尾巴狼的眼中,不就是一个“鬼见愁”的事儿吗?一个鬼见愁不够,就用两个鬼见愁。 殊不知即便是有充足金钱保证的情况下,筹备人员依然需要付出大量的体力和脑力劳动。 大宗商品,贵重首饰,由薛管家亲自出马挑选,剩下的小东碎西的零散活儿,全交给了张葱儿。 这不,光是第一步的买红布,就把张葱儿给愁住了。 现在的光景,红布可是紧俏货,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就算偶尔遇到店铺有存货的,价格高不说,量还少。茗香苑的伙计连续跑了五六家铺子,都没买到足够的红布。 马上就到过年了,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要买点红色的物件回家,看着喜庆。就连饭都吃不起的杨白劳,都要给自家喜儿买半尺红布当头绳,更何况临安城里的讲究人。 春节与结婚旺季的叠加,更加导致了红布的紧俏,一尺难求。 买不到红布的伙计们,愁眉苦脸地回来,愧于向小张管家交差。 小张管家虽然无奈,但任务必须得完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最后只得亲自出马,靠着自己的一张小脸,看能不能从相熟的商铺里搜刮点存货出来。 出了茗香苑没多远,就是张记绸缎庄。 张葱儿里面穿着淡青色暗花长襦裙,外面套一件白色金边对襟夹袄,领着两个丫鬟三个小厮走进了张记绸缎庄。 绸缎庄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一个伙计身边至少围着两三个顾客。寒冬季节,体壮的伙计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衣,不仅不觉得冷,还需要时不时地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顾客们看到上好的绸缎,恨不得整匹整匹的买,仿佛不要钱似的。只是无奈绸缎庄为了维系普通客户,保证人人有份,搞起了限量供应。 张葱儿挤了挤没挤进去,转了一大圈,出了半身香汗,也没能跟绸缎庄的伙计搭上句话。最后还是被店铺的掌柜看见,主动迎了过来,才算是能说上句话。 “这不是茗香苑的张博士么,今天大驾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呐。博士想要什么绸缎吩咐一声就成,小店自会派伙计送过去。”掌柜的一口顺溜话说出来,一时间让张葱儿成了店里的焦点。 要知道,普通的客人可是够不着这掌柜的搭一句话。人家一口一个小店的谦称,其实张记绸缎庄一点都不小,甚至在临安城里都是数得着的字号,光临安城里的分号就开了五六家。 怎奈茗香苑近来发展势头十分凶猛,不仅老本行干得有声有色,还频频出圈,在许多行当里都能崭露头角,隐隐之中已经有了多领域综合发展的巨头之姿,让人不敢小觑。 张葱儿娇嗔道:“这不是想买几匹红布么,小厮们出来买了好几趟都买不回去。我就纳闷了,这么大的店铺还买不到几匹红布吗?” 说话间,那掌柜的已经迎了过来,站在张葱儿身侧,脸上始终带着职业笑容,说道:“张博士这是哪里话,我要没记错,前晌刚卖了一匹红布给你家,莫非不够用?” 想当好掌柜的,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会察言观色。这不仅仅指的是对上级老板们察言观色,更是对进门的客户。也不知这掌柜的什么时候瞥了一眼,竟然能记住茗香苑的伙计来买过一匹红布,当真是有些本事。 一般人家扯布,通常都是三尺五尺,家境好些的论丈买,能一次买半匹(一匹是四丈,半匹是两丈,二十尺,约等于七米)的都算大户人家。 在年前这个节骨眼上,红布的稀缺性堪比胡虏血,张记绸缎庄能卖给茗香苑一整匹的红布,已经算得上非常给面子了。 要知道,寡妇年可不是岳李两家的寡妇年,而是整个临安城的寡妇年。当得知和议敲定以后,已经谈好婚约的家庭,纷纷决定要在年前完婚,这更进一步导致了临安城红布的稀缺。 其实不只是临安城,整个江浙沪一带,都缺红布。大家早早地开启了红布的抢购潮,李申之动手买红布的时候,已经算迟的了。 张葱儿听了掌柜的辩白,也晓得对方很讲究,够意思,自己再想要以势拿人,着实不当人子,便缓和神色,说道:“唉,不够用啊。” “咦?”那掌柜的一声惊疑,心中暗想:凭借茗香苑和李府的情况,一匹红布绰绰有余,怎么还会不够?心中生疑,嘴上问道:“竟然不够用?贵府今年是添了人丁吗?” 张葱儿摇了摇头,还未说话,那掌柜的继续猜道:“可是有人要结婚?” 张葱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停顿了眨眼功夫,那掌柜的继续分析道:“府上有大人物结婚。” “着啊!”张记绸缎庄的掌柜紧接着一拍大腿,叫道:“可是李申之李公子要结婚?一定是!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得不佩服掌柜的分析能力,仅仅是买一块红布的买卖,就能得到这么多情报,只是一瞬间,便把张葱儿此来的目的说得透彻。要知道,整个过程张葱儿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从头到尾只是说要买红布。 张葱儿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家公子要迎娶岳家二娘。” “岳家二娘?”掌柜又是一声惊呼,“可是岳飞岳帅家的二娘,岳银瓶?” 随着掌柜的一声惊呼,店内的伙计顾客们全都放下手中的物事,纷纷回头看向了张葱儿。 张葱儿挺了挺胸膛,下巴微微上抬,说道:“正是。”说起他们家的李公子,张博士满脸的骄傲。 掌柜的一脸激动之色:“李公子在六部桥上斩首奸贼秦桧,乃是我大宋的忠臣义士,岳帅也连年征战,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我等临安百姓自当为他们婚姻尽一份绵薄之力。” 受到掌柜情绪的带动,店铺内的顾客和伙计们也纷纷激动起来。 “需要多少红布?”掌柜拍着胸脯叫道:“张博士说个数,老夫就算把自家被子拆了也要给李公子凑够。” “对,李公子家中还缺什么,俺们也给凑一凑。” “我刚刚扯了六尺红布,李公子家若是需要,这便拿去吧。” 张葱儿眼圈微红,微微上抬的下巴变得微微颔首,浅浅一拜,说道:“谢谢大家了。” 经过张记布庄的一通宣传,物资方面基本上得到了保证。 只要茗香苑的人去采购,保质保量优先供应。至于价格么,看着给就行,不给也没问题。对于李申之和岳飞这样的大英雄,临安府的百姓们选择野性支持。 茗香苑也够仗义,付账的时候大锭大锭的银子拍下去,根本不要找零。 买卖的双方都觉得,做生意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 物资的问题解决了,张葱儿终于可以回到茗香苑中,喘口气歇一会。可是紧接着,她被又一桩事儿给难为住了,请乐队。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只要是跟结婚有关系的艺人,早在半年前就被预定一空。 李府公子迎娶岳府千金,场面一定要大,乐队一定要豪华。 时间紧,任务重,又把张博士给难为得够呛。刚刚放松的俏眉,重新又皱了起来。 童瑜一边磕着干龙眼,一边在张葱儿身边打趣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又把咱们的小诸葛给难为住了?” 张葱儿一把打掉童瑜手中的龙眼:“馋嘴也不挑时候,万一伤了胎气,看你怎么跟八郎交代。” 童瑜赌气地撅起嘴巴,说道:“唉,那个负心汉自己都不操心,你却在这里成天愁眉苦脸,真是为了哪般呀。”自从童瑜怀孕之后,她的饮食起居全都是张葱儿在安排,仿佛张葱儿才是李家的当家主母似的。童瑜也经常以此来揶揄张博士。 张葱儿没好气道:“从没见过办婚礼如此仓促的。昨天才相中了人,后天就要办婚礼。你说他仓促吧,还非要办得那么隆重。若是普通人家还好说,变通一下简单点,也能办下来。可现在,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要人没人,要货没货的,上哪给他筹备那么停当去。” 童瑜看了看龙眼干,咽了一下口水,又拿起一颗干枣嚼了起来,说道:“听说红布已经扯够了,现在还缺什么,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咱虽然脑子不如小诸葛,说不定能想出你想不到的点子呢?” “哎?”张葱儿眼前一亮,说道:“这事儿还非得你出马不可。” 童瑜放下干枣,一脸认真地看着张葱儿,等着大管家下令。她已经有日子没操心什么事儿,感觉脑子都快废了,急需干点事情让脑子活动活动。 张葱儿说道:“现在还缺个乐队。你往常是三元楼的花魁,有没有相好的乐师能请来?公子大婚,咱请的乐手得是临安城中的好把式才行,可不能马虎。” 临安城中,一流的乐师全在各大酒楼妓院中,她们要么是被酒楼从小悉心培养,是酒楼的摇钱树,要么是官府寄养在酒楼中的御用乐师。 茗香苑中虽然也有自家的乐师,却堪堪二流,上不了台面。 童瑜的脑子久未工作,反应有些慢。略微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应该能寻摸几个来。你稍等,我这就去三元楼转一圈儿去。” “哎呀,你慢点。”张葱儿恨铁不成钢地拽住童瑜,受不了她大肚子还蹦跳的样子。 童瑜嘻嘻一笑:“你这么上心,到底为了哪般?不如我跟八郎说一说,把你也给收了当妾吧,咱们当一辈子好姐妹。” “想得美!”张葱儿在童瑜越来越大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扭头之时脸上带着笑容心想:等我嫁人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更完美。嗯,这一次筹备婚礼就当是给自己积累经验了。 想到这里,张葱儿恢复了干劲儿,混上上下充满了力量。 …… 这厢紧锣密鼓地张罗婚礼,那厢间岳飞已经悄然出狱。 入狱的时候满城皆知,出狱的时候悄无声息。 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服,带着一顶黑色厚纱幞头,临出狱之前还专门修理了胡子和头发,浑身上下简单而朴素。 就像是大理寺中的吏员下班一样,岳飞领着岳银瓶,缓缓地走出了大理寺,朝家走去。张宪和岳云没有跟着一起,是岳飞专门安排的。他担心人多一起出狱,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大过年的,低调些好。 嫁女的消息不是秘密,在岳飞还未出狱的时候,岳家就开始准备草帖和嫁妆了。 岳飞和岳银瓶父女二人走在路上均未说话,路过李府的时候看到李府大门紧闭,问道:“李家的人呢还未回来吗?” 岳银瓶摇了摇头:“这几日未曾见有人。”她已经习惯了李家紧闭的大门,仿佛这里从未有人住过似的。 忽然,有人在身后轻呼:“前面可是岳帅?” 岳飞回头一看,正是李家二爷,李维。 “原来是李公。”岳飞赶紧还礼。李维的官阶是承事郎,才正八品。他一个当过枢密使的人对着人家喊官阶,反倒显得不尊重。两家人准备联姻,马上就成一家人了,还是平等些的好。 李维说道:“岳帅可是今日才出的大理寺?” 岳飞点头道:“是,正准备回家。” 李维大喜,拉着岳飞的胳膊:“那可是大喜事啊,快来家中喝一杯。” 李夫人在旁边悄悄扯了一下李维的衣袖,说道:“岳帅在大理寺待了三个月,还没回家歇息片刻,恐怕不宜饮酒吧。” 李维一拍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岳帅先回府好生安顿,咱们来日方长。” 岳飞笑着拱了拱手表示感谢,问道:“申之没回来住吗?” 李维又拍了一下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记知会那小子回来。他不会真打算在茗香苑完婚吧!” …… 此时的李申之的确在茗香苑中,不过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儿。 张浚,这个未来与他搭班子的伙伴,他马上的顶头上司,要给自家小妾过生日。 三十一、张浚的排面 “张浚要给他的小妾过生日?”陆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义愤填膺,指着窗外破口大骂张浚“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在这位愤青少年的心中,张浚是抗金的一面旗帜,是道德的标杆,怎么能干这种龌龊的事呢? 李申之却是若有所思:“不对,此事必然有蹊跷。” 陆游问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去赴宴不成?”他知道李申之收到了请柬。 李申之说道:“大户人家给自家小妾过个生日,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文人雅士都爱这个调调。张浚虽然几度领兵,到底是个文人出生的底子。但是把这种事大张旗鼓地宣传出来,就不是文人做派了。” 装逼是人的刚需,但是文人喜欢的是隐晦地凡尔赛,在平平无奇之下隐藏着的逼格才是高雅之事。喜欢到处宣扬的人,都是粗鄙武夫。 人精如张浚者,大张旗鼓地给小妾过生日,行此粗鄙之事,必然后其背后的目的。 陆游说道:“难道张浚想借此机会宣布复出了?” 张浚应天府知府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但是小道消息已经传遍了临安城。若不是李申之斩首秦桧的瓜太大,张浚复出才应该是现在酒楼茶肆里热度榜第一的话题。 李申之说道:“宣布复出只是第一层的目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目的,咱们静观其变。到时候你去不去?” “这么大的瓜,我当然要去吃吃看。”陆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可惜小和尚不在,那小子常常语出惊人,让人醍醐灌顶,无意之间点破真相。” 李修缘收到师父的传信,回庙里去了,据说等到年后才会回来继续跟着李申之。 这时,薛管家敲门进来:“八郎,二老爷派人捎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府?” “回府?”李申之一愣,“回什么府?” 陆游嘲讽道:“当然是回你们李府了。难倒你打算在茗香苑娶媳妇吗?” “嗨!”李申之一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脑子,都快忘了李府解封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太可怕了,当他沉浸在一个习惯闭环中时,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回,这就打道回府。”李申之说道:“还有,把童瑜跟张葱儿也接过去吧。”童瑜怀有李家的子嗣,是李府上下重点照顾对象。张葱儿是婚礼的大管家,李申之隐隐之中已经有些离不开她。 好在茗香苑已经走上了正轨,张葱儿这个大管家走上几天也不碍事。再说,李府也在临安城里,真要遇到什么麻烦事,店里掌柜解决不了的,再去李府摇人赶来也来得及。 薛管家答应下来,自去安排。 …… 年前的日子就是这样,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每个人都在愉快地操劳着。 今天,最忙的人是张葱儿。 天还没亮,她便吃过了早饭,精心打扮了一番,拿着李申之的草帖出门拐进了岳府。知道今天任务艰巨,一直严格控制饮食的葱儿姑娘,一口气吃了三颗炒鸡蛋。 张葱儿到来,岳府的人也早早地准备好,仿佛埋伏在门口似的,接过草帖还了岳家的草帖。 张葱儿拿了岳家的草帖回到李府,然后取了一张早已写好的细帖,出门去了岳府。 在岳府走了一遭之后,急匆匆地又回到了李府。 瞅空喝了一口水,又点齐了大坛的胡虏血,装饰着大红花、绢布、银饰等物,领着一帮伙计肩挑手抬地送到了岳府。 岳府早已备好了清水、活鱼,也派了一伙精壮汉子送到了李府。 …… 张葱儿在外面奔波不停,李申之跟岳银瓶却在李府的后花园喝茶聊天。 岳银瓶是翻墙过来的,没走大门。当她得知李申之真的要去应天府赴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数十套作战计划瞬间成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应天府比划比划,恨不得今日即刻完婚,明日就启程北上。 于是李申之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来与李申之分享。 “应天府三面环敌,若是敌人大举来攻,该当如何防御?”岳银瓶开口就用考校的口气显摆起来。 李申之苦笑一声:“这该是我来问你吧。” 岳银瓶杏眼圆瞪,恼怒李申之转移话题,叱道:“为将者应当有自己的主见,什么事都靠别人,又怎能带兵打仗?” 平日里她就是这么被岳飞训斥的,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徒弟,将这份训斥传承下去。 岳银瓶亲手设计了斩首秦桧的全部策略,并且得到完美的实施,现在正是信心爆棚的时候。 表面上来看,李申之不过是借势在六部桥上斩首秦桧而已,其实在六部桥之外,还有好几道的后手。不论是秦桧逃离六部桥,或者是李申之遇险,全都有候选方案,确保万无一失。 也正是有这么多的后手,才使得李申之可以从容淡定地砍死秦桧,毫无后顾之忧。事实证明,当面对一件复杂任务时,越是从容淡定,任务完成得越是轻松愉快。岳银瓶设计的后手虽然没有并没有真的出现,却冥冥之中影响了李申之的心态,影响到了事物的走向。 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情,促成了一件真实发生的事,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李申之说道:“咱们当初可不是这么约定的。我给你提供武器后勤,打仗的事儿你来负责。” “你还是个男人吗?”岳银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豪迈大姐有话直说:“别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到你这里成了男主内,女主外了。” 对未婚媳妇的叱责丝毫不以为意,李申之邪魅一笑:“我是不是男人,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亲密接触,岳银瓶发现李申之就是欠揍,能对他动手就不要动嘴,因为说不过他。 李申之也发现,能跟银瓶姑娘讲道理,千万别脑子抽抽去玩什么壁咚公主抱。 过肩摔、锁喉术的滋味可不好受。 岳银瓶恼怒李申之浮浪的姿态,伸手就要去教训他。李申之被岳银瓶多次制服过之后,苦思冥想无用的小知识,终于搜罗出了几套防身术,打算今天试一试。 还别说,现代战术大师们开发出来的防身术中,几个小动作效果还颇为不错。岳银瓶没见过这些路数,一时之间竟然跟李申之斗了个不分上下,谁也拿谁没办法。 四只手交叠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僵持在那里,只剩下四只眼睛怒目相视,两对鼻孔对着喘气。 就在这一对小公母打情骂俏的时候,张葱儿摇着一把小团扇,急匆匆地从前院走了进来。 “可算累死我了,这一趟趟跑的。”从张葱儿疲惫的语气中可以听到些许愉悦,表功一般说道:“还算一切顺利,不辱使命。公子可以……” 当她转过屏风,看到李申之和岳银瓶两人喝着茶吃着点心,手牵着手深情对视的时候,张葱儿石化了。 张葱儿只觉得万念俱灰,老娘在外面辛苦操劳,屁股都没挨一下凳子,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对狗男女? 你看他们,竟然在这里花前月下,跟没事人一样。 岳银瓶一看张葱儿进来,俏脸一红,赶紧松开了手。李申之得以解脱,尴尬得手在耳后挠了挠:“那个,辛苦你了。” 尴尬没有缓解,李申之伸手邀请道:“过来一起吧。” “不了,奴还有许多事要忙,告退了。”扭头之时,忘却了心中的气恼,竟然带了一丝羞怯。 他邀请我过去一起,是一起干什么? 若是张葱儿能鼓起勇气问一问李申之,得到的答案大概是一起喝茶吧。 经过张葱儿的一搅合,一对小公母稍微冷静了些,变得矜持了起来。 “咳……”李申之清了清嗓子,说道:“张浚要给家里小妾过生日,我准备去赴宴,你去不去?” 一说到具体的事情,岳银瓶就不羞怯了,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我还没过门,跟你过去不合情理,你还是自己去吧。” “哦。”李申之说道:“既然你不去,那我就跟岳帅一起去了。” 话音刚落,岳银瓶听到前院出来沉重稳健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岳飞的动静。岳银瓶一转身,翻墙回家去了,来无影去无踪。 岳飞进了李府,没急着去找李申之,而是在李府院子里转悠着,仿佛战斗之前查勘地形一般,处处都看得十分仔细。 看完了房屋结构,又审视其屋中存放的各种物资,盘算着若是有敌人来犯,这点物资够李府的人坚持多久。毕竟关乎女儿未来的幸福和安全,他这个当爹的不能不上心。 总体来说,对李府的布置比较满意。 不一会,李申之换好了常服,从屋内出来:“小子见过岳帅。” “时候不早了,走吧。”岳飞两只手背在身后,跨步朝着李府大门走去,颇有一副大领导姿态。 大领导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目中无人,自顾自地走路才行。不管是路上有人,还是前面有人,统统要假装没看见,因为自然会有人去清除路障,为大领导驱赶路人,掀帘开门。 但凡大领导有一丝丝的减速,他就破功了。 岳飞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李府的大门,走出了泰山的排场。李申之跑前跑后地清除路障,很有当秘书的觉悟。 两人坐上了岳府的马车,朝着张浚府上驶去。岳飞也收到了张浚的请柬。 马车上早已备好了礼物,不需要大老爷和小少爷操心。对于李府和岳府来说,这两天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礼物。随便凑几样出来,都足够撑门面。 快到张浚府上的时候,街巷早已热闹非凡,都快要把路给堵上了。 李申之惊道:“我滴个乖乖,这张相公到底要宴请多少人来?” 岳飞掀起帘子,只瞥了一眼,便说道:“张相公没这么大能量,这是官家要来赐宴了。” “官家赐宴?”李申之赶紧掀起窗帘,四处张望着:“张相公这么大排场吗?连官家都要亲自来赐宴。” 岳飞说道:“若是没有秦桧,张相公现在就是朝堂第一人。” 李申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门道,重新坐回去,说道:“真是可惜了,让张相公去应天府当知府,还真是屈才了。” “屈才?”岳飞仿佛听到了笑话:“你是不是对应天府有什么误解?” 李申之也纳闷,为什么岳飞会是一副看自家傻儿子的表情看自己,问道:“难倒应天府知府比临安府知府还大吗?” 临安府和应天府都是直辖市,临安府更是都城直辖市,其地位应该更高些。可是从李申之跟临安知府俞俟的接触来看,仿佛也没觉得临安知府有多么的高级。 都城都这样,应天府能高到哪里去? 岳飞见李申之是真的不懂,用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你可知应天府都管辖哪些地方?” “应天府下辖七县三十二乡,府治宋城县,地盘是不小,可惜几经战乱,人口流失厉害,人少地多。”李申之对答如流,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岳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换了一副尊尊教诲的语气,说道:“金人占据应天府太久了,让人都忘记应天府还是京东西路的路治。” 只说到这里,李申之一下就明白了。 中国的历史上,自从秦朝实施了郡县制之后,政府的架构基本上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一直延续到现代。 从最基层的村(社区)开始,几个村子聚成一个乡(街道办事处),几个乡合成一个县(区),这三级是基层统治的基础,不仅架构没变,两千多年以来连名字都没变。 再往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色。几个县合起来,有叫郡的,有叫州的,有叫府的,有叫军的,现代一般叫市。应天府,对应的是市一级政府。 至于省一级的称呼,汉代叫州,宋代叫路。也就是说,应天府除了是直辖市之外,还兼具京东西路(省)的首府(省会)。 而岳飞接下来的话,刷新了李申之对于封疆大吏的认知。 “京东西路下辖应天府(河南商丘)、袭庆府(山东泰安),兴仁府(山东曹县)、东平府(山东济宁)、济南府,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广济军、淮阳军。而应天府知府,统领这些地区的军政大事。” 其实统领军政大权的,应该叫制置使,或者宣抚使。只不过张浚咖位太高,还没人有资格当他头上的制置使,大概率会让张浚充任。 从这些地名就能看出来,京东西路的统治范围,大致包括了山东绝大部分地区,河南东部,江苏北部地区。 三省高官,外加一块主要战区的军区司令。 这,就是张浚现在的排面。 三十二、韩岳再聚首 经过岳飞的一番讲解,李申之彻底了解了张浚的排面到底有多大。 从理论上来说,张浚在应天府所统辖的京东西路,相当于南宋实际控制领土的三分之一。 不过让张浚尴尬的地方在于,京东西路理论上的领土,大约有百分之八十,都在金人手中。张浚能实际管理的地方很少很少,甚至连应天府所辖的七个县能不能全部实际控制,都是一个未知数。 这种局面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一个地狱难度的开局,但是在岳飞和李申之眼中,这简直就是一个梦幻开局。 庸俗之人看到的,是实际控制地盘少,耕地荒芜,流民四散的烂摊子。 而岳飞和李申之这样的战略大师看到的,是实打实的“编制”。而岳飞自从起兵以来,一直苦苦追求的,也是“编制”和“权限”。 在政府手底下做事,最最重要的就是编制。强如八路军,当年总共从国军手中才要到了三个师的编制,严重制约了八路军正规武装的发展。 准翁婿二人一路上边说边聊,穿过了御街,来到了张浚家住的巷子里。 这年头,连御街都是夯土街,通往张浚家的小路更是小破土路。 张浚家的条件相当富裕,自掏腰包买了些石头,请工匠铺在自家门口,将方圆数十米的范围硬化了一通。 也不知是工匠的水平不行,还是来往行走的人太多,李申之坐在马车上,总觉得颠簸得厉害,反而还没有在土路上走得舒服。 凹凸不平的石头路,加上没有复合减震设施的马车,只靠着两个锦墩垫在屁股下面,不仅没有起到缓震的作用,反而加深了颠簸的程度。 不一会,李申之感觉喉头发堵,呼吸不畅,这是晕车的前兆。 担心自己忍不住吐一车,李申之跳下了马车,找了个借口道:“张相公果然排场,竟然把自家门口都铺成了石头路。岳帅不下来走走吗?” 岳飞笑了笑,没有点破他,也跟着跳下了马车:“你要想往家门口铺石头路也行,用不了多少钱,一个鬼见愁就够了。” 岳飞心情不错,拿李申之早先的一些荒唐事调侃了起来,李申之反击道:“咱们两家的路,凭什么我一家出钱?一家出一半的钱,我们李家出人出工,咱们把地面给硬化了如何?” 他们两家是邻居,李府既然铺路,岳府顺带也会搭便车,享现成。 岳飞鼻子哼了一声:“是不是我岳家的闺女太好娶,让你觉得我岳飞是个好相与的了?” 面对岳飞情绪的剧烈转变,李申之心中一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明知道岳飞是要开玩笑,但还是由不得紧张。明明是你上赶着要嫁闺女,怎么成了我求着要娶似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李申之小心应对道:“不知岳帅家嫁闺女,还有什么规矩?” 岳飞眼睛朝前望了望,说道:“当年张宪娶安娘的时候,可是带着投名状来的。” 张宪早年在岳飞帐下当兵,得到岳飞的赏识。 李申之在思考岳飞话中的意思,没看到车夫身旁小厮身子一僵,十分不自然地想要回头,却又强忍着不回头。李申之说道:“结婚本是喜庆的事,何必打打杀杀的,搞得那么血腥。” 对于结婚的考验,李申之从内心里是恐惧的。看惯了各种闹洞房的花样,鬼知道古人会不会有更大的花样。 岳飞说道:“男子求婚,通过重重考验本是自古就有的习俗,莫非你不打算挑战我岳家的考验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表示反对,神叨叨地说道:“漫漫人生那么长,考验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说得好像大道理似的,其实就是想将眼前岳飞口中的考验给搪塞过去。 其实这种考验更像是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就是想看一看对方是否愿意为自己付出常人所不愿付出的代价。说得更庸俗一些,看的是一个态度。 而李申之这种百般搪塞的态度,让岳飞有些不悦。 岳飞心里不高兴,却没有继续刁难李申之,反倒脸上带上了笑容。 反观李申之,忽然觉得一股杀气从前方传来,只见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小厮猛地一扯头巾,露出一副女儿妆,手持皮鞭站在那里的,赫然是岳家二娘,岳银瓶。 “你再说一遍!”岳银瓶面如秋霜,寒气逼人。 李申之心中大叫不好。有些话背后说一说没什么,但是被当事人听到,就会造成莫大的误会,导致自己百口莫辩。 “你听我解释……”李申之说了一句所有渣男最常用的台词。 “你不用解释……”这种台词,对于每一对恋爱中的情侣,都是无师自通的。 “这是个误会……”李申之依据自己的男性求生本能,继续说着对愤怒中的女人无用的话语。 “你答应我三个条件。”岳银瓶到底还是豪爽的性格,没有继续无聊的纠缠,给了李申之终结话题的机会。 “别说三个,三十个我都答应!”李申之又无师自通地说了一句所有男人都曾发过的誓言。 …… “岳帅近来可好!”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虎背熊腰的魁梧孔武有力,却又一副锦衣闲汉打扮的男子,朝岳飞打着招呼,正是韩世忠。 岳飞一听声音,便知道这是他的老搭档,同病相怜的主战派将领韩世忠。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岳飞一脸轻松地笑着,拱手道:“韩帅好。” 韩世忠面色激动,眼角隐隐泛着泪光,一把抓住岳飞的小臂:“好,都挺好。” 赵构和秦桧最开始想拿下的将领是韩世忠,拿韩世忠开刀,来震慑其他统兵大将。还是岳飞帮韩世忠出主意,让他找赵构哭诉请辞,才让韩世忠幸免于难。谁知一转眼,岳飞救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下了狱,成了吓唬猴子的那只死鸡。 岳飞握住韩世忠的手,坚定而有力地握了握:“那就好!” “走,赴宴去。”韩世忠大笑一声,借着扶幞头的机会,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岳飞与韩世忠把臂同行:“走,赴宴去!” 李申之望着远去的两个身影,这便是让大宋朝中,仅有的令金人闻风丧胆的两个男人,如今却只能当一个家中闲汉。 三十八岁的岳飞,五十一岁的韩世忠。 看着鬓角微白的岳飞,和华发半边的韩世忠,李申之不禁一阵唏嘘。眼前这两个男人,就是大宋手中的一副王炸,就这么被白白扔掉了。 李申之跟在韩岳身后一阵唏嘘,岳银瓶跟在李申之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先不与你计较,别以为这样就能赖掉答应我的三个条件。” 三十三、层层加码 张浚早早地就接到了通知,知道官家要亲自来赐宴。 从唐末五代开始,“赐宴”与“买宴”,就不再是简单的宴席,而是带上了浓烈的政治意味。 某个时代的特色行为,只有放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从安史之乱以后,虽然大唐依然保持着名义上的大一统,但实际上各地节度使早已具备了高度的自治权,成为了形式上的“联邦”政府。唐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接近联邦政府组织形态的一个朝代。 在那样一个兵强马壮的时代,各个节度使之间互相不信任,皇帝与各地节度使之间也互相不信任。 信任就像绷紧的弹簧,随时可能断裂。可是大家又不想打仗,只想维持现状,就需要一个对话机制,以化解可能出现的矛盾和误会。 指望那些节度使去都城与皇帝面基,或者皇帝去节度使领地巡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谁都害怕对方背后捅刀子。这样一来,中央与地方脆弱的信任关系变得更加难以维系。 于是乎,便出现了赐宴与买宴这种特殊的政治纽带关系。 如果皇帝想示好某个节度使,便给这个节度使“赐宴”。而某个节度使想要示好中央政府,那就给朝廷“买宴”来表达自己的忠心。 宋代的政治环境迥异于唐代,但是其习俗却延续了下来。 就像古代婚礼上会撒朱砂来驱邪的习俗,其实是为了驱赶各种蚁虫。到了现代,已然没了蚁虫的困扰,却依然保留了使用朱砂的习惯。即便是其原始目的驱除蚁虫,也不会用杀虫剂代替。 赵构给张浚赐宴,是官家要向外界展示对张浚的重视,可以视为一种政治上的宣言。 张浚复出的很突然,官家赐宴也很突然,两个突然叠加起来,让张府上下忙得够呛。 好在张浚为官多年,为人正直,提携过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有不少人今天专程过来帮助张浚张罗。有在朝堂上脸熟的人,就站在门口迎客;有掌管教坊司的人,就张罗着歌舞伎们做着表演前的准备;有善于经营的人,帮着张罗宴席的布置。 总的来说,还算是整齐有序。 当岳飞和韩世忠并肩走入张府的时候,引来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他们看到岳飞和韩世忠,第一反应绝对与普通百姓想的不一样。 若是普通百姓,肯定会很高兴。当他们看到岳飞出狱了,还与韩世忠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大宋又有希望了。 而官员们考虑的,就会更多一些。 第一,张浚马上就要复出了,而且还是通过官家赐宴的方式,高调复出。在这样政治意味浓重的宴席之上,岳飞和韩世忠同时接到邀请来参加,意味着什么?现在也不说什么小妾不小妾的,没人关心,那就是个借口,参加宴席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没人提这档子事儿。 第二,张浚要知应天府,这已经算是不算秘密的秘密。应天府处于宋金交界之处,兵家要地,必定要有大将镇守。这个大将会是谁,会不会是岳飞和韩世忠中的一个?张浚的军事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难堪大任。管应天府军事的人不会是张浚,是岳飞和韩世忠的可能性也不大,很可能是他们二人曾经的部将。 第三,李纲的幼子李申之要与岳飞的幼女岳银瓶联姻,双方打算联盟,是什么打算?秦桧死后,李申之现在是宋金和谈的第一人,是赵构身前的大红人,而岳飞却是主战派的主要将领,刚被赵构打压一通。难倒岳飞想通了,愿意和谈了?赵构野心爆发想战了?看不懂。 当聊到第一和第二的时候,官员们还能坐在一起,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己就是能洞悉古今的诸葛孔明。可说到第三的时候,话题便会终结。 他们混乱了,他们分裂了,他们不会了。 众人纷纷向岳飞和韩世忠拱手致礼。虽然这两人全都赋闲在家,身上都是洞霄宫主,太平观使之类的神仙职位,但气场不减当年。 有些人,甚至当初还是韩岳的手下。对于这两个人如今的处境,他们也是唏嘘不已。 岳飞和韩世忠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场面,淡定地与众人打过招呼,在接引小厮的带领下,前往设宴的后院。 韩世忠苦笑一声:“戎马一生,最终落得些许虚名,又有何用呢?” 岳飞跟着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变了。”韩世忠审视着岳飞:“身上的棱角快没了。” 岳飞没有回话,只在心里说了一声:你不懂。 就在两人感慨往事今遭的时候,听到了身后的嘈杂声。 “这便是李家的八郎李申之吗?看上去也不过如此。”尽管言语中略带不屑,但依然尊称了一声八郎。 “靠着一副臭皮囊,成日流连花间柳巷。”虽然是贬损,但依然承认对方有一副好皮囊。 “到现在还没有功名,不过一介粗鄙武夫罢了。”趁现在还能说他没功名,等开年中了科举以后就没机会嘲笑了。 “他身边那个小厮打扮的女子,正是岳银瓶,也是个闻名临安城的粗鄙武女。”这个人被岳银瓶揍过。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没得说了。 几个人端着茶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羡慕”。嘴上说得不要不要,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不是我。 李申之一进门,小厮便上前引路。小厮还未开口,便马上被几个丫鬟扯开。 小丫鬟在李申之身边蹦蹦跳跳,卖力介绍着张府的情况,以及今日宴会的流程。若不是岳银瓶跟在身边,她们恨不得直接扑到李申之的怀中。 在小姑娘们眼中,岳飞是大英雄,这个英雄太大了,大到高不可攀,都快成叔叔爷爷辈儿的人了。岳飞在她们的心中,只能挂个画像供起来敬仰。 只有李申之这样的少年英雄,才是自己钟情的爱豆。 韩世忠看到这一幕,笑意更甚,说道:“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他当初未尝没有动过杀秦桧的心思,却没有这样的魄力。若是自己能干掉秦桧,然后凭组织北伐收复中原,必然也能成为一名震铄古今的千古名将。想到这里,韩世忠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激动。 岳飞对韩世忠的评价很满意,李申之是他的半个儿子,我骄傲。 李申之礼貌地拒绝着过于热情的丫鬟,岳银瓶小声道:“四个条件。” 经过第一轮的热情招待,李申之继续往里走着。 这边厢房里都是歌舞班子,全都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李申之,两眼直冒小星星。 “唉,还是童姑娘有心眼,早知当初我也怀上个孩子,现在也是李府的小妾了。咱也不求夫君有多宠爱,只求能过个安稳日子。”语气中带着无尽的哀婉。 旁边的人当众戳破道:“追求你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你动心。说什么安稳日子,以前馋人家银子,现在还不是馋人家身子?” 呵,好姐妹。 这些对话却听在了岳银瓶的耳中,让这位侠女回想起了李申之不堪的往事,恨恨道:“五个条件。” 此情此景,李申之能怎么办?只好答应。 咱这不叫怕老婆,叫宠妻。 三十四、人间自有真情在 啥也没干,李申之就欠了岳银瓶好几个条件,糊里糊涂地欠了一屁股债。李申之吓得都不敢跟优伶们打招呼,强行收敛着自己当明星受欢迎的爽感,只是微微颔首。 收敛之后沉稳而优雅的动作,在热情的优伶面前反而更显得高贵,引发了一阵新的欢呼。 经过优伶歇息的厢房,李申之就像被游街一样。好不容易捱了过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给李申之递了一张名帖,自我介绍道:“在下是梁记商行的管事,奉我家掌柜之请来求见李公子,希望有机会能跟李公子合作。” 突然跳出来的人,把李申之给吓了一跳。不过看在对方满脸堆笑的份儿上,也不好发作。 接过名帖,李申之大略看了一眼,上面除写着梁记商行的标记,下面印着一个鲤鱼腾跃的图标,即像商标,也像防伪标记。在名帖的背面,还写着梁记商行的主要经营项目。 名片这种东西,在宋人这里竟是如此稀松平常之物,一点都不稀罕。 看来想在宋人手上赚钱,靠寻常商业手段很难成功,他能想到的商业手段,早都被宋人玩烂了,这可是一群连防伪纸币都能造得出来的人。 想要赚他们的钱,还是得走技术革新的路线才行。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太宗诚不我欺。 接过梁记商行的名帖,李申之依着后世的礼节,将名帖郑重地收入怀中,引得梁记管事一阵好感。 梁记商行的管事完成了任务,侧身告退,他今天的主要人物是给张府供货,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拜见李申之是他今天的支线任务。 管事临走之时,朝身后招了招手,躲在暗处的还有好几个商贾打扮的人,纷纷从怀中掏出名帖,跃跃欲试地想过来与李申之打招呼。 刚才拿着梁记商行的名帖,李申之大略扫了一眼,里面有一项经营业务是活禽,可以对接日后孵蛋养鸡的销路。 想想自己以后会搞出许多的发明创造,不可能每项生意都自己亲自操劳。找一家靠谱的商行,自己出让技术,以技术占股分成,由别的商行具体负责经营,才是最符合穿越者的经商模式。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己的合作伙伴也不能只有一个。 既然有这么多的商行想要结交自己,不如顺水推舟,就此多多的结交盟友,也算是为自后铺路。 想到这里,李申之热情地朝着躲在暗处的商行管事们招了招手,那些管事就像开闸的洪水,一窝蜂地小跑过来,争抢着给李申之递名帖。 李申之接过名帖,一一收入怀中,顺道收获着各大商行们的赞美。 他们都是今天给张浚府上供货的商行,不论是口碑还是能力,在临安城中都算得上名号,不然张浚也不会选他们。 而这些人背后的东家,看中了李申之身上巨大的商业价值。 胡虏血自不必说,一经问世便大杀四方,横扫临安城的高端酒市场,搞得各大酒商哀鸿遍野。尤其是茗香苑将胡虏血的生产工艺全部赠送给杨沂中后,临安城的高端酒商直接宣布放弃治疗,纷纷转型。个别能活下来的酒商,全都有着杨沂中的股份。 最近还听说,李氏的农庄里面竟然可以依靠人工孵化鸡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临安城的活禽市场必然会再次面临腥风血雨。 这才短短几个月,李申之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如果说李申之只是能力强,还不一定值得这些人如此结交。 这些大商行,好多都是绵延数百年的老牌铺子,经历过几代人的经营,见识过许多浮浮沉沉。别说一些新技术新产品的问世,就算是王朝更替他们都经历过。还不至于因为几个新发明去跪舔别人。 让他们真正看中的,是李申之的为人。通过他们的了解,李申之为人是真的仗义。技术说送就送,货款说结就结。与李申之合作过的人,只有从李府那里沾不完的光,从来没在茗香苑吃过亏。 能力又强,人品又好,跟这样的人合作,图的就是个放心。 这些世代经商的人知道,李申之这种合作伙伴,越早结交,受益越多。 这一次来自商户的追捧,让李申之好好地满足了一番。 不同于之前的两拨人,士人对他是忌妒,优伶的爱让他无福消受,唯有商贾们让他体会到了人间有真情。 难怪阿谀奉承之人总能往上爬得更远,因为享受他人的阿谀奉承,当真美妙。 再往里走,张浚在内厅亲自迎客。 大多数人都当不起张浚亲自迎接,他们地位都比张浚要低,得行拜见之礼。 整个临安城里,江湖地位比张浚高的人,数不够两只手,连岳飞和韩世忠的不行。 岳飞和韩世忠拱手唱喏,拜见了张浚。以往不论有什么恩恩怨怨,今日都暂且搁下。大家笑容满面,握着手说了几句体己的话,韩岳二人便在丫鬟的带领下,去了贵宾休憩的地方,先吃一些瓜果点心。 拜见张浚的人不少,大家都在廊道里有序排队,相互之间隔着三五步的安全社交距离,等候闲暇之时欣赏着院中的假山和廊道边的字画。 李申之进来的晚,排在了后面。看着蜿蜒的长队,不免有些心焦。 他原本是跟着岳飞一起来的,按说应该跟岳飞一同拜见张浚。怎奈刚才跟优伶和商贾耽误了些时间,没跟上岳飞和韩世忠的脚步。 而岳飞只顾着跟韩世忠说话,浑然不觉李申之掉了队。等拜见完了张浚,回头再看时,李申之才刚刚进门。 这几天以来,李申之对张浚的了解越多,越是对这位大佬有点发憷。在李申之看来,大奸大恶之人一点都不可怕,摆开阵势跟他干就是了。无法从口头上说服对方,就从肉体上消灭对方。 斩首秦桧之后更是如此,让李申之觉得自己已经天下无敌。 反倒是像张浚这种人,一身正气的所谓国家栋梁,让李申之颇为为难。 张浚要是文韬武略,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便也罢了,跟着他好好干活,当一个好下属就是了,还省得自己操心呢。 可偏偏这个张浚志大才疏,偏偏还一副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样子,让李申之顺从也不是,开怼也不是。开怼吧,显得自己年轻人不知轻重。顺从把,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李申之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影响张浚的施政方针,暂时不想跟张浚正面对话。 好在今天不过是个宴会,大家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争论吧。 李申之胡思乱想之际,排队轮到他了。 三十五、张浚的送命题 “下官李申之,祝贺张相公。”李申之以下官自称,含糊地祝贺了一句,便打算就此退下,找个地方凉快去。 不料张浚却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身后假扮成小厮的小丫头。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做得很好。”张浚难得地开口夸赞着。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难免让他想起当年李纲当相公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转眼之间,故人已逝,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角,而自己也早已一把年纪。本想着自己会这样下去了此一生,没想到眼前少年手刃秦桧,又给了他这个半老头子复出的机会。 “张相公谬赞了,小子担当不起。”李申之按照套路谦虚了一句。 不过这种套路在张浚这种老江湖眼里没用,老头子没打算跟小伙子客套,而是直接问道:“应天府的局势,你有什么打算?听说你准备主持和议吗?” 果然,送命题来了。 李申之既然没打算跟张浚在这里掰扯,便继续按照套路说道:“常言道:食君之禄,与君分忧。下官拿着朝廷俸禄,就要为官家分忧。是战是和,下官全听官家旨意。” 一套标准的答题,这要是放在面试的时候,至少能保八十五分。 张浚直来直去,说道:“子曰:‘以道侍君,不可则止。’若是事事都需要官家亲力亲为,还要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人干什么?” 加强版送命题。 好在李申之读过些四书五经,理解得还不错,不至于听不懂张浚的言外之意。 “以道侍君,不可则止”的意思是说,臣子侍奉君主,靠的是“正道”,让君主在正道的范畴内行事,让国家在正道之上运转。如果君主不在正道上,当臣子的就要及时制止。 这是圣人的告诫,当臣子的要帮助君主规范自己的言行,圣人的观点很正统,即便是放在现代社会,这样的政治理念也没毛病。 然而孔圣人的这句话,往往和亚圣孟子的一句话放在一起说。亚圣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意思是说:君主有大的过错,就要谏言。反复谏言还不听不改的,就换一个君主。 这些话就是要堵死李申之推诿的话,逼着李申之表态。 张浚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李申之颇为不爽。 本来今天不打算开嘴炮,但是张相公非要逼着自己表态,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不就是主战还是主和么,还不都是为了大宋。若是没有打仗的实力,却一门心思地求战,最后导致国破家亡,这样的人与卖国求荣的奸贼又有何意? 这是名副其实的爱国贼。 张浚抱臂观望,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 就在李申之准备开口放大招的时候,张府门人进来通报:官家来了。 官家当然还没到,这是内侍省的小黄门先提前来打个招呼,好让主家做好准备。 既然官家要来,李申之的大招只好憋了回去,张浚也收起了逼问的态势。 一老一少的两个人都觉得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有些意犹未尽,心中都觉得很遗憾。 “诸位,随老夫去迎官家把。”张浚潇洒地站起身,朝左右拱了拱手,然后双臂微微后屈,自有仆役给他穿上一件锦袍,大踏步朝着院外走去。 张府挺大,从里面走到外面需要几分钟时间。 等招呼好客人,一同去到张府大门外,在石头地面上站好两班队伍,已经是一刻钟以后。 而官家也刚刚从御街拐了过来。 这时候就体现出硬化地面的好处来,至少不会有灰尘。大家在外面站上片刻,回到府中依然片尘不染,十分体面。 岳银瓶跟在李申之身边,说道:“我也要石头路。” 李申之想都没想,便答应道:“好。” 这个时候不能跟女人讲道理,开口必输。回答所有的问题,都只能用一个字,比如:好、买、要…… 岳银瓶原本不是矫情的姑娘,从来没想过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去刁难别人。之所以这么刁难李申之,实在是气不过。 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在三个月前她还看不惯的一个纨绔子弟,忽然间就要成了她的夫婿。而她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期待。 宋代的皇帝,不太讲究排场。 走到了张浚自建的硬化路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晕车,赵构也选择了下车步行。 这种简陋的石头地,还是无法与开封城中的长砖硬地相比。和议一成,赵构心里踏实下来,难免开始追忆往昔。 等过完年,便可以开始着手城建,提升生活质量了,赵构如是想。 “臣张浚,拜见陛下。”张浚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两侧的官员们也跟着作揖。 赵构快速扫视了一圈,看看周围来的都是什么人,走上前拖住张浚的胳膊:“张相公一别经年,可还好?” 四十五岁的张浚原本已经心灰意冷,被官家重新起复,心情早已激动无比。今天被官家当面问候,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谢官家挂念,臣,臣一切都好。” 赵构说道:“那就都进去吧。” 说是官家赐宴,其实主要还是张浚在张罗,皇宫里只是象征性地赏赐了几只牛羊而已。 颇有一种赵构请客,张浚掏钱的意思。 即便是当冤大头,普通人也难享此殊荣。 随着官家的到来,禁军和皇城司接管了安防工作,皇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也替换了张浚家的丫鬟仆役,负责内厅的服务。 设宴的大厅中,几张大桌子拼起了一张超大的桌子,方圆近十米,一圈可以坐下三四十人。 跟赵构一同前来的,有当朝的几位相公,几位皇亲,赵瑗和赵璩两位皇子。再加上提前到场的各色功勋官员,光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小二百号人。 若是在加上许多与张浚有些瓜葛,但无甚名声的小人物,今日宴席的规模恐怕得有五百人。 坐在大厅里的,就是核心的三四十人,剩下的人全都被安置在各个厢房中。 等候宴席的开始。 三十六、大饭量 宋朝的宴会,没有唐朝那么恢弘大气,却处处体现着精美。只有养尊处优的人,才能琢磨出这种优雅的享受。 赵构到了张浚府中,宾主坐定之后,宴席还不能马上开始。 按照礼节,要先让客人休息一会,共分三个步骤,叫作:初坐、歇坐、再坐。 看似繁琐的礼节,其实不过是日常生活习惯的进阶演化。 客人大老远的来了,主人自然要尽心接待。迎宾客进门以后要先坐下歇口气,吃点水果零食喝口水,解解乏。 对讲究人来说,每一个步骤都要做到极致。 张浚招待的标准极尽奢华,光是解乏的点心,就前前后后上了七轮,从水果到干果,咸菜到熏肉,冷热齐备,酸甜都有,总共凑了八九七十二道菜,取了个吉利的数字。 官家随意挑了几样点心尝了尝,全都是临安城中老字号的手艺,赵构也好这口,在宫里时常遣宦官去采购。 张浚伺候着赵构“初坐”了一会,便撤掉没怎么动过的瓜果零食,由张浚陪着官家“歇坐”一会,说一说闲话。 片刻之后到了“再坐”环节,还需再上六十六道小食,分六轮供应。花样与初坐时大致差不多,选几道官家喜欢的菜多上了几份。 在这之后,宴席才算是真正开始。 宋代以前,宴会之上很少用大桌子吃饭,往往都是每人面前一个案几,自己所有吃的东西全在案几之上,有后厨给每人提前分好,按人上菜。 到了宋代,分餐制继续存在,用大桌子聚餐也成了时尚。尤其是大型聚会时,会用许许多多的桌子拼成一张篮球半场搬的巨大桌子,大家共坐一张桌子进食聊天。 只不过就餐方式依然是分餐制,并不会所有人都去一个盘子里夹菜。 两宋时期,随着铁锅的普及,炒菜技能被开发了出来,宋代宴席上的菜肴与现代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至少李申之吃起来丝毫不觉得违和。 蒸煮炖烤的菜自不必说,不仅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精致的卖相堪称艺术品。 最让李申之流连的,还是烤鹌鹑,炒腰子,炸蚂蚱。 说是烤鹌鹑,其实不过是用了个鹌鹑的样子,经过各种香料腌制的食材,肚子里再填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辅料,光是一只烤鹌鹑恐怕就得一两银子(一千块钱)。 张浚请这趟客,还真是下了大血本。 李申之被安排在一间厢房里面,低头只顾吃喝。茗香苑的饭菜虽然也不错,但是如此不计成本地制作的美食,就连土豪都等闲吃不上一顿。 看来知府(市长)都请不起的厨娘,当真名不虚传。 以李申之的排面,足够给岳银瓶也安排一个座位,于是岳银瓶就穿着小厮的衣服,坐在李申之身边,上席吃饭。 反正岳家二娘身形娇小,大家挤一挤也不占地方。 吃了几口饭,垫吧了垫吧,肚子没那么饿了,就有人开始闲聊。 “也不知道官家吃的是什么,难不成也跟咱们的一样?” “官家吃饭,还不得有人亲自喂到嘴里。” “瞧把你美的,还喂你,怎么不让你家丫鬟嚼碎了再喂你。” “哎?你又没看到,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在家里也是这般吃着?” 中低层的官员们,不如高层官员那么斯文。除了几个自命清高的人不参与这种大讨论之外,饭桌上的话题总是粗俗不堪。 “前年有幸吃过一次官家的赐宴,”一名官员的话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他说了上半句却没了下半句,只是望着房梁追思往事。 “那次赐宴怎么了,你快说呀?” “哦?”那官员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啊。” “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磨叽,到底吃了个甚?” 这时,旁边有嘴快的人插话道:“瞧他那样子,肯定是不好吃呗。” 那官员赶紧接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啊。” 嘴快抢话的那个官员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我欺。 官家的赐宴不好吃,这是能说出来的吗? “咱要是有朝一日能跟官家一个席子吃饭,那是死了也值了。” “想跟官家同席,你是三品大员还是有大军功之人?依我看,咱这屋子的人,就没资格跟官家同席吃饭。今天能坐在这里,还是沾了张相公的光了。” “赶快吃吧,下次再吃到这么精致的饭菜,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连知府都请不起的厨娘,他们这些低级官吏更是难得消费一次。往常能去三元楼里吃一顿花酒,就算是相当潇洒了。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今天的宴席原本是张相公给小妾过生日的,后来才变成了官家赐宴。 宴席性质的变化,使得宴席标准的升级,这才有了他们大饱口福的机会。 岳银瓶每天都需要练功,饭量相当大,吃得比那群文弱书生多不少。 “李文林,”这时有人调笑道:“请恕在下唐突,您这小厮也着实能吃了点吧。” 新上的菜放在大桌的中间,由张府的小厮负责夹菜。谁的碟子里先吃完了,就往谁的碟子里夹。 岳银瓶吃得多,自然夹得也多。 那官员的意思是,让你家小厮上桌吃饭就已经很够意思了,你们差不多点,吃一顿大餐不容易,让大家都饱饱口福。 李申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抱歉,那在下就少吃点。” 那官员听这么一说,自己也有些尴尬,说道:“那倒也不至于。李文林为民除害,我等又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要我说啊,这李文林就应该上官家的桌。” “官家的心思还是莫猜的好,吃菜吃菜。” 经过这么一通闹腾,岳银瓶也不好意思继续大快朵颐。 桌上的饭菜看着精致,其实量并不大。一两银子一个的烤鹌鹑,一口气吃二十个都不顶饱。 “没吃饱吗?”李申之关切地问着岳银瓶。 岳银瓶感觉满桌人都看着自己,纵使大姐大性格也难免有些羞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李申之宠溺地说道:“别急,等会带你去吃官家的席。” 三十七、不识抬举 李申之与岳银瓶的对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恰巧房间里面非常安静,连咀嚼的人都暂停了动作。 声音虽小,却被众人听了个真切。 “李文林莫要逞强,大不了我们少吃一些便是。”有心善的人,以为李申之要逞少年意气,便好言规劝几句。 你说官家要来请你就有人来请你,天下哪有那么巧合之事。 他之所以出言相劝,全是看在李申之名声不错,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身居上位的人,对有潜力的年轻后辈都喜欢提携一把,捞一个顺水人情。 如同爱美之心,爱才之心同样人皆有之。 有些人从不挖空心思巴结领导,依靠自强自立也能往上爬,便是这个道理。 “这位兄台说得没错,说话还是少提官家为妙。说得多了,难免漏嘴说错。若是被御史抓住把柄,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就是刚才点破官家赐宴不好吃的人,赶紧向李申之传授经验。 李申之礼貌地微笑,说道:“多谢各位兄长抬爱,在下真的没有吹牛。” 李申之略微有些失望,怎么也没人跳出来嘲讽自己两句? 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人前显圣的大好机会。 人家对自己关爱有加,李申之也只好谦恭有礼。面带笑意,一一回应众人善良的告诫。 只不过在坐的众人依然觉得李申之有些说大话。 为了给李申之留些面子,全都自觉地放慢了吃喝的节奏。 李申之见状,干脆放下了筷子,表示自己真的不吃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请问哪位是李申之李文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集中在了李申之身上。 莫非真的被他说中,官家真的派人前来邀请? 李申之刚才放下了筷子,早已经擦好了嘴巴,整理好着装,连带着把岳银瓶也拾掇了一番。 李申之腰背一挺,站起来应声道:“在下便是。” 那小黄门换上一副笑脸:“官家唤你,快随我前去吧。” 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李申之拉起岳银瓶,一同朝外面走去。 小黄门看了一眼小厮打扮的岳银瓶,眉头微微一皱:“李文林自己前去便可,他(她)就留在这里吧。” 李申之已经走到小黄门身边,递上了一锭银子:“还请行个方便。” 那小黄门只瞥了一眼,就看出是一锭五两的银子,脸色为难却又恋恋不舍,终究没有伸手接银子,说道: “若是在往常,行个方便只是些许小事。只是今日怕是不合规矩。” 李申之把银子强行塞到小黄门的手中:“且拿去花,下官只求出得此门便可。” 两个人的动作和说话很快,眨眼之间便完成了交谈。 李申之说得很清楚,只要他答应把岳银瓶带过去就行。到时候能不能进了官家的门,不需要这个小黄门操心。 这事儿简单,小黄门收起银子便没了心理负担。就算到了门口被拦下来,也不关他的事。 反正只要带到大门口就算完成交易了,能不能进门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不一会,小黄门领着李申之和岳银瓶到了后院。来到了门口,果不其然地被内侍给拦住了。 内侍瞪了一眼小黄门,吓得小太监一阵哆嗦,差点跪在地上。 李申之照例递上一锭银子,说道:“不关他的事,是下官执意要带人过来。”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别费那么多口舌。 内侍神色不悦,但说话还算客气:“你可知这里是何处?怎容得你胡来?” 毕竟是要进去面见官家,谁敢给他放行?能当上内侍的人,自然懂得轻重缓急,知道办事的底线。 钱可以乱收,但是事不能乱办。 李申之恼他拿了银子不办事,脸色一冷,说道:“官家可曾说不许带人?” 内侍一愣,头一次遇到这种愣头青。 放在往常,这些小官吏见了他,说话无不恭恭敬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从没有人跟他如此对话。 李申之一副较真的模样,倒让他一时有些难以下台。停了片刻,才说道:“官家只说唤你前来,切莫节外生枝。” 李申之说道:“既然官家的话你没听清,那么能不能带人,不妨再进去问问?” 内侍被李申之一顿扰乱,心情颇为不悦,说道:“李文林,你休要不识抬举。” 李申之一听这话,不悦之情更甚,说道:“你若不去问,我现在便走。回头且看你能不能交代?” 李申之并不是非要跟着这个内侍论个短长,只是他欠岳银瓶的条件太多,刚好借这个机会还上一个。 内侍被李申之气得够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转身回去,向官家禀报去了。 被李申之说中了,那内侍若是放走了李申之,确实无法交代。 官家给他的任务是把李申之“请来”。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哪怕真的是因为李申之的桀骜不驯,不给官家面子。 只要没有把李申之请过来,这位内侍都得戴上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内侍押班看到内侍一个人回来,心里感觉不妙,问道:“人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内侍苦着一副脸,说道:“那李申之好不识抬举,非要领着他身边的小厮一同前来。若是不同意,他便不来。” 内侍押班又气又恨,气自己的部下办事不力,恨李申之不识抬举。 正要发作,官家远远地瞧见这边的动静,问道:“可是李申之来了?让他进来吧。” 内侍押班正准备亲自去会会李申之,听到官家说话,赶紧回到身边,轻声说道: “好叫官家知道,那李申之不识抬举,竟然非要带一个小厮前来赴宴。若是不答应,他便不来。” 话到了内侍押班口中,语气又重了三分。 赵构立刻怒上心头,不悦道:“当真如此?” 官家的脸色,众人全都看在眼里。 在场之人有幸灾乐祸的,有替李申之担心的。不管是否与李申之亲善,所有人都觉得是李申之不识好歹,非要跟官家作对。 哪有赴宴非要带一个小厮的? 莫说官家的宴席,就是普通朋友的宴席,也断没有领着小厮上桌的道理。 就在官家正要发作的时候,岳飞说话了:“好叫官家知道,跟着李申之的小厮不是别人,正是臣家中幼女,岳银瓶。” 三十八、来自赵构的讨好 却说岳银瓶打扮成小厮模样跟着李申之,非要凑上官家的宴席,结果闹了一场误会。 当众人都在观望之际,岳飞认领了自家闺女。 赵官家不动声色,说道:“既然是鹏举之女,那便一起请进来吧。” 赵构与岳飞年岁相仿,相差不过三四岁,赵构早年经常称呼岳飞表字。 内侍押班见状,知道今天是没法子再说李申之的坏话,便不再多说,只能日后伺机再行报复。当即转身出得大门,将李申之和岳银瓶一同唤了进来。 赵官家露出和煦的笑容,说道:“鹏举,你准备嫁女,竟然不告诉朕,难倒不想让朕当银瓶的主婚人了吗?” 赵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赵构要当岳银瓶的主婚人,这么强烈的政治信号,如果在坐的人精们还看不出其中意味的话,怕是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 岳飞曾经跟赵构有过一段时间蜜月期,那时候的两个人互相信任,互相提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赵构恨不得把天下兵马全都交给岳飞,而岳飞也立下雄心壮志要直捣黄龙府。 只可惜两个任性的人在一起,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赵构是个任性的皇帝,岳飞是个任性的将军。 抛开家国大义不说,单从性格上来讲,两人的分裂是必然的。 锒铛入狱之后的岳飞,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官家竟然还把他放在心上,顿时心头一热,离席倒头便拜:“臣谢陛下厚爱。” 岳飞是大英雄,赵构是个昏皇帝,这是脸谱化的历史印象。 若是设身处地的看一看,岳飞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将领,而此时的赵构依然保持着一副中兴之主的人设,秦桧死了以后,赵构的人设大概率不会崩塌,所以岳飞这一拜,没毛病。 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现在的赵构是一个堪比刘秀的中兴之主。 如果在他当政期间,能够把疆域拓展到长城以北,那么两宋的称呼就会调换个儿。赵匡胤建立的大宋叫南宋,而赵构重建的大宋才应该叫北宋。 看到岳飞能向自己低头,赵构内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悔意,回想起往日的种种甜蜜,感觉自己让岳飞下狱,似乎有些太绝情了。 赵构说道:“遥想当年,若不是李相公力挽狂澜,我大宋也难有今日这番基业。若是没有鹏举鞠躬尽瘁,我大宋也不会有今日的安宁。现如今,你们的孩子都长大成人,我大宋人才辈出,后继有人那。来,饮胜。” 赵构一番祝酒词,达到了今日宴会的小高潮。大家都觉得,政治风向要变。 其实他们不知道,政治风向始终没有变。 或者说,赵构始终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被金人吓破了胆子的完颜构,还是那个对武将颇为忌惮的不举皇帝。 他依然是一心地想要求和。 如果杀岳飞能求和,那他就杀岳飞。如果提拔岳飞能求和,那他也不会吝啬一个枢密使,甚至太师、太傅亦或是太尉之类的三公名号。 在外人看来提拔岳飞与否便代表着和与战,殊不知在赵构这里,只有和,没有战。 之所以做出种种让人迷惑不解的行为,是因为李申之成了和议的核心。 赵构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讨好李申之而已。 没错,就是讨好。 赵构答应为他们主婚,让李申之颇为激动。纵观华夏历史,皇帝亲自当主婚人的,好像还未曾出现过。 当然了,能说出“臣构言”的皇帝,也几乎从未有过。赵构能多几个历史性的创举,一点都不稀罕。 一切为了和议,为了和议的一切,赵构还能突破许多底线。 赵构的一番话,众人再看李申之的时候,态度大不相同。亲善的人多了一丝骄傲,厌恶的人多了几分忌惮。 谁都希望自己家的孩子有出息,也都担心别人家的孩子压自家孩子一头。 看到岳飞与李申之的反应,说明这两个人还是拥护自己的,赵构心情大好。 当领导的,就喜欢看到下属在自己的控制之内,对自己服服帖帖。 岳飞要是能早点知道对自己多一些恭敬,不要动不动就耍脾气撂挑子,这一对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白金君臣CP,又何至于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等大家高兴了一阵,赵构对着岳飞说道:“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鹏举就暂且歇息两年吧。” 岳飞拱手道:“谢陛下。” 赵构的意思很明确,岳飞依然会被流放,只不过属于最宽松的流放,相当于带薪休假。 官家有官家的体面,就算偶尔官家错了,那么当臣子的也要勇敢地替官家背起黑锅。此外,赵构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近两年之内肯定不会动刀兵。 当然,也不是说两年以后就一定会打仗。 只是说,两年以后再说打仗的事儿。 北伐和收复失地,是南宋立国的政治正确,即便是一心求和的赵构,都依然要时不时地提几句北伐的口号。 然而赵构又不想真的去北伐,每次都以时机不到,需要休养生息为理由,拖延北伐的日期。 这一次干脆直接给出两年的缓冲期,给了主战派们一个信号:虽然主和派完蛋了,但是主战派也别得意。两年之内谁也别提打仗的事。 简单的一句话中包含着这么多意思,在坐的人精们都听懂了。 即便是听不懂的人,也假装真的听懂。现在不懂不要紧,等散会之后去找人精给解析一下就行,关键是要在宴席之上让领导看到自己的态度。 几句对话,即体现了赵构的威严,也完美地化解了李申之偏执的尴尬,赵构当领导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要不然也不能在乱世之中再造南宋。 李申之与岳银瓶也趁势入席坐下,开心地吃喝起来。 跟官家坐在一桌吃饭的人,都比较矜持,于是官家这一桌的饭菜所剩颇多,足够岳银瓶饱餐一顿。 看到年轻人生龙活虎的样子,赵构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志得意满的少年,仿佛重新燃起了斗志。 赵构的变化,坐在他身边的张浚看在眼里。 张浚提起一杯酒,双手捧杯朝赵构敬酒:“臣祝贺陛下再得再得一员良相。” 所谓的良相,指的是李申之。 也不知是要捧杀,还是真心看好李申之,张浚突然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倒是让李申之有些意外。 赵构倒是并不意外,顺手提起一杯酒与张浚干杯之后,问道:“开春就要接受应天府了,不知张相公以后打算如何与这位良相相处呢?” 三十九、未来良相 赵构随意的一问,让宴会的气氛立马再次紧张起来。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倒不是说当君主的有多么的喜怒无常,主要是君主就和老虎一样,拥有的能量太大。 兴许他(它)只是想开一个小玩笑,随意的一个小打闹,却能要了小兔子的命。对于弱小生物来说,站在老虎身边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试想一个人身边有一只蚂蚁,任那蚂蚁有滔天怒火,他会有一丝担忧吗? 不会的。 张浚却丝毫不觉得赵构的问题难以回答。 他是一个为了政治理想,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有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会有所顾忌。 张浚说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容老臣抱此残躯替陛下牧守应天府。此去应天府,臣当立即整备军队,积攒粮草,等待时机成熟之时给予金人迎头痛击,收复河南河北故地。” 赵构听完,心中略微有些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张浚张口闭口地要开战,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赵构转而问李申之道:“未来的良相,爱卿可有良策?” 面对张浚的捧杀,赵构的调侃,李申之笑纳了“未来良相”的称号,说道:“臣与张相公的意见相左。所谓打仗,纵有名帅良将,但归根到底打的是钱粮,打的是民力。臣以为,应天府的当务之急,是收拢流民,兴修水利,复垦土地。与金和好之后,坚持休养生息。” 李申之话说了一半,赵构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点头,表达自己赞赏的态度。 赵构一直把自己比作汉文帝,想当一个宋文宗,把谦逊温润的刘恒当成自己的人生模板。也把文景之治当做自己的施政理想。 就连汉文帝的勤俭节约,赵构都学得有模有样,简陋的皇宫便是明证。 忍辱负重地休养生息是他的政治任务。至于北伐,等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长大以后,再去当那个开疆拓土的宋武宗。 巧合的是,“文”与“武”这两个谥号,在有宋一朝,始终没有出现过。 李申之知道这是赵构的想法,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十分自信。 见赵构点头,更是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当然,应天府的北面和西面与金国接壤,直接面对着金人的兵锋。如果金人利用骑兵大规模迂回,应天府的南面也会在金人的兵锋之下,只有东面的徐州可以成为应天府的大后方。 “因此,时刻防备金人的进攻,也是应天府的主要任务之一。” 赵构听完点了点头,他的建军思路就是以防守为主。只要能抵抗住金人南侵,能保住临安不受金军的威胁,那么这支军队就是成功的。 岳飞的岳家军为什么不能给赵构安全感?是因为岳飞北伐的时候,赵构依然受到了金人的军事威胁。 岳飞为了保持北伐的大势,没有分兵护卫赵构的安全。 只有先保证了赵构的安全,将领们才有资格放心大胆地在外作战。 这一点杨沂中做得最好,所以杨沂中成了最受官家信赖的人。 李申之说到了赵构的心坎里,赵构面带笑容,问道:“朕倒是要问一问,咱们的小良相有何具体的良策呀?” “高筑墙,广积粮。”这是连岳飞都赞赏的策略,李申之再次说了出来,在坐的大佬纷纷颔首表示赞赏。 张浚却不爽了。 他才是即将主政应天府的人,没来由地被李申之给抢了风头。 倒不是说张浚是个没肚量的人,而是话语权这种东西,必须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个上位者想要做成事,必须具备这项基本素质。 上位者想要打压下属很简单,随便扣一顶帽子就够对方折腾半天。等扣的帽子多了,对方也就疲于应付,要么服软求和,要么被活活累死,张浚就是这样的打算。 急着想要扳回面子的张浚,说出了今天让他最后悔的一句话。 “黄口小儿,口出狂言。你擅自更改和议条件,割让商州、秦州,如此丧权辱国之行为,该当何罪!” 可惜他遇到了不是凡人的李申之。 下属遇到上司的刁难,要么顺从,要么走人。只有一种情况下才能硬怼,那就是自己背后有靠山,比上司更大的靠山。 李申之的靠山有很多,赵构就是其中一个。 只见李申之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下官虽然割出了半个秦州和半个商州,加起来算算割让了一州之地吧。但是下官还要回来了应天府,一州换一州,怎么看也不亏,更算不上丧权辱国吧。 “如果这都算是丧权辱国,那么下官倒是想问一问张相公,一口气丢了熙春路,庆原路,鄜(fu)延路,京兆府路,该当何罪!” 最后几个地名,李申之咬着牙齿念了出来,最后的“该当何罪”更是一声轻喝。 宴席之上鸦雀无声。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李申之的几句反击,相当于薅起张浚的头发,piapia打脸。 岳飞虽然没有说话,却不失时机地点了点头,为自己未来的女婿助攻。 韩世忠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是真的瞧不起张浚。其实也不是他瞧不起张浚,而是张浚这种文人先瞧不起他这种粗鄙武夫,他才瞧不起张浚。 话说十年之前,彼时彼刻意气风发的张浚奉命向西进发,奉官家之命经营川陕,成果颇丰。 踌躇满志的张浚组织了一次与金人的大型会战,双方参战规模号称达到了六十万,史称富平之战。 这种规模大型会战,就连岳飞的北伐都比不上。 宋军先胜后败,仿佛宿命一般,只要一个点被打败,瞬间整个宋军全都溃不成军,一路仓皇逃窜,扔掉了整个陕西。 在富平之战中,张浚连续丢失五路领土,仓皇西逃,川陕基业毁于一旦。 虽然张浚并没有因为这次失败而受到责罚,但这也是张浚自以为的政治军事生涯中的巨大污点,十年来从未有人敢提。 现在李申之不仅提了,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提了出来,张浚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吐在口中,张浚咬住牙关没有吐出来,只从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便要重新咽回去。 那厢张浚吐血,李申之乘胜追击,补了一刀收割人头:“经有如此大败,领兵之将还有何颜面敢言军事?” “噗……”张浚只觉得两眼一黑,身体再也不受控制,一口黑血喷出,再也坐不住,向后倒去。 四十、张浚挖坑 张浚并没有昏死过去,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脑部有些缺氧,晕了一下而已。 好在身后有眼快的太监扶了一下,张相公借势稳住了身形,才没有把脸丢到地上。 张浚没有说话,刘锜说道:“当时全国一盘棋,川陕虽然失败了,但是保住了两淮,护得官家周全,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 刘琦的话是官宣的调子,赵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追究张浚兵败的责任。而张浚选择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对金人发动大规模会战,也是为了保赵构的平安。 当年正是张浚在川陕开战,才将两淮的金军主力全都吸引到了关中。当时的张浚,可以说是凭借一己之力,与金国的精锐主力来了一次大决战,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惜的是张浚在关中决战,被解围的两淮地区却没有主动出击,与关中的战局形成呼应态势。 恰恰相反,暂时安全的两淮地区选择了龟缩观望,眼睁睁地看着金国自由自在地调动兵力,最终完成了对张浚的致命一击。 刘琦曾经是张浚的部下,在当年的富平之败中,他已经成长为一名领军将领。 李申之打了张浚的脸,连带着把他刘锜的脸也打了。当时名将之中,已故的四川吴玠,也是富平之败的亲历者之一。这些自负军功的真将军们,竟然被李申之这个毛头小子说得那么不堪,他不得不出来辩白一番。 李申之敢随便怼张浚,是因为张浚军事才能一滩稀烂。 菜就是原罪,能力差活该被人怼。 可是眼前的刘锜,颇让李申之忌惮,不敢随便开嘴炮。 刘锜麾下的八字军,是两宋历史中,宋方第一次在野战之中以少胜多,战胜游牧民族的骑兵部队。 刘锜不菜,他很强。不论什么样的军事理论,也不管吹得多么地天花乱坠,都得拿战绩说话。 刘锜的战绩很硬,李申之不太好怼。 这时,一直在旁边吃喝不停的岳银瓶突然放下了筷子,拿绢帕擦了擦嘴角,说道:“败了就是败了,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难不成四十万人输给了人家二十万人,还输出了道理不成?” 刘锜在宋徽宗时代就常年厮杀战场,要战功有战功,要资历有资历,还从未被人讥笑过不会打仗。 也就是看在岳银瓶是岳飞女儿的份儿上,刘锜才没有直接开骂,而是语气冰冷地问道:“果真是将门虎女,不知岳家二娘对富平之战可有高见?” 岳银瓶嗤笑一声,说道:“高见倒是没有,只要主将自己不逃跑,仗也不至于打成那个鬼样子。” 李申之怒怼张浚,让岳银瓶不觉得这些大佬们有什么了不起,让她有了嘲讽的勇气。她爹岳飞当枢密副使的时候,在坐的好多人还上岳家拜访过,给自己买过小礼物呢。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让满桌子文武纷纷脸红不已。 尤其是张浚,更是有些难堪。刚才李申之的话让他愤怒,现在岳银瓶的话让他感到羞愧。 自从宋太宗赵匡义篡位以来,大宋的皇帝们一个比一个的怂,监军更是一个比一个的混账。 武将们在前面拼死拼活,刚刚打出一点优势,那些监军们便跳到前线瞎指挥一通,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捞不到战功,结果扰乱了前线布置,最终导致宋军先胜后败。 再或者,战局稍稍显露出一点颓势,甚至只是均势相持而已,监军们便急切地要后撤,要逃跑,结果扰乱了阵脚,导致宋军从失败走向溃败。 君不见两宋三百年,从来只有战死的将军,从来没有殉国的监军。而升官发财的从来都是监军,打了败仗却只处置将军。 打败仗不可怕,只要稳住了阵脚,还有反攻的希望。 而溃败,代表着彻底完蛋。土地丧失殆尽,辎重留给了敌人,士兵能顺利归队的十中无一。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几场败仗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一场溃败,会损失帝国几年的积蓄,甚至是十几年的积蓄。再严重点,还会导致国家一蹶不振,成为国运的转折点。 岳银瓶的理念并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岳飞曾经提出过的口号: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 为什么要这样提?还不是因为文官们都贪财,武将们都怕死么。 若是张俊这种厚脸皮的人被嘲讽几句,呵呵一笑也就算了。 偏偏张浚志大才疏,还很顾及自己的尊严,死要面子,最是受不了别人有证据的讥讽。 刘锜有心反驳,却无从开口。 武将不怕死,岳飞做到了,岳家军做到了,岳家二娘有资格在这里炫耀。 其实刘锜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要宋军之中人人愿意死战,还怕什么劳什子女真野人?就算是金人加上契丹人,再连带上西夏党项人,全都不是大宋的对手。 岳银瓶的话有些生硬,李申之便出来打圆场,一对小公母默契地打着配合。 李申之说道:“大头兵们是最可爱的人,他们无非就想要个赏罚分明而已,还能有什么坏心思?诸公但凡稍微从指头缝里面漏点油水,就够我应天府整备军事了,调拨粮草的时候还望诸公高抬贵手。我等死死守住应天府,诸公也好安心建设临安城。” 李申之的话说完,没人敢接。 这是一个极易引战的话题,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引火上身。 在坐的功勋武将们,除了张俊之外,全都是从大头兵一刀一枪拼杀,靠着实打实的军功爬上来的人,知道李申之说的是事实,他们从内心里是赞同的。 可是他们偏偏只能在心里赞同,不能说出来。 文官们克扣粮饷,武将们喝兵血,数百年来已经成了一项见怪不怪的制度。 粮饷从中央发下来,能有四分之一放到士兵手中,堪称业界良心。而一支部队如果吃空饷的还没超过半数,那简直就是精锐。 如果武将们公开支持李申之,那他们就会站到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在两宋时期,跟文官集团对立,基本上可以宣告自己社会性死亡。 再看文官们,更不会接李申之的话头。李申之的话本身没有错。但是他们如果表示赞同的话,相当于承认自己在喝兵血,克扣粮饷。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他们可戴不起。 四十一、坑人不成反被坑 也不知张浚是不是事先和赵构商量过,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富平之败的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让众人捐款捐粮上。 看上去还无法拒绝。 给朝廷捐款,当皇帝的最喜欢了。 文官武将们选择了沉默,就连赵构都没有说话。 李申之的话听在赵构耳中,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要钱。 朝廷也很穷,官家请客都需要别人掏钱,更担负不起建设应天府这样重大的负担。 张浚经过了刚才的暴击,现在再听李申之的话,反倒变得没那么难听。吐了一口血之后,张浚仿佛疏通了经脉,思维竟然变得灵活起来。 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张浚说道:“官家,臣知道朝廷也缺钱缺粮,臣恳请官家允许老臣捐献家中之财,用作应天府的开支。” 张浚的话很有分寸,没有几十年的官场历练说不出这样的话术。 自古恩出于上,私自发军饷这种刷名声的事情,最为君王所忌讳。张浚想要捐钱,还不能直接捐,而是通过赵构的旨意才可以捐。 从名义上来说,这些钱不是张浚捐给应天府的,而是张浚捐给朝廷,再由朝廷赏赐给应天府。 赵构很满意,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张相公最体恤朕。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臣愿捐黄金一千两。”李申之第一个认捐,也算是向张浚的一次示好。只要大家都是为了大宋的发展,为了应天府的稳定,就没有解不开的结。 好在只是一个鬼见愁而已,还不至于太心疼。 “臣愿捐黄金五千两。”第二个认捐的是刘锜。张浚是他的老上司,而且他知道张浚的军事才能确实不咋地,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支持提拔过自己的老领导。 紧跟着,认捐的声音此起彼伏,大佬们或五百或一千地认捐。地位略低一些的人,则是捐上几百两银子,不能抢了大佬的风头。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拿出那么多的钱,不然克扣粮饷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岳飞、韩世忠这些人之所以敢狮子大开口地捐款,是因为平日里官家便时常赏赐他们金银器物。若是在打仗的年景,官家一年赏赐他们的财物就值千两黄金。反倒是那些吃俸禄的文官们,一下子拿出千两黄金,有些不合时宜。 看到大家积极认捐,赵构脸上笑意更甚,转身对身后的内侍押班说道:“快去记录下来,日后论功行赏,莫要寒了众爱卿的心。” 他哪是想等以后论功行赏,分明是担心出了这个门以后,这些认捐的官员翻脸不认账。 内侍押班记性不错,只是刚才听了一遍,便把某人捐款几何记得清清楚楚。回头找了个小内侍,由他口述,小内侍记录,用了片刻功夫一一记录在案。 却说酒桌之上,张浚看到众人积极捐钱捐物,心里十分高兴。 这些都是他日后在应天府扎根的资本,当然是越多越好。 张浚朝着众人拱手示意,表示感谢。不管大家是给官家面子,还是给他张相公面子,他都心存感激,毕竟是自己拿到了实惠。 张浚心情大好,趁着内侍去将捐款明细登记造册的机会,张浚继续与赵构商量着去应天府以后的细节。 刘锜刚才被李申之一顿挤兑,又被迫捐了那么多钱,一时间想要找回场子,说道:“李文林的和议条款,虽然交换割让的地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擅自增加岁币总归是个过错吧?” 在原本的和议中,大宋对大金的岁贡是银子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李申之大手一挥,给增加到了银子四十万两,绢四十万匹,将近翻了一倍。 真要说起来,李申之更改的这项条款确实有失国家体面。 李申之倒是不以为意,一年不过是多了几个鬼见愁而已,就能买来岳飞的命,和宋徽宗赵佶的棺椁,韦太后真人,那是相当的划算。 当然了,金人还赠送了一个宋钦宗赵桓的真人,理论上来说是大赚特赚。 可是人家说你增加了岁币,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各说各有理的事情,全看官家如何评判。 赵构没有直接说,而是问道:“张相公可有何想法?” 这话问的是另一个张相公,没奈何张(人)俊。 秦桧伏诛以后,张俊成了资历最老的相公。在尚书左(右)仆射还没有正式任命之前,他暂时担任丞相之职。 张俊说道:“按照宋辽惯例,国朝给辽国的岁币只需要两个县的税赋。至于由哪两个县来出,往年都是轮着来。”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现在对金国的岁币,张相公觉得该如何处理呢?” 张俊心里暗暗叫屈。明明官家什么都想好了,却偏要让自己说出来。 不过当下属的,就是要为领导分忧,替领导背黑锅。不然他张俊有何德何能,能高居相位。 张俊一副建言献策的态度,说道:“对金的岁币比对辽的岁币多出许多,再由两个县承担颇为不妥,不如增加到由四个县共同承担。” 赵构点了点头,示意张俊继续说。 张俊说道:“既然这个麻烦由李文林惹下,那么从四十万的岁币中分出十五万由应天府承担,剩下的二十五万由剩余的州县轮流分担。陛下觉得此计是否可行?” 赵构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众爱卿觉得如何?” “臣以为张相公此计甚妙,当真可行。”范同第一个表示赞同,他早就猜出了赵构的心思,只恨自己没有发言的资格,不能光荣地背上这个黑锅。 “臣觉得此计并无不妥。”跟着赞同的是何铸。这个铁面无私的司法机器,也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公平。 赵士褭虽然没有开口表示赞同,但也没有反对,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朝中的相公们纷纷赞同,剩下的人自然更没有异议。 趁着众人聊岁币的事情,张(水)浚稍稍歇息了一会,喝了口茶水,吃了一些点心,恢复了些气色。 仿佛想到了什么点子,张浚说道:“官家,既然决定割让陕西那厢的州县,该派何人为使去宣旨呢?” 赵构知道他有话说,自觉地当起了捧哏,问道:“爱卿可有人选?” 张浚说道:“臣以为,李文林可堪此任。” 四十二、争第一 张浚和赵构唱了一段双簧,李申之立马不淡定了。 李申之不怕说钱,家里的鬼见愁越来越多,别说负担十五万的岁贡,就算四十万的岁贡全部由他来出,一点问题都没有。李申之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刚才听说自己只需要负担十五万的岁贡,李申之乐得心里开了花。 谁知话锋一转,自己怎么还得去秦州和商州宣旨?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次的宣旨是一趟苦差事。 商州和秦州的军民们拼死抵抗十多年,他李申之说不要就不要了? 割让商州和秦州之后,让这些军民背井离乡地当流民?还是去金国当奴隶? 不管怎么说,他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即将破灭,辛苦积攒下的家业也将化为乌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 要是让当地人知道是李申之把他们拼死守护、辛勤建设的家园割让了出去,怕不得把李申之给生吞活剥掉。 张浚这个老小子,真是鼠肚鸡肠,挖空了心思想要坑自己一把。 李申之郁闷归郁闷,却根本没有他反驳的机会。 官家与水张相公两人一言一合,已经把这事给定了下来,李申之也只好领命,自求好运。 赵构说道:“等过完这个年,待到春闱之后,申之就可以西去宣旨,然后不必回京复命,直接到应天府上任去吧。” 李申之拱手谢恩。 赵构终究还是给了他一次科举的机会,让李申之可以为自己官场的起点刷一个高天赋。 若是没考中科举也无所谓,官家到时候也会特赐他一个同进士出身,不影响当官。至于脸面的问题,你自己挣不到,就怨不得官家了。 其实李申之是不愿意参加这个科举的,当他得知官家打算特赐自己进士出身的时候,被一群为自己好的相公们给驳了回去,李申之的心都在滴血。 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他也不好直接弃考。小镇做题家出身的他,对于备考的黑暗,永远不想再体会了。 …… 张浚府上的宴席,大家吃吃喝喝好不热闹,李府中的张葱儿却忙得快要吐血。 “你个臭李申之,还真拿我当丫鬟使唤。”张葱儿一边搅拌着鸡蛋,一边默默地咒骂着李申之。 李申之临走之前给她布置的任务,让她试着做一下蛋糕,婚典上或许有用。 原本是让她安排丫鬟们干这些事,可蛋糕这种新鲜玩意是第一次问世,张葱儿不放心,还是自己亲自上手比较放心。 其实她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李申之创造出来的东西,样样惊世骇俗,这个蛋糕也必然会是如此。她希望这世上的第一个蛋糕,出自她的手。 不久前已经做出了第一锅,味道和卖相都不错,但是并没有达到李申之所说的那种松软如积雪的感觉。 这是她在做第二次。 好在常年斗茶攒下的基本功,手动打发蛋清的高难度动作,对这位冠绝临安的茶博士来说,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蛋糕不那么蓬松不仅仅是制作工艺的问题,更与小麦粉的筋度直接相关。 小麦粉根据其中的蛋白质含量,可以分为高筋粉,中筋粉,低筋粉。 高筋粉适合靠面包,低筋粉适合做蛋糕,这都是欧洲人最常用的。而我们中国人最常用的是中筋粉,适合做面条,烙饼。 张葱儿用中筋粉做蛋糕,又想要达到李申之印象中低筋粉的效果,着实有些为难。 就在张葱儿施展无影手,飞快地打发蛋清时,李申之和岳银瓶回来了。 “哇,什么东西,好香啊!”岳银瓶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少女姿态,一副欣喜的样子。 果然女人对蛋糕没有抵抗力。 李申之曾是社畜时,每次路过楼下的面包店,都忍不住进去买上一些。鸡蛋、面粉、白糖、乳品混合在一起,再经过高温烘烤之后产生的香气,即便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土豪们都无法抵御。 李申之寻着味道看去,一下就找到了那块不太成功的蛋糕。 伸手掰下一块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味道跟记忆中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加醇香一些。 又掰下一块送到岳银瓶的嘴边,打算来一次甜蜜的投喂。 没想到岳银瓶一把推开李申之的手,嫌弃他手上拿的这块太小,去抢蛋糕的主体。 李申之与岳银瓶在这里打情骂俏,全然没有顾及还在旁边辛苦劳作的张葱儿。 张葱儿瞥了一眼,恨恨地想道:无知的家伙,不过是一个失败品而已,就把你们高兴成这个样子,等明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蛋糕。 无影手的动作更快了一分,连残影都不见了。 “二娘,该回家了。”隔着院墙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是岳家大娘岳安娘的声音。 岳银瓶答应道:“知道了。” 朝着李申之和张葱儿摆了摆手,岳银瓶一手拿着蛋糕,一手一块一块掰着吃,一边吃着一边出了屋门,几步助跑之后踩着院墙跳回家去了。 李申之这才来到张葱儿的身边,恭敬地说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啊,没事。”张葱儿的内心大戏忽然被打断,略微有些慌张,赶紧用手背捋了捋额头的几丝散发,笑道:“为公子效劳,都是奴分内的事儿。” 李申之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张葱儿望着李申之远去的背影,笑容逐渐凝固:这家伙,竟然就这么走了吗? 在李申之的眼中,一直把张葱儿当做一个商业奇才,可以委以重任的重要合作伙伴,所以对她始终给予了足够的尊重。生怕自己的一丝丝轻慢,得罪了这位商业奇才。万一不小心逼迫的张葱儿远走他家,那可是亏大发了。 至于女人的心思,他哪里猜得到。 直男的眼里,只有科学技术。 这不,李维从庄园回来的时候,还顺便带回来许多小玩意,全都是李申之临走之时吩咐下来,日后有大用的东西,刚刚制造出来一些的样品。 其中最让李申之挂念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水泥砖,一个是琉璃如意。 四十三、开门 制造水泥砖很简单,即便是对这个时代的工匠来说,也没有一点难度。有球磨机的助力,无非是找来几样原料,按比例粉碎之后,混合在一起罢了。 制造水泥需要的高温煅烧工艺也不存在什么难度,烧瓷器的温度足够烧水泥所需要的炉温。 这也是为什么欧洲最先用上水泥,而华夏大地始终没有发明出水泥。 因为欧洲遍布各地的火山灰,省去了煅烧工艺。反观华夏,虽然制造出了高炉温的窑,但却用来制造瓷器这种高端工艺品,才没有开发出水泥这种粗鄙的产品。 虽然造水泥不难,但是想要制造高质量的水泥,没有上百年的逐渐摸索,根本积累不到足够的经验。 琉璃制造也是如此,在理论没有发展到一定高度之前,制造中所需要的配比和工艺,全都是靠着一代代工匠的经验积累。 这方面,汉人在瓷器方面做到了极致。 李申之不过是借用了制造瓷器的想法,让工匠们大胆地实验。 李申之虽然曾经只是一个社畜,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地念过大学,没挂过科的好学生,生产工艺中常见的影响因子还是能数出一些。 向工匠们灌输了控制温度、湿度的概念,基础原料和添加剂的区别之后,李申之相信这些工匠们会给他惊喜。 在以往烧瓷器的时候,工匠们只有“天青色等烟雨”的经验,只知道想要烧出天青色的瓷器,要等到烟雨天才能成功,却不知道只要控制好空气湿度,艳阳天照样可以烧出天青色。 琉璃的烧制不是很成功,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工匠们始终没有烧出透明的琉璃。反倒是在实验中,开发出了许多新的颜色。琉璃就是玻璃,需要煅烧的温度低了许多,制造起来更容易。 在李申之的眼里,色彩斑斓的琉璃虽然不中用,但是工匠们却舍不得毁掉。 他们将琉璃重新加热软化之后,制成了一个个的彩色琉璃如意,放在太阳之下流光溢彩,当个摆件也不错。 至于水泥砖,倒是像模像样。虽比不上现代的钢筋混凝土,但比之百姓们常用的泥土砖,其强度不知高了多少倍。 水泥和玻璃的配方,李申之只知道个大概。重新列出了几个值得尝试的方向之后,便暂且放下此事。这种事急也没有用,让工匠们慢慢地摸索,兴许还能有别的意外发现呢。 当务之急,他需要找李维,好好复盘一下宴席上的事。 对于这种朝廷大事,李维觉得自己段位不够,于是派人去把岳飞给请了来。 接到通知的岳飞一刻都没有耽搁,瞬息之间便到了李府。 岳飞没有走大门,他从岳银瓶翻墙的地方跳了过来,动作比岳家二娘还要麻利许多。 李申之糗了糗鼻子,说道:“既然这么喜欢翻墙,不如直接在这里开一道门吧,这样来去也方便。” 岳飞一拍大腿,说道:“那敢情好。” 转头便大声喊道:“应祥,在墙上打一个洞,随后开一道门。” 墙那边紧跟着应道:“得令!” “应祥”是岳云的表字,这位无敌的赢官人话音刚落,便听得“轰隆”一声,墙上被捅出了一个洞。 岳云收回穿墙而过的大脚,伸手将洞口逐渐扒大,脑袋从洞口钻了过来,问道:“父亲,门开多宽?” 岳飞问李申之:“小子,你说门开多宽?” 李申之一脸的黑线,执行力要不要这么强,说好的冻死不拆屋呢…… 所以只要没冻死,就可以拆屋的吧。 李申之说道:“岳帅看着开就行。要不干脆宽一点,能过一辆马车?” 岳飞转头大喊:“门能过马车。” “得令!”岳云如在军中一般,抱拳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准备,雷厉风行。 望着远去的岳云,李申之觉得岳云的人生才像是开挂一样。十六岁便无敌于战场,十七岁成婚生子,今年二十三岁的岳云,已经是防御使(市军分区司令),他五岁的儿子日后会成为礼部尚书。 就这样的成就,还是岳飞故意抹掉了岳云许多的军功,担心他太骄傲,让岳云措施了许多提拔的机会。 如果不是冤狱而死,谁也不知道这位赢官人的天花板在哪里。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亦或是更远的地方。 不过此时此刻,这位赢官人的主要任务,是拆墙修一扇大门,以方便日后两家来往。 岳飞跟着李申之一起,来到了李维的书房。 “岳帅请坐。”李维再次见到岳飞,略微有些局促。 李申之当着二位长辈的面,将张浚家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看二位长辈有什么意见。 李维说道:“治理一方水土,当先安民。想要安民,一靠土地,二靠钱粮。应天府几经战乱,荒田万里,足以安顿流民。只是这赈灾的钱粮,筹措起来却有些难度。” 岳飞跟着点了点头,说道:“虽然官家出面为张相公募捐不少,但是对金的岁贡也有一小半压在你们头上,并且没有州县与你们轮换,每年都要从应天府的赋税中克扣,你打算怎么处置?” 李申之腹诽一句:还是亲叔叔知道为我出主意,岳飞只会出难题考校我。 “好叫岳帅知道,诸公只看到了应天府是宋金对抗的前线,却没看到应天府也是开放榷场的地点之一。”李申之说出了在张浚家没有说的想法。 “榷场?”岳飞不知道李申之打的什么算盘。 李申之说道:“岳帅还不了解我的手段吗?在临安城都能赚得盆满钵满,难道那些野人的钱还能更难赚不成?” “呵……”岳飞失笑一声,说道:“倒是忘了,你还有这等手段。” 在岳飞看来,李申之所谓的“手段”,不过是搞一些歪门邪道的花花样子赚钱而已。 岳飞的发展思路很正统,种地、招兵、练兵、攒粮食、造兵器,然后一波推。 这样发育得会比较慢,但是到了大后期成长起来之后,直接开瑞全场。 在这种正统思想看来,李申之的各种骚操作便显得上不得台面。 不过岳飞也没有对李申之的军事建设寄予太大的期望。他只求李申之能把应天府发展成一个粮仓,然后将应天府牢牢地攥在大宋手中,等他重新组建一直岳家军,然后从应天府出发,一波推平金人。 李申之从来没有在钱粮上面发愁过,便略过这个话题,说道:“钱粮之事不必忧心,倒是西行宣诏之事,让我颇为头疼。不知叔父和岳帅,可有良策教我?” 四十四、西行计划 官家派他西行宣诏,摆明了就是一件坑人的事。 李申之杀了秦桧,朝廷既没有褒奖,也没有惩罚,而是选择了冷处理,仿佛压根就没发生这事一样。 没事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暗潮涌动,一点都不平静。 范同明智地选择了改弦更张,王次翁遭到打压,反倒是秦熺和林一飞每天上蹿下跳,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在官家看来,他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给李申之出仕的机会是褒奖,自己亲自为李申之主婚也是褒奖。对他促成和议的褒奖。 让李申之负担十五万的岁币是惩罚,让李申之去西北宣诏同样也是惩罚。对他擅杀大臣的惩罚。 只不过施展惩罚和褒奖的人,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官家与宰相团互相博弈之后的结果。 秦桧再有错,那也是国家官员。若是不在这件事上给肇事者一点教训,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乱来? 历朝历代都在禁止民间斗殴,从本质上来说,禁的是百姓对官府秩序的破坏。 李申之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件事上被坑一把。 千杀的张浚,举荐李申之去西北,摆明了是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岳飞两手一摊,说道:“你若问老夫该如何经营川陕,我可以给你上中下三策供你选择。但是你问我如何宣诏,老夫着实无能为力。” 三十九岁的岳飞自称老夫,让人觉得很怪异,不过他还真有这个资格。 岳飞十七岁的时候,与第一任妻子生下了长子岳云。 岳云十七岁的时候,也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岳甫。 这位日后的尚书郎,岳甫的出生于五年之前,也就是说岳飞三十四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爷爷。 当了爷爷,自然有资格自称老夫。 不像某人自己,三十出头的时候还是单身,只有五姑娘相伴。 资格虽老,但是却没能给出李申之建议。 李申之问道:“若是岳帅前去宣诏,当如何应对?” 岳飞嘴巴一瞥,说道:“那就宣诏好了。” “呃……”看着一脸调皮的岳飞,李申之被噎得够呛。 岳飞当然可以直接宣诏。凭借他的资历和威望,别说去宣诏了,就是去赐一杯毒酒,对方都不敢有丝毫反抗。 反观李申之,资历不高,威望尚浅。他去宣诏,搞不好会被当地百姓活剥了吃肉,一点都不夸张,那是真·活剥吃肉。 李维听二人说了一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试探着说道:“不如,矫沼?” 矫沼? 李申之和岳飞差点没被口水噎着。 还好大家都是自己人,要不然非把李维给抓去见官不可。 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李维,竟然能想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办法。 岳飞想了想,说道:“这办法可以。” 矫沼对于岳飞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岳飞的一生中有过三次北伐,每次北伐都会在半路上被官家召回。前两次北伐的时候,正是因为传令的使者矫沼,才使得岳飞能够继续把仗打下去。 第一次是李若虚,第二次是赵士褭。这两个血性男儿告诉岳飞,你只管去打仗,传旨的后果由他们来承担。 老矫沼人了。 赵构对岳飞动杀心,与他习惯性的矫沼也有很大的关系。 李维说道:“你去宣诏之时,只需说明官家旨意,然后任由当地知州决断便可。他们愿降便降,你需为他们提供便利。他们愿打便打,你能帮则帮。总归不会让你太过为难。” 李申之说道:“去陕西宣完诏,官家许我直接到应天府上任,倒是不用回临安面对朝廷诸公的诘问。只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岳飞笑道:“你小子,当过厚道人吗?” 呃……有老丈人这么说女婿的么。 李维说道:“等到你出发之日,鸡蛋应该能积攒下不少,孵化出的鸡也能长大。这些日子经过女工们的多方摸索,鸡蛋的孵化率已经得到大幅度提高。只要不是天生坏蛋,十有八九都能孵化得出。到时候可以多携带一些蛋饼,肉干当干粮。” 人工孵化鸡蛋,本就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之后,聪明的宋人已经可以操作自如,很快地把孵化率提升到了现有设备之下的最高水平。虽然依然不如现代化的孵化厂,但也相差不多。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等去应天府上任的时候,侄儿打算带上工匠和设备北上。” 李维说道:“那些东西本就都是你鼓捣出来的,自然由你来支配。就是家中的那些‘鬼见愁’,你也可以随意支用。” “鬼见愁”这个名字,纯属自己少年心性,瞎胡闹般起了个名字。现在被长辈们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反倒让李申之有些羞愧。 有李维的这句授权,李申之行动起来便能彻底放开手脚。 从理论上来说,李维是李氏家族的大族长,虽然大金蛋蛋和各项发明创造都是李申之搞出来的,却也是依托于李氏现有的基业才有的产出,依然需要李维来支配。所以李申之谋划应天府的时候,并不敢把所有金银全都算进去。 对于李维的鼎力支持,李申之非常感动,说道:“多谢叔父支持。” 李维摇了摇头,说道:“你长大了,叔父老了。日后开疆拓土的事情交给你,老夫替你守好家。等过完这个年,老夫就要回福建去,到时候会派你的一位兄长来临安。” 李申之已经斗倒了秦桧,李氏家族的危机彻底解除,不必再举族收缩回福建老家。 家族在临安的发展势头很好,若是李申之走了无人搭理,发展势头就此打住的话,实在太可惜。李维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李申之想了想,对自己的几位哥哥没有太深的印象。总体来说,各位兄长智商在线,人品靠谱,就是不知道商业才能怎么样。 船到桥头自然直,临安的事等兄长到了临安再说。再不济,守住现有的摊子总归没问题。即便是信不过兄长,他也相信张葱儿的能力。 说曹操,曹操到。 刚说到张葱儿,张葱儿便进来了。 “公子,女方来送嫁妆了,你要去迎接一下吗?” 四十五、你听说过白帽子吗 婚礼的头一天,男方要把催妆的发冠、花粉送到女方家里,而女方需要回赠新郎一套公服和花幞头。 大概相当于男方把三金或五金送到新娘家中,还有婚礼的几套礼服也送过去。 而女方也要为新郎准备一套婚礼的服饰。 这些流程自然有张葱儿张罗,不需要别人操心。李家的老爷少爷们,终于发现甩手掌柜真香了。 双方互换服饰之后,紧接着女方会把嫁妆送到男方家里。 这时,张葱儿不便出头接待,不然显得李府不够重视。虽然大家都不见外,但是这种细节还是不要落下口实为妙。 张葱儿的意思是,李维和李申之总要去一个人迎接一下。家里就他们两个男丁,这事儿婶婶去都不合适。 李申之说道:“叔父且与岳帅稍坐,侄儿去吧。” 女方送来的嫁妆,会直接送到婚房里面,直接陈列好,婚房的铺床也在这天完成。 在李申之生活的年代,婚房该怎么布置,都是小两口说了算,当长辈的一般都不怎么管。于是李申之顺理成章地觉得这事儿该自己出面。 送嫁妆的队伍从岳府出来,绕了一圈才转到李府的大门前。 按照李申之的吩咐,岳府和李府门前的这条路,正在铺设水泥砖。 庄园里的水泥产量还不大,只能勉强铺半条街。 水泥砖的制造方式并不新鲜,模仿着泥土砖的工艺,里面掺杂着竹条秸秆以增加强度。对于工匠们来说,水泥砖不过是一种强度更高,凝结更快,打好模子以后不需要再次烧制的泥土砖罢了。按照李申之的要求,在水泥砖里还增加了石子,权且充当“木筋混凝土”。 人们总是喜欢拿自己熟知的事物去类比陌生的事物。若是能在自己熟知的事物中找到陌生事物的影子,那么便能很快地接受新鲜事物。若是找不到类比物,则会对未知感到恐慌。 送嫁妆的队伍虽然绕了个圈子,其实也没走多少路,拢共用了不到盏茶功夫,便到了李府的大门。 送嫁妆的阵容庞大,有张宪,岳云,岳雷,岳安娘,还有几个小朋友也跟着来凑热闹。 李申之热情地把大家迎进了大门,每个人都派发了红包,小朋友还有额外的糖果。 在岭南,甘蔗已经有了相当规模的种植,糖也不是什么战略物资,还没那么精贵。 张宪的脸上带着伤,却精神饱满,红光满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 看着这位历史上的名将,李申之即将与他成为连襟,土话叫一道杠,一挑担。 而那位少年英雄岳云,即将成为自己的大哥。 就突然感觉有点魔幻。 嫁妆是丰厚的,气氛是热烈的。劫后余生,大家都在尽情地享受着这份欢乐。 这时,一道声音从路上传来:“李公子稍等,老夫有言相赠。” 李申之先安排送嫁妆的队伍往里面走,自己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来人是一个相士打扮的人,手里举着一面幡,上面写着“每日一卦”。 一看就是个老神棍。 看在他一副仙风道骨,又笑容满面的份儿上,李申之拱了拱手迎了上去,手在袖子里一扣,捏住了一枚五两的银子。 虽然明天才成婚,但今天也是大喜的日子。 上门都是客,只要说几句吉祥话,李府多少都给些赏钱。就连乞丐要饭的都有百文赏钱,更遑论这位看上去排面很大的相士。 每天只卜一卦,敢于这样故弄玄虚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不知真人来自何方,有何指教?”李申之给足了面子,恭敬地问道。 虽然他不迷信,但也不想怠慢这些相士。万一从这些人嘴里面说出些诸如“血光之灾”的难听话,虽然自己也不信,但总会觉得心里头膈应。 说话之间,李申之已经递出了银子。希望这相士看在自己“如此懂事”的份儿上,今天只说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果然,那相士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张万九,本就是临安人士。今日看到此处红光满天,当有贵人出没。果然一位有翩翩士子站在门口。” 李申之听了很高兴,五千块钱买一个马屁,值了。 “多谢真人夸赞。”李申之谢罢,就打算转身回家,不料被那张万九拉住了胳膊。 相士张万九说道:“在下看公子面相,日后成就必当不凡。” 有多不凡?李申之没有说话,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张万九说道:“既然今日与公子有缘,不如给公子测个字吧。” 李申之知道测字的规矩,需要他说一个字,由张万九掰扯这个字的含义。说得好不好,全靠一张嘴。 既然刚才那张万九说自己是翩翩士子,那就测一个“士”字吧。 李申之说道:“士子的士。” 张万九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一闪而逝得意的笑容,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忽然惊讶道:“哎呀,不得了。公子日后的成就,当为‘士’字加一横。” 一听这话,李申之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 难怪刚才听到张万九的名字这么熟悉,原来这家伙给秦桧也测过字,算过卦。 好死不死的,秦桧测的也是一个“士”字,张万九的卦辞同样是士字加一横。 “士”字加一横,不就是个“王”字么。 张万九当初就是“算”出了秦桧日后会封王,才成了秦桧的座上宾。再然后水涨船高,收费越来越离谱,到最后竟然玩起了每日一卦的把戏,搞起了饥饿营销。 秦桧倒台以后,他审时度势,经过一番调研之后又看中了李申之的发展潜力,这便来故技重施。 李申之说道:“张真人不是头一次测这个‘士’字了吧?” 张万九被李申之点破,心中只是稍微慌乱了一瞬间,便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天道无常,吾辈当自强。难倒公子心中不想吗?” 这就是相士的阳谋。 我算准你日后能出人头地,难倒你不愿意吗? 当然愿意。 可是一旦应下了这位相士的话,日后便会沾染因果,成为麻烦。 说得简单点,就是这个相士会讹上主家,隔三差五地来家里打秋风。每次来都会说上几乎好话,骗点赏赐。 身为主家自然不敢得罪,还得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家。不仅花了钱,还替对方打了广告,正如之前秦桧一般。 可是秦桧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 李申之不想沾染这些神棍,说道:“你会测字,我也会测,我算出的字和你不一样。你刚才说‘士’字加一横,那你听说过白帽子吗?” “白帽子?”张万九被李申之搞得一头雾水。 忽然,张万九惊恐地瞪大双眼,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指剑,颤抖着指向李申之:“你,你,公子,莫非……” 李申之点了点头:“没错。” 说罢,转身回府。 想要打败故弄玄虚的相士,就要比他们故弄更玄虚。 四十六、神嫁妆 留下一脸懵的神棍张万九,李申之给自己潇洒的背影打了个满分。 难得人前显圣一回,五两银子没白花。 岳雷凑了过来,关切地问道:“他算得不准吗?”岳雷这段时间经常与李申之共事,两人已经结下了十分亲密的战斗友谊。两人之间可以聊一些敏感的话题。 在他看来,算命就是很敏感的话题。 “差点着了他的道儿了。”李申之轻松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很小的事: “他说我是‘翩翩士子’的时候,其实就在暗示我测字的时候说一个‘士’字。当我说出‘士’字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地说出了‘王’字。” 魔术里常用的一种心理暗示,李申之虽然不会用,但是懂得其中的道理。 岳雷似懂非懂,只觉得李申之好像比那个相士更厉害,问道:“那白帽子是什么意思?为何张万九会如此惊恐?” 李申之笑意更甚:“‘王’上戴一顶白帽子是什么?” “……”岳雷正要说,赶紧捂住嘴巴:“你……” 这是二百年后,战略大师姚广孝给朱棣测的字,岂是区区神棍张万九能比。 李申之一拍岳雷的后背:“逗他玩呢。” 岳雷看了看李申之邪魅的笑容,感觉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过了前院,李申之便看到了墙上新开的门。 岳云办事的效率很高,依然秉承着岳家军的风范。 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一道拱形顶的月亮门便已经搭好,门顶上正有士兵在垒砖铺瓦。 说起这种简单的基建工程,效率最高的还是要数军队。 他们在打仗的时候,营寨走到哪里修到哪里,还要时不时地挖壕沟,修城墙,从始至终都要拼命地干活。 寻常工地上若是偷懒,顶多挨顿皮鞭,扣点工钱。 修筑军事工事的时候偷懒,脑袋就得搬家。 岳家的护卫出身岳家军,他们拼死拼活地修这个月亮门,倒不是怕被砍脑袋,而是多年行军打仗形成的习惯,凡事必尽全力。 能早一秒钟完成预定任务,可能就是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刻的胜负手。 岳府送来的嫁妆陆陆续续地搬进了婚房,岳银瓶也通过月亮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按说她今天是不能到婚房里来,哪有未出嫁的姑娘去夫家串门的? 但是岳家人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规矩,任由孩子们胡闹。 岳家现在是大户,但早年间也曾流离失所过,也曾跟着难民一路沿途要饭南下。对于经历过生死的人来说,这种虚无缥缈的规矩随时可以践踏。 这不,就连岳飞都双手背在身后,踱着八字步去参观闺女的婚房。 李申之自己还没见过婚房,从始至终都是张葱儿在布置,也跟着岳家人进了婚房。 刚进婚房,李申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房间内窗明几净,各色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家具的陈设既美观,又方便日常生活。甚至于房间内的动线和静线都划分清晰,可以看出张葱儿费了不少心思。 只不过柜子和床上全是空的,这些需要女方来摆设填充。 以上种种都还正常,当岳家的兄弟们打开陪嫁的箱子后,从里面呼啦啦地倒出了一大堆兵器。 难怪会有那么长的箱子。 刀枪棍棒斧钺钩叉自不必说,弓箭和靶子也好理解。关键是那么大的两个石锁也放在陪嫁箱子里,故意充数压秤的吗? 岳雷取出石锁放在地上,伸手摩挲着石锁上已经盘出黑亮黑亮包浆的把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岳家的精壮汉子们在岳银瓶的指挥下,有序地布置着婚房。 “床头放一把短剑就行,剩下的刀和棍子放到那厢去。” “石锁给我放到床尾,每天睡前醒后都要先练几把。” “把我的流星锤挂起来,不然取的时候容易缠住。” “箭靶先放那厢去,等过罢年再搬去院子里。” 把东西摆好以后,岳安娘和岳云的夫人开始上场,领着丫鬟们开始铺床装柜,才算是进入了正常的环节。 一帮糙汉子们完成了任务,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喝酒去咯。” 按照流程,他们今天送完嫁妆以后,新郎家需要好生招待一番。 新房布置好了,今天就不再有什么任务,只等着明天迎新妇便可。 却说岳家众人围了一桌坐下,菜还没有上,便着急忙慌地开了一坛胡虏血,一人干了两碗下肚。 岳飞回家去了,说是王贵前来拜访,他阴沉着脸走了。 王贵是岳飞手下大将,与张宪两人都是岳飞的左膀右臂。在秦桧构陷岳飞的时候,王贵选择了背刺。 李申之没有多问,他相信岳飞能处理好王贵的问题。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对于岳飞来说,不论是继续接纳王贵,亦或是与王贵绝交,都是可以理解的选择。 “李兄快来,你这胡虏血果然够劲道。”张宪赞不绝口。在狱中的时候,所有胡虏血全都归了岳飞,他跟岳云两个并没这个口福。 李申之说道:“兄长愿意喝便多喝点,酒管够。” 说话间,李申之被岳家兄弟们拉着坐了下来,岳云取来一个酒碗放到李申之面前,岳雷端起坛子斟上了满满一碗。 李申之说道:“好叫诸位兄弟知道,此酒最忌空腹喝,容易醉。等待会上了菜,吃上几口再喝不迟。” 岳云自顾自地端起自己的酒碗,说道:“这酒已经喝了两碗,断没有不喝第三碗的道理。我们自干三碗,申之你看着办。” 说罢,岳云与张宪和岳雷碰了碰酒碗,就要干掉。 李申之无奈,只得端起酒碗与岳家兄弟碰了一下,一口干掉。 岳家三人放下酒碗,默默地盯着李申之,岳雷又给满上了一碗。 瞧那意思,是非让李申之把之前错过的两碗酒补上,干够三碗才行。 “嘿……”李申之端起酒碗又干了一碗。 职业军人就是这么豪气,你干了这三碗酒,大家就是自己人,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给你。你若是拖拖拉拉地跟个娘们似的,以后别怪人看不起。 碗虽然不大,但三碗白酒加起来,差不多得有多半斤。 上头了。 四十七、搞死金兀术 李申之一口气干了半斤多白酒,只几个呼吸之间,便觉得酒气上头,有些晕晕乎乎。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跟着岳家兄弟一起傻呵呵地笑着。 岳家几兄弟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更是头一次喝这么高度的酒。 李申之好歹知道空腹喝白酒醉得快,有个心里准备。 张宪也觉得有些晕,刚才拿酒碗的时候控制不住用力过猛,一不小心碰倒了酒碗,胡虏血洒了一桌子。 眼看着如此美酒白白浪费,张宪竟然趴下,用嘴在桌子上吸了起来。 “这酒果然霸道!”岳云赞了一句,竟然也准备去吸桌子上洒的酒。 “哥哥们,不至于啊,这酒有的是。”李申之对身体的失控有所准备,强行控制自己冷静下来,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控制双手,稳稳地端起酒坛子,给几人各倒了一碗。 岳雷只觉得天旋地转,连酒坛子都找不到在哪,更不用说给大家倒酒。 看到李申之像没事人一样,竟然还能稳稳地倒出酒,岳云竖起了大拇指,赞道:“申之好酒量!以后打仗就跟着哥哥,哥哥带你杀贼立功!” 喝酒这一关已过,这就算是正式接纳了李申之。 李申之酒劲儿上头,跟着兴奋起来,一抱拳道:“谢哥哥!” 只要是岳家的人,以后一定是要上阵杀敌的。李申之马上就要成岳家的女婿了,自然要当一个好将军。岳云自己就是万人敌,张宪也勇冠三军,有大女婿张宪珠玉在前,他们对李申之也有同样的期望。 酒一上头,就该开始吹牛逼了。 话题一聊开,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菜,只觉得就那么顺嘴吃了几口,忽然间满满一桌子都是菜。 旁边也站着几个丫鬟负责斟酒布菜。 李申之迷离的双眼扫视一圈,看到了门口忙得焦头烂额的张葱儿,心里闪过一丝感动。 张宪差不多干了小一斤酒,左手拿着一根鸡腿,右手抓了一把炒豆扔在了嘴里,说道:“去了应天府不用怕,那金人没什么厉害的。只要打出我岳家军的旗号,那金人必定落荒而逃。” 李申之反驳道:“官家说了,要把你们发配到福建去,怎么打你们的旗号?不打岳家军旗号还好,一打出来反倒被金人以为是冒充的,万一拿我当软柿子来出气,岂不是亏大了。” 岳云说道:“申之言之有理。我觉得申之的计划就不错,高筑墙,广积粮。只要你们能守住应天府,建好前进基地,等咱们岳家军重振旗鼓,一举杀到他黄龙府。” 喝酒之后往往能看到一个人的另一面。 没想到勇冠三军的岳云这么保守,而没什么太大短板的六边形战士张宪反倒有些激进。 李申之说道:“应天府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我自有办法。” 张宪不服气道:“唉?你有什么办法?说出来,哥哥们给你参谋参谋。” 岳家军天下无敌,连带着岳家军里的几位将领们都有些目中无人。当然了,在寻常场合他们自然是谦虚谨慎的。 不料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打仗我不行,搞政治你们不行。我在应天府,有别的谋划。”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谋划?”张宪虽然很感激李申之救出他们,但是打心底里还是有些小看李申之。 其实也不是小看,是他觉得李申之能力不行,怕他去了应天府吃亏。 好吧,其实还是小看他。 岳云也有些不以为意,说道:“不就是和议么,还说得那么神秘。”在他看来,和议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打不过别人才会去和议。 李申之知道他们的想法,懒得与他们计较。军人们,就要有野蛮的斗志才行。若是军人也跟文人一样瞻前顾后,那仗就别打了。 知道归知道,但李申之并没有把自己归到岳家军的序列里,他有自己的谋划:“在战场上你们搞不死金兀术,我能搞死他。” 一说金兀术,岳家三人来劲了:“怎么搞?” 李申之说道:“金国现在的状况跟咱们差不多,他们的皇帝不想打仗,金兀术又非得打仗。你们回想一下,岳帅之前是怎么个下场?” “嘶……” 岳家三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脊背发凉。 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应天府都是小事,倒是还有一桩事让兄弟颇为难受。” 听到李申之要向他们请教,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准备给未来的小舅子指点人生。 这里面张宪的年纪最大,资历最老,能力也最强。 身为地表最强岳家军的二号人物,时常代理岳飞掌控岳家军,地位堪比军区副司令,在他看来,李申之能遇到的难题,没有他解决不了的。 李申之看到张宪和岳云认真的模样,心中十分感动,说道:“官家让我去西北宣诏,怎么才能顺利履职?” “嗯?”醉酒状态之下,张宪和岳云貌似没有听懂这个复杂的问题。 李申之换了通俗的说法:“我谈和议的时候割让了陕西二州,官家让我去宣布这个事儿,我该怎么办才能不挨揍?” 这下俩人听懂了。 张宪问道:“需要打仗吗?” “不需要啊。”李申之不知他为何有这么一问。 岳云问道:“带兵去吗?” 李申之更是一头雾水:“宣个诏而已,带什么兵啊?” 张宪和岳云对视一眼,坏笑着一起摇头:“这忙我们帮不了。” “为什么呀?”李申之有些懵了,这不像是一家人的态度。 “我们只会打仗,不会搞政治。”合着俩人在这里等着,报复李申之刚才说他们不懂政治。 “你们……”李申之苦恼地摇了摇头,仰头干下一碗胡虏血,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岳银瓶布置完了婚房,凑过来吃点东西。见到大家欢乐的模样,好奇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岳云一副鬼机灵的模样,说道:“没什么,申之说他能搞死金兀术,我们正高兴呢。” 看着岳云一脸酒气,岳银瓶转问李申之:“当真?” 李申之拍着胸脯说道:“那当然。” 众人齐声叫好。 唯有李申之默默哀叹,真的就没有人关心我去西北的事情吗? 岳飞我都救出来了,搞死金兀术算什么? 但是让我去宣诏好难啊。 四十八、十里红妆 岳家的人很有喝酒的基因。 五个人,喝了十斤酒才算是作罢。要不是岳夫人派人来催他们回家,这些人怕是要还能再喝一斤。 岳家三兄弟摇摇晃晃地出了李府的大门,走自家的大门回家。 醉得再厉害,好歹也没忘了自己是从哪来的。 “咦?这地面好像变了。”一名优秀将军对环境变化天生的敏感性,让岳云在烂醉的状态下依然保持着警觉。 岳雷知道得更多一些,说道:“这是申之搞的水泥砖,能顷刻间修出一条路。” 张宪闻言猛地站住脚,摇摇晃晃地趴到地上,用手在水泥砖上又敲又抠:“这玩意能筑城不?” 同样作为一个优秀的将军,张宪瞬间便想到了水泥的正确用法。 顷刻间能筑一条路出来,那么一座城岂不是更不在话下。 “嘘……”岳云赶紧把食指放到嘴唇上:“这是申之的秘密武器,千万别泄露。” 张宪和岳雷神色一紧,忽然醒悟到用水泥筑城确实堪称国之大器,立马警觉起来,担心自己不小心说漏嘴。 三个醉汉彼此搀扶着,就像做贼一般悄悄回了自己家。 醉酒后人的行为,果然不能以常理去推断。 岳银瓶加入酒局的时间稍微迟一些,没喝多少,她的酒量不输几位兄长,只是微微上头罢了。等酒席散了,她走月门回的家,临走之前还特意去婚房转了一圈,检查检查看有什么遗漏之处。。 看到大家都走了,李申之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一脚踢开凳子,躺到地上就要睡觉。 纵观自己十几年社畜生涯,升职的时候陪领导喝酒都没这么醉过。 在大脑关机的前一刻,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天是废了,我要一觉睡到天亮。 …… 第二天清晨,李府早早地便开始张罗,张葱儿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忙前忙后。瞅空补了个妆,才算是稍稍遮掩了一些倦容。 大户人家的婚礼琐事太多,纵使她能力很强,也给累得够呛。 其实男女婚礼的事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不管是程序复杂也好,流程简单也好,亲戚们忙也好,闲也好,乱哄哄地闹上那么两天,都会圆满结束。 准备得再充分,也总有疏漏的地方。准备得再仓促,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双方家长通事理,婚礼也都会圆满完成。 李申之揉了揉眼睛醒来,感觉有些头重脚轻,走路发飘。 昨晚喝了那么多,得亏是酿酒的师傅继续改良了胡虏血的酿酒工艺和配方,要不然今天都下不了床。 床边摆着毛巾牙刷,还有一盆温水,餐桌上摆着李申之最爱的豆浆油条。 李申之习惯性地端起豆浆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开始洗脸刷牙。 这紧张而熟悉的一幕,让他忽然想起了曾经起早贪黑上学的日子,妈妈总会给他提前准备好所有。 李申之喜欢吃豆浆和油条,还是小时候留下的习惯。倒不是说有多么地美味,而是把油条掰开泡到豆浆里,三口两口就能干完一大碗,吃得又快又顶饿。 吃饱喝足,洗漱完以后,李申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看到屋内多出的流星锤和石锁,忽然觉得很魔幻。 走到石锁旁边,两手交叠握住被三代岳家将盘得漆黑的把手,半蹲马步,轻轻一拉,石锁纹丝不动,显然分量不轻。 搬重物之前,最好用不同的力道多试探着搬几次,等试到了合适的力度,再一举搬起来,不然容易闪了腰。 紧跟着,李申之双膀一使劲,“嘿”地一声,将石锁提了起来。 他的力量也就仅仅能把石锁提起而已,胳膊再也无法拉回丁点的弯曲。 拿起来不容易,放下的时候同样不简单。为了不让石锁把地面给砸烂,李申之浑身紧绷,缓缓地把石锁放到了地上。 练过力量的都知道,重量练习中最怕的就是慢动作,那玩意更累,更讲究控制力,比爆发力难多了。 就这么简单地耍了一趟,李申之已经微微发汗,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吱丫一声推开门,忙碌的丫鬟们终于发现了他。 “八郎起来了,快来啊。” “快去通知张管家,八郎起来了。” “八郎起来了呀?我去喊姐妹们过来。” 一个丫鬟一声大呼,呼啦啦地跑进来一大群丫鬟。 她们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物事,有衣服有帽子,有梳子有篦子,有扑粉有眉笔,甚至还有人拿着胭脂。 不一会儿张葱儿也踩着风火轮跑了进来:“动作都快点,官家一会就来,不能失了礼数。” …… 御街之上,赵官家领着几个内侍和禁军侍卫,冯益跟在身边,一身红装常袍,乘着马车向北缓行。 临近过年之际,赵官家的出现把喜庆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赵宋的官家自古就有与民同乐的传统,赵构也想趁着这次给李申之主婚的机会,来御街上走一趟,向百姓们宣誓国泰民安的现状,也为自己留下一笔爱民如子的名声。 百姓围在两边欢呼雀跃,全然不顾以往见了官家不许大声喧哗的禁令,而赵构也掀起马车的窗帘,慈祥地朝百姓们挥手招呼。 赵构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自信过。 国家的外忧内患统统解决,至少是暂时地压了下来,让赵构难得地睡了几天好觉。 颠沛流离大半生的赵构,只想好好当他的“宋文帝”。 大家都别折腾了,休养生息多好啊,无为而治不香吗?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不要打仗,永远不要打仗。千万不要打仗。 瞧这热情的百姓,天下都多久都没有普天同庆了,百姓们也该过几天安定的日子了。 与金国的和议已经达成,国书上都用了宋金两国的印,就等着金使回过之后向大金皇帝复命,然后就能迎三圣归国。而国内在抗金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几个军阀势力,也都纷纷瓦解,只剩下一个张俊还在中枢,来年再找个理由让他回家。 赵官家还有一个意外之喜,那就是秦桧的毙命。在金国的扶持和赵构的纵容下,秦桧已经逐渐把控了朝堂,隐隐之中侵犯了皇权。李申之能除掉秦桧,也算是祛除了赵构的一块心头大患。 万般皆好,唯独一想起渊圣皇帝赵桓也要回来,赵构心里就有点恶心。 当年赵构出使金国的时候,赵桓不顾赵构生死悍然发动对金的进攻,使得赵构差点命丧黄泉。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报了这个仇呢? 至于赵桓会抢皇位,赵构从来没有担心过。不管是军权、政权、还是民心,赵构全都牢牢地握在手中,只要赵桓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直接一杯毒酒包邮。 但是赵桓如果真的老老实实地当个富家翁,难倒就让他这么逍遥地过完下半生吗? 鼠肚鸡肠的赵构不能忍,得想一个办法治治这家伙,最好能治得他生不如死。 赵构一边在马车上与百姓们打着招呼,一边发散思维想着该如何处置他那个混账哥哥。 不如给渊圣皇帝封一个虞国郡王,把他打发到外面去? 虞城县是应天府下属的一个县,等赵桓回来就让他去虞城县就国。既然是李申之擅自主张迎回了赵桓,那就让这小子亲自去伺候这个渊圣皇帝去。 等李申之与赵桓之间发生了矛盾,他这个当皇帝的再居中协调,到时候想打谁的屁股就打谁的屁股,一个小小的布置就能同时拿捏住两个人,一箭双雕。 真是个天才的想法。 赵构忽然灵光乍现,感觉自己解决掉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嘴角的笑意更甚。 两边的百姓看到官家笑了,气氛被推到了更高的高超,一时间无数人朝官家的马车扔着鲜花,山呼万岁。 赵构面色潮红,他也高超了,激动之下准备要站起来与民同欢。 忽然一个颠簸,让赵构刚刚抬起来的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差点出洋相。 赵构轻声叹道:“等开年以后,好好修一修御街吧。坑坑洼洼的,百姓们走起来也不方便。” 那时候修路,需要从山中凿石,然后通过人挑手搬地运到临安,再一块快地铺到路上,着实不是一项小工程。 开封府虽然修的好,那也是从后周立国之后修了好几十年,等到大宋建国之后继续完善,前前后后倾尽全国之力修建了上百年,才初具规模。 临安的城建工作,任重而道远。 赵构的话是对窗外的冯益说的。 官家这次出行专门带上了冯益,一来是因为冯益与李申之交情不错,又是李申之的上司,于情于理,冯益原本就要去一趟李府庆贺。二来,赵构将身边的内侍换了一圈,还是觉得冯益最贴心,今天是去办一件喜事,还是带上冯益这个老搭档舒服。 明面上,冯益领着皇城司的兄弟们负责安保工作,其实还干着自己的老本行,伺候赵构。 冯益听弦知音,说道:“好叫官家知道,这御街已经是临安城里最好的街道了,就连张相公家门口的石头路都不如这御街。官家若是有心,不如把整个临安城的主干道全都整修一遍。” 那石头路虽然看上去挺好,但是效果着实差强人意。前些天赵构刚走过一趟,竟然发现自己还有晕车的毛病。 当年被完颜宗弼搜山检海的时候都没那么难受过。 既然天下已经太平,基建就要按照百年大计的标准去做,自然需要调集上好的石匠来临安修御街。至于周边的小路,倒是可以暂时稍微将就一下,留给子孙们去慢慢完善。 赵构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就交给你去张罗吧。” 这么个肥缺,得留给自己人。 …… 话说赵官家在御街上走了一大半,远远地便看到了迎接他的人。 下瓦子,众安桥边的兴庆坊。 李府的李维夫妇,李申之,还有李府上下一众人等站在一边。岳府的岳飞夫妇,张宪、岳云、岳雷等人站了一排,候在另一边。 岳银瓶作为新媳妇,不适宜参与这样的场面,悄悄地打扮成了一个小厮,混在了李家的队伍中凑数。 不是因为她调皮,而是李申之说了,这一迎,要兑现她三个条件。 也不知是不信任李申之这个大嘴巴,还是非要亲自体会一下盛大的气氛,岳家二娘竟然胆大包天地选择了乔装打扮,蒙混着亲自来参加。 李申之略微抬了抬下巴,遥指远处的御街:“你看,十里红妆。” 岳银瓶远远望去,果然整个御街之上全都搭着红布,挂着彩旗。 今日结婚的人很多,原本挂红布的人就多。当百姓们得知官家要亲自去给大英雄李申之和大英雄的女儿岳银瓶主婚,御街两旁的商户和百姓们,自发地在自己门前挂起了红布。 十里御街,十里红妆。 今天的心情是红色的,颜色是红色的,整个临安城,都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岳银瓶打小就像假小子一样厮混,觉得自己从来不会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动心。那日在张府跟李申之提条件,其实更多的是赌气惩罚这位前纨绔子弟。 当她真的身处其中的时候,沉寂多年的少女基因爆发,情不自禁地就沦陷了。 满眼直冒星星的岳银瓶,不自觉的挽住了李申之的手臂,只想就这样永远地看下去。 官家马车临近,众人山呼万岁,迎接赵构。 “众爱卿,免礼。”赵构心情很好,说道:“李申之,你上前来。” 岳银瓶放开李申之的胳膊,李申之脚步坚定地来到了赵构马车之前。 赵构看到李申之龙行虎步的姿态,坚韧不拔的神色,大赞一声:“好一个国之栋梁。” “来,”赵构拍了拍马车旁边的座位,说道:“按照民间的习俗,今天你是新郎官,你最大,坐到这里来。” 李维正要推辞,“不可”两字还未说出口,李申之先动了。 李申之抱拳道:“谢陛下!”朝着马车而去。 众人一阵惊呼,议论纷纷。 “这家伙不会真的跟赵构坐一辆马车吧。” “那可是龙椅啊,他李申之竟然敢去坐,不想要脑袋了吗?” “申之糊涂啊……” “这小子,倒是有些胆识。” 四十九、贵还是便宜 却说赵官家一路从御街走来,看到安居乐业的百姓们,回想起这些年达成的种种小成就,变得心情大好。 等看到意气风发的新郎官之后,竟然一时兴起,邀请李申之共乘马车。 再说那李申之,一点都不客气,一声道谢之后便跳上了官家的马车,单腿蹲下,屁股坐在右脚的脚后跟上,双手分别扶着两个膝盖,宛如军训时的单腿蹲坐一般。 能上官家的马车,已经是无上的殊荣了,若是真的不识趣地跟赵构坐了同一把龙椅,恐怕自己也要进赵构的黑名单了。 赵构看到李申之知进退,蹲坐在自己的身前,心里对李申之的满意更深了几分。 仿佛军训一般的蹲坐,腰身挺拔,竟然有一股威武之气,赵构高兴地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好好干!” 心里的暗语却是:朕给在应天府准备了一份大礼等着你。 非常满意的赵官家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趁势就把手搭在上面。 夯土的御街不甚平整,他想要扶住李申之,帮他稳定重心。蹲坐的时候重心不容易把握,若是李申之在颠簸之下不小心摔一跤,他这个当官家的人脸上也无光。 可车子只在拐弯的时候颠簸了一下,李申之的身形便稳如老狗,一晃都不待晃动。 马车走动的声音也从“嘎吱嘎吱”的摇晃声变成了“滋”的稳定声线。 “咦(去声)”赵官家觉得奇怪,说话之时都有些得意忘形:“这地咋恁平整哩?” 冯益在窗边赶紧应道:“好叫官家知道,这李府门前的路仿佛石头路一样,端地是平整。” 官家坐在马车上,视线被车框和车夫所遮挡,没能看到地面的变化,说道:“张相公家门口也是石头路,咋没这么平整?” 当日走在张相公家门口的丐版石头路上,差点把自己给颠吐了,赵官家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我滴乖乖,”冯益将惊讶的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说道:“整条路就是一整块的大石头,臣从未见过如此平整的道路。” 就算是当初北宋开封城里的皇宫,耗费无数石匠雕琢的地面,也能看到一条条的缝隙。反观李府门口的这条水泥路,竟然整条街都连成了一整块,中间连条缝隙都没有。 其实中间还是有缝隙的,那是李申之为了防止水泥路面热胀冷缩之后开裂,专门留下的伸缩缝。 只不过这种缝隙,满眼都是小星星的冯益选择性地无视。 赵构也颇为惊疑:“申之,这是何故?” 只要是个智商正常的人,都能猜到这是李申之搞出来的新鲜玩意。 李申之说道:“回官家,这叫水泥。其状如干粉,用时以水调成膏状,间和秸秆竹片,随形而敷,干后坚硬如石。” 不得不说刚刚铺好的水泥地面非常地有卖相。 未经风化和磨损的地面光洁如镜,远远望去宛如湖面一般,马车走在上面犹如在冰面上滑行,那润滑的感觉让人上瘾。 官家点头之际,心中颇有些遗憾。 官家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将水泥理解成了糯米浆之类的东西。 古人早就学会了拿米浆当粘合剂,用来筑城,其效果类似水泥。用糯米浆当粘合剂筑城虽然代价高昂,但是能保证其百年不坏,千年不倒。 当筑城的人和验收的人互相拿命监督的时候,筑城是一项不计成本的活动。 如果验收的人将刀子插入城墙缝隙,斩工匠。如果插不进去,斩验收的人。 赵构之所以摇头,是他觉得李申之是一个败家子。为了在婚礼上炫耀一波,不知花了多少个鬼见愁才铺了这么短短一条路。 原本还打算把御街也铺成这个样子,想到糯米浆的高昂价格,贵如一国天子的赵官家也得打退堂鼓。 若是整个御街都用糯米灰浆铺路,国库恐怕要崩溃。 赵构的手依然按在李申之的肩膀上,说道:“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节约,门前这样的路,以后还是不要再筑了。” 虽然没有怪罪李申之的意思,但是劝诫的意味很明显。 抛开地位,赵构时年三十五岁,年龄上也堪当李申之的大哥哥,有资格劝诫他几句。 李申之听着前半段的时候,宛如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等赵构说完,才明白赵官家误会自己了。 李申之说道:“好叫官家知道,这水泥的造价十分低廉。这条街铺下来,其花费也就是一个没奈何。” “嗤……”赵构被逗得一乐,笑着复述道:“没奈何?一千两银子?” 这样的造价着实让赵构有些惊讶,太便宜了。 “冯益,随后你仔细查勘一番,造价如果真的可控,修御街的时候或可用上。”赵构越来越觉得自己提拔李申之,是这些年来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这小子总是能给他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如此神技,想必所需时日不短。等到年后慢慢谋划,等到御街修好之后,再把周边小巷也逐一铺设,有个三五年时间应该能完成吧?”赵构这是在给冯益下任务,给了他一个完成任务的时限。 冯益说道:“好叫官家知道,据臣所知,这条水泥路的铺成,只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赵构惊讶得扶着车窗差点站起来:“速度这么快吗?” 如果铺成李府门前的这条路只需要一晚上时间,那么铺成御街岂不是三五天就成? 要是再动用上禁军的人力物力,不计成本地铺设,岂不是年前就能完成御街的整修,极大地增加临安城的颜值,让绍兴十二年这个划时代的新年更有纪念意义。 赵构抚在李申之肩膀上的手微微颤抖,李申之感受到了赵构的激动。 怕赵构想多了产生误会,李申之赶紧解释道:“禀官家,这水泥铺设的时候虽然快,但是制造水泥却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是整个流程全都算下来,铺这样一条路怕是得一个月时间。” 赵构听了,心想:果然如此。天下哪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道理很好懂,挖泥烧砖需要一个月,垒房子只需要一天。 “冯益,此事就交办于你,日后多与申之交流。”赵构下了个定论,便不再纠结于此。 “遵命!”冯益答应之时,目光透过车窗看向了李申之。 李申之和冯益笑眯眯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珠子里看到了遍地的小钱钱。 五十、哥哥给力 用水泥修御街的话题,仅限于李申之、赵构、冯益三人知道。 冯益这些年为赵构敛财不少,一遇到这种事,他总是喜欢交给冯益来办。 当三人已经敲定御街修筑计划之后,随行的众人才发现地面的神迹,在一旁啧啧称奇。 “李文林果真奇思百出,能修出如此平整的路,可比张相公家门口的那条路好上百倍。” 张浚张相公也跟在队伍里,只是戴着新幞头没被人认出来。见有人诋毁他,也只好假装没听见,默默地赶路。 “听说张相公家门口的石头路修了六七年,前后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张相公怎么会花银子呢?全都是找的京城禁军干的活儿。那工程量,要是放在普通人家,怕不得用上几十个没奈何。” 张俊张相公远远地听到众人议论之声,也变得一脸黑线。 “李文林又是搞胡虏血,又是搞茉莉茶的,真不知赚了多少钱。” “你没听说‘鬼见愁’吗?李文林家中的鬼见愁可都是金子,我听我家在茗香苑干活的小舅子的拜把子兄弟的亲姐夫收的干儿子说,李文林家里的鬼见愁比张相公家里的没奈何都多。” 说话之人故意捏着嗓子,换着腔调。 大家全哦度穿着礼服,戴着幞头,远远看去也分不清谁是谁。 当带上面具之后,人们吹牛皮的水平至少能提高三成。 “也不知修这一趟街,花了多少时间?记得前些日子从这里路过,还不是这个样子。” “你前些日子路过,我前天路过还不是这个样子。” “难不成,这是一夜之间建成的?”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我昨夜路过这里,刚好见证了这条路的诞生。” 有目击者出现,立马吸引了周围好几个人的围观。 距离近的纷纷凑过来听他讲解,距离远的也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唯有李府和岳府的人们,昂起了高傲的头颅,看着别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暗爽。 水泥街并不长,只一会就到了李府的门口。 李申之先于赵官家跳下马车,站在一旁。 冯益凑上前来,搭着赵官家下了马车。冯益半跪在马车旁边的位置恰到好处,赵构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很舒服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下车之后的赵官家左右看了看,算是与周围的爱卿们打过招呼,微笑着迈入了李府的大门。身为帝国的皇帝,不论去到哪里,他都是走中门,坐上座,早已成为习惯。 趁着官家进门,客人们乱做一团,岳银瓶找了个机会偷偷开溜。 她是今天的新娘子,得赶紧回去穿上嫁衣,因为新郎马上就要去迎亲了。 女子的嫁衣穿起来颇为繁琐,纵使有两三个丫鬟伺候着,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穿妥。 就这还是岳府不甚讲究,真要换做讲究的大户人家,光是梳洗穿衣就得两个时辰,天还没亮就得起来打扮。 等官家进了大门,李申之正要跟进去,却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 一回头,看到张葱儿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小腹微微隆起的童瑜,二女满脸焦急之色。 李申之暗道不好,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张葱儿说道:“公子,乐班出了岔子,人没凑齐。” 婚礼的乐班讲究乐器之间的搭配,需要几个喇叭几个锣都有定数。 按照寻常规矩,往往都是整个乐班接下一套活儿,乐班自带人马和乐器。除此之外,乐班还配着几个学徒平日里打杂,关键时刻当替补,从未出现缺人的情况。 一支口碑好的乐班,职业素养非常高,接下的活儿一定会完成。哪怕是乐手重病,只要没咽气,都会坚持上阵。 之所以出了这么一档子缺人的事儿,还要从童瑜说起。 按说童瑜也是好心,他瞧不上走江湖的乐班,想着从酒楼里多请几个大把式,让乐班里每个位置的乐手都是临安城中数得着的高手。 经过一番运作,童瑜硬是靠着自己的人脉和能力,凑齐了这么一套全明星的乐班阵容。 谁知昨天还答应得好好的,大家还在一起排练了一次,今天就有两个大家缺席未来。 张葱儿通过自己的渠道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个人被秦熺给截胡了。 也不知那秦熺用的什么手段,反正现在是缺了一个吹笙的,一个敲锣的。 情急之下,张葱儿打算从自家仆役里面抓壮丁,临时凑齐这两个人。但是童瑜却死活不同意。 童瑜的原话说道:吹笙的好说,因为一个乐队有三四个吹笙的,大不了装装样子,当个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但是敲锣的人万万马虎不得,必须得是个大把式。 专业音乐人出身的童瑜,深知敲锣的重要性。敲锣看似简单,看上去不过就是拿个锤子哐哐猛怼,但要是让一个门外汉来敲锣,分分钟能把乐班给敲得散了架。 节奏是一个乐队的灵魂,而锣掌控的正是节奏。 这时,赵不凡凑了过来,很是熟稔地一把搂住李申之的肩膀:“新郎官今天很出风头么,竟然坐上了官家的马车,哥哥当了一辈子皇亲国戚都没这么风光过。” 李申之尴尬地一笑,说道:“哥哥见笑了。” “咦?”赵不凡发现气氛不对,来回扭头看了看李申之和张葱儿、童瑜三人的脸色,说道:“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瞧着你们脸色不对劲啊。” 张葱儿心中一动,便打算跟赵不凡说一说情况,看这位大少爷有没有办法解决。 要说起在临安城的关系网,还得是这种老牌的皇亲们厉害。 别看那些富商们平日里闹腾得厉害,仿佛临安城里皇帝老大他们老二似的,真到了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的不靠谱。 张葱儿正要说,忽然想起了李申之也在场,说话之前先用眼神征询着李申之的意见。 李申之心念一转,并没有逞强,而是跟赵不凡说了实话:“实不相瞒,兄弟确实遇到了点难处。原先预定好的乐班乐师,今天有两人有事来不了,这乐班便无法凑齐。眼看着马上就要出发迎亲去了,这乐班却又凑不齐,兄弟正发愁呢。” 五十一、少见多怪 却说李申之凑不够乐班人数,正在苦恼之际,赵不凡凑了过来。 赵不凡恨恨道:“什么乐师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连李文林的场子都敢爽约,看我回头扒了他们的皮。” 别看赵不凡在李申之面前哥哥长弟弟短的,这伙计在临安城的黑道上也是有一号的人物。 李申之说道:“从兄弟打听来的消息所知,他们也是受秦熺的胁迫。且不说他们,眼前这可怎么办?” 知道正事要紧,秦家和乐师的账只能随后再算。赵不凡暂且压下心头怒火,说道:“不知兄弟乐班里缺的是什么?” 李申之说道:“一个吹笙,一个敲锣。” 赵不凡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兄弟若是不嫌弃,哥哥给你吹笙如何?” 李申之大惊失色:“这可如何使得,怎能让哥哥行此贱业。” 文人懂音乐的不少,爱玩乐器的也很多,但是从未有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乐器,当个乐师。 那时候的文人十分爱惜羽毛,吃不起饭的时候也不会上街去卖字卖画。 早点落魄时卖过字画的文人,等自己中举发达以后,甚至还会找到原先的买家,把自己早年卖出去的字画收回来销毁。 文人之爱惜羽毛可见一斑。 赵不凡虽不以文人自诩,却是货真价实的顶级贵族,爱惜羽毛比文人更甚。他在乐队里吹笙,其身份落差之大,大概相当于一个高官去给某人当家政,擦窗户刷马桶。普通人如何消受得起? 见李申之一直推辞,赵不凡面色不悦,说道:“事急从权,莫非兄弟信不过哥哥的把式?” 李申之不知该如何接话,童瑜说道:“临安城谁不知赵大郎吹得一手好笙,只是我等凡夫俗子等闲难得一见。” 见到童瑜肯定了赵不凡的演奏水平,赵家哥哥也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李申之心中一暖,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让赵不凡充任乐队中的笙手。 难题解决了一半,张葱儿面露喜色,说道:“现在还差一个敲锣的。” “这有何难?”赵不凡一把扯过来一个半大小子,正是赵瑗。赵不凡说道:“这小子是个敲锣的好把式,临安城中都难得一觅。” 自从开封议和回来之后,赵瑗便与赵不凡走得很近,与李申之走得也很近,俨然成了赵不凡和李申之的小跟班。 李申之看着赵瑗坚定的眼神,又见童瑜点了点头,肯定了赵瑗的水平,终于放下心来。 朝着二人拱了拱手,李申之说道:“大恩不言谢,日……” 赵不凡一把推开李申之的双手,说道:“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快去准备吧。”然后对着张葱儿说道:“张博士快引路,带我们去乐班先热热身去。” 官家进门的同时,赏赐了贺礼。金银绢帛自不必说,还专门赏赐了一条犀带,华美更甚从前。 轻轻抚摸着犀带,李申之感慨万千。 犀带大概是他和这个世界最初的联系了吧。从当初因为一条犀带差点丢命的纨绔少年,到现在成了临安的大英雄,皇帝的宠臣,岳飞的女婿,济公的大哥,陆游的偶像,前后不过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时间就能改变这么多,也不知三年后的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度过。 官家送罢贺礼,前来祝贺的各方人士才纷纷送上自己的贺礼。 好在李纲当年置办的产业颇大,不管来多少人,送多少贺礼,全都可以妥善安置。 正当账房热火朝天地登记贺礼之时,忽然来了一群和尚,一路敲着木鱼念着法号走上了水泥路。 有正在送贺礼的人,趁着排队的功夫回头看了一眼,惊讶道:“那是灵隐寺的师傅,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没听说哪家要作法事。” 一起排队的人虽然互相不认识,但并不影响大家一起吃瓜,附和道:“竟然还是灵隐寺的慧远大师,等闲人家可请不到。” 街坊们看得一头雾水。 灵隐寺的慧远大师亲自下山,这样的阵仗普通的小富豪都请不起。在这附近,也只有岳府和李府有这样的资格。 但是岳府和李府今天办的是喜事,没道理请和尚来念经。 从来没见过婚礼上请和尚的。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慧远大师牵着李修缘,后面领着几个和尚直奔李府而来。 李申之正在院中张罗,门口只有个小管事招呼客人。 那管事露面的时候不多,不认识慧远大师,也不认识李修缘,只看到一群和尚走来,心中有些不悦。 好在东家提前给他准备了不少银子,就是用来打发上门讨喜钱的人。 在这个管家看来,和尚跟乞丐一样,都是喜欢说上几句吉利话,上门讨喜钱的人。 慧远大师走到门口停住脚步,没等管家说话,身边便有一个和尚上前拜门,递上了一张帖子。 管家接过帖子一看,竟然是一份贺礼的单子。 原来师傅们是来参加婚礼,而不是讨喜钱的。 换句话说,这些师傅们今天是来当客人的。 “咦,这和尚怎么也来参加婚礼?”看到和尚们进了李府的大门,有人少见多怪还不自知,大声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这那就不懂了,相传前朝大唐时期,和尚还要当主婚人哩。”马上就有人反驳他。 见识短的人还要反驳,马上就被人岔开话题,有人搂住他的肩膀推进了后院。 大喜的日子都要说吉利话,哪有专门来抬杠的道理。 听到过客的几句聊天,李府的小管事打消了心中疑虑,接过礼单之后把和尚们迎进了李府。 来者都是客。 送走了和尚,又来了一波客人,临安府学的士子。 以韩平和陆游带头,范成大、杜陶等人紧跟其后,还有几十个府学的士子集结成团,宛如游行的队伍般声势浩大,一同来李府祝贺。 士子们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作为临安大英雄李申之的同窗同学,他们也与有荣焉。 尽管并没有跟李申之真的同窗学习过,有的人甚至还没有混到脸熟,但他们都吃过李申之的大餐,一起喝过酒,一起勾栏听过曲子。 这么说起来,好像比同窗的情分更深一些。 五十二、吃瓜吃到撑 却说临安府学来了许多士子前来祝贺,士子们人数虽多,却没引起大家多大的注意。 在临安各方人士眼中,这些士子不过是一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而已,没甚值得关注的点。 但是接下来送贺礼的人,却让他们又畏又恨。 来的是金国使者,邢具瞻。 邢具瞻领着几个使团的随从,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之下,雇了一辆马车拉着贺礼来到了李府。 李府的小管事是临安府本地人士,对金人有着不小的厌恶和恐惧。 看到金人使者前来,本着来者皆是客的最高指示,他弯腰拱手,小心应对道:“金国官人见谅,我家公子正在化妆,不能前来迎接。” 李申之在后院做着准备,马上就要到迎亲的环节。 邢具瞻赶紧扶着小管家的胳膊,自己也微微弯下点腰,说道:“当不起李爷亲自迎接,劳烦小哥登记了礼单,在下进去自寻个座位便好。” 小管事虽然惊诧,但是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他也来不及躲想,便顺势接过礼单清点礼物,再派人将金使迎了进去。 “金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礼貌了?”看到金国人的做派,老临安人表示很不理解。 “我看这个人应该是汉人,不过是给金人卖命罢了。咱们汉人都是懂礼数的。”有人敢怀疑,就有人敢解释。张嘴就来的胡说八道,不管说得对不对,至少听上去勉强能说通。 这时,有人笑着摇了摇脑袋,慢悠悠地说道:“你当那事金的汉人就好相与了?那金人之所以对李家八郎如此客气,还与前段时间的一个秘闻有关。” 满满地收割了一波好奇的目光,那胸怀秘闻的人没有继续卖关子,说道:“话说李家八郎在开封府舌战金国贵族,达成和议之后便打道回府,有两个金人使者随行,这邢具瞻便是其中之一。走时有两个金国使者,但是到了临安城只有邢具瞻一个,你们可知为何?” 断章断地恰到好处,有人忍不住好奇,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莫不是病死在了半路上?” 业余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说道:“哎,你说对了一半。那金使确实死了,但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李家八郎砍死的。却说当日使团走到了应天府,大宗正赵士褭要祭祖,那金国使者竟然对我大宋宗庙不敬,被李家八郎砍死了一个。” “哦……”听众们发出一声惊呼,表达了“果然如此”的情绪。 他们一点都不惊讶,连当朝宰相的脑袋都敢砍,更遑论一个区区金国使者。 业余说书人一时兴起,为了艺术效果把斩首之人张冠李戴,收效不错,得意洋洋地说道:“现在你们知道金国使者为何这么怕这李家八郎了吧?” 邢具瞻送完贺礼,隐约听到了众人的议论,好不尴尬。 只恨地上不能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正当金使邢具瞻尴尬得无地自容之际,音乐声响起了。 小碎鼓声“秃噜噜”地一响,赵瑗“哐”地敲了一声锣,万般乐器齐声而奏。 新郎要出门了。 热点一下子转移到了李申之身上,邢具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找了个角落隐藏起来。 拥堵的门口马上闪开了一条路,让乐班和新郎的队伍出门,看客们围在旁边品头论足。 “这个乐班不一般呐,这不是三元楼的那个谁么。” “哎,这不是熙春楼的那谁么,还有那八仙楼的那谁谁。” 名字到嘴边,就是喊不出来。 “哎,哎,哎……”一个看客不知看到了什么,使劲扯着身边人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大喊:“这不是那谁么,那谁,那……叫个啥来着,就那个吹笙的那个。”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人的目光一下去全都聚集在了吹笙的人身上。 “哎唷,这不会是赵家大郎吧!”有人认出了赵不凡,却依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赵不凡那是什么人?堂堂顶级二代。 竟然跑到这里来给别人乐班吹喇叭? 众人议论的声音传到了赵不凡耳朵里,这伙计不但没觉得尴尬,反而脸上笑容愈甚,吹得更加起劲。 俺给自家兄弟吹喇叭,俺骄傲。 融入了赵不凡感情的笙声,愈加欢快动耳。 “早就听说赵家大郎吹得一把好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资深票友在场,凭借自己专业的鉴赏力,肯定了赵不凡的身份。 刚才一惊一乍的出瓜看客忽然又是一阵惊呼:“快看快看,当头敲锣的那个,难不成也是个贵人?” 早有人认出了赵构养子赵瑗的身影,只是没人敢随意置喙。 赵瑗是大宋国理论上的准太子,其身份颇为敏感。 老百姓自然不敢随意对皇储评头论足,政府官员更是不敢随意表现出政治倾向,以免落下日后被人打压的口实。 赵瑗不失时机地回眸一笑,站在身后的内侍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帝国的皇储,大宋国的准太子,竟然给李申之敲锣! 吃瓜群众们见状,终于实锤了赵瑗的身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吃了这么多瓜,看官们直呼过瘾。 反倒是新郎李申之跟在乐班的后面,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无人问津。 已经送上帖子和贺礼的人,跟在乐班的后面出了李府,打算去岳府继续吃瓜。 还在排队等候的人焦急地直跺脚,只恨前面的人办事效率太慢。他们频频回头观察迎亲的队伍,祈求他们在路上走慢一些,让自己少漏几个瓜。 出门之际,又遇到了几个重量级的人物,只不过已经勾不起众人吃瓜的兴趣了。 比如说韩世忠韩相公,只是跟众人随意地拱了拱手,走到李申之身边,低声说道:“八郎慢些走,待迎亲归来之后,老夫有事相求。” 只递了一句话,韩世忠自顾自地进了内院。 若是韩世忠早一刻钟来跟李申之打招呼,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惊呼,算是一个大瓜。然而名场面接二连三地出现,吃瓜群众的吃瓜阈值已经被刷高了许多,寻常瓜已经赚不到他们片刻眼球。 只有李申之惊讶地望着韩世忠的背影,不知这位老将军到底有什么事,竟然能求到自己头上。 五十三、一夫当关 新郎迎亲的队伍已经出发,前来送贺礼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无非是些朝堂官员,皇城司和禁军中与李申之相好之人,还有李清照等临安士人上门道贺的也不少。 来的早的都是李申之的铁杆盟友,还有一些来得迟的倒也不是故意怠慢,实在是今天临安城中结婚的人太多,他们需要赶完一场再赶下一场。 盼了许多年终于盼来了和平,这些从开封逃到扬州,从福州辗转回临安,颠沛了大半个中国的百姓们,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安定下来,开始慢慢雕琢自己的生活。 正好又逢上来年是个寡妇年,便都一窝蜂地集中在年前结婚。 这不,来李府道贺的人,也有匆匆放下贺礼便离开,还得赶去另一家道贺。 道贺的人这么多,其中有一人需要着重说道一番,那便是吴瑜吴才人,也就是赵构现在的后宫之主,准皇后。 按说皇室的都是自家人,官家赵构亲自到场并且赐下贺礼,官家的养子赵瑗同样代表自己道贺并送上贺礼,还亲自操刀上阵在迎亲乐队中敲锣。 父子齐上阵,身为后宫之主的吴才人也不甘落后。她的贺礼,是为了答谢李申之铲除假帝姬的案子,这是对她肃清皇宫的一次奖赏。 一人结婚能牵动整个临安城,堪称空前绝后,数百年来也就李申之这个集大气运之人了。 岳府和李府距离实在太近,迎亲的队伍一路磨磨蹭蹭,走三步退两步,才奏了一首曲子便到了新娘家。 吹笙刚刚进入状态的赵不凡正在兴头上,进了岳府也不停歇,继续吹着笙。 赵不凡是大佬,白道黑道都是大佬,他不停下来,旁人也不敢停,只好跟着一路吹吹打打,朝岳府纵深探入。 岳府在头道门设了账房,安排专人迎接亲朋好友。 等到二道门的时候,乐班被拦了下来。 只见岳家几个精壮小伙子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一脸坏笑地挡住了去路。 结婚么,都爱耍一耍,拦门挡路是常有的事。 通常拦住路,主要是为了考验结婚的人,给他们出个难题让其破解。 百姓们喜欢出个脑筋急转弯,粗鄙武夫们喜欢设个路障,文人们喜欢出个对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彰显了新郎的诚意,又表现了新郎的智慧。 不像某些地方,单纯地以红包较短长,粗鄙。 赵不凡领着乐班的人退在两边,把李申之让到了最前面。 李申之看到不怀好意的岳家众人,抱拳说道:“兄弟们,昨晚的胡虏血如何?”开口先套近乎,隐晦地口头贿赂。 岳云不买账,说道:“胡虏血不错,但是今天想要接走银瓶,得先过了俺们这关。” 李申之来者不拒,能跟战场无敌的赢官人岳云对线,让他燃起了斗志,叉腰站立说道:“今天怎么玩儿,兄弟们划出个道道来吧。” 岳云从背后抽出一条木棍立在身前,说道:“没啥道道儿,只要你能进去,就算过关。” 我过你大爷…… 李申之心中暗暗叫苦,一个战场无敌的岳云,一个六边形战士张宪,还有几个从小习武的岳家小伙,这让怎么闯? 别说自己闯不过去,就算把浑身是胆的韩世忠拉过来,他照样闯不过去,整个临安城就没人有闯过去的实力。 既然力敌不过,那就只能智取。可是智取又谈何容易?那岳家军本就是军纪严明,军中不乏智勇双全的人物,李申之原本就是智商平平的小社畜一枚,穿越了也没见智商飞涨,当真是进退两难。 李申之急中生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强项:嘴炮。 在临安城中,李申之至今保持着一项记录,嘴炮没输过。 要是能再来一个键盘,就更完美了,定能杀得岳家军溃不成军,直捣闺房。 找到自己的优势,接下来还要找到对手的劣势,李申之发动了第一轮进攻:“宪哥,咱俩是一伙的,你可要帮我啊。” 作为岳府中唯二的女婿,日后李申之与张宪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不妨现在先拉拢一下这个潜在的战友。 张宪面露苦笑,回头朝着身后的岳安娘努了努嘴巴,意思是自己也无能为力。 宪哥要是给你放了水,等回家之后有的苦头吃。 看到面前站了五六个人,从大龄青年到半大小子,李申之发动了第二轮攻击:“人多欺负人少是不是?你们要明白,从我李八郎的名号,就应该知道我李家的人也不少。现在行个方便,日后大家好相见。” 李家人丁兴旺更甚岳家,只可惜李申之的亲哥哥们都在福建老家。这次李申之结婚太过仓促,信还没送到老家,更别说老家来人了,无法给他助阵。 岳雷跟李申之年龄相仿,最有共同话题,回应道:“日后再说日后的事,你先把眼前的这关过了再说。” 李申之恨恨道:“今日谁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包他喝一辈子胡虏血。” 说完之后,他也知道这是很无力的一句话。指望拿胡虏血来分化岳家的几兄弟,简直是痴人说梦。岳家军本就以团结著称,根本不会受这些威逼利诱的影响。 李申之在门前叫阵,赵不凡看不下去了:“谁说我申之兄弟人少,我们这不都是申之的兄弟吗?” 赵不凡一吆喝,身后顿时响起了阵阵声浪,全都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人。这里面有宗室子弟,有灵隐寺的年轻和尚,甚至连易安居士李清照都领着丫鬟远远地看热闹。 围观人群的主力,是临安士子,这些士子们都是李申之的铁杆粉丝,自然鼎力支持。 李申之被身后的山呼海啸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乌泱泱一大片黑色幞头攒动,仿佛一群跃跃欲试的黑色袋鼠。 赵不凡来到李申之身边,俨然一副狗头军师的模样,指着岳府二门说道:“兄弟,咱们人多,冲吧?” 赵瑗也被勾起了少年心性,一脸激动地站在李申之身边,就等李申之一声令下。 打仗,永远是男孩子最爱,最容易上头的游戏。 李申之看了看身后的千军万马,忽然将军瘾上头,大喊一声:“兄弟们,冲啊!” 身后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好几十号人,还有好多人在外面挤不进来。 几十个人冲击岳家兄弟五人把手的大门,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要说上了真正的战场,李申之身边的几十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张宪和岳云两人就能拿捏得死死的。 可这不是打仗,大家和气为重,必然不会真的下手伤人。 正是摸准了这一点,李申之才敢率领众人冲锋,纯粹依靠人多的力量,把岳家五兄弟给推开。 岳云站在二门当中,看到来势汹汹的众人,巍然不惧。将手中哨棒横端起来,挡住门口,两腿一前一后蹲下弓步,大笑一声:“来吧!”(渣渣们) 五十四、调虎离山 却说岳云手持一根哨棒挡在门口,颇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临安士子们只听说过岳云的名号,并没有真正见过岳云的实力,仗着人多势众一窝蜂地冲向了岳云。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越是没上过战场的人,越不知道岳云的厉害之处。 前面几个冲过去的人,被岳云一一点倒,都没看清赢官人是如何出的手,只觉得迎面骨突然一下剧痛,便蹲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岳云的力道恰到好处,既让人吃痛,又不伤及筋骨。 被击中迎面骨的几个人连忙摆手认输,在同伴的搀扶下退居后方。 临安府学的士子们见第一次冲击失败,停下来商量了一番对策,组织起了第二轮冲击。 这一次上去的,是几个会功夫的人。虽然他们的功夫不能对岳云造成一丝的伤害,但却能保证自己在负伤之前,完成一定的战略目标。 这次出击的是陆游,他在迎面骨被击中的同时,抓住岳云手中的哨棒,牵制岳云的动作。 岳云不敢伤人,自始至终收着力道,十成的功力最多能发挥出三成。再加上陆游一身功夫原本就不弱,竟然让岳云着了道。 陆游顶着受伤的风险抓住哨棒之后,身后的士子们立马蜂拥而上,组成人墙朝里面推去,打算依靠人多的力量强行推进去。 若是在打仗之时,岳云抡起哨棒耍一个风火轮,即刻就能解掉眼前的危局。但风火轮杀伤力太大,极易造成伤亡,今日的场合并不适合。 陆游也是算准了岳云会有这样的心理,才领着士子们行此一招。 就在临安士子们以为得手的时候,只听岳云一声大喝:“住!” 双手横起哨棒搭在门框上,浑身肌肉虬结,双臂膨胀得宛如满月的婴儿一般,脚下生根狠狠地扎在地里,一人仿佛有着千钧之力,顶得临安士子们无法寸进一步。 张宪和岳雷见状,一人顶住岳云一个肩膀,三人组成了一道阶梯人墙,巍然不动。 双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未能将哨棒推动半分,僵持在了原地。 一炷香之后,李申之主动叫停,结束了这次的对峙。 虽然看上去是平局,但其实在这一轮的交锋中,李申之这厢落了下风,因为他们是攻方,岳家是守方,时间不在他们这一边。 累瘫的众人蹲在地上使劲地喘气,岳家的几兄弟也不例外。 李申之忽然灵机一动,将士子们召唤到自己身边:“诸位,他们都是战场上的猛将,蛮力是他们的长处,咱们要智取才行。” “你不是说对方智勇双全的吗?怎么又要智取了?”赵瑗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这么说。 因为李申之接下来所说的智取,跟他所想的智取不太一样。 李申之找了几个跟他身材相仿的士子,一同脱去了外衣,露出了颜色和款式均相同的内衬,再找来一块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双眼,用来扰乱岳家人的视听。 岳家是将门世家,能对付他们的必然不是普通办法。一套幻想分身,或许能有奇效。 紧接着,李申之派了其中一个士子穿上新郎的衣服去门口佯攻岳云,果不其然再次吸引了岳家几个好汉的注意力。 虽然他们知道这个穿新郎服的人不是李申之,却也不得不防。 而李申之则是离开了二门十米远,找了一处墙头跳了上去。 简单的一招声东击西,完美。 然而李申之刚爬上墙头,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直羽箭“笃”地一声,钉在了他的手边。 十二岁的岳霖站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地朝李申之挥了挥手中的弓箭。 李申之吓得一缩手,从院墙上掉了下来,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李申之的主攻失败,二门口的佯攻队伍也跟着撤了下来。 岳云放下手中哨棒,跟张宪说道:“咱们这妹夫,搞政斗有两把刷子,这打仗就不行了。” 张宪说道:“人无完人么,一个人只要能发现自己的长处,就有适合自己的战场。” 岳云点头道:“那咱们就扶持申之当官,在朝中策应咱们。至于这战场上的事,还得靠咱们兄弟。” 两个人在昨晚的酒席上就已经接纳了李申之,只不过他们并不觉得李申之能在岳家军中担任关键职位。 简言之,岳家人接纳了李申之,但是岳家军还未接纳他。 叔舅二人正聊着,忽然岳雷指着门外叫道:“申之出门去了。”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宛如睡衣一般的灰白内衬衣服,戴着一顶花幞头的人朝着门外跑去。 岳云皱了一下眉头,猛地醒悟过来:“糟了,他要去走小门。” 岳府和李府中间的那道小门,还是岳云一脚踹开,负责垒起来的,是以一瞬间便想到了那处小漏洞。 没等张宪回话,岳云说道:“兄长且守住这里,我去守小门。只要再守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输了。” 他们给李申之出的难题是进到岳府的院子里,并没有规定用什么方式进去。要不然也不会让十二岁的岳霖拿着弓箭守院墙。 然而岳云还是低估了李申之无耻的程度,从来没有迎亲的新郎再没有迎娶到新娘的时候,就走出新娘家的大门。 这样于礼不合。 而岳云口中所谓的一炷香时间,是指再多耽搁一炷香时间,就会耽误了迎娶新娘的时辰。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迎亲开玩笑。 时辰一到,他们肯定会放李申之进门,只不过那样一来,就说明李申之在这场较量中输了。 自己没实力通过考验,是别人网开一面才娶到了新娘子,李申之以后在娘家人面前也会低人一等。 张宪和岳雷两个人守门,虽然不如三个人的时候力气大,但是凭借二人的能力,支撑一炷香时间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岳云才敢放下他们,一个人去守小门。 李申之自然知道他们这样的打算,所以才会不计一切后果,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全都用上,想方设法地冲进去。 却说岳云刚刚离开,临安士子中忽然冲出来一组人,几个士子中间簇拥着一个穿灰白内衬的人冲上了院墙。 而第三组人则是冲向了张宪把守的二门,士子之中簇拥着一个身着新郎礼服的人,正是李申之。 五十五、谋官 “坏了!”张宪心中大叫不好。 虽然他还没猜到李申之到底是什么打算,但是一个沙场宿将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这一局输了。 李申之的团队分出去了两拨人,跟着他冲击二门的人不多,张宪完全有把握拦截下来。 在张宪眼中,李申之已经黔驴技穷,连小和尚都拉过来上阵凑数。 小和尚正是李修缘。 眼看着就要两军相接,李申之忽然一个横跳,从大门口闪开,佯装要翻墙过去。 张宪给李申之搞了个猝不及防,却又不敢离开二门口。他一旦走开,留下岳雷一个人,二门必然瞬间被攻破。 此刻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岳霖可以兼顾两处翻墙点,而他也做好了随时驰援的墙头的准备。 就在张宪一心二用,分神之际,李修缘几个箭步抢上,抱住了张宪的大腿。 张宪对小和尚不理不睬,崩紧了肌肉防备着士子们冲阵。一个半大孩子罢了,挂在腿上也不费什么劲儿。 殊不知精通医理的李修缘是个点穴高手。他紧紧地抱在张宪肌肉虬结如老树根一般的大腿上,一拳猛地砸在张宪膝盖髌骨下沿凹陷处,触发了张宪的膝跳反射,张宪的腿虽未弹出,但终归是受了些影响。 当张宪腿部肌肉稍稍软下的一刹那,李修缘伸手猛地一抠伏兔穴,张宪大腿一麻,跪倒在地。 利用张宪倒地短暂的窗口期,陆游一步当先推开了岳雷,士子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 李申之并没有跳墙,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岳家二门。 “多谢姐夫,这份人情兄弟领下了。”李申之回身一抱拳,接媳妇去了。 …… 赵官家坐在堂屋的正厅之中,岳飞和韩世忠一左一右陪着说话。冯益在一旁伺候着,杨沂中坐在下首。 按理说岳飞现在应该在岳府,官家专门把他从小门召唤了过来。 到场的文武之中,也就岳飞和韩世忠二人没有官阶,是卸任的将军相公,说话反而可以更轻松一些。 李申之迎亲的消息,一条一条不停地传到赵构这里,赵官家听得津津有味。 “岳家军果然名不虚传,张宪和岳云也是好男儿。”赵官家对岳飞的儿子和女婿赞赏有加,也算是对之前冤狱之事的一次心理补偿。 岳飞欠身拱手,高情商地应道:“能为官家效命,是他们的使命和福分。” 赵构看了看岳飞,眼神之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岳飞什么都好,智商高情商高,会练兵能打仗,就是喜欢动不动地撂挑子,让人心里不踏实。杨沂中虽然各方面都比岳飞差一些,但胜在贴心,能让朕心里感到踏实。 赵构又看向了韩世忠,问道:“韩卿,你觉得李申之能闯进那岳家二门吗?” 韩世忠很认真地想了想,双手还划拉了几下,仿佛真的在认真测算一般,说道:“臣以为,胜算不大。” 赵构也跟着点了点头:“战阵之上并不是人多就行。不管是岳云还是张宪,都是百战的将军,由他们把手二门,想必那李申之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 在职业军人面前,李申之就是素人一个,不被看好也是正常。 赵官家话说完,三人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发散到了应天府的格局上。 日后在应天府主政的人里面,最大的官是张浚,他的军事能力一滩稀烂,让他带兵还不如让手下的统制们各自为战,这已经成了大家的共识。而李申之同样是素人一个,不能抱有太高的期待。 那么,到底该如何去补强应天府的军事实力呢? 增兵派将是不可能的,别指望赵官家把自己身边的军事力量派去边疆,那样会减弱他的安全感。 而别个将军手下的人手同样调不动。 韩世忠抓住这难得一见的机会,进言道:“臣有一事请求官家,还望官家应允。” 赵构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韩卿何时这般客气了?你也是朝廷的相公,有话直说便是。” 韩世忠老脸一红,说道:“之前有个军中下属来找臣,想让臣给他安排个去处。臣张罗了些日子也没办成这事。现在应天府正缺人,臣想借此机会,恳请官家给他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能当上大佬的人,情商就没有一个低的,说出的话就是让人听着舒服。明明是假公济私的一件事,能被韩世忠说得这么光明伟岸。 赵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韩卿开口了,朕应下来便是。” 韩世忠虽然退出了执政中枢,但并不代表赵官家不重视这些人。恰恰相反,赵官家最重视的人反倒是这些闲置的人,他们才是赵构可以高枕无忧的最大仰仗。 将这些将军们雪藏起来,是因为暂时不用打仗了。真要到了重燃战事的时候,最先启用的依然会是这些将军们。 看到韩世忠给下属谋职位,岳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构看着岳飞,说道:“鹏举(岳飞的字)莫要着急,你岳家军的人暂时就不要动了。” 岳飞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服从领导安排。 而后赵构接着说道:“只要是没有官职的人,你看着安排一些吧。” 这便是答应岳飞可以暗箱操作给应天府安插人手,只要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军官,他岳飞可以看情况派到应天府。 岳飞离席作揖:“臣谢陛下。” 呵,说闲话的时候是官家,求人办事的时候就成了陛下。赵构在心中暗自吐槽。 一番闲聊,三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赵构不用派遣一兵一卒,就巩固了应天府的军事配备。 韩世忠替自己的部下谋到了职位。 岳飞也能光明正大地给自家女婿安排保镖。 完美。 这时,一个小黄门进来报信:“官家,那李申之打进二门去了。” “哦?”赵构有些惊讶:“当真?可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 岳飞和韩世忠也是这般想,他们知道李申之鬼点子多,闯进二门倒也不稀奇。但要说他能堂堂正正地打进二门去,说什么都不信。 小黄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李申之当真厉害,兵分三路支开岳云和岳霖,然后在二门口出奇兵,那守二门的张宪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倒地,然后李申之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二门。” 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还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岳飞脸色难看了起来。 把守二门的张宪和岳云是岳家军的核心精锐,今天竟然被一个素人攻破,岳家军脸面何在? 赵构听到有年轻一辈的军事人才崛起,哈哈大笑:“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看来这应天府的防线该是固若金汤了!” 五十六、新娘过门 却说迎亲的队伍进了二门,赵不凡领着乐班继续奏乐,这叫催妆乐。 意思是催着新娘子赶紧装扮好,该出门了。 按照平常的习俗,这催妆乐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新娘子早就装扮好了,就等着新郎上门迎娶。 殊不知岳银瓶刚刚回到闺房不久,化妆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出不了门。 李申之知道这个内情,便拉着兄弟们在岳府吃喝了起来。 按照流程,岳府需要安排人款待一番迎亲的队伍,只不过刚才被堵门的游戏给耽搁了。 女方款待迎亲队伍这个规矩,有着深厚的生活背景。那时候迎亲的队伍全靠两条腿走路,从夫家大老远地走到了妇家,又累又饿,必须得好吃好喝地休整一番,才有力气把新娘子接回夫家。 只不过岳府和李府距离太近,迎亲的队伍一点也不饿,也不累,全都争着抢着看李申之如何智勇双全地娶媳妇,大家才忽视了这个习俗。 李申之现在跟岳府要吃喝,也是为了给岳银瓶的时间更宽松一些。大喜的日子,何必搞得那么紧张。 岳安娘出面招待迎亲队伍,张宪跟在一旁打下手,表情略显局促。虽然他没有放水,但李申之是实实在在地从他那里突破了进去,还好巧不巧地岳云刚走就被突破。 张宪鬼使神差地腿软跪地,说他没有放水,恐怕连自己都不信。还不知道晚上会迎来岳安娘怎样地惩戒。 这就叫黄泥巴掉在了裤裆里,说啥都不管用,旁人就是要看热闹不怕事大。 岳云方才刚刚跑到小门口,就听到了二门失守的声音。 赢官人一拍大腿,懊恼地叫了一声:“完了(liao)。”干脆放弃了抵抗,领着佯攻的士子们从小门进来,一起上席吃饭。 两拨人不打不相识,不论丘八也好,士子也罢,都是爱国爱民的好汉子,坐下之后便开始互相攀谈起来。 士子们对岳家军十分崇拜,紧紧围着岳云打听战场上的风光,而张宪也一直向士子们打听读书的事,他在为岳家的三代目谋划未来。 岳家的第三代娃娃都有好几个了,抓娃娃的教育是一项大事,孩子们的启蒙和上学堂已经是摆在岳家面前,必须要解决的任务。 士子们对张宪的求教,有问必答,纷纷分享自己的读书经历,为岳家的子弟们制定读书计划。 好吃好喝之后,赵不凡领着赵瑗继续奏乐。 这次是真正的催妆乐,新娘子该出门了。 岳银瓶穿着一身霞披凤冠,是宫里的吴才人刚刚赏赐下来,只有宫里公主出嫁的时候才有资格穿。 鲜红的嫁衣绣着耀眼的金线,珠玉宝石点缀得熠熠生辉。 稍一走动,罗群左右摇摆,金步摇微微颤动,衣角的环佩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虽然盖着红盖头,遮住了容颜,却依然把李申之给看痴了。 如此美丽的仙子,就算是梦里都未曾见过。 新娘子婷婷袅袅地走过红毯,上了花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了岳府。 李申之骑上了一匹高头大马,身披彩带,捧着一朵大红花。 哪怕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也要像模像样。 这个环节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因为一双新人会撒好东西。 新人会撒一些谷子、豆子、草节祭告各路鬼神,图个吉利。 富裕些的家庭还会撒些铜钱,穷一些的人家撒不了太多铜钱,但是会撒很多果干。 李申之别出心裁,撒了许多用红纸包起来的糖块,引得一大群小孩子围在身边欢呼雀跃。 一个无心之举,让包红纸的糖块成了临安人结婚的新时尚,一下子就拉高了临安城中红纸的市场需求。 结婚么,要的就是个人气,尤其是小孩子这种纯阳至刚的人气,最是喜庆不过。 在水泥街上绕了一小圈来到了李府的门口,岳银瓶在娘家人的搀扶之下,跨过马鞍,跨过草束,跨过秤杆,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才进了洞房。 官家主持的婚礼,先拜了天地,再拜官家。高堂是岳飞和李维,最后夫妻对拜。 若是往常,女方送亲的人大老远地走来,男方需要好吃好喝地招待,让女方亲人吃饱喝足之后再赶路回去。 今日情况不同,送亲的人走了不到百步的路,压根算不上累。 岳家的几个小伙子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三杯酒之后,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扭头打道回府。 刚回到岳府,岳家的几个小子便从小门重新来到了李府,就连岳安娘和岳云的媳妇都跟着过来凑热闹,来吃李府的酒席。 岳府也有酒席,倒不是说岳府舍不得花钱,酒席档次不够,而是李府的酒席之上有一样物事,着实吸引人。以至于他们厚着脸皮重返李府,非要以李申之朋友的身份参加婚礼。 这一刻,他们不是岳飞的儿子,不是岳银瓶的兄长姐夫,而是李申之的朋友,哦不,是李申之的结拜兄弟。这样一来,就算是岳飞也没办法把他们赶回去了。 两家人在一起办婚礼,对李申之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在临安城中还是头一次。 从此以后,茗香苑便承接起了婚礼的业务,两家人坐在一起观礼逐渐成了临安城中的新时尚,这是后话。 却说那吸引人的物事,松软的触感,甜香的气味,入口即化的口感,让人吃上一口便欲罢不能。 蛋糕,最让人着迷的食物,李申之一直等到婚礼的当天才让此物面世。 别说岳府的人,就连赵构吃了一口都赞不绝口。 赵官家吃了一块蛋糕,还专门吩咐冯益,让他安排打包几份蛋糕,送回了宫里,让吴才人也品一品这人间美味。 至于其他人就没有打包的待遇。想吃随便吃,但要是打包就不行了。 李申之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大家都知道李申之惯用的套路——免费品尝,高价售卖。 从胡虏血从诞生到风靡的发展的历程来看,临安城又多了一个奢侈品。 只要过了今天,蛋糕便会在临安城中千金难求。 胡虏血的生产工艺虽然已经给了杨沂中,但是售价并没有降下太多。 这就是垄断的好处。只要市场的需求大于供给,那么卖方就可以制定出一个足够高的价格。 同样是因为杨沂中的存在,任何偷偷生产胡虏血的小作坊,都会从物理上消失。 根本不需要什么版权专利保护,杨沂中手下的八十万禁军,就是最好的市场秩序维持者。 李申之领着岳银瓶入了洞房,迎亲的法定程序就算是结束了。 只不过今天的李府,还需要做一件事:祭拜李纲。 等小夫妻在洞房中稍稍坐了片刻,李维便来招呼二人去祭拜李纲的牌位。 祭拜的心情是喜悦的,甚至带着一丝丝的炫耀。 就像小时候的自己考试考了满分,非要拿着卷子去父亲面前招摇一番,李申之也想向自己从未谋面的便宜老爹李纲祷告一番自己所取得的成就。 让李申之想不到的是,官家也亲自来给李纲上了一炷香。 赵官家也同样对李纲深怀感激之情,更加欣慰李家培养了李申之这么一个好儿子。 祭拜很快结束。 接下来,该闹洞房了。 五十七、闹洞房 刚进洞房的时候,还不能马上就开始玩闹闹,洞房里面有洞房的仪式。 满满一屋子都是跃跃欲试的年轻人,静静地站着看着。 依然是张葱儿负责流程主持。 她趁着迎亲的空档休息了一会,美美地吃了好几块蛋糕,还瞅空补了补妆,终于满血恢复,临安城头牌茶博士的排面相当亮眼,美颜的模样恰到好处地只比新娘子差一点点。 在张葱儿的主持之下,李申之和岳银瓶各自剪下一缕头发,缠绕在了一起,放入一个小盒子里,上好锁之后藏于衣柜之中。 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成为了结发夫妻。 当盒子锁上的一刹那,李申之看了一眼身边的新妇,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陌生,陌生得就像从来都未见过的人。 两个从来没有过肢体接触的人,就这样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她是临安城里的混世魔王。 “她是邻居家里的假小子。 “她曾经满心瞧不起曾经的那个李申之。 “她叫岳银瓶。 “岳女侠来了。 “李岳氏即将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想想满屋子的刀枪棍棒,李申之心中默默地呐喊了一句:我尊敬的女王陛下,你忠诚的骑士愿意为您效劳。” 仿佛听到了李申之的内心戏,岳银瓶抿着小嘴笑得很开心。 两人喝过了交杯酒,要把酒杯扔到床底下。 岳银瓶先扔,杯口朝上落在地上。李申之后扔,杯口朝下扣着。 “一正一反,大吉大利!”赵不凡领头叫好,然后不怀好意地嚷嚷道:“咱们帮着一对新人来玩一个小游戏吧。” “好……” 闹洞房,大家最喜欢了。 尤其是已婚的人,闹洞房的时候那叫一个欢实,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游戏玩起来根本没下限,想尽了办法折腾一对新人。 因为他们已经结过了婚,一辈子都不用再担心被闹洞房,不怕别人报复。 是以闹洞房也成了新郎新娘最为忌惮的环节。 赵不凡是此中高手,一开场便掌控了局面,从张葱儿手中接管了主持权。他看到李申之和岳银瓶都很紧张,很警惕,心中暗暗得意,故作和蔼地笑道:“咱们先玩第一个游戏,叫‘早生贵子’,也是送给咱申之兄弟和弟妹的祝福。” 一番话漂亮话,赢得了满堂彩。 李申之和岳银瓶没听出话里有什么毛病,便乐呵呵地准备参与游戏。 不多时,赵瑗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颗莲子。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新郎和新娘分别站在盘子的两端,然后新郎把这颗莲子吹到新娘的嘴巴里,由新娘吃下。 自古便用莲子来比喻孩子,女子吃下莲子蕴含着求子的朴素愿景。 “早生贵子”的小游戏看似没什么难度,但赵不凡却玩了坏心思。 首先那莲子就不是球形,而是类似于算盘珠的形状,周遭是个不规整的圆。一旦滚动起来,神仙也判断不出方向。 而赵不凡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盘子,竟然也是坑坑洼洼,没一处平底,更增加了游戏的难度。 李申之和岳银瓶对视一线,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站在盘子两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赵不凡见状,抬手按住了那颗莲子,说道:“既然是游戏,就得有彩头,输了得有惩罚,大伙是是不是?” 赵不凡说着单口,围观的全是捧哏,大声称是。 “给你们四次机会,头一次失败了,新郎背着新娘在房间里跑三圈;第二次要是还失败,新郎抱着新娘在房间里跑三圈;要是第三次再失败,那新郎就得趴在地上,让新娘骑在背上跑三圈。”赵不凡说完前三条,顿了顿,继续说道:“这要是连续败了四次,咱们得来个刺激点的惩罚。” 一说刺激,大伙就来劲了,嘘声口哨声四起,好像李申之必输似的。 赵不凡卖足了关子,说道:“要是连败了四次,那就让新郎和新娘互换衣服,好不好!” “好!”说到脱衣服,大伙只恨自己个子矮,看不到里面。 但凡能流传下来的规矩,都是在当初的时代背景之下,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闹洞房同样如此。 在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形式之下,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并没有太多的接触。 当小夫妻共度洞房之夜时,可能还会羞涩,会局促,会放不开手脚,甚至有人还会规规矩矩地睡到天亮。 于是乎亲友们便会发明一些小游戏,让小夫妻在新婚夜之前多一些肢体接触,放下一些羞怯,让俩人更热情一些,有利于早生贵子。 所以说,闹洞房的游戏总是离不开男女之事,荤段子频出,为的就是让羞涩的新人慢慢进入状态。 这才第一个游戏,最终惩罚就要男女互换衣服的程度,赵不凡今天也是有备而来,憋着大坏。 李申之看了看面前破烂的盘子,约莫一尺长。虽然盘底坑坑洼洼,但好歹还是一个平面。 李申之也算是个轻度的运动爱好者,肺活量不错,一口吹轻松吹灭一米开外的蜡烛。 一米有三尺,把一颗莲子吹走一尺的距离,应该不在话下,就看岳银瓶那边怎么接。 这个游戏的难点在于,莲子的周遭和盘子的底平面都是不规则的形状,一个控制不好,莲子就会从侧面滚落地上,导致游戏失败。 赵不凡还算厚道,给了李申之四次机会,全部失败才会让新郎和新娘互换衣服。不过他也没指望李申之能真的失败四次,只要失败一次,让这对小夫妻搂搂抱抱地绕房子转一圈,第一个目的便算是达到了。 李申之轻问新妇:“准备好了吗?” 岳银瓶轻启檀口:“好了。” “我来了。” “嗯。” 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吹,那莲子宛如被弹弓射出的石丸,竟然脱离盘子腾跃而起,朝着岳银瓶飞了过去。 岳银瓶常年习武,眼疾嘴快,瞅准了莲子的来路,一张口吃了进去。 完美。 看官们有气无力地叫好,分明是失望至极。 李申之和岳银瓶开心地相视而笑,默契得就像多年搭档一般,就差击个掌了。 赵不凡拍了拍手,给看官们鼓鼓劲儿,说道:“新郎新娘配合默契,功夫了得,日后必定能够攻坚克难,乘风破浪。只用了一次便完成了任务,说明新郎新娘在新婚之夜定能一击必中,早生贵子,是不是!” “是!” 赵不凡的一番漂亮话,让李申之头一次在自己的嘴炮功夫上感到了不自信。 短短几句话,立马就把看官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还成功地又把话题扯到了男女之事上。 还说什么今晚一击必中,反倒让小夫妻二人羞了个大红脸。 赵不凡说道:“刚才的游戏不过是热热身,接下来的游戏可就难了。” 一说上难度,大伙的情绪再度高涨,等着赵不凡好戏开锣。 赵不凡天生的表演天赋,先赚了一波吆喝,才缓缓说道:“这第二个游戏,唤作‘盲人摸象’。简言之,便是将新郎和新娘的眼睛蒙住,给他们摸对方的身体,摸到哪个部位就要说出那个部位的名称。说对了算是过关,说错了怎么办?” “用口含!”有嘴快的人已经接上了答案。 “说对了过关,说错了用口含。”已经有人留下了不争气的口水,仿佛能轮到他上阵似的。 游戏规则说完,闹事的看官情绪上到了高朝,岳银瓶的脸色却红成了苹果。 岳银瓶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闹洞房。 虽然这个游戏赢得有惊无险,但是男女互换衣服的惩罚措施,着实吓了她一跳。 第一局能赢下来,多少也有些运气因素。接下来的游戏能不能赢,她也没有把握。 当赵不凡说完了规则,李申之大概猜到了这个游戏的内核。 若说第一个游戏还有个胜负判定标准的话,那这第二个游戏压根就没有胜负,新郎新娘完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开始可能还会摸一摸鼻子眼睛来暖场,等到后面尺度就会越来越大。 比如说往新娘手中塞一个香肠,或者往新郎手里塞一块馒头。 那时候的夫妻也没机会婚前试性,肯定一错一个准儿。李申之倒也无所谓,大老爷们脸皮厚,就是苦了新娘子。 岳银瓶虽然没有李申之懂得多,但是她也隐约能感受到局势对她大大的不妙。 这种感觉没有来由,完全是一个将军的天赋,对危机的敏感。 面对危机,暴躁如火的岳银瓶自有她的应对方法,肯定不会是消极被动的防守。 兵法云:久守必失。 真正的防守,从来不是固守城墙,坐以待毙,而是时刻做好了反杀的准备,随时准备着主动出击。 岳银瓶打算主动出击一次。 李申之和岳银瓶来到床前,被人用厚厚的绸布蒙住了眼睛。 正当赵不凡准备开始的时候,岳银瓶说道:“慢着。” 只见蒙着眼睛的岳银瓶站起来,仿佛脑后长着眼睛一般,走了几步来到一个架子旁,从架子上取下了自己的流星锤。 那流星锤由铁索拴着一个小锤子,铁索全长将近一丈,小锤子做成了棱形,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重不过三两。 一手拎着锁链,一手小幅度抡着小锤子,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小时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落下了个怕黑的毛病。只要是两眼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得时刻拿着流星锤,随时消灭出现的危险。” 话音刚落,岳银瓶腰身一个扭动,依靠身体的转动使出了巧劲,那流星锤激射而出,朝着门梁直飞过去,在即将击中门框的时候,岳银瓶再一次转身,将流星锤收了回来。 正当众人都在纳闷,为何岳银瓶会闹这么一出的时候,新娘子若无其事地把锤尖举了起来,只见一只苍蝇沾在锤尖,翅膀兀自扑腾不停。 岳银瓶一手拿着铁索,一手抓着小锤,坐回了床上,说道:“赵大哥,咱们开始吧。” 还开始什么呀。 新娘子整了这么一出,赵大哥握着香肠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赵不凡清了清嗓子,打算回头找一个助手。谁知他刚刚扭回头,所有人齐刷刷地退后了一步,把赵家大郎留在了床前。 就连赵瑗那小子都机灵起来,躲在了一个赵不凡看不到的角落里。 赵不凡心中暗骂一句:叛徒。 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继续游戏,把手中的香肠和馒头藏好。 小心翼翼地抓起岳银瓶的手,确定这丫头没有攻击意图之后,轻轻地把新娘的手放在了李申之的鼻子上,试探着问道:“猜猜这是什么?” 岳银瓶假装思考了一下,脆生生地答道:“是鼻子?” 赵不凡大喜,兴奋地说道:“答对了,新娘子聪慧过人,日后定能操持家务,让申之一支发达兴旺。”说完之后,自己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小两口了结前世姻缘走到了一起,咱们给他们留点亲热的时间,好不好?” “好!”看官们齐声叫好,没人想当苍蝇。 “咱们吃酒去!”赵不凡一声吆喝,率先往外走去。 众人也跟在后面起哄:“吃酒去咯!” 走出洞房的一刹那,赵不凡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舒释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他才是闹洞房的新郎一般。 听到房间里没了动静,李申之和岳银瓶各自取下罩在头上的绸布,场面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李申之和岳银瓶对坐而视,身体都有些僵硬。 李申之急速地搜索着记忆中关于泡妞的小知识,却发现一条都想不起来,最后憋出一句:“你今天真美。” 岳银瓶嫣然一笑,难得一次女儿娇羞姿态,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所谓辛苦,是感谢李申之精心的筹备,满足了她那么多的条件,办了如此完美的一场婚礼。 “那个……”李申之也在想办法化解尴尬,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呃……要不咱们现在干点什么吧?” 岳银瓶也觉得干坐着不像话,说道:“我看你的身子有些弱,以后要加强锻炼。不如咱们举一会儿石锁吧。” 呃……好有趣的闺房活动,李申之扶住额头,只觉得一阵眩晕。 五十八、成年了 一夜无话。 是真的一夜无话。 按照流程,第二天该新媳妇回门了。 小夫妻俩路过后院刚刚修好的小门时,十分想从小门过去,最终无奈还得去大门走一趟。今天的回门是礼节,在古代礼法社会的大背景下,礼就是法律,还是轻易不要违背的好。 有不少官员就是因为在“礼”上太含糊,被御史抓住把柄一顿弹劾,轻则降官贬职,重则发配充军。 夫妻二人并排地走在路上,想起昨夜的事,都感到有些尴尬。 正如岳银瓶所言,两人睡前做了好大一会儿运动,一人一个石锁举得热火朝天。 经过岳银瓶手把手的点拨,李申之纠正了发力动作,石锁都举得轻松了许多。 等两人躺下之后,李申之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动作。 实在是两个人年纪都太小,下不去手。 要放到现在,岳银瓶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学生而已,李申之着实无法探出自己的魔爪。 或许是受现代思想影响太重,总觉得未满十八岁的都是小孩子。 就算要发生什么,也得等到十八岁以后吧。 李申之纠结了半晚上,忽然惊奇地发现还有两天就要过年。 过了年就十八了。 于是乎,李申之激动得睡着了。 岳银瓶倒没想这么多,她只以为李申之是举石锁给累瘫了,只想着以后让自家夫君好好打熬体魄。岳家的女婿就要有岳家军的样子,张宪就是个好榜样。 夫妻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就进了岳府的后院。 再次见到岳飞,李申之忽然想起了一个荤段子。 谜面写作:妻子,小姨子,小舅子。谜底叫:泰山日出。 对妻子父亲的称呼,先有的泰山,后有的岳府。 话说唐玄宗时期,有一次泰山封禅,一名官员趁机把自家女婿从九品提拔到了五品,惹得皇帝起疑发问:“为什么要提拔这个人?”那官员吭哧了半天,编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最后急了眼,说道:“这恐怕是泰山之神力吧。” 李隆基哈哈一笑,没有深究。 从那时候开始,泰山便专门用来指代妻子的父亲。恰好泰山又是五岳之首,于是渐渐地“岳父”这个称号便流传开了。 李申之拜见了岳飞,道了声岳父,岳飞颔首喝茶。 再看岳银瓶,自从进了门,眼睛里始终噙着泪。再入此门,自己便成了外人,伤感也正常。 行过了礼节,岳府设宴款待女儿和姑爷。 自古姑爷进门是贵客。 没有寒暄,岳飞直接切入主题,说道:“韩世忠给他的部下求官,官家应允了,把他的部下打发到应天府,军事防守这方面你可以放心了。” 韩世忠被剥夺军权的时候,他原先的部下有不少人遭到了排挤。反观岳飞的部下一直好好的,有的甚至还升了官。 李申之说道:“如此甚好。韩帅的部下应该很能打。” 岳飞点称是:“若单论某军的战斗力,韩家军不弱于我岳家军。” 对于韩世忠韩家军的战斗力,岳飞向来赞赏有加。 “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岳家军?”李申之问道。 岳飞转达了赵构的意思:“官家倒是没说,大概会调离几个主要统制官,然后转换驻地。至于谁去接手岳家军,刘锜的可能性最大。” 汉之校尉,唐之都尉,宋之统制,都与现代的“师”差不多,是建制规模最大的常设独立作战单位。 再往上的建制往往不常设,只有遇到打仗的时候,才会聚合起几个常设建制,组成某某军,再专门任命一个将军,等打完仗之后再行解散。 想要夺取某支军队的指挥权,只要换掉这些“校尉”“都尉”“统制”“师长”就行。若是按照官家的处置方式,岳家军只是换几个高级将领,基本架构不会大动。 李申之说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不管怎么调,至少岳家军的底子还在,并没有散架。”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论如何,只要岳飞活着,岳家军的灵魂就还在。虽然现在官家会把岳家军拆得七零八落,但只要机会合适,很快就能再次将岳家军重组起来。 岳飞说道:“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官家允许我从岳家军中挑选一些精锐士卒,补充到应天府去。这些都是我岳家军军中的老卒,你要善待他们。” 李申之拍着胸脯说道:“那当然。在我心中,他们是大宋的英雄,以后我要为所有战死沙场的士兵立一座大碑,让大宋子民们永远记住这些人。” 李申之惊世骇俗的一番建议,把岳飞都给吓了一跳。 自古都是给功臣修楼建阁,哪有给百姓立碑的道理?不过岳飞也没有深究,他只当李申之是高兴过了头。 岳飞继续说道:“过完正月就要开始科举了,官家年前就把信传到了各地州府。为了让你们能尽早去应天府上任,官家特地把省试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 按照往年惯例,科举的礼部试在每年的三月。这次为了能让李申之带着功名去应天府上任,特地提前到了正月。 看来昨天的闲聊中官家跟岳飞交了不少底,说明官家依然很信任岳飞。照这样下去,虽然岳飞不会短时间内起复,但是其地位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起码也算是赵构的核心智囊团成员之一。 而现在的岳飞,也不再纠结于北伐之事。 自从去年放弃大好局面选择撤退之后,他就知道,三五年之内再不会有北伐的机会。 想通了这个道理,岳飞干脆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以前未曾思考过的事情。 岳飞不过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虽已当了爷爷,但还未到不惑之时。放到现代社会依然算是年轻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神,心中也有许多纠结和疑惑,需要慢慢地去思索。 岳飞的一生之中,不是在打仗,就是在练兵剿匪,从来没有让自己的脑子闲下来过。正好趁着被贬谪的机会,认认真真地将过往的岁月好好捋一捋,仔细复盘,以待下次携雷霆之势东山再起。 岳家军再崛起,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的重点是李申之,岳飞对他的二女婿抱以厚望。 “这段日子你就在家好好待着。朝堂现在已经稳定下来,武人注定没有出路。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只有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男儿。没有科举,在朝堂上将寸步难行。”岳飞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从宋代开始,重文轻武的观念一直持续到了现代,对武人的鄙视早已深入人心。 虽然说近现代也有许多尊崇武人的例子,但是能数得出来的著名将军们,原本就是学霸。 按照宋人的说法,他们其实是文人,是会带兵打仗的文人。 与宋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勇敢的文人。 李申之有现代观念,关于军队建设方面,深深受着土工的影响,对于文化知识的重要性的认识,比重文轻武的士大夫们都要深刻得多。 “岳父放心,我知道轻重。”李申之答应下来,说道:“科举之后紧接着就要任命,看来我去陕西的时候也不早了。不知陕西的宣诏之行,岳父有何教我?” 岳飞认真地听完李申之的请教,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说道:“申之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堪称文武双全。我相信你,一定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岳云跟着起哄:“妹夫加油!” 张宪给了一个眼神鼓励,默默地给岳安娘夹了块菜。倒不是手张宪有多么地怕老婆,而是常年在外打仗,留下老婆孩子在家中受苦,心中存了许多歉疚之心,是以回家之后对岳安娘言听计从。 “我是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说什么。”倒是岳安娘出言安慰道:“只是我听说山西和陕西离得很近,两地的百姓时长往来。那梁兴是山西的义军首领,兴许跟陕西的将军们关系不错。申之不妨带上那梁兴试试?” 岳安娘跟岳银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些兄弟姐妹里面只有她和岳云是岳飞的前妻所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需要更加表现出对妹妹的关爱。 听到岳安娘开口,张宪赶紧附和:“梁兴倒是跟陕西守将交往不多,但是好在梁小哥名声在外,陕西守将或许会卖他几分面子。” 张宪担心李申之抱有太大希望,又不想拂了岳安娘的面子,隐晦地向李申之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带上梁兴的确有好处,但是好处有限,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李申之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岳家也对他的陕西之行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既然陕西的事定不下来,那就先说一说应天府的安排。 反正岳家军马上就要解散了,岳家军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敢问岳父,官家可曾说过可以从岳家军中调拨多少人?”李申之当然想越多越好,但是又害怕要的太多,突破了官家的底线,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这三个月的较量,他算是摸透了官家的心思,赵构这家伙就是个小心眼。当赵官家高兴的时候,什么都好说,想要什么给什么,想干什么都支持。但若是谁让这位赵官家不痛快了,他迟早会找回场子来,颇有一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气概。 好在到目前为止,李申之的所作所为全都暖在赵官家的心坎上,俨然一副佞臣的模样。 岳飞说道:“官家倒是没说,但是给你调拨二三百人不成问题。” 看到李申之依然愁眉苦脸的样子,岳飞说道:“我知道不太够,等去了再慢慢想办法吧。” 李申之说道:“按说韩世忠的部下也要去几个,肯定也会带一些士卒过去。再加上这几百岳家军,到时候韩家军和岳家军加起来也有小一千人,防守的实力是够了的。小婿担心的是应天府的人口不足。 “中原地区连年战乱,人口还被金人掳掠过好几次,早已赤地千里无人烟。我跟张相公去了应天府,恐怕只有空架子一个。若是官家再不往那里移民,应天府依然是一座空城。原本想着多带一些士卒,行魏主曹操屯田之举,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在华夏的战争哲学里,自古便认识到了人口比地盘重要,是谓: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兼得。 只有保住了人口,才有翻盘的希望。没有人口,占据再大的地盘也是白搭。 岳飞说道:“全国各地都刚刚安定下来,恐怕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移民去实边,到时候恐怕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哎,”张宪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们可以去剿匪。我听说应天府附近匪患颇大,挑几处软柿子捏一捏,说不定能抢回不少人口。” 乱世之中的土匪其实不算土匪,那只不过是几股流民汇聚到了一起,占据了一块地方组成的自卫团而已。 匪窝里面也不光是土匪,而是男女老少一大帮子人,俨然一座小镇一般。 岳云说道:“这个法子行得通。那韩泼五的部下颇能打仗。你们那么点人打金人够呛,但是灭几股土匪不在话下。” 李申之想了想,感觉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应天府北面是山东,西面是河南,这两块地方并不是女真人实际控制的地方。 女真人知道自己人口少,统治基础薄弱,无法面面俱到地统治南方征服来的广袤土地。 在灭掉北宋之后,女真人在山东和河南先后扶持了两个傀儡政权,分别是河南张邦昌的伪楚政权,和山东刘豫的伪齐政权。 虽然伪楚和伪齐政权早已废黜,张邦昌身死,刘豫迁居上京,降格成了曹王。 但是金人依然没有完全实际控制河南和山东地区。 尤其是山东地区,南宋一朝民间抗金势力闹腾得最欢的,就是山东。 二十年后,著名爱国大诗人辛弃疾,就是从山东擒杀汉奸,一路南下投靠了朝廷。此时此刻,这位大诗人不过是山东济南府历城县里一户普通人家中的两岁婴儿。 金人对这两地的统治模式,非常像日寇侵华时期的形势,只控制了重点大城市和主要交通线。除此之外的广大国土之上,依然是汉人的乡绅自治模式。 对于乡绅们来说,以前是给赵宋纳粮,现在改成了给完颜金纳粮,其他的一概没变。甚至给完颜金纳粮的数额,比之当初给赵宋纳粮还要少一些。 这些留守在山东河南故土的百姓们,他们打不过进犯的金人,跟不上难逃的宋人,就是想种个地而已,饿不死就行。 而这些人,便成了李申之可以争取的对象。 这样的局面,李申之简直太熟悉了,前世上的那些历史课和政治课,简直就是为了今日的局面量身定做一般。 面对应天府这场考试,李申之仿佛一个考生压中了考题,提前背下了答案一般,心中激动不已。 岳飞说道:“后勤物资你暂且不用担心,虽然朝廷不会给你们太多的支持,但是张相公必定会想办法解决。张相公虽然打仗不行,发展内政却是一把好手。” 张宪说道:“到时候岳家也会给你们一些支持。你再试着争取一下韩世忠的支持,到时候就能集合张浚、韩家军、岳家军、李家的财力于一体,定能帮你们在应天府稳定住局面。” 李申之从来没有为钱财之事发过愁。用不了几天,新发明出来的蛋糕就会为他再挣满地的鬼见愁,比胡虏血挣得还要多的鬼见愁。 一场婚礼办完,仿佛在李府开了一场小朝会,把应天府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 心中压着的几块石头终于落地,李申之放下心来,在家中好好地读了两天书。 除夕之夜,等待着夜半的钟声: 马上就要成年了,好激动。 五十九、春节 事实证明,在本能面前,人的理智是有限的。 当铭刻于基因里的本能接管身体之后,它会自动屏蔽大脑,任何理智的思考都是徒劳。 (又是审核中,好怕……) (他俩啥也没干,此处一个字都没有省略……) 女人天生脂肪含量就高,自带百分之五的体脂率。即便是岳银瓶这种常年习武之人,体脂率也很难降低到百分之十五以下,结实的肌肉外覆盖着一层一指厚的脂肪。 事实证明,百分之十五的体脂率对于男人来说正好,但是对女人来说还是有些低。像童瑜一般百分之二十的体脂率,才好。 要胖先胖脸,要瘦先瘦,基本上对所有女人都成立。 李申之终于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 任你再刚强,再刁蛮,再强壮,女人终归是女人。当女孩变成女人之后,都会变得温柔如水。 (审核中,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改了一个小时了……) 如果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放弃吧,你永远无法征服这个女人。 岳银瓶被李申之征服了。或者也可以说,李申之被岳银瓶迷住了。 岳银瓶很庆幸这几天对李申之的集训收效颇丰,看来以后还得继续加大李申之的训练量才行。 …… 忙碌数日迎宾客,昨夜始知新婚味。 除夕的清晨,天是晴朗的,空气是清新的,心情是美妙的。 就是房间里的味道需要散一散,床上的枕头和床单湿濡濡的,画着大小不一的地图,全都需要更换一遍。这下可苦了李府的丫鬟们,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还得浆洗衣物。 好在李府用上了最新款的滚筒洗衣机,在李家八郎的奇思妙想之下,李府工匠凭借巧夺天工的技艺,竟然真的实现了烘干功能。 最初的烘干方案是直接在滚筒下面点火,虽然也能实现烘干功能,但很容易把衣服给考糊了,对滚筒也会造成不小的伤害。 几经折腾之后,工匠们借用了鼓风机的技术,用风道把燃烧的烟气吹入滚筒之中,用热气对衣物进行烘干,不仅热量均匀,而且温度可控。 若是用高品质的木炭来烧火,在木炭之中添加一点花椒、檀香之类的香料,不仅没有一点烟灰,还顺带着省却了熏香的步骤,一举两得。 这一套工艺在农庄的养鸡场里面已经十分成熟,工匠们学会了用热风来控制室内的温度,大大地增加了鸡蛋孵化的产量,实现了李申之口中几万只鸡养在一个屋子里的壮阔景象。 当然,目前只能实现千只鸡同屋饲养。 技术的改造已经遍地开花,让李申之十分开心。 度过了最初的研发阶段之后,技术革新带来的生产效率的提高,以及新鲜玩意的面世,很快就会带来滚滚的财源,这些改进的技术将会为他赢得源源不断的财富。 这几天上门拜访李府的人很多,这点在李申之的预料之中。 蛋糕的风靡是迟早的事,李申之早已安排府中的仆役多多备货,准备年前再大捞一笔。 殊不知当人运气来临的时候,好事情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惊喜一个比一个的大。 那些上门拜访的人,竟然大多数不是为了蛋糕而来,琉璃如意出人意料地成了抢手货。 前文说过,李申之为了尽快摸索出透明玻璃的配方,顺便积累一些添加剂对于玻璃品质和颜色的影响,进行了大量的玻璃制作实验。 制作一次玻璃不容易,工匠们舍不得把实验品扔掉,于是就把“废”玻璃造成了琉璃如意的模样。 没有基础研究支撑的前提下,设计实验的时候很难有方向性。 李申之采纳了“鸟枪法”的实验设计方法,一口气设计了数百种配方方案,数百个实验同步进行,总有能带来惊喜的一种。 就算所有配方都失败了,只要详细记录实验结果,认真观察分析,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出现。 当然了,如此大规模的实验,相应的制造出来的废琉璃如意也有数百个。 工匠们挑选了几十个流光溢彩,或者纯洁无瑕的如意,送给东家把玩。 李维觉得这玩意没啥用,便搬回了李府。正好赶上李申之大婚,于是便把这些琉璃如意拿出来当摆设,增添喜庆气氛。 按说这玩意也不稀罕,市面上的玉如意,金如意,甚至金镶玉如意,玉镶金如意,都有很成熟的制造工艺和市场,怎么也轮不到来李府抢购这些琉璃如意。 其中原因,还得再说回官家赵构。 按照赵官家前些日子宣布出来的口谕,今年的过年要勤俭着办。因为帝国刚刚安定,三圣还没有迎接回来,御街还是夯土路,皇宫连粉刷红墙的赭石都凑不够。 于是官家便号召官员之间要减少送礼往来,不宜大肆庆祝,重点是不要进贡。 官家既然这么说了,老实的官员们就当了真,果真什么都没准备,自己家里也比往年少割了半斤肉,打算响应朝廷的号召,过一个简朴的年。 谁知这天下总是有胆大的人,悄悄地给官家送了一柄玉如意。 官家收下了。 这一收不要紧,惯于见风使舵的临安官员们立马感受到了风向的改变,纷纷给官家筹备礼物。 动作快的人率先抢购了珠宝店里的珍奇玩意,官家全部照单笑纳。 这下整个临安城都疯了,如意便成了紧俏货,只半天功夫,所有临安城市面上,但凡成色稍微好一点的如意全都被抢购一空。 甚至有人放出话来,只要有上好的如意,不问价钱,有多少要多少。不怕你东西贵,就怕你东西不够好。 可即便是这样,整个临安城依然难求一个入眼的如意。 于是乎,又有机灵的人想起了李申之大婚时,府上看到的那些琉璃如意。 虽是琉璃制品,工艺也一般,但胜在独一无二。 每一个如意都有其特殊的颜色和质感,有的甚至几样颜色混杂在一起,交缠扭曲流动着,仿佛梦境一般。 上门求如意的人,也不知道李府的琉璃如意到底卖不卖,都是提着礼物上门,求李家二老爷李维送一个。 交易模式回归到了原始的以物易物。 李维不敢拿主意,李申之造出来的玩意他不敢随便动,便派人去征询李八郎的意见。 李申之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挣钱的办法。 他倒不是想要囤积居奇,涨价收割。而是顺着以物易物的法子,用琉璃如意换粮食。 临安现在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应天府却依然是乱世。在乱世之中,粮食永远是战略物资,有钱都买不到。 李申之早做打算,换取大量的粮食,开春之后刚好可以趁着朝廷的纲运,通过运河将粮食送到应天府。 既然指望不上朝廷调拨粮食,那么让朝廷帮忙运输一下自己筹备的粮食,借几艘漕船用用,应该问题不大。 对于换来什么粮食,李申之也不挑。 米面油优先,精米和糙米都要,陈粮和新粮都行,其他的诸如大豆,芋头,萝卜,果干,核桃什么的,只要是能吃的,并且耐储存的,统统来者不拒,就连咸鱼都收了好几缸。 李申之也没有强行逼着对方一手拿如意一手交粮食,而是宽限到了正月十五之后。 能上门求琉璃如意的人,都是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不用担心他们爽约。 …… 正月初一,大朝会。 在临安城中的官员和勋贵们,一大早地全都去了皇宫,参加官方组织的庆典活动。 而百姓们,喜欢去道馆佛寺中游玩祈福。 每年立春的时候,还会有一场迎春牛的活动。 官家亲自在御街之上,将一头牛迎到临安府衙之中,寓意来年农业大丰收。 今年的立春之日在年前,当李申之在家中奋战的时候,官家已经领着临安的官员完成了一次迎春牛。 过年的时候,也是官家最忙的时候。 古人常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意思是说一个国的大事,是祭祀和战争两件事。当然了,此处的祭祀并不仅仅是“烧香”这样的活动。 (这里也改) 在远古时期,祭祀代表着一个国或者部落的组织形式和财物分配制度,简言之就是内政。 (啊……还是审核中)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国的大事,只有内政和战争。 到了宋朝,虽然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内政制度,但是祭祀的象征意义,依然十分重大。 所以说,整个过年期间,赵官家作为整个天下的法定代理人,他的主要任务便是完成所有的祭祀流程。 对于百姓来说,从除夕到正月十五,是全民狂欢的半个月,李申之给自己家的员工放了几天假,还一人发了一壶胡虏血,一大块蛋糕,当做年终小福利。 鸡舍离不开人,给留守鸡舍的人开出了三倍工钱。 所有的这些待遇在李申之的眼中,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收获了一大波的忠心。 大朝会的仪式感十足。 官家高高在上,念着听不懂的骈文。 百官的身边,每隔几步远,就会站着一名礼部的官员,时刻提醒着官员们该干什么。 李申之仿佛队列训练时听教官的口令一般,集中着注意力,跟着礼部官员的口号前进,后退,时而鞠躬作揖。 能参加大朝会,对于官员来说是一项尊荣。但是对于实际参加者来说,是一种折磨。 整整一天,参加大朝会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什么都不能干。 一群人挤在一起,又没有个换气扇,空气流通不起来。要是遇上几个不爱洗澡的人,光是味道就能把人呛晕。 站了整整一上午,祭祀终于算是完成了。 官家体谅百官又累又饿,特许他们坐一会,还把祭祀的祭品分赐下来,让百官食用。 官家代表国祭祀,排场必须要大,大三牲,小三牲,各色瓜果花馍齐备。祭祀结束之后,由内侍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进行分割,然后按照官阶和爵位的高低进行分配。 三品以上的大佬可以分到肉吃,还能再分一些瓜果爽口。越往下,伙食越差。 等到李申之这里,恐怕只能分点猪脸猪尾巴肉,配上一点馒头渣吃了。好歹也算是有肉有素。 只是这味道,就一言难尽。 用作祭品的食物,主要看重造型,并没有在口感上做过多的要求。就拿肉类来说,没有经过香料腌制也就罢了,竟然连一点盐都没有。冰冷的淡肉吃在嘴里,寡淡无比,还带着浓厚的腥臊味道。 好在李申之不大挑食,只要这玩意熟了,他就吃得下去。对于经历过苦日子的人来说,别说又冷又淡的肉了,就算是轻微腐败的肉都是美味,舍不得丢弃。 这冷淡肉对于锦衣玉食惯了的大宋官员们来说,就不那么友好了。 只见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官员们,一个个龇牙咧嘴,皱着眉头嚼着肉,还一个劲地小声抱怨着。一看就是对大朝会上吃祭品没经验的人。 有经验的官员们,对付这种难吃的祭品,各有自己的妙招。 只见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手帕,吃一口肉,用手帕擦一下嘴,一副滋味满足的样子。 聪明人一眼便能看出,诀窍定在哪手帕之上。 原来这些官员们在家中时,就会提前熬上一锅肉汤,一锅又咸又浓的肉汤。熬好之后,把手帕泡进去,等手帕吸够了肉汤,再取出来晾干,等着大朝会的时候用。 就这样,他们吃一口肉,在假装擦嘴巴的时候使劲嘬一口手帕,勉强骗骗自己的味蕾,算是在枯燥的朝会之上难得的一次享受。 等百官稍微歇息一会,官家便会带着百官进行下一项活动:射箭。 赵宋的历代官家都很喜欢射箭,其中不乏好手。 传说赵构就擅长骑射,在皇家子弟中堪称佼佼者。 能陪着官家在靶场上耍几把的人,要么是官家近臣,要么是皇室子弟。布下了彩头之后,大伙射得热火朝天。 当然了,这一切都与李申之无关。 这一天虽然是枯燥的一天,但对于李申之来说,却是休息的一天。 食髓知味的岳银瓶虽然没有索取无度,但是却加大了李申之白天的训练量。 这位天真的小姑娘,凭借自己短暂的经验得出一条推论,李申之的实力与白天的训练量呈正相关性。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李申之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卖力,是因为憋得时间太长了。 等官家玩够了,耍累了,再放一组烟花,今天的活动便算是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 当禁军的士兵点燃了烟花,烟花飞向空中,炸响绚烂花朵的那一刹那,李申之呆住了,激动得双手颤抖不已。 六十、火器营还是背嵬军 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爆竹而已,却让李申之这个穿越者泪流满面。 几个关键词:手持,尾部点火,在空中飞行一段时间,爆炸。 随便拉一个宅男,只要说出以上关键词,他们马上就能得出相同的结论:这就是游击野战的神器,RPG火箭炮。 当然了,禁军手中的爆竹和真正的火箭炮依然有着很大的区别,但这种区别是“一”和“一万”的区别,而不是“〇”和“一”的区别。 虽然从一走到一万,不见得比从零走到一要简单,但李申之看到了爆竹生产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一个最容易被人忽略,却又是最至关重要的东西。 产业工人。 一个地方想要发展某一个门类的工业,或许缺资金,或许缺技术,这些都好解决,只要舍得下成本,资金可以卖地卖资源来招商引资,技术可以花大价钱引进,唯有产业工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获取。 产业工人,又叫熟练工,那是伴随着工业化进程成长起来的一批人,他们就像田间勤恳的老农民,战场上百战余生的勇士一样,是这个行业的基石,是最为不可或缺的财宝。 更为容易让人忽视的是,产业工人也有自己的“传承”,那是一种师徒技能的传承,一种行业精神的传承。 套用战争中的比喻,资金和技术就是“地”,熟练工就是“人”。 只要有足够多的熟练工,他们可以万丈高楼平地起,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建设起简易的生产线,再一步步地区完善,去改进。 而没有这些熟练工,哪怕设备再先进,资金再雄厚,机器开不起来等于零。 漂亮国想要制造业回归,他们不缺资金,不缺技术,却唯独缺大量的产业工人,所以迟迟无法完成制造业回归。 大量产业工人的培养也需要时间,一点都不比造芯片简单。 官府可以大批量地生产烟火,那就说明官府养着一大批可以熟练操作火药加工的产业工人。 有这些产业工人在,对于一心想要发展火器的李申之来说,如虎添翼一般,至少可以省却一大半的时间和精力。 以前只听说过南宋时期的火器很厉害,但李申之没有真正在战场上看到过,一直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 当看到大宋工匠制作的精美烟花之后,他觉得金国人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殊不知,他高兴得有些太早了。 …… 临安城中,官府减免了三天的租税,百姓们穿上华丽的衣衫走上街头,到处都是小商贩们,卖着稀奇古怪的玩意。 在节日里,很少有正经花钱买东西的人,大家都喜欢关扑。 关扑就是赌博,小商贩设一个小游戏,跟顾客玩一个小小的赌局。赌赢了一折买货,赌输了原价拿货。 顾客们都想试试手气,绝不是为了贪便宜,而是为了挣个好彩头。因为关扑的输赢可以预示这一整年的运势。 哪怕连输了十局,只要最后一局是赢的,就算是给今年的鸿运开了一个好头。 当顾客赢了之后,小贩也会送上几句吉利话,大家都高兴。 这大过年的,都是图个好彩头。 休息三天之后,所有的艺人们便会集中起来排练节目,等到上元节的时候花车游街。 正月十五是整个过年活动的最高潮,就像《长安十二时辰》中的一样,是全民狂欢的一天。 到了正月十六晚上收灯,这个年便算是过完了。 正月十七日,官家会到各个官署衙门巡视一圈,算是给官员们开上一场收心会,之后朝廷的各个衙门便正式恢复工作。 当然了,这一切都与李申之无关,他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根本没有时间沉浸式地体验一番临安城的新年。 …… 看完了烟火,李申之在人群中找到了赵士褭。 由于两人地位相差太过于悬殊,当百官散去的时候,两人距离很远,想要追上赵士褭颇为不易。 好在赵士褭始终挂念着李申之,就像初恋的情侣一样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李申之,恰好观察到了他的动静,便站在原地等着李申之。 看到李申之焦急的神色,赵士褭心中跟着紧张起来:“申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申之说道:“可以给我调拨几个将作监的工匠吗?” “你打算做什么?”赵士褭先是一问,随后解释道:“将作监下面的门类繁多,工匠怕不有数万人,你想要哪方面的工匠?” 李申之指了指天上:“能做烟花的工匠。” “你做烟花做什么?”赵士褭刚问完,随即醒悟过来,又问道:“你可是想制作火器?” 李申之点了点头:“正是,赵相公一定要帮我。” 头一回被人叫“赵相公”,赵士褭心情大好,神色轻松下来,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申之略微激动起来,拉住赵士褭的手,说道:“莫非大宗正手下就有这般人才?你可一定要舍得割爱啊。” 赵士褭趁势拍了拍李申之的手背,说道:“放着你家岳丈不去求,反倒来找将作监的人。将作监的人会做烟火不假,但是岳家军里的工匠直接就会做火器,岂不是用起来更顺手。” “着啊!”李申之一拍脑门,扔下一脸懵的赵士褭站在原地,一路小跑地回家去,连夜拜访岳飞。 岳银瓶眼看着李申之回到了家中,屁股都没沾地就从小门跑去了岳府,心中不禁气恼:“明明是我的家,你却跑得比我还勤。” 她也不管于礼合不合,跟在李申之后面也回了自己家。 留下李维苦笑着夫妇面面相觑,自顾自地吃起了晚饭。他俩很无奈,管不了这些年轻人。 按照风俗,闺女在初一这一天是不能回自己家的,初二才是回自己家的时候,更严苛的规定甚至不许女儿初一跟自己的父母见面。 这样的规定在最初制定的时候,并不是什么迷信的说法,而是为了让夫妻俩不会因为哪天去谁家而发生争执。 初一去男方家,初二去女方家,按照“礼法”的形式规定下来,大家谁也不要争不要抢,官府就是这么规定的,谁违反了要坐牢,充分体现古代法律体系“礼”“法”不分家的特色。 岳飞暂时还是戴罪之身,身上没有什么职位,所有的官阶爵位待遇都处于暂停状态,自然没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便安心地在家中安享天伦之乐。 三十四岁的年纪就能含饴弄孙,让李申之颇为羡慕。 李申之赶到的时候,岳府刚刚准备开席。 都说女人出嫁一定要离家近,这样方便蹭饭,岳银瓶就是完美的诠释。 岳飞看到李申之进门,高兴地招手:“饿了一天吧?快进来吃饭。安娘,再去填两副碗筷来。” 岳安娘出门唤了个丫鬟去安排,岳家众人挤了挤,多腾出了一个位置,让李申之夫妻俩坐下。前几天这里原本就有岳银瓶的位置,只需要多出李申之的位置就够了。 岳飞参加过朝会,身为枢密副使的他能分到荤素搭配的祭品,即便如此都觉得难熬,更别说处于中低层地位的李申之,赶紧招呼自己的二女婿吃口热乎饭。 李申之却对满桌的美食视而不见,直奔主题地问道:“我想要火器营。” 岳飞说道:“你要火器营作甚?我尽量多给你调拨一些背嵬军。” 背嵬军是岳家军里精锐中的精锐,其选拔相当之严苛。 想要成为背嵬军,首先要在战斗中有突出表现,也就是说先要有战功,才有资格入选背嵬军。在有资格的士兵中再经过层层筛选。 背嵬军的名称来源于西夏的党项语,其含义是给主将背酒瓶的人,引申为亲信之军,在北宋最能打的西军之中率先叫响。 到了南宋,最先设置背嵬军的是韩世忠,韩家军中的背嵬军是韩世忠的家底,更是他带着一半空编的军队还能打胜仗的最大仰仗。 韩世忠最擅长的打法只有一个:吃空饷的军队在后面掠阵,他亲自率领背嵬军直冲敌方中军搞斩首行动。 岳家军中的背嵬军,就是跟韩家军学的。 既然是精锐,其待遇也非常之好。哪怕是背嵬军中普通的士兵,其地位和待遇也要超过普通军中的低级将官。 不料李申之却不领情,梗着脖子重复道:“我就要火器营。” 岳云有些不悦,轻喝道:“莫要不知好歹。”他是岳家军中背嵬军的统制官,兼领背嵬军中步军。 在赢官人眼中,能调拨一百背嵬军给李申之,只要李申之不去跟金人硬扛,基本上可以在应天府横着走了。 熟料李申之不领情,分明就是瞧不上他的背嵬军。 李申之压根没有搭理岳云,目光继续盯着岳飞,等着岳飞肯定的答复。 张宪在一旁看到了一些端倪,打圆场道:“申之为何非要火器营?可否说说你的想法,我们为你参谋参谋。” 张宪觉得李申之是一个从来没有带兵打仗过的雏儿,他们岳家三个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得听一听李申之的想法,然后好好地给他辨析一下利弊,有助于李申之的成长。 李申之说道:“我要造火器。” 这也就是赵士褭不在,不然的话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李申之造火器。 岳家军的三巨头没有亲身体会过李申之点石成金的神奇之术,并没有把李申之说要造火器放在心上。 火器么,他们见过,用过。好用是好用,但也就那么回事。 岳飞经过张宪的提醒,也意识到了李申之的状态,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造什么样的火器,在战场上怎么使用?” 李申之说道:“如烟花一般,把弹丸发射到敌军阵中,在敌军阵中爆炸来杀伤敌军。” “不就是霹雳雷么。”岳云嘟囔一声,语气中尽是不屑。 岳飞点了点头,说道:“此法在攻城战和守城战中好用。但若是两军野战,一则火器发射过慢,二则杀伤力有限,三则不易保存,带得多了反倒是累赘。”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理解了岳飞的意思。 火器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光是火器的击发速度,就经历了好几代的演变,经过了一百多年才终于达到了“瞬时击发”的效果。 而杀伤力就更好理解了,黑火药的爆炸力十分有限,跟后来花样百出的各类炸药差出了好几个数量级。 岳云说道:“霹雳雷发射不过百步,到敌阵中爆炸也不过能伤及方圆数尺之人。若是遇到敌军的铁浮屠,一个人都伤不了。” 岳云根据他的战场经验,道出了他对霹雳雷的认识:射程短,杀伤力小。 按照岳云的描述,霹雳雷爆炸的杀伤范围不过短短数米,且只能造成皮外伤。要是敌人穿着盔甲,直接可以免疫伤害。 岳云率领的背嵬军就是重甲步兵,霹雳雷在他的重甲步兵眼中,就跟个屁差不多。 李申之说道:“若是我能将霹雳雷的射程增加十倍,将其爆炸威力也增加十倍呢?” “此话当真?”岳飞究竟还是不太信任李申之,担心李申之对火器的期望太高。 “我有三个秘籍,”李申之神情笃定地说道:“第一,我有威力更大的火药配方;第二,我知道如何制造钢桶代替竹筒发射霹雳弹。” 宋朝的火器虽然发达,但是发射器具多用竹筒。 当时的冶炼工艺还无法批量制造合格的金属发射筒,于是干脆使用竹筒,只当是一次性的武器罢了。反正竹筒用完了之后还能修篱笆,还能当柴烧。 宋人对商业经济的运用达到了极致,纸甲也是在这个时代开发出来。在满足实用性的同时,最大地节约了成本。 李申之的前两个秘籍已经可以让岳飞三人很惊讶了,第三个必定是压轴的秘籍,肯定比前两个秘籍更加厉害,难不成不用点火吗? 李申之说道:“这第三个秘籍,就是不用点火,只需要扣下扳机,霹雳弹立马发射,就如同弩箭一样。” 扳机的使用早已在弩上普及,是以李申之这样的比喻,岳家将领马上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三个秘籍说完,岳家将神态各异。 岳飞若有所思,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岳云收回了刚才的蔑视,神情变得有些激动。 张宪张口欲言,先看了看岳飞,又看了看岳云,焦急万分。 良久,岳飞说道:“我还是给你派背嵬军吧。” “父亲!” “岳父!” “岳父!” 三人同时求情。 “急什么,听我说完。”岳飞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酒杯:“火器营在岳家军中向来地位一般,不像背嵬军即是精锐也是亲信。既然你这么想要火器营,不妨去跟韩世忠要一些,让张浚想想办法也能搞点人,就不用占用背嵬军的名额了。” “小婿多谢岳父!”李申之心情大好。 虽然索要火器营的道路十分坎坷,从赵士褭转到岳飞,又从岳飞转到了韩世忠和张浚,看似像是踢了一大圈皮球,实则每个人都在尽全力地帮他。 所有帮助李申之的人,都觉得他是应天府的柱石,是大宋的未来。 岳银瓶乖巧地给父亲斟了一酒,又给兄长,姐夫和夫君各自斟酒。 岳飞端起酒杯,心情大好,意气风发道:“开席!” 六十一、学子的怨气 吃喝了一会,女眷们先撤了去休息,剩下岳家四人和李申之吃菜喝酒。 或许应该叫岳家五人吧,替岳家苦撑了三个月的岳雷终于被当成了一个成年人,在酒桌上担当起了服务的角色。 岳银瓶也想跟着喝酒,被岳安娘死命地拉走,不让她喝。为什么不让喝,大家只是呵呵直笑,也没人告诉她大家是担心她肚子里可能怀上的小宝宝。 良辰美景,琼浆醉人。 渐渐的,五个人眼神有些迷离,话题也渐渐变得尖锐起来。 岳云说道:“父亲,听说王贵那厮来过?” 王贵是岳家军中的二号人物,其地位仅次于岳飞,尤在张宪和岳云之上,按规矩岳云应该尊称一声王帅才对,或者直接喊王叔。 但是这位王贵也是岳飞下狱的罪魁祸首之一,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与秦桧和张俊合作,背刺岳飞,是以岳家军上下都把他当成叛徒。 岳飞点了点头,脸色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道:“来过,是来向我请罪的。”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岳飞就是岳家军的老虎,王贵就是那只猴子。得知老虎没有死之后,最慌的人就是称大王的猴子。 张宪朝岳云身边凑了凑,没有说话,防止岳云情绪失控暴走去寻王贵。 王贵差点害得岳飞丧命,若是让岳云遇到他,说不得要手撕了那厮。 岳飞说道:“他也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岳飞没有说他和王贵都聊了些什么,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细究。 李申之接过话头,当起了和事佬,说道:“既然王贵认了错,岳帅放他一马,也算是千金买马骨,赚一个好名声。” 原本在岳飞死后,王贵称病离军,选择了隐退,死后被追赠了节度使。现在的王贵,同样没脸在军中待下去,依然选择了隐退。只不过在隐退之前,他想求得岳飞的谅解。 岳飞能选择谅解王贵,并不是说他真的心胸有那么宽阔,而是真正背刺他的元凶,另有其人。 王俊,这个张宪的部下,作战勇猛却有爱耍小滑头,天生喜欢举报上司的家伙,才是真正背刺岳飞的人。 秦桧虚构了岳飞谋反的证据交给王俊,然后由王俊提交到中央呈请调查。 王俊想要上交举报信,必须要军中主事之人批准才行。当时的岳飞已经被调到枢密院,岳家军中主事之人是王贵和张宪,二人轮流当值。 那王俊便是选择了王贵当职的时候,在王贵的默许之下把举报信送了出去。 在审讯岳飞案的时候,张宪被打得皮开肉绽都一个字没有承认,王贵却早早地认下了口供。 细究起来,王贵犯的是“过失罪”,勉强算是情有可原。 岳飞轻轻一笑,说道:“云儿,你莫要去寻那王贵的不是,此事就此揭过。” 岳云虽然心中气不过,但到底还是军中待惯了,直把父亲的话当军令:“孩儿遵命。” 岳飞转而笑着对李申之说道:“你且不要看我们的热闹,你自己身上还有一屁股屎等着你去擦呢。” 这大吃宴的,说这么低俗的话,让李申之心情很沉重:“我做人清清白白,不可能有邋遢事儿。” 岳飞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李申之“做人清清白白”的说法,继续说道:“此事虽不是你所为,但却因你而起。你可知官家为了让你完成科举,将省试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 李申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只要想一想高考就知道。 若是在四月一号的时候突然宣布高考要提前两个月进行,再让天下百姓知道考试的提前是因为某领导家的关系户,这人怕不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不知不觉间,李申之竟然成了全天下士子的仇人。 临安附近的学子们倒还不要紧,他们无非是少了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科举考试需要的水平很高,十年寒窗能考上的都是天纵奇才,二十年寒窗、甚至三十年寒窗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只要能考中倒也堪称人杰。 绝大多数人能过一个解试,寻个文职吏员当当,就算是不错了。 短短两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很大的提升,所以大家都相对还好接受。 但是对路途远的士子们就没那么友好了。 就拿李申之老家的福建来说,那里的士子们都来不及过完元宵节,刚刚大年初三就急匆匆地上路赶考。 好在官家体恤士子,专门安排了官府的漕运和驿站,帮士子们赶路,尽量保证应考尽考。 真有来不及赶考的人,官家也特许他们免解试一次。 不说别的,单就科举这件事情来说,赵官家对李申之可谓是仁至义尽,比亲爸爸都亲,一时间让李申之颇为感动。 好在他早已人情了赵构的真面目,倒也不至于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 赵构这个人,只要能帮他议和,什么要求他都可以满足你。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对李申之是昏暗的。 早上练功,下午读书,晚上还得继续操练。 也就是仗着年轻身体好,这要是换做那个三十出头的社畜,怕不是早就累死了。 好吧,他就是累死的。 等到元宵节的时候,阖府上下全都出去看花灯,只留下李申之一人在家中继续用功,他莫名地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终于能安安静静地躺一天了。 躺平才是最美好的感觉。 正月十七,官家巡视一圈过后,临安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临安府学也跟着开学了。 李申之一大早就赶到了府学,一则需要报到登记,二则他很关心学子们对他到底是怎样的看法。 不提前摸个底的话,他担心科举的考场上,会有人暴起而刺杀他,那可就亏死了。 世界还没有拯救,不能这么快领盒饭。 前往府学的时候,李申之带上了自家的社交神器:胡虏血加蛋糕。 在自己的金钱攻势之下,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临安学子们,还不得对自己俯首帖耳。 事实证明,李申之想多了。 即便是没有胡虏血喝蛋糕,临安的学子们照样对李申之敬爱有加。 年轻人最敬重的便是英雄,李申之就凭六部桥上的那一刀,这个老本就足以吹一辈子了。 临安府学的学正亲自会见了李申之,对这个肉眼可见的未来政治巨星,早一点结交没有坏处。 回到学舍,学子们全都挤着来看一眼李申之,这家伙身上突然多了许多传说,他们来看看李申之头上是不是长出了角,身上长出了鳞片。 哄闹了一阵,李申之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试探着说道:“省试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始了,不知诸位同窗准备得如何了?” 杜陶心情很好,说道:“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没准备好的也不在这几天的功夫。倒是今年的科举会考什么题目,不知大伙有什么想法?” 押题,是考试之前学子们最喜欢干的事情。 科举制度虽是从隋朝建立,但真正普及开来是在宋朝。 从北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立国到现在小二百年的时间,科举制度已经高度成熟。 成熟的同义词就是僵化,僵化的制度之下便会具现出许许多多的规律,比如科举策论的出题规律。 于是乎,每年都有押题的人,而每年策论的题目,都与大伙押题的方向大差不差,只要认真分析,总能看出端倪。 因为策论的出题方向,往往与朝政的方向直接相关。 简言之,朝廷想干什么,策论就考什么。 按照之前的分析,科举的主题便是和议。写策论的时候,只需要把握住一个大框架,那就是在皇帝陛下的英明带领下,在秦丞相的大力支持下,朝廷通体协作,上下努力,终于与金人达成了和议的伟大成果,赢得了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我们要感谢皇帝陛下,感谢丞相,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努力奋斗,为大宋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只要框架能站住脚,方向肯定不会出问题。至于文章能写得有多出彩,那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可是现在秦桧已经死了,李申之成了和议的关键人物。 这样一变,文章就不好写了。 难倒说和议是在赵官家跟李文林的努力之下达成的吗?李申之分量不够啊。 再说了,既然和议已经彻底落下帷幕,那么国策接下来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是短短的时间之内,谁也不敢拿出一个定论来。 毕竟是一考定终身的科举考试,大家都想钻研得更加精细一些,把题押得更准一点,让自己的胜算更高一些。 韩平是学子们的领袖,虽然被李申之在解试的时候压过了风头,但是李申之几个月都不露一次脸,被学子们视为放弃了学子领袖之位,大家依然把韩平当做领袖。 韩平当仁不让地率先发表意见:“既然和议已经达成,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刀兵之祸。接下来,该当考虑如何富国强兵了。” 范成大也做同样的想法,说道:“韩兄说的是。既然和议已成,那么国泰民安便会是主基调。然而富国强兵也有许多策略可以选,笼统地说出来只是平庸之见。咱们需要猜到朝廷会选择哪些具体的举措,才能在省试的策论中脱颖而出。” “陆兄,你如何想?”范成大说完之后,顺带请教陆游的想法。 陆游这段时间一直寄居在临安府学之中,他与范成大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两个人好得就要穿一条裤子,形影不离。 陆游说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虽然和议已经达成了,咱们依然不能轻视金人的狼子野心,一定要小心防备,整备军事。” 经过李申之这么长时间的耳濡目染,陆游依然是那个愤青。 众学子里面,李申之和韩平都是明白人,范成大也颇知道些人情世故。听到陆游的话,他们无奈的相视苦笑,都觉得陆游的科举又悬了。 谁知陆游话锋一转:“但是科举么,我是不会这么写的。申之,你打算怎么写?”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陆游一脸地无辜:“难倒不需要先考中了科举,再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吗?” “是的!” “应该的!” “必须的!” 李申之,韩平,范成大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想法一致:我们就喜欢看到你不要脸的样子。 陆游不仅学会了不要脸,还学会了踢皮球,自己什么都没说,便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李申之身上。 天才一旦开窍,成长的速度果然恐怖。 李申之揣摩着赵构的心思,说道:“范兄说得是,国之发展纲要,无非富国和强兵耳。目前来看,强兵可以暂且搁在一旁,唯独富国有许多说道。” 话题刚说开一个头,学舍内马上变得寂静无声,众人都在等着听李申之的高论。 学子们现在对李申之奉为神明,对他的话坚信不疑。 李申之很享受这种吹牛皮被人敬仰的感觉,体内多巴胺快速分泌,大脑皮层很快兴奋起来,继续说道:“所谓富国,无非是开源节流两途。节流自不必说,官家时常以汉文帝自比,历来倡导勤俭节约。这出题的方向,必然在如何开源上面。” 所谓开源,说白了就是搞钱。 官方的说法叫发展经济,其目的是增加税收,其本质是如何搜刮财富。 说起来简单,其中的门道可多了去了。 韩平微微皱眉,说道:“申之所言不差,临安的官场上也大多是这种言论。但是具体措施若何,却一直没有定论。” 说到这里,韩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申之正在兴奋点上,慷慨激昂地说道:“古之四民,曰士农工商。所谓发展经济,不过是发展好士农工商。咱们一条一条来说。” 做事合乎逻辑,说话条理清晰,凡事都喜欢搞个“一二三”出来,李申之的理科思维印在了骨子里,在大宋的这些文人重显得标新立异。 当然了,如果李申之没有现在的地位,那么他的这些想法就是与大宋文人“格格不入”。 殊不知李申之说了一个大雷,轰得众人外焦里嫩。 六十二、荆公(王安石)铁粉 当所有人洗耳恭听李申之的高论时,他的一句话却将众人吓了一跳。 李申之说道:“想要开源很简单,行熙宁新法便是。” 熙宁新法,便是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号称华夏文明三大变法之一,与商鞅变法,戊戌变法并称于世,三大变法皆是划时代的改革,是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划分,可见其地位之重。 而王安石的变法的重要性,历来没有得到其应有的地位。 王安石变法之时,是北宋的神宗皇帝赵顼在位,年号先后叫作熙宁,熙丰,因此又叫作熙宁变法,熙丰变法。 宋朝人自己喜欢把这场变法叫作“熙宁新法”。 熙宁新法看似遥远,其实不过是六七十年以前的事,王安石去世不过五十多年,活在当下六七十岁的人,或许还与王安石有过交往。 纵观华夏数千年,历代都不乏能臣,每个朝代的有识之士都积极地向朝廷上书,陈述自己的施政主张。 翻开史书,到处可见“富国十条”“强兵九策”“破虏六法”“实边七方”…… 其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全都是在商鞅变法的耕战体系之上的延伸,是依据当时的事实际情况进行的改造。 唯独王安石变法是一项划时代的改革,纵观封建王朝两千多年,唯一勉强可以与商鞅变法的伟大程度相提并论的一次变法活动。 当李申之说出自己的观点时,洋洋得意地等着捧哏上场。 可是扫视了一圈自己的盟友,只见他们一脸的猪肝色,没有人接茬,让李申之尴尬不已。 韩平观察了李申之的脸色,感觉李申之不像是故意说出王安石的熙宁新法来捣乱,便解释道:“靖康之难始于王安石,申之怎可行此祸国殃民之法。” 这次轮到李申之被雷击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韩平,又扫视了学舍内的一圈同窗:“王安石祸国殃民?” 众学子默默点头。 李申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恍惚。 莫非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不是原本的宋朝?是一个平行的异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王安石是一个堪比蔡京秦桧的大奸臣? 殊不知王安石的的确确被黑了一千多年,直到辛亥大变革时期的梁起朝(被屏蔽怕了,用化名,看官见谅)才为他正名。 在北宋亡国直至清末,黑王安石就和黑秦桧一样,是政治正确。 李申之纵使积累了浩瀚的无用小知识,终归有自己的盲区。 稍微花了些时间,李申之接受了这个现实,稳定下来情绪,理清了其中的关节。 一直以来,他将荆公王安石视为偶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比岳飞差。 那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更是成了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境界。 岳飞能救得,同样也能为荆公正名。 只想了片刻,他便搞明白了王安石的地位,厘清了他背黑的逻辑。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活人向死人的一次甩锅。 北宋亡国了,就要有人背锅。因为南宋的建立,北宋的皇帝不能背锅,只能让当臣子的来背锅。而蔡京童贯这些人的分量不够,他们便把王安石搬出来鞭尸。 再加上北宋折腾了几十年的新旧党争以高滔滔和司马光所代表的旧党胜出,王安石领衔的新党完败告终,他们便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通过自己掌控的话语权,对王安石肆意进行诋毁。 这一刻,李申之再次键盘附体,开口群嘲道:“你们这一群伪君子,享受着荆公遗泽,却在这里诋毁荆公,可还要半分脸面?!” 说着话,李申之伸手拍着自己的脸庞,拍得pia`pia`作响,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这些学子们都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能在府学之中读书的人都是街坊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之中,养尊处优惯了。 他们哪见过什么是喷子啊。 没有经历过键盘大战的洗礼,就他们那脆弱的小心脏,只需要一句话就被点炸了。 李申之的一句群嘲,成功地引起了学子们的怒火,就连韩平都变得脸色窘迫,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才平息下来。 有脸皮薄的学子,当场反驳道:“王安石有什么遗泽?尽是写祸国殃民的举措。” 李申之说道:“荆公的农田水利法,极大地增加了农田产量。若没有富足的粮食,你们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读书?” 在王安石的主持之下,农田水利成了主要政绩之一,极大地增加了农田的产量。 南宋时期,亩产已经可以达到四石。 宋代的一亩与现代相差不大,一石的重量也与现在相差不多,可以粗略地理解为,南宋时期土地的亩产达到了四百斤。 而华夏大地上农田的亩产再次达到这个高度的时候,要到1980年以后承包制全面落实才逐渐赶上。直到2000年的时候,农田的平均亩产才相当于宋代的六石。 就这亩产六石的产量,还是有农药和化肥的加持之下,经过了数十年现代选种育种培育,有着大量的现代化机械耕作的结果。 当然,这与南宋占据着华夏最适合耕种的土地有关,但不得不说南宋的农业水平,是华夏文明史中现代农业全面普及之前最高的产量,没有之一。 也正是因为如此高的亩产,即便南宋初期农民的税赋高达七成,却依然没有什么大的暴动。 其中缘由,只要与别的朝代对比一下,便能发现其中的奥秘。 汉代的文景之治时期,是史上有名的轻徭薄赋的时期,那时候税赋只有一成,税收比例只有宋代的七分之一。 那时候的百姓们身上的压力很小,生活也很富足,是华夏史上最负盛名的盛世之一。 然而汉代的亩产折合成宋代的度量衡之后只有一石,即便是只收一成的税,农民每亩地只能结余九斗粮食。 到了南宋,亩产四石,收走七成的税之后,农民手中依然可以结余一石二斗,受尽严苛剥削的南宋农民竟然比轻徭薄赋的文景之治时代的农民收入还要高。 而剩下的二石八斗粮食,哺育了文人士大夫们憧憬的“最好的时代”。 简言之,正是因为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法,使得宋代粮食产量极大地提升,进而让肮脏腐朽的北宋还能奇迹般地多活了许多年。 就凭这一点,说一声荆公千古都不为过。 反驳的学子显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说道:“那青苗法又如何说?强迫农民贷款种田,导致农民不堪重负,最后破产卖田。” 李申之冷笑一声,说道:“青苗法颁布的时候,是让官府设置贷款,农民可贷可不贷。然而在执行的过程中,那些官员们强迫农民贷款,导致了你所言之事。如果没有司马光这厮在背后撺掇,那些官吏们敢这样吗?” 甩锅谁不会,你们能甩锅给王安石,我就不能给司马光甩锅吗?司马光背后的高滔滔咱不敢随便说,但你司马牛的坏话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青苗法的确是放了贷款,而且利息高达二分。这要是放到现在,那妥妥的是高利贷。 然而站在当时的背景下再去看这个利息,跟当时地主豪强们动辄八九分利,甚至两三倍的利息比起来,二分利的青苗法确实是一项惠农措施。 李申之引出了司马光,导致了话题的升级:新旧党争。 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两者之间的党争也成了促使北宋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自王安石以后的新党变了味道,与旧党一样,纯粹地成了打压异己的工具。 要知道,蔡京也是以新党自居,这也是王安石为大宋亡国背锅的原因之一。 宋徽宗上台之后,在蔡京的主持之下,他们给王安石平反过一次,追封了许多恩赐,甚至还给了配享太庙的尊荣。 然而到了宋钦宗上台之后的靖康元年,赵桓清算朝堂之后再次把王安石打到了地上,又把王安石的牌位从太庙里给赶了出去。 蔡京祸国殃民,蔡京是新党,王安石新党头子,所以王安石就是祸国殃民的头子。 在大宋士人眼中,这是一条完美的逻辑链。 若是荆公知道蔡京打着自己的旗号为非作歹,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活过来。 韩平不想让学术探讨变成党争的延续,打断道:“荆公的确有一些利国利民之事。但是新旧党争已是定论,不必做过多探讨。” 李申之也没打算在新旧党争上做文章。毕竟蔡京都是公认的新党人,若是从这个话题开喷,自己身上槽点太多,不好搞。 在众人讨论之际,学舍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外面的学子都是从附近州县赶来的学子,他们距离比较近,便想着早一天到临安,感受一下临安的政治氛围,顺便看一看临安的学子们押的什么题。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京城的老师们押题最准。 外地的学子在门口听了一会,大致听出了点味道:临安的府学里面竟然有个愣头青要给王安石平反。 王安石祸国殃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有什么好反的? 这个板板是官家赵构拍的,你要给王安石平反,那就是在打官家的脸,打赵构的脸。 你若是在科举之中敢这样写文章,卷子被黜落还是小事,万一被官家和考官嫉恨上,把你写入黑名单,那就万事皆休了。 外地的学子们不知道李申之的身份,看到李申之不知好歹的辩论,有人忍不住要教训几句。 “王安石穷兵黩武,在河湟打了几场仗,占了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凭白地耗费了国力,导致国内虚弱不堪。这样的人竟然还要为他平反,真是笑话。” 外地学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忽然感觉气氛凝重,浑身冰冷。 “畜生!” 李申之断喝一声,双眼满含杀气地盯着他,仿佛行刑前的刽子手一般盯着他的脖子,那一瞬间,这个外地学子感觉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割开,脑袋不属于自己。 “什么时候开疆拓土成了耗费国力?我泱泱华夏的汉唐雄风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废物!被人揍的时候就抱怨没有战马,没有战略纵深。可是有人替你们拿下了养马地,替你们打出了战略纵深,却被你这个畜生污蔑为祸国殃民,你的良心呢?你的骨气呢?长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河湟之地就是优良的养马地,王安石和王韶在熙河开边中拿了下来,并且压制了吐蕃,完成了对西夏的合围。到了这些人嘴里,竟然成了穷兵黩武,耗费国力。 宋人啊宋人,你可真行啊! “你以为你是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在下平生最佩服敢作敢当之人,若是那手刃秦桧的李申之这般说,我便给他磕头认错。” 他知道李申之也是个年轻人,更是赵构的亲信,是以拿出自己的偶像李申之来压制眼前这个讨厌的李申之。 因为他觉得,王安石背锅是赵构的意见,赵构的亲信总不能反对赵构吧? 李申之冷笑一声:“你可以跪下了。” 旁边有人悄悄告诉他:“那人就是李申之。” 那外地学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哼哧了半天没说出话,最后一甩袖子走了,扔下一句:“粗鄙。” 连下两成,李申之斗意正浓,他怒目环视学舍内外,冷声问道:“还有谁?” 还有谁要诋毁荆公,准备着受我键盘的大招吧。 李申之这一次真的是生气了。 千古荆公一心为民,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事,却被黑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明明心知肚明地享受着王安石改革带来的便利,却丝毫不影响自己说他的坏话,简直就是一群白眼狼,放下碗就开始骂娘。 不只是农田水利法和熙河开边,王安石还有许多改革的举措,对两宋的社会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随后再说。 因为李申之已经按照王安石的模板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应天府开始实施。 如果王安石变法真的能够施行下去,那么北宋将会是华夏文明现代化的开端。 等李申之发完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招惹李申之的霉头。 说理说不过,吵架吵不过,这让怎么玩。 “那你说,汴京是怎么丢的?”终于有学子能问出一个有水平的问题了。 是啊,既然钦定的背锅侠王安石被平反了,那么北宋亡国的锅该谁来背呢? 咱们把宋朝分成了北宋和南宋,实则宋朝人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北宋亡国之说,只说汴京失陷,或者靖康之难。 这个问题也打了李申之一个措手不及。 他是愤青不假,但却不是傻子。 每一届政府都有自己的话语体系,也就是政治正确的东西,讨论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在这个话语体系之下才行。 比如说欧米言必称自由,我们必须为人民服务。 在南宋政坛的话语体系之下,一定要有人为靖康之难背锅,而这个背锅的人恰恰不能是罪魁祸首宋徽宗赵佶。 这就难办了。 总不成给王安石平反,然后再把司马光给黑成翔吧。 虽然李申之对司马光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把南宋亡国的帽子扣到人家头上,过犹不及。 忽然,李申之灵光一现: 这不有现成的背锅侠么,不用白不用! 六十三、背锅侠 却说李申之怒叱学子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在临安府学之中强势为王安石平反。 痛快是痛快了,但是靖康之难总要有人来背锅。 既然你李申之给王安石平反了,你倒是说说,这个锅该由谁来背?本来让王安石来背这个锅,是多方势力权衡之后的结果,让大家都满意。既然你要换一个背锅侠,总会得罪某一方的势力,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看到李申之勾起的嘴角,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想出办法来了。 “渊圣皇帝。” 李申之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吧,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识趣的学子们没敢接话。 他们顶多敢拿死人来说事,让死人背锅,反正已经死去的人也没办法反驳。 可是渊圣皇帝赵桓还活着,这位现任官家的亲哥哥不仅活着,还很快就要回国来。 你让人家来背锅,到时候的打击报复可不是他们这些草根学子们能承受得起。 “今日讨论受益匪浅,在下忽然灵感所至,胸中酝酿了一篇文章,等不及要回家写下来,告个罪,先告辞了。” “哎呀呀,我也忽然想到了一篇文章,告辞告辞。”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想写一篇文章,告辞告辞。” “徐兄,你有好文章怎能不让我瞻仰一番?我去看你写文章,告辞告辞。” “同去同去,告辞告辞。” “……” 几个呼吸之间,学子们呼啦啦地散去了一大半。 还围在李申之身边的,都是他的死党。 韩平说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样大不敬的话也能说出口。” “你放心,”反倒是李申之一副神色自然,安慰众人道:“我自有分寸。” …… 皇宫里,赵官家半睡在躺椅上,冯益躬身站在旁边,在赵官家身边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临安府学里的情况。 皇城司的探子遍布临安城,就连学子里面,暗探都不只李申之一个人。 临安府学之中的辩论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暗探自然会很上心。 场子还没散的时候,就有身为暗探的学子悄悄溜走,前往皇城司的秘密联络点报信。 这个消息至少值十两银子,又能买几套真题刷一刷了。 赵构听着冯益的汇报,先是眯着眼经微笑着哼小曲,然后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再到后来气得额头青筋暴起,默默地喘着粗气。 冯益知道这是赵构动怒了,吓得没敢说话。 赵构生了一会闷气,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冯益继续说下去。 等冯益说完之后,赵构脸上乌云散去,露出了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这个李申之,当真是朕的贴心人。”赵构不吝夸赞,浑然忘记刚才自己那一副敢怒又不敢言的状态。 能把靖康之难的锅甩到宋钦宗·渊圣皇帝·赵桓身上,无疑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对朝廷来说,前朝的亡国一定要有人来背锅,不管背这个黑锅的人是谁,只要这个人够分量就行。 赵桓作为末代皇帝,分量足够。 对他老爹宋徽宗赵佶来说,当初让禅位给赵桓,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这个儿子来顶锅,并不是真的想禅位。他原本的计划中,把自己的这个儿子献祭之后,自己继续回来当皇帝。 虽然这口锅延迟了十几年才到,也算是完成了这位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的遗愿。 而在赵构的眼中,李申之的这口黑锅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他正发愁该怎么处置赵桓,结果李申之的一口大黑锅扣下来,赵桓就别想翻身了。 一箭好几雕。 至于如何论证北宋是亡于赵桓的,有的是文人能够补全逻辑链条。 “大郎回来之后,这渊圣皇帝就不能叫了。”赵构已经开始给赵桓安排上了,分明就是接纳了李申之的说法,说道:“就改封他为徐国公吧。” 赵构把赵桓的封地安排到了应天府,那里是古宋国的地界,按照礼制应该封赵桓为宋国公。 然而赵宋的国号就是宋,断不能给一个国公也封作宋。好在应天府东侧有一处叫徐州的地方,是古徐国的地盘,就借用一下封他为徐国公吧。 “是。”冯益应道:“臣这就去找张相公商量。” 这个张相公是张俊,暂领首相之职。 赵构抬手阻止道:“不用找张相公了,直接去找范相公吧。” 范相公就是范同,原先秦桧的狗腿子。 是金子到哪里都能闪光,范同虽然惯于溜须拍马,但自己也是有真本事,真的能解决问题的一个干将,让领导在为难的时刻能想起他。 对于范同这样的人,其实没必要一竿子打死。 范同会做什么样的事,全在于领导是什么样的人。用好了,范同同样是治世之能臣,用坏了照样能够祸国殃民。 在秦桧倒台的时候,范同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不知廉耻地最先反水,并且利用自己高超的政治手段成功地向赵官家和李申之示好,与王次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并没有遭到清算。 在范同原本的人生轨迹中,他紧紧跟着秦桧,最后却因为能力太强而被秦桧猜忌,进而被排挤出了朝堂。 现如今秦桧死了,他反倒迎来了人生高光时刻,也不知是不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不多时,范同入内面圣,与官家敲定一些细节。 官家很满意范同的态度,说道:“范相公觉得此事可有不妥?” 领导一般说完一件事之后,总喜欢让下属在补充补充。其实就是做个姿态,并不是真要别人补充。 不过赵构这一次是真的心里有些打鼓。无缘无故地贬谪一位贵人,赵构心里终归还是有些不自信,生怕诏书下达的时候引起天下人不满。 范同略微想了想,说道:“此事的确略有不妥。” 赵构神情紧张起来,连问道:“范相公可有良策?” “是臣唐突了!”范同看到赵构的神色紧张,仿佛自己犯了多么大的罪过一样,赶紧俯身拱手致歉,说道:“官家与李文林所言不错,只是贬为徐国公颇为不妥。” 不敢让赵官家久等,范同紧接着说道:“国公府上可以养私兵,于理不合,不如改封为郡公。” 范同的意思是国公太高了,因为国公同样有很多特权,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再往下贬一贬,贬成郡公得了。 赵官家想了想,问道:“可是应天府附近,并没有合适的封地可以封郡公。” 之所以一直在应天府附近找封号,是想把赵桓给赶到应天府去。若是在别的地方找一个封号,那就不能再以“就国”的名义把赵桓赶到封地去。 范同说道:“徐州再往东是海州,海州在前朝又叫东海郡,不如改封为‘东海郡公’?” 赵构点了点头,随即眉头又皱了起来,说道:“东海郡公倒是可以,可是海州现如今在金人手中,该如何是好?” 范同得以地摸了摸胡须,说道:“那岂不是正好,让他在权且在应天府看管。” 看到赵官家紧绷的脸色,范同赶紧俯身拱手:“不知妥否,还请官家定夺。” 范同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日后断不可在官家面前表现出得意的模样,今日只此一次。 赵官家面色稍缓,点头说道:“可。” 可怜还在天寒地冻的五国城里,啃着窝窝头喂猪的赵桓,自己还不知情,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他就从渊圣皇帝变成徐国公,又成了东海郡公。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可怜的。 当年二圣回归的时候,赵桓哭着喊着想回家,只求等当一个万寿宫使(岳飞和韩世忠现在的虚职),能当一个郡公,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只可惜赵构不论多么恨他,都不能真的给他个万寿宫使,因为那样于理不合。 他不怕得罪赵桓,他怕得罪天下的士人和临安的勋贵。 …… 李申之拿着几篇文章离开了临安府学,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满脸的轻松惬意,这次科举定当是稳妥了。 科举的考题经过他们几人的分析,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围绕朝廷现在的状态、赵构的性格以及行事特点分析,预测一下赵构将来的施政方向罢了。 赵构虽然怂了点,但是对于内政方面颇为上心。 南宋时期有流民归国,赵构给他们安置了土地并且免税,等到自己去世都没有征收过这些安置流民的税。 按照宋人的习惯思维,以后的方针无非就是发展农业,发展商业,增强海外贸易,稳定国内市场几个举措。 就赵构那水平,他也想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策略。 猜中了题目,李申之提议让大家每人做一篇文章,互相交流一下。 等到大家交卷的时候,众人又互相当起了考官,对每个人的文章进行了一番点评。其中韩平的文章排第一,陆游的排第二……李申之当之无愧地倒数第一。 于是乎李申之把众人的文章全都搜了过来,号称要拿回去仔细研究一番,向众位大文豪学习学习。 有这几篇样稿在手,科举的时候一定能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出来。 至少二甲进士不成问题。 洗稿么,键盘侠的基本功而已。 至于会不会在考场上有雷同卷,被判定为剽窃,那是不可能的。 他剽窃的几人都是大文豪,而大文豪们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从来不会写两篇一样的文章。 别说写两篇一样的文章,就算是上下两句话里面,有一个重复的词,甚至是同一句话里有一个重复使用的字,他们都会觉得浑身难受,强迫症发作。 …… 省试越来越近,一个牵动无数人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李光回来了。 李光被隔离了。 李光,这位已经六十三岁的老臣,因为当初与秦桧不睦,被贬谪到绍兴当知府,最近才接到官家的诏书回朝。 回朝的目的很明显,主持科举。 宋代主持科举的大臣,与现在高考的出题人一样,当题目未出之时就会被封闭管理,直到所有的考生全部考完,才能重见天日。 虽然过程辛苦了些,但是却非肱股之臣不可担任,体现着官家的极度信任。 李光就是这样一个人。 用李申之的眼光来看李光,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却又是一个很容易被理解的人。 李光一直支持和议,他的这种支持是从一开始就支持,所以在最开始他一直被视为秦党。 可是随着他与秦桧交往日益深入,发现了秦桧的真面目,于是直接上书指斥秦桧:“看秦桧的心意,是想堵塞蒙蔽陛下的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 看得很准。 惹得秦桧大怒,而李光也马上请求辞职。 这时候赵构将李光召入对话:“你昨天当面斥责秦桧,举动像古人。朕退朝后叹息,正要寄心腹于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李光说:“臣与宰相争论,不可留任。” 于是李光去了绍兴。 看他行事前后矛盾,一会要和议,转而又与秦桧作斗争。当官家打算重用他牵制秦桧时,却选择了辞官,看似矛盾重重。 其实李光是一个重规矩、重礼数的人。 他支持和议,是因为和议是他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不是为了依附谁而支持和议。从这一点来说,在和议的道路上,他比李申之更纯粹,甚至比秦桧和赵构都更加纯粹。 他反驳秦桧,是因为发现了秦桧的真面目,内心的良知促使他必须要与邪恶作斗争。 而最终的辞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忤逆了丞相,违背了礼数,所以才辞职。 在他的价值观里面,当他弹劾了秦桧之后,官家要是同意他的看法,就应该免了秦桧的丞相之位。既然官家没有动秦桧,说明自己不该忤逆上官,于是选择了辞官。 因为他不会虚与委蛇。 赵构也是考虑了很久,才选择将李光招回来。 这是一个能让赵构百分之百放心的人,有能力,有原则,正直,忠心耿耿,支持和议,简直完美。 不得不羡慕赵构,手下人才济济,随便拿出几个来都能独当一面。有人总是说南宋缺相,其实并不是说南宋没有能人,而是南宋的历代皇帝都放着一大堆的能臣而不能好好利用。 就像北宋缺将,不是手下无将,而是自己宁愿打败仗,也不愿用手下的能将。 六十四、各方动态 李光被隔离的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临安城。 如此明显的象征性,在对政治极度敏感的临安人眼里,简直就是直接宣布李光的新身份,就连城头的乞丐都猜到了他是主考官。 甚至乞丐们都能说出几件李光的陈年趣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亲眼见到一样。 于是乎,关于李光的为人习惯,执政理念,很快被人整理出来,刊印发行。 甚至李光曾经写过的奏章不知从哪里流传了出来,一夜之间被士子们竞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 靠近临安府学的学舍和客栈,这些地方都是学子们集中的地方。临安本地学子都在学舍,外地学子也都选择距离临安府学距离很近的客栈居住。 在这些地方,沿街货郎售卖的货物从日常百货变成了简陋的书册。 各种教辅材料出现的速度,让人叹为观止,简直堪称临安速度。 从印刷的品质就能看出,这是质量不错的雕版印刷品,只一夜之间就能搞到各种资料,并且雕版刊刻,看来各大书商下了不少功夫。 不过当李申之买了一套教辅材料,回家翻看之后,变得大失所望。 盗版毕竟是盗版,缺字少句不说,还有不少张冠李戴的内容。比如有的奏章明明是秦桧写的,却被套在了李光的名头上,甚至还有的印串了页,导致前言不搭后语的,读起来体验感极差。 对于没有一定政治辨别力的人,这样的材料看了还不如不看。看得多了反倒容易误导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 岳银瓶的亲戚来了,李申之终于得闲几日。 然而小兄弟只闲了三日,便急不可耐起来,时不时地便会跳动几下,来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 李申之焦急的眼神被童瑜看到了,于是两人便找了间屋子坐下来好好交流了一番。 让李申之惊讶的是,挺着大肚子的童瑜,竟然会那么地敏感,反倒别有一番滋味,着实刷新了他的小知识库。 看来这好几个月的冷落,倒是有些苦了童瑜了。 张葱儿回了茗香苑主持工作,开春之后新茶马上就要上市了,李申之当初给他说的那种鲜茶的制法,终于可以一开眼见了。 张浚这几天很安生,大门紧闭不接客,自己也不到处跑,没有人知道他在家里干什么,都猜测这位张相公在家里享受最后的清闲。 应天府的日子不好过,这是临安官员们的共识,张相公大概是想在苦日子到来之前,好好休整一番。 此外,坊间还盛传官家要从临安城中选派一些官员去应天府,于是所有人都躲得张浚远远的,祈求这位大佬忘记自己的名字。 没有人想去应天府。 好不容易才在临安安顿下来,没有人再想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辛苦不说,搞不好还要丢了性命。 与张浚的隐身不同,岳飞最近很活跃。 岳飞四处奔走,忽悠人去应天府,宛如见人就喊“道友请留步”的申公豹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为自己的女婿铺路,对待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 闲职的武将毫不犹豫地答应岳飞,而文官们愿意答应的人寥寥无几。 岳飞倒也不气馁,整日里东转西逛的,好像也不是真的为了女婿铺路,而是故意在临安城里露露脸而已。 至于他打的什么心思,李申之也看不透。看不透干脆就不管了,由他去吧。 过了几天,李申之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因为岳飞被发配的事情没人再提,官家不提,朝中的宰执们也没人提。仍由岳飞在临安城里蹦跶,仿佛压根没有发配这件事似的。 倒是有不开眼的小官上书要求对岳飞按律处罚,都被相公们拦了下来,没有上报给官家。 这个不开眼的小官其实也没什么坏心思,他不过是想维护朝廷的法纪而已,并不是真的与岳飞有什么大仇。 也正是因为这点,朝堂的诸位相公们没有把他的奏章递上去,未尝不是为了保护他。 懂法律的人,一定要懂政治,才能正确地使用法律。 若是机械地套用法律,那还要人干什么?这方面来说,儒家思想倒是正好可以作为法条的补充。 只不过若是儒家思想乱用,随意践踏法条的话,那就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儒以文乱法。 这个难题商鞅没有解决,王安石也没有解决,直到现代的法治制度才算是勉强解决。 …… 李申之在家清闲了几日,眼看他在家躲清闲,又看他忙串联,看来看去把冯益给看上门来了。 冯益的到来让李申之很高兴,不管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从情谊上来说,都是李府的贵客。 不管在别人口中,这位冯押班是个怎样的人,在李申之眼中他永远是贵人。 李申之满接满待地把冯益请了进来,让他的老上司反倒有些不自在。 冯益搓着手,越看李申之越顺眼,越来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大福星:“咱知道申之马上要参加省试,需要静心备考。可是有一事官家实在追得急,哥哥不得不来一趟,还望申之兄弟见谅。” 冯益说话如此客气,李申之却一点都不敢当真,赶紧如以前一般谦谨起来,微微压低了身子,比冯益矮了半头,说道:“冯公这是哪里话。不论到了哪里,我都是冯公手下的一个兵。就算去了应天府当知县,我不还是皇城司的密探吗?除非有一天冯公觉得咱干活不地道,不打算要我这个密探了。” 冯益开心地呵呵笑了起来,说道:“申之这是哪里话,我哪里舍得不要你啊。” 李申之一席话把两人的关系重新拉近,冯益也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他生怕李申之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得意,越来越不把他这个老上司给放到眼里,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冯益说道:“说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年前官家曾说过要修御街的事,不知何时可以开始?” 官家曾经跟冯益说过两三次修御街的事,倒是也没有特别地催促。 三圣还在五国城,接近现在黑龙江漠河,从那里一路步行到临安,怕不得走上小半年的时间,时间还充裕。 赵构想在迎接三圣回朝的时候,让临安城换一副新的面貌。 冯益一开始想等着李申之主动上门去找他,没成想等来等去没等到,只好自己屈尊前来,亲自上门找李申之。 只不过冯益丝毫不敢有怪罪的意思,渐渐地他也害怕自己会不小心得罪李申之。 冯益虽然为人嚣张跋扈,但也分是对谁。 嚣张跋扈的人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护短,对自己的人非常讲义气。 李申之一听是说修御街的事,使劲一排脑袋,懊恼且惶恐地说道:“哎呀,下官真是罪过,竟然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忘记了!” 冯益很满意李申之的态度,说明这小子还把他当自己人,心里面还是有他这个上司的:“你又是当新郎,又是考省试,都是人生大事,一时之间疏忽倒也正常。” 李申之拍着胸脯说道:“冯公请放心,作坊里的水泥一直在生产,一天都未停过,现在已经积攒了不少存活。并且下官也从来没有将水泥挪作他用,随时听候冯公调遣。只要冯公一声令下,立马就能把水泥运来临安城,配合冯公修御街。” 冯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说道:“那就先赊着些水泥,把工开起来,等官家调拨下来钱款……” 冯益还没说完,李申之打断道:“什么赊不赊的,冯公只管拿去用就是。至于钱粮给不给都无所谓,总不能让冯公白白辛苦操劳一场。” 冯益连忙摆手:“钱还是要给的,要不然传出去,我冯益成什么人了?” 李申之点头称是,说道:“是在下思虑不周了。这钱粮之事冯公看着给就行,全凭冯公作主。” 冯益早已知道李申之仗义的性格,便不再跟他继续纠结水泥换钱粮的事情,只在心里想道:官家是按照修砖石路的三成费用调拨的钱粮,我先留下一成,剩下的两成给李申之结账。 若是李申之不够本,亏损太多的话,以后再想办法帮他找补回来就是。 反观李申之,还真的没有把修御街的事情放在心上。哪怕是让他免费帮官家修御街都无所谓。 真要是把御街给修成了,相当于是借用官家的地盘给自己打广告。 水泥可是划时代的产物,堪称革命性的产品。若是让临安人发现了水泥的好,到那时候的水泥需求量,足可以让他赚满满一屋子的鬼见愁。 商定了修御街的事,冯益就要准备告辞,却被李申之挽留。 李申之分明是还有事想说,却仿佛有些犹豫,纠结了一会才说道:“下官有一事,想请冯公禀明官家。” 一听是跟官家有关的事情,冯益立马重视起来,说道:“申之你说,咱定帮你说到。”冯益几乎每天都要见官家,以他的地位虽不至于给别人谋官拜将,但是递几句话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来惭愧,”李申之挠了挠脑袋,说道:“就是年前我这里搞了许多琉璃如意,都被官员们买了去,进献给了官家。” 冯益点头说道:“这事儿我知道,官家很喜欢那批琉璃如意,还时常把玩呢。” 李申之闻言,脸色有些尴尬,说道:“好叫冯公知道,那玩意不值钱。当时之所以卖出高价,是因为官员们抢购的缘故。真要是让我家的作坊敞开了生产,那玩意估计十文钱就能买一个。” “这……”巨大的落差把冯益给整不会了。 上百两银子才能买到的琉璃如意,竟然成本只有十文钱,甚至还不到。 一万倍的利润,冯益都有点嫉妒了。 李申之说道:“这事儿其实是个误会,下官就请冯公带句话,只求官家能谅解在下。” 冯益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玩意说小就小,说大就大。 往小了说,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可若是往大了说,这叫欺君之罪。 李申之说道:“我把卖琉璃如意的钱全都留了出来,全部用来购买粮食,以供应天府之需。只求官家能降旨,把这些粮食赐给应天府。” 冯益点了点头,懂了。 这一番操作,倒是跟洗钱很像。 琉璃如意是官员们进献给官家赵构的礼物,李申之把便宜货的贱琉璃卖得很贵,摆明了就是拿贱货来糊弄官家,还连带着骗取了许多钱财。 而经过李申之的这番操作,若是官家真的答应下来降旨,那他赚的钱就成了官家的赏赐,进而成了利国利民利官家的一笔钱。 至于官员们会不会觉得上当受骗,那是不可能的。 官员们买什么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钱财送到了官家的手里面。 他们并不想费尽心思去送什么礼。若是官家敢在皇宫门口摆上一个功德箱,官员们更愿意直接投银票。 只不过大宋的官家毕竟以文人自居,而朝堂的官员们表面上也得顾及一下自己的气节,不能做得那么直白和露骨。 只要官家认了这些钱,哪怕在李申之那里买的是一堆狗屎,都是值得的。 …… 当冯益把话传给了官家之后,赵官家默默看着手中正在把玩的琉璃如意,几次想要放下却又舍不得。 冯益见状,心中对李申之暗暗又多了一分敬佩,说道:“官家,那李申之还说了一个法子,却怕惹得官家不高兴。” 赵构心想:这个臭小子,还知道朕会不高兴。 嘴上却故作大方地说道:“只管说便是,朕还能吃了他不成?” 冯益感受到了赵构那不悦中夹杂着期待的情绪,壮了壮胆子,说道:“李申之说,官家不妨找一个博古架将这些琉璃如意陈列出来,取千金买马骨之意,鼓励官员们积极踊跃地向朝廷捐钱捐粮。” 冯益说完,退到一边。 把琉璃如意陈列出来,就能鼓励官员们捐钱捐粮,这样的逻辑关系他捋了半天才捋清楚,心想着也要给官家一点思考的时间。 果然,赵构一开始还皱着眉头,过了没多久,赵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这个臭小子,倒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六十五、科举的秘密 绍兴十二年,二月初一。 礼部的贡院门口,已经站满了来自各地的学子,等待着科举的开考。 场面比当初临安府解试的时候,还盛大了十倍。 学子们五个一组在广场上排着队,等候入场。在他们身后,是许多摇旗呐喊的妓女和相士,其中就有相士张万九。考生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并没有家眷随行,只有少数的富户才有一两个书童随行,都远远地站在外面。 张万九走到李申之面前,一副很熟络的模样,说道:“公子不如与老夫互相成全一次?公子想干大事,老夫或许能襄助一二。” 老神棍回家之后仔细盘算了几天,发现李申之是有大气运之人,便下定决心要抱紧李申之的大腿。 若是这一次投注成功,自己这一脉的相士便能盖过其他派系,独霸江湖。 他是真的通过技术性推演,算出了李申之的气运,再结合自己日常的观察,才下定的这个决心。 对于他的示好,李申之全盘接纳。 宋朝的科举制度相当地繁琐,可以看出朝廷是真的想选拔人才。 官府出台的一项制度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看这项制度是如何执行的。制度制定的目的或许代表不了官府真正的态度,但是执行的尺度,一定能代表着官府的态度。 对应到一个人也是如此,不能只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科举制度真正的成熟是在宋朝。往后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也主要沿袭了宋朝。 入场的时候,每个学子提着一个多层木盒,里面放着各种考试用品,还有干粮,入门之前要被禁军仔细检查一番。 五个学子一组,依次入场,叫作保举制。 这五个学子或者是同乡,或者是同窗,解试之后相互结保,由当地的官府出具统一的文书,选其中一人为保长负责统一管理。 五个学子在保长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临安,一起去礼部办理科举手续,再一起入场考试。 他们除了相互照应之外,更重要的是起到相互监督的作用。 一旦有人冒名顶替,另外四个人都有职责检举揭发。 若是真的有人冒名顶替,而别人没有揭发,那么同为一保的五个人要负连坐责任。 考试共三场,每场一天。 早上入场,晡时(约下午五点)出场,中途不许离开,吃喝拉撒全在考场里解决。 禁军负责监考巡视,同时还负责售卖物品。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禁军士兵推着小车,仿佛火车上的售货员一样,出售与科举有关的所有物品。 笔墨砚台,泡饭菜品,卤肉果干,甚至连茶酒都有。 为什么会有酒?或许是担心学子们里面有大文豪,不喝酒写不出文章吧。 在考试进行中,若是考生对题目有疑义,可以申请监考老师进行解释,所以当监考老师的都是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之人。 等考试完毕交卷之后,要将考生的姓名糊住,然后统一编号收集起来。 到了这一步,还不能进入阅卷环节。 礼部会组织专门的书吏,将考生的试卷誊抄一遍,以免有人拿笔迹或者小记号来作弊。 为了防止书吏抄写错误,还会再安排吏员,将誊抄以后的试卷读一遍,另派人一边听一边对照原卷看,核对无误之后,才会将卷子统一整理之后送给阅卷官员。 阅卷官员在阅卷之时,采取多人共同阅卷的制度,每个考官待在自己独立的房间内,互相之间无法交流。 第一个考官觉得一份卷子答得不错,可以录取,便会传到下一个考官那里。 当所有考官都认为可以录取,才会将卷子送到主考官那里。 主考官一般不会黜落卷子,主要负责给卷子排名次。 当然,主考官若是发现答题质量特别差的,也有权直接黜落。 整个一套流程下来,几乎没有作弊的空间。 强如前丞相秦桧想作弊,也只得拿一句诗句当暗号,然后买通所有考官。 丞相想要作弊尚且如此艰难,普通人更是毫无办法。 原本李申之参加科举最大的依仗就是那句诗句,通过窃用秦桧给自家子弟的暗号来取巧中第。 现在秦桧死了,这个暗号自然也不能用了。 不过也不必担心,李申之将几个大文豪的稿子洗出了好几篇范文,足够应付了。 科举的整套流程非常复杂。 所动用的官员、吏员、禁军也十分庞杂。 如此复杂的流程,如此不计成本的制度实施,都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 从宋朝的科举制度可以看出,朝廷是真的想要选拔一批人才出来。 有宋一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确可以当做一条国策,而不是随便说说。因为宋朝做到了。 只不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条路有其自身的弊端。 用现在的话来说,士大夫阶层有其天生的弱点,在国家危亡的关键时刻,他们空有意气和口号,却无法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甚至互相之间还攻击诋毁,号称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在救国图存这件事情上,一点都不专业。 李申之想要改变这样的状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他得先考中科举。 李申之提着自己的食盒走进了考场,同款的食盒还有好几十个,这是李申之专门为家境贫寒的学子们准备的。 还是前几日在府学里办手续的时候,李申之发现有的学子悄悄地把李申之送去的蛋糕和卤肉藏了起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给科举上考场准备的。 考场里售卖的食物太贵,是市价的十倍有余,贫寒考生自然舍不得买。 但是中午不吃饱又怕下午考不好,才悄悄把李申之送来的美食晾干收藏起来,留给考试的时候吃。 李申之得知这个情况之后,专门给他们制作了“科举套餐”。 一个竹制的食盒,里面放着两套常用的文具,一套考试一套备用。除此之外,还有一坛子茶水,和一斤“压缩饼干”。 这个压缩饼干是李申之开发出来的“军粮”,制造方法很简单,就是将各种粮食混杂在一起炒熟,然后用球磨机磨成粉末,再混杂上食盐,熟油,鸡蛋干,蔬菜干等乱七八糟一大堆配料,放到模子里用重物压制,最后烤干防腐。 李申之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就是吃起来有点干。 既然是干粮,当然越干越好,方便携带。 吃的时候只要撬下一块,泡到水里化开,便是一碗又香又解饥油茶。 李申之在这个时候把压缩饼干拿出来,就是想亲自沉浸式地体验一下这种干粮。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以吃这种干粮为主。 同时将这种干粮分发给同窗们品尝,也是想在口感和配方上进行一些调整,以达到最佳效果。 结果受到了一致好评,不需要调整。 在李申之不计成本的配方要求之下,压缩饼干里面添加了大量的油脂,且压缩得非常致密,能量非常之高。 巴掌大一块就有一斤多重,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一天的能量消耗。 即便是行军打仗之时,两块三斤重的压缩饼干,也勉强够一人一天的消耗。 当岳云和张宪第一次吃到这种压缩饼干的时候,二话不说,直接去了李家的庄园,他们要看看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如果能推广开来,便能极大地降低对辎重的依赖,对于岳家军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 然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地却垂头丧气,因为成本太高了。 这样的一斤压缩饼干,其成本超过了五斤粮食。若是全军配备,对后勤的要求太高,于是张宪便失去了兴致。 岳云不同,他带领的是特种兵部队,若是在突袭敌人的时候能以这种压缩饼干作为干粮,就能极大地提升奔袭的距离,以及单兵作战的续航能力。 虽然无法大规模的铺开使用,但是用在特殊时期,能有奇效。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饼干吃得时间长了会腻,于是乎李申之开发出了许多种口味出来。 …… 化开一碗油茶喝下,科举考试开始了。 从禁军士兵那里买来了一碗开水,冲泡的油茶让李申之感觉胃里暖暖的,这一块饼干里面有专门为他添加的姜粉,在寒冷中最是御寒。 若不是对考生的座次保密,他都想给所有临安府学的学子都买一壶热水。 第一天考试的科目是本经,也就是默写。 这一科目堪称真正的“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只要是从小四书五经正儿八经地一路学过来的人,基本上都能拿到满分。而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会背几句“子曰”的人,往往都被卡在了这一关。 默写的题目不像策论,不会写还能瞎编,因为每一个题都有唯一的答案。 在这场考试里面,不会写的题目最好空下来,甚至于拿不准的题目也最好不要写。万一自己写出的答案与参考答案相去甚远,说不定会被主考官直接黜落。 曾几何时看过一档选秀节目,里面的一位选手做一道填空题:古道西风瘦(?),那名选手填了个“驴”。把时为评委的余秋雨气得拍桌子怒斥。 既然都是这种水平的选手,何必去请余秋雨呢?这不是侮辱人么。 科举考试的阅卷不比后世的电脑阅卷,不会答的题蒙一个,兴许还能蒙对了。 若是有考生在科举试卷上真的写出类似于“古道西风瘦驴”样的答案,这完全是在侮辱主考官。 侮辱主考官的下场很简单,落第。 看似最简单的一科目,往往成了区分度最大的科目,将那些浑水摸鱼的人全都清理了出去。 好在李申之的记忆中有不少存货,足以应付这一科目。 第二天考政论。这一科对于有心的学子来说,基本上也没什么难度。 一个时代的政治方略都有脉可循,只要稍微用心就能摸住其中要点。即便是自己摸不准,满大街的教辅材料买上几分,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 若是平时写文章下过一些功夫,攒一篇合格的文章出来一点都不难。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诞生了“唐宋八大家”之说。 因为“唐宋八大家”全都是写政论文的高手,他们的文章就是范文。 其中尤其以苏轼的文章最为出众。 自苏轼之后,朝堂上的人不论新党旧党,不论治学若何,政念怎样,全都喜欢学习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的文章。科举界更是流传着“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说法。 如果能熟练掌握苏轼的文章,那就能吃得上羊肉。如果不练熟苏轼的文章,只能吃菜羹。 坊市之间,苏轼的文集也是卖得最好的。 对于李申之来说,第二天的考试也没什么难度。 朝堂上的政局跟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对于政策脉络的把握,他比赵构都要清晰。 作为官府的总代表,赵构的总思路是偏安躺平,但是却不能说出来,需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实现躺平的目的,至少也要是诸如休养生息之类的说辞才行。 而李申之,就是那个继秦桧之后帮他找说辞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申之反而是那个制定政策的人。 让制定政策的人来写政论,恐怕没有人能比他写得更好了。 第三天考策论,也就是对时务的对策。 对策多得是,李申之肚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对策,他缺的是文采。 好在有几个大文豪的稿子,题目也没有超出他们预料的范围,李申之写起来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因为准备得很充分,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看来小镇做题家的思维,同样适合科举考试。 这次考试完了之后,半个月后还有一次科举考试,算是这次考试的补充。 寻常来说,如果考生与考官沾亲带故,就需要回避当场的科举。 但是因为这个原因让考生等三年,不利于人才选拔,所以官府专门出台了“别头试”的制度,也就是针对这些人专门再组织一场考试。 反正科举考试是按比例录取人,也不会存在两套不同的卷子无法比较分数的问题。 这一次除了需要避嫌的考生外,还有一些来不及赶到临安的学子,官家开恩,让他们一起参加别头试。 等到两次考试全都完毕之后,才会统一放榜,进行殿试。 就科举考试来说,宋代还有一些别的规定,比如太学生有专门的保送名额,比如对官员和皇室子弟还有专门的锁厅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唯独每三年一次的省试,才是最隆重,含金量最高的考试。 因为这是士大夫参加的考试,是选拔与官家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的考试,也唯有省试的状元,才是真正的状元。 六十六、放榜 科举考完,李申之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总得来说考的不错,小镇做题家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把稳了。 临安的学子们还没有离京,他们没有了考试的压力,在放榜之前也没什么心思殿试准备,每天都在强烈的焦虑中吃喝玩乐,依靠酒精来让自己放松。 有信心的人每天趾高气昂,感觉考得不好的人则是垂头丧气,却依然停留在临安不肯走,始终抱着一丝丝的期望。 万一走大运能考中呢? 能靠实力考中举人的,无一不是当地的佼佼者,从小就是学霸。都说科举考试是六分实力四分运气。虽然自己没有发挥好,实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但万一运气逆天呢? 谁还没个幻想不是。 学子们患得患失,冯益却忙得如火如荼。 冯益前一天与李申之沟通好,第二天便张罗了起来,很快便协调好了各方关系,将人手和原料整备齐全,开始修御街。 御街的整修工作,给临安城的居民带来了诸多不便。 修路最讨厌,这一点李申之深有体会。 不过水泥这种新鲜玩意,让大家好奇胜过了抱怨,闲暇之时纷纷在旁边观看看着禁军施工。 看来看去,有脑筋好的竟然成了行家,胆子大一些的还能指挥禁军施工,施工现场一时之间倒是其乐融融。 李申之趁此机会,抓紧机会进行水泥的配方实验,把农庄里负责水泥生产的工匠也抽调到了城里,协助禁军施工,美其名曰全力支持冯益的工作,实则是为了搜集实验数据。 这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的事情,李申之最擅长了。 按照李申之的规划,他们分别使用了不同的粒度,不同的煅烧温度和时长,不同的原料比例,以及大开脑洞的添加剂,进行不同规格水泥的生产。 这些配方的微调并没有告诉冯益,而是由李氏农庄的工匠们暗中做下记录,等水泥完全干透之后,再收集相关的数据。 有官家出钱帮他们搞实验,这种机会难得。 当然了,不论如何调整配方,至少得保证水泥基本的质量。 要不然御街出了问题,那可是要砍头的。 水泥的铺设不仅吸引了临安居民的注意力,更是让临安城的富户们眼热不已。他们倒不是觉得水泥铺出来的路有多好,而是感觉这种新鲜玩意自己家里必须有,这是彰显身份地位的时候,与美丑无关。 就算是丑,那也是奢华的丑。 于是一时间冯益的官署门庭若市,全都是打招呼递条子,让冯益给匀一些水泥出来。 冯益每天都在巨大的煎熬之中。 他是一个天性贪财,又喜欢在人前显摆的人,手握水泥这种战略资源,如此的发财兼显摆的机会,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 冯益花费了很大的毅力,才强忍住内心强烈的贪婪之心,没有挪出一分一毫的份额出去。 说明他对官家的忠心永远在第一位,这也是他能力不强,却始终为官家心腹的原因。 岳银瓶的亲戚走了,李申之又回到了白天练功,晚上操练的日子。 好在不用再读书,可以潜心地搞一些小发明创造。 小镇做题家也讨厌读书,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每天起早贪黑地刷题。 李申之展开的小实验很多,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还有暂时没有成功的。 比如说香水的发明就失败了。 其实也没有失败,就是制造出来的成品在市场上没有竞争力,不论是成本还是香型,全都被临安市面上的香薰吊打。 看来古人的智慧当真不可小觑,在许多领域还是要给古人给予相当的尊重。 宋人的熏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贵有上不封顶的奢侈品,价格比黄金都要贵十倍。 但是百姓们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用梨渣,甘蔗渣等几种寻常物品混合起来,竟然也能有不错的效果,叫作小四合香。 寒门子弟难得狂欢一次,在临安城里肆意放纵,但是官宦的子弟们就不同了,他们开始了新阶段的学习。 宋朝的学子考中进士之后,并不能直接当官,而是还要接受岗前培训,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朝廷的典章制度和律法。 岗前培训之后还会有一次考试,考过了才能当官。 不过这一次考试并不是选拔性的考试,而是资格性的考试,只要能达到规定的分数,就算合格。 科举是选拔性的考试,不论考了多少分,只有前百分之十才能录取。 那时候资讯还不发达,官宦子弟们利用着这样的信息差,提前进行准备,也好一举通过考试。内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 等待放榜的时间很是焦心,过得漫长而又飞快。 不知不觉间,到了张榜的日子。 李申之不能免俗,与临安学子们一同相约去看榜。他倒不是想看自己中了没有,而是考中的举人还有许多手续要办理,比如去贡院验明正身,领取殿试的号牌,重新五人结保等等,一系列手续办完,就算是走后门,大概也要半日光景。 童瑜挺着大肚子在家中修养,张葱儿在茗香苑里面准备着庆功宴,岳银瓶跟着李申之一同去看榜。 当看到榜单排名的时候,李申之的心情一下紧张了起来。 前面几个没有自己的名字。 难不成真的落榜了? 要是真落榜,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排名第一的是范成大,第二的是韩平,陆游排第三。 由于李申之改变了历史走向,原本的状元和探花都没能进入前十名,因为他们写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文章。 在秦桧主政时期的科举考试中,成绩的好坏与阿谀奉承的程度呈正相关,谁的话说得越不要脸越低贱,就越能拿到好成绩。 朱熹也是在这个时期考中的科举,好在名次很低,低到卷子没有被官府收录的程度,可见朱熹还是很懂得变通,兼顾地守住了内心的底线。 只有如陆游一般的铁憨憨,才会一辈子考不中。 原本的榜眼是秦熺,秦桧倒台了,他写的那些狗屁文章自然无法入得考官之眼,直接落榜。 也不知道秦熺那个铁憨憨,是否写上了秦桧给他的科举密码。 等看到二三十名的时候,李申之才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还不错,好歹是一个二甲进士,算是正儿八经地出身,不影响以后当宰相的资格。 心情放松之余,李申之不禁吐槽那几个大文豪。 果然他们在模拟考试的时候都留了一手。 明明自己压中了题,明明让他们每人都做了一篇文章,明明自己用高超的洗稿技术攒了一篇惊世骇俗的策论,结果还是被他们给压了下去。 看来还是不要小瞧了任何人,尤其是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各个都是人精。 李申之在预判他们的时候,他们同样也在预判着李申之的预判。 李申之想白嫖几篇文章,他们岂能看不到?是以在写文章的时候都留了一手,反正李申之这个土鳖也看不出来好坏。 与自己相熟的几个学子全都考中了科举,并且状元还很有可能在范成大与韩平之间产生。这两人本就是宰相之才,家世也不错,李申之的泄题不过是提前了他们的仕途而已。 在自己名字附近,还发现了一个叫“黄庭”的学子,让李申之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倒是陆游终于在人生的第一次科举中就考中了进士,让李申之非常高兴。 能上榜之人,百分之九十九算是锁定了进士的资格。 在接下来的殿试中,除非真的有人冒名顶替,或者有严重的君前失仪,才会被虢夺进士的资格。 贡院门口除了这些学子们,还有许多员外和管家也围在外面。 他们的到来,是为了上演一出宋朝的好戏:榜下捉婿。 但凡见到考中了进士,且年轻俊朗的人,便上前商议:老夫家中有一女,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知书达理,容貌上佳,愿许配与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年轻学子脸色一红,拱手道:“承蒙老丈厚爱,小生心中自然十分愿意,只是需回乡问候家中妻子是否同意。” 得,原来这人已经娶了妻子,自己闺女总不能跟去当小妾。 闹了个小笑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刚哄笑完,就有榜上有名的穷酸学子来到这个员外身边:“小生愿娶员外千金,只是小生家境贫寒,不知……” 那员外闻言转过头来,只看了一眼便一把拉住那个学子的手:“哎呀,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莫欺少年穷,老夫认下你这女婿了。” 不论是士子,还是员外,都只口不提入赘的事情。 在古代,入赘的人是“贱民”,当官的仕途都会受阻。那些官员富户们把女儿嫁给新科进士,是想让女儿有一个好的前途,而不会为了入赘的名声断了女婿的前程。 还有更激进的人,直接派管家和佣人将上榜的进士抗回家里,真·榜下捉婿。 不过只有大官家里或者大户人家才敢如此,不然平白得罪一位进士,无端地给自己树敌。 上榜进士里有一位叫陈诚之的人,已经五十多岁,他是原本的状元。 一个人若是不知道自己曾经可以得到什么,便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 来自福建的陈诚之考中了进士,心中满是欢喜,感觉几十年的寒窗苦读没有白费。 看完榜单之后,李申之招呼临安府学的学子们到茗香苑去庆祝,连带着本届科举的学子也都一同跟了去。 同一届中科举的人,不分年龄大小,不分高低贵贱,全都叫作“同年”,意思是同一年考中的进士,同一年进入了士大夫体系,同一年获得了新的身份。 “同年”自宋朝以后,直到明清,成为了一个典型的政治小团体。更有甚者,一年的同年和今年的主考官都会结下莫大的师生关系。 放榜之后,按说会有人组织大家一起聚个餐,互相留一个联系方式,还会出一本同年集,将每个人的籍贯,年龄信息记录下来,方便日后联络。 原本这一次聚餐要等到殿试结束,由状元发起,或者德高望重之人主持。 在一开始,这次聚餐只是临安府学学子们的一次日常活动,他们平时吃惯了李申之这个狗大户,很自然地由李申之主持这次聚餐。 更何况今天遇上了放榜这么大的日子,自然少不得一顿狂欢。 李申之中了科举,虽然名次不高,但心里也是真的高兴。 古往今来能考中科举的人犹如凤毛麟角。有宋一朝,开科录取比例算是所有封建王朝里面最多的,也不过平均每年录取一百多人,比连清北每年招生人数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可想而知其竞争的激烈性。 所有靠本事,正儿八经地考中科举的人,称一声天子骄子都不为过。 想要考中科举,除了有实力之外,多少还带一些运气因素,正是因为这一点不确定性存在,让李申之一直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如今尘埃落定,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 茗香苑内,张葱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不仅酒水菜品充足,就连各大酒楼的歌舞伎们都闻风而动,纷纷前来茗香苑助阵。 有不少女伎,早在年前就跟学子们搭上了线,今天更是要前来表现一番。 若是等到日后这些中举的学子飞黄腾达,自己就算到府上当个小妾,也是不错的结局。 妓女毕竟是个青春饭,等到老了流落街头的不在少数,好多甚至都活不到五十岁。 她们能勾搭上达官贵人的几率已经非常之低,低到几乎为零。其中缘由,还要说到前朝。 大概从唐末五代时期开始,性病悄悄地在妓女和嫖客之间传播,称之为脏病。 于是乎,达官贵人们便很少再去青楼嫖妓,而是喜欢在自己家中豢养妓女。 既然是自己养,年纪大的还不行,最好是从小女孩就开始养起来,慢慢调教,那才有滋味。 小女孩们骨瘦如柴,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便唤作“扬州瘦马”。 六十七、最霸道的茶 有专门的人从事扬州瘦马的生意,其实就是贩卖人口,去穷人家里收闺女。 女孩一般从十二三岁时,未经人事就开始收养,有的人耐心十足,从八九岁就开始的也有。 有人说收养幼女是为了满足富户们变态的欲望,其实是误会他们了。 养瘦马最开始的核心需求,是为了从根源上预防性病,是为了安全。 在两宋养瘦马的文人中,不乏名重一时之人,甚至流芳千古之人,他们身边往往都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差很大的小妾,对自己不离不弃,重情重义,许多就是从小时收养回来,亲自养大的。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叫爸爸的风俗。 这样一来,“扬州瘦马”这种畸形的审美便渐渐流传开来。 再加上小女孩含苞待放的姿态,更是契合了两宋文人含蓄的审美观,渐渐成为主流。 可见扬州瘦马并不是嫖客们要嫖的妓女,而是收养起来等着以后再用。 是文人士大夫们的一种变态的养成游戏。 再到后来,还有人专门研究女孩的生长发育规律,什么样的女子以后会成为大美女,什么样的女子会有什么性格,甚至还有专门教导如何培育女孩的教程,其详细程度和专业性,堪比《齐名要术》和《伤寒杂病论》。 比如:…… 当然了,这些都是封建文化的糟粕,在此就不一一细数。 李申之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癖好。 岳银瓶的消瘦程度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若是再瘦小一些,且不说年龄是否足够,光是那小身段都让自己感觉是在犯罪。 茗香苑中热闹非凡。 学子们难得放纵一天,再加上李申之不限量供应的胡虏血,学子们喝起酒来不要命似的,就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二两,吹起了牛皮。 李申之陪着同年们玩闹了一会,便回到了自己的专属厢房。 自从完婚之后,有日子没来过这里,突然有一种很熟悉,很欣慰的感觉。 仿佛只有待在这间房子来,自己的内心才是平静的,自己的这具身体才真正地属于自己。 李申之惬意地晒着午后的阳光,靠在躺椅上悠闲地晃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躺平,放空,极致的幸福。 只可惜这幸福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幸福给打断了。 张葱儿捧着一个小瓷匣子走了进来:“新茶还没成,我先鼓捣了些小叶子,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每年新茶都在三月份左右上市,农历二月左右。南方气候湿热,刚开春就有茶树发芽,张葱儿便迫不及待地通知当地茶商采摘幼叶做实验,收购的价格给加了五倍。 虽然幼叶还没什么味道,品质比一个月以后还要差好多,但是茶商种茶本就是为了挣钱,只要客户不把茶树给拔了,叶子想什么时候采就什么时候采。 张葱儿亲自实验了几次炒青工艺,逐渐摸出了门道。 在宋朝以前,茶叶的第一步处理方法叫作“蒸青”,铁锅普及以后才出现了“炒青”。 从名称上就能看出各自的工艺特点。 蒸青是用蒸汽来炮制茶叶,炒青是用铁锅翻炒来炮制茶叶。 不论是炒青,还是蒸青,其目的都是要阻断茶叶自身的发酵环节,保留茶叶内的口感成分。 用现在的话说,叫锁住茶叶内部的营养。 不论炒青还是蒸青,最优化的工艺是在极短的速度内将茶叶的温度提升至七十度左右,然后保持一段时间。 进入现代之后,科技发达,继炒青之后又发展出了烤箱烤青,微波炉青等等,各有特色。 能让机器替代的环节交给机器便好了,没必要一直鼓吹手工制作。 很显然,炒青比蒸青的提温速度快,温度维持度好。 在炒青时,还能同步进行揉捻工艺,极大地丰富了制茶工艺。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绿茶、红茶、乌龙茶才逐渐各自成型,成为了具有独特口感和风味的品种。 张葱儿这次的实验,把三种茶全都制了出来,并且按照李申之口述的口感,对工艺进行了完善。 李申之将三泡茶逐一尝试,每喝一泡都用清水漱漱口,以免影响味觉感受。 等三泡茶全部喝完,李申之砸吧了一下嘴巴,没有说话,把一旁的张葱儿紧张得使劲扯衣襟。 良久,李申之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不错。” 这两个字是他斟酌了很久之后,才决定说出来。 若按照李申之原本的品味,这三泡茶只能说差强人意。要是哪个卖茶叶的敢这么卖茶,李申之敢把茶汤泼到店家的脸上去。 李申之最爱的是乌龙茶,工艺相对来说有些复杂,但是滋味也是最鲜美的。 尤其忠爱其中的一款“肉桂”,茶如其名,茶汤简直比肉汤都要鲜美。 每日能喝上几泡肉桂,是李申之社畜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当然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肉桂的价格也很美丽,饶是李申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没有攒下一辆宝马车。 正是因为李申之喝过好茶,所以口感十分地刁钻,才对张葱儿的手艺颇为挑剔。 张葱儿毕竟是第一次用这种工艺制茶,虽说品质堪忧,但是大体上又都有那么个味道,至少绿茶像绿茶,红茶像红茶。 张葱儿在品这些茶的时候,多少感觉有点不满意,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平心而论,张葱儿制出的茶叶,比之市场上几百元的茶叶品质都要好上不少,但是李申之不打算夸赞她。 他要激发出这位茶博士的所有潜能,把她的潜力压榨干净。 购买的茶叶鲜叶本身就不多,经不起她再继续折腾,只能拿出这些试验品来让李申之品尝。 李申之说道:“该有的味道是有了,但是品质上还需要提升,你再想想办法。” 张葱儿嘴巴一嘟,肩膀一垮,一副小女生模样:“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这已经是口感最好的一批了。” 李申之见状,不禁生起了怜悯之心,说道:“不如在锅温和火候上下下功夫,同时揉捻的程度也能多实验几次。” 影响茶叶品质的变量有很多,除了炮制工艺之外,储存条件,种植条件都有很大的影响。 甚至于种植茶园里面有哪些病虫害,都会对茶叶的口感产生影响。 有些茶农还会专门引入一些茶虫,让他们叮咬茶叶,通过茶叶修补伤口时的分泌物来提供特殊香型。 李申之也没指望张葱儿能一步到位。 今年的新茶若是实验不成功,无法上市,那就等到明年再说。 茶叶的炮制工艺在炒青出现之后,又发展了将近一千年,其中走过的弯路,积累的经验,又岂是李申之这个外行几句话能说清楚,更不是张葱儿几天尝试就能破解。 能做到张葱儿这般,已经堪称天赋绝伦了。 茗香苑里是包场,全是士子们在狂欢,张葱儿这个小管家反倒清闲了下来。 给包场做服务是最轻松的,只需要几个人盯着就行。 张葱儿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与李申之坐在一起,她觉得李申之浑身都是灵气,沾得多了自己也会变聪明。 两个人就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忽然,屋门被猛地打开,岳银瓶醉醺醺地走了进来:“好啊你,果然躲在这里。” 李申之还是头一次见岳银瓶显露出醉态,也不知喝了多少。 岳银瓶憋了好久没有喝酒,直到亲戚来了之后才敢重新放开酒量。但毕竟已经嫁为人妇,喝酒多少收敛了一些,不知为何今日竟然醉成这个样子。 李申之赶紧起身去搀扶岳银瓶,他知道她不是不懂事的人,不至于不分场合地喝得酩酊大醉。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李申之关切地问道。 岳银瓶摇晃着身体,将屋内扫视了一圈,一脸醉笑地说道:“好啊你,果然藏在这里躲清闲!还好意思说我喝这么多酒,要不是为了替你碰杯,我能喝醉吗?” 原来那些学子们想向李申之敬酒,却找不到人,便纷纷把酒敬给了岳银瓶。 岳银瓶那豪迈的性格,当然要为自家夫君挡枪,于是乎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不知道喝了多少。 “替我碰杯?”李申之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了岳银瓶话中的意思,转而焦急地问道:“你跟所有人都碰杯了吗?” 岳银瓶露出开怀的笑容,抬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圈,仿佛将军点兵一般,说道:“当然,所有人!全都碰了一杯,一个都不落。” 说完,还抬眼看着李申之,仿佛邀功一般。 李申之宠溺地来了个摸头杀,扶着岳银瓶坐下,将茶水端到面前,说道:“来喝杯茶,醒醒酒。” 岳银瓶习惯性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在嘴里,随即“噗”地吐了出去:“谁要喝这茶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李申之略显尴尬地看着张葱儿,满脸黑线,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岳银瓶彻底放飞自我。 张葱儿费尽心思炮制的茶水,被岳银瓶如漱口水一般吐了出来,让李申之也有些不好意思。 张葱儿的老本行就是泡茶,这是她的专业。她可以容许别人瞧不起她这个人,但是绝对不允许别人践踏她的专业。 见有人说她泡的茶太淡,张葱儿顿时起了不服之心,说道:“莫要说奴家的茶太淡,奴家这里有一味极霸道之茶,不知夫人有没有胆量喝?” 岳银瓶懵懵懂懂之中也没听清张葱儿说了些什么,只仿佛听到了“胆量”两个字。 岳女侠行走临安十几年,从来就听不得人说“胆量”两个字。 岳家二娘号称浑身是胆。 岳银瓶一拍桌子,仿佛赌神上了赌桌一般,说道:“不就是个茶叶么,还能比胡虏血还要霸道?尽管端上来,你上多少我喝多少。” 喝酒都能喝两斤,喝水岂不是随便喝。岳银瓶如是想着。 张葱儿用征询的眼光看了一眼李申之,见李申之微微点头,才敢出门去准备。 岳银瓶说起来是茗香苑的老板娘,她一个主事的管家跟老板娘叫板,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也就是张葱儿摸准了岳银瓶的性格,单纯直爽,知道这位女侠从来不会给人穿小鞋,只会就事论事,甚至还能不打不相识地成为朋友。 张葱儿征求李申之的同意,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种霸道的泡茶之法还是李申之教给她的,必须用鲜叶制作。 当初听李申之说过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今天被岳银瓶说得兴起,索性看一看这茶到底有多霸道。 不多时,张葱儿提着一个炭火盆,一个小铁锅,还有一小碗鲜茶叶。 这些茶叶是从福建走水送运过来的。 南宋时期,水运相当发达。 水密舱的出现更是给食物的保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就拿荔枝来说,宋人可以在荔枝成熟之前,将生荔枝放入水密舱中,然后覆盖上草木,用水密舱密封。 这一船荔枝会从泉州出南海,一路飘荡到中东地区,历时三个月。 当到达港口打开船舱之后,荔枝刚好成熟,新鲜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这么点茶叶从福建运到临安,保鲜不是问题。 只见张葱儿将炭火盆放好,铁锅架在上面,打开风门将火开到最大,不一会铁锅就被烧得通红。 李申之说得这种炒茶法也是道听途说,自己没有亲自实践过,同样非常地感兴趣,想知道这种茶到底是什么滋味。 张葱儿瞅准时机,一把将碗中的鲜叶投入锅中,随着阵阵青烟腾起,剧烈的滋滋声传出。 张葱儿两手捏住把手,用摇捻的手法使劲地摇晃铁锅,让鲜叶在锅内翻滚,同时鲜叶相互直接的碰撞摩擦促进着茶叶的熟成。 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了茶叶味道的变化,张葱儿放下铁锅,端起一壶温水倒入锅中。 说着复杂,其实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铁锅不大,茶叶在水中翻滚了几下以后,茶水便慢慢地沸腾了起来。 等水暴沸之后,张葱儿将铁锅中的茶水滤出,倒入一个精致的壶内,从门外唤了两个丫鬟撤去了炭火和铁锅。 张葱儿翻出三个茶碗,给自己和李申之夫妇各倒了一碗,一抬手:“请。” 岳银瓶迷着眼睛找到了茶碗的位置,伸手端起来就要喝,被李申之一把打落在地。 这个虎娘们,这是开水…… 六十八、殿试名次 这种拿铁锅炒了以后,直接倒水的冲泡方法,起源于茶山上的猎人。 他们在山上采摘了一些野生茶叶以后,来不及慢慢地炮制发酵,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制茶。 铁锅炒完以后,也不会倒入热水烧开,而是直接倒入冷水,让冷水和热锅相互中和,得到可以即刻饮用的温茶水。 在山上吃多了猎物肉食之后,喝这种茶最是有助于消化。 张葱儿觉得冷水冲泡太过于粗鄙,坚持用热水冲泡,味道反而更加浓烈。 稍稍放凉之后,李申之喝了一口,浓烈的茶香伴随着苦涩味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口饮下,苦涩的口感过后,在喉头很快升起了一股甘甜,这就叫回甘。 所谓回甘,并不是茶水里有糖分,而是味觉细胞适应了极苦之后,即便是喝清水,也会觉得很甜。 如此快速和清晰的回甘,李申之这个老茶客也是头一次遇到。 想要有回甘,茶必须非常干净,没有异物附着在喉头,才会有真正的回甘。那种一入口就有甘甜口感的,十有八九是茶中添加了糖。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李申之忽然觉得脸庞发红,呼吸急促,额头微微冒出了细汗,大脑一阵阵的眩晕,这是明显的兴奋状态 喝茶上头了。 张葱儿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扶着额头半伏在桌子上,皱着眉头强憋着喘息的欲望,痛苦地微微喘气,一副忍得好辛苦的样子。 再看岳银瓶,感觉一股雄浑之力从胸中升腾而起,其劲道竟然丝毫不输胡虏血。 岳银瓶一把将杯子拍在桌子上,大赞道:“好茶!” 然后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过了片刻,李申之慢慢恢复过来,将岳银瓶抱起,放到床榻之上,才回身与张葱儿笑着调侃道:“好霸道的茶。” 张葱儿的身体稍稍弱了一些,恢复的时间比李申之更长,心中暗暗叫苦。 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干吧。 自己一个管事的掌柜,跟当家主母叫个什么劲儿。 …… 茗香苑的大堂里,学子们喝得东倒西歪,有纵情高歌的,有哭得黑天抢地的。 几十年的辛苦努力,今天终于得到了回报,其中的艰辛酸楚,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 任何的情绪,经过酒精的放大之后,全都疯狂地表现了出来。 即便是平日里腼腆的人,看到大家都在发疯之后,也恣意放纵了起来。 越是腼腆的人,此时越是放纵。 学子们狂欢着,提着酒杯想敬酒,却遍寻不到主人,便吵闹着要掘地三尺把李申之给揪出来。 好在有韩平等人带节奏,倒是没有让疯狂的学子们到后院去找李申之夫妇。 酒足饭饱,学子们对李申之充满了感激之情。 但要说到让他们服气的,还要数韩平。 是以他们敬酒的时候,敬李申之的地主之谊,敬韩平时却是把他当做了小头目。当然了,临安学子们习惯性地把韩平当学生头子,对别地的学子们也起到了示范作用。 …… 年轻人醒酒就是快,喝得烂醉如泥的岳银瓶,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岳银瓶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小脸蛋,夸赞道:“胡虏血当真是霸道,倒是小瞧了它。”却是忽略了那更霸道的茶水。 瞧那娇小而又精悍的模样,仿佛一个打了一次小败仗的将军一般。 仔细端详着岳银瓶,李申之再次间歇性地陷入了恍惚之中。 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她的舞台反而是战场。想到日后两人会在宋金前线并肩作战,李申之对岳银瓶生出了一股纯洁的歌名友谊同志之情。 ……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要殿试的日子。 学子们全都穿着得体的常服,候在东华门外,等着官家的召唤。 所谓东华门外唱名,正是此时此刻,科举中第参加殿试的时候。 一大早地在外面站着,李申之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精神头很好。看来每天坚持运动,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 参加殿试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张葱儿如往常一般,早早地去到李府之中给李申之梳洗打扮。 自己不过是一个店铺的掌柜,却操着当家主妇的心,也不知道为的是哪般。要不是童瑜的肚子越来越大,也轮不到她来给李申之化妆。想到这里,茶博士心里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禁军在门口列队,对进门的士子们挨个搜身,同时查验符牌,验明正身。 相互结保的五个人,也会分别进行问话,以防止有人冒名顶替。 殿试的时候官家也要出席,若是有人冒名顶替,万一混入刺客对官家不利,那可是比科举舞弊更加严重的失误。 进了皇宫,地面用水泥砖铺设了纵横阡陌的道路,终于不用在土地上行走,下雨之后也不怕踩两脚泥了。 水泥产量正在逐渐上升,但是在临安城即将开始的规模庞大的基建中,缺口依然十分巨大。 历来的皇宫皇城修建,无不是经历上百年,好几任皇帝的不屑努力才可以达成。 临安皇宫的原址,不过是临安府衙署的后花园而已,想要恢复如开封模样,可想而知其难度有多大。 哪怕是皇宫,也只能用水泥砖来铺设出一条道路,还无法将整个皇宫的地面全都硬化。 工匠们铺设的水泥路非常美观,长宽比例协调,就连水泥砖的大小与道路的宽窄尺寸的对比,都显得无比的和谐。 两块水泥砖的中间还预留了伸缩缝,以防热胀冷缩,在伸缩缝里填充着掺杂着石灰粉的炒土,可以极大地避免砖缝里长草。 殿试的场所,就是皇宫之中唯一的一座大殿,俗称金銮殿的地方,今天的名字叫作“集英殿”。 殿试的第一场,依然是笔试,题目由主考官来出。 传说中由皇帝亲自出题面试的环节,现在还不是成例。 殿试理论上的主考官是官家赵构,实际上还是李光,是以出题的风格没甚大变化,考生们只要有真才实学,答起来并不费力。 殿试的主要作用是排名次,其目的是让学子们知道,自己的进士出身是由官家赏的,而不是主考官给的。 官家是名义上的主考官,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学子的名次都是由官家来定。 实际上主考官会把名次提前定好,官家只是象征性地翻看一下前几名的卷子,稍微调换一下顺序,亦或是不换顺序。 只要经一次手就行。 原本殿试之后,秦桧把秦熺放在了状元的位置上,呈交给了赵构。 赵构不动声色地把秦熺放到了第二的位置上,把原本的第二名陈诚之提成了状元。 秦桧认了。 一对君臣在无声无息中,相互之间完成了一次试探。 考试的流程与省试时基本相仿,考生各自答题,答完之后糊名誊写统一阅卷排名。 只不过这样一来耗时太长,违背了殿试走过场的初衷,于是把誊写给去掉了,只是象征性地糊名以示公平。 殿试完成之后不久,副考官们对每个学子的试卷都完成了评阅,拟出了一个初步的名次,交给了主考官李光。 李光一目十行,从第一份卷子开始看起。 看得快,不代表不认真。 李光从小博闻强识,看书就是一目十行的习惯。 更何况这些学子的文章里面,大段大段的都是官话套话,看不看都无所谓。 对李光来说,大多数学子的卷子只需要看三眼,就能把其水平定个八九不离十。 第一眼,看一看开头,便能把学子的文采摸得差不多。但凡开头,都是写文章最用力的地方。如果连开头都写不好,那么这样的文采不提也罢。 第二眼,从开头快速地往后扫,找到文章的核心观点仔细看一看,便知道了文章的中心旨意。若是观点有趣,或许还会多看一眼,看一看考生论述的过程。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妙就妙在论述的过程,能吸引考官多看几眼,是以在科举之中总是能取得好名次。 由此也须得出一则教训,那就是考试的文章不要有太多的转折。万一考官快速扫到的是转折之前的观点,那误会可就大了。 第三眼,看一看文章的结尾,是否有点睛之笔。如果在文章最后能来一次升华,搞几句精彩的点睛之句,那么还能让考官给多打几分。 作为小镇做题家,这样的作文套路早已熟稔于胸,不过李申之今天的殿试却没有按照这样的套路来写文章。 在李申之看来,他已经取得了进士的资格,并且在科举之前就已经有了文林郎的勋爵,科举名次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他想要的,是在科举上阐述自己的想法。 却说李光按照他的套路在阅卷,不一会已经翻过了二三十份,除了极个别的微调之外,对名次几乎没有改动。 这样做,也是对副考官们的尊重。 副考官们排定名次,也是费了不少的功夫。一个懂得为人处世的主考官,应当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然而若是不改动几个名次,又会显得主考官水平不足。 所以微调几个名次,便成了主考官与副考官之间的默契,就连皇帝也遵守着这样的默契。 而这一次,李光陷入了深深的为难。 众副考官看到李光手中握着一份卷子,既没有调整名次,也没有放下去看下一份,而是就那么呆呆地盯着考卷,在那里出神。 副考官们心中疑惑,还以为主考官李光走神了。 有一名副考官借助给李光添茶水的机会,故意弄出了点声响提醒李光,顺便看一看是谁的卷子,竟然让主考官陷入这样的状态。 李光看到有人给他添茶水,礼貌地点头点头表示感谢。 重规矩的他,同样重礼貌。 副考官看到主考官没事,心中稍安。然而当他看到卷子的时候,心中不安了。 那张卷子的辨识度太高了,不需要看名字就知道作者。 文章写得工工整整,但是书法水平却又一言难尽,定当是李申之的无疑。 其他的副考官看到这位副考官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间也猜到了试卷的主人。 他们在阅卷的时候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 李申之的卷子当真是不按套路出牌,他们也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名次。 若是在科举省试的时候,这样的卷子很有可能会被直接黜落,然而这里是殿试,他们也没有资格随意黜落士子,那是官家的权力。 等他们深入地看进去之后,又都纷纷被李申之卷子里的想法折服,禁不住拍案叫绝。 有心给李申之提高一些名次,却也没有那个胆子。 几个副考官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按照省试的名次来排。 用最保守的办法,虽然失去了出彩的机会,但是也避免了出错的可能。 现在,李光陷入了和他们同样的为难。 这些副考官可以用保守的办法来不作为,但是李光不行。 李光已经反反复复地将卷子看了好几遍,脑子里的念头从状元到黜落,又从黜落跳到了状元。 他是主考官,不可能用和稀泥的办法来对待这样惊世骇俗的卷子。 可以想见,这份卷子日后会和自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若成,他名利双收,会收获和范仲淹一样的名望。若是不成,那么他也将收获千古骂名。 思虑良久,李光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了动作,把李申之的卷子往前挪了几名。 然后又前移了几名。 想了想,继续前移,最终放在了第四名的位置上。 最终说服李光自己的,是科举的目的。 既然科举的目的是为朝廷选拔人才,那就要给这种富于创造力的人才多一些机会。 一甲进士只有三个名额,放到那里太显眼。但若是想让官家看到这份卷子,又不能放的位置太靠后,因为官家有时只是象征性地翻看十来份卷子。 放置到第四的位置正合适,既不显得太过突兀,又能保证官家能看到。 至于李申之的命运会如何,还是交给官家定夺吧。 却说排好次序的卷子送到了赵构那里,赵官家在一众宰执的陪同下开始阅卷。 李光因为主考官的地位,座次尤在另外几位宰执的前面,这也为他日后成为丞相提前造势。 李光曾经当过丞相,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很自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仿佛他原本就该坐在那里一般。 赵官家看的卷子没有糊名。 拿起第一份卷子,先看了名字是韩平,读了几句之后,赵官家赞道:“不亏是韩琦后人,当真有几分宰相之姿。” 官家的话不是乱说,既然说了有宰相之姿,那便是要着重培养的人才。 紧接着看了第二份卷子,第三份卷子,赵官家不吝夸赞之词,既有文采又有见地,当真是国之栋梁。 当赵构拿起第四份卷子的时候,石化了。 六十九、状元 也不知道赵构在卷子上看到了什么,众相公们只觉得赵官家身子微微一怔,然后便呆坐原地,良久不动。 宰执们都是久经官场之人,很沉得住气,没人打算上前试探一下官家。 他们各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静坐在那里,使劲地竖起耳朵朝着官家的方向,努力捕捉着任何一丝丝的风吹草动。 终于,官家轻轻动了一下,将卷子对折了起来。 众宰执立马收到了信号,纷纷从打坐状态中清醒过来,看向了官家。 赵官家合住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顺手往下一递:“写得不错,相公们都看看吧,咱们议一议。” 李光座位离得最近,赵构最先把卷子递给了李光。 李光是看过卷子的,接过卷子之后,只是稍微打开看了一眼,确定是李申之的那份卷子,便合上之后继续往下传。 张俊坐在李光下手,下一个接住卷子,打开一看之后,也是一愣。抬头看向别的相公,想说些什么,却在赵构的暗示下选择了沉默,继续看着卷子。 看完了卷子之后,张俊继续把卷子递给了下家,自己坐在原地兀自出神。 赵士褭接过卷子,只看了一眼便看向了官家,然后又看向了张俊,他终于明白他们为何那么震惊了。饶是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看了卷子开篇的豪言壮语之后依然激动得久久无法平息。 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卷子,赵士褭犹自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将卷子递给了下家,老滑头范同。 范同在拿卷子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早已发现了众人的异常,能让官家和相公们震惊的,必然是惊世骇俗的言论。可是打开卷子的一刹那,他也惊了。 惊过之后是震惊,范同迅速地看完,将卷子递给了何铸。 何铸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一时间他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拿着卷子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眶也微微湿润。 五人依次看完,重新把卷子交回了赵构。 赵构将卷子铺开在书桌上,说道:“诸位觉得如何?” 只见卷子起首写着四个大字:无敌五策。 字面意思大家都懂,但是看着总有点违和,因为古人口中的无敌往往用来形容人,很少形容一国。 李申之用这四个字,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最终无奈的选择。文采不好,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词语。 称霸也好,问鼎也罢,都是中原地区的典故,在感觉上,多少都差了点分量。至于说史书上常见的强国五策,御敌六法之类的说法,就更显得保守,没有气势。 李申之要的,是横行四海,世界无敌的效果。 只可惜他脑子里的世界,跟别人脑子里的世界不是一个概念,说出来没有共鸣。 就这样一份不伦不类的卷子,如果不是出自李申之之手,这名学子十有八九会被黜落。 然而只要一个人的人设立好了,他放屁都是香的。 李申之就有这样的人设,随便吹个牛皮,大家都会当真。 就算李申之说他能上到月亮上去,大家依然会相信他真的能上去。 因为他从来没有食言过。 赵官家的目光少见地锐利,英气逼人地扫视了一圈,李光当仁不让地率先发言:“这第一策之发展民力,说得正是劝课农桑,修筑农田水利,只不过如何能解放民力,臣倒是一时之间参不透其中奥妙。” 第一策叫作“发展民力”,其实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这是一条老生常谈的政策,从商鞅开始就一直在做。然而一直做了两千年,始终还在商鞅当初划定的框框内,没玩出什么新花样。从李申之卷子里的短短数十言,同样看不出什么端倪。 赵官家点了点头,他也没看出什么端倪,转而目光看向了下一个人。 张俊见官家看了过来,坐直了身子,说道:“这范示练兵之法暗合‘兵样子’的祖制,倒也可以一试。若是真的成功,将大有裨益与我军。” 第二策叫“范示练兵”,也就是制定一个全国范围内适用的练兵方法,以及考核标准。这样一来,便能够避免出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病。 据说太祖皇帝赵匡胤当年组建禁军的时候,就是挑选了一批身高马大的士兵,把他们派到各地州县去,只要跟他们体型差不多的,就选拔入禁军,于是这些士兵也被称作“兵样子”。 这一条纯属添头,李申之也知道想要实现很难。 他是借用了“模块化”思维,规定出每个编制下的军队必须要具备的基础军事素质,小到每个士兵的力量和体能,以及基本的军事技能,大到每个营的行军速度,构筑军事设施的能力。 这样一来,至少当一个将军带领一群新组建的军队时,能够知道这些士兵的能力底线。更进一步,他还打算建设军事学校,教授基层军官一些基本的战斗套路。 张俊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好办法,但是他同样也知道推行起来很难,且看李申之有多大的能耐吧。 赵官家对军事了解不大,打算等闲暇之后问一问韩世忠和岳飞的意见。 搁下第二策,赵构转而看向了何铸,该第三策了。 第三策叫“专技吏员”,通俗地讲就是“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这一条何铸最是赞同了:“好叫官家知道,这第三策着实有许多可取之处。臣久居大理寺,熟知各项律法典章,饶是如此在断案之时还时常出现纰漏,可想而知,若是一个从未断过案子的人来到大理寺任职,会闹出怎样的笑话。其他衙门想必也是如此。让不懂农事的人管水利,让不懂兽医的人管战马,闹笑话倒还是其次,若是因为错误决策导致巨大的损失,到头来还得朝廷花大价钱去补窟窿。” 这一条,李申之同样参考了他所经历过的制度。通常来说,一个部门的一把手可以空降,可以是外行,但是一定要有一个懂专业的二把手或者三把手。 一把手负责把控方向,搭配一个懂专业的人来解决具体的问题,才是一个健康的运行模式。 若是让只懂专业不懂政治的人当一把手,那么很可能在大方向上走偏,同样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赵构看向了范同,看来是让他说一说对第四策的看法。 五个相公,每人说一条,范同早已看出了其中规律。再仔细一分析,这第四条的解读非自己莫属,于是早早地打好了腹稿。 第四策叫“广开言路”。老生常谈的一条改革策略,纵观史书之上,只要是个正常点的皇帝,都会广开言路,不过李申之玩出了新花样。他在御史台设置了专门的举报信箱,所有接到的实名举报信,必须要调查之后给出结论。当然了,百姓也可以匿名举报,只不过匿名举报的内容,可以选择性的调查。 对于这一点,范同有自己的想法:“臣看李文林这条建议着实有趣,不仅接受各地来的检举信,还每年派遣新科进士到各地挂职一年,一则可以增进新科进士管理乡民的经验,二则可以搜集各地情况汇报朝廷,当真是妙。” 干部挂职锻炼,也是常用的套路,李申之直接搬出来就用。 到了最后一条,该赵士褭发言了。 第五策叫“建立皇家科学院”。终于轮到赵士褭了,这位宋朝历史上第一位宗室宰相,卡壳了。 饶是前面四个人各自说了自己的看法,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准备措辞,赵士褭依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如何解决宗室子弟的问题,是历朝历代的难题,有时候宗室问题甚至会成为帝国的巨大包袱,演变成最终倒是帝国灭亡的导火索之一。 自从北宋建立之后,冗兵、冗官、冗费成为了帝国的三大包袱,但是从来没有人提过皇室子弟每年的耗费也相当巨大。 朝廷虽然很少给宗室子弟当官的机会,但是封起爵位来相当的大方。 就拿武将来对比,能封到节度使这样的虚衔,已经是武将的人生巅峰,再难上升一步。 而宗室子弟中,不满十岁的节度使一抓一大把。 要知道,一个节度使一年的俸禄和赏赐,足以供养太学的全部花销。 然而即便如此耗费庞大,朝廷依然愿意支付,宁愿让他们坐吃等死,也不愿宗室子弟们步入高级文官武将的行列。 士大夫们正是想要借由此来限制皇权。 可宗室子弟中不乏才俊之士,他们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从小便接受最优秀的教育,有最雄厚的资本可以资助他们发展自己的爱好,到头来却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斗鸡遛狗了此一生。 李申之以爱民之心建立的皇家科学院,正好可以给这些宗室子弟们用武之地。 赵士褭说道:“皇家科学院的建立,倒是可以给那帮臭小子们找些事情来做,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愿意。” 搞发明创造,在古代贵族眼中,那是下贱的事情,所谓奇淫技巧,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皇家的人去干这个,无端地掉了自己的身份。 赵构却对这一条很感兴趣,因为李申之简略地列出了几项发明,都可以增加朝廷的税收,便说道:“这天下是赵氏的天下,每天高官厚禄地养着他们,也该出出力了。” 赵构这句话,是说出来试探诸位相公们的,有两个目的。 其中一个目的,是想咨询一下赵士褭,看看推行皇家科学院的难度大不大。 第二个目的,是想看看另外几位相公对此事的看法,是否有反对意见,以及反对意见大不大。 虽说是打着皇家科学院的名号,事实上却是宗室子弟大规模地参与朝廷事务。若是相公们反对意见太大,照样推行不下去。 赵士褭见官家已经打定了主意,说道:“这皇家科学院该如何搞,臣心里也没有个底。不如等见了李申之,再详细问个究竟。” 等诸位相公们全都点评完毕,赵构再次拿起卷子看了起来,赞道:“好一个汉唐雄风,好一个称霸与宇内。” 然后放下卷子,脸上笑意更甚,说道:“我看,就让李申之当这个状元吧,诸位意下如何?” 李光见状,心中早已猜到了赵构的想法,趁势拱手屈身说道:“臣恭贺陛下得此良才。” 未来的首相表了态,剩下的几人也跟着纷纷表态,恭贺赵构喜得良才。 李申之交上来的是卷子,实际上更是一封奏折。 看了这样一份卷子,早已没有人关注当初的考题是什么。 因为考题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说李申之的“无敌五策”或有不完善之处,但是文章开篇所展现出来的气象,着实让人心胸荡漾。 光是一个汉唐雄风,就超越了两宋无数能臣。 两宋之怂,不仅体现在军事上,更体现在国家方略上。 自从太宗赵匡义高粱河逃跑之后,两宋的最高军事目标仅限于收复燕云十六州,仿佛眼睛只能看到这么远似的。 强如岳飞,也不过是直捣黄龙,灭了金国而已。 只有王安石,将目光看向了汉唐故土。 至于说李申之提出的几项规划,诸如:三年灭金,五年踏平西域,十年天下无敌之类的说法,大家是既不相信,又心怀期待。 宋朝弱了快两百年了,岂是这三五年之内能改变的吗?李申之的五条策略看上去确实不错,做好了可以肉眼可见地富国强兵。 但要说能横行无敌于天下,反正他们没能看得出来。 因为李申之的五个策略,并没有触及到改革的深水区:土地、税收。 仔细看一看无敌五策,再对比一下王安石变法,李申之的变革策略温和了太多,既没有改变土地所有权,也没有更改税收的比例和方式。 也就是说,这五条策略对既得利益阶层没有任何的触动。 不触碰到深水区,能有多大的效果?大家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好。 嘴上说不信吧,可李申之又从来没有说过大话,所有曾经被人以为是吹牛的事情,全都实现了。 在坐的几位相公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殿试,看一看李申之会如何地阐述他看似平平无奇的无敌五策。 赵构心情很好,最近心头的火热是越来越浓烈,年轻时的雄心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是李申之,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让他重新燃起了斗志,燃起了信心。 在这一刻,赵构甚至想把李申之拔擢为丞相,或许他们可以上演一段君臣佳话。 他一直以汉文帝自居,可内心深处又何曾不想当一当汉武帝? 既然得此良才,那就把文帝和武帝的活儿一起干了吧! 七十、妖言惑众 集英殿内,学子们一开始还能正襟危坐地等着成绩,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个地便没了姿态。一开始不过是抓耳挠腮地做一些小动作,再后来便开始扭动身体,活动筋骨。 这也是人之常情,能始终如一地保持一个姿态的,都不是凡人,意志力超强。 韩平就是如此。 他是学子们的头子,要始终起到表率作用。要是连他都不顾仪态,其他学子们只会更加不顾仪态,那时的集英殿里恐怕早就乱做一团了。 负责维持秩序的内侍站在高台上依靠着柱子打着哈欠,对学子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于是乎便有胆子大的学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学子们不知道的是,这名内侍其实不是来看着不让他们乱动的,而是来窃听他们都会说些什么的。 没想到自己一开始站得太端正,学子们心有畏惧,放不开。于是乎逼得内侍不得不假装睡觉。 “你猜谁会是状元?”一名学子心情很好,跟旁边的人开始闲聊。他殿试的发挥不错,肯定不会被黜落,进士的功名稳了,便有心情跟人闲聊。 但是旁边的学子显然没他这么轻松:“管他是谁,反正不会是我。” 他的发挥稍稍有点失常,原本能冲击二甲进士,可能只能落得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了。 两人很随意地切开的话题,引来了旁人的参与:“我可是听说了,这状元之位非韩平莫属。” “我也听说了,那韩平本身就是省试的第一名,还是名相韩琦的后人,当状元实至名归。” “这韩平文章写得好,为人又正派,他当状元,咱们都服气。” “这韩平要是当了状元,那可是解元、会元、状元,大三元啊!” 众人越说越热闹,台子上的内侍只是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随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猫着。 内侍本不想清嗓子,生怕吓着学子们,可又实在是痒痒的厉害,只得努力地压低声音。 学子们见状,只是压低了些声音,并没有中止探讨。 内侍心中稍安。 学子们讨论得热闹,韩平一开始还能保持镇定,但是听到大家一直在讨论他,并且话题越来越离谱,甚至于有人说他小时候尿床都姿势都与众不同时,终于忍不住了。 李申之曾经说过,装比遭雷劈,被动装比也不行,他怕被雷劈。 再说,他也并没有真觉得自己会当状元。 解试的教训还历历在目,鬼知道李申之那家伙会作什么妖。 虽然他拿到了临安府解元的名号,但也着实吃了一个大亏。 韩平不想大家继续议论,说道:“成绩还未公布,咱们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他不说还好,话刚说完,众学子便默认了韩平也加入了讨论大军。 “韩公子就莫要谦虚了,你若是当不了状元,谁还能有这能耐?” 韩平看了看范成大,范成大连忙摇摇头,表示他不行。又看了看陆游,陆游连忙摆手,表示他也不掺和。 单论文采,韩平不如这两位大诗人。但是要论文章的深度,两位大诗人到底接触政务比较少,分析的观点不如韩平鞭辟入里。 韩平感觉自己的文章写得不错,要立意有立意,要文采有文采,还能紧密地结合当下的实际情况。整体来说,发挥比之省试还要好上一些。 省试他就是第一名,按说殿试应该更美问题才对。 可是他总有一种预感,状元不是他的。 终于,他想起了那个会作妖的家伙。 韩平目光看向了李申之,说道:“解试的时候,我还是李文林的手下败将,现在还是李文林的学生。这状元之名,在下决不敢当。” 韩平又拿那个赌局说事,当初在解试的时候跟李申之打赌,输了的拜对方当老师,韩平输了。 李申之坐在不远处,呆呆地出神,仿佛没有听到韩平说话一般,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的大梁,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没有过分关注李申之,他们觉得这不过就是一个浪子回头的纨绔子弟,能考上进士已经是撞大运了,还想当状元?除非是官家瞎了眼。 对于韩平和李申之当初的那个赌局,有知情的学子说道:“当日的赌局乃是李公子占了个窍,他免了一次解试,不算是韩公子真的输了,做不得数。这次殿试考的是真才实干,韩公子莫非还真的比不过李公子吗?” 韩平点了点头,表示真的比不过。 若是说别的,比如写文赋,亦或是写诗,或许还有一些优势。 但要说到“真才实学”,那是真的比不过。 韩平说道:“说到真才实学,我想在坐的诸位,没人能比得上李申之的吧。” 韩平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不是什么好事。状元不状元的,并不是那么地重要。纵观几百年科举历史上,能名留青史的状元又有几人? 能够很自然地不在乎些许微末的名利,这便是豪门大族的底蕴。 韩平把议论的话题成功地引到了李申之的身上。 “李公子自然是做出了不少的功绩,但是我却听说他的文章写得很一般,字也写得乏善可陈。”一个话题开始以后,总有人要抢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韩平本不打算多说什么,但是面对这种贬损一方赞美一方的话,他不得不说道说道,要不然等这些话流传出去,大家会以为贬损的话是他说的。 这对他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遗祸无穷。 韩平正襟危坐,郑重地说道:“科举选拔的是治国理政的人才,而不是书法家和文学家。强如米襄阳(随便一副作品拍卖上千万的米芾),柳三变(柳永),书法无敌,诗词华美,却无半点治国理政之才。韩某想请问在坐的诸位,有谁觉得自己能比李申之强上一分半点吗?” 比政绩,他们拿什么跟李申之去比? 去开封谈过和议吗? 在六部桥斩过丞相吗? 还是算了吧。 然而看李申之始终一副呆呆的模样,跟韩平义正严词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点都不像是干练的样子。 反观韩平,在金銮殿里发表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怯场,仿佛早已在朝堂上混迹了许多年一般,自带宰相天赋。 韩平的话让大家沉默了。 比书法他们没人能比得过米芾,比诗词他们每人能比得过柳永,比政绩他们同样比不过李申之。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跑进了大殿,在台上内侍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那内侍清醒过来,正起身,该他去跟冯益汇报情况了。 殿内的学子们仿佛自习课上的学生遇到了走进教室的班主任,全都摆好了姿势坐好,等着内侍发号施令。 能考中进士的人全都是人杰,观察能力出众。 他们从小黄门和内侍的动作中知道,官家要来了。 内侍转身出门,小黄门留下镇场子。不多时,大殿里来了几名礼部的官员,开始布置大殿。 殿试有殿试的规矩,这些学子们该怎么坐,怎么站,以及在什么环节该如何应对,需要礼部的官员全程带着。 学子们认真地听着礼部官员的讲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来个“君前失仪”,把好不容易考来的进士功名给丢掉。 这厢刚准备好,那厢官家就来了。 只见官家领着几位相公们进了金銮殿,后面还跟着一些朝廷的高级官员,这些都是六部的尚书、侍郎,各馆阁的大学士,直学士,以及在京述职的转运使,宣抚使等高级官员。 殿试不仅是官家选拔人才,也是这些人才展示自己的一次好机会。若是能在殿试之中被某位朝中大佬看中,对自己日后的发展很有裨益。 看到满堂的大佬,学子们也都跃跃欲试。 而李申之,终于收回了自己发呆的目光,看向了坐在龙椅之上的赵官家。 其实刚才学子们的讨论,他全都听在了耳中,只是懒得去回应。 就像一个思考家国大事的人,不愿意参与身边人关于鸡蛋涨价一毛钱的话题。 当看清楚高坐龙椅之上赵官家的表情时,李申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他从赵构的脸上又看到了自信,看到了英气。 虽然他也知道,赵构这样的状态不会保持多久,很快就会在金人的威吓之下破功。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次巨大的进步。 至少赵构的心态从一触即溃,到了现在能抵挡一阵了。 赵官家心情很好,坐定之后便开启金口:“大家的卷子答得都很好,让朕一时之间难以取舍,无法定夺这状元之人选,当真是为难至极啊。不过在宣布名次之前,朕想让大家听一份卷子。” 李光收到了官家的暗示,展开拿在手上的卷子,开始宣读。 这是赵构的意思,在宣布殿试成绩之前,先让李光读一读李申之的卷子。 这份卷子是读给学子们听的,也是读给在坐官员听的。 赵构作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从来不会做一些没有用的事情,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能够实现自己目的的机会。 “无敌五策。” 李光没有任何的开场白,直接念出了标题。 李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赵官家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众人并不清楚念这份卷子的目的何在。 听到如此奇葩的题目,许多人脸上有一丝迷茫。有一些城府稍浅的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闪而逝的讥诮。 平平无奇的开场白过后,李光接下来的话,让众人沸腾了。 什么叫远播西域,什么叫汉唐雄风,什么叫勒石燕然,好遥远的名字。 这是谁的卷子?他想干什么? 只有临安府学出身的学子们,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李申之,这些话都是李申之常年挂在嘴边的话,这份卷子也必然是李申之的无疑。 然而这些话,与殿试的题目一点都不相干,这是严重的跑题,李申之为什么要写这些? 更重要的是,官家为什么要当众让李光念这些? 不仅是学子们纳闷,就连参会的高级官员们也跟着一起纳闷。 如果汉唐雄风之类的话,是李光代表自己说出来的,那么可以预见,他将面临着强烈的反驳。 有宋一朝,从来没有人提过什么汉唐雄风,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燕云十六州,仅此而已。 至于西域在哪里,漠北是什么,他们不关心。 要不然王安石和王韶拿下河湟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都会被人批斗成耗费国帑,就是因为河湟之地对于西域是战略要地,对西夏是战略要地,对吐蕃是战略要地。 唯独对燕云十六州不是战略要地。 至少不是直接的战略要地。 学子们和官员们的心思飞转,李光却丝毫没有停顿,继续读着李申之的无敌五策。 文章不长,很快便读完了五策。 李光读完之后,重新将卷子收好,交给了身边的内侍,然后由内侍将卷子送回了赵构身前的御案之上。 赵构不动声色,说道:“这份卷子,诸位议一议吧。” 赵官家话音落下,众官员照例等候了片刻。 在朝堂上发言,虽然没有具体的规定,但也有其潜规则。 官家说完话,该宰相说。宰相说完,六部尚书侍郎再说。除了御史之外,其他人最好不要插嘴。 当然了,如果宰相没有说话,那么六部尚书倒是可以直接发言。 等官家说完之后,稍微等上一小会,是宰相发言的时间。如果相公们没有人说话,那就再稍微等上一小会,是六部尚书说话的时间。 都没人说话。 又稍微等了一小会,有侍郎出面了。 六部的尚书相当于是六部的部长,侍郎大概相当于副部长,尚书候选人。有时候尚书由相公兼任,或者刚好空缺的时候,侍郎就成为了该部的实际负责人,所以侍郎也算是相当位高权重的官职。 那侍郎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道:“如此妖言惑众之言,官家当将此人直接拿下打入诏狱。” 嗯? 李申之缓缓扭动脑袋,看向了这名不知死活的侍郎。 说话的侍郎忽然感到一股凌寒的杀气射来,瞬间头皮发麻,心中暗道不好! 看到杀气来自李申之,那侍郎立马慌了神。 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这份卷子,不会是这位杀神写的吧? 草率了,惹谁不好惹到这位杀神,这下完蛋了。 啊,我感觉脖子好凉。 啊,我的心脏好沉重,感觉无法呼吸。 啊,我要死了。 在众目睽睽之中,侍郎跪下了。 官员们看到这一幕,一点都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学子们,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六部桥上秦桧的人头。 一个眼神就能让位高权重的侍郎下跪,当真恐怖! 七十一、声东击西 那个侍郎用自己的下跪,换取李申之收回了目光,赶紧起身回到班列之中,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祈祷李申之把他忘掉。 他倒不是怕李申之,一个堂堂侍郎,难不成还怕一个新科进士不成。要知道,至少有九成的进士,一辈子做官也做不到他现在的高度。 他就是有点担心待会下班的路上不安全。 李申之的眼神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的这些观点在官员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他以为就此可以阻止住别人对他的反驳,那也太天真了。 那名侍郎退下,紧接着就又有人跳出来,也是一名侍郎。 每个部可以设置两个侍郎,分别是左侍郎和右侍郎,六部就有十二个侍郎,名字太多容易叫乱。这名侍郎是第二个跳出来的,姑且称之为二侍郎吧。 二侍郎说道:“陛下,臣以为此奏折中有诸多不妥。” 二侍郎的姿态,充分地表现了赵宋官员“外斗外行,内斗内行”的业务水平。 一上来,就给李申之的卷子扣上了一顶“奏折”的帽子。 既然是奏折,那就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了。先把你的卷子说成奏折,然后再从奏折的角度去攻击你。 赵官家对二侍郎的小聪明不置可否,表情淡然地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二侍郎见到官家的态度,心中稍稍有了些底气,说道:“尝闻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轻易更法,或致伤筋动骨。譬如修屋,屋不破便不修,破则修之。即便修屋,也要精选良才才能动工,否则不过三五日屋子再破,徒费功夫。”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段话,却暗含杀机。 这段话的开头并没有错,历来的明君能臣都是这么说的。 而后面的话就有说道了,那是司马光的话。 变法是王安石的主张,代表着新党势力。司马光则是旧党的代表。 二侍郎引用司马光的话来反对李申之,就是要给李申之戴上一顶新党的帽子,然后集结朝堂合力来打倒他。 学子哪会结党营私?只有能上奏折的官员,才能结党。 就目前的朝堂来说,旧党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旧党还要继续称霸许多年,连带着王安石主张的以经世致用的“新学”一同被打压,再由旧党扶持的“理学”上位,成为华夏儒学正统,此为后话。 二侍郎的话终于让李申之提起了一点兴致,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在他去应天府之前,如果不能彻底地把旧党势力打倒,这些家伙一定会不停地给他下绊子。 他之所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不惜提前放出自己支持王安石的信号,就是为了在朝堂之上引出旧党的人。 李申之冷笑一声,说道:“依这位侍郎所言,现如今是该修屋子,还是不该修屋子呢?” 二侍郎打了个哈哈,说道:“修不修屋子,该是官家说了算,岂是我等能随意置喙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说,是否要革新政策,该让官家来做决策,他们做臣子的不要随意乱说,这也是隐晦地在指斥李申之随意置喙朝廷政策。 一套完美的太极拳打下来,成功地给李申之扣上了两顶帽子,二侍郎很得意。 不料李申之忽然脸色一变,话锋一转,说道:“说了一堆屁话!你这种官员,胸中实无一策,只会嘴上和稀泥,成天欺上瞒下,说一些没有用处的废话,看似为国为民,实则中饱私囊。陛下,臣请斩此獠!” 当远在南方的胡铨听到这番话之后,默默给李申之点了个赞。 二侍郎并不怕李申之这段话,依然悠然自然地端坐原地。朝中大臣,岂是你说斩就斩的?秦桧被杀是他罪大恶极,咎由自取。自己不过说了几句正确的废话而已,你能把我怎么样? 所谓无耻者无敌,二侍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倒衬托得李申之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显得年轻人沉不住气。 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赵官家开口了:“陈侍郎,既然你有想法,就说一说吧。” 二侍郎身子微微一怔,心道不好。官家让自己发表意见,看来今天是逃不过去了,只好强自说道:“臣以为,现如今刚刚止息兵戈,正是该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大动干戈改变政策,还是沿用旧法的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喷子,一定要逼得对方先说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再找漏洞去喷。 两个喷子较量的焦点,在于如何能套出对方的观点的同时,保证自己不发表任何有价值的观点。如果能做到这两点,至少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如何在对方的观点中发现漏洞,这是一名合格喷子的基本功。如果连这个都不会,还是好好看帖子,别当键盘侠了,没这个天赋。 李申之逼得对方说出了观点,便揪住不放:“还要沿用旧法吗?敢问开封是怎么失的?靖康之难是怎么来的?国土大片沦丧,被金人一追再追,我大宋军民披肝沥胆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如今官家正要带领大家锐意革新,重振朝纲,你竟然还要沿用就法,你是嫌临安离开封太近了吗?” 二侍郎原本不想跟李申之公开对立,怎奈李申之的话说得太狠,几句话把他说成了祸国殃民的懦夫,让他不得不为自己辩白,说道:“那新党败类蔡京祸国殃民,导致了靖康之难,新党之祸,难倒还不足以警醒世人吗?” 这样的观点是宋朝的官方说法,二侍郎说出来,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而李申之,等的就是这一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只见李申之冷笑一声:“所谓新法也好,旧法也罢,不过都是结党营私之人为了打击异己设的套子而已。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新党,更耻于与蔡京之流共称。是你,口口声声说我是新党,说自己是旧党,如此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到底要置官家于何地?” 二侍郎气急败坏地说道:“那蔡京以王安石门人自居,皆是推行改革策略,难倒不是新党?你的什么狗屁无敌五策,不还是王安石的旧调重提,难倒不是新党?我只不过把你心中龌龊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如何掩饰?” 李申之说道:“蔡京以荆公门人自居,无非是他一厢情愿而已,荆公认了吗?你说我是新党,我承认了吗?” 蔡京以新党自居,并不是真的认同王安石的变法主张,他也是为了打击异己而竖的一面旗子而已。 李申之先简单地打击了一下对方的逻辑点,继续说道:“我且问你,修建水车本是利国利民之事,为何旧党一上台就要大肆拆除?” 之所以说宋朝的党争造成了极大的内耗,跟新党与旧党之间,为了斗争而斗争的做法有很大的关系。 王安石变法的农田水利法,以修建水利设施,开发水力为主要经营策略,于是在变法期间修建了大量的水车,以利于生产。 而旧党上台之后,把新法尽皆废除,甚至连修好的水车也给拆了。 等到以新党自居的蔡京上台之后,重新把水车修了起来,倒不是说蔡京有多么地为了百姓着想,而是他想借此来表明自己新党的身份。再然后蔡京倒台之后,旧党上台继续拆水车。 李申之之所以单独把修水车的事情拿出来说,是因为他打算大量地修水车,不想在修水车的期间遭到任何的阻力。 二侍郎说道:“水车可以节省民力固然是好的,然则大肆修建水车,必然导致百姓无所事事,生出许多游手好闲之徒,他们闲来无事,便会随意滋事,扰乱乡间秩序,不可不防。” 等的就是这句混账话。 李申之叱道:“如此说来,就不该推广农具,继续刀耕火种,岂不是人人都忙于劳作才能果腹,人人都有事做!世上只有饿死之人,再无闲死之人?” 李申之的话引来一阵哄笑,临安学子们用他们的态度声援李申之。 也就只有宋朝,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贬低民间的生产力,还冠冕堂皇地说着一套一套的,不就是想防着民间造反吗? 远看汉朝时候,如果谁能提出一条改进生产的方法,汉朝皇帝恨不得手把手地教会全天下所有的农民。也只有宋朝,才会不遗余力地提防着自家的子民。 推广先进的生产工具,会导致出现很多闲人,进而扰乱社会秩序,这是旧党抨击新党的一条立论,着实可恨。 要知道,被誉为开启了工业革命的“珍妮纺纱机”,也就是水力多锭纺纱机,早在五代末期便已经出现,可是直到明朝还没有大规模地推广,就是因为这种混账说法。 那些反对的人,他们不懂多锭纺纱机的厉害吗吗?他们很懂。 他们太知道多锭纺纱机的威力了,以至于不想让这种东西推广。 因为这种东西一旦问世,商人便会崛起,成为一股新的势力,这是以地主阶级为主的文人士大夫集团所不能容忍的。 有人要问了,技术的进步可以改善生活,难倒不好吗? 答案有些复杂,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只能说这类技术的进步,对于地主阶级来说,不重要。 技术再进步,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不会多一件,也不会少一件。至于底层百姓能不能多穿几件衣服,他们不在乎。 在他们看来,只要百姓不是“衣不蔽体”,他们就可以鼓吹盛世了。 地主阶级是封建皇朝的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集团,都是保守派。 李申之没奢望经过一场朝堂的辩论就能打破这种阶级封锁,他只想让自己推行变革计划时,没人阻拦。 二侍郎正要反驳,李申之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不管旧党也好,新党也罢,改革也好,守旧也罢,无非都是为了富国强兵。臣以为,只要是能富国强兵之策,就是好政策,不宜再有门户之见。” 赵官家拍手叫好:“好一个富国强兵,好一个不宜再有门户之见。李卿且放手去做,万事由朕给你作主。” 赵构很满意,故此说了这样一席话给刚才的争论定下了调子。 其实赵构早就从内心里支持李申之的改革策略,但是他也知道,新旧党争依然十分激烈,他的上位是旧党人拥立的结果,不宜公然出面支持改革措施。 现在李申之以一个改革者的身份在朝堂之上把旧党人辩驳得哑口无言,他正好顺水推舟,发表支持言论,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的,倒是让还想要反驳的官员无从开口。 赵官家拍板之后,再有人想要出来反驳,就得掂量掂量了。 南宋立国短短十几年,朝堂上的相公们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的赵官家早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的政治生物,再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康王。 然而让李申之万万想不到的是,李光说话了。 只见李光一脸正色,说道:“禀官家,臣以为李申之的改革措施颇多,若是全面展开,铺得太大。不如先制定好策略,成熟一批改革一批,亦或是在一州一路先行试点,成功之后再逐渐推广,如此才不至于重蹈熙宁覆辙。” 李光才是真正的旧党人,而他的观点,才是司马光最初反对王安石时真正的观点。 改革宜缓不宜急,措施宜少不宜多,循序渐进,慢慢来。 可是王安石看到了宋朝的弊病,感受到了大厦即将倾倒的危机,他不能等,大宋不能等。 赵构听完,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如果强行推行新法,必然会引起既得利益阶层的抵抗。对付朝堂的官员们他姑且可以强势弹压,但是民间的反对力量,便不可小觑。万一真的引发民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赵官家环视了一圈,见没人准备再发言,便说道:“申之,你觉得如何?” 惊! 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字。 他们很想看一看赵官家的表情,想要努力揣测一番官家的心态。 丞相说出的话,竟然要问一个新科进士的意见? 这些官员里面,有一些是从宋徽宗时期便入朝为官,到如今已经堪称三朝元老。若是再算上张邦昌的伪楚政权,那就是四朝元老。 饶是如此,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闻。 更惊奇的还在后面。 李申之泰然自若地回应赵官家:“臣请以应天府为试点,先行变革。” 赵官家保持着满意的微笑,看向了李光。 李光一拱手:“臣附议。” 张俊:“臣附议。” 范同:“臣附议。” 赵士褭:“臣附议。” 何铸:“臣附议。” 七十二、书橱李二哥 看似声势浩大的争论,最后颇有点草草收场的感觉。 赵官家没有贬谪任何官员,同样也没有特意去褒奖谁。 然而那几个侍郎虽然没有被贬谪,却也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到头。而李申之虽然没有被褒奖,却已经得到了最大的褒奖。 新科进士成为朝会的主角,这还不算殊荣吗? 就像某为毕业生在答辩会上,为专家们答疑解惑,没有比这个更加凡尔赛的了。 随着几位相公们的“附议”,一场争论暂时落下了帷幕。 接下来再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再有人发表言论,也不过是对无敌五策的实施细节展开了些许讨论。 讨论得气氛很友好。 比如说,有人问如何选拔军官的问题,选拔的标准是什么。 因为李申之的模块化练兵中包含了模块化军官训练。 其实也不能叫军官,应该叫基层军事指挥官更为贴切。他们并没有身份上和待遇上的特权,是作为预备军官,负责五十以下建制的常规军事动作指挥。 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班排长。 关于这一条,大部分人都没有兴趣,那些有着从军经历的人才会感兴趣。 李申之说道:“非战时紧急状态下,提拔军官之前必须集中培训,考核合格的方能提拔。” 宋人为何会鄙视军人,还不是因为那些贼配军们没文化,又野蛮吗。 想让军人有文化,还得靠读书。 既然新科进士们没人愿意上阵打仗,那就让会打仗的人去读书。 让军人读书,其难度无异于让文人去打仗。像岳飞这样自发地通过读书来提高自己的武将,堪称凤毛麟角。 于是乎,李申之想到了这样一条硬杠杠,强迫武将们去读书。 其实读书也不复杂,无非是读一些开蒙的儒家经典,读一些基础的兵书罢了,并不要求他们如科举一般学得那么深入。 有教无类,把不知礼仪的蛮人教化成知书达礼的文明人,这不正是儒家圣人孔夫子一生所最求的理想吗? 这样的观点一抛出,李申之立马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再无人反对。 至于皇家科学院就更简单了,非有功者不得提前升官爵。 具体操作如下:皇室子弟,只给一个基础的待遇,然后随着年限和功劳逐级提升,跟士大夫的官级一样,逐级提拔。 这样一来,既给皇室子弟们找了事情干,又能限制他们提拔的速度,削减朝廷的支出,皆大欢喜。 而对于那些只想着躺平的皇室子弟们,也并没有剥夺他们太多的好处,只需要按照年限熬资历便成,该有的享受还会有,只不过能够达到的高度比以往要低一些,依然可以保证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 至于功劳的评定由谁主持,这是官家需要权衡的事情。 可以想见,由谁来评定皇家科学院的研究成果,谁就掌握住了宗室子弟们的命脉,必定是一个极容易腐败的职位。 李申之不在乎这么多,他只要科学院这个架子搭起来,就有无数种方法实现自己的目的。 李申之想要的皇家科学院,是一群有钱、有闲、有才的人组成。 宗室子弟中从来不乏这样的人。他们不在乎金钱,却又极度渴望着实现自身价值的人,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家,而不是一群为了名利刷论文的学术民工。 李申之无法给他们提供为官为将的机会,那就通过别的方式,让他们充分地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 讨论到最后,大家仿佛忘记了这里是科举的殿试,还以为是一场朝会呢。 还是赵官家宣布李申之为状元时,众人才幡然醒悟过来。 众人对李申之当状元的结果丝毫没有异议,李申之的光芒实在是太过耀眼,以至于在场的官员从来没人敢把他当成一个职场新人。 而新科进士们,更是觉得难望李申之项背,大家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甚至于有些侍郎尚书们,还生出了抱李申之大腿的心思。 李申之自穿越以来,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抱一条坚实的大腿,没想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大腿。 李申之是状元,韩平是榜眼,范成大是探花。 陆游以第四名,屈居二甲进士之首。 不过比起他原本落榜几十年的命运,已经堪称逆天了。 当赵官家对新科进士们训词之后,问他们有何志向的时候,韩平拱手出列,奏道:“陛下,学生请求前往应天府任职,去最艰苦的地方,最需要人的地方,为朝廷效力。” 韩平主动请缨去应天府,倒是有些出乎赵构意料,更是让李申之有些感动。 赵官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微笑着问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愿意去应天府?” 陆游、范成大、杜陶等一种好友立马出列,说道:“学生愿往。” 紧跟着,黄庭,还有临安府学之中被李申之照顾多时的寒门学子也跟着出列:“学生愿往。” 赵构稍候了片刻,才赞道:“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都是我大宋未来的栋梁。” 领导的话,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要不然过上几年没有成为朝廷的栋梁,还会觉得对不起官家吗?比如李申之当了几十年的接班人,最后也没有接了谁的班,反倒成了个社畜。 这些愿意跟着李申之去应天府的人,全都是因为李申之的个人魅力,以及他所描绘出的美好前景,并不是赵官家画的大饼。 那些没有出列表态的人,才是正常的选择。 能进翰林的没人愿意外放。能外放在富庶之地的媒人愿意去偏远地区。能去偏远地区的,没人愿意去战区。 应天府便是偏远的战区,去那里是下策中的下策,这些新科进士们不愿意去,无可厚非。 赵官家自然知道,所以他给了李申之足够的支持。 只见赵官家心情大好,说道:“朕以为,主动请缨去应天府的士子们,应当另眼相看,我看就让他们从知县做起,不知相公们以为如何?” 赵构这是给李申之找帮手了。 大县的知县,都是正七品的级别,小县的知县至少也是正八品起步。 除了入翰林之外,那些二甲甚至三甲的进士起步做知县,已经算是顶配起步了。 大多数下放的进士们,都会以从八品的县丞起步。 这样的配置,对于别人来说,算是很大的恩赐,但是对于一甲进士李申之、韩平、范成大,以及二甲头名陆游四人来说,便算不上什么惊喜了,即便是没有特殊的恩赐,他们也会有这样的级别。 对于他们四个人,赵官家还有别的赏赐,这是后话,还需要与相公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太低的话显不出官家的恩惠,太高的话又会过犹不及。具体该如何定夺,就看翰林学士们的水平了。 “赐新科进士羊肉汤一碗。”随着内侍的一声宣布,殿试到达了高朝。 所谓的“苏文熟,吃羊肉”说得就是这一刻。 只要练熟了三苏的文章,就能考中科举。只有考中了科举,就能吃上羊肉。 在宋人的饮食习惯里,吃羊肉是一项非常高级,非常有仪式感的活动,羊肉高昂的价格就连官家都无法经常享用。 单论餐桌上的地位,羊肉比牛肉高多了。 这碗羊羹,其形式重于实质。 官家的大锅饭,向来不会好吃。不过今天的羊羹至少放了些调味品,比祭祀时的胙肉好了不知多少倍。 等散朝之后,还有官方组织的一次宴会,这次才是真正的同学宴。 再往后,各位新科进士们会荣归故里,带着官家的赏赐和荣光,风风光光地回乡。 尤其是状元回乡,将是一件十分盛大的事情,也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 在宋朝人的观念里,一个地方如果出了一位状元,那是文曲星降世。 而文曲星的成长,会攫取当地的灵蕴,进而会导致当地大旱,庄稼颗粒无收。 所以当状元回乡之后,当地的官员需要带领乡老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动。 李申之的老家在福建,可是他马上就要西行去陕州,转而去应天府任职,没有时间到福建跑一趟,于是官家以李申之临安府学学子的身份为由,把临安当成了李申之的家乡。 临安城里藏龙卧虎,出个别文曲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委派了临安知府例行搞了一次祭祀活动便了事,这是后话。 科举之后还有许多活动,比如官家会赏赐新科状元一匹高头大马,骑马戴红花游街。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临)安花”,昔日种种不堪全都过去,从此以后就是光明的未来。 当然了,这一切以显摆为主的活动,对李申之来说全都索然无味,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抛开长远的担子,就说眼前,李申之也有一件要紧事需要办,回家。 却说李申之散朝之后,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因为老家来人了。 李宗之,李申之的二哥,李纲的二儿子,从老家赶来了。 他是在老家收到了李维的信,连年都没有过好,便急匆匆地赶来临安。 临安城的李府他也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对临安城颇为熟悉。 要说李宗之,也是个小小传奇人物。 他也继承了李家优良的学霸基因,小小年纪便展露出神通天赋。当他还没有考中科举的时候,就在家乡开馆收徒,学徒最多的时候有好几百号人,堪称声势浩大。 李宗之学问了得,诸子百家经典张口就来,随便真么问都难不倒他,人称“书橱”,意思是他的脑子久和书柜一样,什么都有。 李宗之到了临安也没停歇,而是赶紧让二叔李维派人去唤李申之,说有要事相商。 李申之接到了消息,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或许是源自血脉中的联系,李申之见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哥哥,感到非常地亲切。 那种亲切,就像是小时候经常照顾自己的大哥哥一样,让他很有安全感。 李宗之使劲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竟然考中了一个状元!” 李申之当初是出了名的纨绔,大家对他的期望并不甚高,空有一个好脑子,就是不好好读书,只要能中个进士就不错了。 没成想当初不成器的小兄弟,现在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这个当哥哥的是真心高兴。 也只有他这样的哥哥,才会不论李申之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都始终把李申之当做没长大的弟弟。 那种深藏于内心爱护之情,没有刻意表露却又无处不在,才是最让李申之温暖的感受。 李申之一边拉着二哥的手往里走,一边问道:“二哥这么急着喊我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倒是耽误你了些。”李宗之先是抱歉,没有让李申之好好享受状元的荣光,继而说道:“我先是收到二叔的传书,从老家赶来。快到临安的时候,又接到了官家的口谕,说是让到什么‘皇家科学院’里任职。为兄一打听,才知道这‘皇家科学院’是你鼓捣出来的东西,便急着把你唤回来,询问一二。” 李宗之先是说了一通,稍微停顿了一下,怕李申之误会他想要推诿这个差事,解释道:“八郎且放心,这趟差事我定会接下,只是不知你的目的所在,怕赴任之后坏你的事。” 李申之在临安城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回了老家。且不说他高中状元,光是干掉秦桧这个大奸贼,就足以让李申之光耀门楣,成为福建李氏的荣光了。 李宗之此番前来,同样带着家族的使命,全力支持李申之。 “二哥言重了,状元不状元的,不过一些虚名罢了,兄弟并未放在心上。”李申之先打消了李宗之的疑虑,继续说道:“好叫二哥知道,这‘皇家科学院’还未建立,只是筹备阶段。兄弟建言设立此处,实则有大用处。既然官家拔擢二哥在皇家科学院中任职,也好叫哥哥知道些底细。” 紧接着,李申之把自己设立皇家科学院的初衷和目的陈述了一遍,连带着对宗室子弟的看法也细细说了一遍。 李宗之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从头听到尾,就连当初听夫子讲课时都未如此认真。 良久,李宗之说道:“八郎是真的长大了,竟然有如此胸怀天下之心。若是此事能成,八郎堪称当朝圣人。” 当年李纲被贬谪得到处游荡之时,正是李宗之始终陪在身边,看遍了底层百姓的艰难困苦。而李申之的皇家科学院,其中一项最大的研发任务,就是解决百姓生活中的难题,并推广之。 李宗之离席站起身,朝着李申之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八郎放心,为兄一定为你管好这个皇家科学院。” 七十三、水运仪象台 御街的修建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李氏农庄屡次扩大生产依然无法满足施工进度。 皇家科学院也进入了筹备工作,赵官家全额拨款,由赵士褭牵头,李宗之主持。 其实赵官家也不需要专门拨款,只需要把发给宗室子弟的俸禄拨给赵士褭便好。 当然了,政策不能一刀切地执行,为了维持宗室的稳定,赵官家与赵士褭商量之后,以三十岁划定了一条界限,三十岁以下的人宗室子弟想要晋升勋爵,要么硬熬年限,要么去皇家科学院里面找点事情干,刷一刷功绩。 三十岁以上的人想要进入科学院,赵士褭当然欢迎,他只是不做强迫而已。 从人员的配备可以看出,赵官家是真的想要搞好这个科学院。 没有赵士褭的坐镇,没人可以降服宗室里的子弟们。而对于李宗之的任命,主要起到了李申之影子的作用。李申之不在临安的期间,由李宗之来贯彻他的理念,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对李宗之的任命同样也算是对李氏一族的恩宠。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平平无奇。 科举的流程还有一些,李申之作为状元必须出席。 新妇岳银瓶拜见了二哥,李宗之也去拜会了岳飞。 两家人原本便认识,此次见面有了新身份,更是亲上加亲。 只不过当李申之带着李宗之去拜见岳飞之时,场面略显尴尬。 李宗之与岳飞年纪相仿,当初也是以兄弟相称。 现如今,岳飞成了李申之的岳父,两人的辈分差了一辈,倒是让李宗之与岳飞之间的称谓有些为难。 好在两人都是豁达之人,大家各论各的,依旧以兄弟相称。 李宗之与岳飞的问题解决了,轮到张宪和岳云尴尬了,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李宗之。 若是随着李申之的辈分,他们只需要称呼兄长便可。然而他们父亲和岳父与李宗之兄弟相称,他们若是随着岳飞,那需要称呼李宗之一声世叔。 众人尴尬了一阵始终无法分清楚辈分,到最后干脆以乱制乱,全都各论各的。 除了血缘亲属关系之外,全都以兄弟相称。 这样一来,唯一尴尬的只有岳银瓶。好在古人有一套嫁鸡随鸡的说法,她称呼李宗之也只需要随着夫君喊一声二哥便好。 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李宗之去科学院报到之后,便带回来一项难度极大的任务:复原水运仪象台。 当李宗之把这项任务带回来的时候,李申之是懵逼的。 虽然不知道水运仪象台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听上去大概是宋人对于天文学的研究工具,类似于汉代张衡的浑天仪。 从名字能看出来,这个仪象台是通过水力驱动运转。 可见宋人对水力的使用果然有着独特的执著。 然而张衡的浑天仪早已失传,现存最早的浑天仪实物,还是明朝制造的。 想要复原浑天仪,就连李申之这个来自未来的人都觉得很困难,更不用说李宗之这样的宋代土著,从小读四书五经的他对机械结构完全没有思路。 正当李申之一筹莫展之际,李宗之又带给他一个惊喜:有图纸。 只见李宗之着下人抬进来一口箱子,说道:“这么一大堆图纸,为兄也看不甚懂。问遍了那些宗室子弟们,也没人能看得懂。这可如何是好。” 由不得李宗之心急,这项任务可是赵官家派给皇家科学院的第一项任务,如果完不成,丢人可就丢大了。 赵士褭一副不管业务的姿态,他老人家直接表态自己只管人事,但凡有不听话的人全都交给他,由他来把刺头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然后把技术活儿全都压在了李宗之的肩上。 从赵官家下发的这项任务来看,赵官家真切地理解了李申之到底想要干什么。 水运仪象台的复原工作,也是赵构给李申之的一项考验。 每天嚷嚷着要搞研发,那就给你一项真正有难度的工作,看看你的成色到底有多少。 水运仪象台,是由北宋时期的苏颂主持,由韩公廉协助其于元祐年间(约1089年)完成,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 水运仪象台制成之后,可以演变天象,预测天文现象。 而从现代科技的角度去看,水运仪象台真正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于其中一项很不起眼的小发明:擒纵器。 擒纵器的出现,是现代钟表的主要标志。可以说,没有擒纵器,就没有现代走时精准的钟表。 苏颂和韩公廉发明出来的擒纵器,是人类有史以来记载最早的发明,比欧洲早了六百年。 可惜的是,这项伟大的发明随着靖康之难,也随之灰飞烟灭,以至于消失于史册。 当年金人攻破开封之后,把开封城内所有能搬走的东西统统搬走,就连宋徽宗的花石纲都没放过,将赵佶辛苦搜集的石头搬到了燕京城,成了现在北海公园中的奇石。 金人组织人手,把水运仪象台拆除之后,全部运往燕京城,再重新组装起来。 只可惜,那时候的人不懂得纬度的概念。 重新组装起来的水运仪象台没有依据纬度进行调整,导致观测天象时出现了巨大的误差,让金人以为拆装运输的过程中导致了水运仪象台的损坏以至无法使用。 不论是金人还是汉人,全都无法“修复”使之正常运行,便从此置之不理。 到后来不知到了何时,废弃的水运仪象台便被拆除,或许当了烧火的柴火。 再看南宋这边,没了水运仪象台的实物,空留苏颂和韩公廉留下的图纸,却再未能将其进行组装,以至于后人彻底将这项伟大的发明遗忘。 在南宋,能接触到图纸的人不懂得机械构造。懂得机械构造的人,又接触不到这套图纸。 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士大夫们,错过的伟大发明又起止是这一项。 纵观史书,但凡讨论到华夏科技发明创造史,宋朝的出镜率是最高的。 欧洲人文艺复兴之后搞出来的许多划时代发明,早在宋朝时期便已经制造出来,只可惜全都如伟大的水运仪象台一般,躺在故纸堆中烟消云散,只能成为后人凭吊祖先的遗憾。 现在,李申之不会让这个遗憾继续了。 刚听到李宗之接到这项任务的时候,李申之还在犯愁,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没成想李宗之竟然带回来了全套的图纸。 作为一个没有挂过科的工科狗,只要有图纸,就没有造不出来的玩意。 在李申之开工之前,还有一项关于苏颂的轶事值得一提。 这是一则关于苏颂跟赵构生母韦太后的故事。 话说当年韦太后还是黄花小闺女的时候,是苏颂府上的一个小丫鬟。 有一天,苏颂打算宠幸这位小丫鬟,不料把这位韦丫头吓得够呛,在床上被吓尿了,史载整整尿了一晚上。 见此情景,苏颂没了兴致,安慰了韦丫头一番,从此以后便打消了宠幸的念头。 再到后来皇帝要挑选民女入宫,韦丫头因为年轻貌美而入选,然后被赐给了时为端王的赵佶。 好在当赵佶宠幸韦丫头的时候,这次没有被吓尿,而是成功怀上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便是日后南宋的开国皇帝赵构。 赵佶喜新厌旧,从始至终只宠幸过韦丫头一次。 母以子贵,韦丫头就凭着这仅有的一次宠幸,成为了南宋朝的韦太后。 此时此刻,已经五十多岁的韦太后,已经在东北的五国城整理好行装开始南下,在金人的护送之下准备回国。 这些趣闻超出了李申之的小知识库,要不然日后在朝堂之上必然无法直视韦太后。 而李申之,正在家中如痴如醉地看着苏颂留下来的图纸资料。 越是翻看图纸,李申之心中的愤懑之情越是积压满胸。 这么简单的图纸,竟然几百年没人能够复原出来! 苏颂留下来的图纸,不仅有整体概貌图,还有剖视图,零件图,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文字讲解说明。 李申之气愤不已,与李宗之说话之时情绪都有些失控:“你们连这么简单的图都看不懂吗?” 李宗之有些尴尬,他是真的看不懂,说道:“要看也大略看得懂,但也有许多看不明白的地方。” 这些图纸李宗之真的认真翻阅过几遍,是实在解决不了其中难题,才拿回来请教李申之。 只见李宗之翻开图纸,找到了一处图示,问道:“比如这里,水流冲击水车的斗,进而驱动水车运转,可是为何又在水斗之上又设置一个水斗?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李申之看了看,这是苏颂的一项精妙设计,用来保证水运仪象台可以匀速运转的设计。 李申之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基于水压的构想,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兄长可知,这水位越高,水向下的压力就会越大?” 李宗之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上面积攒的水越多,重量必然越重,压力也就越大。” 虽然李宗之的逻辑路径不对,但是结论是对的,李申之没有细究,继续解释道:“水的压力越大,那么开在下面的孔中,水流速度也会越大。” 李宗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水流速度越大,那么水的冲击力也就会越大。此图中的设计,乃是为了保证水位永远保持在那一个高度,进而保证了水流速度始终恒定,而水车的运行速度也会始终恒定。” 李申之点了点头,自己这位兄长的智商没得说,只要肯花心思在机械制造上,其成就必然不会低于欧洲早期的那些科学家。未来许多的定理,或许会以李宗之的名字来命名。 紧接着,李申之向李宗之讲解了擒纵器的作用,齿轮比的含义。 等到日头西斜之时,李宗之已经基本掌握了水运仪象台的运行原理。 所谓百艺好学,一窍难求。 李宗之局限于自己的认知,在他没搞明白水运仪象台的设计目的时,自然不明白那许多复杂设计的意义何在。 而当李申之把其目的和作用讲清楚之后,李宗之很快便搞懂了其中的原理,并时不时地提出一些自己的见解。 虽然大多数见解都是错的,那也只是受限于物理知识的匮乏。 兄弟二人讨论得废寝忘食,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图册。 吃饭的时候,李宗之破天荒地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边吃边说话:“申之在哪里学得这一身的本领?当真是精妙无比。” 李申之说道:“当初年少不懂事,净研究些荒唐学问,没想到今天竟然有此大用。” 李宗之不疑有他,这样的解释很符合李申之的人设,感慨道:“可惜啊,你马上就要离开临安了,若是有你在,水运仪象台的制造必然能够事半功倍,早日让此稀世珍宝面世。” 李申之倒不觉得遗憾,他觉得制造水运仪象台,倒是可以成为皇家科学院的练手之做。 他打算将一些基础的物理学定理罗列出来,供科学院中的人参考,借助复原水运仪象台的机会,培养一批机械制造的人才,日后有大用。 在李申之眼中,水运仪象台的意义并不是观察天象。身为后来者,古人的这点天文学知识在他眼中荒谬无比。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精准的计时功能。 古人的计时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日晷,一种是水漏沙漏等等各种“漏”。 这两种计时方法都有其巨大的缺点。 先说各种漏,由于液位不同导致漏速不同,只能比较准确地记录一个固定的时间,而无法将时间进行精准划分。 比如说一罐沙子漏完是一个时辰,但是半罐沙子漏完并不是半个时辰,而是少于半个时辰。于是这个沙漏只能记录一个时辰的时间,而对半个时辰便无能为力。 再说日晷,且不说其阴天晚上不能用,即便是能够全天候使用,也有着先天的缺陷:无法区分时区。 时区是以经度来区分,就拿开封和临安来说,临安位于东经120度,开封位于东京114度。地理上每15度为一个时区,临安与开封的经度相差6度,也就是说在地理学上两地之间有二十四分钟的时差。 这样的时差对于古人来说或许对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影响,毕竟从开封到临安的路程是以天来计,差别几十分钟根本没什么感觉。 但是在李申之的手中,这个时差便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定位。 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把水运仪象台小型化,成为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钟表的话,那么李申之就能随时随地进行定位,是那种以精确的经纬度,类似GPS的定位。 想到这里,李申之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七十四、打打打劫 当李申之通过各种花样百出的讲解,李宗之脑补了各种各样的花式逻辑之后,也不管到底科学不科学,反正李宗之最终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了擒纵机构对于时钟的重要意义。 达成这一个小成就之后,李申之迫不及待地向自己二哥提出了制造一个摆钟的设想。 所谓擒纵器,其最核心的本质,是把变速运动的计时工具限定成间歇运动。 最常见的擒纵器,也是最容易理解,最容易制造的擒纵器,就是钟摆。 伟大的九年义务教育告诉我们,一个物体做钟摆运动时,它的钟摆周期只受到其摆臂的长度和当地重力常数的影响。 而当地的重力又只受到当地纬度和海拔影响,并且这种影响微乎其微,当计算答案不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时候,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可以假设,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以及一个固定臂长的钟摆,其摆动往复周期是固定的。 对于宋人常用的计时器来说,不管沙漏也好,水漏也罢,其运行的速度都是不均匀的,那么便可以通过一个类似于钟摆的结构,结合齿轮的运动,来将其运动速度限制在固定的周期之内。 李申之向李宗之描述着自己所理解的摆钟原理:“二哥你看,这个摆钟是这样的,通过一个重物向下拖拽,拉动指针后面的圆盘转动,圆盘再带动表盘上的指针转动。指针转动一圈表示一天,如同日晷一般。” 李宗之点了点头,经过了水运仪象台的洗礼,这种简单的机械结构对他来说很容易理解。 李申之继续说道:“可是重物下坠之时,其速度会越来越快,指针转动速度也会越来越快。” 李宗之用自己的理解附和道:“其高愈上,其势愈猛,正是此理。” 李申之说道:“若是在其上加上一个钟摆擒纵器,每当钟摆摆至一侧最高点时,便能卡住齿轮让其停滞一瞬,从而止住重物下坠的势头,让重物重新从静止开始下坠。” 李宗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这样一来,钟摆每摆动一次,齿轮只能转动一格,进而指针在转盘之上也就只能转动一格。只需要设定好齿轮的大小以及钟摆的长度,再通过齿轮的比数调节,那么就可以用此物来计量时间,不论是阴天还是晚上,表盘上的指针便与日晷无异。” 李申之拍手叫好:“正是此理!” 可以想见,为了能够制造出合适的摆钟,李宗之一定能够发现钟摆的运动规律,进而发现李宗之钟摆定理。 兄弟二人设想的摆钟,其原理很简单,制造也不会太难,就是使用起来有些麻烦。 这种摆钟的运行,需要有专人操作,时不时地拨动力道衰竭的钟摆以避免其静止不懂,还得时不时地把重物重新复归高位,避免摆钟停滞不动。 然而在大户人家眼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工。 家中奴仆丫鬟无数,就算专门安排一个人值守摆钟都没问题。 当李宗之还在醉心于摆钟设计的时候,李申之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万里之外。 通过时间确定经度,再通过观星术确定纬度,这样经纬度的定位法,在陆地上用处或许不大。 华夏大地上经过祖先们上千年的活动,各地山川地貌早已繁现于典籍,各处界碑林立,只要愿意稍微下点功夫,至少在中原地区很难迷路。 这种定位法真正的用武之地,在海上。 当身处茫茫大海,展目四望不见任何参照物的时候,经纬度定位法可以准确地指示当前位置。 当然了,摆钟并不适合航海,波浪的摇摆会极大地削弱钟摆的准确性。 想要制造出适用于航海的钟表,还需要更稳定的擒纵器,比如弹簧游丝擒纵器。 这种发明制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先提出一个设想,让那帮有钱有闲的宗室子弟们慢慢研究去吧。 没过多久,李宗之便按照两人的设想带回来一个摆钟,虽然已经很努力地进行了小型化处理,但最终成品依然有一人高。 还以为李申之会一路带去陕州,然后带去应天府,没想到李申之只是记录了一下钟摆的长度,以及内部的齿轮比,便将这个摆钟留在了临安城的李府。 制造摆钟的原理很简单,但是由于没有具体的数据,很多细节需要通过不断地实验来确定。 李申之想要的,其实只是这些实验数据而已。只要有数据在,去了应天府以后这样的摆钟想造多少造多少。 额外叮嘱了李二哥,让科学院把擒纵器的小型化,去重力化当成首要研发题目,并且想李宗之透露了飞轮、弹簧、陀螺仪的基本理念之后,李申之暂时也无法教给他们太多的知识了。 剩下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原理的范畴,而是技术的范畴。 从理论发现到产品制造,除了科学家的灵光一现的科学发现之外,还需要一代又一代聪明绝顶的工程师们,不断地去构建,去转化这些科学理论,甚至提出颠覆性的架构。 想要搞出工业革命,科学家和工程师缺一不可,这也是我国两院院士分为科学院院士和工程院院士的原因。 …… 熟悉的生活总是戛然而止,新的机遇总是不期而至。 不知不觉中,李申之该西行了。 在一个漆黑的黎明,李申之带领着自己的队伍,踏上了西去陕州的宣诏之旅。 出门之前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 这样的时间看起来舒服多了,不用每次都掐着指头从“子鼠丑牛”开始数时辰。 一行人轻装简行,没有通知任何人,城门刚刚打开,悄默声地出了临安城。 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城北李氏庄园的时候,与岳银瓶的嫁妆汇合:五十名背嵬军。 背嵬军化妆成仆役的模样,押着伪装成货物的新式军粮,重新整队出发。 还是自己最熟悉的班底,李申之带着贴身丫鬟金儿,小和尚李修缘,新科进士陆游,以及自己的发妻岳银瓶。 童瑜的肚子越来越大,留在临安城中养胎,没有带着北上。 张葱儿很想跟着一起北上,终究没有勇气将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为李申之张罗好了一切后勤物资。 李申之虽然走得悄无声息,却牵动着临安城中几位重量级人物的心。 张浚早早地起床,乘着夜色在院中踱步。他距离启程还有些日子,筹备应天府的事情非同小可,没有急着动身。 思虑再三,张浚回到书房写了几封书信,选了几个靠谱的家丁快马加鞭地送去了陕州。 川陕防线是他一手缔造起来的,虽然张浚这个人军事能力渣了些,但是搞内政建设是一把好手,川陕的高级将官多为他所提拔。这些书信,便是送给那些他曾经拔擢过的官员。 当初让李申之去川陕宣诏,也是存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张浚重新认识了李申之,最终这位正任君子还是放下了成见,打算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帮李申之把这个坑儿填上。 赵官家站在寝殿门口,略有失神地遥望着北方。 或许在望应天府,在望开封府,在望二圣,亦或是望着李申之。 李申之走了,仿佛他的豪气也被带走了似的,怅然若失。 吴瑜从梦中醒来,不见了枕边人。披上衣服起床,她从身后给赵官家披上了一件狐裘。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夫妻生活,更像是人生道路上互助的伴侣。 却说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几个别有用心之人,也在关注着李申之的动向。 他们便是秦家的人。 自从秦桧在六部桥被斩首之后,秦家人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李申之对秦家的人只字不提,赵官家似乎也没有追究秦家人的意思。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着这件事将被冷处理。 在赵官家心目中,秦桧曾经给他带来了和议的希望,给他带来了安全感,他始终念着这份好。 虽然说到了后来秦桧逐渐显露出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但总的来说赵官家感觉自己得到的更多。是以李申之替代了秦桧之后,他并没有为了拔高李申之而刻意地贬低秦桧,更没有对秦氏族人赶尽杀绝的意思。 要知道,当年岳飞冤死之后,岳家人可是被全部发配到了福建,直到赵构死了,孝宗皇帝赵昚掌权之后,才给岳飞平反,将岳氏族人召回。 赵官家能够如此对秦家的人冷处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林一飞依然每日上朝,只不过官员们都有些躲着他。 秦熺等几个人今年的科举算是黄了,纷纷落选。没了秦桧的密码加成,他们做的那些狗屁文章连解试都过不了,给个举人身份都是高抬了他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赵官家和李申之不追究他们,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 这世上最惨的事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曾经什么都有,一夜之间又全都没了。 且说那林一飞便是如此,一再地被李申之打脸,还策反了他们家的走狗范同,从秦桧身死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恨不能生啖李申之。 只可惜临安城中戒备森严,李申之也一直出入朝廷大员的府邸,让他苦苦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再加之秦桧死后临安城中的官员们纷纷见风使舵,不再买他小林相公的账,让林一飞想要刺杀李申之,也找不到个帮手。 曾经在临安城中叱咤风云的小林相公,现在连临安府中的一个小小皂吏都指使不动。 而现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申之终于走出了临安城。 荒郊野外不太平,发生个什么意外实属正常。更让林一飞高兴的是,李申之竟然还乔装成商队出发,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林一飞很感谢赵官家,没有对秦氏后人清算,当年秦桧积攒下的巨额财富悉数俱在,足够秦家人好几辈子过上富家翁的日子。 如此巨额的财富,足够雇几个山贼土匪来在路上劫掠一番。 反观秦熺这个姓秦的假儿子,反倒每日里在家中吃香喝辣,借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想要尽快适应秦桧不在的日子。 秦桧的原配王氏,曾经远近闻名的母老虎,竟然也像是蔫了一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好在王氏原本的家族是北宋的大族,跟着南下之后还有不小的势力,倒是可以照拂他一二。只是他们母子二人不为秦桧发声的态度,未免让人有些心寒。 …… 临安城北一百里地的一处荒地,按说这里不应该出现土匪,这里早被各家军们扫荡过好几遍,大股流寇被悉数剿灭,偶尔残留的响马也被乡勇们驱赶得无处躲藏,纷纷远走。 而此时,就有一股土匪,埋伏在路边。 林一飞担心李申之不走寻常路,为了能在距离临安城最近的一条必经之路上埋伏,专门从淮北找来了一股土匪,就是想打李申之一个措手不及。 据前方哨探来报,李申之一行人距离这里还有不到十里地,按照脚程半个时辰便到。 “大哥,我咋感觉心里有点不踏实呢。” “有啥不踏实的,抢劫来往客商,咱们又不是头一次干,不就那么回事么?这次不过是替王公子杀个仇人而已,不会有多麻烦。” 王公子就是林一飞,这家伙到底还有些智商,用化名请的杀手。 “大哥,俺这次感觉不一样。你说那姓王的公子为什么给了这么多钱?要是这人好杀,他至于给这么多钱吗?” “你他娘的就爱疑神疑鬼的,你当是咱们那地方人命还没馒头值钱吗?王公子可是临安城中的贵人。老子告诉你,那临安城里可富着呢,据说有钱人家都把金子和银子铸成大圆蛋蛋,两个人都抬不动。我还听说了,那银蛋蛋叫没奈何,金蛋蛋叫鬼见愁。咱们觉得钱给得多,是因为咱们没见过钱。这点钱财对于临安城中的富家公子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嘿,大哥,那咱们不如去临安城中干一票,抢他几个鬼见愁的金蛋蛋,总好过在淮北每天吃泥啃沙,也抢不上几个馍馍。” “你脑子被鳖吃了么?那临安城中几十万的禁军你当是摆设吗?” “哦,那算了。哎,大哥,咱们去了临安城中不用抢,咱们去偷啊。” “嘘……他们来了。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一票干成了,给你们每人娶一个婆娘。” 七十五、不堪一击 却说李申之一行人一路上闷头赶路,都想着尽快赶到陕州宣诏,然后再一路折返到应天府。 筹建应天府,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搭建衙门,安抚流民,构建防线,治理水患,样样都是迫在眉睫之事。 张浚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北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调集资源和人手。别看张浚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一天都没闲着。 李申之上路之后依然有些不踏实,宣诏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意外,如何处理这些意外,他依旧没有个头绪。想了一天没想通,索性不想了,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是自己一人单身前往,或许还真的没有底气。但现在身边文有陆游,武有五十背嵬军,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可以抵御一切风险。 再不济,领着背嵬军跑路呗。 反正身边的人各个武艺高强,李申之自己在岳银瓶连日的操练之下,上了战场也有了一战之力。 就算是来上一小股金兵偷袭,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反杀对方。 别小看这背嵬军只有五十人,若使让他们穿上重甲,在关键时刻投入关键战场,足以改变一场十万人级别大战的胜负。 能力大,却又非常珍贵。真要到了战场上,非到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主将也舍不得把他们派上场。 这便是背嵬军真正的价值。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能力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越大。这五十个背嵬军一路上少言寡语,对李申之也是客客气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仿佛他们只是结伴而行的旅伴,与李申之没有半点隶属关系。 除非真的有事需要交流,他们就连吃饭都懒得跟李申之来打一声招呼。 当李申之看到背嵬军中走出一个汉子,朝着他过来的时候,心中竟然有一丝激动。 还没等那背嵬军汉子靠近,李申之便跳下马车,问道:“陈大哥,可是有事吩咐?” 老陈抱拳道:“公子,前面不对劲,请公子定夺。” 李申之把手搭在眉毛上,朝远处望了望,问道:“陈大哥,你说的不对劲,是指什么不对劲?” 背嵬军老陈在军中习惯了,说的话都是日常交流的惯例,也就是黑话,他们军中之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倒是忽略了李申之不懂。 其实李申之也大概猜到了些端倪,只是怕自己自作主张搞出误会,所以才特意问个清楚。 老陈重新组织了下语言,说道:“据俺们观察,前头大概会有埋伏。这个地方离临安还很近,不应该是金人,很可能是小股的土匪。” “哦,原来是土匪啊。”李申之的镇定博得了老陈的一丝好感。 李申之问道:“打仗的事我不懂,陈大哥全权负责就行。需要我怎么配合?” 配合?老陈也不知道该让李申之怎么配合,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公子莫要乱跑便成。” 李申之点了点头,感觉有被侮辱到,然后乖巧地回到了马车上,习惯性地去拉手刹。 原来他最大的价值,就是不要添乱。 老陈回到了开路的背嵬军中,进行了一番简单的部署,然后装模作样地吃了点干粮,检查了下马匹,晃晃悠悠地重新上路。 仿佛刚才停下来就是专门为了休息一般。 等走到一片小林子的时候,一阵锣声大响,果不其然跑出了一路土匪,约莫百号多人,人人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有几人脑袋上还带着头盔。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若是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儿,嘿嘿……” “管杀不管埋。” 带头唱词儿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提着一把长斧,想必打小以程咬金为偶像吧。 老陈一抬手,李申之的车队陆续停下:“敢问山上是哪家大王?俺们做点小生意路过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长斧壮汉正要说话,身边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挺身而出,把壮汉拉到了身后,说道:“兄弟是个敞亮人,咱也明人不说暗话。俺们寨子里寨主要嫁闺女,可惜那闺女不爱俺们这些糙汉子,就想找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我看后面马车上那个小公子就很俊俏。” 土匪头目远远地朝着李申之指了指,继续说道:“不如让俺们把小公子带上山去成亲。等成完了亲,小公子就是俺们的少寨主,只说吃香的喝辣的便是。若是小公子想念父母要回乡探视,俺们也不阻拦。”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李申之都差点动心了。 老陈故作疑惑,问道:“从未听闻此处有山寨,不知好汉是哪个山头上的?” “这是你该打听的事儿吗?”土匪头子面露怒色。道上的人,最忌讳别人打听他们老窝在哪。 老陈到底是老江湖,来回话说得滴水不漏:“好汉莫怪,俺家公子已经成亲,实在是不方便。不如赔上一些银钱,好汉另外在此寻摸一个合适的公子如何?” 土匪头子哪知道这些花花肠子,刚才的那番说辞还是林一飞教给他的。现在被老陈给怼了回来,把他给怼的没词儿了。 土匪头子见刚才的漂亮说辞没用,怒道:“今天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钱财不要,就要那小公子。你们若想过去,先问问俺手中的钢刀同意不同意。” 刚才与土匪头子交谈的时候,老陈已经仔细观察了土匪的队伍,把土匪的战斗力目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现在看到土匪们当真要动手,老陈也不含糊,伸手探到身边的马车里,刺啦一声抽出一把朴刀:“动手。” 只见刚才还散乱站立的四十个背嵬军顷刻间分成了四队出阵,每队十人。 三队人马组成了锋矢阵朝前面直冲过去,第四队的十人各自找了一匹马,竟然是要绕后兜了个圈子。 极强的战术素养,让土匪们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只一瞬间,他们一百多号人仿佛要被这四十个背嵬军给包围似的。 然而土匪头子也不是吃素的,能在乱世之中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必定有着过人之处。 其实当好一个土匪头子,跟当好一个将军没有多大区别。 无非是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分赃的时候赏罚分明罢了。 土匪头子深知两军相遇要勇字当先的道理,大喝一声,领着兄弟们跟背嵬军对冲了过来。 背嵬军三十人组成的锋矢阵宛如一道人形洪流一般,精准地插入到了土匪群中。 那土匪头子很身边的长斧壮汉搭档多年,一人持刀一人持斧,刀刺斧砍同时杀向了老陈,这一招配合不知要了多少好汉的性命。 老陈不慌不忙,只是舞动手中刚到格开了土匪手中的刀,全然不理劈下来的斧头,身边的同伴帮他挡下了斧头。 老陈一步近身,抬胳膊夹住了土匪头子的脖子,大喝一声:“把刀放下!” 一招制敌。 那壮汉的斧头被格挡开,还未来得及变招,只感觉眼前一闪,膝盖猛地一痛便跪在了地上,然后肩膀被人猛怼了一下,一脸横肉便埋进了土里。 跟在后面的土匪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只一个照面,便死伤了好几个。 土匪只一个照面便被击败,要怪也只能怪林一飞的情报不准。 在朝堂上被孤立的林一飞,他哪里知道李申之身边的人是背嵬军?还只当是寻常的仆役罢了。 在林一飞原本的计划中,一个回合被击败的,应该是李申之的车队才是。 眼看着大头领和第一猛将被人一招制服,土匪们止住了冲锋的脚步,纷纷往后撤出了一小段距离,静观事态的发展。 土匪头子也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看到大势已去,说道:“好汉饶命。” 老陈提着土匪头子转了半圈,从背后扣住了土匪双手,麻利地绑了起来,说道:“想活命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成。” 土匪头子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这是道上的规矩,还请好汉高抬贵手。” 老陈说道:“是谁指使你们的?” 土匪头子说道:“一个姓王的公子,临安人。” 老陈问道:“他人呢?” 土匪头子说道:“先前还在,说要亲眼看到你家公子的人头,现在恐怕已经跑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到一阵马蹄之声从远处传来。 老陈说道:“恐怕跑不了了。” 众人眼光朝着那十个骑兵望去,果然为首一人的马背上还绑着一个富家公子。 土匪壮汉凑到头子身边,说道:“大哥,你不是说道上的规矩,不能乱说话呢?” 土匪头子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他的傻老弟:“那姓王的公子能是真名儿吗?” “哦。”土匪壮汉应了一声,转到一边去慢慢咀嚼大哥的话。 骑兵归来后与老陈打了个照面,便拎着那个富家公子去了李申之面前,把绑好的人扔到了地上。 李申之上前一看,便认出了林一飞:“好久不见啊,秦公子。”故意戳破对方的真实身份,没有给他留半分情面。 林一飞知道大势已去,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你?还不配被我杀。” 说着,李申之走到老陈身边,对着土匪头子问道:“想活命不?” 那土匪头子说道:“没人不想活命。” 李申之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林一飞,说道:“杀了他,提着人头去报官,你们就能活命。” 杀林一飞很容易,手起刀落的事儿,李申之干过。只不过他不想沾染这层因果。 有些事儿,是做给别人看的。 如果李申之就这么杀了林一飞,会给人一种赶尽杀绝的感觉,不利于他日后在临安城中立足。 毕竟秦桧死得早,大家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有多坏。李申之若是对秦家的人赶尽杀绝,反倒显得自己太嗜杀,无端地让自己失去了许多潜在的合作伙伴。 但是由土匪亲自去报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这样一来林一飞便会暴露其真面目,事情的可信度也会高很多。 有时候吃瓜群众们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感染。 因此,同样是一件事情,其前因后果展现的顺序稍稍改变一点,形成的效果会天差地别。 那土匪头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壮汉,说道:“俺去砍了那鸟人头,俺的兄弟们都能活命吗?” 他身后的一百多号土匪一个都没跑的,也不知是真的讲义气,还是被背嵬军的雷霆手段给吓破了胆子。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都能活命。” 土匪头子一咬牙,说道:“把刀给俺。” 旁边壮汉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嘴巴里还在吃着土,喊道:“大哥不可!让俺去砍那鸟厮的人头。” “你闭嘴!”土匪头子瞪了他一眼,说道:“照顾好俺妹子!” 李申之给他的条件,是砍了林一飞的脑袋后去官府报官。可以想见,报官的人大概率是活不了的。 不管林一飞做的什么恶,至少目前还是朝廷命官。要处置林一飞,只能朝廷来处置,这是寻常百姓不能触碰的红线。 若是真的由李申之砍了林一飞的头,或许不会有什么后果。而对于官府来说,几个土匪主动自首,杀了也就杀了。 是以土匪头子和壮汉两人互相包揽责任,都想自己抗下所有,让对方活命。 在乱世之中能看到这一抹人性的光,李申之竟然莫名地有一丝丝的感动。 他本就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寻常刷着小视频时便时常湿了眼眶。 李申之轻叹一声,说道:“得了,你们砍了他的脑袋便成,报官就让我的家丁随你们一起去吧。” “陈大哥,待会麻烦你跑一趟。”李申之掏出自己的符印交给老陈,看样子是要保下这对土匪兄弟。 老陈接过符印,没说什么,他只把李公子当雇主,东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干。 解开土匪头子的绑手,递了一把刀过去。 土匪头子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林一飞的身边,将林一飞拖到了路边草地里,高高地抬起钢刀猛地挥落。 再看时,手上已经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公子,请头前带路吧,俺这就跟你去衙门。”土匪头子提着人头,在草地上揩了揩刀上的血,然后将朴刀扔回了地面,主动解除了自己的威胁。 前方府衙还有一段同行的路,李申之朝着土匪头子招了招手:“你过来,咱们聊聊,边走边说。” 七十六、民情 却说那土匪头子提着林一飞的人头,朝李申之靠了过来。 林一飞的人头还兀自往地上滴着血,漓漓拉拉的。 土匪头子担心吓到李申之,万一惹恼了这位贵公子,刚捡回来的小命说不定又得赔出去,于是把人头放在身体的另一侧,与李申之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李申之看他站得远了,感觉说话听不清楚,朝他挥了挥手,说道:“你靠近些来。” 土匪头子见李公子神情自若的模样,丝毫不害怕死人头的样子,心中对这位贵公子暗暗赞叹了几分,心想也不知啥样的姑娘有这样的福气,能嫁给这样智勇双全的公子。 反正自家妹子是没这福气了。 土匪头子对李申之生出好感,应声靠近了一些。然而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血人头玷污了马车,稍微提溜着胳膊,让血水尽量流到路边。 殊不知李申之是第二次见这种人头,论起经验来,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土匪都要丰富。脑袋里的血,过一会就流完了,剩下的那点很快便会凝结成块,堵在血管口。所以说,待会只要拿布一包,这脑袋便不会沾污了别的地方。 李申之看在眼里,并没有多言语什么。如何处理人头,可是他的核心技术,不能平白无故地交给这个土匪。 他现在只想通过这些土匪的口,尽量多地了解当地的民情,这样有助于抵达应天府之后开展工作。 能在这里打劫的土匪,大概率是临安北面的人,他们距离应天府会更近一些。 李申之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土匪头子想了想,说道:“俺们从淮北来。” 不知怎么地,土匪头子感觉李申之很亲近,很值得信赖的样子,满心戒备地说出了大实话。 他口中的淮北,泛指淮河以北、黄河以南的一大片地区,并不是单独指代某地。 李申之问道:“淮北现在如何了?” 他上次出使的时候虽然路过淮北,但一路上走的是官道,并没有深入乡间,是以不知道当地百姓的境况到底如何。 说到此处,那土匪头子竟然叹息起来,伸出血淋淋的手,用稍微干净些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庄稼毁了,人也没了,村子都空了。” 李申之虽然早有预料,当初在官道附近也能看到一些景象,知道的当地的情况不会太好,但是却没有想到会如此凄惨。他原本以为当地百姓只不过生活困难一些罢了,没想到压根就没人。 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议和倒也算是民心所向吧,李申之感慨道:“现在朝廷已经议和了,百姓们终于能安心种地了。” 那土匪头子却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屑地说道:“朝廷年年想议和,可是金人年年都南下,还议个鸟和。” 当土匪的就是这样,哪怕是情商再高,再会察言观色,一说到朝廷的事,嘴里就说不出一个好来。 从土匪口中说出的话来看,仿佛议和又没啥用。反正金人撕毁和约不是一次两次,翻脸比翻书都快。 李申之想说这次是真的要议和了,但是感觉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说服力。在老百姓眼中,官府的承诺只会跟以往一样地苍白无力,干脆不说的好。 李申之说道:“既然淮北没人了,你们为何还要在留在那里?没百姓,你们打劫谁去?” 土匪头子喟叹一声:“没办法,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祖坟里那一大帮先人们,总要有个上香的人。俺们那地方要稍好一些,有个小山头能藏一藏人。金兵一来,躲进去藏几天,好歹能留一条命在。” 这种情况很常见。混战之后的人口锐减,不一定全是因为战争而死亡的人,还有很大一部分逃入了山林野泽,当起了野人。 在河北河南这种大平原地方或许能藏的地方不多,但是在紧靠中原的太行山上,这样的人非常之多。 人只要往太行山里一钻,找一处山坳便能养活几十口人。茫茫千里大山,藏个几百万人不在话下。即便是到了现在,在太行山的深山老林里,依然生活着许多人,他们那里连路都不通,几乎与世隔绝,不知是几百年前逃难进去,祖祖辈辈便扎下了根。 流民好歹还有一个身份,等到战争结束以后还能在朝廷分到田地。而野人,正如字面意思,已经脱离了主流人类社会。 等到战争结束,新建立大一统王朝,朝廷开始休养生息的时候,那些深藏山中的野人才会逐渐露面,重新融入社会,而这时,他们可能已经是野人二代,三代,甚至野人四代了。 李申之对土匪们的遭遇抱有一丝的同情。但凡能有口饱饭吃,谁愿意去过那种刀尖舔血的生活。 如果自己能够将这些人收归麾下,兴许能成为自己的班底? 李申之一动收复土匪的心思,便一发不可收拾,越想越激动,越看这些土匪越觉得亲切。 岳家军的人虽然精锐,但是到底不是他一手带起来的队伍,终究有一些隔阂。或者说都不是隔阂,而是那些背嵬军压根就没瞧得上他这位公子哥。 想要在乱世之中干一番事业,他一定要有自己的班底。 看到刚才土匪头子和那个壮汉的交谈,他们都是重情谊的人,再从土匪头子为了祖坟不愿意逃走来看,也是个忠孝之人,人品没得说。 只要人品过得去,能力可以慢慢培养。 但是终究还是有一点顾虑,李申之试探着问道:“当了这么些年土匪,杀过不少人吧?” 那土匪头子脸色一垮,说道:“哪里杀过什么人哟。俺们上山当土匪,无非是不想被别家土匪给灭了罢了。咱手里要没刀子,就只能被人砍了脑袋,抢走了粮食和女人。你要说土匪算人的话,那俺们倒是杀过不少。” 听土匪头子的话,貌似他杀过不少土匪,算是实力比较强的一股势力。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他们实力不强,早被其他土匪给吞没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李申之继续问道:“我看路过淮北的客商不少,难倒还养不活你们?” 土匪头子垂头丧气道:“来往的客商都跟你们一般,成群结队地在一起,想要打劫他们哪有那么容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拦住路吆喝一声,对面给个赏钱,跟打发要饭的差不了多少。” 李申之回想起刚才他们中埋伏时的景象,的确如这土匪头子所言。 土匪们拿着家伙拦住路,客商队伍里走出一人去应答,双方就跟菜市场买菜一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客商奉上钱财,土匪打道回府。 土匪拿钱也不白拿,算作保护费,至少在邻近几个乡内保证没有第二波土匪来打劫。 能用谈判摆平的事,大家都不想动手。 刀枪无眼,万一有个别人伤亡的,都是不必要的损失。 即便是商队的实力超过了土匪,他们也不愿意真的跟土匪们动手,稍微花点钱打发掉就是了。 就像一个人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疯狗拦路,肯定没人会上去跟疯狗对拼。能用一个肉包子解决的问题,何必让自己冒着衣服被划破的风险呢。 土匪头子说的叫花子,大概就是每次都能讨到几个肉包子罢了。 听到他们没有残杀平民,李申之心中稍稍放松一些。 按说哪有土匪不杀平民的,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解释得通。照他所说,在当地早已没了平民,即便有,也是一个比一个的穷。去抢他们的粮食,还不够一大帮子人跑一趟消耗的多,妥妥的亏本买卖。 跟李申之聊天说开了话头,那土匪头子把这些年经历的种种辛酸细数了一遍。从一开始的步履维艰,到后来远近的百姓争相归附,山寨的势头竟然越来越大。 再到后来,他们在山上开辟田地,种植桑麻,竟然把一座小小山寨搞出了世外桃源的景象。 然而山上的土地毕竟贫瘠,任凭他们再勤劳,也只能将将地顾住温饱,与山下被荒废的良田全完不能比,所以依然三天两头地饿肚子。 说到伤心处,土匪头子的肚子捧哏似的“咕咕”叫了几声。 李申之听在耳中,莞尔一笑,说道:“还没吃饭吧?” 土匪头子嘿嘿一笑,憨憨地说道:“本来打算取了公子人头,拿了钱财之后去县上吃顿大餐。” 李申之一把拍在了土匪头子的肩膀上,说道:“这秦桧的孽种拿我的人头做买卖,咱也不能便宜了他的人头。既然你替俺砍了他的人头,那俺也赏你一顿饭吃。” 李申之说到高兴之处,一点不顾及读书人的斯文,张口自称起了“俺”。 土匪头子一听到有饭吃,顿时两眼放光,说道:“多谢公子大义,等俺去送了这个鸟头回来,再吃公子的大餐。” 李申之抬手道:“不急,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且在这里吃了再去。” 话音一落,土匪头子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情。 他还以为这位临安来的贵公子会请他去州府里面的大酒楼好好吃一顿呢,没想到竟然是在路边啃干粮。 看来还是把他们当成了要饭的,随便打发打发罢了。 不过想起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土匪头子的腰杆也硬不起来,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陈大哥,咱们在这里歇一会,吃顿干粮吧。”李申之朝着远处的背嵬军招呼着。 一路上是否需要歇息,全看李申之的安排,谁让他是最弱的一个,大家都需要迁就他。 因为背嵬军不需要休息,如果战事需要,他们可以一口气跑到陕西去。 老陈一听到要吃干粮,竟然兴奋地招呼背嵬军就地扎营,找了块空地支起锅来。 这一幕倒是把土匪们给看呆了。 生火支锅,看着像是要生火造饭。可他们刚才又明明说是吃干粮。 吃干粮需要生火吗?难不成临安城里的公子们这么讲究,吃个干粮还要用锅热一热的吗? 殊不知他们吃的干粮,是李申之经过改良的炒面,豪华干粮。 这是在李氏农庄里面摆弄出来的玩意,面粉里面掺杂了鸡肉粉,鸡蛋粉,豆粉,芫荽粉,甚至还有萝卜粉。 再将这些压缩干粮用重锤敲打在模子里,制成了能量高,体积小的压缩干粮。一个成年人,一天只要吃上巴掌大一块,就能保证一天的活动能量。 只要是能想到的好玩意,统统炒干之后用球磨机磨成面面,混合在了一起。 真要是细究起配料表来,面粉的含量恐怕都不到三分之一,光是鸡肉和鸡蛋就占到了一半。 也难怪背嵬军们一听到要吃干粮,全都两眼放光。 李申之一路上带来的货物只有两样,其中一样是这些压缩干粮,另一样是鬼见愁。 带来的干粮虽多,但一路之上却没有多少消耗。 但凡能碰到有集镇的地方,全都现买的米面和酒肉来吃,能不动干粮便不动干粮,是以背嵬军也只是吃过一次李申之的豪华干粮,想念得紧。 不一会,几口大铁锅架了起来,就地寻摸了些柴禾点上了火,就近取了河水,用绢布细细过滤了几层,将水倒入锅中烧开。 人饿的时候,要是饿过了那股劲儿,也就不觉得饿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若是让他看到了吃的,亦或是吃上那么一小口食物,饥饿感很快便会席卷而来,而且连绵不绝,即便是吃饱了还忍不住再多吃几口。 现在的土匪们就是这个状态。从铁锅拿出来的时候,他们便彻底破防,肚子代表脑子投降了。 可是等了半天,锅中不见下任何食物,光是一锅开水在翻滚,让他们刚刚萌生出来的希望破灭,巨大的失望随之而来。 土匪壮汉来到土匪头子身边:“大哥,这城里人端地精贵,竟然喝水就能喝饱。” 土匪头子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李申之搞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问,便安抚道:“你放心,等待会去官府交了人头,大哥给你打只兔子来吃。” 土匪壮汉憨憨地一笑:“那敢情好,我要吃两只。” 李申之听在耳中,也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招呼人手拉过一辆马车,从车上解下几个大布袋。 两人抬着布袋,一人拿着一个葫芦瓢,走到背嵬军的队伍里。 背嵬军已经人手准备好了一个碗,接了一瓢炒面,去到了烧开水的锅边。 按照李申之的要求,这野外的生水必须要烧够一刻钟才能喝。 锅边也有持瓢的人,给过来的士兵每人舀了一瓢开水,浇在了炒面上。 士兵掏出一把调羹,使劲搅和一番,让炒面和开水充分融合,顿时搅成了一团糊糊。 挖起一勺,用嘴巴吹了吹,轻轻地放入口中。 这一幕把一个土匪头子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从那精锐的背嵬军脸上,看到了幸福。 七十七、不好说 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油脂与糖,一直是人类的终极追求,是深深地烙印在基因里的渴望。 李申之还没有没有时间去搞大规模量产的白糖,白糖在这个时候还是奢侈品,因此他的干粮里面只有油脂,没有白糖,代之以足量的食盐。 人类对食盐的需求是有限的,只要满足了身体需求,多出来的食盐便会让食物变得难以下咽。 而糖则不会,吃了糖,只会让人更想吃糖,从而吃越来越多的糖,直到把自己的糖分调节体系搞崩溃,让自己被甜死。 因为人类的基因在设计的时候,饥饿是死亡的最大威胁,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人类会制造出吃不完的糖。 以至于像油脂和糖这种给人带来希望和幸福的物质,竟然成了人类死亡的第一大杀手。 然而对于流民来说,添加了足量食盐,充满了油脂的干粮,足以让他们视为珍宝了。 土匪壮汉吃了一口干粮搅成的糊糊,顿时双眼一亮,也顾不上烫,稀里哗啦地把一碗干粮吃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依然感觉不过瘾,但是充实的感觉从腹部传来,真真切切的饱腹感,让他觉得自己很安全,只想放下所有的警惕和戒备,坐下来好好休息一阵。 土匪头子见他吃得急,生怕他烫坏了嗓子,叱道:“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一口干粮把你美成这个样子。” 而当他骂完了壮汉,自己吃下一口之后,并没有比那壮汉好多少,同样稀里哗啦地吃了个干净。 区别在于,土匪头子每吃一口之前,还知道吹一口气,让他的糊糊稍微凉一些。 饶是李申之小时候过过苦日子,经历过吃不饱饭的艰难,却也从未见过吃饭如此之快的人。 要是在他们身边站上一个专职打饭的人,打饭的速度都没他们吃饭的速度快。 百多号土匪人均一碗,吃完了全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却每人只有一碗,吃完就没了。 李申之给他们吃干粮,并不是想真的让他们吃饱,而是有自己的用意。 食诱。 李申之问道:“等回去以后,你们打算干什么?” “唉!”土匪头子叹息一声,说道:“这鬼世道,还能干什么?继续在山上猫着呗。” 李申之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应天府想去吗?” 土匪头子一愣,问道:“哪个应天府?” “应天府么,”李申之失笑一声:“还能有几个应天府?” 李申之用手朝着南面指了指,说道:“赵官家的祖坟,应天府。” 土匪都喜欢嘲弄官府,李申之也冒着大不地揶揄着赵官家,以拉近相互之间的关系。 土匪头子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是金人的地方,俺不去。” 说完之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除非公子去那里当父母官,否则俺打死也不去。” 他感受到了李申之对官府的不屑,是以把李申之去应天府当官当成了天下最不可能的一件事,并以此来发誓。 土匪头子说完前半句之后,李申之正在思索该如何说服他,没想到他自己竟然发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誓,一个改变了他命运的誓言。 李申之从老陈那里接过自己的官印,捏住印钮,将玉面印文展示在土匪头子面前:“不才正是应天府宋城知县。” 土匪头子认识写字,只见印文果真写着“宋城县印”几个字,字迹工整规范,正是官印常用的汉篆。 没等土匪头子回应,李申之赶紧说道:“说话要算数,我真的是去当父母官,也不打死你,你必须去应天府。” 李申之急忙给自己的话打上了补丁,不给土匪头子一丝反悔的机会。 土匪头子没答应,也没拒绝,说道:“我看公子的行程,不像是要去应天府的样子。” 李申之出行的方向在西北,而应天府在东北,便解释道:“没错,先去西北有一趟公干,然后就去应天府。” 土匪头子说道:“倒不是俺说话不算数,而是这应天府要啥没啥的,俺们山上拖家带口的千把号人,去了都是负担,莫要拖累了公子。” “你看这里。”李申之将土匪头子扯到了一辆马车旁边,轻轻地打开了一处暗格,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金球,说道:“你瞧这是甚?” 那土匪头子打眼一看,顿时惊掉了下巴,条件反射似的说道:“鬼见愁?” 虽然他从来没见过“鬼见愁”,但是当他看到金蛋蛋的那一刹那,直觉准确无误地告诉了他这三个字。 “对Liao!”李申之合上暗格,说道:“有这些金蛋蛋在,还发愁安顿不了你们?” 那土匪头子之所以没有急着答应,是因为心里还有着很多的疑虑,他还没考虑好,打算借着聊天的机会跟李申之探探底。 颠沛流离许多年的他们,当然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应天府也在淮北境内,距离他们家乡不远,真要举族迁往那里,倒也不是不可以。而让土匪头子纠结的事情在于,李申之到底靠谱不靠谱。 与李申之怀疑土匪一样,土匪同样也在打量着李申之。 大家萍水相逢一场,前一刻还互相是对手,转眼之间就要让自己投靠对方,怎么说也不会那么容易才是。 这时,土匪壮汉凑了过来,说道:“大哥,你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吐吐沫是颗钉子吗?既然你刚才夸下了海口,就要履行承诺。” 土匪头子一巴掌拍到了壮汉脑袋上:“你他娘的是看上人家这口吃的了吧。” 壮汉嘿嘿一笑,默认了。 李申之见状,抓住机会,引诱那壮汉道:“你可愿意跟我去应天府落脚?” 那壮汉反问道:“去了天天有干粮吃吗?”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哈哈一笑,说道:“那当然,只要你们肯干活,干粮管饱吃!” 那壮汉说道:“俺可跟你事先说好,俺干活一个顶三个人,所以吃饭也要吃三个人的饭。” 说完之后,壮汉有些心虚地看了土匪头子一眼,说道:“不过俺说了不算,去与不去,还要听俺大哥的。” 经过了一番交谈,李申之也大概知道了这群土匪的顾虑。 说什么祖坟不祖坟的,不过是个托词而已。就连最注重礼义廉耻的赵官家都能不要祖坟,更何况他们一介流民? 如果守祖坟就是孝,那么中原大地上流离失所的亿万百姓,全都要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了? 他们真正舍不得的,其实是他们辛苦经营的山寨。 虽然山寨很贫瘠,很破旧,甚至山寨里的产出都不足以让他们能吃饱饭。 然而山寨又很安全。 虽然破旧,却能遮风挡雨。虽然贫瘠,却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 守在山寨中,依然可以过着能活下去的苦日子。 走出山寨,一切都未可知。也许能分到几十亩两天,从此过上富足的日子,也可能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脑袋,人生就此终结。 在金人年年南侵的大背景下,横死是大概率的事。 当一个选择的风险远大于收益的时候,人们往往都排斥风险。 李申之深谙其中的道理,当年社畜当得虽然很不如意,却也没有勇气辞职去干点别的。 应对这种困境,最好的办法就是骑驴找马。 先在一个凑乎的状态下将就着,慢慢寻找更好的替代品。 李申之劝道:“不如这样,你们这一百来号人分出一半随我去应天府,剩下的回你们山寨。如果你们觉得应天府不错,再把家眷全都接到应天府去。如果……” 李申之念头一转,把半句话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说道:“你们前来打劫我,还想要我的人头,总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吧。” 其实他原本想说:如果你们觉得应天府不好,那就放你们回去,再每人发放回家的盘缠。这样一来,通过优待俘虏的那一套收买人心。 可是转念一想,貌似曾经学过的一条小知识说:小人畏威不畏德。 还是简单粗暴一些的好。 果然,这话说完之后,那土匪头子也不再犹豫,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那便依公子所言吧。” 嘴上答应着,心里其实已经开始盘算路上怎么找个机会逃跑。 李申之说道:“你即刻点出一半人,让他们回老家。剩下的一半人留在这里等候发落。” 李申之又给出了优厚的条件,土匪头子倒是暂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几人边说边走,还没到县城,那人头依然在土匪头子的手里提着。 土匪头子提着已经发黑的人头,去招呼自家的人。李申之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谁回山寨,让谁去应天府,这个决定由土匪自己决定。 其实就是让土匪留出些精锐回去,不要被别家土匪给端了老窝。 经过一番点将,土匪头子果不其然,点了几十个精壮汉子,是回老窝的人。 而在刚才交手中受伤的伤员,全都留在了去应天府的队伍里。 李申之说道:“这些人跟着我去陕西不甚方便,我再挑出十人随我西去,剩下的人发放盘缠自行前往应天府,这样如何?” 被人拿捏在手中,土匪头子只得点头,说道:“但凭公子吩咐。” 随后,李申之把老陈唤了过来,用岳家军中的选兵之法选了十个人出来,其中包含土匪头子和土匪壮汉二人。 这俩人还兼具了人质的身份。 安排妥当之后,李申之回到马车之中,用自己独特的字体写了一封书信,是给张浚的推荐信,让张浚务必见信予以接待。 事情说着复杂,其实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从刷锅造饭,到土匪分头上路,中间没有半点耽搁。 却说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县城。 大部队停在城外歇息,派了两拨人入城办事。 一波人由李府的管家带着几个背嵬军士兵,负责进城采买补充物资。 另一波人,由陆游和老陈,领着土匪头子进城去交差,顺便把林一飞的人头交给官府。 当然了,到了城里不能在那么提着人头,在半路上早用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外面看不出半点端倪。 陆游乃是新科进士,老陈是岳家军的统领,二人表明身份之后,得到了知县的热情款待。 尤其是当知县得知那人头是秦桧的私生子林一飞的人头时,恨不得解开包裹的布,狠狠地骂那人头一顿。 后来以担心拆开之后会对林一飞的面容有所损毁,不利于刑部验明正身为由作罢。 陆游会心一笑,看破不说破,顺便送了知县几句漂亮话,把知县高兴得当场送了几百两银子当奖金。 那知县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秦桧已死,秦家成了落水狗,而李申之现在正如日中天,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 不管林一飞的人头是怎么掉下来的,到他这里不用搞那么复杂,只需要大手一挥,凡是送人头的人统统有功就对了。如果连这个顺水人情都不会做的话,他的知县生涯也就到头了。 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之下,人头风波就此落下帷幕。 后续的工作,诸如刺杀事件如何定性,秦家的人该如何处置,如何惩治有罪之人,奖赏有功之人,就让朝堂上的大佬们善后去吧。 他一个小小知县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能力之内的极限了。 陆游和老陈领着土匪头子,对知县表达了一番诚挚的感谢之后,出城与李申之汇合。 采买的队伍也很快出来,行军打仗不是去旅游,买东西以便宜和易保存为前提,花费的时间不多。 等到重新上路的时候,十个土匪跟在了队伍里,很有当俘虏的感觉,一路上鞍前马后地照料着车队,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 尤其是那土匪壮汉,当李申之上下马车的时候,甚至甘愿当起了人肉凳子。他小时候是个苦孩子,伺候过贵人,知道贵人们都喜欢这个调调,若是贵人们一高兴,还能给好几文的赏钱。 李申之当然不会踩着别人的后背上下马车,那种作践人的事情,是元朝之后才有的事。 在元朝之前,文官就连坐轿子都觉得是一种耻辱,因为坐轿子是把人当牲口来用,有违天和。 看着几个土匪忙前忙后,李申之心里不禁感慨:大兄弟,路走宽了啊。 土匪头子有自己的排面,自然不会去干那些低三下四的活儿,却也抢先在前头开路,在后面断后,干着力所能及的活儿。 走了一路,大家渐渐地熟络起来,说话也渐渐放开了手脚。 那土匪头子寻了个机会,把自己早就有的一个想说又不敢说的疑虑问了出来:“公子应当知道,这应天府地处金人的三面包围之中,若是金人来犯,不知公子可有御敌良策?”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如果应天府的官兵打不过金兵,那么应天府迟早还要回到金人手中。 他们寨子里的人若是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应天府,到时候官军一跑,留下他们一地鸡毛,岂不是投奔了个寂寞。 李申之当然知道土匪对自己的实力没信心,便指了指前头的背嵬军,说道:“你跟他们交过手,你觉得他们能打得过金兵吗?” 李申之虽然是问句,但脸上分明写着凡尔赛,似乎用表情在说:这群人杀金兵跟玩儿似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熟料那土匪头子摇了摇头,说道:“公子的家丁确实厉害,打俺们没问题。但是遇上金人,不好说。” 七十八、小试牛刀 土匪头子说得一点没错,能轻松地收拾了他们的人,不一定能打得过金人。 至少在目前来说,金人依然是无敌的。 唯一能主动进攻金人的岳飞,还被贬职发配了。 也就是大家不知道岳飞被发配去了哪里,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远离故土地去追随岳飞。 朝廷的正规军都打不过金人,就你个公子哥的几个家丁,就能打赢金人了? 李申之也没与他计较,人前显圣失败。 人家土匪头子也是好心,继续劝道:“好叫公子知道,那金人打仗的时候,最是坚韧不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姿态。公子若是遇到了金人,不妨先避其锋芒,躲一躲。这金人打仗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喜欢抢东西。等他们抢够了东西,自然也就撤了。” 不得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个土匪头子,都能把金人的作战特点摸得如此透彻,说得如此简单明白,而朝堂上兖兖诸公却还在之乎者也地争论个不修。 道理虽然简单,却是用无数条人命总结出来的。 土匪头子能在乱世之中生存,靠得便是能屈能伸。他担心李申之年轻气盛,遇到金人会上去硬刚,是以把自己压箱底的生存经验给贡献了出来。 面对土匪头子充满了好意的轻视,李申之也无从抱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尤其是东风、白杨这样的真理,必须要让敌人真真切切地看到祂们的实力,才能让敌人恐惧。 同样的,无论李申之说什么,土匪头子都不相信他们能打赢金人。 除非真二八经地跟金人干一场。 这不,机会就来了。 随着队伍距离临安府越来越远,老陈也渐渐谨慎起来,每有行动必有斥候。 虽然他们在岳家军中是背嵬军,主要任务是重装步兵冲阵用的,但是踏白军的活儿也能干,这些都是基本的军事技能,并没有太明显的界限。 就像我军之中,炊事班的战士们拿起钢枪,一个个的秒变神射手。 却说老陈派了两组斥候,一组五人,负责探查前路,由他们五十人轮流担任。 他们的五人小队,遇上寻常五十人的敌人都不怵,逃生不在话下。若是地形有利,五人反杀五十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刚才便是一路人折返回来的一队斥候汇报。 老陈仔细听了情报,回头来到李申之处:“公子,前方有金人正在打劫,咱们怎么办?” 老陈问的“怎么办”,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来寻求上级指导。 而是他心里有一百种办法解决眼前的危局,看李申之喜欢哪种处理方式。 就像一个五星大厨提着一条鱼问客人:“这鱼怎么做?”是啥样的客人才会告诉大厨要先刮鳞。 土匪头子一听前面有金人,先是打了一个冷战,那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然后赶紧劝道:“公子不如先寻地方躲避,避开金人锋芒。那金人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撤退,到时咱们再赶路不迟。” 说着话,土匪头子脑袋快速转动,如同鹌鹑一般仔细地观察四周,很快便寻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用手指了过去:“公子,咱们到那厢去,金人肯定发现不了咱们。” 李申之放眼望去,端地是一处妙地。 那是一处在山体与树木的阴影中完美隐藏的地方,放眼望去仿佛不存在的一个路口,若不是仔细瞧上半天,亦或是走到跟前,压根发现不了那个路口。 金人过来是抢劫来着,抢劫也要注重效率,定是沿着大路边抢劫。 等金人抢够了,自然就回去了,不会去细细地筛选隐蔽之处。 反倒是官军,他们打劫自己百姓的时候,什么地方都能找到,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李申之接着土匪头子的话头,单纯地只是对土匪的生存之道比较好奇罢了,打算看一看土匪们平日里是如何躲避金兵的,自己却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陈大哥,我想要几个活的金兵,不知有没有困难?”李申之放开土匪头子,转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捉活的,向来是混账长官最喜欢下的命令,这是一种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顾士兵生死的命令。 李申之这么小心的询问,是希望背嵬军可以在避免伤亡的代价之下,能捉一个半个活的金兵,他有用处。 若是为了捉几个活金兵,而损失几个背嵬军的话,在李申之眼中是个巨亏的买卖。 背嵬军各个都是宝,别说几个金兵了,就是拿个金人的猛安谋克来,他也舍不得换。 老陈收到李申之的指令,二话不说,只一抱拳,道了一声:“得令!”转头便去布置战术。 李申之抬了胳膊想要嘱咐几句,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他忽然想起来老陈之前打土匪时对他的嘱咐:莫要捣乱便好。 背嵬军从前方的马车里一顿翻找,各自找了趁手的兵器,依然分作五队,一队人马留守,四队人马出击,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走出,片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土匪头子瞧着这位贵公子的家丁们信心满满的模样,好像很有把握。 但是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他,在乱世之中只有苟着才能活得长。 “公子,咱就算不躲,好歹也准备一下防御工事吧。”土匪头子说话的时候,就地观察着四周的马车,似乎打算把马车围起来当围墙用,然后站在马车后面对敌防御。 李申之看在眼中,心中觉得有趣,这看似简单的战术,却是大汉名将卫青发明的“武刚车”战术,当年让匈奴吃了不少苦头。 李申之从善如流,做了些简单的防御布置。倒不是他害怕了,而是土匪头子一直在他耳朵边絮絮叨叨的,听烦了。 简单布置了一番,土匪头子终于安静下来,躲在马车后面,紧张地看着金人的来路方向。 李申之问道:“你读过书吗?看你倒有些见识。” 土匪头子嘿嘿一笑:“没读过啥书,零星认得几个字。平日里去县城,就喜欢听茶馆的先生说书,听得多了,大概懂点打仗的事儿。” 李申之忽然感觉自己捡了个宝贝,光是听评书就能听出这么好的军事素养,这要是给他看几本兵书学一学,还不得成长为名将? 至少也能到个A级吧。 自古以来,只要是明君,对人才都能抱以充分的尊重。 李申之正式地朝土匪头子抱拳,问道:“敢问大哥贵姓?” 土匪头子也抱拳还礼:“俺姓张,家中排行老三。” “法外狂徒啊!”李申之兴奋地差点冒出鼻涕泡儿。 “啊?”张三有些尴尬,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按理说,他应该回答“免贵姓张”的。可是说书先生又明明说过,这世上有三个姓不需要免贵,一个是天下读书人共尊为老师的孔圣人后人的孔姓,二个是历史上没出过一个皇帝却出了一个玉皇大帝的张姓,三个是当朝皇帝的赵姓。 他们老张家的人,可以不说“免贵”,因为“张”这个姓本身就是“贵”姓。 可人家贵公子为何要说自己是“法外狂徒”? 李申之虽不知张三心中怎么想,但也知道他是误会了,遂解释道:“张大哥莫怪,方才想起在下一位同乡,也唤作张三。他时常犯事,却又每次都能免于律法的惩治,是以乡人都唤他作‘法外狂徒’。” 张三惊道:“还有此等异人?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是如何做到的?” 李申之说道:“此人熟读律法,每次做事都能卡在律法惩治的边沿,让县官也奈何他不得。” 张三叹道:“还是读书好啊。”说着看了一眼自家的壮汉弟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申之说道:“张大哥日后跟着我,再唤这名字多有不便。若是有朝一日遇到在下同乡,唤一声‘张三’有两人应答,岂不是乱套。” 张三笑道:“公子说笑了,喊俺一声老张便成。俺们就是烂命一条,叫不叫名字都无所谓了。” 李申之沉吟了一下,说道:“在下想送张大哥一个名字,不知可否?” 张三面露感激之色,抱拳道:“张三多谢公子赐名。” 李申之说道:“你在山寨中统领千余人,如同为官家牧民之官一样,那就取这个‘牧之’,唤你做‘张牧之’如何?” 其实这些话都是瞎编的,只是恰好李申之认识一个姓张的土匪头子罢了。叫人家“张麻子”显得不尊重,便改叫“张牧之”。 张三虽不大懂其中意思,只觉得这个名字很厉害,就跟戏文里的文臣武将一般,心里十分欢喜,抱拳道:“谢公子!” 李申之说道:“你也莫要一直喊我公子了,我叫李申之,你唤我一声申之便好。” “啊~呀~”张牧之忽然睁大眼睛,惊道:“你便是李伯纪家的小公子,李申之吗?” 伯纪是李纲的字,李伯纪便是李申之的父亲,李纲。 李申之抱拳朝天上拱了拱:“正是。” 张牧之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看样子就要拜倒在地,吓得李申之赶紧扶住。 张牧之又露出一副喜极而泣的表情,拉着李申之的胳膊,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有一种小迷弟见到偶像的姿态。 李申之的名字实在是太响亮了,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月,简直如雷贯耳,说书先生只要是说李申之的段子,必定场场爆满。 在他们这些乡野百姓眼中,李申之就是大宋朝的大救星。 张牧之说道:“能在李公子麾下勾当,当真三生有幸。以后俺老张的命就是公子的,公子让俺干啥就干啥。” 张牧之这一幕,倒把李申之给吓了一跳,没想到古人追起星来也这么疯狂。 张牧之一把拉过那个壮汉,说道:“这位是俺兄弟,也是俺未来的妹夫,劳烦公子也赐他一个名字吧。” 赐名这种事,是一项意义很重的事,是一个非常浓重的标签。 对于地位低下的古人来说,并不是很反感“卖身契”这种东西。相反,若是能卖身到富贵人家,反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就拿“鹰犬”来说,如果说某某人是某某家的鹰犬,这是夸人的话,而不是骂人的话。 只有把文人比喻为某家权贵的鹰犬,才算是骂人的话。 张牧之让李申之给他准妹夫赐名,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家准妹夫也捞一个富贵人家的鹰犬编制。 李申之没想到自己只是在临安城里随便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威名远播到如此程度,可以让人闻名便拜,心中十分高兴,应道:“这壮汉,你可有本名?” 壮汉没开口,张牧之说道:“他本家姓李,父母从小穷怕了,想图个富贵,便唤作李贵。” 兴许是带了点口音,那“李贵”经张牧之念出来,发音有点像“李鬼”。再加上壮汉的壮硕的身形和可爱的智商,顿时让李申之想起了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便说道:“我看你气壮如牛,便唤你李铁牛如何?” 张牧之一愣,感觉这个名字好像不太文雅,但转念一想,这名字正好符合李贵的气质,便抱拳感谢。 壮汉的脸上却有点不高兴,说道:“铁牛不好,俺不想叫铁牛。” 这次轮到李申之一愣,原本他以为自己的赐名会让这位傻壮汉满心欢喜,可事情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环节卡壳。 张牧之赶紧教训自己的准妹夫:“莫要不懂事,铁牛怎么不好了,快谢公子。” 在张牧之看来,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万一惹得李公子不高兴,丢了跟在李公子身边的编制,那可就亏大发了。 李申之倒是不恼怒,和颜悦色道:“那你倒说说,这铁牛的名字怎么不好了?” 壮汉说道:“俺想吃肉,俺不想当牛,牛只能吃草。” 很简单的三句话,十四个字,却把两个逻辑转折表达得清清楚楚。 李申之哈哈大笑:“你不是普通的牛,你是铁牛,铁牛可以吃肉。” 同样的三句话,用同样的逻辑,壮汉听懂了。 “那感情好,俺以后就叫李铁牛了。” 几人说闹之际,倒是把金人的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是背嵬军的士兵回来报信,他们都快忘记刚才为什么要把马车给围城了一个圈。 七十九、不追更的后果 却说李申之给土匪头子和土匪壮汉赐了名字,算是认下了主仆的名分,两人心里十分高兴。 一个叫张牧之,一个叫李铁牛,是李申之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恶趣味。 气氛的融洽让他们忘记了身处何地,直到背嵬军有人回来报信。 老陈他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先派一人回来报信,让李申之他们不要紧张,可以放松戒备,等他们回来便好。 李申之大致询问了一下战果,己方无一人伤亡,金人死了三个,活捉了八十个。 听到这样的战果,李申之先是一惊,随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金人出来打劫的小股部队,必定不是什么精锐,精锐怎么会出来打劫?精锐都是坐在城中分赃的。 而不是精锐的金兵,遇到的却是宋军精锐中的精锐,不堪一击也是正常。 打仗从来不看人多,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若是两军野战,在冷兵器时期,十个人压着一百个人打,一百精锐追着一万乌合之众满地跑,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前几年二百个斯拉夫人追着几千个昂撒人猛揍,就是这个意思。 四十背嵬军不仅战斗力爆表,战术能力更是出神入化,只一个照面放了几箭,连刀都没拔便逼降了金人。 殊不知这一幕却把张牧之和李铁牛给惊掉了下巴。 在他们旧有的观念中,从来只有一百金人追着他们一千人满地跑的,还没见过在己方人少的情况下能打赢金人。 不仅打赢了,还把金人全部俘虏,这样的战绩在他短暂的战斗生涯中,头一次遇到。刚才没跟着老陈他们去揍金人,当真是遗憾。 他太想体会外战胜利的滋味了。 张牧之试探着问道:“公子的家丁果真不凡,想必大有来头吧?” 李纲当过宰相,家中有几个好把式家丁也说得通,张牧之只能这样来说服自己。 李申之没打算对他隐瞒,说道:“他们便是岳帅的背嵬军。” 张牧之惊道:“哪个岳帅?莫非是岳飞岳鹏举岳大帅?”连续说了岳飞的三个称好,生怕说错了有误会似的。 李申之点头称是:“没错。” 张牧之刚要再问,忽然明白了其中关节,点头说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李申之问道。 那张牧之说道:“俺们最近有些忙,在寨子里没顾上去县城听说书,只是听别人说公子与岳帅的女儿成亲,却不知都有哪些聘礼和嫁妆。细问那人,他说只是路过茶馆听见说书先生说了一嘴,也不知道具体细节。现在想来,想必这五十背嵬军就是岳家二娘的嫁妆了吧。” 李申之心中一惊,感慨老百姓们的想象力着实惊人。 有时候民间看似胡扯的猜测,往往最接近真相。 随即又在心中不禁吐槽张牧之:追更要及时,要不然要吃亏的。因为没有去茶馆追更,今天不就吃到了信息不对称的亏了。 闲谈之间,老陈押送着金人过来了。 从情报来看,金人应该是来了一个百人队,除了死的三个,逃了十几个,还剩下八十来人,被四十个背嵬军押送过来。 李申之只恨自己手中没有相机,要不然将此情此景拍摄下来,发一个朋友圈,不知能鼓舞多少士气。 而在信息极不对称的今天,自己的这样一场“大捷”,甚至有可能被奸臣污蔑为“杀良冒功”,也就是杀了自家的良民冒充敌人来谎报战功。 不过岳家军的人从来不会去刻意计较军功。就算朝廷会贪墨他们的军功,那么岳飞也会给他们补足。 当年岳飞位高权重,而且连年打胜仗,与赵官家处于蜜月期的时候,赵构从来不吝啬给岳飞的赏赐。 除了最后一年两人决裂的时候不说,在蜜月期,赵构给岳飞的赏赐都是以每年十万计,跟给金人的岁贡在同一个数量级上。 而岳飞被抄家的时候,除了城外供自家吃穿的农庄之外,别无私产,总计价值不过数千两银子。 因为岳飞平日里就经常散尽家财,把皇帝给的赏赐全都分给了下属,购买粮草补贴军用。 东西是皇帝赏的,岳飞不过转了个手,倒也不算是收买人心。 岳飞打着赵官家的名义赏赐士兵,可岳家军的士兵们却不瞎,只要跟兄弟部队一比,就知道哪家主将对自家士兵好。 老陈把俘虏带到李申之面前,交给他来处理。至于军功如何计算,他才懒得管。 人家不管,李申之不能不当回事,吩咐道:“陈大哥,今日的战绩就以阵斩三人,俘虏八十四人计,如何?” 相传刘邦在泗水亭起兵,还是拿着木棍干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记录军功,等到有了自己的基业便开始论功行赏。 想要成大事,在一开始就要精细化管理。 当然了,这其中必定少不了萧何的功劳,然刘邦能够从善如流,更是掌权者应当学习的宝贵特质。 与老陈简单商量了一句,李申之把陆游唤了过来,让他充当起了都虞侯的职责。 都虞侯大概类似于教导员的职责,但是权力又没有教导员大,主要负责军中的纪律,也算是一营中的实权指挥官之一,地位很高。 虽然“陆虞侯”这个称呼不太吉利。 但这个世界也没有林冲不是。 记录好军功,李申之才转头问起俘虏:“你们是何人帐下?指挥是谁?官居何职?” 金人中有不少人懂汉语,他们中甚至就有汉人。只不过这些汉人从小生在幽州长在幽州,祖上好几辈都是辽国人,现在成了金国人,倒是对宋国没有太亲近。 在金国灭辽国之前,女真人原本不是什么大族,在部落林立的北方草原山林里,语言不同的部族之间甚至也用汉语交流,所以金人中懂得汉语的人也不少。 宋国虽然在军事上被人追着揍,但文化上确实强势。就连看不起宋人的辽国和西夏,他们在创造文字的时候都是以汉字为根底。 那金人为首之人刚好就会说些汉话,便出面应道:“我乃都元帅帐下一谋克,你需知道俺的厉害。” 猛安,谋克,是女真人的发音,其字面意思就是百户和千户。也可把猛安称为千夫长,谋克称为百夫长。 女真人有这样的编制,与其生活习惯有关系。 严格说起来,女真人是渔猎部落,而不是游牧部落。打猎是他们日常的生活方式。 在打猎的时候,需要把部落里的人手组织起来,进行合理的分工,进而以最小的代价捕获最多的猎物。 女真人根据他们的狩猎习惯,对部落进行统一编制,既是战斗编制,也是平日生活里的组成单位。 这一制度被随后的蒙古人继承,改称为百夫长和千夫长,到了明朝继续被继承下来,成为百户和千户。 明朝的思想和文化传承自宋朝,但是其政治军事制度,却是与金-蒙元-明这样一脉相承。 朱元璋一辈子驱逐鞑虏,恢复汉人江山,却承袭了百户、千户这样极具游牧特色的称谓,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再说这被俘虏的谋克,虽然身为俘虏,却一点当俘虏的觉悟都没有,还口出狂言地让李申之他们小心。 嚣张跋扈至此,让人不禁想笑。 李申之好笑地说道:“你们是有多厉害?一百人竟然被四十人成建制地俘虏?” 那谋克平日里欺负宋人惯了,很少碰到硬茬子,这一次吃了个大亏,却不思考自己的原因,还强行辩解道:“俺们刚才是不小心遭了你们的埋伏。要是咱们真刀真枪地干一仗,你们肯定不是对手。” 李申之之所以留这些金人的活口,是有自己的用意。而想要达成自己的用意,必须要降服这些金人才行。 原本的打算,只要有几个金人俘虏便成,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背嵬军的实力,竟然成建制地给搞来这么多俘虏。 看到那谋克不服气的样子,李申之朝着老陈拱了拱手:“陈大哥,能帮我教训教训这家伙吗?” 老陈朝队伍里招了招手,立马跳出来一个精壮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 老陈三十多岁的人了,揍人这种小事不需要他出手,多的是小弟想要练手。 出列的小伙子把身上的家伙卸了下来,在旁边找了块空地,朝着那谋克勾了勾手指:“咱别耍嘴皮子,行不行就来漏一手。” 那谋克见状,不把那汉人小伙放在眼里,跟上去挑战。 在金人眼中,宋人不过是仗着弓弩的强劲和铁甲的坚硬龟缩在高大的城墙后面,所以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要是大家在野地里脱光了硬扛,一个金人能打十个宋人。 这种不穿盔甲,不带兵器的干仗,金人最喜欢了。 在平日里,他们就喜欢这么虐待俘虏,嘴上说是给俘虏一条生路,只要能打赢金人就放他们走。 但实际上,宋军的俘虏打不过金人。所谓的一条生路,不过是金人虐杀俘虏的一个借口罢了。 金人就喜欢这样血腥地徒手虐杀俘虏,来彰显自己的勇武。相传当年赵构在金人营中当使者的时候,便是见识了诸多此类血腥的场景,才第一次得上了恐金症。 殊不知他眼前的人,乃是宋军中最精锐的岳家军,更是岳家军中最精锐的背嵬军。 也就是他们刚才没有真正动手,被老陈一个埋伏整锅端了,以至于让金人觉得自己是输在了智商上,没有输在战斗力上。 等金人谋克与宋军小伙子交手的时候,只一个回合便躺在了地上。 “好!”李申之拍手叫好。被岳银瓶调教了这么长时间,对于摔跤之术摸出了些门道,现在也算是个小小的行家。 刚才那小伙子便是用了一手精妙的反关节技,只一招便将金人谋克摔倒在地。 金人的一身功夫全是来自于实战,与野兽搏斗的时候也只是凭借着一股子猛劲儿和狠劲儿取胜,其技术含量并不是特别高,更没有什么武术传承。 而岳家军的武术是有传承的,经过几代人打磨出的实战招数,在对敌之时效果非常明显。 因为他们的招数,全是专门针对人体的弱点而设计。不懂的人很容易被偷袭得手。 要说岳飞一介农民,为何能有这么好的武艺? 其中缘由不得不再次追溯到王安石变法。 虽然宋人在嘴上一再地诋毁王安石,一再地贬低熙宁变法,但是身体却很诚实,享受着熙宁变法给他们带来的诸多便利。 熙宁变法中有一条保甲制,让乡民相互监督只是其中一条,其本意是想让乡民结成互保团体,平日里在农闲之时演习武艺和战阵,打仗的时候拿起武器就是好战士。 在岳飞的家乡,有一个叫周同的武术大师,闲暇之时便教习农夫们武艺,朝廷还给他一些补贴以资鼓励。 岳飞便是那时候跟着周同学了一身好武艺。 相传这周同一生收徒无数,据野史记载,玉麒麟卢俊义,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还有那曾头市的史文恭,都是他的徒弟。 这样看来,金人谋克这把单挑输得不冤枉。 那金人谋克不知道,每次都只当是自己被偷袭得手,却屡屡被人摔倒在地。 三五次之后,宋军小伙子瞧着金人谋克还不认输,不禁有些气恼,在摔的时候手上加了把劲儿,从关节处撇断了他的胳膊,那谋克才作罢。 要说金人也着实彪悍,被摔了这么大半天,竟然一声没吭,直到被自己的部下复原了关节,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李申之调侃道:“一开始你们二对一打不过我们,现在一对一还是打不过。怎么着,还想试试一打二不成?” 想要降服对手,必须从实力和心里上全面降服才行,要不然面服心不服,不堪用。 那金人谋克终归还是没有再叫嚣,态度变得略微谦恭了一些,说道:“俺劝你最好把俺放回去,俺们大军就在附近,过一会大军发现俺没有回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后又补充道:“你若是放俺走,俺在俺家将军面前给你求情,饶你们一命。” 金人谋克趁机观察了李申之的队伍,知道这是一个商队。按照金人的尿性,通常是把商队财物劫走,然后把人给杀掉。 那金人谋克觉得自己能为他们求得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李申之说道:“哦?附近竟然有你们的大军?领头的是谁?官职有完颜亮大吗?不会是完颜宗弼那老小子吧?” 八十、鬼才操作 李申之认识的金国将军不多,叫得出名字的也只有完颜宗弼和完颜亮。 当一堆金军中低级将领的名字放在一起时,李申之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文盲似的,一个都不认识。 索性干脆不问金军的主帅,直接问他们有没有完颜亮的官大。 在非战时,完颜宗弼亲自领兵的概率不大,而完颜亮这种级别的将领,大概相当于一个万户,基本上算是单独领兵外出的最高建制。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在金军里也有不少汉人将领,比如大名鼎鼎的韩常,比如坚守太原被自己人坑了的张孝纯。 那金军谋克朝着北方拱了拱手,说道:“此次领军的正是上将军完颜亮。” 李申之笑道:“原来是那小子呀。” 不礼貌的调侃,让金人有些不悦。 除了陆游和李修缘之外,别人也觉得李申之这副作派有些轻浮。 陆游和李修缘跟着一起去过开封,知道李申之都经历过什么。 而不论是背嵬军,还是张牧之,亦或是岳银瓶,他们只知道李申之在开封府重新达成了宋金和议,成功取代了秦桧,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细节。 李申之从腰间掏出一个铜符,在金人谋克面上晃了晃:“你既然是上将军麾下,可识得此物?” 金人谋克的表情先是不屑,看到铜符之后变得疑惑,再然后凑近了仔细看了半天,脸色变成了震惊。 完颜亮的信物,那铜符是真的。 李申之收回铜符,装进了腰间,双手背在了身后,一脸微笑地看着金人谋克。 金人谋克赶紧拱手作揖,换上了自己人的话语:“不知这位爷如何称呼?” “某家姓李,上申下之。”李申之胸膛微挺,双手依然背在身后。 “原来是李爷,失敬失敬。”金人终于收回了自己的骄傲,对李申之毕恭毕敬。 他原本还想靠金国对宋国的优势来压倒对方,就像米国的大兵都能随意欺负棒国的地方官一样。 哪成想眼前这个汉人在金国的地位比他这个谋克还要高。 李申之对金人谋克的反应很满意,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如果他在一开始就拿出这枚铜符镇压金人,虽然可以避免一些麻烦,但是依然无法让金人谋克发自内心地尊重他。 先从武力上打败他,再从身份上压倒他,双重碾压,完美。 李申之盘算了一下自己在金国的人脉,仿佛挺不错的样子。 他跟完颜亶虽然素未谋面,但是隐隐之中搭上了完颜亶的线,与金国皇帝的关系算得上盟友,进而跟上将军完颜亮也是盟友。 他跟完颜宗弼虽然互相看不惯,但是在议和这件事上,两人暗中达成了一致。他们都想给自己一方争取一些时间,等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之后再一举灭掉对方。 也就是说,在眼前来说,两人是握手言和的。 至于宇文虚中就更不必说了,两人是铁杆盟友。 这么看来,李申之在金国的人脉好像更加优越,甚至比在宋国都要好很多。 也不知道就此进入金国官场入仕,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念想,李申之对金人谋克说道:“既然你们现在成了我的俘虏,就要听从我的号令,你可有异议?” 蛮人部落里的规则,当了俘虏就是奴隶。 金人谋克没有废话,拱手道:“请李爷吩咐。” 看到金人谋克态度不错,李申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打算去一趟陕西,你们给我头前带路。若是一路顺风,等回到开封的时候我可以向完颜亮给你们美言几句,还你们自由。” 就是这样,李申之打算让这一队金人给他开路。 从李申之现有的队伍构成来看,一路上他不会惧怕任何山贼流寇,却唯独对金人不得不戒备。 自从宋金开战以来,连年征战不休,大仗小仗不断,直到金兀术的“搜山检海捉赵构”行动宣布失败,然后赵构在杭州落脚之后,和平的时间逐渐增加,战争开始逐渐变少。 宋金双方就像是拳击台上的拳手打到了第十回合,都需要充分的休息才能有体力再战。 在休息的时候,宋金双方都没有闲着,而是不约而同地展开了内部稳定专项行动。 宋国一方开始大力剿匪,将境内的大股匪寇一一清除,彻底地安定了大后方。 而金国一方同样如此,在占领区开始了大扫荡,将民间的抗金力量悉数剿灭。 经过十多年的不懈努力,不管是宋国境内,还是金国境内,大股的匪寇销声匿迹,偶尔有小股土匪艰难地游荡在双方管理的薄弱地带,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个朝代还能没个小土匪。 对于这些实力不是很强的土匪,李申之队伍里的五十名背嵬军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可一旦遇到金人,情况便会大不同。 就拿今日来说,若是他没有完颜亮的铜符,那么遇到这小股金人的时候便会十分地麻烦。 这一小股金军当然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但是剿灭这小股金军之后,他们背后的大股金军必然会有所察觉。 背嵬军再精锐,也无法以五十人来对抗数量超过千人的金军正规军。 正面硬扛不行,若是转用张牧之的办法,一路上走小路避开金军,倒也算是个办法。 但这样一来,必然会多走很多冤枉路,躲躲藏藏地窝一肚子憋屈不说,还会耗费许多时间。 时间对于现在的李申之来说太宝贵了,他必须分秒必争,恨不能凭空变出高铁,早上去陕西宣完诏,下午回商丘立马开展大基建。 两相矛盾之下,李申之这才想到依靠金人俘虏来做一做文章。 那就是让金军给他当向导。 这个办法虽然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但巧就巧在,这一队金人正好是完颜亮的属下,而李申之又刚好跟完颜亮是盟友关系。 遇到小土匪的时候,让张牧之上去打交道,稍微交一点过路费,只当是充会员去广告了。 遇到大股土匪的时候,就由背嵬军出马,用雷霆手段给对手一个下马威,震慑住对方之后再谈判,这样既节省时间,又节省精力。 若是遇到金人,那就简单了,直接由这个谋克俘虏出面交涉。 金人遇到金人,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打什么打? 正好李申之去陕西公干,宣诏割让土地,也是在为金人服务,自然会一路绿灯走到底了。 手下的三股力量各司其职,在各自最擅长的领域发挥作用,可以完美地解决一路之上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难。 当然了,想要为这个机会拼上最后一块拼图,还需要完颜亮点头。 李申之将金人谋克唤到身边,说道:“你们可以派几个人回大营,禀明完颜亮,就说我李申之要求你们当向导。看看那小子的反应,是我去金军大营拜访他,还是他来此地巡查一番?” 金人谋克心中大喜,他被俘虏之后一直想要与大本营取得联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逃走。方才战斗中虽然逃走了几个同伴,但是他仿佛看到宋人分出了一队人马去堵截,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走一个。 没成想宋人竟然主动给了他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可以回大本营核实信息。 金人谋克刚才虽然答应了给李申之当向导,但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暂时受制于人罢了。总归要跟自己的大本营取得联系,才能感到心安。 那金人谋克怕宋人待会反悔,等李申之话音刚落,便转身点了五个人出列,让他们骑上马回大本营报信。 自从他们当了俘虏,战马便成了李申之的财产。 对于缺战马缺怕了的宋人来说,金人的每一匹战马都被视若珍宝。 金人回去报信的五个人,他们只给了三匹马,就是担心那些金人走了不回来。 人不回来不要紧,关键是带走的战马让宋人非常心疼。 报信的人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即便是两人骑着一匹马,金人也能跑得很快。 骑马是一项技术活,骑手与马儿之间的配合,对马儿的速度和耐力有着很大的影响。如果一个骑手可以完全贴合适应马儿跑动的节奏,那么他胯下的马儿能比一个不会骑马之人多发挥出三成的能力。 所以说,农耕战士的骑兵对阵游牧战士的骑兵,其劣势不仅仅是战马品种的劣势,更是骑术的劣势。 强如冠军侯霍去病,当年横扫匈奴的时候,麾下骑兵有七成都是来自游牧民族,其中更是有将近一半人直接就是匈奴人。 送信的人自去送信,李申之并没有在原地等着,而是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于是乎便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在重新集结起来的队伍中,张牧之手下的几个淮北土匪在前头开路,充当前军。 八十金军俘虏在谋克的带领下,跟在李申之身边,充当中军。 五十背嵬军跟在最后殿后。 来自五湖四海的三股势力被这样奇怪地捏合在一起,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默不作声地朝前赶路。 不多时,去传信的人回来了。 还是五个人,这次他们骑了五匹马。 换上新马之后,金人骑手们终于能放飞自己的骑术,一路上跑得飞快。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战马如同闪电一般滑过,片刻之后地上才会升起阵阵烟尘。 来到中军李申之的马车前,一个漂亮的急刹车,马儿骤然停下,骑手趁势翻身下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背嵬军的老陈都忍不住叫好。 “上将军口谕。”传信的金兵先是喊了一句,然后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调整呼吸。 队伍一瞬间安静下来,一百多双眼睛全都望着中军马车前的金人传信兵。他们都想知道完颜亮到底怎么说的。 “上将军说,全力配合李爷。”传令兵说完,从身上掏出一枚令箭,正是完颜亮的信物。 金人谋克激动地接过令箭,说道:“俺知道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不料那金人传信兵嘿嘿一笑,把马缰绳往旁边一递,说道:“上将军还说了,这趟活儿干成了,每个人都有重赏。” 完颜亮的重赏大家见过,是真·惊喜,不需要翻译。 简言之,这个惊喜是一套融合了地位、钱财、奴隶加汉人女人的复合型奖励。 他们辛苦奔波,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以上的奖励吗? 现在完颜亮给了他们承诺,不需要刀尖上冒险,只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领着宋人走一趟,就能得到比以往打劫多得多的好处,他们自然是满心欢喜。 以至于这几个传信兵以自己是这位谋克下属的名义,无法脱离队伍为由,厚着脸皮非要归队。 人生在世,活着都是为了口吃的,谁也不比谁高低贵贱,是以李申之看破不说破。 身边能多几个人手,他乐见其成,乐呵呵地把归来的五个金人重新纳入中军,继续上路。 有完颜亮做背书,这八十多个金人反倒是最值得信赖之人。 至少在完成任务之前是这样的。 李申之满心欢喜地领着自己的团队重新上路。 看着满满当当的二百号人,这编制怎么也够得着连长了。 若是把背嵬军当特战队来看,这配置当营长都没问题。 他当营帐,让陆游当教导员,那么副营长该让谁来当?张牧之还是老陈? 张牧之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能力虽然差了点,但是好在对自己忠心耿耿。老陈虽然人品上很可靠,可是资历太老,有些管不住。 不好权衡,好烦…… 李申之愉快地想着不着边际的问题,殊不知在队伍中其他人的心里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陆虞侯跟在李申之身边,重新打量着这位从纨绔少爷蜕变而来的新科状元,觉得这家伙既熟悉又陌生,甚至还有一点点敬畏。 陆游叹于李申之的脑洞之大,惊为天人。 李申之掌握的信息他全都知道,他一直跟李申之在一起,知道李申之与金人的关系,也知道他与岳飞的关系,李申之此行的目的他也全都知道,可他就是没想到李申之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实现目的。 让金人当向导,龟脑袋里怎么想的。 反观李修缘就要淡定许多。小和尚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张牧之自不必说,从他跟随李申之开始,下巴就始终在地上,还没等拾起来便又重新掉在了地上。 惊叹之余,更多的是喜悦,庆幸自己到底跟了个什么样的神仙主子。 变化最大的,还要数背嵬军中的老陈。从一开始的倨傲,到现在多了一些佩服,对这位岳家军的姑爷观感有了些许好转。 当然了,军人最佩服的还是军功,他对李申之也仅仅是多了些好感,没有军功依然无法让他打心眼里服气。 岳银瓶坐在马车里,妙目打量着自家夫君,她对李申之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还有这么足智多谋的表现,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宝藏男孩。 八十一、狠人邵隆 完颜亮终究没有与李申之见面,他不想让事情表现得太过明显。 虽然他与李申之交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那也只是猜测罢了。 猜测而已,子虚乌有的东西,又定不了罪。 他若是真的表现得太过明显,与李申之交往过甚的话,便会留下小尾巴,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然而又不得不说,完颜亮这个盟友十分地靠谱。 虽然他与李申之并没有直接的书信交流,但也猜到李申之此行是去宣诏。 李申之西行的目的一点都不难猜,但凡关心时政,又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到。 在高层的圈子里,双方的大略方针都不是秘密。 于是乎,完颜亮不仅保障了李申之一路之上的安全,还暗中调拨补给,从口粮到草料,源源不断地留在了李申之必经之路上。 更有甚者,完颜亮还通过随行的金人谋克给李申之更换伤病的战马。 一时之间竟然让队伍里的宋人有些恍惚。 他们到底是哪波的?自己在宋军时候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被当成贼配军骂的一帮人,在金人这里竟然会有如此隆重的礼遇。 他李申之不是当了叛徒了吧? 陆游看到李申之志得意满的样子,调侃道:“昔有苏秦背六国相印,我看你也要配两国兵符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叹息道:“不行啊。” 陆游微微一笑,心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太荒唐。 正打算劝诫李申之,不料李申之的话差点让他吐血。 “想要配够六国兵符太难了。”李申之仿佛真的很遗憾似的,继续说道:“宋金两国自不必说,到了陕西之后,向西是西辽,向北是西夏,向南是吐蕃,这也不过才三国,加上宋金总共五国,也不够六国啊。” 看李申之皱着眉头发愁的样子,好像真的在谋划配六国兵符。 忽然,李申之眉头一展,说道:“哎?不如咱们到了应天府之后往东走,出海向东,那里有高丽和倭国。若是能张罗上这两国的兵符,我就有七国兵符了,比苏秦还厉害。” “陆兄觉得如何?想不想跟我去西夏浪一圈?” 陆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李申之,不屑道:“粗鄙。” 李申之虽然是胡思乱想,但是隐隐之中竟然对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很心动。 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去宣诏再说。 …… 却说李申之自临安出发,先是一路北上抵达建康(南京),再向西经过庐州(合肥),然后继续向西抵达唐州、邓州(二州均属南阳)。 根据宋金和议的内容,唐州与邓州将被割让给金国,也就是说,从合肥向西走,就已经是金人的领土了,可见宋人为了和议而割让的领土,有多么地无耻。 庐州(合肥)竟然成了一个号称大一统王朝的边境,敢想? 不知道秦皇汉武唐宗们知道了,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 从邓州向北,沿着秦岭向北,抵达洛阳,再从洛阳西南出发,就能到达商州(今商洛市),这里是李申之宣诏的第一站。 饶是早有心里准备,这一路上所见的情景,还是让李申之心情非常沉重。 这些地方虽然行政上划归金人,但是金人压根没有把这些地方当成自己的地盘,而是当成了猎场。 没错,在他们眼中,宋人割让给他们的陕西、河南等地,就是他们狩猎、打劫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过认真经营一番,通过税收这种高级模式来剥削宋人。 他们眼中只有最原始的剥削形式:明抢。 这一野蛮粗暴的行径,直接导致当地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 曾经为大宋西京的洛阳,其状况一点都不比曾经为南京的商丘强,破败之相显露无疑。 眼前所见,让李申之想起了百年后的一场诡异的胜利:端平入洛。 在一百年后,蒙古人崛起,自以为很聪明的宋人选择了与蒙古人联手,一起灭了金国。 同样的剧本,同样的结局,与北宋曾短暂收复燕京一样,南宋也短暂地一口气收复了三京:西京洛阳,东京开封,南京应天府。 也与曾经的燕京一样,收复后的三京之破败,远远超过了宋人的想象。 当年的燕京城成了一座空城,端平时的东京城同样如此。 据史料记载,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七月初五,全子才率领宋军开进开封城,这座曾经人口超百万的城市里,只剩下六百守军,居民一千余户。 曾经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竟然比不上一个乡镇。 更诡异的是,只率领一万人挺进开封城的宋军,竟然在开封城里找不到补给。 仅仅一万人,在开封城里面竟然断粮了! 而这一幕,此时此刻便呈现在李申之的眼前。 如果不是完颜亮源源不断地给他运送补给,此时的李申之恐怕已经断粮了。 自从收编了金人当向导,李申之便把自己的高级干粮给收了起来,一路上只吃金人送来的补给。 高级干粮是战略物资,暂时不能让金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李申之留着这些干粮也是为了不时之需,万一与金人闹翻脸,这些干粮足以支撑他们可以回到宋国境内,不至于在半路上被饿死。 商州位于西安的东南,洛阳的西南,在这两座大城中间偏南一些的位置。 从西安到洛阳,通常会沿着黄河两岸行走,途经函谷关、潼关。 自秦汉以来,函谷关和潼关一带,经过黄河上千年的冲刷,河道变更,水位下降,使得这一带出现了大量的平地可供行走,函谷关与潼关便形同虚设,这一带再无险可守。 商州在秦汉时期,是一条从西安到洛阳的小路,可以绕过函谷关和潼关,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这里也有一座重要的关隘:武关。 函谷关和潼关的消失,使得商州武关的战略地位变得没那么重要。大路上没了关卡,自然不需要走小路去奇袭了。 金人之所以执着于想要得到商州,是因为这里是一条可以从西安快速到达南阳的捷径。 西安是金人手中重要的前进基地,在这里可以形成对四川的战略威慑。如果商州在手,西安还能对南宋另一处防守重镇-襄阳形成战略威慑。 如果没有商州,金人想从西安大本营抵达襄阳,需要绕行洛阳,全部行程大概有两千里。 而若是走商州,出武关,走南阳南下,可以省去一大半路程。七八百里的路,数日便可抵达。 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宋人之所以舍得拱手相让,是因为南阳已经割让给了金人,要不要这地方已经无所谓了。 金人占领了西安、洛阳、南阳,那么商州就成了一处飞地,与宋国再无关联,留着也无用,索性割给金人卖个人情。 连带着李申之割让出去的陕州(河南省三门峡市)也是如此。 从西安向西,走到关中平原的西端,便是大散关(宝鸡)。 大散关以西是连绵的山区,大散关以东是关中平原。 从大散关继续向西,穿越山区向西的出口,便是秦州(甘肃天水)。 在北宋时,以秦州、大散关、商州连线,可以形成川陕地区抵御北方入侵的第一道防线。 当关中平原失陷之后,这一道防线形同虚设,干脆割给金人,换取了应天府的前进基地。 放弃了秦州商州防线,并不代表川陕不要了。 宋人的底气来自于第二道防线:西和州(甘肃陇南),兴元府(陕西汉中),金州(陕西安康)。 这三个地方背靠着富饶的四川盆地,只要堡垒不被从内部攻破,那么金人在这三处险要面前只能饮恨败退,不得寸进。 吴玠吴璘兄弟的成名战,和尚原、仙人关、饶峰关之战,就是在这道防线完成的。 只要能牢牢守住第二道防线,那么川陕便可以自保无虞。 然而正所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若是宋人从内部被攻破,那么再险要的关隘都会形同虚设。 若是宋人真的能悍不畏死,便是在平原上以步兵对抗金人骑兵野战,也多的是取胜的办法。 闲话不多说,却说李申之领着队伍专门走了洛阳的路去商州,而不是从南阳走武关捷径,便是打了探查民情的心思。 当然了,对着金人不能这么说,只说自己身子娇贵,骑不得马走山路,只能走平路。 到了商州地界时,李申之口称怕城里人误会,把金人留在了城外。 毕竟现在商州还是宋人的地盘,若是领着金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不得商州守军会放几支冷箭飞来,伤了性命可就不好玩了。 商州在金人的包围之中依然可以不被攻破,城中军民必定是悍勇的。 李申之保险起见,先派了人进去通报,然后领了二十背嵬军,张牧之,陆游,李修缘,岳银瓶一众进城宣诏。 商州知州唤作邵隆,是个猛人。 邵隆原名叫作邵兴,与赵官家“绍兴”的年号冲突才改的名字。 明明是邵兴在先,绍兴在后,赵官家不讲武德…… 却说那邵隆原是解州人氏(山西省运城市),与关公同乡。南宋初年时便在家乡举义兵,人称邵大伯。 在之后转战河东关中之地,相继投在李彦仙、王彦帐下效力。 张浚主持川陕工作的时候,邵隆被任命为商州知州。 在原本的历史中,宋金和议之后商州割让给金人,邵隆被调到金州(安康)任知州。在任时,经常率领手下乔装打扮去到金人的领地内袭击金人,使得金人不堪其扰,最后通过外交手段把邵隆调走才算作罢。这是后话。 在知商州期间,邵隆也曾经打过几场漂亮仗。 却说一年之前,也就是绍兴十一年正月,金军派五万精兵进攻商州,邵隆知道守不住,便将城中粮仓庐舍焚烧毁尽,战略性撤退。 当金人占领了商州城后,邵隆派遣自己的儿子邵继春率军佯攻商州城,而他自己则是率领主力进攻鸿门。 金军抢了一座空城,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到宋军主力出现,便想逮住猛揍。 殊不知邵隆在金军行进的路线上设置了三道埋伏,经过层层阻击,宋军大破金军,生擒金将阿没。 邵隆军只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吃完之后便断了粮。狠人邵隆领着士兵们啃树皮,吃死人,熬过了决战之前艰难的准备期。 等到时机来临,邵隆领军一鼓作气,重新收复了商州。 就是这样一位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人,便是李申之宣诏的对象。 邵隆所知的商州地处偏远,上一次见到朝廷来人,还是张浚张太尉。自从张浚走后,这里仿佛是一处被朝廷遗忘的地方,他们只知道吴玠吴璘兄弟,不知道朝廷在哪。 李申之在来之前打了好几篇宣诏的腹稿,总觉得不甚满意。只好等见了邵隆之后,随机应变吧。 他越是对邵隆了解的多,越觉得宣诏这件事很不靠谱。搞不好真要被邵隆给砍了脑袋。 成天砍别人脑袋,谁曾想自己的脖子也会在他人的威胁之下。 却说那邵隆,好不容易见到了朝廷天使,自然是满接满待,用城中为数不多的物资,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没有酒,便以茶代酒,茶水管够。 没有肉,便用豆腐代替,用酱菜腌炖之后,红黑的色泽倒有几分与肉相似。 东西好不好不重要,气势一定要跟上。 看到这一幕,李申之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唱的什么戏。 这分明就是在跟自己叫苦,想跟朝廷多要一些物资罢了。 如此看来,这邵隆倒也是个聪明人,李申之在心里完成了初步的分析。 既然是聪明人就好办了。 这世上对付神经病办法不多,对付聪明人的套路却多的是。 “邵知州可只在下今日所来的目的?”李申之打算先来一个投石问路。 邵隆捏着下巴的胡须,说道:“俺早就听说和议要把商州割给金人,李文林是来宣诏的吧?” “哦?”这个回答给了李申之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知道是来宣诏的,那又何必搞出叫苦这一出呢? 李申之掏出赵官家的诏书,双手递给了邵隆,说道:“没错,既然邵知州猜到了,不知打算如何处置?” 直接把诏书交给当事人,李申之这个宣诏使者不打算亲自去念诏书的内容,念出来丢人。 没想到纠结了一路的宣诏,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就完成了。 邵隆双手接过诏书,皱着眉头展开看了看便将诏书合上,然后眉头舒展开来,微笑着问李申之道:“邵某也让李文林猜猜,邵某打算如何呢?” 八十二、吹牛大王 宣诏的情形,跟李申之一路之上的设想有着巨大的区别。 顺利是真顺利,商州知州邵隆二话不说,接过了诏书,没有闹情绪,没有搞事情,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接下了诏书。 但是也有出乎意料的地方,那就是他依然不知道邵隆会如何处置和议之后割地的事宜。 到目前为止,大家还在试探,谁也没有对谁露底,都想先套出对方的心里底线,然后在做出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其实按照李申之的想法,不论商州知州邵隆会如何应对,他只管把诏书送到便好。 这边任务完成了,他好尽快回到应天府去搞大基建去。 也就是感觉邵隆这个人还不错,算是乱世之中一个难得的忠臣良将,所以才想与他多交谈一番,赚个人情。 邵隆确实把诏书接了,然后露出了一副与李申之共商大事的姿态,更是让李申之这个宣诏使也无法拍屁股走人,趁势留下来与这位不仅杀人如麻,还吃过死人肉的邵猛人共商大事。 邵隆让李申之猜一猜,邵家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倒是让李申之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一阵,李申之猜不到邵隆的想法,索性不猜了,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自然猜不到邵知州有何打算。不过在下有一个想法,不知邵知州有没有兴趣?” 一招移花接木,李申之转移了话题的重心。 邵隆没计较李申之的这小心思些,而是继续问道:“李文林且说。” 李申之先是铺垫道:“邵知州应当知道,此次和议的条件是在下与金人在开封相商的结果,其中割让商州、秦州、陕州三地,便是出于在下的谋划。” 邵隆点了点头,说道:“某家不怨你。原本和议之时便要割让商州的一半,你虽将商州全部划走,却换来了应天府,怎么看都是赚的。” 没想到这位面向凶恶的杀神知州这么好说话,李申之心中稍定,说道:“在下想代张相公邀请邵知州去应天府知一州如何?” 在宋代的机构设置中,相当于现代市一级设置的有四种,分别是府州军监。其中府与州一样,区别在于府比州大,比州更重要。至于军和监,更多在于功能上的划分,比如以军事驻扎为主要功能的或者承担重要边防任务的地区一般叫作军,而有矿藏的地方亦或是某种物品的官营生产基地叫作监。 前文说过,应天府不仅仅是应天府一府之地,还兼具着一路(省)的首府,以及整个东部军区的总部。若是按照满编来算,受应天府节制的州一级单位有十多个。 是以张浚安排邵隆当一个知州,并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提前没有与张浚商量过,但李申之觉得让邵隆去应天府辖下担任一个知州,应该没什么问题。 张浚与邵隆原本就是上下级关系,邵隆骁勇善战,治州有方,张浚对邵隆更是有知遇之恩,这样的组合应当是大家所共同期望的。 邵隆说道:“邵某自然愿意,只是这一州官吏和百姓该如何安置?” 在重大抉择面前,邵知州最先想到的是他的部下和百姓,让李申之对他多了些好感。 李申之说道:“应天府被金人蹂躏,此刻正是荒凉破败,我等赴任之后正是草创之时,这些官吏和百姓若是愿意前往,在下愿意携他们一同前往应天府。” “呵……”邵隆听了,不仅没有丝毫高兴,反倒是满脸的不屑:“城中官军百姓有数万人,若是加上乡里百姓,怕不有几十上百万,你打算如何带他们去应天府?” 或许是邵隆真的想带这些人去应天府,却无能为力。心里明明很想要,却拼命抨击着李申之的漏洞:“从商州到应天府行程近千里,行走过去至少也要一个月时间。路上的粮饷如何解决?更何况一路上全是金人的地盘,如何避免金人的袭扰?” “这……”李申之一时有些语塞。 陆游很有主见地站出来,他也是新科进士,按照原本的惯例,他考了殿试第四名,是要入翰林,以后有资格进入宰执行列的人,从心里上来说对邵隆这种起于微末的人很有优越感,即便是邵隆此时的地位要比他高许多。 陆游说道:“商州城内没有辎重补给吗?咱们携带足够的补给出发,一路上省吃俭用,定能安全抵达应天府。至于路上的安全,邵知州不必担心,我们自由办法。”他见识过李申之与金人的关系,安全问题应该不是问题。 李申之点了点头,表示这就是他想要说的。 邵隆听完陆游的话,叹息地拍了一下大腿,用手在大腿上前后摩挲了一阵,说道:“俺也不瞒你们,现如今城中的粮草已然不多,全赖兴元府和金州的补给。然而关中连年大旱,他们收成也不好,每次给的补给也仅仅够口粮罢了,多的确实没了。” 在古代,某一个地区连年遭灾是常有的事。若是在盛世,还有官府救济赈灾,或用常平仓,或从其他地方调拨粮食,总归是有人管,不会让老百姓饿死。 若是在乱世,那就个凭本事吧。 不管偷也好,抢也罢,能活下来才是第一位的。所以说,有时候看到那些一脸麻木的老人们做出一些很没有素质的行为,不必急着去批判。没有经历过那种物资极度短缺的时代,那种偷上了就能活,抢不到就得死的时代,未必能理解他们心里的苦。 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还有下半句: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对于粮草这一点,李申之也有些为难。他可以让完颜亮提供粮草,但也仅限于自己身边的二百来号人。若是真的带了几万人上路,去跟完颜亮要粮草,恐怕不仅粮草要不到,还无端地把完颜亮这个准盟友给坑死。 虽然完颜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年里,完颜亮对李申之有很大的价值。 联想到了金人,李申之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敢问邵知州,既然关中连年大旱,那么金人是如何度过的?” 在大自然面前,人人平等。 大旱不只是宋人的大旱,同样也是金人的大旱。没来由宋人种不出粮食,刚好金人脑袋顶上正好下雨。 邵隆又是一巴掌拍到了腿上,叹道:“那金人自然不需要耕种,他们只需要扫荡各县乡便好。整个关中荼毒百里,每一寸土地都被他们祸害过。” 又是说不完的惨状,大家心有戚戚焉。 只不过李申之的思绪已经飘走,他想到了一个荒唐的办法。 “按照邵知州的说法,金人的粮草应该很充沛吧?” 邵隆说道:“岂止是充沛,他们还把搜刮来的牲畜养在营中,还能顿顿吃上肉呢。”看邵隆一副恨恨的模样,仿佛金人吃的不是牲口,而是大宋子民身上的肉。 李申之说道:“既然金人有粮食,咱们为何不与那金人买粮食?” “嘎?”邵隆正想说话,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邵隆心想:这家伙不会是脑子坏了吧?这可是官家钦点的新科状元,今年的科举不会有什么内幕吧?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李申之,把目光移向了陆游,想从陆游的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复,肯定李申之是傻子的答复。 然而陆游的眼中的确有肯定,却是在肯定李申之的话。 邵隆再转头看向使团的其他人,大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真的可以跟金人购买粮食,只是他邵隆是傻子,从来没想到罢了。 虽然话题有些诡异,但终归是关系着商州百姓的生死,邵隆不得不慎重,硬着头皮问道:“李文林打算与金人买粮草,可是当真?”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自然是当真。” 邵隆不想跟着李申之胡闹,打算赶紧把话说清楚,把这家伙送走算了。至于自己的未来,还是等朝廷安排吧。 根据川陕制置使吴璘的安排,他下一步应该会到金州(陕西安康)安置。 邵隆说道:“与金人购买粮食,且不说那金人愿意不愿意卖与咱们,就算他们愿意卖,咱们也没那许多银钱去购买。李文林未曾执政一方,想问题太过理想也在情理之中。” 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也不等李申之回复,邵隆继续说道:“此间宣诏已罢,李文林还要去秦州和陕州宣诏,路途遥远,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转眼之间,邵隆便下起了逐客令。 李申之不为所动,而是问道:“邵知州莫要急着拒绝。我且问你,自古以来通敌之人可还少了?两军在前面正打着仗,后面就有人把武器粮草卖给敌人。你怎知金人阵中没有这样的人?” 邵隆听了李申之近乎无赖的辩解,不气反笑道:“好,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金人之中的确有通敌之人,愿意卖粮食给咱们,可买粮食的钱呢?总不会还有通敌之人会送银钱给咱们吧?” “我带了。”李申之认真地点了点头:“银钱之事不必邵知州费心,我带了。” “你带……”邵隆被噎得一下没接住话,回过味儿来说道:“你能带多少?这可是数万人一个月的口粮。” 他看过李申之的队伍,区区二百人的队伍能带多少东西?数万人一个月的口粮数量极其庞大,别说对他们一个小队伍来说,即便是对于朝廷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筹措到的。 李申之掰着指头算了起来,说道:“一石粮食按一两银子来算,勉强够一个人吃一个月。五万人就需要五万两银子,折合金子不过五千两。” 算了个大概,李申之转向他的军需官陆游:“也就是五个鬼见愁罢了,咱们带了不少,应该够了。” 宋代的一石,大概有一百二十斤重。一个成年人每天吃四斤口粮勉强够一天消耗。李申之虽然计算得很粗糙,但跟邵隆心里的计算大差不差,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况。 现代人一天肯定吃不了四斤干粮,但若是放在古代,没有足够的肉类和蛋白质的情况下,只吃干粮的话,一天四斤都未必够。 在宋代,平日里普通士兵每天的口粮就是四斤,打仗的时候翻倍。李申之打算领着商州的军民去应天府,长途跋涉虽不是打仗,但对体力消耗也不小,一天四斤口粮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邵隆很鄙夷李申之的想法,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便心中带气,故意正话反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就差金人出个奸细这阵东风了。” 若不是李申之来自临安,邵隆都恨不得把这家伙给押到大牢里去关起来。 明明觉得这小子说得不对,可是又怎么都辩不过他,当真是气人。 天马行空的想法谁都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实现。说大话谁不会啊?我邵隆还打算收复关中,进军河东,杀回老家去呢。可是说大话有用吗?如果有用的话老子已经直捣黄龙了。 张口就是五千两金子,你小子见过五千两金子吗?见都没见过就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好,咱就当你真有五千两金子,你还能真找到个金人的奸细不成? 那金人都是平日里骄横惯了的人,会跟你谈生意?既然你有金子,人家直接抢过来就好了,何必用粮食跟你换。 抢劫是金人的拿手好戏,抢了你的金子,金子便成了人家的,粮食也还是人家的,这多简单。 以上都是邵隆的内心戏,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李申之毕竟是朝廷天使,代表着朝廷和官家,即便是心中再鄙夷,邵隆也需要始终保持表面上的尊重。 果然,只见李申之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转头去跟陆游商量。 邵隆看在眼里,才觉得这事儿稍微靠谱了些。毕竟陆游看上去像一个正经读书人,比李申之要靠谱一些。 等到两人商量完,李申之说道:“且请邵知州稍后,关于金人内应,在下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只不知道靠谱不靠谱。还请邵知州给在下几日时间筹备,行与不行很快便会有结果。” 邵隆无奈了,拱手道:“上使请便。” 八十三、行动起来 当李申之说完自己不靠谱的建议之后,邵隆也没了继续交谈的意愿。 李申之领着自己的班底出城,邵隆也需要与自己的团队商讨一番对策。 先说李申之一行出城,他打算与那个金军的谋克商议一番,看能不能从驻守在长安的金军行点龌龊之事。 陆游在一旁问道:“你可知道,你如此行事算是通敌?” 李申之说道:“我为了商州百姓的存亡,如何算是通敌?就算跟金人买的粮食,那粮食最后不也是给咱们的百姓吃了吗?” 陆游摇了摇头,说道:“等到日后朝堂上的小人攻讦你时,任你如何辩白都是无用。” 朝着李申之靠近了些,陆游边走边说道:“就算金人真的答应会卖给你粮食,以现在的粮价,必然会加价出售。原本只需要花费五个鬼见愁买到的粮食,现在至少要花十个鬼见愁才行。这多出来的五个鬼见愁,就是他们诬陷你资敌的证据。” 李申之没想到陆游竟然还有些政治智商,莫非这个铁憨憨考中科举以后,竟然开窍了,知道变通了吗? 李申之好奇地问道:“若是换与你,你当如何选择?” “我?”陆游挺了挺胸膛:“与你无二!”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大哥没笑话二哥。 当李申之与那金人谋克说了筹粮的事后,金人谋克明显有些犹豫,没有满口答应,也没有急着拒绝。 李申之心中大喜:犹豫是好事,既然他犹豫了,说明这事情有戏。如果这件事弄不成,这谋克定会一口拒绝。 李申之说道:“你若能帮了我这个大忙,日后必有大谢。” 那金人谋克还有些犹豫,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利益。 李申之替他加了一把劲儿,说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只混了一个谋克的位置,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现在金人与宋人议和,仗也没得打,你更是拔擢无门。你需知道我与完颜亮的关系,那完颜亮又是皇帝的亲信,若是你能帮了我这个大忙,我便在完颜亮那里替你美言几句,断不会让你白忙活一场。” 不得不说完颜亮这张牌太好了,简直就是李申之在金国的通行证。 至少在外人看来,完颜亮帮李申之是真的下本钱,这不是一般关系能干出来的事儿。 说回金人谋克,李申之当然不会无耻到只画饼,而是掀开了随行马车的暗格,让那谋克看到了里面的鬼见愁,说道:“你若是能干得这番买卖,我便从这金蛋蛋上切一刀给你。” 果然还是财帛动人心,金人谋克一看到金光闪闪的鬼见愁,双眼顿时冒光。 “至少得给我这么大一块。”金人谋克向李申之展示了自己的拳头,只要李申之答应了这个价格,这项协议便算是达成了。 李申之掏出一把匕首,在鬼见愁上先切了一片下来,分量大概只有半个拳头,递给了金人谋克:“这片金子你先拿着。” 紧接着又沿着刚才切开的棱角狠狠地切了一大块下来,足有一个半拳头那么大,说道:“事成之后,这块也是你的。” 先付了订金,事成之后还有尾款,并且订金和尾款加起来是金人谋克开价的两倍。 在送钱这方面,李申之一如既往地大方。 金人谋克将订金折成了一个小团,揣入了怀中,说道:“俺不保证此事一定能成,到时候……” 李申之大手一挥,说道:“你放心,不管事成与不成,这订金断不会与你索要,你只管放心去做便是。” 金人谋克没了疑虑,说道:“俺还需要几个助手。” 李申之大手一挥,说道:“需要带几个人你就带几个便是。”他不怕这几个金人逃走。能逃他们早逃了,不会等到现在。 对他们来说,好好地为李申之服务,他们反而能够获得更多的报酬。 金人谋克心想:那宋人说得没错,宋金和议之后,战争会越来越少,不打仗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没有立功的机会,自然也就没了晋升的路径。 这位金人谋克是如此,金国的战神金兀术完颜宗弼同样也是如此。 没了战争以后,所有依靠军功爬上帝国统治中枢的人,都会遭到排挤。 因为和平时期,朝堂上玩的是权谋,那是文人政治家,阴谋家们的战场,他们不行。 既能把战场玩好,又能把朝堂耍顺的人,数遍古今中外都超不过两只手。 那金人谋克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是他有他的智慧,经过他粗浅地预判,年轻的完颜亮以后一定会超过年迈的完颜宗弼,他现在帮了李申之这个大忙,早早地抱住完颜亮的大腿,日后定少不了好处。 没有多耽搁,金人谋克领了几个得利助手,便从商州北出,寻了条小路下山,去关中寻找机会。 他有几个好兄弟正在长安城里面,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敢接下这个活计。 再说邵隆,他把自己的儿子邵继春召入书房,屋内只有父子两人。 两人对坐,邵继春惯常地开始烧水泡茶,冲泡法最早源自川蜀,邵继春是此中老手,一套动作干净利落。 邵隆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忽然停住,说道:“你觉得李申之那小子怎么样?” 邵继春放下茶壶,说道:“他的话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孩儿觉得他说得貌似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仔细经营一番,或许真的能成。” 邵隆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早就听说过此子的传闻,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样子。” 邵继春说道:“传闻这个李申之在开封与金人谈和议,又在临安六部桥斩了秦桧,还娶了岳家二娘,还刚中了状元。能干这么多大事的人,该当是少年老成,足智多谋才对,可今天……” 邵隆继续说道:“可今天表现得分明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说话办事不着四六,让人怎么也信任不起来。” 邵继春点了点头,转而又若有所思地说道:“父亲,咱们会不会钻了牛角尖?咱们办不成的事,兴许那李申之真的能办成?” 邵隆皱着眉头默默喝茶,过了片刻,才缓缓点了下头,说道:“如果他真的能办成,那咱们父子就需要商量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刚才分析李申之的为人只是暖场,接下来的话题才是今天的重点。 邵继春问道:“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邵隆说道:“和议早已达成,割让商州的事情朝廷交给胡相公处断。按照胡相公之前的安排,让为父去金州接任知州一职。然而听了李申之的想法,为父觉得他所谋颇大,心中对他的所谋竟然有些许期待,这才一时之间犹豫不定。” 邵隆口中的胡相公,唤作胡世将,是现任的川陕宣抚副使。 原川陕宣抚使吴玠死后,朝廷为了削弱吴家在川陕的影响力,便任命胡世将为川陕宣抚副使,宣抚使的职位空缺,所以胡世将便成为实际上统领川陕地区的最高官员。 在朝廷的授意之下,胡世将将川陕的兵力分为了四部分,由吴玠的弟弟吴璘领一部驻守兴州(汉中西,陇南东),杨政领一路驻守兴元府(汉中东),郭浩领一路驻守金州(安康),胡世将自领一军。 胡世将在绍兴十二年四月,也就是一个月以后病死于任上,川陕的军队虽然被分成了四部分,但四部分的将领全都是吴玠当年的部下,他们虽然与吴璘平级,隐隐之中却听从吴璘的号令,最后吴璘接替了吴玠,成为了川陕地区实际上的话事人。 朝廷最后认可了吴璘主持川陕的既定事实,任命了吴璘川陕宣抚使的职位,而后不停地给吴璘加官进爵:太尉、奉国节度使、太傅、新安郡王。 是以川陕的诸位将领除了听从胡世将号令之外,吴璘的意见对他们影响也很大。 邵继春说道:“父亲,吴统制是何意见?” 吴璘现在的职位,是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秦凤路(今陕西风翔)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权知秦州。 再之前,吴璘的职位是行营右护军统制军马、陕西诸路都统制,是以吴玠手下的老熟人们,还是喜欢唤吴璘为吴统制。 邵隆摇了摇头,说道:“吴统制没有说什么,只说服从朝廷安排。” 邵继春见状,心中微微有些激动,问道:“难道父亲真的打算与那李申之前往应天府去?” 邵隆沉默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迟迟下不了决断。 邵继春其实很想去应天府,他觉得那里才是他建功立业的地方。 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宋金和议之后,宋国将关中地区全盘让出,做出了在川蜀严防死守的姿态,再不打算对金主动作战。 而金国这一方,只要脑袋没有被驴踢了,断然不会轻易去攻打宋国方面在川蜀设置的关隘。 强如完颜宗弼,率领金国一代目的无敌之师,都无法打下来的关隘,没来由被他们后来这些腐化了的人给打下来。 两相一合计,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川陕再无事。 这种无事,不仅仅是无战事,而是彻底的无事。 驻守边防的将领不再会有战功,而那些文臣们也不会有什么出彩的表现。 和平时期的川蜀,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小空间,百姓们在这个室外桃源里面安居乐业,亦或是无所事事。 这样的局面,对百姓固然很好。但是对于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人,无疑是一潭死水。 而应天府就不同了,那是肉眼可见的可以大展宏图的地方。 应天府不像川陕一样有险可守,而是真真切切地地处宋金最前线,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地带,双方太容易擦枪走火了。 有摩擦就有立功的机会。再不济,他们还可以用老办法,乔装打扮以后去金人的领地里偷人头,搞渗透。 就算是没有军功,应天府处于战后重建的状态,只要是真心实意地想干事,轻轻松松就能干出一堆政绩出来。 到朝廷最需要的地方去,是年轻的邵继春心中所想所愿。 邵隆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还没有权衡好利益。邵隆只是乡野间成长起来的一个民间小头目,虽然懂得些人情世故,但是涉及到朝堂上的大局,他便有些看不透了。 还是当年吴玠在的时候好,什么都不用想,跟着这样的好领导走就是了。 吴玠冲向哪里,他们就冲向哪里。吴玠让他们冲向哪里,他们就冲向哪里。 不像现在,几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大家都各怀鬼胎,偏偏自己一腔热血不知道该洒向何处。 正当两人商量之间,有人来报:“将军,城门外来了一批流民,守门黄统制派人来请示,该如何处置?” 邵隆刚刚舒展的眉头重新又皱了起来:“来了多少人?” 小校应道:“约莫万余人。” “这么多?”邵隆惊问:“他们可说是何处来的?” 小校应道:“说了,都是关中人,说是这两年遭了天灾,又被金人几次三番地糟践,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咱们,就位混口饭吃。” 邵隆用手指扣着书桌,心想道:朝廷之前三令五申,严禁接收南归流民。之前曾经接收过流民的知州全都被免了职。 可若是不接收,又于心实在过不去那关。 虽然邵隆想要建功立业,但也得留在知州的位置上才行。如果没了这个知州的位置,他便是大废人一个,什么都干不成。 在原本的历史上,真的有这样一批流民,他们从金人的占领区逃到了宋国境内,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宋人的城池没一个敢接收他们,把他们赶出了自己的辖区。 走投无路的他们重新回到了金人的领地,也被四处驱逐。 堂堂汉家数万儿郎在我华夏大地之上,竟然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吃不上一粒自己种的粮食,最终活活地饿死在关中大地。 这一幕莫非还要重演吗? 忽然,邵隆眼前一亮,说道:“从府库中调拨一些粮食出来,给城外之人施三天稀粥,把他们交给李申之去处理。” 邵继春略加思索,看破了其中关节,喜上眉梢地说道:“正好拿此事来试试李申之的成色。” 请假一天 刚看完二神的直播课,孑与2是我很崇拜的作家,当初也是看了唐砖以后才想着自己也写一本心中的小说。 二神讲了很多,我也记了很多笔记,今晚整理一下思路,努力把今天的收获表现在自己接下来的故事里。 祝大家国庆快乐,出行注意安全! 八十四、好消息 却说邵隆与儿子邵继春商量之后,便分头行动。 邵继春出城去安抚流民,从府库里不多的粮食中分出一部分出城施粥。 这时候只需要给流民一口吃的,不让他们饿死罢了。 给他们吃得多了,反倒会撑死他们。 而邵隆,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竟然出城去了。 却说邵隆打扮成普通流寇的模样,只带了一队人马,也都打扮成流寇的模样,一路骑着快马向南寻小路钻入了大山之中。 事情太重要了,他需要亲自去向吴璘汇报。 不一日,一行人不惜马力地狂奔,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便抵达了兴州。 这条山路他们走了无数遍,各处的沟坎早已熟烂于胸,即便是在晚上,趁着微末的月色,也能策马疾驰。 在川陕军营之中,几位主将都拥有直达中军之权。 邵隆进了大门,一刻没有停歇地赶到了兴州府衙,前头报信的人刚把午睡吴璘叫醒,邵隆紧跟着就进了府衙大门。 吴璘见是邵隆亲自前来,不敢怠慢,一边着人布置饭菜,一边把邵隆召入书房商量。 两人坐定之后,没有丝毫寒暄,只是吴璘给邵隆倒了一杯凉茶。邵隆喝完之后,把李申之到来之后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两人陷入了沉默。 李申之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吴璘犹豫了。 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李申之,吴璘犹豫了。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李申之的设想太诱人,以至于吴璘虽然觉得荒唐,却依然忍不住想要尝试一番。 让他犹豫还有一个原因,是尝试的代价很大,大到可能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在之前,正如邵隆所言,吴璘是打算痛痛快快地交出秦州,商州,陕州,然后退守关隘,依托兴州、汉中、金州构筑新的防线。 只要朝廷没有什么变故,吴璘完全有信心守住这条防线。 莫说是金人,就算天兵天将来了,也休想从他的防区突进半步。 可是李申之的计划,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同样作为战略大师,还没等邵隆说完的时候,吴璘便看懂了李申之的打算。 完全放弃陕州,留下一座商州空城,然后固守秦州。 没错,李申之没打算把秦州交出去,虽然秦州是李申之谈判是割让出去的。 从局势来看,当金人大举入侵关中平原之后,陕州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块飞地。就算宋人不割让给金人,也很难实现实际统治。 商州处于宋金交战的最前线,原本就是宋金双方拉锯的焦点,在宋金之间反复易手。 基本上谁主动出击,商州便会落入谁的手中。不论是宋人还是金人,都很难依靠单纯的防守抵御对方的进攻。 如果宋人不主动交出商州,金人便会依据和议条约对商州发动进攻,到时候不仅商州会落入金人手中,而且还会落下口实,成为金人在两国外交上抨击宋国的借口。 根据赵官家的尿性,只要金人一吓唬他,必定秒怂。 而惧怕金人的赵构,收拾自家人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手软。有岳飞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公开地忤逆朝廷?尤其是自己有过错,并且丧权辱国的前提之下。 既然商州必定不保,不如大大方方地交给金人。 但是在交出商州之前,可以动一动手脚,把商州搞成一座空城,让金人得到也是白得。 金国毕竟还是渔猎游牧文明,而且对于土地的执着又没有蒙古人那么表态,面对一座空城,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占领而已。 再看秦州便不同了。 如果把整个关中地去当作一个脸盆,整个关中平原就是盆底,诸如长安,咸阳都地处盆底之中。 而围绕在周围的秦州,商州,兴州,便处于盆沿上。 其中秦州的地理位置更特殊一些,在盆沿的外面。 也就是说,金人想要进攻秦州,语言从盆底翻过脸盆的边,越过崇山峻岭,攻击脸盆的外面才行,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首先山区不利于骑兵行走,也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更加不利于金人作战。 说到秦州的战争,不久之前刚发生过一次。 在不到一年之前,金人发动了全面攻宋的战争,在秦州便吃了一次大亏。 当时的吴璘驻守秦州,创造了叠阵,打了一场漂亮的以步兵破金兵的阵地战。 所谓叠阵,是一种多兵种,多种火力协调配合的复合阵型。 在这个阵型中,当敌人行进到不同的距离时,分别有不同的兵种输出火力,增加了进攻火力的密度。 当金人距离阵型一百步的时候,站在叠阵最后方的神臂弩开始发射,进行第一波杀伤。 金人行进到前七十步的时候,站在叠阵后方的弩手开始攻击。 当金人冲到阵前的时候,他们会对上站在叠阵最前排的长枪兵,还有站在长枪兵身后的刀斧手进行近战。 在前排近战兵有战损,亦或是体力下降的时候,后排的弩手和神臂弩手会放下弓弩,手持短兵上前近战。 由此可见,金人的正面虽然只有一排宋军,但他们其实同时受到了三排人的火力威胁。 通常的情况是,金人还没有冲到宋军的阵前,便被消耗了一大波,当他们冲到宋军阵前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任由宋军宰割。 若是金人冲了一半之后逃回去,那就更好了,宋军一个不死就能对金人射两波火力输出。 比放风筝都爽。 就这样,金人在打又打不过,后勤补给也跟不上的状态之下,无奈地退出了秦州地区。 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不论是从心理,还是从实力上,对于秦州的防御,宋人对金人都有绝对的优势。 这便是李申之的策略:送陕州,弃商州,守秦州。 只不过守秦州的意义,吴璘与李申之有些许不同。 从邵隆的传话来看,李申之之所以想要守住秦州,是想要以此为前进基地,进一步沟通西辽,西夏。 若是没有秦州这一个跳板,那么南宋政权便会与河西走廊以致西域一带彻底失去联系。 而吴璘之所以想要留住秦州,是想为日后的战略反攻留下一个重要的出兵点,可以从多个角度威胁金人。 换言之,有秦州与没有秦州,在收复关中之时的难度,是简单与困难的区别。 更进一步,秦州(甘肃天水)掌握在宋军手中,也可以为以后夺回延安,榆林,进而北上至河套地区,可以从金人的后方进攻金人。 虽然李申之与吴璘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秦州重要的战略地位,但两人的思路却完全不同。 李申之看到的是西域,而吴璘的眼里依然只有金人。 李申之没打算在短时间内改变对方的看法,现在是求同存异的时候。 只要大家都认为秦州很重要,那就行了。 吴璘显然也不是非要讲究“名正言顺”的道学先生,所以他决定与李申之进行这次合作。 两人聊了一阵,饭菜流水价地呈了上来。 时间紧迫,邵隆只能一边吃饭一边议事。等吃完饭,议完事,邵隆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商州去。 吴璘肚子不饿,看着邵隆吃饭,还时不时地把邵隆爱吃的菜换到邵隆面前,说道:“秦州守将武谊,之前便是从金人那边降了过来,我对他信任不过。” 邵隆只是点了点头,嘴里不停。 有可能在未来的一天半时间里,他只能吃这么一顿饭,他得节约时间多吃点。 吴璘继续说道:“我打算让你去守秦州。” “得令!”邵隆放下碗筷,就在桌子上抱拳,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领命。 然后拿起碗筷继续吃。 在路上的时候,邵隆也想到这一点了,这也是他的打算。 邵隆与儿子邵继春商量之后,便决定由邵隆去秦州,邵继春随李申之去应天府。 只是这么大的事必须要与吴璘商量一番,这才冒险前来兴州。 而这件事偏又不能上报胡士将,因为那样肯定会被否决。 吴璘现在的心情很纠结。 从张浚经略川陕开始,这里就成了吴氏兄弟起势的地方。 不论是声誉,还是军功,川陕防线就像吴氏兄弟的主场一样,在这里他们拥有了无敌的护甲。 要说感情,这里对于吴璘来说,比自己的家乡还亲。 所以吴璘是真心想要固守川陕防线,也是真心地想要让邵隆去固守秦州。 如上所述,武谊是一个墙头草,让他继续守秦州,只要宋人一退,他一定会重新投入金人的怀抱。 而邵隆就不同了。 邵隆是跟着吴氏兄弟一同并肩作战的人,是值得信赖的自家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吴璘心里有句话,犹豫了半天没有说出来。 邵隆一顿胡吃海塞,吃得饱饱的,一抹嘴巴说道:“统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咱都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还有甚看不开的?” 吴璘叹了口气,说道:“邵兄弟,你须知道,当你去了秦州,秦州便成了一座孤城。” 吴璘一点都不担心邵隆的能力,对邵隆去了秦州迅速夺权稳定局势很有把握,是以对这一条提都不提。 而邵隆也丝毫没有向吴璘提出任何困难,仿佛知秦州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旅游一样。 这不正是岳飞期待的“武将不惜死”吗?若是所谓的中兴四将真的每个人都有这股热血,宋军早就打到黄龙府去了,又何至于燕云无望,黄河失陷,只能卑微地以淮河为界。 邵隆嘿嘿一笑:“吴统制何时变得如此地婆婆妈妈?俺既然答应了要去秦州,自然就会做好各种准备。” 吴璘看着邵隆豪迈的模样,依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无奈。 虽然邵隆对于秦州变成孤城之事不在乎,他却不得不继续解释道:“你须知道,此事断不能让胡帅知道,不然他那里必然会反对。而我这里,也只能暗地里给你镶助。如果金人强行攻打秦州……” 邵隆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起身说道:“吴统制放心,除非俺死了,不然不让金人跨入秦州半步。” 看到邵隆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得样子,吴璘说道:“如果实在事不可为,你来兴州,我给你妥当安排,定不叫你们父子受罪。” 邵隆却不接话,转身就走,背着身喝道:“吴帅,告辞了!” 邵隆随行的人也是一顿好吃好喝,骑来的马也全都换成了吴璘营中的上等战马,喂足了草料,还给每个人带了肉干,水囊里贴心地罐的是茶水。 肉干的好处,在于骑在马上也能吃,可以不耽搁时间。 一日疾驰,邵隆领着人回到了商州城内。 刚刚回到城内,邵隆便请了李申之来议事。 三天不睡觉,对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来说,是家常便饭。 邵隆虽然三天没睡,但是精神愈发显得矍铄。 李申之也只能从邵隆的黑眼圈看出,这位将军知州最近休息得不好。 当然,李申之的眼圈也是黑的。 两个黑眼圈一见面,心中各自感动一阵,都对对方抱以内心的尊敬。 邵隆没有客套话,直截了当道:“某从吴统制那里讨来一个好消息。” 李申之面露喜色,也抱拳道:“在下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 邵隆心想:李申之所谓的好消息,必定是粮草的事情得到解决。除此之外,李申之也不会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而李申之的心里,惊讶更多一些。这三天来他一直都在张罗粮草的事,没有关心商州城内的情况。 没想到邵隆竟然跑到几百里外的兴州跑了一趟。 从邵隆那里得来的好消息,是吴璘的好消息,这也着实应当称为是好消息。 李申之知道,现在的川陕宣抚副使胡士将在一个月后即将辞世,紧接着吴璘会继续主持川陕地区的全面工作,并且把川陕建设成吴家的地盘。 既然是吴璘做出的决定,那就代表着川陕的决定,并且是未来几十年之内都不会更变的策略。 而吴璘的消息,定当是固守秦州。 这样的消息,的确称得上是好消息。 因为李申之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局限于金国上面,对西域诸国的攻略,开始得越早越好。 两个人略一思量,便全都自信满满地看着对方,一切尽在掌握中。 殊不知,他们的好消息,都与对方的期待有一些些的差距。 八十五、空城 却说李申之与邵隆在初别之后三日再相见,双方都带来了好消息,却又都与对方心中的期待有些小小的差距。 “我先说吧,”李申之说道:“粮食的确是搞到了一些,不过却不是米面,而是牲畜。” “牲畜?”这个答案果真出乎邵隆意料。 李申之解释道:“金人觉得把牛羊留在身边太麻烦,每天还需要喂养,还需要照料,便把牲口卖给了我,这样他们回到金国的时候,只需要带着轻便的金子便好。不过金人送来的也不全是牲畜,也有些许粮食,只是不多甚罢了。” 邵隆仔细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南征的金人大部分都是要回家的,他们攻宋期间搜刮到的大量财物需要带回去,再没有比折换成黄金更轻便的了。 李申之手握大量的黄金,又对粮食有需求,两相一拍即合,反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实更主要的是李申之在金国偌大的名声。金人在关中的统兵将领中,就有当初在开封城中参加过完颜宗弼举办的宴席之人,他们更是知道李申之在金国微妙的地位,是以对李申之的求助能帮则帮。 再者说,他们也不愿意成天跟一群牛羊在一起,只要留下足够自己消耗的补给,剩下的还是换成金子的好。 “只是……”邵隆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牲口你打算如何处理?是制成肉干,还是……” “这个不重要,到时候在想办法吧。”李申之说道:“倒是邵知州,先说一说你的好消息吧。” 邵隆说道:“吴统制同意固守秦州。” 李申之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问道:“不知派遣何人去守秦州?现在的秦州知州武谊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如此重要的位置怕是靠不住。” 邵隆说道:“吴统制命我去守秦州。” “邵知州亲自去?”这倒是让李申之有些惊讶,继续问道:“邵知州不打算与我前往应天府了吗?” 李申之知道川陕军中人才济济,不乏独当一面的将才。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敢把邵隆给挖走。 若是吴璘手下没几个人才的话,李申之也不好意思挖掉别人的墙角。毕竟川陕失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邵隆摆了摆手,说道:“吴统制说了,等我拿下秦州,那么秦州便会成为一座孤城。想要凭借一座孤城固守秦州,别人他不太放心。不过……”邵隆的表情变得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邵知州请直言。”李申之催道。 邵隆轻叹一口气,说道:“某家想让犬子继春随公子前往应天府,还望公子接纳。” “令郎能前往襄助,正是求之不得!”李申之先应了下来,然后说道:“邵知州去了秦州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吴统制有何安排?” “我正要与你商量此事。”邵隆说道:“我与吴统制商量一番,希望公子可以将商州城外的流民带走,另外商州城内之人想要去秦州的便带去秦州,想要去应天府的还望公子不要抛弃他们。” 能带走几万人口,正是李申之想要的。想要让应天府快速进入发展的轨道,他们不缺人,不缺技术,不缺军队,唯独缺大量的人口。 能从商州带走几万人去应天府补充人口,哪怕是张浚都要乐开了花。 李申之说道:“放心,只要愿意随我去应天府,定不会亏待他们。只是秦州局势艰难,不知邵知州有没有万全之策?” 邵隆说道:“公子来到商州,那秦州知州武谊恐怕已经有所准备。想要快速掌控秦州,最好是纠集精锐力量,对秦州来一次突袭。至于拿下秦州之后便好说多了,依托秦州的地形防御金人不成问题,只不过日子会过的有些艰难罢了。” 邵隆考虑的还是军事层面的东西,在物质和经济方面稍有欠缺。 在他看来,当秦州切断了与川陕的联系,再同时被金人经济封锁的时候,也只是让大家生活上比较艰难罢了,肯定饿不死人,是以并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的考虑。 他没有考虑经济方面的困难,李申之却考虑到了。 李申之说道:“在下为邵知州准备了两样礼物,还望邵知州收好,用好。” 邵隆没有客套,问道:“是何物?当如何使用?” 李申之拿出他自制的压缩军粮,取出拇指大一块放入碗中,倒入温水调匀,说道:“这是第一份礼物,邵知州尝尝便知道了。” 邵隆没有多疑,端起碗来一口喝下,砸吧了下嘴巴,细细品味着。 片刻之后,邵隆眉头一挑,惊喜道:“这是何物?怎地如此神奇!” 邵隆常年野战,在粮草不济的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过。对他来说,军粮并不需要什么口感和味道,只需要能满足人体的基本需求就行。 简单来说,就是要有盐,要抗饿。 而李申之刚才冲出来的这碗糊糊,完美地满足了他对野战干粮的需求。 干粮里面添加了适量的盐,足够士兵们的身体需求,喝下去也很抗饿,只是拇指大这么一点,就让他有了很满足的饱腹感。 体积小便于携带,能量大,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野战干粮。 要是能背上这么一包干粮出去,他敢在敌后浪上一个月。 除此之外,这干粮味道还很不错,丝毫不输当年解州城里的八宝擂茶。 “此去秦州有千里之遥,带着这些干粮,邵知州便能全力赶路,打秦州一个措手不及。这干粮我带的也不多,便全都留给邵知州了。”李申之说道。 邵隆也不矫情,一抱拳道:“多谢李公子。”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这第二件礼物,便是我带来的‘鬼见愁’。” 有张俊的“没奈何”在前,李申之的“鬼见愁”很快也变得广为人知,是以邵隆知道“鬼见愁”便是黄金。 邵隆说道:“公子去应天府上任,那荒芜之地需要重建,正是用钱之际。我去的秦州是苦寒之地,有金子也花不出去,公子这份礼物邵某不能收。” 李申之说道:“应天府虽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但是好歹距离临安不远。想要挣钱,我有的是办法,不缺这几千两金子。反倒是邵知州去了秦州,四处无援,更需要金子来铺路。” 邵隆还要说话,被李申之抬手制止:“邵知州且听我说完。虽然国朝无法给你明面上的支援,金人也会对你封锁经济,但是可以向西夏人,吐蕃人,西辽人购买物资。西夏与吐蕃人对大宋的态度若即若离,那西辽却是对金人恨之入骨。若是邵知州能联络到西辽,想必他们对你的抗金大业会鼎力支持。” 邵隆虽然对李申之的建议不以为意,却也没有驳了他的好意,算是把这两个礼物全都收了下来。 就算是他不与西夏、吐蕃、西辽沟通,那么有金子拿在手里,总归能应个急。这世界上,还有谁嫌弃自己钱多不成。 然而邵隆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那就是应天府的安全问题。 邵隆接下来固守秦州,他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秦州不失。 只要秦州城内的人不死绝了,金人休想拿下秦州。根据邵隆的判断,金人不可能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去攻打秦州,太得不偿失了。 现在的金人已经过了最初的疯狂扩张阶段,没有了最初吃苦耐来的决心。现在的金人每打一仗,都要算一算成本。有的仗虽然打赢了,结果却是个亏本买卖,这样的仗金人是不会打的。 秦州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尤其是宋人和金人的眼中都没有西域,都对河西走廊没有兴趣的时候,秦州就是一块鸡肋。 然而秦州毕竟是依据和约割让给金人的城池,现在被宋人占着不给,如果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既定事实,那么金人的面子就掉地上了。 单说面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国的国际声誉会大大受损。 虽然秦州的交割只是宋金两国之间的事,但是局势的发展却被周边无数国家看在眼里。 宋人就这么赖着金人的城池不给,金人竟然毫无办法,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定会有别的周边小国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 不安分的小国越来越多,大大不利于金国周边的稳定。 所以说,哪怕是宋人对秦州不管不顾,邵隆只是以一个“编外人员”的身份控制秦州,这也是金人所不能容忍的。 于是乎,在秦州固守不失之后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金人的进攻方向。 既然打不下秦州,金人就会再挑一处宋军薄弱的地方攻打,通过换家战术逼迫宋人认怂。 这个办法金人屡试不爽,每次宋人都会乖乖就范。 尤其是赵构,只要金人的部队一开拨,赵构就开始拼命的派人谈判,并且给出的筹码一次比一次多。 再稍微一分析,金人的进攻方向便水落石出:应天府。 也就是说,当邵隆占住秦州之后,金人会先攻打秦州。如果打不下秦州,那就会去攻击应天府,通过侵略软柿子应天府来给南宋朝廷施压。 这就是邵隆的疑虑。 将自己的疑虑讲述了一遍,邵隆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应天府不比秦州,那里基本上无险可守。 商丘与徐州地区虽然也是多山地带,但是那里的山跟秦州比起来,就跟个小土丘似的,不可同日而语。根本没有什么险峻的关口可以一夫当关。 至少在邵隆看来,想要守住应天府,除了血战之外,并没有什么通过取巧可以取胜的地方。 殊不知在邵隆眼中很困难的事,在李申之这里却压根不成为问题。 如果连金人的小小反扑都抵挡不住的话,也枉费自己半年来的诸多布局。 李申之淡淡一笑,说道:“金人胆敢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邵知州打算何时出发?”李申之问道。 “事不宜迟,今晚便出发。”邵隆说罢,又嘱托了一句:“你们多保重。” 他担心李申之会像张浚一样,军事上是个志大才疏之人。话说得天花乱坠,一上实操就拉稀。 不过从与李申之打交道的这些天来说,邵隆莫名地对李申之很有信心。仿佛他真的可以轻轻松松地把金人击败。 不想那么多了,自己这边还有一大堆麻烦需要解决,别人的事就交给别人去操心吧。 邵隆与李申之分开之后,各自进行着各自的准备。 邵隆的雷厉风行,让李申之感受到了与朝堂上那帮文人士大夫们风格迥异的痛快。 不同于朝堂上人说话吵吵闹闹,行事婆婆妈妈,这群来自关中的西军将领们行事闻风而动,动则雷霆万钧,豪不拖泥带水。 在宋金对峙前线,包括一线的商州,兴州,二线的金州等地,事实上全都处于军事化管理之中,所以才有极其迅速的反应能力,和简单高效的管理制度。 邵隆的命令下达之后,很快百姓和军队便聚集在了一起。 只见邵隆点兵派将,简单地将人进行了划分,紧接着便开始分头行动。 站在点将台下的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今天对他们的后半生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会身处何地,后天去干什么,甚至下个月是否还能活着。 多年的军旅生涯告诉他们,局势越是混乱的时候,越需要遵循主将的命令行事。如果不听话,雷厉风行的主将不会让他们活到明天。 在这个时代,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军队里不要没用的人,更不会要不听话捣乱的人。 点将台下一片寂静,只有衣服摩擦的声音,人们就连走路都尽量掂着脚步,避免发出嘈杂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个扶老携幼的妇人,都有着比临安城里腐朽的禁军更高的军事素养。 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人们分成了几队,从不同的城门分别出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整个商州城,在一夜之间变得空空如也。 除了城头上依然鲜艳的旗帜,和百姓屋里来不及熄灭,尚且温热的火炉,仿佛这座城中从来没有人来过。 几只夜猫嚣张地走在大街正中央,迈着主人翁巡查领地的步伐,盘算着今晚是去府衙睡觉,还是去府库逮老鼠玩儿。 不过很快,它们便只能继续躲藏在黑暗中,到了深更半夜才敢出门觅食。 因为金人来了。 抢到了一座空城的金人,心中无尽的怒火无处宣泄,便拿城中所有能看到的活物发泄。 猫和老鼠这一对冤家终于躺在了一起,在冥间继续玩猫捉老鼠。 八十六、诸事顺遂 却说李申之与邵隆分头行动。 所有战马、士兵以及粮草军械,全都仅着邵隆先挑,剩下乱七八糟的一大摊子留给李申之慢慢处理。 邵隆的事是急事,出发的时间越早越好。而李申之完全可以原地休整一两天,把人员物资收拾停当之后,再款款出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说邵隆领着三千精锐奇袭秦州。 带着李申之给的价比白银的高级干粮,邵隆把商州城内的青壮士兵几乎全部带走。 邵隆和李申之两人是这么商量的:邵隆去了秦州以后,再得不到人员的补充。士兵若是战死,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尽量多地带点精锐士兵。 而李申之去应天府,背靠南宋大朝廷,万事都有个缓和的余地,运送补给也更方便一些。 李申之带着这么一大帮子人,千里迢迢地去应天府,路上根本不怕遇到寻常流寇。若是金人想要对他们不利,李申之到时候带着本部人马跑就是了,料想金人也追他们不上。 李申之当然不会抛弃百姓逃跑,但是他还是答应了邵隆的建议。 因为他知道,若是失去了这次机会,大宋想要往前往河西走廊的通道上插入一枚钉子,难度会成百上千倍地增加。 这个时候帮邵隆,就是日后帮自己。 新式干粮全部给了邵隆,李申之一点都没有留。辛辛苦苦带了这么远,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这种稀奇的东西就要用在关键地方,这是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 等李申之回到应天府,这东西要多少就能造多少。 且说那邵隆,率领三千精兵日夜不歇,一路疾驰到秦州城下。 秦州守将武谊早就知道和议割地的事情,他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很好,就是保持住现状,然后坐等时局的发展。 武谊在秦州待的时间不短,对秦州城十分熟悉。宋金两国不论是谁,他们想要用最低成本控制住秦州,武谊都是最好的人选。 武谊也用自己履历证明了自己的人品,只要宋金两国的高层谈妥了,他这个秦州守将坚决服从上级安排,从来不搞小动作。 是以金人反倒没那么急着去收编秦州。 金人也有其计划,那就是先收陕州,再收商州,把这两个地方先稳住,然后再去接收秦州。 谁知商州成了一座空城,金人光是在商州布放就废了不少功夫,暂时无暇顾及秦州。 再说武谊,总的来说要比汉奸强上数百倍。因为他当初举城降宋的时候,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正是武谊这种躺平的心态,直接影响着秦州城中军民的心态。 主将都这么松懈,守军自然更是吊儿郎当。 松懈的城门守军看到远处荡起的阵阵烟尘,还只当是来了沙尘暴,只是拿面巾在脸上一裹,都没太当回事。 等听到阵阵马蹄声时,才发现来的是一队骑兵。 再定睛一看,来人穿的全都是宋军的衣服,为首之人还是一员将领,一身官服与他们武知州一样,看来级别不低,便没有急着去通报,只当是正常的军事调动,杵在原地等着。 邵隆就这么领着三千精骑,一路不停地小跑进了城门,径直到了府衙之前。 直到邵隆进了府衙的大门,武谊在才得到了报告,说是有一个宋军将军领着三千人马进城来了。 武谊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却又无可奈何,大概猜到了来者所为何事。 心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出门去迎接。 武谊打眼一看,来人他认识,乃是同被割让的商州知州邵隆。 “邵知州千里迢迢赶来,不知所为何事?”武谊明知故问,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 邵隆从手中掏出一封札子,说道:“某家奉吴统制命令,前来接替秦州知州之职。” 武谊反驳道:“吴统制好像管不到某家这里吧。” 武谊心里其实还是打着墙头草的算盘,看宋人和金人最后的博弈结果。若是此时让邵隆接管秦州,那么他也只能跟着邵隆一条路走到黑,走上抗金的不归路。 若是金人最后在博弈中胜出,说不得还得在秦州跟金人干一仗。 打了一辈子仗,始终打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打仗。武谊是真的不愿意再打了,只想着在自家后花园里赏菊。 邵隆早已猜到了武谊的心思,所以才如此行事,就是想用雷霆之势不给武谊防备的机会。 邵隆甲胄在身,伸手握住佩刀:“怎么,武知州是觉得吴统制的名头不够响,还是邵某的刀锋不够利?” 武谊见邵隆铁了心要接管秦州,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立马认怂,取下自己的官印放在案上,说道:“有请邵知州。” 墙头草也有墙头草的好处,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当你强势的时候,他们会很识时务地交出主导权。 只要始终能在他们面前保持强势,他们便会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 武谊果断地让出了知州的位置,说道:“不知邵知州接下来有何打算?对武某将如何安置?” 其实按照邵隆原本的打算,是火速突袭秦州,然后在府衙之上一刀砍了武谊。 谁知武谊如此配合,反倒让邵隆不好把事情做绝,说道:“这段时间武知州且安心地住在府衙之中,万事有邵某操持,武知州就好好歇息几天吧。” 邵隆对武谊的称呼变成了“武知州”,也算是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武谊一抱拳,说道:“那就有劳邵知州了。” 就这样,武谊被邵隆软禁了。 其实对于武谊来说,这样的结局未必不是好事。 若是秦州日后可以归于宋人之手,那么武谊全力配合邵隆主持局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没有邵隆功劳大,但至少还能保住知州这个级别。再往后不论是换个地方主镇一方,亦或是调回临安当个京官,也都还不错。 若是金人强攻秦州最后得逞,那么他武谊说不定还能继续当自己的秦州知州。 至于说邵隆会不会在城破之前砍了他武谊的脑袋,他认为大概率不会。邵隆这人莽是莽了点,但是很讲义气,口碑不错。 武谊自忖从邵隆入城开始,他的应对并无什么大差错,邵隆不该那么决绝才是。 而在局势稳定之前,武谊的生活一切如旧,可以继续在后花园中抚兔赏菊,还不用操劳案牍之事,人生最惬意之事莫过于此。 只要能稳住武谊,并且站住秦州的府衙,那么邵隆这次突袭便成功了一大半。 邵隆是当了多年的老知州,对于如何稳定局势很有心得。 他带来的三千精锐并不全都是大头兵,有许多都与他一样,是文武双全的帅才,放下刀枪坐到衙门里当起文官来,同样是一把好手。 武谊虽然是秦州知州,但秦州并不是武谊的私家财产,这里的官军与他更不是铁板一块。 只需要稍微花一些功夫,搞清楚那些人是武谊的亲信,把这些人统统换掉,武谊在秦州的势力便会彻底瓦解。 有宋一朝对武将的防备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此刻方便了邵隆迅速掌控局面。 秦州人经历过几次易帜,对这种混乱的局面早已司空见惯。 只需要近几天安生地在家里待着,等新的知州坐稳了位置,便会一切照旧。 事情顺利地远远超出了邵隆的预料,他却丝毫不敢懈怠。 刚刚稳定住局势,邵隆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整修防御工事,顺带着派除了两拨使者,分别去西辽与西夏试试水。 万一李申之的想法有用呢? 邵隆只是单纯地觉得,拿了李申之那么多的金子,不按照李申之的想法去试一试,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 …… 再说李申之这边,一路上领着好几万男女老少,另外还赶着十几万头杂七杂八的牲口,浩浩荡荡地从商州东门而出,一路沿着山路朝东南方向下山,打算先走到南阳,然后再东去应天府。 从商州前往应天府,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从东北出发,经过洛阳、开封,沿着黄河一路向东抵达应天府。 另一条便是经过南阳,沿着华北平原与大别山区的交界处向东走,最终抵达应天府。 两条路的距离差不多,其中北线基础设施更好,路网发达,稍微好走一些。 然而南线更加接近南宋国境,相对来说安全性更高一些。 前文说过,李申之现在面临的唯一困难,就是如何把手底下这几万人给带到应天府去。 流民和商州居民们,他们除了在川陕有亲戚可以投奔的,剩下的人全都要跟李申之去应天府。 那些想要投亲的人,李申之给他们准备了几天的干粮,虽不富裕,但也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困难时期,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几万人乱糟糟地聚在一起,让李申之深深地感受到了古代当将军的不容易。 尤其是那种随便收拢几万流民,就能攻城略地打败正规军的草莽将军,他们的历史地位应该更高一些才对。 就李申之来说,且不说能不能拉着这几万人去打仗,光是顺顺利利地把这群人给带到应天府,都堪比地狱模式。 好在李申之身边有不少帮手,不管是淮北土匪张牧之,还是岳家军中的背嵬军,都是带兵的好手。 李申之只需要说出自己的大略方针,剩下的执行,就交给手下人去办。 无意之中,李申之用上了参谋团制度。 李申之领着本部人马走在最前面,流民们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 与流民混杂行走的,是十几万的牲口,由流民里挑选出来的牧民负责招呼。 如此庞大的队伍,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的问题。 李申之随行带的粮草不多,全都聚拢在一起,随着李申之的本部人马。这些粮草暂时先留着,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再吃。 他们日常的饮食,是牛羊马奶。 从商州一路走到应天府,约莫一千里路出头。单人单骑快马加鞭,不过三五天时间就能到。可带着几万流民,浩浩荡荡地走过去,恐怕得将近一个月才行。 他们带着的粮草只够几万人三五天的消耗,必须省着点吃。 反倒是这么多牲口,竟然成了他们流动的粮食制造机器。 经历了几番战乱,豫南地区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然而满地的荒草,反倒成了牲口们的天堂。 于是乎他们赶着十几万头牲口,一路走一路放牧,平时就喝点奶,偶尔有病死或者受伤的牲口,就杀了吃点肉。 一路之上,流民们竟然全都补起了营养,个个红光满面。 尤其是小孩子们,一个月时间吃得好,运动量大,竟然还窜了个子。 唯一的副作用,就是摄入了过多的蛋白质,一路上全都在不停地放屁。 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这段路程,纷纷调侃说,自己一路上是乘着风从商州飞到了应天府。 粮草的问题解决了,安全问题也没出什么大纰漏。 这么庞大的队伍,寻常流寇压根不敢招惹。 倒是流民内部出了几个挑事的人,全都被李申之砍了脑袋,然后再没人敢当出头鸟。 不愿意跟着可以不跟,想去哪里去哪里。但要是敢在队伍里面挑事,绝对零容忍。 而金人那边,李申之早早地派人去开封报备,金人竟然真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路抵达应天府。 几万流民有不少倒在了路上,他们大多是原本就有病或者有伤,坚持不住便永远地倒下,被随行的人就势埋在了路边。 乱世之中就是这样,大家都没有办法的事。即便是李申之再有圣母心,也无法为他们多做一些什么。能保证他们没有被饿死,已经是他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每死一个人,李修缘便去诵一通经,为逝者超度。 慢慢的,李修缘成了流民中的精神信仰,闲暇之时都爱听小和尚讲一些佛教的小故事。 不得不说佛教能在中国流传如此广泛,自有其合理之处。 抛开别的不谈,在人最苦难的时候,佛教是最适合给人以心灵解脱的一种精神信仰。 几次三番之后,李修缘便成了流民口中的“小活佛”,其地位甚至比李申之还要高。 再看陆游,一路之上也没闲着。 陆游就地取材,自己找了些乱七八糟的纸,搓了麻线穿成了一个小本本,没事的时候就在上面写写画画。用了几天功夫,竟然把这几万流民纷纷登记造册,还有牲口也一个不落地全都记录在本子上。 李申之拿过陆游的小本子看了看,没看懂,那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符号记录法。于是乎,李申之趁势向陆游普及了阿拉伯数字,以及现代的列表法,和加减乘除标记之法。 不得不说陆游的学习能力非常地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完全掌握了这项新技能。 简便的方法,带来的是工作效率的提高。 在陆游每天的汇报中,李申之发现牲口的规模也在日渐缩小。 按说一路之上田地荒芜,牧草丰盛,这十几万的牲口一路之上好吃好喝,应该规模变得更大才对。 殊不知有那怀孕的牲口半路上流产的不少,受伤的也无法安心静养。 不由得让李申之想到了当年霍去病对匈奴人的打击。 正是因为霍去病屡次对匈奴人精准偷袭,让匈奴人只能不停地迁徙。而就在迁徙的过程中,一路的颠沛流离,让不论是匈奴人还是匈奴牲口,流产率翻倍地升高,间接导致了匈奴人口的减少,以及牲口规模的下降。 这样的打击模式,倒是可以借鉴一下。 不知不觉间,应天府到了。 八十七、工业格命的密码 一路之上,李申之深切地体会到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痛,感受到了被北方军事强国军事威慑的压迫感,于是乎他思考了许多的问题。 关于华夏人为何会落后的问题。 比如说为什么华夏大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大航海时代?明明造船和航海业领先了将近一千年,却在大航海时代门外徘徊了一千五百年。 为什么会错过工业革命?明明工业革命的先决技术条件都是从华夏大地上传到了欧罗巴,却被学子学孙们一跃反超,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为什么现代化没有从这片土地上开启? 为什么是昂撒人突然崛起,这群曾经被称之为蛮人的金发碧眼们,能够力压罗马人,高卢人,华夏人,站在了地球的最顶端,并且持续了几百年,一直到现在,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还会持续很多年。 如果在未来华夏人在复兴的道路上犯了什么大错的话,昂撒人还会继续称霸地球无数年。 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民主与自由吗?必然不是的。 看看中东,南美,非洲就知道了,民主只会给他们带去比专制更加肆无忌惮的腐败,自由带去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混乱。再不济,看一看印度也好。 印度全盘复制了昂撒人的全套制度,却忽然被他们曾经鄙视的华夏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而从李申之从小生活的经历来看,华夏真正尝到工业革命的果实,极地的改善了自身物质条件,还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情。 那么是因为开放吗?必然也不是的。一八四零年的时候,华夏比现在更加开放。 到底是什么,是国家富强的密码? 自由与民主不是,独裁不是,开放也不是。 拿此时的宋朝与工业革命时的英国来对比,忽然会发现两者是多么地相似! 重商主义盛行,贸易极其繁荣,经济发展水平非常地高。 机器大量代替人工,生产活动规模化,专业化高度发达。 社会分工精确。不光是制造业有社会分工,就连农业也有着非常明确的社会分工。 种米的只种米,种茶的只种茶,种水果的只种水果,甚至只种植某几种单一品种,并在现有的生产力之下将种植技术发展到了极致。 所谓的农业革命在宋朝虽然没有专门提及,但是却达到了英国农业革命的事实,产生了大量脱离土地的闲置人口,足够工业化使用。 仿佛一切都为工业化做好了准备,却唯独差了最后的临门一脚。 差的这一点到底是什么? 自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李申之的愁容就没有消过,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心里仿佛被一个线索揪着,却始终看不到,摸不到这条线索在哪里,是什么。 作为他的枕边人,岳银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岳银瓶拍着自己肌肉厚过脂肪的胸脯,说道:“夫君可是在担心金人吗?夫君且放心,只要有妾在,定不会让金人伤你半根毫毛。” 在川陕时,所有的战略分析全都是与岳银瓶与陆游等人一同完成的,是以他们对宋金之间的局势全都烂熟于胸。 李申之看着比自己小了一圈的女中豪杰,想自己堂堂一个七尺男儿,何时用得着一个女人来保护自己。 刚想说几句豪迈的话,忽然脑中闪过一丝灵感,便收回了念相,先努力地抓住灵感。 李申之捋了捋思路,说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战场之上出现一种有一人可以操作的攻城车,车身遍布铁甲,可以日行千里,车头有一个巨大的炮,一炮就能轰破城门,将会如何?” 岳银瓶只当李申之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说道:“真要有这东西,给我一百人,就能横扫天下。” 李申之点了点头,如果真的能有一百辆真正的坦克,横扫天下的确可以轻松加愉快。 李申之又问道:“那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台织布机,只需一人就可以操作,能从棉花开始直接造出棉布,将会如何?” “我只懂得战场之事,”岳银瓶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妨去问一问陆游他们。不过照我看来,大概也就是懂得这种技术的人,生活会更富裕一些罢了。” “着啊!”李申之忽然眼前一亮,搂着岳银瓶在脑门上亲了一口:“娘子言之有理!” 李申之转身跳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地要想要听一听别人的意见。 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苦思冥想找不到根结,不就是闭门造车吗?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再没有问一问当事人来得最好了。 岳银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口水,脸蛋红扑扑的,也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李申之放眼望去,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中,人口结构涵盖了南宋王朝几乎所有的阶层。 想知道南宋为何会错过工业革命,他们不正是当事人吗?想要做调查,还有什么比他们这些活在大宋的土著人更合适的调查对象? 不多时,李申之将他在一路上搭起来的班底全都聚拢在了一起。 大部队就势停了下来,流民们原地生火造饭,临时客串的牧民们开始赶着牲口放牧,顺便提着路上造的木桶挤奶。 李申之等人在马车周围找了几块大石头,一人搬了一块当凳子,就地围坐起来。 出席会议的有: 新科状元、即将上任的应天府宋城县知县、李氏庄园实际控制人、茗香苑实际控制人、此行数万人的核心人物——李申之; 科举二甲头名、大文豪、大诗人、热血青年——陆游; 年少老成、不是和尚的和尚、流民的精神导师、日后号称济公的活佛——李修缘; 出身太行山的百战勇士、岳家军中背嵬军校官、表面憨厚实则心高气傲、脸上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的优秀特种兵——老陈; 淮北地区最大土匪团伙的头目、虽然落草但是心中有正义的民间义军领袖——张牧之; 身体野蛮、相貌凶恶、实则内心善良幼稚的无敌勇士——李铁牛; 从小是匪二代、现在是官二代、啥都懂点又啥都不精的小六边形战士——邵继春; 近身单挑无敌、身份神秘、大腿劲健Q弹、与岳银瓶姐妹相称的李府丫鬟——金儿; 还有岳家二娘、不论是性格还是能力都得到岳飞真传的女中豪杰——岳银瓶。 这些天来,李申之的愁容,大家都看在眼里。 其实不只是岳银瓶,剩下的人也都以为李申之是在为金人的入侵发愁。 宋金局势就是他们一同商讨出来的,金人必然会入侵秦州,邵隆必然能守住秦州,然后就轮到金人拿应天府开刀。 这只是时间问题,结果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家也有心安抚李申之,却都搭不上话。 熟悉李申之的人都知道,他闭关的时候,不希望任何人打扰。除了金儿和岳银瓶,别人压根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众人坐定,李申之说道:“我有一个想法,困扰了我好些天,今天把大伙请过来,就是想听一听大伙的看法。” 李铁牛说道:“你放心,就算天塌下来,按李铁牛也能帮你顶一下,俺个子大,死也是俺李铁牛先死。” 老陈鼻子里哼了一声:“真要到了危机时刻,也轮不到你先死。” 李铁牛不服气道:“你个糟老头子,别以为打过几场大仗就了不起,俺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老陈就是这个样子,成天绷着一张脸,仿佛谁也瞧不起的样子,已经不是一个人看老陈不顺眼了。 其实他们觉得老陈不顺眼是对的,因为他确实谁也瞧不起,唯有岳飞和韩世忠让他佩服。 张牧之赶紧拉住李铁牛,说道:“铁牛休得胡言。你可知陈将军是八字军出身?” 老陈脸上刻的八个字,从来没有刻意掩饰,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到。 张牧之继续解释道:“八字军最早出身太行山,他们投身抗金,在脸上刺上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转战南北立下无数功勋,比咱们强太多了。” 李铁牛还要犟嘴,李申之说道:“铁牛,你可知这八个字的含义吗?” 李铁牛犹自不服气道:“俺也与那金贼势不两立,只不过没有刻在脸上罢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一旦脸上刻了这八个字,就表示自己一生都与金人决裂,再不会有投降的可能,不会有苟且的可能。只要他们跟金人见面,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战场。” 脸上刻了这八个字,就表示要一辈子与金人血战到底,也表示一辈子不会在金人的地盘上苟且。 经过李申之的讲解,李铁牛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说道:“不就是刻字么,俺也在脸上刻字。” 张牧之一边夺下李铁牛手中的匕首,叱道:“休得胡闹,不要误了李公子的大事。” 有心杀贼就行,刻字就不必了。张牧之虽然嘴上没说,但还是想给自己的妹夫留一条万不得已的后路,借着李申之的话头夺下匕首,将李铁牛安抚了下来。 张牧之一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正主李申之还没说出他的想法呢。 李申之说道:“我且问大伙一个问题,如果我有一台织布机,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控制,要把棉花从这头扔进去,从那头就能变出来棉布。” 说完停顿了片刻,给大伙一点思考的时间,李申之继续说道:“你们说,大宋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申之的话没有引起众人太大的反应,大家沉默不语,仿佛真的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其实大家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 唐宋时期就有小说出现,那时叫“志怪传奇”。在唐宋文人的创作中,咱们玩得这些脑洞早被老祖宗们玩遍了。 什么上天遁地,什么点石成金,什么成仙长生,穷尽了想象力的尽头。 李申之只不过才说了一个快速织布而已,这个脑洞太保守了。 除非他能真的拿出这样一台织布机。 看了一会大家的反应,李申之好像也回过点味儿来,知道大家以为他在吹牛,就像喝高了酒说“假如我有一个亿”时,朋友们的反应一样。 李申之正色对陆游说道:“陆兄,我是认真的。” 陆游的脸色终于变成了震惊。 他知道,李申之所谓的“认真”,指的是他真的能造出这样的机器来。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样实现的,但李申之已经通过种种神奇的过往,证明了他的能力。只要是他说出来的东西,不管有多么地稀奇古怪,最终一定会实现。 陆游认真思索了一番,说道:“即便是有这样的机器,然则这世上的棉麻蚕丝的数量毕竟有限,即便是纺布织绢的速度再快,终究也有个尽头。再者说,现在纺布的速度已然不慢,若是用上这样的机器,你让那些靠织布为生的织工,那些靠造织布机为生的匠人如何活得下去?” 听了陆游的回答,李申之竖起了大拇指。不愧为千古学霸,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李申之对陆游补充提问道:“好叫陆兄知道,把这机器给所有织工都送一台,让天下所有的织工都能用上这么好的东西,岂不是美哉?” 陆游反倒不屑道:“到时候大家都去织布,农户争相种植棉麻,谁来种粮食?没有粮食,这天下人岂不是要被饿死?再说,造出的那许多绢布要卖给谁?倘若全天下人都有足够的衣服穿,造出多余的衣服全都扔掉不成?” 李申之说道:“简单啊,拥有了那样的机器,织工们便不用再日夜操劳地工作,他们只需要每月工作十天就足够养家糊口,剩下的二十天去风花雪月不好吗?” 陆游有些恼怒:“你可知这样一来,这世间便会变得享乐成风,人人以懒惰为荣,必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大宋离亡国灭种也就不远了!”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篇回答,实则包含了:羊吃人、圈地运动、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殖民主义、工人阶级、福利社会、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等众多知识点。只不过李申之没工夫详细阐开讨论,他想先听一听所有人的想法。 李申之只反问了陆游一个问题,便让这位道德卫士彻底闭嘴: “若是金国的织工人人都有这样一台机器呢?” 李申之和陆游之间的争吵吧,把其他人看得莫名其妙。 不就是一个很保守的脑洞么,用得着吵得如此不可开交吗?若是李申之说他能上到月亮上调戏嫦娥,两人不得打起来? 古人是很浪漫的,他们从来不缺天马行空的脑洞,他们缺的是这些天马行空的脑洞真的可以变为现实的“脑洞”。 八十八、到应天府 却说陆游陷入了沉默,令有人接上了话题。 李修缘也知道李申之说的是真的,也大致听懂了两人之间的争吵,说道:“一切果皆有因,种下因便要承担结出的果。我想李大哥应该知道这个因会是什么果吧?” 小和尚虽然说了一堆类似机械唯物主义的正确的废话,却着实让李申之猛地惊醒。 工业革命的果,他当然知道了。 政治腐败、环境污染、物欲横行、贫富分化…… 除了环境污染,剩下的任何一条,都不应该由工业革命来背锅。因为那些缺点是自古以来便伴随着人类始终的弊病。 说贫富差距,还有比奴隶制度下更大的贫富差距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算物欲横行吗? 纵观古今中外,有不腐败的政治吗? 而工业革命的优点只需要一条:碾压时代的段位优势。 只要这一条,就足以支撑李申之坚定不移地搞工业革命。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不能让华夏在这个历史大拐点处走向另一个方向,一个类似于高度发达的玛雅文明竟然没有发明出轮子的奇葩方向,这个奇葩的玛雅文明,此时此刻正在大洋彼岸蓬勃发展着。 李申之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地想要搞清楚历史答案,是想要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症结所在,用最轻巧的方法,撬动这个时代的隆隆巨轮。 人的一生太短暂,能做的事情不多。 当年英国从工业革命的萌芽开始,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瓦特改进蒸汽机”,足足花了一百多年才完成。李申之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慢慢发酵。 李申之继续问道:“牧之,你怎么想?” 张牧之听了李申之与陆游的争论,心中的念头转了几转,依然没有理出个思绪来,说道:“如果真的有那种机器,那么乡亲们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 张牧之表达了来自农民阶级对于物质朴素的需求,农民阶级果真是最可以团结的对象,太祖诚不我欺。 李铁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压抑着自己强烈的倾诉欲,等大舅哥说完才敢开口:“俺不要能织布的机器,俺想要一个能耕地的机器,让俺一个人能耕一百亩地,养一百头猪。”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渴望的东西,对于从小就没吃过饱饭的李铁牛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都能吃饱。 李申之笑着说道:“会有的,一个人能耕一万亩地的机器也会有。现在俺家里的庄户一人能养好几千只鸡。以后别说是养一百头猪,一个人养一千头猪都不是问题。” 其实按照李申之现有的知识,就算是一个人养一万头猪,都不会有太大的困难。真正困扰他,让他不敢大规模推广实施的,是李申之暂时无法避免牲畜之间的疫情。 一旦大规模养殖爆发疫情,对养殖户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李申之也没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往往是最笨的办法,那就是把养殖规模控制在养殖户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发现一处疫情,灭杀一处牲畜。 李铁牛说完,老陈紧跟着嘲讽道:“搞那么多猪,种那么多地有什么用?金人一打过来全都没了,白白替金人养了那么多年。” 李申之把老陈的话暗暗记在心里。 老陈虽然是在嘲讽李铁牛,但说出来的话也是心里话。 而老陈的话也蕴含着很深的道理:经济建设搞得再好,没有国防等于零。 众人发言的时候,邵继春就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众人。 等到老陈说完,他觉得自己发言的时候到了,说道:“你们没脑子吗?有这么好的东西,咱赶紧多织布啊,把布卖出去能赚回来多少银子啊!只要有了银子,那还不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 李申之眼前一亮,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他仿佛听到了资产阶级萌芽的声音:“邵兄,你说下去。” 李申之郑重的神情立马吸引到了陆游和李修缘的注意力,进而让老陈和张牧之也重视了起来。至于李铁牛,依然在想自己养一百头猪的事,他数学不太好,实在是算不清每天到底能吃上多少斤肉。 邵继春不知道李申之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郑重的表情,他很纳闷,造东西卖钱难倒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邵继春有些糊涂,反问道:“还说甚?俺说完了,没甚可说了啊。” 李申之替他想到了未来可能出现的困境,问道:“如果别人也学会了这种织布的方法,你打算怎么办?” 邵继春说道:“那咱就不让他们知道呗。这是咱自己的机密,搞得人人皆知的就不是机密了,那咱还怎么赚钱。” 李申之说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你能瞒得住一时,但终究瞒不住一世。” 金儿说道:“我倒是知道不少法子,可以把秘密守得时间更久一些。” 果然不出所料,金儿果真是个有背景的人,不然不会懂得秘密组织的运行模式。 暂时没有深究金儿的身份,李申之拍了拍金儿的胳膊,说道:“且听邵兄说完。” 邵继春挠了挠脑袋,思考了片刻,说道:“那咱们就继续改进机器,造得比原先速度更快,产量更大,本钱更低。” 李申之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一个办法,通过不断地技术创新让自己始终保持领先地位,进而保持住市场上的优势。 李申之还想到可以忽悠赵构推广专利制度,通过专利壁垒保护自己。 忽然,邵继春一拍大腿,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说道:“咱可以卖机器啊!你们想,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机器能织布,也知道这玩意大概该怎么造,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造出来,或者造出来马上就能用。可这机器咱们会造啊,咱们造出来卖给那些农户,岂不是又能赚很多钱?” 这次轮到李申之目瞪口呆了。 他一直以为去川陕行走最大的收获是固守了秦州,并且带回来好几万的人口。 哪成想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带回了邵继春。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简直就是商业奇才啊! 站在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邵继春的建议或许显得平平无奇,小学生都能想得到。 但是放在一千年以前,正是这个思路,开启了第二次工业革命! 有一些学者喜欢按照蒸汽、电气、网络等技术来区分工业革命的代目。 殊不知,工业革命真正的代目划分,应该是制造机器、制造制造机器的机器、制造制造机器的机器的机器…… 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站在生产链的顶端,才能躺在功劳簿上,优哉游哉地享受着绝对垄断带来的绝对利润,甚至还能在关键时刻拿捏(制裁)一下不听话的小弟。 英国完成工业革命以后,大方地把工业革命的成果转移到了欧洲大陆,帮助欧洲大陆上的国家完成工业革命,是他们圣母心爆棚了吗? 不是的,因为英国不再生产纺织机,而是开始生产制造机器的机器。 因为工业段位的提升,他们赚钱变得更轻松,更优雅了,自然不需要再去干那些劳动密集型行业。 李申之发现了邵继春这个宝,兴奋地展开了无限的遐想。 而邵继春也终于发现了李申之的不对劲,这家伙兴奋得有些不正常。 邵继春试探着问道:“李文林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机器吧?” “啊?”李申之回过神来,嘴角依旧咧在耳朵根,大笑着说道:“没有没有,暂时还没那么神奇,但是也差不太多。” 差不太多? 邵继春努力地思考着这四个字的含义,努力翻译之后才终于明白,差不太多的意思是,李申之真的有着玩意。 今天的会议很圆满,李申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他依旧没有搞清楚宋人为什么没有率先开启工业革命,但是他找到了开启工业革命的方式。 这个时代真的什么都不缺,就差那阴差阳错的临门一脚。 而李申之,只需要轻轻地去踢上那么一脚。 “今日之事,请诸位务必保密,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公开。”李申之以一个口头保密协议,结束了这次会议。 至于最终会不会泄密,李申之并不是特别地担心。 凡事不能求全,不然便会陷入无尽的蹉跎。 历史上能成大事的人,并不是他们精心考察过合作伙伴之后才选择与人合作,而是他们大胆地与别人合作,而恰好合作伙伴很靠谱罢了。 至于合作伙伴不靠谱怎么办?遇到问题再去解决问题就好了。 从来没有人能事先预想到所有的困难,然后提前准备好所有的解决办法。大凡成功者,都是踩着一个又一个的突发困难,在困难中成长,最终走向了成功。 这便是李申之在应天府的打算。 回到马车中,李申之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时不时地嘿嘿笑出声。 岳银瓶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李申之如此失态过。 在某一个时刻之前,李申之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姿态,某一个时刻之后,李申之忽然变成了凡事谋定而后动,一副运筹帷幄的智者样子。 至于今天这样的姿态,还是头一次出现,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大男孩。 有了新发现的岳银瓶,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保护欲,轻轻地将李申之的脑袋揽入怀中。 …… 找到了不是答案的答案,李申之开心地抵达了应天府。 心情大好的他,看到的不是满目疮痍,而是生机勃勃。 野草代表着希望,残破的城垣正是他们大有作为的舞台。 在应天府之外,流民与牲口早早地驻扎下来,他们是不会进城的,应天府的治所之内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他们都在城外等着朝廷的安排。 张浚领着应天府的班子出城迎接李申之。一个宰执级别的高官出门迎接,张相公给足了李文林面子,这是他应得的。 李申之看到衣着朴素,两鬓斑白,满脸倦色的张浚,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暂且抛开能力不谈,这样一位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人,就值得他尊敬。 跟在张浚身边的,竟然是赵不凡。 赵不凡离着老远就朝李申之打招呼,走近了以后还主动解释道:“兄弟一路辛苦了,哥哥特意向官家讨了份差使,现在是应天府的团练使。” 团练使的职位源自唐代,是节度使的几个副手之一,主要负责当地武装部的工作,属于某一州的班子成员,类似于副市长。 到了宋朝,团练使变得与节度使一样,大抵成了虚职。即便有实职的,也大多沦为与别驾、司马、通判等等高级犯官的代名词。 而赵不凡显然不是被贬谪到应天府的犯官。 他是真的来做事的,之所以讨了这么个没实权的官职,是想不受拘束。 与他同来的还有赵瑗,赵瑗的虚职比他高一些,是节度使。 简短的欢迎仪式之后,张浚说道:“韩平他们已经去县里任职。现在诸县事务繁杂,他们一时也抽不出身来迎接你。我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今晚在应天府给你设了接风晚宴,到时让他们务必前来。” 李申之感激道:“多谢张相公。” 他不仅仅是感谢张浚设宴招待他,而是感谢张浚给他搭建了这样一个舞台。 张浚是一个实干家,必然不会虚头巴脑地专门搞一次宴会来取乐。 张浚真正的目的,是趁着李申之的归来,借着晚宴的机会,把应天府下的几个县令聚集在一起,大家共商大计。 而这个大计,主角正是李申之。 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是应天府该怎么搞,李申之的主意占了大头。 当然了,张浚并不会谦虚到去给李申之当小弟,他是把李申之当成了自己的智囊。 张浚自诩为刘邦,把李申之当张良来用。 一路上,张浚给李申之介绍着应天府的现状。 自从李申之离开临安府,没过多久张浚便乘船北上。 乘船倒不一定快,但是携带的物资有很多。 张浚张罗了许多粮草和农具北上,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 不得不说张浚搞内政是一把好手,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应天府整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需要干到什么程度。 每个人都在精准地发挥着自己的能力,而那根调动所有人的总指挥棒,就是张浚。 对于宏观调度,李申之能说的不多,毕竟这方面他也不专业。 李申之满脑子想的,是等自己宋城县知县上任之后,怎样开启大宋的工业化进程。 八十九、三圣回归 安抚流民的工作,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但凡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必然熟读圣人经典,熟知各朝各代的历史,并且熟练掌握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地方官。 圣人经典可以塑造一个人的三观,让他们有一颗以民为本的总思想。 从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中,可以学到许多错误的教训和正确的经验。 而唐宋八大家的精神,可以教会他们思考问题,发现问题本质的方法。 在科举应试教育体系下催生出来的唐宋八大家,有着一套成熟有效的剖析问题本质,研讨解决办法的逻辑套路,文章中蕴含着哲学、逻辑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的内容,而并不仅仅是一篇散文。 古文运动的核心思想就是四个字:有事说事。 压根就没把文采放在眼里。 比如“母病速归”这样精炼的话,柳宗元能竖起大拇指赞一句“高”! 综合以上的能力,一个科举中第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许多安抚流民的办法,诸如:重新丈量土地,重建保甲制度,优待归正人等经过历史检验的简单有效的方法。 才智卓绝之辈,还能自己因地制宜地创造一些方法,比如张浚组织流民割荒草储存起来,既开了荒,还能给牲口在冬季攒下点吃食。 有人或许要说了,荒草并不是全都能当牧草用,有许多杂草牲口不爱吃。 这话说得倒也不假,有些草不仅牲口不爱吃,吃了还会生病。 但那是在丰年时的景象。 真要到了荒年,哪里还有得挑?别说牲口爱吃不爱吃,这些荒草都不够人吃的。 而安抚流民的难处在于,如何把这些政策切实地推行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能够在推行过程中,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让百姓不会产生怨言。 这一点,对于书呆子来说,恰恰是最难的。 书呆子往往会忽略人的卑劣性,他们想不到官僚体系中会出现那么多假公济私的人,会那么明目张胆地贪污腐败,而流民中也会有那许多明抢暗偷,欺骗官府的事情。 想想也是,真要都是道德君子,他们凭什么能在这吃人的社会中活到现在。 而当他们发现这些龌龊事之后,又会一刀切地将官吏们一杆子打死,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进而导致再没有人配合他的工作。 只有如张浚这般,懂得抓大放小,知道随机应变,才能将一项政策推行下去。 张浚不仅执政能力一流,选拔人才同样很有一套。 虽然在经略川陕之后遭遇了富平之战的大败,但现在川陕地区的主要将领几乎全都是张浚一手提拔起来。 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桧也曾是张浚提拔起来的人。 也正是因为张浚出了名地爱提拔新人,所以前来应天府的新科进士们,全都被安排到了知县的职位之上。 这要是换做赵鼎,亦或是李光,还真不一定有张浚这番魄力。 当然了,张浚也不是任着这些毛头小进士们瞎干,而是给他们安排了老练的吏员协助,这些老吏员直接向张浚负责。 大方向上这些新科进士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要说到具体工作该如何开展,该怎样跟老百姓打交道,还是得老奸巨猾的老吏出马才行。 在县令的任命上,张浚也是动了一番脑筋。 应天府的治所在宋城县,府衙与县衙挨在一起,这宋城县的知县早早地定给了李申之。 应天府西面的门户叫宁陵县,知县由北宋名相韩琦的后人韩平担任。 柘城县是应天府的西南门户,知县由范成大担任。 紧挨着应天府城的是谷熟县,由于李申之最为熟悉的陆游担任知县。谷熟县距离应天府城最近,交通也最是方便。按照张浚的设想,他想让陆游也在应天府城中办公。 虞城县位于应天府东南,掌控者应天府与临安的交通线,由最为稳妥的杜陶担任。 楚丘县是应天府的东北门户,地位相对较低,便由名次较低的黄庭担任。 还有一个下邑县,距离府城较远,也是新科进士担任。 按照张浚的打算,这些新科进士们只是暂时在知县的位置上历练一番,很快就会把他们推上知府的位置。 从名义上来说,应天府只管了七个县。 应天府作为京东路路治,管辖应天府、袭庆府、兴仁府、东平府、济南府五个府和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十二个州,广济军、淮阳军两个军,八十一个县。 辖区跨越了大半个山东,加小半个河南,加小半个江苏。 由此可见,当京东路的管辖区域全部恢复之后,张浚手下的七个知县就算全部升任知州,他手下的干部梯队依然存在很大的缺口。 所以说,张浚的步子迈得一点都不大,还显得有些小了。 人才的培养一定要尽快开始,等到摊子铺开之后才发现手下没有可用的人才,那才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抵如此。 受到张浚启发,李申之也着手开始培养自己手下的人才梯队,在等待晚宴休息的时间,他把张牧之喊来,让张牧之尽快联络上他们淮北土匪的班底,筛选出一批人才,李申之有大用。 来自淮北的土匪早被张浚给安置下了,这时候也没个便捷的通讯方式,张牧之只得去府衙里面找官吏查资料。 几经周折才查到,淮北土匪们全都被安置到了宁陵县长亭镇。 张浚看上了他们的军事能力,打算让他们在宋金第一线驻扎,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军屯。 毕竟应天府距离开封府太近了,两所府治之间的距离不过三百里,若是算两府的边界,连一百里都不到。 就算是步兵突袭,从早上出发,下午也该到了,更不用说金人的骑兵,更是说到就到。 对于这样的安排,淮北土匪们毫无怨言。 多年占山为寇的经历使得他们有了高度的警觉心。 虽在宁陵县当农民,但他们聚居的地方可谓基础设施最为完全。他们到达官府指定的地点之后,很快地修建了寨子,设立明哨暗哨,自行安排值夜,俨然一副准军事管理的姿态。 张浚自然不会让他们白白付出,而是答应免除他们五年赋税,并且种子和农械全部白送给他们,尤其是稀缺的耕牛,张浚更是大方地一口气送了二十头,以后不用归还。 别家农民们的农具并不是白给,而是算作官府“赊”给他们,等到三年或者五年免税期过后,这些农民还需要慢慢地把这笔钱给补上。 看似好政策,其结果如何全看施行的效果。 相传五代十国年间,就有人把耕牛借给农民用,农民只需要每年支付少许租金便可。谁知等过了二十年,牛骨头都腐化成肥料长成了粮食,官府却依然在收当年租牛的租金。 更可笑的是,前朝都灭亡,改朝换代好几十年了,这项牛租却依然在收。等到后周郭威建国之后,才算是没让这笑话延续下去。 晚宴很丰盛,李申之赶来的牲口死了好几头,刚好给大家补一补营养。 临安府学的同窗们再次相见,如他乡遇故知一般亲切,大家全都上前拉着李申之左看右看,发现这家伙去商州跑了一趟,变白了,也胖了些。 不像他们,一个个地现在又黑又瘦。 如果不是早早地听说了李申之在商州的所作所为,他们还真以为这家伙是度假去了。 众人坐定,各自随意地吃喝了一些,张浚才从后堂过来入座。 “让诸位久等了,刚刚收到北面的消息,刚好借着给申之接风,告诉大家。”张浚一边道歉解释,一边在侍女的照拂下坐好,喝了一杯茶润了润喉。 众人听说北面有消息,纷纷放下杯箸,面朝张浚。 北面的消息,便是三圣的消息。 果然,张浚放下茶杯,微笑着说道:“三圣已经到了燕京,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应天府。按照宋金两国的约定,三圣就在应天府的地界交接。官家也从临安府特意来信,告诉咱们一定要约束部下,千万不要与金人又什么冲突,一定要把三圣妥妥当当地接回来。只要能接到三圣,就算咱们大功一件。若是谁坏了大事,定不轻饶。”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张浚特地加重了口气。 黄庭抱拳问道:“敢问张相公,咱们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黄庭是楚丘知县,楚丘在应天府的东北角上,是从北方南下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三圣南下进入宋境的第一站,就是楚丘县。 张浚点了点头,对黄庭未雨绸缪的态度表示赞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你只需把县内的道路修葺平整便好。还是把精力多放在安抚流民,劝课农桑上吧。” “喏。”黄庭抱拳领命。 三圣能够归来,总归是个好消息。 不管李申之在乎不在乎一个老太太,带着亡国之君丈夫的棺材和一个不成器的昏君儿子,至少对赵宋皇家的正统来说,有着极高的意义。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国度,同样有着神圣的意义。 李申之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全力支持朝廷的决定。 张浚通报完好消息,转而对李申之说道:“申之,听说你在川陕搞出了不小的动静,给大家说说吧。” 其实按照宋朝正规的叫法,陕西一代应该叫做京西西路。 宋朝的“路”,相当于现在的省,但是其划分方法却与现在有很大不同。 那时候以京城开封为中心,应天府在京城东面,所以叫京东路,陕西在京城西面,所以叫京西路。 再往后,行政划分越来越精细,便又出现了京东西路,京西东路之类的叫法。 现在开封早已沦陷,帝国的中心改到了临安,于是京东路、京西路叫起来颇为别扭。 张浚照着自己的老习惯,将京西路称之为川陕,那也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颇有些感情。 李申之说道:“下官在商州见了知州邵隆,商讨了川陕形势。邵隆连夜去找了吴璘,最后决定让邵隆去守秦州,由下官将商州里的百姓和川陕流民全都带了回来。” 张浚捻着胡须说道:“邵隆这个人有勇有谋,但是为官之道差了些,倒是个知州的好人选。由他守秦州,定无大碍。” 川陕的形势在之前大家都有所耳闻,但也只知道个大概。 李申之随后将商州、秦州、陕州的形势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众人才算是知道了其中详情。 而越是知道详情,张浚的脸色越凝重。 大家都有疑虑,韩平最先开口:“若是金军真的大举进攻秦州,而邵知州真的死守秦州的话,金人必定会把兵锋转向应天府,到时候该如何应对?” 应天府的几个知县并不知道李申之打算把秦州当个钉子一样死守,还以为邵隆只是努力地抵挡一阵,事不可为时在撤退,更不知道邵隆曾经发过“人在城在,城破人亡”的毒誓。 按照李申之和张浚的判断,只要邵隆是铁了心地要守城,金军断无攻破秦州的可能。 至少三两年之内攻不破。 再看金人以往的德性,他们在秦州吃瘪之后,一定会对应天府用兵,然后逼赵构谈判。 糟糕的是,三圣还在金人的手中,在谈判上对宋国一方十分不利。 张浚问李申之道:“申之,你打算如何应对?” 张浚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是寄希望于李申之能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申之真的想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却不能告诉张浚,只能说道:“张相公放心,在临别之时,我已与邵知州商议过,占据秦州是邵知州个人的事情,他不属于大宋,也不属于大金。金人如果想要秦州,大可自行去取便是,我大宋不会向秦州增一个兵,运一车粮。而金人若是想与咱们在应天府比划比划,那咱就比划比划。” 李申之最后说的“比划比划”,口气很轻巧,却让人觉得十分自信。 这份自信,让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几个新科进士们立马激动了起来,颇有一番跃跃欲试的冲动。 张浚虽然军事才能不咋地,但到底也是打过国战级别的大会战,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当年的富平之战,张浚是以川陕一方的力量对抗金国全国之力,在当时的情况下可以说输得不冤。 而张浚的富平之败后,不论是赵构还是大宋朝廷,从来没有人拿富平之败来诋毁张浚,仿佛没有人需要为这场失败负责任。 后人之所以觉得张浚军事才能不行,是因为富平之站本可以打胜,成为扭转宋金局面的良机。 然而若是认真说起来,宋对金的战争中,本可以打胜的仗不胜枚举,扭转局面的良机更是一抓一大把,不缺张浚这一个。 也正是因为如此,富平之败才没有在历史上被人大书特书。 张浚说道:“应天府不比秦州,根本无险可守。若是金人大举入侵,你将如何抵抗?金人在开封驻扎重兵,金人骑兵从开封到应天府不需半日便到,你可莫要儿戏。” 李申之说道:“应天府无险可守,那咱们造一些险出来便是。好叫张相公知道,下官在川陕学到了一项新武器,唤作‘回回炮’,其操作简便,组装容易,威力惊人。金人若是真的去攻打秦州吃了亏,再到他们从开封出兵来威慑我应天府,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请张相公给下官一个月的时间,定将应天府铸成铜墙铁壁。” 张浚见李申之把话说得太满,担心年轻人吃亏被打脸,便替他打圆场道:“先给你五天时间,你拟个章程,造个样品出来让本府瞧瞧。成与不成,咱们随后再议。” “得令!”李申之抱拳应喏。 九十、回回炮 是夜,众人酒饱饭足之后,又都回到了各自的衙署。 李申之一路颠簸,终于能落个脚,不由得多喝了一些。加上最近作息不规律,晕晕乎乎地醉了。 宋城县县衙的衙署早已布置好,李家庄园的工匠和李府的丫鬟仆役们早早地跟着张浚来到了应天府。 他们按照李申之卧房的模样,把衙署里的卧房布置得一般无二。 当岳银瓶扶着李申之回到床上的时候,眼睛余光瞥了一眼床头的石锁,终究没有狠下心操练李申之。 李申之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梦呓“抱大腿”,伸手搂着的却是岳银瓶瘦弱的腰杆,心中无限凄凉。 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来抗起所有。 …… 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李申之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 一番洗漱之后,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去到府衙中找张浚报到。 附郭的知县就是这样,头顶上有知府如太上皇一般坐镇,自己只能当个早晚问安的小媳妇。 哪像外放的知县,去了就是父母官,啥都能自己说了算,宛如一个侏儒版的封疆大吏。 张浚案头的文书摆了厚厚一摞,看上去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如此,张相公依然抽出了半柱香的时间,与李申之好好地交谈一番。 末了张浚握着李申之的手,说道:“宋城县的事暂且不用你操持,你先将文案与那甚么‘回回炮’给搞出来,以免被金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在内政达人张浚这里,处理宋城县内的政务不过是顺手之事,不必让李申之这样的鬼才浪费时间。 将李申之解放出来,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李申之也是这般想。从府衙出来之后,便出到了城外,来到了陆游主管的虞城县。 宋城县内虽然有不少的空地,但是李申之并不打算将作坊建在城内。 虽然按照宋人的眼界,宋城县内修建作坊绰绰有余,但李申之毕竟是见识过巨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人,知道巨大工厂的种种弊端。 且不说环境污染、噪声污染这些,光是原材料和产品的运输,就不是小小宋城县的城门和街道所能容纳。 李申之正是要与陆游商量一番,找一处水路、陆路交通都很方便的地方,作为开启工业革命的基地。 选址的时候,他还专门带上了邵继春,看看这位天才能提出什么样的想法。 邵继春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提出了最好的地方是依山傍水。 所谓依山傍水,并不是要选什么风水宝地,而是邵继春觉得,原材料与产品放在高处可以防水。 花了一下午时间,地址终于定了下来,在宋城县东三十里外,一处临河却与官道离开十里距离的地方。 三十里一点都不远,李申之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许多年以后城市发展扩大,逼得这里的工厂不得不搬迁的景象。 而距离官道十里远的距离也同样如此,当厂区足够大的时候,光是厂区就比现在的县城都大。至于道路,李申之打算等时机成熟之后把轨道交通搞起来。 轨道交通其实就是铁路,这可是个好东西。相传在铁轨之上,硬质接触的轮子可以使得前进的阻力大大减少。 尤其是在平陆上,不用克服重力的情况下,同样一匹马可以拉动在土路上五倍的重量。 有张浚的鼎力支持,李申之的物资得到了全力保障。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张浚组织了所有人手开荒,是以李申之他们选定的地址,已然没有了杂生的荒草。 只需要将土地平整一番,便能直接开始建厂房。 随着李申之来的人,全部都是心腹之人,干起活儿来仿佛不要命似的。只要李申之一声令下,全都撸起袖子下地干活儿。 就连岳银瓶,都领着岳家军的背嵬军和韩世忠曾经的火器营,都投入了挖土方的工作中。 陆游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后勤补给,不论是缺少工具,亦或是饮水吃饭,只要跟陆游打一声招呼,顷刻之间就能得到满足。 之所以效率这么高,当然不是陆游会变戏法。而是李申之教给他的一个补给秘籍:覆盖补给。 也就是说,如果觉得工地上会缺一百把锄头,那就按照一百五十把锄头的量去准备。 这样一来虽然会造成些许浪费,但却能极大地保证工期按时完成。 再者说,应天府现在正处于大基建的时代,任何生产出来的物资都会马上被消化掉,绝不会有任何的浪费。 李申之则是领着李修缘,邵继春,还有赵不凡、赵瑗等人,站在山坡之上,搭建了一处临时的指挥部,全盘筹划工地的建设。 为什么要搭这个小棚子,倒不是说李申之矫情得不能吃苦,也不是说他有多么地怕风吹日少,而是随着工地的建设,有许多事项需要记录,有许多图纸需要规画,有许多物资需要计算,没有一个桌子施展不开。 远在临安的李宗之,在李申之不在的期间又造了好几个摆钟,遣人宋到了应天府。 李申之挑了一个品相最好的,放在了工地的棚子里,这样不论是阴天还是下雨,都能准确地知道时间。 更重要的是,终于不用掐着指头换算时辰了。 比如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 照明设施是稀缺品,即便是张浚倾全力支持,也无法保障工地彻夜施工。 当工匠们用罢晚饭之后,便全都被安排去休息,明天天亮之后接着再干。 而李申之的工棚里,聚集着十多个人,他们在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造回回炮。 李申之在纸上把回回炮的基本构造画了出来,与众人讲解着回回炮的发射原理,以及相比于传统抛石机的优点。 回回炮与传统抛石机的区别之一,在于使用难度的降低,正如弓与弩的区别一般。 弓的射程有多远,全部有赖于弓手的臂力有多大。臂力越大,开的弓力量越大,进而射程便会越远。而弓的准度,也依赖于弓手的技术和经验。 反观弩就简单多了。战场上的神臂弩,上弦的时候是用腰腿的力量,双腿蹬住弩身,然后双手拉住弩弦完成上弦动作。这样的力量一定比单臂拉弓要大得多,所以对于同样的士兵来说,用弩不论是射程还是作战续航能力,都远远地高出弓手。 再说精准度,弩手可以端着上好弦的弩进行长时间瞄准。而弓手由于需要用力地拉着弓,无法维持长时间瞄准状态。在战场之上,弓手很少拉开弓再瞄准的,往往都是先行做好准备,拉开弓之后直接就射,这样节省体力。 回回炮也一样,通过精巧的设计,可以降低使用难度,并增加精准度。 传统的抛石机,是通过牵拉来发射石弹,需要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同时牵拉,才能将百斤重的石弹发射出去,可想而知操作难度。 而回回炮不同,是通过配重来实现抛射。简单来说,就是回回炮使用了“蓄能”装置。这一点与弩的思路一致。 既然可以蓄能,操作方法就能实现多样化。 就拿配重来说,一千斤配重的回回炮,射程可以媲美一百人拉索的传统抛石机。 在放置配重的时候,完全可以把一千斤的重物分成十份,每次只吊装一百斤的配重放上去,分十次放完。放置好配重之后,只需要一个人拿着锤子敲掉锁止装置,抛石机便能够击发出去。 吊装一百斤重的配重,只需要两三个人就能操作,这样一来,操作人数便能大大地降低。 再发散思维,将配重分配到极致,每一块小配重只有二十斤重,那么即便是一名普通村妇,亦或是半大的孩子,在理论上都可以操作一台回回炮,其威力堪比百人壮汉。 而这一变化,同样是热兵器真正淘汰冷兵器的原因。 热兵器太好操作了,三分钟就能培养一个步枪手。不像枪兵和弓箭手,没有三年训练根本上不了战场。 当李申之把回回炮的原理说与火器营的将官之后,他们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原理。 接下来,火器营的人将协助工匠们先打造几台回回炮出来试用。调试好之后,立马开始大规模生产。 李申之还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把每个零部件的尺寸记录下来。 火器营的都统拍着胸脯说道:“李知县放心,俺们知道这个道理。真要打开仗,抛石机很容易被敌人损坏。每个零部件尺寸都一致的话,修起来方便。” 通用零部件可以互换使用,这样的理念秦人便有了,到了宋人更是早已习以为常。 不料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仅回回炮的零件要固定尺寸,日后使用的时候,抛射的石弹也需要固定重量。” “这是为何?”火器营都统不懂就问。 李申之解释道:“同样的配重,搭载同样的石弹,最终的射程是固定的。若是每台回回炮造得都一样,那么在抛射石弹之前,就能事先预测到石弹的落点。” 刚解释到一半,那火器营的都统兴奋地张大了嘴巴:“若是真能如此,那属下有信心让金人有来无回!” 看到他兴奋的表情,李申之知道,他是真的懂得回回炮的厉害之处了。 回回炮是冷兵器时代最先进的抛射设备,绝非浪得虚名。 除了使用便捷之外,能固定射程更是使得其有了超越时代的用处。 前文说过,传统的抛石机由上百人拉动绳索来发射,每一次发射的力量都会有所不同,这就造成石弹每次的落点都会有非常大的误差。 而以往抛石机在实战中的使用,往往是数百上千台同时发射,进行覆盖射击。 然而即便是覆盖设计,其造成的杀伤都很小。就拿前些年的靖康之难来说,金人在东京城外拿几百台投石机整整砸了一天,东京城内死伤的人数不过才二十人,就这还是官兵和百姓们经验不足的缘故导致伤亡人数上升。 回回炮就不一样了,因为它的配重是固定的。 通过杠杆原理可以知道,只要配重固定,回回炮的抛射杆长度以及支点位置固定,石弹的重量固定,那么理论上,每次石弹的落点应该是固定的。 当然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还会有许多的影响因子,比如说空气湿度,风向和风速,回回炮的安装倾斜度,地面的摩擦系数导致发射时的位移等等,都会对最终落点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是相比于传统的抛石机,这样的误差已经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这时,李申之朝着站在身边的赵瑗一拱手,说道:“下官还有一事,需要劳烦建国公。” 赵瑗赶忙还礼,说道:“申之不必多礼,往后唤我赵瑗便是。” 在这段时间里,赵瑗一直在避讳别人对他的称呼过于尊贵,这样会让他与大家产生很重的疏离感。 生在帝王家,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淳朴的兄弟之情,并且可以预见在以后也不再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所以赵瑗与这帮泥腿子们打成一片,珍惜在应天府短暂的基层经历。 “喏!”李申之不再纠结称谓,说道:“这是一项关乎皇家科学院的重要研究。” 李申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轻轻朝前方扔了出去,说道:“你且看,石弹通过回回炮发射之后,其运行轨迹是一道弧线。不知你们想过没有,这样的弧线有什么规律?是否可以通过这道弧线的规律,来预测石弹的落点?” 李申之只是启发式地提了一个问题,然后赶紧对火器营的都统说道:“当然了,现在暂时先不用在抛射规律上花费过重的精力,你只需记录下不同配重相对应的抛射距离便好,然后传告全军,让操作抛石机的人记住。” 李申之想起了自己读书期间见过的各种“备查表格”,便想到了这样的方法。不需要他们会计算,只需要把几个常用的节点记录下来,每次用的时候直接查表就行。 而配重重量与射程的比例关系很简单,只需要操作几次就能记住。 这一切的核心,是回回炮的固定尺寸,以及配重和石弹的标准化生产。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在那紧张的时刻进行复杂的计算不现实。再说,让这帮大老粗们去学习复杂的弹道计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然而很快,李申之发现自己对这群大老粗有着不小的误解。 九十一、工业之母 却说李申之依照自己在网上学来的浅薄的小知识,打算开展一场大宋流民版的“扫盲运动”。 按照惯常的做法,李申之先是祭出了神器《千字文》,然后悬赏给这些流民,谁能认得三百个字,晚饭就给加肉。 当李申之说完规矩之后,看到的是流民们憨厚的笑声。 初始时还不懂憨笑是什么意思,等到打饭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每个人都能认得三百个字,有的甚至还能把千字文给背下来。 当然了,也有个别水平差点的,只能认出二百来个字,李申之网开一面都给了肉吃。 出乎意料,完全出乎意料。 大宋老百姓的识字率这么高的吗? 被欧陆强国吹上天的义务教育,莫非早在八百年前的大宋就普及了吗? 是,也不是。 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王安石的熙宁变法。 官方鼓励科举制度,使得大宋上下读书成风。然而科举进士毕竟名额有限,即便是用举人身份去当个小吏,也依然有大量的读书人无法在官府中谋个体面的职位。 这些暂时没有差事的读书人,在两届科举的间隙便会深入到乡下当个教书先生,自己也半耕半读,闲暇之时教导乡民们读书识字。 有文献记载,在宋朝的和平时期,百姓的识字率高达百分之四十,比清朝和民国都要高出很多。 建国后扫盲工作时曾经发布了一个标准,能认识两千个常用字,能写二三百字的小短文,才不算文盲。 识字五百字以下叫文盲,识字五百以上两千以下的叫半文盲。 所以说,李申之订立的能认识三百字,连半文盲的标准都达不到,对于重文轻武的宋人来说,太容易了。 就算是把整篇千字文给背下来,整个宋人至少一半人都能做到。 宋代乡间娱乐活动少,乡民们农闲之时在家劳作,每日里光是听学子们在书房中诵读都听会了。 李申之惊喜地发现,宋朝何止是为工业革命做好了准备,其所具备的条件简直都要溢出了。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李申之既然答应让大家吃肉,断没有凭白再提高考核标准的道理。 更何况李申之是出了名的仗义,只要让这家伙满意了,他给的待遇比预期的高得多。 跟着李申之混,只有两种待遇:爽和更爽。 晚饭的时候,李申之端着大灰瓷碗,跟大伙蹲在一起凑伙儿,一边吃一边开玩笑:“没想到啊,你们一个个地竟然都能识文断字,这三百字的要求倒是低了些了。” 流民们也是一边吃着一边说话:“俺们这些个睁眼瞎,哪算得上识文断字。只不过往常农闲的时候,跟庄子里的小先生念过几篇文章罢了。” “小郎君不如把标准提到一千字吧。这三百字的标准着实没啥意思,就没人念不下来的。” 瞧这模样,仿佛这顿肉吃得有点心虚,感觉自己不配的样子。 殊不知即便是按照千字文的标准来实施,能过关的人恐怕也有一半以上。 李申之呼啦啦地吃完了一碗,去盛上了第二碗,说道:“一千字就一千字,谁要是能认够一千字,一日三顿饭,顿顿有肉。” 李申之一如既往地仗义着。 这下轮到流民不淡定了:“小郎君莫不是在说,这清早饭也要有肉了?” 李申之说道:“有,当然有。不过我建议,大伙在识字的时候也要练着写一写,到时候会写字的人,咱有大用。” 能认字不一定会写字,这种奇特的现象在现代人中尤其普遍。 听说连早饭都有肉吃,这些流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他们一个月都难吃得上一次荤腥,现在竟然一天三顿都有肉。 皇帝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物质上得到了巨大满足的流民们,恨不得立马放下碗就去干活。遇到这么好的东家,自己得卖命才行。万一东家瞧不上咱,把咱给辞了,上哪吃肉去。 李申之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失败”的扫盲运动,鼓舞士气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只不过这样的士气得来并不容易,其代价就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 赵瑗首先找到李申之,说道:“你这般赏赐他们,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一长,你哪里来搞这么多肉?一旦赏赐跟不上,他们吃惯了肉忽然没了肉吃,你还如何调动他们?” 李申之笑道:“你放心,就这么顿顿大肉给他们吃,用不了半个月,他们就会求着给他们吃菜了。” 事实证明,华夏人的肠胃还是习惯碳水饮食,这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留在基因里的记忆。不像游牧文明,以乳和肉为主食。 也正是因为长期靠碳水为主食,所以偶尔能吃到的一顿肉,反倒如珍馐美味一般。 真要是天天吃,顿顿吃,没人受得了。 大鱼大肉过后,咸菜米粥才是最让人惦记的美味。 看到赵瑗还不放心,李申之说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家的庄园便能重新建起来。我家的养鸡场你听说过吧?只要有饲料,到时候还怕没肉吃?” “随你吧。”赵瑗摇了摇头,不再劝他。心中却是暗暗地盘算了一通,满足这些人吃肉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拿家中的钱来补贴一些便是。 人家李申之为了他们老赵家的江山如此卖命,自己当主人的总不能被人给比下去。 殊不知李申之心中的底气,并不是来自于还没修好的农庄。 临安又运了一批鬼见愁来。在张葱儿的经营之下,临安的茗香苑和李氏庄园成了他的摇钱树,源源不断地给他供血。 胡虏血的生产技术早已不是秘密,但是在杨沂中的打压之下,没人敢偷摸地生产,于是李申之与杨沂中两人依靠垄断,愉快地赚着高额的利润。 更让李申之高兴的是,开封城里的商人竟然找上了门。 这商人正是当初在开封城里拜访过李申之的人,算是有着一面之缘。 据那商人说,开封城里的金人跟长安城里的金人差不多,都是急着想要变卖手中的东西。只可惜他们抢的那些玩意,金人自己不稀罕,而附近的宋人太穷,没有这个购买力,全都窝在手里。 李申之倒是对金人手中的财物不感兴趣,他只想收购粮食,收购牲畜。 最后李申之与商人协商,他们两人建立贸易关系,粮食和金人手中的财物(主要是珠玉宝石等装饰品)捆绑销售,一半对一半。 李申之负责吃下金人手中的珠宝,而那商人负责给李申之筹措粮食。 李申之盘算了一下,那商人开出的价格也不算高,便答应了下来。 主要是李申之迫切地想要多储备一些粮食。 按照华夏人的传统,如果府库里面没有足够三年消耗的粮食,就算是遇到粮食危机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帮助华夏人抵挡住了许多的天灾。 反观应天府储备的粮草,顶多够他们消耗半年。 这条商路的开通,让李申之有了提高流民待遇的勇气。 …… 晚上回到县衙中自己的卧房,李申之看了一眼挂钟,十一点。 能时时刻刻地看到表,李申之感觉舒服多了。 这玩意实在是太好用,他还专门送了张浚一台。 据说张浚一晚上没睡,加班批阅了整整一晚上公文,等到第二天天亮之后发现时间准确无误,才惊奇地睡去。 回到卧房之后,岳银瓶发现李申之精神不错,说道:“俗话说得好,一日练一日工,一日不练三日空。这石锁你也放下有些日子了,今天重新练起来吧。” “好嘞!”李申之心情很好,举起石锁开始上下翻飞,耍了十来趟气息依旧稳定,说道:“我说最近怎么老是感觉膀子困得慌,原来是没操练起来。” 最近的事情进展很顺利,李申之心情也随之大好。 岳银瓶抿嘴一笑,说道:“那你最近腰困不困?” 李申之忽然一分心,石锁没拿稳,差点闪了腰。 幸亏岳银瓶眼疾手快,帮他接住了石锁的重量,两手相握,四目相对…… …… 第二天,工地。 张牧之拢了一大批淮北土匪,先去了府衙找李申之不见,后经人指点才来了工地。 看到工地上正干得热火朝天,张牧之当下就要组织人手开始干活。 尤其是李铁牛,竟然看到了早茶的汤里面有肉,眼睛里面直冒光,遍地寻摸干活的工具。 李申之说道:“牧之且慢,给你们另有安排。” 把张牧之和李铁牛拉到一旁,李申之说道:“我有一项极重要的任务交办给你,你定要挑选一些靠得住的人出来。” 张牧之见李申之说得很郑重,心中十分感动。 被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信任,往往会让人生出一种甘愿牺牲的情绪。 其实李申之选择信任他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 随着摊子铺开得越来越大,李申之越来越需要自己的一套班底。 而且这套班底的人不能太少。 组建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是忠诚,一时之间李申之根本没精力去找一群忠诚度很高的人。 虽说背嵬军的忠诚度很高,但那是对于岳飞、岳银瓶的忠诚度,与李申之关系不大。 李申之当然指挥得动老陈这些背嵬军,那些背嵬军在战场之上也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李申之的命,但那全是因为李申之是岳家的女婿。 两者之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隔阂。 反观张牧之这几个跟自己走了一路的流寇,虽然大家并不知根知底,李申之却选择了拿他们当班底。也不知是同情心泛滥,还是真的无从选择。 其实李氏庄园的人应该是最好的班底,怎奈人手太少。 再者说,自古人心隔肚皮,焉知李氏庄园的人不会被人收买? 被收买的老骨干,其危害要比淮北土匪叛变大得多。 思前想后之下,李申之还是觉得拿制度来管人最好。 李申之说道:“这项机密的事情,万万不得外泄。为了保密,跟着我干这项机密事情的人,三年之内不许与外界接触。” 张牧之皱了皱眉头,虽然不知道李申之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听上去就不像是容易的事。 李铁牛主动请缨道:“公子有甚事只管吩咐便是,俺李铁牛这条命随便使唤。” 张牧之想要阻拦李铁牛,却已然来不及。他其实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心疼自家妹妹守三年活寡。 李申之看出了二人的心思,说道:“牧之且放心,到时候让你妹妹随铁牛一同前往便是。” 紧接着,李申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封闭化生产而已。 由于时间紧迫,李申之打算把自己脑子里知道的所有小知识全部拿出来,建立一个自己能想象出来最先进的工厂。 之前的种种发明,不论是人工孵蛋也好,水泥制造也罢,都只是最粗浅的生产方法,就连工业革命之前的英国人都瞧不上眼,让别人学去也就学去了。 李申之还希望更多的人学会呢。 若是全大宋的人都能学会那些小伎俩,倒也省得李申之去推广这些基础技术了。 至于摇钱树胡虏血,那更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李申之打算建的,是车床厂。 瓦特改进的蒸汽机正式开启了工业革命的浪潮,这是毋庸置疑的节点。 而隐藏在背后的车床却没有那么显赫的名声。 殊不知若是没有车床,便没有遍地的蒸汽机。正是因为车床的出现,才使得大规模生产蒸汽机成为可能。 再到后来,车床的使用越来越广泛,以至于成为了工业之母。 至于制造枪炮,只不过是车床瀚若星辰的用途之一罢了。 当然了,真正的工业之母应该叫“机床”。车床不过是应用最早,用途最广的一种机床罢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机床也会迭代升级。 回想起华夏人曾经的种种屈辱,李申之决定,最先进的技术一定要掌握在华夏人手中,永远。 PS:今天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BUG。之前交代,李申之选择应天府(商丘)作为交换条件的原因之一,是这里是宋陵所在,而事实上宋陵在河南省巩义。巩义在开封西面,商丘在开封东面,距离还比较远,算是一处史料使用错误。也不知当时在哪找的二手资料,亦或是当时看花了眼。 但是行文至此,再改回来的话会导致故事大纲的逻辑崩塌,代价更大。为免错误扩大,以后的情节中会弱化皇陵的存在。 北宋陵在巩义,不在商丘。小说里无法更正,特在此声明。 感谢看官们的包容,桃子敬上。 九十二、点错技能点 却说李申之让张牧之先把可靠的人手挑选出来,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临别之际,张牧之愁容满面地对李申之说道:“俺心里一直悠着一件事,还请公子上上心。” 张牧之向来对李申之毕恭毕敬,很少用这种半命令的的口气说话。 李申之感受到了他态度中的重视,暂时放下手中的其他事情:“什么事这么重要?” 张牧之说道:“自从当年杜充掘了黄河河堤,河水年年泛滥,时常流到江淮之地,应天府也在洪涝泛滥区域之内。公子若是要修堤筑坝,还需早些行动才是。” “哦?”李申之有幸在视频小软件上见识过洪涝灾害的严重性,在现代社会中尚且会造成那么大的灾难,更何况在一千年前的大宋朝,在百废待兴的应天府,便焦急地问道:“你知道该怎么修堤坝吗?” 张牧之说道:“俺早些年跟着巡河的官吏混过,知道些其中的道道。若是在杜充掘黄河之前,只需要把堤坝的薄弱处加固一番便可。但是现在黄河决堤,河水没了约束到处乱窜,只加固河堤反倒没用。想要防备洪涝,有两种方法,不知公子打算选哪一种?” 在北宋朝时,黄河的水患大体上得到了控制,大约从郑州开始便一路北上,从山东入海。 但是自从杜充掘了河堤之后,黄河开始向东南方向流,在江淮一代肆虐,最后借淮河河道入海,史称“夺淮入海”。在这段时期,黄河的泥沙在淮河水系中淤积,对淮河水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等到后来金人占据了黄河流域,更是置黄河于不顾,任其随意肆虐。 在金人看来,一条肆虐的黄河才是好黄河,可以削弱宋人,是以他们更懒得治理黄河。 在元朝更是如此。 直到明朝时期,华夏人重新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了大一统的国家,才开始逐渐加固黄河堤坝,让黄河不再年年泛滥。等到潘季驯发明了“束水攻沙”的策略,黄河中的泥沙才逐渐得到了控制。 到了民国,某人又决了黄河大地,一时间荼毒生灵无数。 直到当代黄土高原上的植被得到了恢复,黄河中的泥沙才得到控制,而黄河才不成为洪涝灾害的源泉。 黄河的成功治理,是集国家意志为核心,以科学的方法,由几代人艰辛的努力才得以达成。 如何预防黄河的洪涝灾害,仅仅凭借身处下游的应天府,以及应天府一州之力,想想都让人有些绝望。 没想到张牧之竟然有方法能治理洪涝,倒是一个意外惊喜。 李申之不懂就问:“都有什么方法?” 张牧之说道:“这头一个方法较为稳妥,乃是筑城法。在乡民集中的区域筑起一坐小城,等到洪涝灾害来临之时,将乡民们聚拢在城内,然后关闭城门,用沙袋将城门的缝隙堵死。等到洪灾过去之后再开城门便好。” 李申之脱口问道:“那若是城门漏水呢?” 张牧之道:“没有不漏水的城墙,只是些许的漏水并无大碍。只需要另派人守在城门口,一旦城门口积水过高,便组织人手在城墙上将水吊起倒回城外便可。” “平日里也可以将粮食和器械存放与城中,这样即便是发生洪灾,也不会断粮。”李申之引申了自己的想法,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便问道:“可是百姓如何知道洪水何时会来?何时该到城中躲避?” 古代没有卫星云图可以预告天气,无法估测未来一段时间内的降水量,更无法预测洪水的到来。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预测洪水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张牧之说道:“虽然无法预测洪水何时到来,但是到了雨季之后,只要雨势稍大,洪水十有八九要来。公子只需要知会乡老,让雨水稍大之后便即刻组织百姓进入城中便可。如若雨过天晴洪水未来,再让百姓出城便是。” 这不得不说是现有技术水平下最天才的想法。 黄河决堤已是事实,每年发生洪涝灾害是大概率事件,多防备着点总没有错。 虽然十次下雨最多有七八次会引发洪灾,但十次下雨一定要躲避十次,多躲避的那三两次是值得付出的小小代价。 向李申之解释完,张牧之继续说道:“只不过筑城成本不低,不仅需要财力,还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在短时间内筑城颇为不易,此时还需公子与那张相公好好说道说道。” 古时候筑城倒不一定费钱,但是一定很费人。在张牧之看来,想要让应天府不受洪涝灾害的影响,非尽全府上下之力不可。 李申之深以为是,继续问道:“那第二种方法呢?” 张牧之说道:“古人尝说‘堵不如疏’。头一种方法虽然能保住百姓,但却保不住地里的庄稼。若是农田每年都被洪水这么糟蹋几次,用不了几年咱全都得被饿死。而这个疏之法,虽然管用,却有些缺德。” “哦?”李申之倒是好奇:“怎么个缺德法?” 张牧之说道:“咱们只需要依据应天府的地形,沿着地势高的地方围起一道堤坝,把洪水引到别处。然后再将应天府内的河道疏浚一遍,保证自家地里不积水,这样一来便不怕那洪水肆虐。” 没想到张牧之这个土匪出生的人,竟然比许多地方父母官都要有良心。 一个土匪都知道把祸水引到别处有损阴德,而许多地方官却堂而皇之地以邻为壑,干着损人利己的事情。也不知到底谁是官,谁是匪。 看到李申之脸色有些犹豫,张牧之说道:“不过现如今应天府周边也没甚百姓,把洪水引向别处也不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倒是也可以一试。” 李申之拍了拍张牧之的肩膀,说道:“明白了!稍后我就会与张相公商量此事。” 丝毫没有耽搁,李申之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工地的施工方案,便骑马回城找张浚去了。 与张浚陈述了张牧之的话,两人简短地讨论了一番。 两个方法的利弊很快便琢磨出来。 简言之,头一种方法用起来简单,施工难度低,但是对应天府的生产破坏比较大,不是长久之计。第二种方法效果更好,但是施工难度太大,并且以邻为壑的名声不太好听。更重要的是,把洪水引去的地方,日后也会是应天府的管辖范畴,总有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感觉。 最后,李申之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想要真正解决黄河水患,有两件事非要做到不可。” 张浚正愁得眉头不展,问道:“哪两件?可有把握做到?” 李申之面色郑重地说道:“把握自然是有,但绝非一两年之功。” “申之且说。”张浚腰杆挺直,身子朝前挪了挪。 李申之说道:“头一件,便是把杜充掘开的堤坝给堵上,让黄河重回故道。这样一来,只需要加高黄河两岸的堤坝便好,其他地方再无大洪涝的威胁。” 黄河的掘口现在金人的地盘内,想要堵住这个决口,非金人同意不可。 张浚觉得这个法子有些不太现实,便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李申之说道:“在秦晋之地广植树木,等树木的根扎入当地的黄土之后,不论是泥沙还是雨水,都会被留在树根周围。这样一来,不论是黄河的水量,亦或是河水里的泥沙,都会大大减少。” 好吧,更不靠谱。 李申之口中的第二件事,正是现在治理黄河的根本之法。只不过这样的法子堪称世纪工程,岂知一两年无法见效,便是一二十年也不见得能见效。 张浚也知道,第二种法子的确是釜底抽薪之法,然而耗时耗力,非几十年功夫不能见效。 张浚说道:“申之的法子颇为深谋远虑,也着实看到了事情的根本。但是施行起来有多难,申之心里也有数吧?” 李申之应道:“最大的难处就在于,不论是秦晋之地,还是决口的滑县,都在金人的控制之中。想让金人帮咱们治理黄河,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浚点头道:“正是如此。你打算如何应对?” 李申之说道:“下官与那金人有些交情,可以先与他们诉说治理黄河之事,到时他们必然不允。然后下官再趁机提出筑城之事,想必他们再没有推脱的言辞。” 张浚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去开封城一趟了?” 李申之说道:“也不一定去。就算去,此处距离开封很近,打个来回不过一天时间。” 张浚推开如山的公文,说道:“那就辛苦你了。” 李申之赶紧抱拳,谦虚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张相公如此礼遇。” 张浚看到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朝李申之点了点头,张浚道:“去忙吧,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本府优先满足你。” “谢张相公。”李申之一抱拳,出了府衙,然后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工地。 黄河的这次改道,对华夏历史的影响是深远的,甚至对山东、江苏一代的地形都产生了深远的改造。 翻开地图来看,在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有一个东平湖,那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湖。 当把地图的视野拉远到足够大的时候,便会发现,黄河从东平湖这里仿佛拉出了一条分支,就像一条“支流”似的。在这条“支流”上,还有微山湖、骆马湖、洪泽湖。这便是黄河肆虐之后留下的一条故道,与京杭大运河暗合。 肆虐时的黄河便是这样,随意地侵夺河道,用她庞大的泥沙将一条小河的河道淤积之后再转向另外一条河道。 想要黄河下游的百姓安定生活,治理黄河便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然而治理黄河非一时之功,至少要等到灭掉金人以后才行,李申之只能把这项宏达的工程暂且搁下。 回到工地之后,他也没打算亲自去开封与金人商讨治理黄河之事。 不是他不想去,实在是顾不上。 刚好在工地遇到了前往应天府述职的黄庭,李申之便委托黄庭替他走一遭,充当一日使者去与金人商讨治理黄河事宜。 黄庭毫不迟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当一个人可以带领大家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默默地支持他。 等李申之回到工地,张牧之的人手已经选好。 李申之给他们安排的第一项工作不是建造机床,而是大规模生产水泥。 自己手中掌握的产能太低,实在是没办法把摊子铺得那么大。 李申之最后选择了筑城的办法来抵御洪水。 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地高尚,不愿意荼毒邻居,而是筑城还有另外一项作用:抵御金人。 正好拿抵御洪水的理由来筑城,这样等金人大举犯边的时候,胜利的把握就会更高一分。 筑城的方法有很多,有夯土法,有砖石法,却都耗时耗力。 李申之打算用上现代的方法:混凝土浇筑法。 好在从李氏庄园来的工匠们,有许多都是水泥生产线上的老工人。 这些珍贵的熟练工们一人带了三个徒弟,很快便建立起了一条条的水泥生产线。 用不了五天时间,第一批水泥便顺利下线。 …… 大基建的过程中,李申之始终将邵继春带在身边。 邵继春时不时地就会让李申之产生一种感觉:这家伙比自己都要懂工业化的密码。 水泥的生产线,向邵继春展示了工业生产的威力,李申之顺势启发道:“邵兄,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它的成本很低,但是生产难度又比较高,同时呢,这东西又很畅销,能卖得满天下到处都是,甚至还能远洋海外,换回许多咱们这里珍贵的商品。” 邵继春丝毫没有犹豫,说道:“有啊!” 李申之的那番描述,其实是隐晦地对英国纺织品的描述。 纺织品的原材料是棉花和羊毛,非常地便宜。英国的规模化生产以及先进的纺织设备,相比较别的地方手工生产来说,也称得上生产有门槛。而英国更是依靠这些物美价廉的纺织品,收割着全世界的财富。 所以说,纺织品才是开启工业革命的一味药引子。 在之前的不论农业革命也好,光荣革命也罢,真正引爆英国工业革命的,其实是纺织品的利润,正是高额的利润,才让英国资本家们有动力不停地提高产量,改进生产技术,一步步地推动工业进步。 邵继春毫不犹豫的回答,反倒让李申之惊讶不已,难道宋朝真的是为工业革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连药引子都有了吗? “是什么?”李申之迫不及待地问道。 “瓷器啊!”邵继春理所当然地答道。 九十三、远洋贸易 却说李申之想要继续启发邵继春开启工业革命之路,便将自己的思路说了出来。 李申之原本想说的答案,是纺织品。 这是一种原料便宜,生产门槛高,销量广泛的商品。正是因为组织起大规模的工业生产可以带来巨额的利润,所以才使得资本家们对此趋之若鹜。 而纺织品的特殊性在于,越是工业化的程度深,越是机械化的程度高,纺织品的产量越大,成本越低,越能给资本家带来更丰厚的利润。 自英国之后,所有开启工业革命的国家,无一不是从纺织品来起步,包括华夏也是如此,正是八十年代的纺织业大发展才真正开启了工业革命。 这种现象是多方面原因的结果,有先发国家转移落后产能的原因,与纺织业天然的特征关系更大。 在大力发展纺织业之前,虽然华夏也能制造飞机大炮,看似完成了工业化,其实与工业革命不甚相同,此为题外话。 不料邵继春给出的答案竟然是瓷器。 看到李申之满脸的疑惑,邵继春自信地解释道:“申之你看,这瓷器的原材料不过是一些泥土罢了,能烧瓷器的泥土虽不是各地都有,但在瓷器的产地遍地都是,一点都不值钱。” 李申之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用于制作瓷器胚子的陶土遍地都是,顶多制作釉面的高岭土的价格会贵一些,但与他们的成品瓷器相比,价格仍旧是天壤之别。 邵继春继续说道:“烧制瓷器需要一口好窑炉,更需要烧窑师傅对火候的把握,这生产难度绝对能拦住一大票人。” 烧制瓷器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若是想烧一个平日里能凑乎用的饭碗,大概稍微懂得一些原理的人都能烧得出来。但若是想要烧制出美轮美奂的精品,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便是多年的老技师,都不一定能保证良品率。 然而这样的门槛在熟练工,而不是机械化。 在烧瓷器的活动中,进行机械化改进,并不能带来显著的利润改变,远不如款式和花色带来的利润大。 虽然卖瓷器与卖纺织品有着诸多的相似性,以至于外国称呼华夏为瓷器国,而华夏人却没有开启工业革命,也不知是不是当初点错了瓷器这个技能点的缘故。 看到李申之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邵继春接着解释:“这瓷器的销路且不说在国朝,光是夷人每年吃下的货就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夷人?”李申之终于开口说话。 邵继春很认真地点头,说道:“没错啊,要不然咱们那许多珍贵的香料是从哪里来的?” 李申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真他娘的差点忘了,海上贸易这么大一块肥肉,咋就没想起来呢。” 李申之问道:“海上贸易的事儿你可懂得?” 邵继春说道:“要说走西域,俺们家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可是这海上贸易着实太远,俺们从来没接触过。” 也是,邵隆在河东起家,始终奋战在关中地区,那里是内陆,跟海运确实不沾边。就算是走丝绸之路,也是西出长安走河西走廊一道。 经过多年的战乱,河西走廊早已名存实亡,以至于很多存在于唐朝典籍中的名称全都消失不见。虽仍然有零星的商队在那里进行着贸易活动,规模却很小。 以至于莫高窟这等规模的通都大邑,都随着时间和黄沙的掩埋,竟然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最终被西洋人发现,将里面珍贵的文物偷了个遍。 李申之在这里唏嘘,赵不凡却来了精神。 赵不凡拍着李申之肩膀问道:“兄弟是打算跟夷人做生意吗?哥哥有门路。” 一听赵不凡竟然有海外贸易的门路,李申之顿时来了精神:“哥哥有什么门路,兄弟想接触海外贸易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不凡说道:“按说呢,这事儿咱说了也不算,得家父点头才行。不过以家父对你的看重,比对我这个亲儿子都亲,想必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这一顿自顾自地解释,反倒说得李申之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儿呀?说海外贸易呢,怎么跟老爷子扯上了。 赵不凡继续说道:“你是想包船呢,还是想卖货?”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中确定,这赵不凡确实有搞海外贸易的能耐。 与这些某二代们打交道,如何判断他们话里的水分有多大,有个小诀窍:那就是话题的大小。 但凡把话说得特别大,动不动某大佬如何如何,几百个亿不过是小投资,几个亿就是零花钱的,八成是在吹牛。 而能把话说得特别小,小到某一项具体的生意的时候,这话八成是真的。 比如赵不凡现在,直接问李申之,是要包船还是走货,没有几分底气不敢说这个话。 要不然李申之当即对赵不凡说:我想包一百条船。赵不凡要是接不住这个话,那面子可就跌到地底下去了。 赵不凡说完之后,等着李申之的反应,在心里也在对李申之做着预判: 李申之现在能拿得出手的货物,无非就是个胡虏血。胡虏血的产量不大,对于海运来说更是不够看的。顶多给他分个三两条船,了不得了。就算李申之又鼓捣出什么新鲜玩意,对外出口的需求扩大,咱给他把富余量算大点,撑死了十条船足够了。 宋朝的海外贸易,绝大多数都掌控在这些宗室家族的手中,不知是不是官家对这些宗室子弟不能当官的一种补偿,让宗室子弟们多少有些事儿干。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宋朝的宗室子弟们没有出现明朝宗室子弟们那么多的纨绔。 明朝的宗室子弟既不让当官,也不让参军,更不让经商,于是乎一个个闲的只能斗鸡遛狗,这些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子弟们,为了给虚无的人生找点事干,便将各种“文化”发展到了极致。 再经过满清八旗子弟的发展,便促成了以养宠物、玩文玩、斗鸡遛鸟盘珠子为代表的贵族休闲文化。 现在时不时还兴盛一阵的所谓“文化风”,其实都是当年八旗子弟们玩剩下的,炒冷饭罢了。 一念及此,李申之如何还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握住赵不凡的双手,声音微微颤抖:“哥哥,兄弟想要一座造船厂。” “没……”还没把“问题”俩字说出来,赵不凡忽然僵在了原地。 自己认的这位便宜兄弟,还真是思路清奇,让他跟不上趟。 原本以为自己能给他腾出十条船来与夷人贸易,已经算是相当够意思了。 没想到自己这兄弟竟然想要搞一座造船厂。 赵不凡说道:“兄弟听哥哥一句,这海外贸易虽说挣钱,但是风险也大。一船货出去跑一趟,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运气好了能赚十倍二十倍的利润。但若是运气不好,这船一沉,可就分文不剩了。” 李申之说道:“哥哥放心,我既然敢开船厂,自然心里有数。只是不知哥哥能不能帮上忙?” 开一座造船厂,不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是几个有钱人能做到的,更不是一朝一夕能造成的。 就拿宋代的木船为例,想要造出一艘五千料的大船,至少得提前三年备料才行,要不然龙骨里的大梁根本不能用。 当然了,若是真的财力雄厚,又人际关系很广,完全可以直接收购晾好的梁木,把别人造船的料买回来自己造。 除了造船的料之外,造船还需要专门的场地,需要大量的熟练工人。 即便是以上条件都满足了,还需要招募足够的水手和船长,才能开动海船。 总之,对于李申之来说,想要搞起一座造船厂,其难度比修一栋钢筋混凝土的高楼都难。 即便是小知识丰富如李申之者,都无法在短时间内造出一艘具有现代理念的船出来。 赵不凡是真心想帮李申之,却又觉得修船厂实在是太过痴人说梦,便跟李申之细细说着其中的困难: “兄弟你看,想要修船厂也不是不可能。哥哥知道你有的是钱,一个小点的造船厂无非就是几十个鬼见愁的价格,你若是没钱,哥哥也能给你支垫一些,钱绝对不是问题。可不论是修船厂,还是造船,这头一道坎不是钱,而是材料。虽说材料花钱也能买得到,但是现在能造船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哥哥未必能给你搞到足够的材料。” 前文说了,造船的木材需要提前几年准备,也就是说现在能用的料,都是以前备下的。这年代,有能力造船的人,无不是皇室中的贵胄,他们才不缺这点鬼见愁。 就算偶尔有个别人,看在人情上亦或是资金真的暂时难以周转而出售材料,毕竟只是少数。 想要凑够造船厂和造船的材料,除非自己从现在开始备料,等到三年之后再开工。 这是客观的自然规律,不凭个人意志而转移。 偏偏李申之这边还没开始大炼钢铁,距离钢铁焊接铆接的船更加遥远。 看到李申之一脸的恋恋不舍,赵不凡心生恻隐之心,说道:“兄弟要是真想造一个船厂,搞自己的船队出来,哥哥就帮你这一遭。咱们从现在开始就备料,雇工人,练水手。等到五年之后船也有了,人也有了,咱兄弟去海上大干一场。” 李申之虽然心急,却也无可奈何。见赵不凡如此上心,心里很感动,说道:“那此事就劳烦哥哥了!” 接到这么大的一项任务,赵不凡心中颇为激动。 自打来了应天府,虽然名义上他是应天府的二把手,但实际上并没有干什么大事,事实上不过是打了打下手而已。在之前是给张浚打下手,李申之来了以后给李申之打下手。 做人到了赵不凡的份儿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个价值越大越好。 就在这时,一直很少发言的岳银瓶说话了。 “夫君若是真想要船厂和海船,不妨去海州拜访李宝将军。”岳银瓶试探着问道。 “李宝?”李申之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是在山东抗金,驻守海州的李宝将军?” “夫君认得他?”岳银瓶点了点头,“正是这个李宝将军。” 李申之不认识李宝,但是听说过李宝。只不过他听说的那个李宝,是二十年后的李宝将军。 在原本的历史中,二十年后完颜亮当了金国皇帝,撕毁了宋金和约,率军分四路攻宋,其中就有一路为海军,共七万人,战舰六百余艘。 这场侵略最终以失败告终,拯救南宋的是两个人,虞允文和李宝。 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军名垂青史,而李宝在海上大破金军反倒知道的人不多。 李宝原是韩世忠的部下,后划归到岳飞名下。 在岳飞下狱之时,曾特意叮嘱李宝,一定要着重发展海军力量,以防金人从水上发起攻击,打大宋一个措手不及。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李宝与岳飞有了渊源,与岳银瓶也有了交情。 李申之原先想到过李宝,只不过那时候还觉得两人地位相差悬殊,自己贸然找上去,人家未必买他的账。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想到了方方面面,却忽略了自家老丈人的关系网。 李申之的思维还是受到以往惯性的影响,老以为岳家已经倒台,是他拯救了岳家,所以岳家始终处于他的庇护之下。 殊不知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岳飞算是无罪释放,从名义上来说还是朝廷的枢密副使,位列宰执的人员。 只不过岳飞暂时被闲置罢了。 然而这种闲置,也只是相对于赵构,相对于朝廷中的几位大佬来说。 在外放的各州县官员眼中,岳飞依然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高高在上的顶级大佬。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李申之再去找李宝商量事情,那是代表着岳飞而去,但凡李宝不是嚣张跋扈没良心的人,多少都要给点面子。 而相传李宝是一个重气节、有胆略的人,这样一来,李申之去找李宝协商造船的事情,便再无大的阻碍。 毕竟李申之这里小知识很多,虽然不足以支撑他建起一座船厂亦或是海军舰队,但却能对现有的船厂和海军提出许多改进的建议。 相信拿着这些建议当做见面礼,李宝一定会与他合作的。 只可惜应天府的事情太多,李申之实在是抽不开身,便说道:“李宝之事十分重要,还请娘子辛苦一趟,去与那李宝见上一面,说一说咱的想法。等到应天府事情稍霁,为夫必定亲自拜访。” 岳银瓶一抱拳,当是领了军令,随即调皮地一笑,说道:“夫君这是哪里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也好叫你知道知道,你家娘子是个能人。” 李申之笑道:“为夫自然知道娘子深浅,日后定少不了重要事情相托。” 岳银瓶脸色一红,领着几个随从出了工地,奔海州而去。 九十四、再度出马 海州就是现在的连云港,与应天府的距离有两个开封远,一来一回少说也得花上两天时间。好在高级干粮又造出来一些,去府库拿上便是,倒是不用专门再准备干粮。 岳银瓶带着几个随从,回府衙里领了张浚开出的文书,一路东行奔海州找李宝去了。 却说李申之在工地小山上的指挥部里,拉着邵继春继续掰扯工业革命的事儿。 李申之说道:“邵兄你看,有没有可能,咱们把纺织品给搞起来,然后用机器生产纺织品,来代替瓷器的海外贸易地位?” 宋人语境下的纺织品,是一个大类。古人的文章喜欢用单字,所谓纺织品,是纺、织、品三者的统合。 纺是纺,织是织。 纺,便是把自然中的纤维变成线;织,是把线变成布;品,表示这是一件成品。 这样的解释看似一句废话,其实有其内涵。 因为有的作坊只纺布织,有的作坊只织不纺。 就拿邵继春来说,他理解中的纺织品的制造,是从诸如棉麻丝毛等原始纤维开始,经过线、布的整个过程,少了其中一样都不行。 李申之的意图,是把纺和织这两个活儿都给干了。 而纺织业发展到高级阶段,其中一项分支叫服装设计。还有一项分支,叫新材料的研发。这两项现在依然掌控在发达国家手中。 邵继春抿着眉头捏着下巴,在那里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赵不凡插了一嘴:“纺织品有啊,丝绸不就是么。” 听到丝绸,李申之眼前一亮,随之又一黯。 或许是自己太急于推进工业革命,所以才一直想着走英国的老路。 没有人能讲明白,为什么英国那样的路可以真的完成工业革命。 但是在随后的数百年中,抄英国作业的都成功了(欧陆,米中),没有抄作业的都失败了(南美),甚至于还有国家从发达国家倒退为发展中国家。 将视线放会南宋的现状,他们拥有具备垄断优势的贸易品:瓷器和丝绸。依靠这两种商品,宛如工业革命之后的英国纺织品,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米国的美元一样,收割着世界的财富。 而偏偏这两种商品,都没有内生动力来推动机械化的变革。 比如说丝绸,同样是纺织品,但相对于棉花来说加工难度太大。 用早期不甚精致的纺织设备几乎无法自动化地加工丝绸。 而瓷器就更是了,成熟的窑炉和老师傅才是核心竞争力。 所以说华夏人点错了科技树,或许真的是历史对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不是什么种族差异,不是什么制度差异,更不是什么思想的差异,只是选错了收割世界的工具。 且不说这样的观点是否正确,至少李申之觉得,想要在宋朝开启工业革命,一定选准这个收割工具,这样才能让整个南宋的地主商人阶级将目光投入到对外贸易上来。 李申之回想了一下,英国人的纺织业主要有两种来源,一种是棉花,一种是羊毛。 羊毛来源于国内的养殖业,发展之初非常血腥,甚至出现了“羊吃人”的畸形状态。 无耻的资本家们为了依靠纺织业攫取更多的利润,他们不再种植粮食,而是广种牧草全部用来养羊,依靠羊毛来卖钱。而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们无法种地,没有粮食收入,纷纷陷入饥荒。这便是臭名昭著的“羊吃人”。 棉花产业更是血腥。残暴的昂撒人不断地开拓海外殖民地,在殖民地大量种植棉花。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耕地,甚至屠杀殖民地中的原住民。 杀完了以后,还说什么是传染病导致那些原住民的死亡,简直丧心病狂。难不成只有印第安人会得传染病,老墨和南美土著都提前打过了疫苗吗? 通过这种血腥的方式来开启工业革命,是李申之绝对不齿的。 那么出路到底在哪里? 羊毛,对了,羊毛! 李申之仿佛抓住了灵感,说道:“不行,我得去开封一趟,去找完颜宗弼好好谈谈。” 赵不凡说道:“黄庭不是刚去了开封府与金人协商了吗?兄弟为何还要再去?” 李申之将邵继春和赵不凡拉在一起,说道:“咱们不如把羊毛纺成毛线,然后用毛线织成衣服,这样一来,咱们就能用毛衣来当货物,与别地交换咱们需要的物资。” 邵继春和赵不凡两人对视一眼,没太懂李申之在说什么。 他们当然不懂,因为李申之指的是:羊毛的纺织品可以通过粗糙的机械加工来完成。 丝绸加工太过精致,暂时无法用机器来代替。而大规模种植棉花需要许多年才能成型,李申之没那么多时间。 反观羊毛,完全可以从金人手中购买,这样一来既讨好了金人,又发展了自己。 能营造出这种双赢的局面,才是最容易成功的策略。 李申之知道他无法解释的太多,这玩意只有让他们亲眼见识了才能让人信服,光是空口白说,哪怕说出花来,别人也无法想象得到他脑子里的景象。 毕竟工业革命这种超越时代的玩意,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凭借自己的认知来想象出来。 就像我们现在,哪怕再天马行空地放飞自己的想象力,都无法知道二十年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邵继春和赵不凡虽然不太明白李申之的兴奋点,却对他选择了绝对的信任。 这是他们之间长久的交往形成的惯性思维,只要跟着李申之干就对了。 李申之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也猜不到,而且拿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稀奇,索性干脆不想了,照着做就是。 至于李申之,现在正沉溺于自己所发现的华点之中。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通报:黄庭回来了。 黄庭的效率十分之高,去了开封府一刻都没有停歇,跟金人谈判完了便立马来到应天府衙找张浚复命,继而来到虞城县找到了李申之交代一番。 经人通报过后,不多时,黄庭就被领到了小山上棚子搭的指挥部内。 李申之赶紧起身迎接,顺便问了问此次见金人的情况。 黄庭一抱拳,面露喜色道:“幸不辱命!” 赵不凡拍了拍黄庭的肩膀,赞许道:“黄知县不错,旗开得胜。” 按说黄庭与李申之一样,都是七品的知县,赵不凡对待他们二人前倨后恭,只能说他是折服于李申之的人格魅力。他对黄庭的态度,才是他这个身份人的正常表现。 毕竟应天府的二把手,是知县的顶头上司。 赵不凡刚听李申之说了还要再去开封一趟,便想了解一下金人的状况,问黄庭道:“快给咱说说,你跟金人都是怎么说的?” 黄庭说道:“其实也没怎么说,全都是按照李兄之前的交代做的。下官先是说要修大坝挡住即将到来的洪灾,还请金国上国给于一些帮助,果不其然被那完颜宗弼一口拒绝。紧接着下官又说,再不济也得让咱们筑一些高台,在山上搭一些房子,好在洪灾来临的时候让百姓们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完颜宗弼倒是没急着拒绝,而是开始思考其中利弊。”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里便有了底。开封府里金人的局势他太了解了,只要完颜宗弼不是死硬地要独断专行,那么他们最后出台的政策一定会有利于大宋。 果然,只听黄庭继续说道:“在完颜宗弼思考的时候,据说是他们国师的宇文虚中和完颜亮主张支持咱们。他们说应天府跟开封近在咫尺,不怕咱们捣什么鬼,一旦咱们搞个风吹草动,他们一个时辰就能攻下应天府。 “但要是应天府被洪水冲垮,百姓没了收成,到时候谁给他们上贡来?那完颜宗弼虽然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赵不凡又使劲拍了拍黄庭的肩膀,说道:“此处记你一处大功劳,干得很好!” 黄庭憨憨地一咧嘴,笑纳了这份赞赏。 忽然,黄庭脸色一变,说道:“对了,我在开封府还探查到一处情报,方才告知了张相公,张相公特让我前来转告你一声。” 李申之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情报?” “金人或许打算要进攻秦州了。”黄庭细细解释道:“我与金人商谈之时,便发现那完颜宗弼有些心不在焉,觉得其中有些蹊跷。等到回到官舍,我便花钱找了些探子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金人的内情。 “听金人说,川陕的胡世将并没有把秦州放成一座孤城,而是得知邵隆控制秦州之后,派兵运粮进了秦州城,一副打算死守的样子。完颜宗弼知道之后勃然大怒,一定要在川陕给咱们点颜色看看。” 胡世将的名号不显,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还以为只是一个庸碌之人,没想到也是一个强硬的抗金派。 赵不凡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金人与宋军在川陕撕破脸,那么他们在应天府必然无法与金人和平相处。 可是看看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好,完全不具备跟金人撕破脸的能力。一旦金人入侵,他们只能依靠血肉来硬拼,还不一定能赢。 等到战事拖延的时间稍微一长,赵构一定会下令让他们撤军,到时候辛辛苦苦赚来的应天府还没暖热乎,就又给了金人了。 想要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必须要能够在与金人一开始的接触中占据优势,进而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取得大胜,这样才能稳住后方的赵构,让他不要急于投降。 若是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李申之完全有信心完成这样的方略。 依托混凝土修筑的防御工事,加上回回炮的反制,若是能搞点燃烧弹之类的大杀器,打败金人不是梦。 等金人退却的时候,纠集背嵬军,火器营的精锐,再加上张浚带来的百战勇兵,凑出一个千人队对金人进行追击,一定能干一场大胜。 可现在,他还没准备好。 水泥生产线刚刚投产,回回炮也是刚刚造出几个样品来,根本形不成战斗力。 赵不凡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试探着问李申之道:“要不,开封你就先别去了?” 两国都要打起来了,李申之还去跟金人谈羊毛贸易,无异于羊入虎口。 李申之心中在迅速地盘算着局势,企图能在混乱的局势中发现一缕生机。 终于,他发现了其中的契机。 李申之说道:“金人这不是还没有打秦州么。从金人发兵攻打秦州,到打不下秦州灰头土脸地回来,总是需要时间的。现在趁他们还没发兵,我再去一趟开封府跟金人商讨收购羊毛的事情,说不定还能给秦州争取一些时间,让他们能多做一些准备。” 赵不凡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想去就去吧。工地这里需要干什么,你给咱留下个章程,哥哥帮你盯着。” 李申之一抱拳,对赵不凡表示感谢。 黄庭却是一脸疑惑,问道:“怎么?申之你还要去开封府作甚?是我与金人谈的不好吗?” 李申之拍了拍黄庭的胳膊,说道:“你的谈判结果很好。是我刚刚想到了一个新点子,只能再去找一趟金人。” 黄庭在刚才听了只言片语,对其中的细节不甚明白,问道:“是方才你说的羊毛吗?到底是要干什么?” 李申之见黄庭问得真切,便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其实他本不必对黄庭说得如此详细,可是现在李申之急于想要挖掘有工业革命天赋的人才出来。邵继春对工业革命就很有天赋,但还是差点意思。若是能多几个跟邵继春思路一项的人,那么李申之的小规模工业化推行起来,便会轻松很多。 作为应天府实际上的领头羊,必须要有许多得力的助手,要不然事必躬亲的他迟早得累死。 黄庭听完之后,说道:“申之打算购买金人的羊毛,想必金人不会拒绝。就算是完颜宗弼想拒绝,也架不住开封城里那么多的金国贵族想卖。这事你放心,某再去开封城内跑一趟,定与那金人达成协议,把羊毛给你带回来。” “这个办法好!”赵不凡听到黄庭的表态,眼前一亮,说道:“申之,我看可以让黄庭去试试。” 李申之想了想,黄庭的思路确实不错,以金国其他贵族为突破口,这项羊毛贸易有很大的几率能做成。 既然如此,就让黄庭再去一趟开封城,他也好腾出更多的精力来张罗工地的事情。 李申之抱拳道:“那就辛苦黄兄再跑一趟了。” 黄庭回抱一拳:“义不容辞。” 再抱拳辞别了赵不凡和赵瑗,黄庭骑上快马一路下山,一刻都不停歇,直奔开封府而去。 黄庭前脚刚走,李申之便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只见山下有人一路小跑到了指挥部,气还没喘匀,便抢着说了一句:“水泥作坊出事了!” 九十五、劳保很重要 却说李申之刚送走了黄庭,就有人来报告,说水泥作坊出事了。 听到水泥作坊出事,李申之只感觉脑袋“嗡”地一声,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着金人很快就要对应天府采取行动,而自己这边连一座防御的小城都还没筑起来,水泥作坊就出事了。 不只李申之,就连旁边的赵不凡、赵瑗、陆游几人都跟着心里一揪,眼皮乱跳。 “到底怎么了?”李申之焦急地问着,心里祈祷着情况不要太糟糕。 报信的人说道:“好多工匠忽然都病了。” 一直沉默没有说话的李修缘出来问道:“什么病?” 治病是他的专业,小和尚不只医术高超,又是极善良的人,有人生病正该他挺身而出。 听到是工匠生病了,赵不凡和赵瑗心中稍稍安定一些。只要设备没事,就啥都好说。工匠病了,再招一批便是。 李申之的心情却更加焦急,前世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疫情,对于疾病的恐惧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尤其是“咳嗽”,许多人一起咳嗽。 报信的人说道:“只是不停的咳嗽,浑身无力。” 李修缘上前一步,追问道:“额头可有发烫的迹象?” 报信人说道:“俺们刚开始也以为是感染了风寒,但是他们额头一点都不烫,与常人一般,也不流鼻涕,就是使劲地咳嗽,有的人还隔一阵就使劲地喘一通,问了几个郎中都不知道是啥毛病。” 乡民中间往往都会有几个“半仙”似的人物,没事的时候就帮乡民慢看病算卦。不说准不准,至少能逗个乐子。 李修缘眉头一皱,陷入了沉思。 这样的病症是他没有见过的,几个猜想全都被否决。 李申之先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问道:“咳嗽的时候可否有痰?” “有!”报信人想了一下,说道:“还很多!” “走,看看去!”李申之站起身来便朝山下走去。 李修缘拦住李申之,说道:“兄长且慢,好几个人一起咳嗽,万一是瘟疫?” 李申之脚步不停,反问道:“你觉得是瘟疫吗?” 李修缘说道:“我一开始也猜想会是瘟疫,但是症状却又对不上,一时之间无法诊断。兄长且稍坐,待我前去诊断清楚再去不迟。” “既然症状对不上,那就不是瘟疫。”李申之说着话,脚步更快了几分。 “难倒兄长已经知道是什么病症了吗?”李修缘眼前一亮,小跑几步跟上了李申之。 “矽肺病。” 李申之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心中暗自懊恼: 还是大意了,他对工厂的建设一直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车间的印象中,万没想到原始工业化中,工人工作的环境是多么地恶劣。 作个简单的比方,拿一个公元190年的华夏农民,与一个公元1900年的英国工人做交换,那农民都未必愿意。 时代虽然在进步,但进步的形式是螺旋式的。焉知自己所处的时代不是大背景下的低谷? 设备之间密封性差,物料转运过程也没有防尘抑尘的设备和装置,工人们更是缺乏防护观念。 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原始工业生产,工人得职业病的几率是百分之百,工人的寿命也会大大地降低。 自己骂了一辈子的黑心资本家,没成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了那个可恶的样子。 李修缘更加关切什么叫矽肺病,便问道:“这病很严重吗?”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从李申之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种病不是一般地严重。 李申之说道:“还好现在发现得早,要不然他们活不过三年。” “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从没想过情况这么严重。 看到李修缘一脸求知的表情,李申之试着用自己理解的病理学知识解释道:“水泥的生产,是把石头煅烧之后再磨成粉末。当粉末足够细之后,便会轻易地被扬到空中。工人们在作坊劳作的时候,便会把飘在空中的石粉吸到肺里面去。人肺乃是血肉生成,哪能经得住石粉的摧残,时间一长石粉便会损伤人的肺,这便是矽肺病。等到病情发展,肺全部坏死之后,病人就会活活憋死。” “嘶……”众人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死得这么惨。 面对死亡,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恐惧。但是对于生不如死的折磨,没有人不觉得恐惧。 当知道得了矽肺病的工人们会活活憋死之后,纵使是从来没有把这些工人当人看的赵不凡,也心有戚戚焉。 李申之说道:“还好现在发现得早,还有得救。” 肺病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看有没有痰。 只要还在咳嗽,只要还有痰能咳出来,说明这病还有得救。 因为痰是肺部的一种自我修复,是肺通过分泌一种黏液,刺激人的呼吸道,再通过黏液把肺里的异物给带出来。 通常来说,从接触粉尘开始,矽肺病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一般是五年左右。 水泥作坊的工人们,就算是最老的工匠,满打满算也才干了不到半年,应该远不到矽肺病晚期的地步。 但是由于吸了半年粉尘,已然是对肺部造成了损害。 李申之当年就吃过这个亏。在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屋子里打扫卫生,面对满屋的灰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吸了许多进去,结果一直咳嗽了半个多月才算好。 而应对方法也很简单,戴口罩。 不一会儿,李申之领着一行人来到了水泥工坊。 老远就能看到,水泥工坊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宛如仙境一般。 然而这不是仙境,而是毒淖。 负责水泥工坊的人是李氏作坊的老人,看到老东家前来,赶紧一溜烟地跑出来:“八郎来了。那几个咳嗽的工匠已经安排他们去休息了,八郎放心,水泥工坊里面人停机不停,保证完成水泥产量。” 看着眼前的这位老熟人,李申之一肚子的怒火发不出来。 是啊,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想多生产出一些水泥来,想让自己在应天府的家园更加牢固一些罢了。 难倒要责怪他不懂得劳保防护吗?他是真的不懂。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提前想到这些,没有给工人们应有的防护,以至于他们的身体受损。 按照李申之原本的想象,他应该是来到水泥工坊之后,立即停止所有的水泥生产,然后大声叱责这位老熟人一顿。 若是负责水泥工坊的小管事胆敢顶嘴,李申之不介意砍下他的脑袋以儆效尤。 可是当他真的站在水泥工坊前面的时候,看着轰隆隆运行的设备,看着烧得通红的窑火,看着斗志昂扬的工匠们,看着认真负责的小管事,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甚至连停工的指令,他都说不出口。 因为轰隆隆运转的设备,是他们的希望。 最后,李申之拍了拍小管事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辛苦你们了。” 李申之转身走了。 他走后,那个小管事跑进了工坊里面,大声宣布着:“兄弟们加把劲儿,八郎夸咱们了!” 在工匠们的一阵欢呼声中,水泥生产步入了新的高潮。 李修缘有些疑惑,问道:“兄长为何不为他们救治?” 矽肺病没有根治的办法,唯一能有效缓解的治疗方法就是洗肺,而且其疗效随着矽肺病的严重性会越来越差。 这种办法,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盲目洗肺只会更快要了他们的命。 李申之说道:“矽肺病没得治,只能让他们多休息,慢慢把身体养好,等待肺的自我净化完成。咱们要做的,是帮他们预防矽肺病。” 同样受限于工艺水平,大规模普及高效率的防尘设备很不现实,李申之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口罩给做出来。 “把能找到的绸全部找来。”李申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 话音一落,不论是与他同级别的陆游,还是地位比他更高的赵不凡,亦或是帝国未来的储君赵瑗,全都毫不迟疑地开始行动起来。 不用管李申之想要做什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收集够最多的绸。 绸,是丝织品的一种。百姓们平时常喜欢说丝绸,绸缎,绸布等等,其实都是笼统地胡乱称呼罢了。 每一种丝织品,都有一个单独的名字。 比如说纱,指的是轻薄透明的织物,显然不能用来做口罩。那防尘效果,形同虚设。 而绸是一种织造得比较密,又价格相对低廉的一种织物。 相对于同样织造紧密的锦、缎,其价位相对比较亲民,是百姓们能消费得起的一种中高端丝织品。 李申之正是结合了其织造密度高,造价相对便宜的特点,选择用绸来制作口罩。 李申之并不是没有想过要造防毒面具,只不过看似简单的一件东西,想要真的造出来才发现难度高出了天际。 之所以觉得造防毒面具简单,是因为他的思维依托于现代工业体系,各种原材料能够用低廉的成本收集到。 而在现代社会中,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些小玩意,放在古代都堪称神物。 于是乎,李申之只能用最最简陋的办法——口罩,来当做第一个劳保用品。 其他人去筹备物资的时候,李申之也没闲着。 随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开始在自己的脸上比等。 绸制口罩需要大规模生产,就要先定好尺寸。具体一个绸制口罩需要做成多长、多宽,以及挂在耳朵上的带子设计到多长,都需要提前想好。 先把准备工作做好,等原料备好之后,立马就能投入生产。 口罩早一日生产出来,工人们就能少受一天粉尘的侵害。 强行用理智压住了自己的圣母心,李申之安慰自己:矽肺病的发展时间很长,让他们多吸一天粉尘也无所谓。等到口罩大规模推广之后再,再让他们慢慢恢复身体吧。 其实是李申之多虑了。 水泥工坊里,除了从临安李氏庄园来的几个老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是流民和土匪中选出的人。 对于这些习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只要天天给肉吃,别说让他们每天吸这点粉尘了,就是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皱一下眉头。 李修缘一边想着矽肺病的致病原理,一边想着有什么药方能治这个病。 想了一阵,李修缘说道:“兄长,既然痰能净化肺,那么用一些化痰的药,岂不是可以帮助肺部粉尘的排出,可以加快肺部恢复吗?” 李申之正那着一个口罩样品罩在嘴巴上,闻言眼前一亮:“正是如此。你可有验方?” “验方倒是有好几样,但是具体用哪一种,让我再斟酌斟酌。”李修缘一听这个方法可行,反倒更加谨慎起来。 所谓“验方”,是指经过临床验证,真实有效的药方。 在古代,一个新配出来的方子不一定管用,一定要经过验证才知道其效果,有点类似于现代的临床实验。 然而在没有官方机构的监管之下,“验方”制度被滥用得厉害,慢慢也就崩溃了。 有些人甚至打着验方的名号招摇撞骗,竟然能编出诸如:枣核十枚研末,和水吞服可避孕,验。 最后的那个“验”字,就是自己给自己贴上的认证标志。 李修缘当然不会这么草菅人命,他是想辨析一下几种药方的利弊,结合李申之刚才惊世骇俗的病理学分析,来判断哪种方子效果会更好,而哪种方子的配置更加容易。 李申之看到一脸纠结的李修缘,说道:“你想要在医术上有所突破,一定要多解剖死人才行,尤其是生病死的人,一定要用刀子划开看一看,他们生病的部位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阿弥陀佛。”李修缘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李申之却是一脸认真,继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解剖死人是为了救更多的活人。你们当和尚的不是讲究‘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吗?这种看似大恶,实是大善的事情,不正是你应该做的吗?” 谁也无法想象,李申之竟然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可李修缘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可是活佛济公啊。 若是普通的孩子,听到李申之这么说,就算不被吓傻,也被吓哭了。 而不是凡人的李修缘,则是陷入了沉思。 九十六、筑城 却说水泥作坊的劳保防护问题不容忽视,李申之发动了身边的所有力量去收集绸。 坐守应天府的张浚得知之后,甚至连自己家中的存货,留着给丫鬟嬷嬷做衣服的绸都捐了出来。 没用多少时间,便收集到了足够多的绸,送到了李申之坐落在小山坡上的指挥部。 任务虽然完成了,但是过程稍微有些出人意料。 真正在市场上买到的绸并不多,而大户人家的捐赠竟然占到了八成多的比例。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大户人家就是社会财富的蓄水池。 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户人家里堆积的物资直至腐烂都未再见到阳光,而普通人家可能从睁眼到闭眼,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些腐烂的物资在未腐烂之前是什么样子。 当拿到绸的时候,并没有按照李申之的设想去做口罩,而是阴差阳错地出现了更好的方法。 事实证明,李申之把这件事想简单了,也想复杂了。 他把造口罩想得太简单,而又把防尘措施想得太复杂。 机器造口罩当然容易,“啪”一压,一个口罩面板好了,再“啪”一穿,挂耳压上去,一个口罩就成了。 而手工制作,需要先把绸裁成合适的大小,然后再像缝麻袋似的缝上耳挂。 裁下来的绸没有封边会导致串线不说,用缺乏弹性的材料制作出来的口罩,尺寸的通用性也是个大问题。 而这样的技术难题在李铁牛这里一秒钟就得到了解决。 李铁牛直接扯下一块长条绸,罩住嘴巴绕到脑后,在脑后打了一个结,还憨憨地问道:“哥哥,这玩意是这么戴吧?有钱人家是不一样,蒙面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张牧之正准备制止的时候,李申之高兴地一拍大腿:“是这么戴,就是这么戴的!” 果然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要是早一会看到李铁牛这般操作,他还费什么劳什子精力去造口罩。 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虽然李铁牛那样的操作比较费绸,却也足够用了。 有了防护设备,接下来的制度设计就变得很简单。 由于绸不是专门的防尘口罩,其效果更是比不上专业的防尘面罩,于是乎只能想一些别的办法,来提高绸口罩的防尘性能。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加水。 稍稍湿润的绸口罩,防护性能成倍的提高。 在火灾之中都能起到防护毒气的作用,没理由连一点灰尘都搞不定。 但是打湿的防尘口罩缺点也很明显,用不了多久,绸口罩上的水分就会被皮肤蒸干,进而失去了防护效果。 于是乎,在几个集中工位的附近新增加了一些供水点。 当口罩干燥以后,便去供水点加湿。 然而没多久,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反复加湿几次的口罩,上面会附着很多水泥灰,这些水泥灰干燥之后,绸口罩会变得又干又硬,失去了使用价值。 无奈之下,李申之只好换上了密度稍差得麻布。 好在麻布虽然织得比较疏松,但沾水之后防护效果也不差。 然后李申之便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惊喜:麻布需求量变大了。 麻布可以用机器生产。 于是乎,在华夏大地上消失了一百多年的水力多锭纺纱机,和水力织布机再次诞生了。 这玩意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大家不乐意去推广罢了。 跟木工们简单地讨论了一下,自有木工们去慢慢打造。 水泥工坊的改造刚刚落下帷幕,黄庭回来了。 黄庭又是先回到应天府衙,拜见了张浚,紧接着直奔指挥部,没有见到李申之,然后才赶到了水泥工坊。 “幸不辱命!”黄庭一脸的小骄傲。 看来黄庭此行与金人谈判很顺利,但大伙也都好奇到底有多顺利。 李申之问道:“金人答应卖给咱们羊毛了?” 黄庭哈哈大笑一声:“岂止愿意,他们已经把第一批羊给运过来了,说是卖羊毛太麻烦,他们要连羊带毛一起卖。” 连羊带毛一起卖?确定不是买毛送羊? 确定不是,而是想买毛,就必须连羊一起买下。 这金人不是强买强卖吗? 就是强买强卖。 把羊给赶过来,也不管你要或者不要,反正就是卖给你了。 卖羊的钱你敢不付吗? 你若是不付,他们教你怎么付。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意会心一笑。 与金人的这种误会,以及金人所表现出的这种强势的霸道,正是他想要的。 兵法云:能要示之以不能。 就是说,自己能耐越大,就越要在对手面前表现得弱小,这样才能麻痹敌人,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一举击溃敌人。 看到别人眼中有些屈辱的神情,李申之说道:“这金人倒挺够意思的,知道咱们肉快吃完了,这就上赶着给咱们送来一批羊。没啥说的,咱全都买了。往后只要是金人送来的牲口,来多少咱买多少。” 这就像几十年前的华夏,每当特殊时候,就买上几十架波音来讨好米国,同样是一种示弱,是能而示之不能。 这么多羊,自然要养起来。 目前的应天府人少地多,完全可以把养羊剪羊毛当成一项产业。 在海上贸易没有发展起来之前,需要自己提供原材料,来支撑纺织业的发展。 要不然造了那么多纺织设备,反倒没有原料来加工,则会让设备和工人闲置下来,这是典型的经济危机的特征。 工业革命还未开启,就经历了一场经济危机,岂不是闹了个历史级的大笑话。 黄庭的成功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更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毕竟靴子没落地之前,依然有可能出现各种变数。 金人的强买强卖,正合李申之的意思,既满足了自己的采购需求,还趁机向金人示了一波弱。 李申之郑重地感谢了黄庭一番,然后说道:“此番出使开封,实在有赖黄兄辛苦。不过还有一事,还得辛苦黄兄一趟。” 黄庭拍着胸脯保证道:“现如今百事草创,正是用人之际。申之有话便说,兄弟定万死不辞。” 李申之心中暗赞一声:好驴! 黄庭本是个落魄书生,本以为一辈子就会这么一直落魄下去。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他在秦桧主持的科举之下会不出意料地落榜,然后找个庄子当一个教书先生,就此潦倒一生。 而随着李申之到来,改变了那个鬼世道,黄庭凭借真才实学考中了进士。 虽然排名靠后,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 按说他这种排名靠后的进士,最多当个小县的县丞,且轮不到他来这里当知县。 又要感谢李申之,在应天府这里开疆拓土,他才有了机会直接补了一个知县。 正值壮年的黄庭,又遇到了如此的机遇,让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他重燃了激情。 黄庭一副任劳任怨的姿态,让李申之也非常感动。 李申之心想:若是全天下的知县都能如同黄庭一般,那么何愁大宋不能无敌于天下。 正如岳飞所说: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 真要能做到,天下何愁不平。 然而要细究起来,岳飞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罢了。 他只是提出了一条理念而已,却没有说该如何实现这样的理念。 就像科学理论与工程技术,两者之间差了好几代的科学家。 核聚变早在几十年以前就已经实现,但是可控核聚变却迟迟没有进展。 二十年前就说,在未来五十年能够实现可控核聚变。到了今天,对可控核聚变的实用预测还在未来五十年。 人人都在提倡公平正义,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到底怎么才能实现公平正义?反正不是一人一票。 人类历史上无数天才俊杰们都不知道,李申之自然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有抓住这次机会开启工业革命,华夏人才能避免千年后的悲剧。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每个知县都变成黄庭这样,但是他可以尽力地多让黄庭这样的人当上知县。 等到日后应天府恢复下辖的所有区域,出现大量知州的空缺,李申之绝对第一个考虑给黄庭当一个知州。 李申之交办给黄庭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负责牧羊。 当然不是让他专门牧羊,而是在建设楚丘县的同时,顺便发展畜牧业,把一路收集来的牲畜和开封府金人强卖来的羊全部带走。 李申之还决定把自己的养鸡场也搬到楚丘县去,让黄庭跟养鸡场的工匠们琢磨琢磨,看能否把人工培育的理念代入到畜牧业中,试着让两者碰撞出火花。 黄庭回去之后,对楚丘县的种植品类展开了大刀阔斧地改革。 开荒后的头一年不种别的,种上了苜蓿草。 苜蓿草是一种优质牧草,它还有一个浪漫的名字——三叶草。 苜蓿草虽说是牧草,但其实是豆类。它与豆类一样,不仅营养丰富,还具有养地的功能。 反正是荒地,头一年种上粮食也不会有很好的产量,种植果树更是过好几年才能挂果,反倒种植苜蓿草才是最好的选择。 殊不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决定,竟然成了日后宋金双方力量倾斜的一个重要砝码。 再说回李申之,经过了几天的筹备,终于要开始筑城了。 筑城其实有很多讲究。想要筑造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首先要选好址,然后打好地基,再说筑城的事儿。 选址的活儿自不必说,张浚早已派人踩好了点,只等着施工就行了。 反倒是打地基,成了最大的难题。 古人筑一座城,通常都是以年来计算。像幽州、太原、云州这种坚城,更是经过了上百年的经营才有了那番规模。 应天府没有那么多人力,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于是乎李申之把现代建筑的理念拿了出来:打桩。 打桩的技术古人已经很成熟,类似于打井,最多能打到几百米深。 筑小城自然不需要打那么深,只需要能打到硬土便成。 每隔多少距离需要打一个桩,桩孔打多大,李申之心里并没有现成的数据,全凭着儿时在建筑工地玩耍时的印象在现场指挥。 考虑到自己生产出来的水泥品质不高,抗压能力必然不如现代工厂产出的水泥,李申之还特意把两桩之间的距离缩短,把桩孔加粗了些。 其实是他多虑了。李申之所见过需要打桩的地基,无不是要修建数十层楼,上百米高的建筑。他筑的小城,撑死了能有十米高,完全不用那么小心。 打好桩孔之后,便把水泥、沙子、石块搅合在一起,制成了人类史上第二早的混凝土,浇进了桩孔。 之所以说这事第二早的混凝土,是因为混凝土早在五千年前的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人便开始了应用。 只不过他们的水泥不是人造水泥,而是天然水泥。 水泥最难得到的,其实是经过煅烧的石粉与石灰石,其中的难点在于煅烧。 是什么人会想出把石头煅烧以后磨成粉,然后再与水搅合在一起呢? 没人有这样的脑洞,美索不达米亚人也没有。 他们之所以能最早地使用水泥,是因为那里有得天独厚的火山灰。 大自然帮他们把石头煅烧过,然后“磨”成了粉末。 这也可以解释他们虽然发现了“水泥”,但是却无法大规模地人工制造。 华夏人有这样的煅烧技术,也有这样的粉碎技术,却没有这样的脑洞。 也正是因为宋人早已具备了制造水泥的技术储备,所里李申之才能很快地产出成品水泥。 桩基打好之后,便开始筑城。 对宋人来说,筑城的方法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即便是混凝土浇灌,这种理念对宋人来说也不稀奇。甚至于这样的理念早在商周时期便开始使用——版筑。 孟子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中就提到过: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傅说便是殷商时期著名的政治家。 所谓版筑,便是先用木板搭建一个上方无盖的空间,然后把土倒进去,将土夯实,便筑成了一道土墙。 混凝土浇灌也是同理,也是先用木板搭建一个上方无盖的空间,然后把搅拌好的混凝土倒进去,等到混凝土凝固之后再撤掉木板,便得到了一座石墙。 混凝土的配方,以及浇筑的操作方法,早已在水泥工坊中实验了无数遍,施工能保证万无一失。 也正是因为见识过如此神奇的混凝土,水泥工坊的工匠们才会那么拼命地生产。 只可惜还没有造出钢筋来,无法使用钢筋混凝土。 李申之只好退而求其次,搞来了许多坚韧的藤条压入混凝土中。 这种藤条混凝土的质量必然比不上钢筋混凝土,只能是权宜之际。 而筑起的这些小城,李申之也没打算让他们永久地屹立在这里。 这些小城只要能撑个三五年就行,再不济能撑过今年,抵御住金人的这波攻击就不亏,大不了来年再筑。 只短短几天,便筑好了十座小城。 九十七、驴和磨盘 随着工地的建设逐渐步入了正轨,物资也源源不断地开始产出,李申之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将指挥部搬回了应天府宋城县衙之中。 第一波攒下的水泥已经用完,第二波正在生产之中,筑城行动只得暂时停止。 筑城停下,打桩却没有停。工匠们反正不愿意闲着,就算是没事也要去找点事来干。 毕竟是建设自己的家园,他们干活比谁都起劲。 水泥浇筑最好是一次完成,要不然影响整体强度。就算无法一次性完成,也最好以横条或者竖条为单位,分段浇筑。 自从李申之回到应天府之后,新生产出来的水泥便全部先运到应天府库之中,等攒够了筑一座小城的量之后,再统一调配到提前勘探好、以及打好桩的地点施工。 于是乎,调度各项物资的工作便随着李申之回到宋城县而移交到了宋城县衙。 一开始还以为回到县衙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毕竟城里的条件比乡下好,更何况他的指挥部不过是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子,根本没法跟砖瓦房相比。 然而刚过了一天,李申之便深刻地体会到了“山高皇帝远”的好处。 有张浚这个“太上皇”在,就有李申之干不完的麻烦事。 以前两人距离比较远,张浚有什么事想跟李申之商量,最多是让人来回跑着传传话,亦或是靠书信往来。 现在李申之回来了,距离近了,张浚便时不时地喊李申之去府衙里面商量事情。 一来二去地,不仅李申之跑烦了,张浚也叫烦了。 于是乎,张浚干脆就在应天府的府衙里给李申之支了一张桌子,两人搞起了联合办公。 自此宋城县衙完全成了一个执行机构,所有需要决策的事宜全都需要到应天府衙里面找李知县。 往常在工地的时候,李申之就是山大王,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李申之说要找张床眯一会儿,周边三米之内保证没有一个活物。 而在应天府衙里面,李申之就算上个厕所,都得看看张浚的脸色。 小媳妇是真不好当,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那些当了十几年太子的人,到底是多么地痛苦。 赵瑗就是这样,当了二十年的太子,然后赵构又当了二十年的太上皇。理论上他当“山大王”的时间才两年,想想都觉得憋屈。 此时的赵瑗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看着应天府的公文。 其实张浚把李申之喊来,真的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培养李申之。 应天府跟朝廷往来的文书,以及应天府衙中的各项决策,全都仍由李申之查阅。 并且张浚还时不时地拿具体的事情来考校李申之,并且给出自己的施政建议。 试想,李申之不过是一介知县,距离宣抚使(高官,军区司令)还差着至少两个大台阶,中间隔着一个知州。而张浚让他提前学会料理宣抚使的政事,瞎眼人都能看出培养之意。 李申之当然知道张浚的心思,也心领了张浚的好意。 但是他现在,真的顾不上学这些。 需要他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黄庭工作的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搞了一大批羊毛送了过来。 羊毛想要纺成毛线,前期还需要许多的处置步骤。 这些步骤没有先例,必须李申之去工坊里面亲自盯着,与工匠们一步一步地敲定处理步骤,最终得到满意的产品。 首先洗毛的步骤,就遇到了不少困难。 如果是农户自己家中洗毛,那没什么难度。无非是把羊毛揉成一个团,像洗衣服一样洗上几遍,然后再摊开晾干。 李申之想要达到的,是全机械化的操作。 也就是说,他想造一个设备,从这头把羊毛扔进去,从那头捞出来的就是干净的羊毛。 用机械代替手工,这样的思路对古人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宋人早已广泛使用的水磨坊便是全自动操作,一台水车能带动好几个磨盘,不论是传动轴的理念,还是齿轮转换的用法,全都炉火纯青。 李申之只需要给他们提供一个思路,如何让机器全程模拟人手的动作。 比如说,在清洗羊毛之前,需要拍打羊毛,让羊毛变得蓬松起来。 假若是一个从来没有洗过羊毛的人,让他第一次去拍打羊毛,这个人并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然而人类之所以能傲立地球生物圈,正是源自于其强大的学习能力。 在拍打羊毛的时候,可能前几次拍打的效果并不是很好,但每一次都是学习的机会。 第一次打的力道重了,第二次就轻点。第二次轻了,第三次就再稍微重点。 尝试几百次以后,基本上就能熟练掌握拍打的力度。 再经过几万次的实践之后,人甚至可以通过拍打在羊毛上反馈的力道,闭着眼睛就能判断出羊毛的蓬松程度。 机器就不行了。 这个时代的机器还不具备人工智能,更不会深度学习。 这就需要造设备的时候,设定好一个固定的力度,这个力度刚好可以让羊毛蓬松。 可这样又会带来一个新的问题:每一批次的羊毛都不太一样。如果全都用同一个固定力度,那么处理完的结果便会不同。 于是乎李申之继续启发道工匠们。 根据自己多年工科狗的经验,他提出了两个解决办法,两个都需要人工干预的办法。 第一个办法,把拍打的设备造成可调节的,这样针对不同批次的羊毛可以灵活调节拍打的力度,使得产出的成品获得稳定的品质。 第二个办法,是把原料羊毛进行预处理,让羊毛在进入机器之前便达到同样的品质。 看上去第一个办法效果最好,可是最终工匠们选择了第二个办法。 因为调节装置太复杂,短时间之内造不好。 于是乎,第一条羊毛加工处理的生产线,就消耗了大伙两天的时间,才算是定型。 …… 却说李申之忙的热火朝天,都差点忘了自己是已婚人士,直到岳银瓶回来了。 岳银瓶去的时候是十个人,回来的时候成了五十人,浩浩荡荡的一支骑兵小分队,看上去颇为壮观。 李申之打眼一望,看到巾帼不让须眉的岳银瓶,心中不禁感慨: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岳银瓶去海州明明没几天,却感觉时间长得像几个月。 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岳银瓶翻身下马,昂首挺胸地朝自家夫君一抱拳,娇声道:“幸不辱命!” 李申之伸手轻抚岳银瓶略显干燥却有水嫩十足的脸颊,心中不禁感慨:年轻就是好,满满的胶原蛋白! “辛苦了!”李申之既是赞赏岳银瓶,也是赞赏随行的人员。 岳银瓶说道:“我这次去海州,带回来一员猛将。”看神情,一副邀功的模样。 “哦?”李申之大喜。 回到古代,最爽的事情就是搜罗全天下的谋士猛将到自己的帐下,以成就大事,没有什么比猛将来投让人更爽的事了。 之前岳家军的几个好汉不能随他来应天府,着实让李申之懊恼了一阵。 后来自己接触到的人,不论是张浚也好,邵隆也罢,都不是什么太出名的历史名将。好不容易遇到个勉强能称之为名将的吴璘,还无缘见面,更不用说吴璘的地位比他高出了好几个级别。 李申之将眼神看向岳银瓶身后的骑兵队伍,忙问道:“快让为夫看看,是哪位好汉?” 只见一员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汉子跳下马来,从满脸的胡子中张开一张大口,声如惊雷般地喝道:“某家魏胜,见过李知县。” 声音之大,把李申之给吓了一个激灵。 看到魏胜眼中难掩的小觑之色,李申之知道,这魏胜是奔着岳家军的名号来的。 貌似这些军中的百战之将,对李申之多少都有些轻视。 不过李申之并不以为意,轻视他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他魏胜一个。 李申之问道:“不知魏将军多大年纪了?” 魏胜的名号,李申之听说过,这也是抗金历史上的一员猛人。 相传魏胜最早是投在韩世忠的帐下,当了一名弓箭手,随着韩世忠南征北战。 等宋金议和之后,魏胜便没了用武之地。 在原本的历史中,虽然宋金和议之后不再打仗,但魏胜却从来没有闲着。 他经常乔装打扮成土匪商贾的模样,潜入金国境内刺探情报。 属于他的机会在二十年后终于来临。公元1161年完颜亮大举入侵南宋,这一情报被魏胜提前刺探到。 当魏胜把完颜亮的行踪报告给上级之后,当地知州害怕赵构追责,不敢与金人为难。 于是乎魏胜招募了三百义士,连夜渡过淮河,一举收复了涟水城。拒城抵挡住了守军的反攻之后,魏胜领着三百义士一举攻破了海州城,为李宝的海上抗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就是这样一员猛将,在宋人无耻的友军配合之下,于1163年战死。 了解魏胜的履历,所以李申之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魏胜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个魏胜。 毕竟现在才1142年,距离魏胜大放异彩的时候还有二十年。 眼前的这个壮汉看上去仿佛四十多岁,二十年后就六十多了。也没听说魏胜是一员老将。 说回魏胜,只见他再抱拳:“某不是将军,今年二十有二。” 今年二十二岁,二十年后四十二岁,正是青春鼎盛的时候,终于对上了,李申之心中大喜。 李申之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太好了!现在不是将军,日后必定是一员猛将。就把你先安排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岳银瓶便急着抢道:“他是我的亲兵队正,只听我一人调遣,不归你管。” 看到岳银瓶难得地一副小女儿姿态,仿佛撒娇护食的小姑娘一般,李申之宠溺地说道:“好,那就归你管。” 岳银瓶再野,再强势,在这个男权社会中,终究还是有着先天的心理弱势。 别看他每天操练李申之操练得那么痛快,那是因为李申之从来不抱怨,全力地配合着她的操练,其实就是变相地宠着她。 倘若李申之真的板着脸说一个“不”字,岳银瓶当场就得歇菜。 李申之将岳银瓶一行人迎回了县衙之中,众人坐定之后吃了口茶,才细细说起海州之行。 岳银瓶说道:“李宝将军说了,他可以先行帮咱们操练水手,海上贸易也能帮咱们操作一二。但是造船厂,还是要看朝廷的命令。” 虽然没有答应帮自己建船厂,但是李宝能帮到这个份儿上,已然是给足了李申之,的岳父,岳飞的面子。 或许是李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魏胜提出要跟岳银瓶回到应天府的时候,李宝一口答应了。 他也知道,魏胜就是一个坐不住的人。 魏胜之所以强烈要求跟岳银瓶去应天府,就是因为岳银瓶说,他们很快就要跟金人开战了。 魏胜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个战争狂人。只要听到能打仗,他就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情。 其实哪里有天生爱打仗的人,若没有经历过某些创伤,谁会在战场上不怕生死? 岳银瓶一行人疾驰归来,颇为辛苦,自有人领着他们去洗漱休息。 而李申之,又该去“太上皇”那里处理政务去了。 说起忙碌来,之前还有人替黄庭鸣不平,说是把那小子当生产队的驴来使唤。 殊不知李申之连驴都不如,他就是生产队的磨盘。 驴好歹还能几头轮班,休息一会,那磨盘却是始终转个不停。 驴停磨不停。 这不,筑好的城堡已然可以投入使用,官府号召百姓们把家里的粮食藏到小城堡中,等到灾荒亦或是战争来临的时候,躲进去也好有得吃。 想法很好,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的流民,没有一个不是“自私”的。 因为不“自私”的人,要么被官府坑死了,要么在乱军之中被砍死了。 正是由于在过去战乱岁月中被官府坑了太多次,所以即便是遇到了张浚和李申之这样的好官,他们依然对官府有着发自内心的戒心。 百姓们不交粮,李申之也不强迫。 好在与金人的贸易搞得不错,这段时间从金人那里收购了不少辎重。 应天府的粮食储备虽然还在警戒线之下,但已经勉强够他们吃喝一年了。 既然百姓们不愿意交粮,那就由官府自己储备。 按照每个小城堡能容纳一万人,供一万人吃三个月的标准,保质保量地完成了粮食储备。 刚刚搞定这一边,生产队的驴们又跑来找磨盘:羊毛线纺出来了! 九十八、吸引外资 羊毛生产很顺利。纺织机原本就有现成的技术。那些原本用来纺织麻布的机器,把原料换成羊毛之后,只需要简单地调试一番就行,很快就投入了生产。 而羊毛的产销分配模式,让李申之对这个时代的经济模式有了一些理解。 李申之生于一个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在商品经济时代,收购羊毛的时候羊毛有价格,工人的劳作可以换取工资,纺织品成品也有其相应的价格。 金钱就像社会财富的润滑剂,就像社会的血液,将社会财富运输到各个部位,帮助社会财富在流转。 而在应天府,羊毛归官府所有,土地也暂时归官府所有,一切仿佛都固定下来,很僵化。 给一部分流民分了田地,让他们从事农业活动。 还有一部分流民,则是分流到了各地的工坊。 分入工坊的流民们,官府对他们的劳动力支付粮食衣服等生活必需品,以此来交换他们的劳作。这样的招数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叫以工代赈。 不干活的人只能喝一碗稀粥,干活的能喝稠粥。 在社会经济崩坏的情况下,劳动力变得极度不值钱,而粮食的价格被拔到了无穷高。 高到一个活人只能换一斗米。 然而细想之下,这种卖儿鬻女的交换,未尝不是充满着人类的良知。 若是真的泯灭了所有的人性,光是把一个人的一身肉刮下来,都不只一斗米。 寻常的以工代赈,是组织流民去修路筑城,疏通河道,很少有官府组织流民从事生产活动。 应天府组织流民从事作坊生产,还是头一遭。 制造出来的纺织品全都存入府库之中,等待统一分配。 这样的模式,倒是与李申之父辈的记忆更加相仿。 而正是基于这种现代与古代社会制度的忽而相仿又忽而不同的混乱错觉,让李申之对于国际上流传的一种观点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华夏自秦以后便不再是封建主义社会。 所谓的封建,其实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封建的政治制度,一层是指封建的经济制度。 虽然马子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然而经济基础并不总是能决定上层建筑,两者之间可以有巨大的差距。 期间的差距倒与“天赋与努力决定上下限”的论调有共通之处。 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有其科学的相关性,但这种相关性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富裕余量。 所谓封建的政治制度,是分封自治,国家把领土分给一定数量的贵族,由这些贵族各自统治自己的领地,在各自的领地中有极大的自治权,最典型的便是周朝,西汉在前中期也施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封建分封制度,直到推恩令的强制实施后,分封制度才从根本上被瓦解。 其形式与现代社会的联邦制国家很像。 从秦开始,华夏人便步入了郡县制中央集权的国家形态。虽然在其后的时代偶尔有反复,比如西汉初期再次步入了分封制与郡县制混合的状态,但时代的大趋势始终是郡县制。 而到了唐宋元明清时期的分封,与真正意义上的分封有着天壤之别。这时候的分封,受封者只有领地的收益权,并不足以发展为一个独立的王国。 这种分封制,未尝不是当权者的一种偷懒。 本来应该对有功者进行赏赐,而官府懒得赏赐,便直接划了一块地,让有功者自己去收赏赐。 颇有一种黑社会拿欠条顶账的感觉。 可是为何官宣一直说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呢?这其实说的是经济模式。 所谓封建制的经济模式,其实就是以私人占有土地,农民依附于土地生产生活的一种经济模式。 而国家的统治基础,不论是税收还是劳役,全都是以土地为统计标准。 如果这样算来,其实改开以前的经济模式中,依然有很浓烈的封建模式。 只不过农民的产出不再有地主来剥削,而是由农民自行支配。 亦或者说,是一种没有剥削的封建主义。 回到眼前,就应天府的局势来说,这样的运行模式是最好的。 李申之不需要市场去做什么资源调配和选择,他自己就知道市场应该怎么样,知道哪里是未来的突破点,哪里可以最大程度地提升自己这一方的实力。 然而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 虽然从宏观角度上去看,人的行为会有许多特定的特征,但具体到某一件具体的事项上,则会有巨大的偶然性。 就拿楚丘县来说,谁能想到一直安安稳稳的黄庭,会是第一个暴雷的人。 产能过剩。 楚丘县的纺织品生产热情空前高涨,一时间竟然导致水利资源不够用了。 须知道,一条河流所蕴含的能量是有限的,并不能无休止地在上面修水车。 当一条河流的容纳能力达到上限之后,人们便需要去开拓新的能源来源。 畜力和人力早已被淘汰,这些在水力面前宛如鸡肋。 唯一能开发的,还有风力。 可是在应天府这种地方,风力太小不说,还时有时无,非常不利于稳定生产。 当这个难题摆到了李申之面前的时候,李申之会心一笑:是时候祭出蒸汽机了。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简单到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理解。 而蒸汽机的原理又很难,难到一个非物理、化学专业的博士都未必能造出一个蒸汽机。 早在瓦特诞生前的一百年,蒸汽机便已经诞生并投入实用。 可是为何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呢? 因为瓦特的蒸汽机是设计出来的。 之前的蒸汽机,是工匠们依据自己的经验,甚至依靠玄学进行改进,其效果如何全看命。 而瓦特的蒸汽机,是依靠成熟的热力学定理,先从图纸上计算出来,再到实践中逐渐改进。 李申之虽然不知道如何去设计蒸汽机,却懂得其中的道理,知道从哪个方面去探索。 是时候该检验一下皇家科学院的研究成果了。 而李申之这边,可以进行先期准备:挖煤。 应天府附近有不少煤矿,有些悠久的使用煤炭历史。 只不过这时候的煤炭仅限于生火做饭,最多再用来烧个瓷器窑子。 需求没有那么大,所以生产动力也不强。 如果让历史沿着旧有的轨迹继续前进,煤炭的开采量还需要许多年才能实现大规模的增长。 殊不知煤炭的大规模运用,尤其是制造焦炭时的副产物煤焦油,会开启另一扇科学的大门:化学。 工业化的进程,原本应该是螺旋式上升,从纺织品的商业利润开始,需求一层一层地推进。 因为资本家的贪婪,想要无限追逐纺织品的利润,于是要用机器替代人工,用自然能量代替生物能量,用化学能量再代替自然能量,进而推动着煤炭、石油、钢铁等基础行业不断地前进。 而现在,羊毛的产出让黄知县和张相公很高兴,但他们依然没有表现出资本家应有的贪婪。 当产量逐级攀升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踩刹车。 贪婪! 这两个字宛如夜空中的流星,瞬间划过李申之的脑海。 李申之发觉,贪婪就是他苦思冥想而不可得的密码。 万事俱备的宋人,就是缺了贪婪这个密码,才没有最终开启大航海时代,没有开启工业革命。 只有贪婪,才能推动人们不停地前进。 华夏人心中不是没有贪婪,而是这种贪婪最后达到了一个稳定的状态,也就是完成了一个内循环。 当贪婪得到了满足,便不会有人选择外拓。 在这一点上,我们与种姓制度加转世投胎原则完成了等级制度逻辑闭环的三哥并无实质性的差异。 贵族们贪婪,地主们贪婪,文人士大夫们贪婪,他们可以通过剥削农民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可以通过与夷人的贸易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需求一旦满足,他们便不再有动力去向外开拓。 而平民百姓想要向外开拓,却找不到外出的门。因为所有外出的门,全都被这些既得利益者们给关闭了。 李申之要做的,就是释放流民、平民心中的贪婪,给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去追逐财富,去闯荡这世界。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里的小人并不是贬义。除去能名垂青史的几位大圣人外,我等普通百姓皆是区区小人罢了。 越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们越敢拼搏。 或许在商业上他们没什么能力,但要说到出一次海就能赚十亩地,无数人会趋之若鹜。 不过在此之前,李申之需要先解决开设煤矿的问题。 李申之与张浚说了开煤矿的打算之后,张浚没有急着表态。 思索了一番后,张浚说道:“这石炭确实耐用,但是开采起来难度也不小。若是咱们自己组织人手,恐怕一时之间也调配不到足够的人手。” 采煤是一项劳动和资本双重密集型的行业,即便是现代化的生产,一座煤矿也会有动辄几百上千号人。 在张浚的眼中,种地是正经事,筑城是正经事,疏通河道是正经事,甚至纺织羊毛能勉强算是正经事。 但是采煤,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了。 所以张浚不太愿意组织人手去采煤。 这个心态李申之不懂。 他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看煤炭,只把煤炭当成一种战略性资源,始终持有一种越多越好的心态。 他不懂张浚的心态,赵不凡却懂。 赵不凡不仅懂张浚的心态,更懂得李申之的心态。 他从李申之热切的眼神之中就能看出来,李申之对石炭的渴求有多么地热切。虽然他不知道石炭有什么大用,但就是知道这玩意一定有大用。 赵不凡说道:“张相公若是觉得为难,下官可以给临安捎一封书,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来开采石炭。” 张浚又沉思了片刻,觉得此法倒也不是不可行,便转头问李申之道:“申之,你觉得如何?” 李申之说道:“下官只知道石炭重要,但是对于如何开采却不甚精通,张相公作主便是。” 李申之口中的不懂采煤,并不是不懂煤矿的建设。 满腹小知识的他,同样积累了许多与煤矿有关的小知识。 他所谓的不懂,是指不懂得官府应该如何与这些贵族们合作,尤其是在这种采掘业生产上的合作模式。 张浚想了想,发现引入“外资”既可以满足李申之的需求,又可以不用抽调应天府现有的劳动力,还能示好临安府的那帮外斗外行内斗内行的鸡贼们,省得临安府的那帮蛀虫们老是给他拖后腿,简直一举三得。 赵不凡和赵瑗本就是应天府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他们两人与张浚达成一致之后,此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联合临安权贵开采煤矿是赵不凡提出的建议,自然由他来组织实施。 赵不凡当仁不让,当场开始写书信传往临安府,一口气写了十几封,依然笔耕不辍。 赵瑗同样没闲着,他与临安府的皇家科学院进行了几度沟通之后,对皇家科学院那帮小子的心态多少有了些了解。 原来有李申之在临安的时候,皇家科学院的理论发展日新月异,一天能出好几个激动人心的成果。 可是李申之走了之后,他们的科研活动却屡屡碰壁。 他们给赵瑗写过几次书信,想要让赵瑗代他们征询李申之,怎奈李申之实在是太忙,赵瑗不太好意思去打扰他。 就算偶尔提起科研的事情,赵瑗也是以自己的名义请教李申之,没有说出皇家科学院的难题。 而李申之并不了解皇家科学院的状况,是以每次只对赵瑗透露只言片语,对他提出的问题,启发更多于解释。 于是乎,在瓶颈阶段卡了太久的皇室子弟们,一个个地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应天府找李申之面授。 这就像打游戏,一开始一天能升好几级,爽得不要不要的。玩到后来,好几个月都升不了一级,自然心痒难耐。 然而他们的冲动被自家的长辈们给劝住了。 无他,应天府不安全耳。 当赵瑗把皇家科学院的情况告诉李申之的时候,李申之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抱怨什么,而是说了一句看上去平平无奇,却很有力量的话。 “和平,是打出来的。” 想要打消应天府权贵们的顾虑,只有打出一个和平来才行。 说完之后,李申之自信地一笑,他也回家写信去了。 他的信是写给应天府的几位知县,他的几位同窗好友。 感谢完颜宗弼,感谢邵隆,让李申之得以苟在应天府发育了这么久。 而宋金之间的一场大战,即将上演。 李申之接到了来自临安的传书,是赵士褭给他写的信。 赵士褭对李申之比自家亲儿子都亲,赵不凡都没收到他爹的信。 赵士褭在信中说,金人又派使者到临安府,让赵构出面解决秦州的事情。 秦州的情况还没有传过来,邵隆与金人是否打仗了,打的结果如何,宋人并不知情。 所以,当赵构再次见到金人使者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怂了。 好在赵构能出的昏招,早已被他的下属们预判到,并做出了相应的布局,以避免这个混账皇帝扰乱赵宋江山。 邵隆名义上被孤立,使得他可以不听赵构的号令。 于是乎,当赵构勒令邵隆即刻献城的命令发出去之后,邵隆必然不会理睬。 当威胁赵构也解决不掉秦州局势的时候,金人就该拿应天府出气了。 九十九、秦州大捷 却说李申之给应天府的诸位知县传了书信,到了当天晚上,所有的知县便全都回到了应天府。 昔日的同窗再次见面,互相对视一眼,在一阵短暂的愣怔之后全都大笑了起来。 他们越笑越欢,越笑越放纵,笑到后来早已忘记为什么笑,你笑我也笑,我笑你笑得更欢,当眼泪顺着眼角淌下的时候都浑然不觉。 眼泪顺着鱼尾纹,滴落在了地上。 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知县,已经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一个多月时间,大家都黑了,也瘦了,脸上布满了沧桑,有人甚至都冒出了几根白头发。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变得犀利了,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干练,那是比吏滑如油的老油条更加精明的干练,是理想与务实的完美结合。 大家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意气风发,看到了踌躇满志,他们在应天府找到了同类。 那一瞬间,所有受过的委屈与苦累,全都烟消云散。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所付出与忍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信念的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富国强兵。 李申之想起曾经读过的《大秦帝国》,秦孝公发布求贤令之后,大批有学识的年轻人前来投靠,而秦孝公大手一挥,让他们全都担任县令。而这些被破格提拔的年轻人同样不负盛望,坚决地在秦国推行了郡县制,将秦国的基层治理得井井有条,为秦国的壮大源源不断地输送血液。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看着在坐的年轻知县们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李申之一句“同志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幸好众人都在寒暄,并为听清楚李申之说的是什么。 大家只是听到李申之发出了点声音,以为他要说话,便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暗中庆幸,自己的一句失言没有被人听到,不然还得做许多不必要的解释。 “川陕的局势,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吧。”李申之趁势展开了话题。 韩平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说道:“胡帅仙逝,秦州局势不容乐观。” 川陕的宣抚副使,实际上的一把手,胡世将,去世了。 李申之说道:“原本在秦州的布局,便没有将胡帅的支持考虑在内。所以诸位请放心,金人必然攻不破秦州城。” “那太好了,既然金军攻不破秦州,那咱们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杜陶高兴地握紧了拳头。初入官场就当了知县,让他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书生迸发了无限意气,却又少了一些磨练,变得不够老练。 不过这样也好,老练老练,等到老了再练。年轻人,就是要锐气逼人。 陆游摇了摇头,说道:“杜贤弟此言差矣。金人不会在秦州与邵隆死磕,他们碰壁之后,必然会将矛头转向我应天府。” 杜陶犹然不解,问道:“金人的作战风格,历来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吗?他们会轻易放弃进攻目标吗?” 陆游说道:“那是在以前。现在的金人变了,他们只想捏软柿子了。” 杜陶有些惊讶地问道:“难倒他们以为咱们是软柿子?” 这些天来,杜陶都有些惊讶于应天府的战备。 混凝土浇筑的小城已经有了二十座,遍布应天府的主要干道附近。每座小城里面都布置有充足的粮草和牲畜,以及回回炮、石弹,甚至煤炭都储备了许多。 这么固若金汤的防守,金人确定这里是软柿子? 殊不知,这些情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金人却未必知道。 李申之说道:“咱们的这些战备都是秘密进行,金人未必知道。所以在金人进攻之前,还请诸位严守秘密,坚决不能让金人窥得一二。” 金人的情报网早已渗透进了应天府,只不过在张浚与李申之的严密防守之下,金人情报网渗透力度有限。 到目前为止,金人得到的情报依然停留于:应天府想让百姓往小城里面缴纳粮食,百姓不愿意。 李申之说道:“胡帅去世之后,接任的人胆小如鼠,立马切断了与秦州的联系,现在秦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 有之前的铺垫,众人听到秦州成为一座孤城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有邵继春面色有些凝重。 虽然秦州不会有失,但是他父亲邵隆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 李申之安看向邵继春,安慰道:“邵兄不必担忧,虽然川陕方面无法给邵知州支援,但是在西面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哦?”邵继春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收获?” 李申之含蓄地一笑,由陆游接过了话头。 接下来的话是夸赞李申之的,他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 陆游说道:“邵知州虽然对西夏人没什么好感,但好在接受了申之的建议,去与那西面的几方势力接触了一番。” 从西军发家的人,没几个会对西夏人有好感,大宋西军与西夏人是打了上百年的对手,互相之间的仇恨早日深入骨髓。 陆游继续说道:“邵知州一共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去了吐蕃,一路去了西夏,一路去了回鹘。西辽由于路途遥远,并没有派人前往。据传回来的情报说,起初这些番邦并不待见咱们派去的使者。但是当他们看到李申之的‘鬼见愁’之后,态度立马来了个大转变。” 听到陆游点出“鬼见愁”,一众年轻知县们发出了憨厚的笑声,李申之则是觉得有些尴尬。 当初无心的胡闹之举,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挖掘出新用途,让李申之颇有一种反复社死的感觉。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起一个正常点的名字。 陆游说道:“据说那些番邦的人见到‘鬼见愁’之后,便忙问秦州去的使者,是否认识一个叫李申之的人。得到使者肯定回答之后,便当即决定给予秦州鼎力支持。” 众人一阵欢呼,仿佛只要秦州能坚持住,就是大宋的一场伟大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是因为李申之的名声已经元播西域。 李申之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样的夸赞。 陆游继续说道:“这些番邦也不敢明着跟金人作对,只能以商队的名义往秦州运送了不少补给。粮草和牲畜不说,甚至还有许多兽皮,正好可以用来制作皮甲。” 在游牧部落中,动物皮和铁器是同一级别的战略物资,一个可以用来做武器,一个可以用来做皮甲。 当然,毛皮的用处也不止那些。 帮李申之小小凡尔赛了一番,陆游继续说道:“金人先是派小股人马骚扰秦州,结果吃了个大亏。邵知州早早地探查到了金人的情报,在山谷中设下了埋伏,将这小股人马尽数歼灭。” 听到打了一场小胜仗,年轻知县们一个个地摩拳擦掌,恨不得金人现在就来攻打应天府,他们也好大展身手。 只有邵继春面色忧愁。他是正儿八经打过恶仗的人,知道金人的脾性。如果说金人一番骚扰抢掠到财物也就罢了,可是这一队金兵竟然被歼灭,那么等到秦州的,将是金人疯狂的报复。 而金人打仗是出了名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前仆后继,死不旋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的就是金人的作战方式。 所谓的“金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指的是在万人级别的战斗中,金人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可以摧垮任何军队的指挥中枢。 打仗不是简单的纸面实力对比,随着人数的增多,战场局势的复杂性呈现出指数级增加。而金军则是化繁为简,以猛打猛冲来应对局势可能出现的变数。 这种打法自古有之,其开山鼻祖和集大成者,叫项羽。 项羽最典型的战法,就是率领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骑兵,转战南北,直冲中枢,在正面战场实施斩首战术,曾经在徐州依靠两万骑兵千里奔袭,打得刘邦五十万大军丢盔弃甲,刘邦在逃命时狼狈得不得不把自家孩子扔下马车以使得马车能跑得更快一些。 多少次宋军与金人交锋的时候,都是被金人这种勇往无前的气势攻破了中军,进而导致局面占有的情况下直接全线崩溃。 张浚的富平之战就是如此。 陆游挥了挥手,制止住众人的讨论,继续说道:“果不其然,金军随后组织了大队人马对秦州展开了疯狂的攻势,最终都被邵知州挡了下来。” 得知秦州守住了,年轻知县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邵继春问道:“敢问陆知县,秦州伤亡如何?” “不知。”陆游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金军进攻未果,带来的粮草不济,只得退兵。然而正当金军撤退的时候,邵知州率军出城,猛攻金军,歼敌无数。” “好啊!好一场大胜!” “邵知州就是我大宋良将。有邵将军在,何愁我大宋西边定然固若金汤。” 陆游看了看李申之,见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退却的金军并没有放弃,他们先是与川陕方面交涉,并没有什么效果。于是金军便纠集了大队人马,重新进发秦州。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急着进攻秦州,而是将秦州团团围住,打算将邵知州困死在秦州城内。” 邵继春松了口气,说道:“有赖李公子提前布局,秦州城内的粮草至少够城中军民两年的消耗。既然家父还有余力出城追击金人,那么想必城中的伤亡并不是很大。” 李申之继续道:“秦州的局势暂且就是这样,咱们担心也没用。至于现在秦州是什么状况,咱们不得而知,毕竟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咱们现在需要商议一番,咱们应天府该如何应对金人的威胁。” 张浚坐在上首位置,自从一开始说了几句话之后,一直没有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赵不凡和赵瑗同样也没有说话。 这是张浚特意安排的场面,就是想练一练李申之这块真金,让他尽快走上知州的岗位。 张浚善于发现人才和提拔人才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尤其是遇到了李申之这样的旷世奇才,张浚恨不得立马提拔李申之当京西制置副使,给自己当一个全面副手。 李申之询问众人应对金人的对策,韩平问道:“金人何时会来犯边?” “不知道。”李申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韩平说道:“应天府距离开封府实在是太近了,金人早上发兵,最迟晚上也能到应天府。我所在的宁陵县更是紧贴着开封府,若是金人搞一个突然袭击,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李申之点头称是:“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咱们要商量一番,该如何建立咱们的预警系统?” 陆游始终与李申之在一起,两人经常商讨各种局势和对策,是以知道李申之的想法和打算。 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给李申之捧好哏。 陆游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咱们防着金人,却又不能始终处于防备的状态。按说将百姓和士兵全都塞到小城里面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日常的生产活动也没办法继续,这样对咱们也是巨大的损失。所以说,咱们需要商量一番,如何能在不影响日常生产的情况下,防备金人的进攻。” 范成大读过一些兵书,踊跃建言道:“可以在宁陵县设瞭望台和烽火台,然后在每村的村口设一面铜锣,当宁陵县的瞭望台发现金人之后,便立马点燃烽火。每个村子都留人值守,见到烽火之后瞧打铜锣迅速组织乡民集合,然后统一跑到就近的小城之中。” 韩平反驳道:“不妥。咱们设置瞭望台,必然隐瞒不过金人。若是金人知道咱们立起了瞭望台和烽火台,必定会提前来找麻烦,到时候咱们该如何应对?” 韩平的担忧,更多的是从政治上的考虑。 毕竟从理论上来说,宋金双方现在处于和平阶段,是不宜用出格的举动去刺激对方。 应天府这边立起来烽火台,明摆着是要防备金人的进攻。这时候万一金人派使者来质疑宋方,岂不是落人口实。 毕竟应天府还在宋国朝廷统治之下,不像秦州处于理论上的独立状态。 金人完全可以通过外交途径,逼迫宋方撤掉瞭望台。到那时金人再来进攻,应天府依然是一个瞎子。 到那时候,宋人总不能说我预判到你要攻打我吧? 不设瞭望台没办法预警,设了瞭望台又容易刺激到金人,陷入两难的众人在此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他们已经从李申之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家伙的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字:我有办法。 PS:胡世将是一位功勋卓著的抗金名将,因为种种原因名气不是很大。上不如中兴四将,下不如民间抗金义士。在川陕,他的名气也一直在吴玠吴璘兄弟之下。殊不知他始终与吴玠并肩作战,后来更是吴璘的长官,主政川陕期间,不论是抗金意志还是为政治军的举措都可圈可点。名气不显,或许只是因为他并没有亲自领兵上过前线吧。 只可惜积劳成疾,在五十多岁的年纪突发疾病去世,可惜可叹。 在此附一首胡世将的《酹江月》。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一百、张浚的考校 随着金人军事压迫的临近,一道难题摆在了应天府众官员面前:什么样的预警机制,能够既不惊扰金人,又能保证良好的预警效果? 建立瞭望台的方案被否决了,这个实行了几千年的预警机制,在今天应天府的局势下并不适用。 而派遣斥候沿路探查,仿佛也不大可行。 斥候倒是可以及时地发现金人的行踪,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回来报信。 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斥候还没有来得及跑回来,金人的骑兵就已经到了应天府。 斥候就算是拼了命地跑,最多能比金人快上一刻钟。这么点时间,都不够关城门。 在万众瞩目之中,李申之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铁盒子,约莫巴掌大小,圆形,外面有一个可以旋转的手柄。 李申之将这个圆形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上,喊了陆游来帮他用手按住固定,再伸手去摇那个手柄。 “呜……吴……” 一声警报声响起,从低沉到高亢,进而嘹亮。 这是一道李申之每年都能至少听到一次的声音——防空警报。 手柄在李申之的手中越摇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有人不禁捂住了耳朵。 当李申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铁盒子里犹然继续发着声音。等到声音接近消失的时候,才能依稀听到里面是有东西在旋转。 这下就连张浚都不淡定了,问道:“申之,这是何物?” “警报器。”李申之没说防空警报,是因为宋人大概没有防空这个概念。 防空警报器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就像电扇的扇叶旋转时,会与空气摩擦发出声音,两者的原理没有本质的区别。 只不过防空警报器中的扇叶形状是经过特殊改造的,其结构专为发声而设计,并不会产生很大的风力。 警报器中的风扇转速越高,声音就越大。 人手摇的速度自然无法达到那么高的转速,但是通过齿轮放大,就可以让扇叶的转速变得非常之高。 只需要简单的两级放大齿轮,就能把速度放大近百倍,结构简单,稳定性高。只要保养得当,一百年前的防空警报依然用得飞起。 人手摇的速度大概每秒钟五转,经过两级齿轮放大一百倍之后能达到每秒五百转。 要知道,武装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其转速也不过才三百转。 李申之甚至在想,如果这个扇叶足够大,会不会转得让自己飞起来?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李申之继续向众人讲解警报器应该如何使用和保养。 这玩意保养很简单,其实也不需要特别保养,只需要在不用的时候涂上油便好。 小型化的单人手持设备,其声音至少能覆盖二里地。 若是在城中设置一座大型防空报警器,由三个人同时操作,再增加两级齿轮,加上简易扩音设施,其声音至少可以覆盖方圆二十里的范围。 这样一来,预警系统就变得简单得多。 先派出斥候在宋金边境,亦或是潜入开封府辖区,紧盯金人的动向。 一旦发现金人骑兵出动,准备发动大举进攻,斥候便立马摇动手中的警报器。 经过两至三人的传导,警报声传到宁陵县,再由宁陵县城里的大型警报器报警,应天府接到警报之后就可以从容应对。 从宋人发现金人敌情,到应天府接到警报,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金人最多能走出一里地。 而这种警报声又非常地安全,其声音独一无二,大自然中根本不存在,金人更是绝对无法冒充。 斥候发出警报之后,必然会被金人发现。而斥候只需要将警报器拆成零件,分头埋入地下,然后装作一个无事之人,金人更无从得知声音从哪里来。 范成大思维比较活泛,听了李申之的介绍之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此法可以大行推广,完全可以成为我应天府各军之间联络的信号。” 没有无线电的古人,早已发明了许多通过光电传播信息的手段,诸如信号灯和令旗。 在战场之上和城市管理中,都广为应用。 然而不论是信号灯,还是令旗,全都依赖于瞭望台的搭建,操作手只有站在至高的瞭望台之上,其信号灯和令旗才有传播效果。 而警报器不同,它是通过声音传播讯息,便不再依赖于瞭望台。 更加与众不同的是,警报器不再依赖于白天与晴天,即便是大雾弥漫或者是漆黑的夜晚,其声音传播效果依然不受影响。 于是便可以依托警报器的声音,约定不同的声音组合代表不同的含义。虽不能如语言交流般便捷,但至少也能传达出几种不同的含义。 在战争时期,能传达出“攻”“守”“追”“撤”的指令,就已经算是惊为天人。 别小看这四个指令,在古代的战场上,只要能指挥军队快速准确地完成这四项指令,这个将军便能算得上是一时的名将了。 只可惜报警器的声音很特殊,只能发出一道悠长的声音,很难进行短长的组合来丰富其传达的含义。 想要传达更加丰富的信息,还是得依靠哨子。 亦或是,唢呐。 尤其是那一声“独嘟堵,独嘟堵,独嘟堵,独独独……”,听着就热血沸腾。 接下来又布置了一番布防的细节,便结束了会谈,众县令分头连夜赶回了自己的辖区。 临走之时,每人带了几个做好的警报器。 至于大型警报器,李申之的木匠工坊中还在制作,并未完工。 等所有警报器全部制作完成,便会送到每个知县的手中。到时候一同送去的,还有摆钟。 …… 知县们散去,赵不凡和赵瑗也跟着散去。 李申之正要走的时候,张浚把他叫住了。 “这段时间可把你给累坏了吧。”张浚开口便是一句关怀。 “原来你他娘的也知道啊……”李申之只敢在心中抱怨一句,嘴上很老实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浚淡淡一笑,仿佛能看穿李申之的内心一般,说道:“我知道你有怨言。你可知道这段时间我为何这般地使唤你?” 李申之充分发挥老油条精神,说道:“下官对张相公的栽培铭感五内。” 张浚摆了摆手,示意李申之别来那些虚的,说道:“我之所以这般使唤你,甚至把应天府的事务也交由你处理,是想让你尽快成长起来。” “下官感怀张相公的良苦用心。”李申之依然处在老油条模式中。 领导口中的“随便点”“放开点”,千万别信,谁信谁死。 而李申之心中所想的,依然是抱怨。他只想把精力放在工业革命上,实在是不想在繁缛的政务中浪费半点光阴。 “唉……”张浚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日子不多了。” “张相公这是为何?”李申之终于跳出了老油条模式,关心起了老领导。 李申之心想:张浚如今不过四十多岁,正值年轻,怎么忽然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 就算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张浚被秦桧与赵构闲置之后,最后也是生生地把秦桧给熬死,把赵构给熬退位,等到赵瑗当了皇帝之后继续大放异彩,组织了一次不甚成功的隆兴北伐。 可是张浚此时此刻竟然说不能继续为自己遮风挡雨,难倒是朝中出现了什么变故不成? 张浚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般。” 他看到了李申之表情中的担忧,心中很是欣慰,说道:“朝中没有变故,但是很快就会有变故了。” “请张相公明示。”李申之这是真的虚心请教。 他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知道历史局势发展的大方向。 但是他又是一个普通的工科狗,当历史的方向改变之后,他对于朝堂局势的分析能力,并不比普通人强多少。 于是乎,来自张浚这种,土生土长的南宋政治家,其意见对李申之来说至关重要。 不管张浚在局势变化中的选择能力有多差,至少他分析局势的能力比李申之要强出许多。 张浚说道:“这次跟金人干仗,有信心吗?” 李申之不知道张浚为何有此一问,神情自信地说道:“烦请张相公把那个‘吗’字儿去掉。” 张浚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李申之的这个梗,也跟着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你小子……你可知打败了金人之后,朝中会是如何局势吗?” 李申之刚想回答,忽然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 是啊,打败了金人,朝中局势会是如何发展呢? 秦桧是死了,可是赵构还在啊。 任你有多少能臣勇将,任你打了多少大胜仗,都架不住赵构是个投降派啊。 接下来该怎么办,李申之好像还是没有太多的想法。 给了李申之一点思考的时间,张浚才继续说道:“官家会如何做暂且不论,但是朝中的那些贵人们,就该冒头了。” 李申之目光看向张浚,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宛如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张浚暗中点了点头,赞道:孺子可教。说道:“现在应天府局势不稳,所以朝中对咱们不闻不问,任由咱们随便折腾。可是一旦在这里打了一场大胜仗,与金人实现了真正的和平之后,那么应天府就成了香饽饽,到时候插手应天府的人可就多了。” 想想也是,不管怎么说,应天府也是一个直辖市,并且掌管着一大军区。 按照南宋的行政区划,大概分为了六七个行政大区,而应天府便是其中之一。 应天府知府,兼领京东路宣抚使,掌管着帝国六分之一的土地,如此肥缺,盯着的人自然很多。 之前应天府是前线,时刻面临着危险,或许还没有人觊觎这块地方。 可当应天府实现和平之后,想来摘桃子的人便会趋之若鹜。 真要到了那时候,那帮内斗内行的人像闻到了臭味儿的苍蝇一样扑到应天府,李申之不一定斗得过他们。 因为那些人并不像秦桧一样,脑门上写着“坏人”两个字。 他们的脑门上或许写着“功勋之臣”,亦或是“道德模范”“天子亲信”“治世能臣”之类的标签,自然不能用对付秦桧的办法去对付这些人。 政治这玩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李申之想想都觉得头疼。 “还请张相公教我。”李申之发自肺腑地朝张浚请教道。 在李申之看来,张浚这个人,除了指挥战役的水平太差,其他各方面能力倒都还很在线。 张浚说道:“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想要对付那些蝇营狗苟,唯有比他们官职更大,地位更高。这也是我急于培养你,提拔你的原因。若是不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而贸然提拔的话,在更高的职位上很容易犯错,而这些错误都有可能变成你的政敌日后攻击你的把柄。” 听到这里,李申之一阵感动,正要说几句老油条般的话,却被张浚摆手制止。 张浚说道:“不过你暂时不用担心。这次如果能对金人大胜,你的功勋足以掩盖他人的攻讦。朝堂之上你更加不用担心。李光与你父亲本就是至交好友,再加上赵士褭坚定地站在你这一边,范同懂得审时度势也选择了站你一边,剩下何铸是个正人君子,张俊是个贪财好色之徒,都不会成为阻碍你的麻烦。我今天提醒你,是想让你早做准备。” 李申之抱拳感谢,心中一阵暖流涌起。他从来没有与自己那便宜老爹李纲见过面,今天在张浚这里,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父爱。 张浚很满意李申之谦虚的态度,说道:“你今年不过十八岁,今后若是好好成长,未必不能三十岁建节。” 张浚话音刚落,李申之猛地一个激灵坐起来:“相公慎言。” 建节的意思,就是当节度使。在皇亲国戚中,当个节度使并不稀罕,比如赵瑗现在就是节度使。但是放在普通武将身上,节度使就是一身的天花板。 而在李申之看来,当节度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心中暗骂:你才当节度使,你们全家都是节度使。 看到李申之坚决地反对建节,张浚心中更加满意,说明这小子知进退。 三十岁建节,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一项功绩,说出来的时候颇为意气风发。然而正是因为这是赵匡胤的功绩,放在别人身上反倒会成为被攻击的把柄,岳飞就是前车之鉴。 通过一整晚的考校,张浚在心中几乎给李申之打了满分。 临别之际,张浚抛出了一个火烧到眉毛的难题:三圣快要回来了。 一百零一、斩首行动 据接到的情报,三圣的行程已经进入山东境内,过了曾经的宋辽边境。 三圣一路之上走得很慢,从五国城走到幽州城,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按照这样的行程,赶到应天府,大概还得半个月的时间。 而在这半个月之内,宋金之间很有可能发生一场战争。 亦或者说,是开封府和应天府之间会发生一场战争。 因为金国的完颜亶不想打仗,宋国的赵构也不想打仗。 想打仗的,是开封府的完颜宗弼和应天府的李申之。 完颜亶是理想主义者,赵构是怂货。 只有完颜宗弼和李申之是冷静的,果断的,却又都是最无奈的。 可三圣归国在即,若是宋军在这个时候与金军交手,难免给金人留下口实。 若是因为应天府这边不妥当的应对,导致宋金两国关系紧张,进而影响到金人归还三圣的进度,那么可想而知应天府众人即将面对的政治后果。 迎归三圣,是赵构下达的一项政治任务,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的任务。 原本的历史中,赵构为了迎回三圣,不惜杀掉岳飞自毁长城。因为三圣的回归,是他当皇帝的法理依据。 没有三圣,他的皇帝位置便坐得不踏实。万一再冒出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依托韦太后的懿旨称帝,对他的皇位法理性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亦或是他那个废物哥哥赵桓被人扶持成傀儡皇帝,对他的皇位来说不啻于放了一颗核弹攻击。 只有把三圣给迎回来,将他父亲宋徽宗赵佶安葬,把渊圣皇帝宋钦宗赵桓软禁起来,再把他的母亲韦太后请入后宫,他的皇位才算是在法理上坐实了,再没有人能够从法理上对他形成威胁。 而若是应天府的一杆猴崽子们,谁敢不开眼地在这个时候惹恼了金人,导致三圣无法回归,他们的下场一定比岳飞更惨。 赵构杀岳飞,好歹还关了三个月,强行安插了一大堆罪名。而要是杀个把县令,连罪名都懒得找,直接就地处决。 到那时,李申之自然有自保的办法,大不了领上一票人马自立门户。可是他不能不考虑他的几位同窗的处境,总不能把他们留下受死吧。 这个问题很难找到答案,好在三圣还在继续南下,只能到时候再想到时候的办法了。 或许能够携大胜之威,昂首挺胸地跟金人要人也说不定。 不过李申之暂时没功夫去为那几个民族的罪人发愁。此时此刻,他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 警报器响了。 …… 警报器响得很突兀,就像晴空霹雳一样。 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的百姓们,迷茫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着,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就像傻孢子一样站在原地。 尖锐刺耳的声音,让无助的百姓们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干点什么,而他们又实在是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要得益于应天府官方提前的保密工作太好,他们压根就没有与百姓们诉说警报器的存在。 即便是每个乡的乡老,也只有一个可靠的人知道警报器的作用。 短暂地迷茫过后,三骑快马从百姓们身边划过: “金人来了,快进小城!” “金人来了,快进小城!” “金人来了,快进小城!”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古人也是如此。 筑小城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出过力,不需要有人专门带路,百姓们纷纷朝小城跑去。 他们不需要知道有多少座小城,只需要钻进自己参与筑造的那座小城便好。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筑造的小城将会成为日后的栖身之所,所以小城的质量绝对优良。 传令的骑兵一闪而过,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通知百姓。 约莫一刻钟之后,大部分的百姓全都进入小城之中。 然而小城的城门并没有关闭。 万一有腿脚慢的人来迟了,总不至于将他们拒之门外。都是一路逃荒来的同胞,多少都有一些恻隐之心。 至于城门,看到金人进入自己的视线再关上城门,也完全来得及。 身处于混凝土小城中的百姓们,在金人面前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不论是坚硬的城墙,还是仓库里满满的粮食,都让他们心里非常地踏实。 李申之此刻正在应天府中。 反倒是这些府县的大城,依然是原本的砖土结构,并没有用混凝土来浇筑。 所谓的砖土结构,是指外层用砖垒起墙皮,中间用夯土填满,外砖内土。 这种结构的防御能力,比起混凝土来要差了许多。因为这种城墙即便是修得再高大,也可以用最原始的办法拆掉:硬挖。 据说蒙古人进攻南宋的时候就用过这样的战法。 面对南宋人自以为的坚城,蒙古人顶着盾牌冲到城下,对着城墙就是一顿乱砍。 砍掉了最外面的砖块,再挖开夯土,硬生生地把城墙打出一个洞,冲了进去。 这种办法若是遇上混凝土的城墙,恐怕得把蒙古人挖得怀疑人生。 正是因为如此,李申之坐在应天府中,竟然感觉有一丝丝的不安。 也不知是对这种砖土结构的城墙不自信,还是对外面的混凝土小城不自信。 第一轮的警报过后,所有人全部各就各位。 老弱病残坐守家中,所有青壮年全部到城墙下听令。所有的青壮年归张浚指挥。 军队系统由岳银瓶指挥,她将所有士兵分成了三波人,一波人站上城墙,一波人在城墙下休息待命,随时准备与城上的守军轮换,再留出一波人充当预备队,哪里缺人就冲到哪里。 按说岳银瓶本没有官职和资历统帅应天府的厢兵,年纪小不说,又是一介女流之辈,不该有这样的威望。 然而岳银瓶背后站着李申之,同时又得到了张浚的力挺,因此其在官府中的地位不容置疑。 至于在军中的威望,自有岳家军的背嵬军坐镇。 背嵬军的五十人按照每五人一组,分成了十个小组,分别统帅应天府的厢兵。 岳家军的威望自不必说,那是神一般的存在。 而岳家军的军汉们又人人听命与岳银瓶,因此岳银瓶的威望难题便间接得到了解决。 火器营经过李申之的改造,全部改行玩起了回回炮。 在应天府内距离城墙五十米处,建立了一处回回炮的阵地。 经过火器营士兵们连夜加工,一百架回回炮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向金人倾斜自己的炮火。 李申之坐在城门的望楼之上,环视一周,思索着城防布置还有没有什么纰漏。 岳银瓶站在李申之身边,一身戎装,娇小的身材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 “夫君放心,打仗讲究审时度势。若是金人来势汹汹,咱们大可据城固守,谅金人也奈何不得咱们。若是金人来的不多,妾身有信心叫他们有来无回。” 李申之看着雄姿英发的岳银瓶,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或许岳银瓶真的适合在战场上闪光,而不是被自己圈养在屋子里取悦自己。 夫妻之间就是要互相成全。 可是李申之忽然间又有些恍惚,感觉与岳银瓶仿佛兄弟一样,一个胸肌比自己都发达的兄弟。 应天府城进入戒备模式的同时,所有县城也得到了情报,在同一时间进入了戒备模式。 不论是知县们,还是张浚等一众府衙官员们,内心全都忐忑不安。 他们并没有跟金人打过仗,在他们的印象中,金军一直都是无敌般的存在。 应天府各县虽然在张浚和李申之的组织之下进行了许多战备活动,但是到底能不能抵抗住金人,所有人心里都在打鼓。 宁陵县处于对金的最前线,知县韩平反倒心情平静下来。 此时的他顾不上忐忑,因为金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当真正遇上金人的时候,韩平反倒一点都不紧张。所谓的靴子落地人心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却说张牧之领着淮北土匪躲在一座小城之中,正趴在城墙上看着金人。 李铁牛也凑着一颗大脑袋,挤在张牧之身边:“大哥,这金人是要上哪里去?怎么不打咱们呀?” “你个混脑子,还盼着金人来打你呀?”张牧之一巴掌拍到了李铁牛的大脑袋上,转而继续看向金人的动向,说道:“瞧金人这意思,是打算直奔应天府去啊。” “应天府?”李铁牛惊得大喊一声:“那李公子岂不是危险了?” 转念一想,李铁牛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啊,应天府城防备森严,金人就这么确定自己能打下来?” 张牧之思索了片刻,轻叹一口气,说道:“这金兀术还真是个人物。他大概是知道咱们小城里面没什么兵力,无法对金军形成威胁,所以就直奔应天府城而去。只要能拿下应天府城,到时候再来打咱们,简直易如反掌。” 完颜宗弼不愧为金国的战神。 作为硕果仅存的金国二代目将领,他依然秉持着金人传统的战法:斩首战术。 张牧之好歹读过些书,也跟金人有过一些交往,对金人的习性有所了解。 李铁牛却不同,关注点与张牧之大不同:“他们要去打李公子?大哥,咱们出去跟金人干仗吧!” 张牧之没好气地一巴掌又拍到了李铁牛脑袋上:“跟金人干仗,你凭什么啊?就凭你这二百斤肉吗?是能捅破盔甲,还是能抗住长枪?” 李铁牛说道:“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李公子被金人围困吗?” 这个莽汉虽然双商不怎么在线,可这一开口却是一手老练的道德绑架。 张牧之看着自己这个傻准妹夫,耐下心来解释道:“铁牛你记住,打仗不是看个人的勇武,而是看谁配合得好。就像两个人打架,不是看谁的手指头多,而是看谁的拳头攥得紧。你还记得李公子的吩咐吗?” 李铁牛憨憨地说道:“李公子说让咱们只要顾好自己,没有接到命令绝对不能出城。可是金人直接去攻打李公子了啊。” 张牧之说道:“你若是想进军营当兵当将军,就要学会听话。要想当一个好兵,最应该做到的,就是服从命令。若是都如你这般莽莽撞撞,军营岂不要乱套。” 张牧之说了大半天的道理,李铁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在那里纠结:“可是李公子他……” 张牧之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忽然脸色冰冷,喝道:“退下!再敢胡闹,老子砍了你的狗头!” 李铁牛吐了吐舌头,把脑袋缩了回去,乖乖地回到了城下。 看到张牧之真的动了怒,他的心也慌。 上一次在山寨中,张牧之也是这般动怒,而那次真的砍了几个人的脑袋。 李铁牛摸不准自家姐夫的脾气,搞不好真要丢了脑袋。 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好歹不敢继续跟张牧之叫板了。 却说韩平站在城墙之上,用李申之制作的望远镜观察着金人的动向。 “咦?这金人不打算攻击咱们?”韩平与幕僚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局势。 韩平乃是北宋名相韩琦之后,韩琦这个人与张浚有些相似,政治水平很高,但是军事水平拉胯。 在韩琦主导的对西夏战争中,就有一场好水川大败,成为韩氏族人难以抹去的耻辱。 而韩平之所以选择了距离金人最近的宁陵县当县令,就是想在于金人的战争中立下功劳,以雪好水川之耻。 已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金人竟然绕过了宁陵现成。 失望之余,韩平的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发情报吧。”韩平看到金人渐渐走远,吩咐传令兵去摇动警报器。 应天府北城墙望楼。 城上的李申之和城下的张浚,同时听到了来自宁陵县的警报。 警报的意思是,金人没有攻打宁陵县,直奔应天府。 城上的李申之拿起望远镜,视线中还看不到金人的踪迹。 岳银瓶感受到了自家夫君内心的紧张,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说道:“夫君且放心,守城拼的是耐力,等金人来了,咱们按部就班地跟他们比划就是了。” 看到岳银瓶淡定的样子,李申之不禁感慨,有些人或许真的天生就是将军。 同样是第一次上战场,为什么岳银瓶就可以做到如此的淡定,而自己明明各项能力更强,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只有城下的张浚知道,金人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谈判的。 张浚伸手入怀中,捏了捏那份贴身放着的诏书。 那是赵构刚刚发来的诏书,告诉他要无条件地答应金人的要求,务必保证三圣顺利归国。 而张浚并没有把这份诏书拿出来。 他不想让这种责令投降的命令干扰李申之。 至于抗旨的罪过,就由他来承担好了。 受到李申之的影响,他也认为卑微换来的和平是最不牢靠的。尤其是面对强敌,唯有打出来的和平,才能赢得对手的尊重,才是真正的和平。 一百零二、不讲武德 却说完颜宗弼领着一票骑兵从开封府出发,一路马不停蹄来到了应天府。 在宁陵县一刻都没有停留,直奔应天府城而去。 远远望着应天府的城墙,完颜宗弼缓下了马速,细细打量起了远处的城墙:“这宋人当真是个个怂包,咱们不过来了两千人,就把他们一个个地吓成了缩头乌龟。” 随行的副将跟着奉承道:“还是大帅威名远播,将他们震慑住了。这一路走来,竟然连个照面都不敢打,全都躲城里去了。” 完颜宗弼轻蔑地笑了一声:“哼,宋人就是一只羊领了一群狼。只要他们的头领是一只羊,任凭手下有多少头狼都没用。” 随行副将继续奉承道:“大帅神机妙算,这一次定能将宋人逼降。” 完颜宗弼没有理会恶心的奉承,他的思绪飘到了那个宋国的年轻人身上,说道:“可笑那个李申之,还以为杀掉秦桧就能万事大吉。殊不知最该杀的,其实是赵构。你能取代秦桧,可是你能取代赵构吗?!哼!” 完颜宗弼,金兀术,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他这次来应天府的确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劝降的。 真要打仗,他就不会只带着两千骑兵。 开封府作用数十万大军,放着大军不带只领了两千人去攻城,如此托大的事情,完颜宗弼作为一个成熟的将领,是不会犯这种愚蠢的失误。 在宋金和议中尝到过不少甜头,金兀术忽然发现,通过吓唬赵构就能达到的军事目标,何必打打杀杀呢。 金人本身人口就少,金国已经打下了偌大的地盘,统治起来有些力不从心。金人的本部力量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来应天府之前,他就已经给临安府送去了书信,向赵构陈明了厉害,不仅书面军事威胁,还拿三圣的安危作要挟。 过了这么多天,想必赵构传给应天府的诏书应该到了。 赵构会怎么说,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就是让应天府这方面全力配合,以确保三圣能够平安归来。 三圣的政治价值,完颜宗弼未必懂得,但他身边不乏懂得其中利害的汉人。 如此重要的政治筹码,不好好拿捏赵构一番,简直暴殄天物。 缓缓地靠近应天府城,完颜宗弼已经开始盘算,该向应天府要些什么好处呢? 听说应天府最近着实搞了不少好东西,又是羊毛衣,又是水泥砖的,听说还积攒了不少钱财。 转念一样,完颜宗弼又摇了摇头,跟宋人要钱财太便宜他们了,干脆跟他们要两个县回来,宁陵县和楚丘县就不错。 虽然金人要这两个县也没什么用,但是可以恶心宋人啊。 身为金国排名第一的将领,完颜宗弼早已看透了秦州的形势。 秦州就是块狗都嫌弃的硬骨头,宋人把秦州单独划出来,纯粹是为了恶心金人。 真要铁了心地攻打秦州,倒也不是打不下来。 那么难打的太原城都打下来了,没道理一个小小的秦州城打不下来。 然而打下秦州代价太大,秦州又没什么太重要的战略价值,得不偿失。 既然拿下秦州不合算,那就通过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 宋人变相地扣住秦州不割让,就是想驳了金人的面子。那么自己绕开秦州不管,从应天府割回一块肉来,岂不是又把面子给找回来了。 这样一想,完颜宗弼觉得自己除了是军事天才之外,还是个外交天才。 心情大好之下,胯下的战马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 再说李申之,在望楼之上拿着望远镜,时不时地朝金人的来向张望。 终于,金人骑兵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全是拐子马。”岳银瓶解释着金人的阵容。 金人的骑兵作战部队,分为拐子马和铁浮屠。 其中拐子马是轻骑兵,负责偷袭敌军,切断敌军粮道和后路。 铁浮屠是重甲骑兵,负责正面突破敌军防线,在战场上分割敌人,亦或是直接突入敌军中军,实施斩首行动。 完颜宗弼带着两千拐子马前来应天府,而没有带铁浮屠,图的就是个轻便。 随着金人的逐渐靠近,站在城墙上的守军也纷纷紧张起来。 尤其是那个口中含着哨子的士兵,紧张地盯着二百米外竖起的几根桅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想让因紧张而干渴的咽喉稍微舒服一些,目光看向了望楼中的李申之。 那几根桅杆是给回回炮设置的距离标度尺。 每根桅杆都有近十米高,每隔五十米立着一根。 这些桅杆除了标识距离之外,在洪水中也有着极大的作用。不仅能在洪水之中指示水位高度。甚至于被水冲走的人若是有幸遇到了一根桅杆,能够攀附在桅杆上等待救援。 李申之的目光也落在了竖起的桅杆上。 眼巴巴地看了半个多时辰,举着望远镜的左手都酸得麻木了,才终于看到金人的到来。 “来的人有多少?”李申之问道。 “约莫两千人。”岳银瓶看了一眼金人的规模,估了个数字。虽然头一次上战场,但自带天赋的她竟然将金军数量估摸得分毫不差。 忽然,岳银瓶又疑惑道:“奇怪,金人是想凭借这两千人就打下应天府吗?还是后续还有增援部队?” 自问自答一番,岳银瓶又喃喃道:“也不对啊,宁陵县传来的消息,没说金人还有后援部队。” 只要一涉及到战场上的形势,这丫头的智商还是在线的。 末了,岳银瓶仿佛找到了答案:“莫非金人是来谈判的?” 按说两国之间的谈判,往往都是先发一封帖子,大致沟通一下,然后再派使者来回跑上几趟,吹吹风,摸摸底,然后两国的话事人才会坐在一起正式开始谈判。 从没有说一国的将军直接领着一队士兵去别人家地盘上谈判的。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就是显得有点欺负人罢了。 李申之与岳银瓶有着同样的猜测。 既然金人是来谈判的,那就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谈判么,打嘴仗而已,李申之最擅长了。 好久没开嘴炮了,技能都有些生疏了,今天正好活动活动。 想到完颜宗弼是来谈判的,李申之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兴奋,与岳银瓶上阵杀敌同样的兴奋。或许这里才是自己擅长的战场吧。 夫妻二人一个擅长上阵杀敌,一个擅长谈判桌上勾心斗角,二人完美地互补。 只不过女主外,男主内,名声有些不好听罢了。 好在李申之是受过现代平权教育的人,不会在这种伦理纲常的事情上过多纠结。 金人即将进入设在二百米外的桅杆,李申之抬起右手,从左手里接过了望远镜。 刚才观察金人的时候太过紧张,不觉得左胳膊有多难受。 现在心情放松下来,只觉得左胳膊酸痛异常,就像不是自己的胳膊似的。 左手交出望远镜后,李申之艰难地活动着肩膀,又疼又爽,一阵龇牙咧嘴。 活动了几下肩膀,李申之将左手放下,将掌心的汗水在裤子上擦了擦。 忽然,几道沉闷的声音从头上滑过,吓得李申之一个激灵,差点没把手中的望远镜掉在地上。 “怎么回事?”李申之赶紧朝头上看去,声音从背后传来,消失在前方,让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岳银瓶急问道:“回回炮怎么射了?” “哎……呀……”李申之大脑闪过一瞬间的空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额头上冒出了一排汗珠。 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他与传令兵,与回回炮阵地提前约定好的信号。 按照防御部署时的约定,当金人前进到二百米桅杆的时候,传令兵就等李申之的信号,若是李申之高高抬起左手,然后狠狠地放下,那么传令兵就通知回回炮阵地发射石弹。 在这一瞬间,岳银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与李申之一同跑到了望楼门口,看着天空中数十颗石弹朝着完颜宗弼飞了过去。 经过背嵬军调教的应天府厢兵,虽算不上有多精锐,但已经可以做到令行禁止。 当回回炮发射的指令下达之后,整个应天府顿时进入了战争状态。 城下的民夫严阵以待,休整的士兵和预备队穿好了盔甲,拿好了武器,随时准备上城墙与敌人搏杀。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与金人打过仗,现在心情紧张且兴奋。 城墙上的士兵将上好弦的弩架在城墙上,等候着发射的命令。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在屏息凝视。 虽然回回炮早已演习过许多次,但是能不能打中金人,大家心里依然没底。 士兵们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石弹的轨迹,预测石弹的落点,忽然患得患失起来。就算石弹能够击中金人,到底能造成多大的杀伤,他们依然心中没底。 再说金兀术,刚刚看到路边竖了这么多桅杆,心中还在纳闷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 脑子还没开始转,就忽然听到一道道的“嗡……嗡……”声从应天府城中传来。 完颜宗弼也是天神的战神,对战场上的危机有着近乎野兽般的本能预警。 只一瞬间,完颜宗弼便下令停止前进,并拨转马头准备后退。 完颜宗弼打仗功夫一流,事实证明他逃跑的功夫更是超一流。 这个超一流的逃跑功夫并不是贬义。 能在岳飞和韩世忠的重重包围之中突围,放在整个宋金时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敏锐、果决,是金兀术打了败仗以后还能保存实力的秘诀。 然而完颜宗弼只是刚刚把马头横了过来,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石弹从应天府城中飞了出来。 眼看着来不及逃跑,完颜宗弼急令金兵下马,躲在了马后面。 如果就此逃跑的话,石弹很可能会砸在他们的背上,必死无疑。 若是在马的身后躲着,石弹砸在马身上多少有点缓冲,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完颜宗弼暗骂李申之不讲武德,心中默默祈祷着能够在第一轮石弹攻击中存活下来。 不论是哪种投石车,都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发射速度慢。 回回炮也是一种投石车,逃不掉同样的缺点。 完颜宗弼打算抗过第一轮石弹攻击之后,立马整合存活的骑兵逃跑。 他只带了两千骑兵,原本是来谈判的。 没想到宋人这么刚,直接谈都不谈就开战,打了他一个大大的措手不及。 完颜宗弼觉得自己对应天府的形势有着巨大的战略误判,导致他这次轻敌冒进。 真要是打起来,他这两千骑兵根本不够看。 经过三百米飞行之后(城内一百米,城外二百米),五十颗石弹仿佛喀秋莎一般,呼啸着斜斜地砸向地面。 有二十颗砸入了金军的阵中,有十颗砸中了金军的战马。 被砸中的战马,瞬间变成了一朵血花,连带着躲在战马身后的金兵也跟着被压成了肉饼。 而落在阵中并没有砸中人的石弹,在落地之后靠着惯性继续向前滚,也砸断了几匹金军的马腿,连带着金兵也被滚残了好几个。 第一轮石弹攻击,虽然造成的杀伤有限,但作用是巨大的。 回回炮的精准打击,极大地鼓舞着宋人的士气,而同胞惨烈的死状对金人也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冲击。 三百米外,五十颗中十颗,当然算得上是精准打击。 现在的金兵,早已不是当初随着完颜阿骨打起兵的那一批金兵了。 一代目的金兵是最能吃苦,最顽强的一代金兵,战场上一个顶十个。 他们可以一天不喝水,两天不吃饭,徒步泅渡冰冷的河水,不要命地长途奔袭,然后还能向敌人发起致命的冲锋。 这样的士兵是值得被尊敬的,不管他们来自哪个阵营。 而现在,距离完颜阿骨打起兵早已过去了三十年,现在的金人是坐在宋人战利品上长大的金人,他们虽依然英勇善战,但早已没有先辈们那种对生死淡漠的心态。 没有理想信念加持的人们,只有真的经历过生死,才能看淡生死。 一代目的金人在起兵抗辽之前,就每天都在生死的边缘摸爬滚打,三代目不是。 当完颜宗弼大喊着“撤”的时候,金人纷纷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回回炮来不及发射第二波石弹,只能眼看着金人离去。 完颜宗弼就像一只狡猾的泥鳅,让李申之有一种无力之感,只能被动地应对。 看着逃走的金人,李申之长长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还好,这次失误没有酿成大错。看来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适合指挥战斗,以后一定要注意。自己这样的主将上了战场,简直就是士兵们的祸害。 刚想与岳银瓶讨论一下心得,只见岳银瓶转身下楼,大喝道:“骑兵准备,开城门!” 这虎娘们,要追击? 李申之刚想拦住岳银瓶,忽然想到自己那同样渣到家的军事能力,强忍着选择了闭嘴,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瞎指挥! 一百零三、骑炮协同 应天府之行,完颜宗弼终归还是大意了。 趾高气昂地来兴师问罪,结果却连张浚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落得个仓皇而逃。 也得亏是他行动果决,逃得够快。要不然真打起来,让宋军给纠缠住,说不定今天带来的两千来人就得全军覆没。 而就当完颜宗弼在逃跑的时候,哦不,应该叫战略性撤退的时候,他完全不会想到宋人竟然敢追出城来。 按照宋人以往的尿性,他们凭借坚城利炮抗住了一波攻击,熬到自己这一撤,他们就能往朝廷报一场大捷了,然后大家愉快地论功行赏。 他们来追击干什么?他们竟然还敢来追击?莫非还想扩大战果不成吗? 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宋军,轻蔑地一笑,继续战略撤退。 虽然从未将宋军放在眼里,亦或者说是从未将除了岳飞之外的宋军放在眼里,完颜宗弼也不会弱智到不顾形势回头逞能。 打赢过金人的宋将不少,但除了岳飞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宋人将军能追着金人打。 就算是那位野战打败了金军的刘锜,也不过是打的一场防御战罢了。 完颜宗弼双脚一夹马肚子:想追击,先得追得上再说击吧! 却说岳银瓶领着一票骑兵出了应天府城门,一路尾随在金军身后。 二百人追在两千人身后,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岳银瓶是头一次领兵出战,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很有把握,竟然就敢这样咬着金国的战神金兀术不放。 而金兀术一点跟她较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撤退。 跑了不到百米,岳银瓶口中含着哨子,有节奏地吹了几下,伸手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手势是做给李申之看的。 李申之看到之后,立马给传令兵下令,用警报器传递消息。 片刻之后,应天府城的警报声长长地响起。 韩平站在宁陵县城的城头,听到了从应天府遥遥传来的警报声,即刻下令:“回回炮准备!” 警报声的意思是:沿途各城看到金人之后用回回炮攻击。 每座城之外,都按距离远近竖着桅杆标尺。 不只是应天府城,每个县城都有,甚至是混凝土小城也有。 既对防洪有帮助,又是回回炮精准打击必不可少。 却说完颜宗弼领着两千金兵有条不紊地撤退,始终跟岳银瓶的追兵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是骑兵,也得悠着点跑。若是不爱惜马力死命狂奔,恐怕等不到跑回开封府,战马就得累死。 没了战马成了步兵的两千金兵,还真有可能被宋人给吃掉。 岳银瓶也没急着去冲击金军逃跑的骑兵,而是像牧羊犬一般,或在后面或在侧面,陪伴着金人撤退。 当进入到宁陵县城范围的时候,岳银瓶不动声色地与金人拉开了距离,慢慢地落后。 金人看到被自己拉开距离的宋军,不禁嘲笑道:宋人当真是不会骑马,咱们跑得这么慢,他们都跟不上。 完颜宗弼虽然觉得宋军不至于是因为骑术跟不上他们,却也来不及思索其中的蹊跷之处,只当是宋军感觉占不到便宜,放弃了追击。 忽然,又是那道让他们肝儿颤的“嗡……嗡……”声响起,从宁陵县城之中飞来了一片石弹,朝着金军的骑兵部队呼啸而来。 完颜宗弼大惊之下,慌忙命令金军左右散开躲避。 中间是坚硬的官道,道路两边便成了松软的耕地,亦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极大地阻滞了骑兵前进的速度。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岳银瓶加快了速度,冲上来放了一波箭雨,复又与金人拉开了距离。 好一波骑炮协同! 岳银瓶心中暗暗赞了一句,对李申之的军事理念大为赞赏。没想到不会打仗的李申之,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战法,不愧为岳家的女婿。 金人被这一波攻击收割了几十条人命,顿时气愤不已。 有脾气暴躁的,当即就想上马回身,给跟在身后的宋军一个教训。 有的金兵想回头收拾宋军的骑兵,有的金兵想给宁陵城的守军一个教训,还有的差点被石弹砸到,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关键时刻,还是完颜宗弼保持了冷静,他迅速将金军重新组织起来,继续撤退。 他知道不能留在原地纠缠,否则过一会又会是一波石弹攻击。而若是趁着石弹重新装填的空隙逃离的话,第二波石弹压根够不着他们。 当完颜宗弼领着金军大部继续撤退的时候,总有零星掉队的人。 他们有的是自己受了伤,有的是战马受了伤,还有的是战马受了惊吓,在原地打转。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掉的队,全都被追上的宋军收割了人头。 宁陵县城中的韩平拼命地催促士兵们重置回回炮,却也来不及投出第二波石弹,惋惜不已。 完颜宗弼用自己的果决,向这位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表演了,什么叫抓不住的泥鳅。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损失的士兵让完颜宗弼很心痛,总归还能接受。 今天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哪怕是损失一半人马能逃出去,都堪称史诗级的逃亡。 仅仅损失百十号人就能逃出去,对完颜宗弼来说,未尝不是一场“大捷”。 眼看着就要逃出宁陵县,离开应天府的地界,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想跟他们来个告别。 正抬头之际,他看到了前方竖起的一根高高的桅杆,瞬间毛发竖立,体内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快散开,散开跑!”完颜宗弼大声疾呼。 能跟着完颜宗弼前来的,都是金兵中的精锐,听到主将的吩咐,纷纷散开阵型。 桅杆之后的不远处是一座小城,同样能发出“嗡……嗡……”般死神的声音。 小城之中的回回炮数量不多,稀疏的几颗石弹仅仅造成了个位数的杀伤。 岳银瓶跟在后面继续收割了几个人,战果有限,象征意义多过实际杀伤。 当跑到最后一座小城边时,岳银瓶停止了追击,目送金人离去。 这座小城正是淮北土匪坐守的小城,张牧之与李铁牛趴在城墙之上看得真真切切。 “乖乖啊,这岳家小娘子当真厉害,竟然能追着金人打。”李铁牛张得五大三粗,此刻却对娇小的岳银瓶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亏当初咱们投降得快,要不然还不得被这小娘子给割了脑袋。”看到岳银瓶熟练地收割着金人的人头,李铁牛后怕得感到脖子一阵凉刷刷。 与城中欢呼雀跃的百姓不同,张牧之的心情却是很沉重。 他毕竟是当过头领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从金人的规模就能看出来,绝对不是来攻城的。而金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必然会大规模地报复宋人。 据说开封城中窝着几十万的金兵,而应天府中就算加上流民,也凑不出几十万人。 这要是金兵真的攻过来,应天府定当生灵涂炭。 回头看了看城中依然欢呼的人们,这都是跟着他一路从家乡上山当土匪,又跟着他从淮北来到了应天府的人,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却比亲人更亲。 而当金人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们处于宋金之间的最前线,到时候会遭遇什么样的惨状,想想都会不寒而栗。 完颜宗弼领着金兵,扔下了百十具尸体之后,总算是逃回了开封府的地界。 看着宋军没有追出来,他也没有多纠结,而是径直回到了开封城内。 一路上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回头反杀宋军的二百人,而是他根本不敢耽搁时间。因为宋军的投石机打得实在是太准了。 每一波投石机的攻击,都能打到金人的骑兵阵中,虽然每次的杀伤人数很少,但是却让每个人都笼罩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完颜宗弼并不是神,他也很怕死。 这石弹说它打得准吧,却又没长眼睛,鬼知道会落到谁的头上。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自己能在漫天的石弹中活下来。 而岳银瓶又打得很聪明,始终与完颜宗弼保持着安全距离。万一金军发起疯来,非要在野外跟宋军一决雌雄,那么岳银瓶也有把握安全脱离。 不管怎么说,开封府与应天府的第一次交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宋金之间打了这么多年,宋军中的名将逐渐凋零,仅剩的几个也被纷纷束之高阁。而金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的人才断档更加地严重。 完颜宗弼之下最能打仗的,尽然是诸如韩常一般的汉人。 可以想见,金人对这些汉人依然有些深深的戒备,不可能让他们独领一路。 于是乎完颜宗弼的地位变得非常地尴尬。 他想要回朝中争夺政治上的地位,那就需要放弃开封府的兵权。而若是非要把兵权握在手中,朝廷里的事情他又插不上话。若是他领着金军主力回国争权,更是会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中原地区拱手让给宋人。 原本完颜宗弼是想着去与应天府的张浚谈判一番,依托对赵构的施压,在应天府咬下一块肉来,挽回在秦州丢失的面子,进而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 没成想宋人不讲武德,直接对他们开炮,还追着打了一路。 虽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损失,但堂堂东亚第一军事强国的第一将领,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将领着二百人追了一百多里地,面子上总归是挂不住。 在战场上的完颜宗弼保持着冷静,没有与宋人过多地纠缠,一路损兵折将地撤退,毫不犹豫。 但是毫不犹豫,不代表他能咽下这口气。 当完颜宗弼回到开封府之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备战。 大规模的战争,很少有突然性,往往都是小的摩擦不断地加大,双方不停地投入力量,进而爆发了大规模的决战。 就像二战时期,官方的论调永远是德国闪击波兰引发了二战,而不是如民间常说的德国发动了二战。 引发和发动,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完颜宗弼决定对宋人采取军事行动,逼迫宋人割地赔款,而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场战争的规模会打到什么程度。 …… 金人逃了。 宋人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为这仗胜得有点怪异。 枕戈待旦的宋军,就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还没用上力气,就赢了。 可是赢得又觉得不痛快,甚至有点憋屈。 换个角度再想想,金兀术不过是领着两千骑兵,就能一路长驱直入顶到应天府城下,扔了十几具尸体就能把坐拥数十万人的应天府搅和得天翻地覆。 几十万人,就被金人的两千人吓得全部龟缩在大城小城之中不敢出门,够丢人的。 究竟是谁胜,谁负? 难说。 然而人嘴两张皮,总有那口才好的,能把任何好的坏的事情都说成一朵花儿。 到了宋人口中,这场骤然发生又忽而消失的一场军事冲突,就是一场大捷。 应天府最高军政长官张浚说是大捷,那就必须是大捷。 张浚说到做到,当即统计斩首杀伤数目,纷纷登记在册,等着大战结束之后论功行赏。 当岳银瓶回到应天府之后,一道警报声从应天府传了出来,意思是解除警戒。 一场混战从头到尾不到一天时间,并没有在应天府的空间中留下什么痕迹。 没有血流漂杵,也没有尸横遍野。 没有亲历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稀里糊涂地躲进了混凝土筑的小城里,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回了家。家中一切物事完好如初,他们继续干着今天没干完的活儿,一切照旧。 而应天府衙之中,一众人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 张浚在外面的时候,必须要以一场大捷来鼓舞士气。而回到府衙之中,说他心中不紧张,不忧愁,都是假的。 金军数十万军队近在咫尺,其带来的心理压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人责怪李申之下令发射回回炮。 反观李申之自己,更是没有一丝自责的意思。他看向满面愁容的张浚,问道:“敢问张相公,朝廷来的诏书怎么说?” 一百零四、摊牌 却说自从李申之在川陕暗中扣下秦州之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宋金之间摩擦这么长时间,双方的高层不可能没有书信往来,而朝廷也肯定会有诏书传来。 不论是喜欢讹诈的金人,还是一吓就尿的赵构,全都会把谈判当作解决争端的第一选项。 完颜宗弼不会放过这个讹诈的机会,而把金人当成亲爸爸的赵构更是会不遗余力地满足金人的全部要求,快马加鞭地下达诏书,宛如曾经给岳飞下达的十二道金牌一般。 算算时间,朝廷的诏书早就该到了。 而张浚迟迟没有对大家宣布朝廷的命令,说明被他扣了下来。 只有朝廷的诏令不合时宜,与大家的战略目标相左,张浚才会扣下诏书不发。 熟知历史的李申之,早已猜到了诏书的内容。 不只是他,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能猜到诏书的内容。 他们猜不到的,是赵构对金人的语气会多么地卑微,而对应天府的语气会是多么地急迫。 而李申之之所以当众问张浚,就是不想捂着这个盖子,让张浚当众把赵构的决定说出来。 这是一次摊牌,一次很关键的摊牌。 如果这一次不摊牌,李申之觉得这一仗打得不踏实。 张浚看着李申之,并没有急着回答他。 张浚在思考,李申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按照张浚原本的打算,他会独自承担下矫沼的后果,保护应天府的这帮年轻人。 军功给年轻人,罪过他来担。 他对这群年轻人很有信心,虽然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方式击败金人,但就是相信他们会击败金人。 即便是他们最后失败了,张浚也会给他们提供这一次的机会。 在国家大义面前,张浚是个伟大的正人君子,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为家国献身。 他忠于的不是大宋,不是赵构,而是华夏民族。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掺和到高层政治当中。 政治是残酷的,越是高层就越是残酷。 古往今来,凡事掺和到高层政治斗争中的人,且不说胜与败,能善终的都屈指可数。即便是偶有胜者,也不过是暂时的胜利,很快便被后来者拱翻在地。 李申之看出了张浚的犹豫,说道:“张相公不愿说诏书的内容,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今日若是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这金人就打不赢。” 其实所有人都看懂了张浚的操作,也认可了他的决断,甚至还从内心里对张浚十分地感激。 看破不说破,是所有人的心态。 而李申之的这波操作,他们就看不懂了。 为什么不把诏书的内容放到台面上公开,金人就打不赢? 其中最为困惑的,是赵瑗。 因为他与别人是不同的。 身份的差异,带来看问题的视角也随之改变。 他是帝国未来的接班人,必须要比别人思考得更加深入才行。 而身为一个大孝子的他,并不想忤逆赵构的意见。 在赵瑗看来,张浚的抉择应该是最好的抉择。如果把诏书公开,而诏书的内容是让他们割地赔款的话,赵瑗一定会无条件地支持赵构的决定。 当诏书未下之前,他或许会拼着性命去劝阻赵构,而当诏书下来之后,他同样会拼着性命去执行诏书的命令。 张浚暗自思索了一番,没有看出李申之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干脆不再纠结,说道:“与你猜想的差不多。金人因为在秦州吃了亏,想让割走咱们的楚丘县和宁陵县来。官家下诏让咱们尽量据理力争,能少割一个县便少割一个县。若是事不可为,两个县都割了也罢。” 李申之不屑地一笑,心想:赵构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还是几个相公们给他施加了压力。真要按着赵构的秉性来,他恨不得主动割让三个县出去。 李申之的心情转而又变得大好:看来诛杀秦桧的效果还是非常地明显。没有了秦桧,朝中的相公们多少都会对赵构的决策形成一定程度的掣肘,让他投降得不至于那么彻底。 朝中形成的新格局,对他在应天府的军事行动是有利的。 至少当战事焦灼之时,赵构再想下发十二道金牌的时候,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绕过宰相班子。 当一个人的心态始终是积极向上的时候,总会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李申之现在便是如此。 他想通过今天这场会谈,将投降派的遮羞布给彻底揭开。 张浚虽然不知道李申之会如何做,却最终选择了全力配合。 他看着李申之,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想要挑战体制,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身上好像在发光。 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想要一展抱负,却处处碰壁,处处掣肘。好不容易主政一方了,又好死不死地以失败告终。 他选择支持李申之,用自己的权势和能力扶李申之一把,未尝不是在支持那个曾经满腔热血的自己,扶过去的自己一把,圆一个未曾圆了的梦。 他要看一看,在没有掣肘,得到鼎力支持之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走多远。 张浚说罢诏书的内容,不再做过多的阐释,而是目光看向了李申之,等着这个年轻人的表演。 李申之毫不客气,接过了话题,说道:“孙子曰:‘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官家对应天府的局势并不了解,更不可能准确判断此处的局势。因此,虽是官家的诏书,却也不必尽听。” 张浚没有接话,而是等着别人的反应。 虽然大家没有明说,却同时把目光看向了赵瑗,这话该他来接。 赵瑗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有着上位者该有的城府。 等别人全都发表完意见,自己在说话。 迎着众人看来的目光,赵瑗没有迟疑,反问李申之道:“若是朝廷的诏书都可以不遵守,岂不是乱了君臣纲常?这与五代乱世节度使割据一方又有何不同?” 见赵瑗果真参与到讨论中来,李申之心中暗喜。赵瑗才是他今天的真正猎物。 李申之虽然没有提前打好与赵瑗谈话的腹稿,但超越时代的眼界,让他完全不虚与赵瑗的这种道德辩论。 没有正面回到赵瑗的反问,李申之接着反问道:“敢问殿下,君主用人,是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呢,还是要事必躬亲,遥控指挥呢?” 赵瑗也没有理会李申之的反问,而是说道:“若是在身处边境,人人都如你一般,那还如何统治国家?到时候中央无法号令地方,地方各自为政,时间一久,岂不是又要陷入割据乱世之中?” 李申之摇了摇头,摆着手说道:“殿下严重了。敢问殿下,若是朝廷下诏要免去下官知县之职,下官定当挂冠而去,一刻不敢贪权。想必官家要免去张相公,张相公也不会有丝毫违逆之心。” 张浚配合着李申之的论调,点了点头。 李申之继续说道:“可是官家既然任命了下官为应天府宋城县的知县,那么下官就要对官家负责,对宋城县负责。官家远在临安,不知道此处详情,下达的命令有可能是错的。而下官身为臣子,若是不能为官家分忧,纠正官家错误的言行,那更是身为臣子的失职。” 这是一套标准的忠臣言论,甚至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忠臣言论。 简言之:你可以免我的职,但是不能强迫我去做违背良心的事。 一番言论站在了家国的高度,说得赵瑗不好反驳,李申之继续说道:“人无完人,即便是殿下日后当了皇帝,难倒就能保证自己不出错吗?难倒殿下就不怕自己的错误决策导致国家覆亡吗?” 赵瑗闻言面色一变,说道:“申之慎言!” 他现在连只是一个预备阶段的准皇储,距离太子的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这时候若是表现出觊觎皇位的想法,赵构一定不会容他。 即便是内心里再迫切地想要继承皇位,即便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皇位继承人,他都不能表现出对皇位的一丝兴趣。 政治家,都是天生的演员。 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殿下放心,今天在坐的都是能推心置腹之人。今日咱们在这里畅所欲言,出得这个门,今日的话便全都不作数。” 也不知李申之身上有什么样的魔力,明明按照职位高低,他在应天府不过是一个排名第四的知县,却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任他控场。 这时,赵不凡加入了讨论:“申之,哥哥说句公道话,你看中用不中用。” 赵不凡的话说得很客气,李申之赶紧转向赵不凡,身子微微前倾,作出侧耳倾听的姿态:“哥哥莫要客气,兄弟正等你指教呢。” 赵不凡说道:“按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是不错的,这话孙子说过,蜀相孔明说过,司马温公也说过。咱们身处应天府的最前线,的确应该有咱们自己的判断。但是官家的诏书也不能置之不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官家回一封奏折,向官家陈明此处的厉害?哥哥心想,这应该也是做臣子的责任。” 赵瑗觉得赵不凡的话有道理,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目光却看向了李申之,等着看他的回应。 赵不凡总归是老赵家的人,老赵家若是倒台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是以努力地维护朝廷的权威。 李申之点头称是:“哥哥说得没错,这是应有之义。官家既然没有免咱们的职,那就说明还是信任咱们的,咱也不能背着官家干些不地道的事。可若是官家的诏书再度传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这下没人接话了。 稍微东西啊脑子就会发现,这事儿没法解决。 官家下诏书让投降,李申之拒绝执行,然后向官家陈明厉害。 一个完美的死循环。 官家不理李申之的奏折,继续下诏书投降,李申之拒绝执行,然后再次上书向官家陈明厉害。 只要李申之不揭竿起义,亦或是赵构不免了李申之的职,那么这个死循环便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初岳飞就是落入这样的死循环之中,结果岳飞在与皇权的对抗中率先认怂,选择了退兵,也导致了一场悲剧。 李申之比岳飞强一点,因为赵构想要保持和议,就不得不留着他。 他比岳飞多了一道护身符。 赵瑗在一瞬间便明白了这样的死循环,但他的思路走得更远,想到了皇帝该如何维系皇权。 于是赵瑗找到了李申之的逻辑漏洞,问道:“那若是你判断错了呢?” 李申之上面的一番长篇大论看似无懈可击,但其逻辑起点在于自己基于现场形势的判断是对的。 可若是这判断是错的呢?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验证的猜想。 时间的纬度是单向的,选择了一条路便永远无法选择第二条路。李申之与赵构的两个判断,最后只能有一种结果,而永远无法判断另外一种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判定标准更加地严苛一些,甚至于选定了的那条路,同样无法判断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这是一道非常艰深的哲学问题,也是李申之穿越的那一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内容。 李申之没有试着去向赵瑗解释这么复杂的问题,而是把问题指向了赵瑗真正担忧的核心。 李申之问道:“敢问殿下,谁才是皇权最坚定的捍卫者?” 此言一出,所有人全都震惊不已。 张浚受惊之后又变得很欣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总是能语出惊人,说出前人从未说出过的话。 问得好啊,皇权的捍卫者。 千年以来,很少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把皇权拿出来说事。 而李申之问得也很有趣。 既然有皇权的捍卫者,那就说明还有皇权的破坏者。 世上的人就那么多,分分类也不过是士农工商,最多再加一个兵。 这些人中有些人是皇权的捍卫者,那么剩下的大概就是皇权的破坏者了。 张浚看戏一般地看向了赵瑗,他也想知道这个帝国未来的接班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一百零五、禹水汤旱 当张浚对李申之寄予厚望的同时,李申之同样对赵瑗也寄予了厚望。 赵瑗是南宋朝最有魄力,最有作为,最有雄心的一位皇帝,可惜造化弄人被赵构这个投降派整整压制了三十年。 若是这样一位皇帝都无法带领南宋富国强兵的话,那么这个南宋朝,不救也罢。 对于李申之来说,虽然完颜宗弼领衔的几十万金兵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并且李申之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战胜金人。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战胜金人之后的事情。 如果真的打败了金人,甚至灭掉了金国,大宋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 亦或者,李申之打算让大宋的朝堂变成什么样子。 难不成继续让赵构这个败类继续当皇帝,继续安享富贵吗? 凭什么?! 李申之向赵瑗发问:谁才是皇权的捍卫者。 看似是在为皇权考虑,实则有他自己的打算。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是赵瑗从来未曾考虑过的,所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赵瑗竟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李申之抱拳作揖,颇有古风地说道:“请先生教我。” 李申之有大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只可惜从秦汉之后,皇权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再没有春秋战国时期那种君臣之间互相尊重的风气。 赵瑗此举,倒是让李申之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了心中的狂妄。 看来未来的宋孝宗果然不同凡响,光是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便足以让人尊敬。 见赵瑗孺子可教,李申之说道:“殿下且看在坐之人,觉得谁是最可靠的?殿下不用回答,且听下官细细分析。” 赵瑗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到李申之的陈述,索性放平心态,当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李申之先将手掌伸向赵不凡,惊得赵不凡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皇亲国戚会是皇权坚定的捍卫者吗?肯定不是。殊不知历来篡权夺位者,就数他们最多。即便是不篡权,后宫外戚干政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想要的是皇权为自己服务,而他们自己,从来没想过为皇帝服务。” 李申之这番话,是专门说给赵瑗听的。 虽然赵瑗不敢表现出对皇权的丝毫兴趣,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未来是要当皇帝的。既然基本上确定了要当皇帝,那么涉及到皇权的问题,他就不得不考虑。 皇权竞争是一项极其残酷的事情,若是稀里糊涂地扎进去,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难得见李申之在此探讨皇权,对赵瑗来说更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而赵不凡的心态便大为不同,他只觉得满头大汗,心惊不已。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便宜兄弟能说出让他如此肝儿颤的话来。 若说赵瑗觊觎皇位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么他赵不凡若是觊觎皇位,等待他的是十死无生,灰飞烟灭,连带着他老爹赵士褭都得跟着灰飞烟灭。 李申之说完之后,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给了赵瑗一点思考的时间。 赵瑗微微低头,借着这一阵沉默慢慢地咀嚼着李申之的话。 其实不难理解,他只需要回想一下历史便知道,汉朝的外戚,唐朝的外戚,即便到了宋朝从平民之中选拔皇后,都依然无法避免太后干政,皇帝无一例外地全都是受害者。 更有甚者,外戚亦或是后宫干完了邋遢事儿,最后还把屎盆子扣到了皇帝头上,让皇帝来背锅。 等到想明白了,赵瑗微微点了点头,抬头复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看到赵瑗清明的目光,心中再赞一句:果真孺子可教。 继续抬手掌指向张浚,说道:“文人士大夫会捍卫皇权吗?不,他们只想架空皇帝。他们并不是想为皇帝服务,他们只想让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当一个泥菩萨,享受着全天下的朝拜,却什么事都不用管。” 说完之后,李申之直接朝张浚摆了摆手,示意张相公不要狡辩,说道:“或许有如张相公般的一半个人不是这样,但整个文官集团都是这样,不论牛党还是李党,新党或是旧党。张相公可否认同?” 张浚想要反驳,但熟读史书的他知道,李申之说的是对的。 其实李申之这番言论放在古代,一点都不稀奇,只不过没有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过而已。 懂得这个道理的,都是文人士大夫,而文人士大夫是不会把自己龌龊的心思说出来公之于众。 反观皇帝,有的皇帝懂得这个道理,有的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遇上懂得的,士大夫们就稍微让让步。至于那些不懂的,就会被文人士大夫们耍得团团转。 但凡在历史上能叫得出名字的有为皇帝,大体都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们也作出了相应的制度改变。 这些制度改革都大同小异,结局也都基本相似。 在这些改革之中,最容易理解的,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的“内外朝”制度。 简单来说,以丞相领衔的官僚体系,不论是三公九卿也好,还是三省六部也罢,统称为外朝。 而皇帝收拢几个心腹大臣,组成一个专门的议事小组,绕开朝会行使皇权,称之为内朝。 内朝最大的特点,就是位卑权重。 就拿汉朝的尚书台来说,原本顶多算是个副厅级干部,被拔擢为内朝成员之后逐渐执掌宰相大权,到了唐朝的时候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反倒成了外朝的领袖。 而在汉朝时期的掌权者,诸如大司马,大将军,亦或是司徒,太尉,全都变成了没有实权的虚职。 宋朝的枢密使传承与晚唐和五代,原本也是皇帝依靠宫中的太监来执掌大权,渐渐地也发展到了统领天下兵事,名正言顺的外朝宰相。 再到明朝的内阁大学士,清朝的军机处,无不是如此。 翻阅史书之时,看到每个朝代的官名乱七八糟,难以区分。 但若是把皇帝与文官集团互相争权的过程代入进去,再去看其中官名的演变,就很容易理解了。 小官变成大官,大官变成虚职。 这个道理张浚心里明白的很,他只是不说罢了。现在被李申之说出来,依着张浚正人君子的修养,他也不好颠倒黑白地去反驳李申之。 赵瑗虽然政治斗争经验少了些,但好在读的史书不少。结合史书上的记载,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同样接受了这样的观点。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不停地绕过外朝搞内朝,而内朝经过一定的时间发展之后便会转化为外朝。即便是皇帝任命宦官,把他们当朋友,可他们又全都一个个地背叛了皇帝。 李申之看到赵瑗的目光中闪着精光,知道这小子是真的动了脑筋了。 李申之就像一位老师一样,每当看到学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讲起来更加带劲: “在看这些勋贵们,他们会捍卫皇权吗?不会的。他们只想着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们躺在功劳簿上,生生世世地当国家的蛀虫。” 这一次,李申之指向的是岳银瓶。 虽然指的是岳银瓶,却代表的是岳飞,亦或是依靠战争发展起来的功勋集团。 或许这样的指责对岳飞来说不公平,但是对于整个武将集团来说,李申之的指责都算是极大的美化了。 宋朝脱胎于残唐五代,在那个武人当政的时代里,他们杀皇帝如猪,杀文人如狗,视百姓为草芥,所以全天下对武人都没有丝毫好感。 岳银瓶不仅没有反驳李申之,反而跟着点了点头。 因为她就是这样想的。 马上封侯,是每个武将的梦想。而封侯的目的,就是为了挣下一份家业,留给子孙后世。 至于在坐的其他人,如小和尚李修缘和刺客金儿,并没有形成大的势力,不足为虑。 佛教虽然势力很大,但自唐开始,在华夏的土地上宗教便与朝廷达成了和解,大家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到达了互惠互利的阶段。 经过了几次大的灭佛运动,佛教再不敢染指政权,甚至还帮着朝廷起到了稳定民心的作用。 在宋朝,朝廷甚至依靠卖佛教的度牒来缓解财政危机。 而刺客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更是不值一提。虽然无法根除干净,但只要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却也无伤大雅。 李申之说的这些,赵瑗全都听懂了,可是他变得更加迷茫了。 说了这么多,全都是想要破坏皇权的人。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想把皇帝来拱翻,亦或是攀附在皇帝身上吸血。 那么,谁才是皇帝的朋友?谁才是拱卫皇权的坚定力量? 赵瑗满脸的疑惑,看向了李申之,等待着谜底的揭开。 李申之说出了一句正确的废话:“百姓才是拱卫皇权最坚定的力量。” 这是一句从孔孟时代就开始提,所有时代都认可的一句话,却又是所有时代都最不放在心上的一句话。 但是李申之的话却有点不一样,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与历朝历代的人们所说的观点,根本就是两个观点。 百姓才是皇帝真正的朋友。 “殿下可知,百姓所求者,无非安居乐业而已。而皇帝所求,同样是太平盛世,江山永续,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全是皇帝与百姓之间的那些人,他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偏偏皇帝把这些蛀虫们当朋友,陪着他们一起坑害百姓,最终玩崩了自己的根基。” 李申之的话对赵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茅塞顿开。 反观一旁的张浚终于忍不住了,说道:“申之此言太过。若是没有官员们节制皇帝,万一遇上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天下百姓遭殃吗?” 李申之朝着张浚摆了摆手,说道:“张相公还是没有理解下官的意思。下官说,百姓与皇帝是朋友,如果当皇帝的荒淫无度,那么他就是背叛了朋友的人。一个背叛了朋友的人,也不要妄想他的朋友继续对他好了。” 转而对着赵瑗启发式地问道:“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说了一晚上惊世骇俗的话语,这句话却说得有些含蓄。 什么朋友之间的背叛扯了一大堆,说得不就是造反么。 如果让皇帝一心为百姓谋取福利,百姓就拥护他,这一幕不是很熟悉吗? 若是皇帝背弃了百姓,他活该被挂路灯。 皇帝不替老百姓考虑,那老百姓就造反有理。 刚才还感觉受益匪浅的赵瑗,忽然又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不只是他,在坐的其他人也都纷纷不寒而栗。 他们不知道李申之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制度,只觉得一旦施行,将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问道:“敢问先生,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 铺垫了这么久,李申之终于可以抛出他的终极观点:“为什么要有皇帝?” PS:禹水汤旱,字面意思是指大禹时期发生的水灾,和商汤时期的旱灾。 这个典故源于儒家自西汉董仲舒时期肇事的“天人感应”理论,是指皇帝要修德性,一旦皇帝失德,那么上天便会降下灾异以示惩罚,这个时候皇帝必须要检点自己的言行。 在历史上,有许多触及到既得利益阶层的政策改革,就是因为突然发生的“流星”、“地震”、“旱灾”、“水灾”等“灾异”而被文官集团和保守派废止。 而天人感应理论有着一个致命的BUG,终封建王朝两千年都没有被儒家解决掉,那就是“禹水汤旱”。 大禹和商汤是古之圣贤的典范,是完美的帝王模板,是当皇帝的标杆。可是在他们当政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大的水灾和旱灾,这该怎么解释呢?禹和汤哪里失德了呢? 最后儒家无耻地把这个解释为“例外”。 “天人感应”这种明显不靠谱的说法能够延续两千年,是因为这是文官集团克制皇权的万能武器,他们当然不想轻易放弃,宁愿拼着脸都不要,也要保留下这一约束皇权的神器。 原本想把这些内容融入到对话中,怎奈能力欠缺,试了好几次融不进去。但是讲到封建皇权,又不得不把天人感应这些破事儿拿出来说清楚,只好附后在此。 一百零六、大基建 自古以来的圣人们,总是喜欢提中庸之道,仿佛华夏人天生就喜欢中庸之道似的。 其实恰恰相反。 常言道:越喜欢把什么挂在嘴边,说明越缺什么。 华夏人成天地把中庸之道挂在嘴边,恰恰说明华夏人做事最容易走极端,骨子里最不守中庸之道。 当然,这指的是普通老百姓,少数精英不在此列。 咱们的老百姓很淳朴,当起顺民来是真的顺,什么苦都能吃,只要有口饭吃,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种地,绝不捣乱。 然而干起仗来也是真的狠,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照样把他们掀翻在地。 前些年还有人说质疑,说华夏人太温柔太善良了,一点尚武的风气都没有。反驳的人也很精辟:难倒大公鸡的版图是充话费送的吗? 百姓们对于“皇帝”的态度,同样很极端。 作为一个古代人,完全理解不了怎么可以没有皇帝?他们无法想象没有皇帝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即便是最乱世的南北朝、五代十国,也会有人冒出来当皇帝,哪怕他只有一个县的地盘。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李申之,同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必须要有皇帝? 其实这两种观点都没错,错就错在他们非要证明对方是错的。 皇帝当然不是必须有,但也不是绝对不能有。 就以现代化国家为例,世界上依然有将近三十个国家还有皇帝/国王。 即便是发达国家里,近有倭国天皇,远有沙特国王。 而我们耳熟能详的西欧发达国家中,英国、荷兰、比利时、瑞典、挪威、西班牙、摩纳哥、卢森堡、丹麦,以及一个看似身在非洲心在欧洲的摩洛哥,其国王亦或是女王依然传承不断。 就拿我们华夏来说,要不是溥仪那二愣子受了倭国的蛊惑,非要去搞什么伪满洲国,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兴许还能在紫禁城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留一个四合院呢。 当李申之问出“为什么要有皇帝”的时候,张浚有话说。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家要有家主,国要有国主。皇帝,便是全天下的共主。虽然偶尔会有不靠谱的皇帝出现,但若是没有皇帝,天下必定大乱。” 张浚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着。直觉告诉他,在李申之面前千万别讲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不然会被喷得很惨。 张浚的观点不能说错,那是人类文明发展了几万年之后才得出的一个最优解,至少在当时的状态下是最优解。 而这样的观点,其实与现代社会在本质上没有不同,只是在最终呈现状态上有一点区别罢了。 相同点是中央集权,差异点是由谁站在集权的最顶端。 李申之说道:“是人就会犯错,百姓会犯错,大臣会犯错,皇帝同样也会犯错。但是有胥吏管着百姓,有官员管着胥吏,有大臣管着官员,有皇帝管着大臣,那么谁来管皇帝呢?” 如何制约皇帝,张浚想到了“天人感应”。而然这样的狗屁理论就连他都不信,更不会认为能说服李申之。想想可能会被李申之喷成什么样子,张浚选择了闭嘴。 李申之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满意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当皇帝的正是因为权力太大,所以他对国家造成的危害,往往也是最大的。” 是啊,古代所有的制度设计为了稳定,不过是为了皇权前提下的稳定,殊不知皇权才是最大的制度bug。 张浚说道:“申之说得没错。如何制约皇权,也一直是我等读书人的梦想。” 见李申之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么多,张浚也终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真心话。 对这句话触动最大的,是赵瑗。 之前对于皇权与相权之争,他或许还不太相信。现在见张浚亲口承认,让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张浚当然不会为了承认自己龌龊的心理而专门开口,只听他继续说道:“申之你说,该如何约束皇权?” 考校李申之,才是他这番话的主要目的。 李申之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喝了一杯茶。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而是想给在坐的众人一点思考的时间。 沉默的场面,在坐的所有人大脑全都在飞速地运转着。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方法。 如何制约皇权,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直到唐朝人才终于发明成型了一项制度:封驳。 也就是说,皇帝的诏令颁发下来,中书省可以选择不执行,给皇帝封驳回去。 然而这项制度依然无法真正制约皇权,因为皇帝可以直接任免大臣。 你不执行我的命令,那么我就换一个能执行我命令的人来当大臣。 懦弱的皇帝自然不敢随意动用这样的权力,因为他早已被大臣们吓破了胆子,以为没了这些大臣们,天下必定会大乱,他的王朝也就会灭亡。 而遇到强势的皇帝,封驳权不过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了。 如果这个强势皇帝心中装着百姓,那么他将会成为千古一帝,中兴之主。如果他心中装得只有欲望,那将会是暴虐之君,甚至亡国之君。 所以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们,无一例外地都想把皇帝培养成一个傻子,一个可以仍由他们摆弄的傻子,却没人敢从制度上迈出一步。 要么是在皇权的雷池边上止步不前,要么是步子迈得太大直接篡权。 仔细想来,好像真的无解。 李申之看到大家脸上的迷茫,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答案,而是问道:“为何宰相的儿子不能继续当宰相?” 赵不凡接过话头,说道:“当宰相之人必须是饱读诗书,道德高尚之人,而宰相的儿子未必有贤才,因此宰相需在官员中选拔,不该……” 赵不凡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借助喝茶的功夫退出了发言席。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最擅长的思维模式,就是举一反三。 当赵不凡说到宰相不能世袭的时候,众人的思维早已想到了皇帝同样不能世袭。 但是这话却又不能说。 李申之自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这种不容于时代的大逆不道观点,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李申之说道:“如何约束皇帝,下官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若是咱们把皇帝也当成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一个会犯错的人,就可以与皇帝达成一项约定。” “什么约定?”赵瑗仿佛抓住了一丝灵感。 李申之说道:“什么事皇帝能管,什么事皇帝不能管。” 说完之后,李申之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让他们接受了君主立宪的观点。 英国在主导了工业革命的同时,还主导了一场光荣革命,进而点亮了君主立宪的小成就。 即有经济上划时代的进步,又有政治上划时代的创举,英国能成为日不落帝国,英语能成为现在通行的世界语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申之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 至于君主立宪如何立,皇帝与文人集团之间如何约定具体的条款,他就不知道了。 君主立宪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许多年的发展,在英国由王室与贵族议会逐渐地平衡,直到最终将王室剥光吃尽,彻底沦为了国家荣誉象征的存在,才最终作罢。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提出了一个约束皇权的办法不是? 李申之设计不出具体的制度,他相信凭借大宋文人士大夫的智慧,他们一定能在皇权与相权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只要打破了皇权不可侵犯的保护膜,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们,绝对斗不过从基层摸爬滚打许多年,从养蛊模式中脱颖而出的相公们。 就拿赵构来说,虽然每个人都可以骂上赵构几句,但又不得不说,在宋徽宗与他的众多儿子里面,赵构就是最优秀的一个。 在场之人最激动的,当数张浚。 在张浚的心中,早已设计了好几套方案来约束皇权,迫不及待地想回书房写下来。 急着想离场的张浚,却无法离场,因为还有一项重要的议题需要解决。 如何防备金人? 若是放在一个正常的朝代,防备金人其实很简单——固守待援。 他们只需要做两步。 第一步,在金人大举进攻之前,行坚壁清野之法,将周边所有的百姓和物资全都收拢到应天府城中,再将应天府城的城防加固,摆出一副死守的姿态。 第二部,等待朝廷援军。 大规模的战争动员,不论是放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是行动迅捷的朝廷,想要筹备一场数十万大军的决战,至少也要三两个月的时间。若是慢一些,恐怕就得七八个月。 而若是遇到朝中有一些“聪明人”,想等到守军大量消耗敌军的士兵和士气之后再发兵救援,这一守恐怕就得一年以上。 也就是说,应天府想要守到有援军来救,至少要等三个月的时间。 可是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 只要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就可以猜到,朝廷不会有援军。 不仅不会有援军,只要朝廷没有在应天府背后捅上几十刀,都算是太祖保佑了。 需要讨论战略战术的时候,张浚识趣地没有多嘴,而是直接问李申之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 李申之说道:“下官对军事也不是很擅长,仗要怎么打,还得问问家贤。” 家贤,家有贤妻。 岳银瓶也不怯场,说道:“你想怎么打?” 岳银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立马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她问李申之想怎么打,潜台词不就是说: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吗?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李申之都有些激动,看向岳银瓶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岳银瓶说道:“我是说,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战略目标?我只管排兵布阵。” 虽然是一句谦虚的话,却又说得那么自信。 话虽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之口,众人听起来却一点违和之感都没有。大家对他的信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岳飞的女儿,更是他在战场上真的追着金兀术打过一场。 这份信任,是人家自己挣来的。 李申之看到她的自信,更是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能打到黄龙府吗?” 他提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军事目标,没想到竟然引来了众人殷切的目光。 难不成大家真觉得这小丫头能从应天府打到黄龙府? 或许以后可以,但是现在绝对不行,至少李申之是不信的。 岳银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嘴角微微一笑,双手撑着身前的桌案,抬起了屁股。 李申之猛然一惊,赶紧按住他的家贤:“娘子且坐,为夫只是随口说说,莫要当真。” 对于岳银瓶的行动力,李申之是真的怕了。他生怕自己随口的一句试探的话,这虎娘们真的连夜带兵直奔黄龙府去了。 想要抓住战场上出现的机会,还必须得有岳银瓶这般果决的人才行。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就拿那天出城追击完颜宗弼来说,出城追击得早一点是羊入虎口,被金兀术一口吃掉;出得晚一点,连金人的马屁股都追不上,更别说收割人头了。 仔细思索了一番,李申之还是觉得这虎娘们连夜奔袭黄龙府的可能性非常大。 岳银瓶挪了挪屁股,重新坐下,俏生生地一笑:“夫君且放心,妾方才只是腿坐麻了。” “哈哈哈……” 众人如释重负的哄笑声,让人感觉今晚的话题好像很轻松似的。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全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准备新一轮的战备。 战略方针由李申之制定,具体的战术部署有岳银瓶制定,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其他人只有配合的份儿。 李申之一如既往地发扬备战备荒的战略思想。 深受现代战争思想的影响,李申之一直将“打仗就是打经济”奉为圭臬。 只有充足的战备物资,才能让他对胜利有充足的信心。 而战备物资不仅仅是指物质的积累,还有领地的基建,这影响着物资转运的速度。 此时的应天府领地内,受黄河泛滥的影响,大小河流交错。 这些河流不甚急,在平日里对出行影响不大。大家原本多是南方人,从小习惯坐船。 但到了打仗的时候,渡船的速度就太慢了。 他们需要建桥,来加快应天府内的人员和物资转运速度。 建桥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李申之有容易的方法。 得益于他主持的各个工坊可以产出许多原始的工业物资,李申之也终于可以把脑子里的许多小知识转化为战斗力。 关于建桥,就有这么一条小知识:悬索桥。 一百零七、军事教育 如何抗金,其实就是李申之小夫妻俩说了算。 战略上李申之拿主意,战术上岳银瓶具体把关。 所以在会议之上便没有深入探讨,只是与张浚商量了个大致的方略。 既然小夫妻两人说了算,那还不如回到自己的小窝慢慢商量,也省得那些外行们瞎出主意。 再者说,张浚和赵不凡、赵瑗等人虽不擅长兵事,但是在内政方面都有各自独到之处。 军事的事情由他们小夫妻来操心,剩下的事情同样不简单,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最好的办法是大家分头行动。 …… “你不信我能打到黄龙府?”岳银瓶貌似还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方才她被李申之按住,虽然并不是真的要当即整兵出发攻打黄龙府,也真的是腿麻了想挪一挪屁股。可是李申之那一按,分明说明不信任自己。 李申之看着一脸英气加稚气的妻子,忽然无奈地很想笑。 这一场婚姻,让他充分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先结婚,后恋爱”。 她与岳家二娘之前的交往并不多,就算有些交往,也大多是为了拯救岳飞而在一起议事,说起来更像是同事一样。 后来两人之间不知怎么地竟然有了互相的欣赏,互相的倾慕,但还远不到相爱的地步。 直到岳飞与李维商定给他们俩成亲的时候,李申之才终于正视这个问题。 虽然还没有发展出爱情,但也没什么反感的地方,稀里糊涂地办了个轰轰烈烈的婚礼。 再然后就到了新婚蜜月,两人每天操练得不亦乐乎。 等到了应天府之后,两人又是始终处于忙碌之中,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就连操练的频率都少了很多。 而今晚,两人因为要商量军国大事,这才能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好好地说一会话。 随着精神上相处的深入,李申之才算是越来越理解岳银瓶。 胡思乱想一通,李申之忽然笑出了声,说道:“信,我当然信。” 而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岳银瓶也是渐渐地露出了一些小女儿姿态,假意气愤道:“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打黄龙府?你刚说出口的话就要反悔,你们……” 后面的“男人说话不算数”终归是没有说出来。 李申之一撩袍子,走到岳银瓶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同样坐在榻上比他矮半头的女中豪杰,说道:“打下黄龙府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岳银瓶刚想把脑袋靠上去,忽然感觉气氛不对,撤开身子站起来,站立的她比坐着的李申之高出了一头,说道:“你说的打黄龙府,我就去打黄龙府。至于打下来怎么办,那是该你考虑的事。”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李申之反倒没办法反驳。 他们俩的分工一直是这样的,一个管决策,一个管执行。 忽然李申之感觉到了这样的模式有一些不妥之处,而这个不妥之处,也是古代军事将领培养过程中的一项重大缺漏。 李申之说道:“战场上的事千变万化,全都需要领兵主将见机行事,是这样吧?” 岳银瓶说道:“那当然。既然你让我去打黄龙府,我只管打下黄龙府。至于怎么打,你不能插手。”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作为一个将领,如果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看待问题,那么他的的行动便会没了纲领。一旦遇到突发问题,便会不知所措。” 岳银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没想明白话中的意思,问道:“不就是打黄龙府吗,还要什么纲领?” 李申之开启了启发式的教导模式,问道:“我且问你,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岳银瓶不解地问道:“我哪知道你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李申之有些无奈地伸手拉了一把岳银瓶,将她重新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得想一想,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据说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受别人的摆布。 从没考虑过这种大问题的岳银瓶,不知不觉地坐下之后又比李申之矮了半头。 “打黄龙府不就是想灭掉金国吗?难不成还有别的目的不成?”岳银瓶有些不自信地问道。 李申之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没错,打黄龙府就是为了灭金国。但是现在打下黄龙府,能灭掉金国吗?” 自己的想法被肯定,岳银瓶的思维也跟着运转起来,口气慢慢变得肯定:“那当然不行。这开封府里面还有几十万金军呢,不把这些金军消灭掉,算什么灭金国?” 李申之竖起了大拇指,不愧为战神之女,说道:“我再问你,倘若真的让你去打黄龙府,但是当你去了黄龙府之后,刚好遇到金国的贵族们外出打猎,这时候你怎么办?” “我……”刚说了一个字,岳银瓶停住没有说下去,而是陷入了思考。 打黄龙府就是为了消灭金国,至少也要大大地削弱金国的力量。 既然金国的主要成员都不在黄龙府中,那么就算占领黄龙府变得没有意义。 游牧渔猎政权中,他们的都城意义并不大。在他们眼中,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都城。 所以说,如果从出兵的目的出发,她就应该去追击狩猎的金国贵族,将这些贵族们一网打尽,如汉之冠军侯霍去病一般。 在农耕文明中的都城就不同了。农耕文明的都城,就算真的变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占领这座空城也会有极大的象征意义,象征着这座王朝的灭亡。 片刻之后,岳银瓶想通了,不再纠结于打不打应天府的问题,而是站起来,俯视着李申之,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从来只有五姑娘为伴的李申之,不是很懂得少女的心思,不知道岳银瓶明明想通了他提出的问题,却又忽然变得气鼓鼓。 搞不懂便不再纠缠,李申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现在你来说说,这次开封府的完颜宗弼打过来,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岳银瓶说道:“首先呢,咱们不能死守。单纯死守的话,对金人造不成多大的伤害。就算是守到金人退兵,那么金人迟早还会再来打咱们,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若是不守,而是与金人对攻的话,咱们实力又不行,到最后拼光了也打不过金人,到时候不仅应天府保不住,军民更是不知要死多少。” 李申之微笑地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拉岳银瓶在自己身边坐下,被她轻松地挣脱掉。 想了想自己弱鸡的力量,李申之没有再做尝试,静静地听女中豪杰的阐释。 得到了夫君的肯定,岳银瓶继续说道:“你的骑炮协同很厉害,咱们这次要充分发挥这样的优势。当金人来的时候,咱们就拒城坚守,但是在城外还需要留一支机动骑兵,不停地袭扰金军。若是金军分兵来剿灭咱们的骑兵,那就依靠骑炮协同在城下反杀他们一把。” 李申之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我妻当真是天生的女将军,正是此意。” 得到了一个大大的赞,岳银瓶却没有表现得很高兴,而是略有忧虑地说道:“可是这样一来,同样无法对金军造成足够的杀伤,没办法彻底击退金人。” 按照这种袭扰战术,虽然能给金人造成一定程度的杀伤,但是却无法真正让金人伤筋动骨。 在没有朝廷的大规模援军配合打大反攻的前提下,开封府的金军对阵应天府的宋军,仿佛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应天府的宋军打得再精妙,都不过是给庞大而彪悍的金军挠痒痒。 李申之拉着岳银瓶的手拍了拍,说道:“我妻放心,为夫有办法让金军狼狈而逃。” 岳银瓶没有追问李申之到底有什么样的办法,而是妙目连连地看着他,用手板着他的脑袋左右翻看,说道:“不觉得你不像我的夫君。” “像什么?”李申之心中一紧。 岳银瓶嗤笑一声:“更像是我的父亲。” 李申之心中苦笑一声:可不是像你父亲么。咱两世为人,加起来年纪比你父亲都大了。 …… 悬索桥的建造方法和原理很简单,古人早已投入了使用。 最著名的便是唐朝开元年间的黄河大铁牛,便是用来镇铁索的。 飞度泸定桥中的泸定桥,也是清朝中期建的一座铁索桥。 山区景点里常见的吊桥,同样全都是铁索桥。 顾名思义,铁索桥就是指用铁索搭建的桥,在桥两端找地方固定铁索,然后在铁索上铺设木板,便成了一座简单的铁索吊桥。 铁索桥在山区很常见,但是在平原地区却很少见,其原因在于铁索的绑缚难度。 山区中常见大石头和大树,亦或是把钉子深深地钉入石头缝里面,很容易就能绑住一条铁索,从而搭起一座桥来。 而在平原地区,很难找到足够巨大且坚硬的东西来绑缚铁索,松软的地面也无法钉钉子来固定。 黄河大铁牛之所以造那么大,就是因为铁索桥在使用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大的向河心的拉力。如果支撑铁索的固定物不满足要求,会被铁索拉到河里。 应天府以平原为主,按说本不适合建铁索桥。 但经过李申之的原始工业化之后,他们有了新的武器,可以克服以上困难。 钢筋混凝土桩。 打桩的技术是成熟的,炼铁的技术是成熟的,混凝土的技术是成熟的,于是乎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桩,便应运而生。 华夏人的炼铁技术在汉朝时便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宋朝时更是登峰造极。 只不过受限于时代影响,产量有限罢了。 而这种有限,也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的有限。比如说用钢筋混凝土筑城,钢铁产量必然是不足的。 但若仅仅是造几十个桥桩,应天府初建的冶炼工坊的产能勉强能够满足。 在所有工坊官营的模式下,工坊里面生产什么,只需要官府一声令下,效率非常之高。 官府需要付出的,也不过是工匠们的吃穿罢了。以应天府现在的形势,暂时还没有到需要付工资的程度。 吃不饱饭的流民一抓一大把,官府自然不会让他们闲着,会给他们找各种各样的工作去做。 流民中聪明机灵的,全都被选入了各个工坊。 等到灾年结束,能在工坊中学到技术,并且完美胜任工坊中劳作的流民,往往会被工坊继续雇佣,当一个正儿八经的工匠,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混凝土的浇筑需要一些凝固的过程,建造悬索桥不急于一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受到李申之启发的岳银瓶,也将麾下的骑兵聚拢起来,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打仗要动脑子,是岳飞的主要军事思想之一,被岳银瓶继承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思想岳飞具有,他却没有想过去将这种思想推而广之。 或许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让大老粗们去读书的难度,不易于让文弱书生上战场。 大家各自都有擅长的领域,若是强行互换,不仅难度很大,也不道德。 但是在李申之与岳银瓶商讨了攻打黄龙府的话题之后,她忽然觉得,让自己部下的所有人都具备这样的战略思维,将会使得自己的战斗力得到显著的提升。 以老陈为首的背嵬军代表,加上张牧之为首的淮北土匪,还有从张浚那里调拨过来的一些精锐,共同组成了岳银瓶的骑兵部队。 他们在校场齐齐坐了几排,听岳银瓶在台上训话。 岳银瓶模仿着李申之的模样,问道:“你们可知道,咱们这一仗将会怎么打?” 果不其然,老陈与张牧之等人面面相觑,不自信地说道:“将军说怎么打,俺们就怎么打呗……”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们的反应,岳银瓶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活捉完颜宗弼,你们就去活捉完颜宗弼吗?” 张牧之心中一紧,随即赶紧说道:“将军让俺们去活捉,俺们就算拼得这一条命去,也要将完颜宗弼活捉回来。” 岳银瓶继续启发道:“我再问你,就算你拼没了命,就能活捉了完颜宗弼吗?” 众人面面相觑,答案显然是不能,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对他们来说,不论是岳家,还是李申之,对他们都有知遇和再造之恩。他们为了报恩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 恩公让他们去活捉完颜宗弼,他们只管去干就是了。即便完不成任务,那么把自己的命扔出去,也算是报了恩。 可岳银瓶分明说的是,如果完不成任务,就算是死了也是白死。 这下可怎么办? 两句话把他们干懵了,岳银瓶很满意,继续问道:“你们想过没有,活捉完颜宗弼的目的是什么?” 一百零八、不服气 应天府衙。 张浚将写往朝廷的奏报塞入信封,交给了信使。 不知不觉中,张浚的观点也受到了李申之很大的影响,这封奏报的内容就是如此。 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张浚稍稍修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写道: 完颜宗弼假借谈判的名义,领着精锐士兵想要偷袭应天府。好在李申之应对得当,岳银瓶英勇奋战,成功将完颜宗弼击退。 至于战果,张浚是这样描述的:岳银瓶阵斩一百余人,险些活捉完颜宗弼。 事实证明文人的笔杆子当真厉害,若是让他们放飞了去发挥,他们才是键盘侠的祖宗。 键盘侠的功力顶多让人无从反驳,把人给气个半死。 而文人玩起这一套来,会让对方觉得很有道理,直接感化对方。 应天府身处对金最前线,张浚又始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于是这封奏报在朝堂之上的可信度非常之高。 高到即便赵构都不得不假装对金人恨得牙痒痒。 虽然实际上他是对张浚恨得牙痒痒。 赵构虽然是投降派,但表面上还需要做出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还得是儒家深入人心的道德观起到了作用。 不论我们怎样诋毁儒家的思想,但依然不得不承认,儒家思想为华夏人树立了一整套基础的价值观。 尽管我们身边有好人,有坏人,有正人君子,有卑鄙小人,但至少大家对好与坏的判断是一致的。 即便是坏到骨子里的人,他的价值判断标准依然可以与正人君子保持一致,即他至少知道自己是坏人。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起到相同作用的是宗教。 正是君臣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判断,于是当相公们开始痛斥金人背信弃义的时候,赵构不得不违心地附和着。 何铸提议道:“既然金人背信弃义,咱们也要尽快出兵应天府。应天府守备虚弱,若是此时不尽快行动,恐怕等金人攻下应天府,就为时已晚了。” 赵构有些不情愿,说道:“何相公不必心急,以朕看来,还是先派使者去与金人交会一番。金人擅自发兵,他们理亏,咱们占着个理字,切不可擅动刀兵,授金人口实。” 何铸听到赵构如此言语,心中虽有无奈,却也只能应了下来。 张俊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仿佛议事堂里没他这个人一般。 范同脑子飞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这个情况下还是不说话的好。只要他说话,必定会得罪一个人。不是得罪眼前的赵构,就是得罪未来的李申之。 当然了,他也可以仗义执言为李申之说话,但是这样做的收益与得罪赵构比起来,太小了,不值当。 沉默了片刻,见没人说话,李光说道:“官家,臣以为虽然不宜再动刀兵,但也能给应天府支援一些补给过去。边疆的儿郎们打了一场打仗,咱们若是没有点表示,恐怕要寒了将士们的心那。” 范同听了这话,心中直呼内行,感觉自己又学到了一招。 李光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赵构却听得心肝儿突突地跳。 将士们寒心,让他想起了苗刘兵变。 当年的苗刘兵变虽然有许多原因,但其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对将士们差异化待遇,对待有功的将士不公平。 与惧怕金人来攻一样,赵构同样害怕部队哗变。 稍微稳定了下情绪,赵构努力保持沉稳的声线,说道:“那便依李相公所言,调拨一些战马铠甲过去。” “陛下圣明!”李光抱拳赞了一句,继续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官家定夺,就是岳银瓶等人的功劳该如何定?” 有战功就要赏,这是自然之理。但是如何定这个功劳,其中大有说道。 岳银瓶追击完颜宗弼这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过。 若说是大功,可以将其誉为和议之后对金反击的第一场大胜仗,虽然战果有限的,但是可以赋予其极高的政治含义。 若说是大过也很简单,只要给岳银瓶扣上一顶擅自行动的帽子,想杀头都行。 在张浚和李光的引导之下,应天府的战事被定调为一场自卫反击战,岳银瓶的出击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场功劳。 如何定夺这场功劳的尺度,李光将权力交给了赵构,不露声色地表达了对皇帝的尊重。 赵构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便以常例赏赐吧。” 所谓的以常例赏赐,是指按人头算军功,没有额外的褒奖。 赵构的态度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大家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众臣早已不是康王新立时候那般天真了。 在坐的各位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精,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岂能看不透赵构的真面目? 只能说赵构各方面还算是勉强合格,虽称不上励精图治的君主,但比起他那混账老爹和哥哥,已经强了太多了。 只可惜史上骂赵构的人多,却有一帮子人为更为不堪的赵佶歌功颂德。 李光得到了赵构的许可,自去拟旨意,顺带着联络枢密使张俊,殿帅杨沂中为应天府筹措军备物资。 张俊和杨沂中都是李申之的“自己人”,既然已经有了官家的口谕,他们自然是鼎力相助。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有所耳闻,知道李申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粮草。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悄咪咪地储备了三年的粮草,就算是临安府都没那么富裕。 但李申之再能干,战马和盔甲都是他搞不到的东西。这两样极重要的战略物资,任谁都不会卖给他。 想当年汉朝名将周勃,甚至因为家里私自藏了几副铠甲就被判了死刑。虽然最后并没有执行,也足以看出官府对待民间持有铠甲零容忍的态度。 一员猛将穿上一副重甲,秒变真男人,且是持久的真男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如此巨大的威力,怎能不让人忌惮。 对于朝堂上的相公们和皇帝来说,应天府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临安府的御街基本上全都被水泥覆盖,终于告别了泥泞,往后出行再也不用撒黄土了。 官坊里的能工巧匠们,在不惜成本的制作模式之下,将水泥铸造成了各式各样的砖块和石头,用他们的匠心点缀这皇宫里的地面。 赵构打算给他的母亲修一座宫殿,也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之中。 据施工的大匠说,应天府的钢筋混凝土浇筑方法很值得借鉴,可以节省不少珍惜木材,还比木材更加坚固。 华夏的宫殿以梁柱式结构为主。 几根巨大的木材作为柱子树立在地上,再把梁架在柱子上,便形成了建筑的框架。 后面的设计全都是在这个框架上做文章,斗栱也好,抬梁也罢,都是在这个框架上继续发挥。 反观欧洲的建筑,则是以拱柱式结构为主。同样以石柱子立在地上,然后在相对的一对儿柱子上方像建拱桥一样搭一个拱,将屋顶搭起来。所以我们看欧洲的建筑,有许圆顶,就是这种拱形顶。 李申之的钢筋混凝土已经初露峥嵘,展现出了其极好的性能。 于是乎,工匠们便发挥想象力,拿混凝土来浇筑柱子。 城墙都能浇筑,没来由搞不定一根柱子。 他们对钢筋混凝土的性能还不是太了解,暂时不敢用来做横梁,万一垮塌了他们都得掉脑袋。 但是用于柱子,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其效果比百年巨木要强得多。 据说华夏古代的宫殿规模呈现出逐渐缩小的趋势,宫殿最大的是秦汉,唐宋次之,明清最小。 导致这一趋势的根本原因,就是千年巨木,百年巨木随着开发利用,越来越稀少,已经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宫殿修建。 而混凝土的出现,或许可以改变这一趋势。 宫殿的修建有两个地方离不开巨木,一个是柱,一个是梁。用混凝土代替柱子,剩下的木材可以用在梁上,相当于间接地剩下了一半的木材。 对于工匠们的这些发明创造,赵构随手便是一大堆的赏赐,比给岳银瓶的赏赐丰厚多了。 不过岳银瓶不会在意这些。 志存高远者,眼睛里根本没有这些蝇头小利。 岳飞也同样不在乎,相反他还很高兴。 收到了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得知自家闺女竟然追着完颜宗弼打,岳飞心情大好。 虽然知道这种追击是各种巧合之下的结果,并不是实力的真实体现,那也感觉很爽。 难得地岳飞在家中摆了宴席,喊了儿子和女婿来喝酒。 岳云和张宪就没那么高兴,反倒是一脸的憋屈。 追着金兀术的屁股打,这是他们渴望的军功,没想到被小妹给夺了去。 岳飞看出了他们俩的心思,说道:“你们放心,以后有你们的仗打。” 岳云心中一喜,赶紧给岳飞斟了一杯酒,问道:“父亲是要被重新启用了吗?” 岳飞抬起酒杯一口干下,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这次为父能不能启用,还要看你那好妹夫,在应天府能捅多大的篓子出来。” 在战略大师的眼中,李申之的那点布置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全都能猜到李申之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猜不到李申之会具体怎么干。 因为李申之的那些布局,在他们眼中是必败的场面,而他们偏偏又相信李申之能赢。 至于赢多大,也就是岳飞口中的捅多大篓子,他们就看不懂了。 张宪说道:“岳父对申之这么有信心吗?” 岳飞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没信心,又有信心。” …… 应天府,校场。 岳银瓶继续着自己的战略战术宣讲会。 按照李申之的说法,以后在选拔军官的时候,会将一些考核内容当做硬条件。 比如说识字率,比如说对战争的复盘能力,比如说对假设战局的分析和研判,书面作答。 文人为什么鄙视武人?还不是因为武人不读书。 武人不读书固然不对,但以文御武又何尝不是乱弹琴? 一个连士兵每天需要吃多少喝多少都不知道的人,让他领兵上战场,能指望他把部队的战斗力发挥出几成?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部队的战斗力能发挥出多少,他只要保证部队不出乱子,就是大功一件。 在和平时期,这样做或许不会有大问题。 可现在明明是乱世,在搞以文御武那一套,就是自寻死路。 既然不能硬逼着武人去读书,那就诱导武人读书。 咱不逼你读书,但是想一级级地往上攀,除了军功之外还得念书,得懂兵法,得懂得李申之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套套的理念才行。 不想学可以,那就当一辈子的大头兵好了。 岳银瓶不希望自己麾下的人被淘汰掉,想让他们全都当上大将军,于是便强逼着他们开始读书,开始学着做战术分析。 除此之外,李申之还给岳银瓶布置了一项任务:选兵的标准。 自古以来,当兵都是有标准的,只可惜到了宋朝却被废弛。 宋人为了避免内乱,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决策,结果导致了冗兵成为了朝廷巨大的负担。 每当遇到灾荒时,宋人便将流民全都收拢起来,让他们当兵,吃皇粮,进而避免了流民捣乱的可能。 内乱的确是消除了,但也直接导致了两个更加恶劣的后果:冗兵对国家财政的巨大消耗,和军队战斗力的直线下降。 到后来,这些军队不仅不上阵打仗,甚至纷纷沦为了朝廷勋贵们的家奴。 朝廷花了大笔的钱,最后便宜了一帮子蛀虫,这样的朝廷怎能不亡。 而李申之想要做的,就是重新建立选拔士兵的标准。 按照他的思路,标准至少分为两个层级:其一为普通士兵的选拔标准;其二为精锐的选拔标准。 自古以来流传于世的选兵标准,都是以精锐的选拔为主,比如战国时期吴起训练的魏武卒: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这是一项体能标准,士兵需要穿重甲,带硬弩,五十只弩矢,三天口粮,一柄长兵器,一把短兵器,半天走一百里抵达制定地点之后,依然可以立马投入战斗。 达到这样标准的魏武卒,即便放在现代,只要花上十分钟教会他们打枪,他们依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精锐自然有精锐的待遇,凡是能选入魏武卒的队伍,直接进阶成为地主阶级。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精锐,吴起才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余平”的傲人战绩。 时过境迁,李申之对军队的认识必然比不上岳银瓶、张牧之这些人。 选拔士兵标准的制定,也就交给了岳银瓶。 一百零九、人心坏了 如何选拔士兵,岳银瓶心里并没有个底。 岳飞倒是对如何选兵有些心得,但却无法达到李申之的要求。 在李申之给岳银瓶制定的标准中,选拔士兵的标准一定要能够量化。 所谓量化的意思,就是哪怕派一只狗去当选兵的官吏,都能保证选拔后的结果一致。 至于岳飞的那种选拔农民,选拔能吃苦的人,这些都全凭主将主观臆断,都是无法量化的标准。 反倒是李申之对士兵的来源和成分并没有过分强调。 同样是一波人,在常凯申手下是一条虫,到了***手里立马变成一条龙。 兵还是那帮兵,根子还是在于领兵的人。 岳银瓶没有自己瞎想,而是把自己的小班底聚拢起来,集思广益。 这也是李申之教给她的办法:从群众中来。 岳银瓶开宗明义地说明了意思,众人开始纷纷发言。 背嵬军的老陈自诩为岳家军嫡系,第一个发言:“选精锐之士,首先要身体壮,不然连盔甲都穿不起来,还怎么上阵杀敌杀敌。其次要脑子活。既然成了精锐,打的仗全是不好打得仗,要是脑子不活,战场上局势发生了变化不知道跟着变化,跟个死木头一样没用。” 老陈的建议,全都来自于他几十年的实战经验,可谓是肺腑之言。 岳银瓶却摇了摇头,说道:“陈大哥,能说再具体些吗?” 老陈一愣,道:“具体?这如何具体?” 岳银瓶说道:“比如这身体壮,何为身体壮?这脑子活,又何为脑子活?” “这个嘛……”老陈有些犯愁,说道:“还真不太好具体。就说这身体吧,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力气大,各有所长,打仗时分担的任务也不同。” 这下轮到岳银瓶犯愁了,因为老陈说得有道理。 选兵和教学生一样,因材施教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同样的,先充分了解了每个士兵的特点,再按照其特点分入最适合的位置,理论上可以发挥出军队最大的战斗力。 就像大神的微操一样,精彩绝伦。 然而这样的做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实施成本会变得特别高,最终反而导致得不偿失。 普通选手完不成那样的微操,只能全部框住一顿平砍。 忽然,岳银瓶灵光一闪,说道:“陈大哥,咱们不妨换个思路选兵。” “咱们这次选兵,主要为了抵御开封来的金兵,就可以根据作战目的,再看看需要什么样的兵,然后再根据咱们的需求去选兵,这样一来,岂不是变得简单了?” 启发她灵感的,同样是李申之特种作战的观念。 特种兵并总是全能兵,无所不能的超级战士。而是具备某些特殊技能,能够完成特殊任务的士兵。 若是用得好了,他们往往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老陈说道:“姑爷给咱们的任务,是在外围袭扰金人,所以咱们得选一些骑术好,体力好的人。” 张牧之接上话,说道:“这样定标准的话,那就简单了。骑术好不好,体力好不好,骑上马溜一圈就知道了。” 按照同样的思路,选择普通士兵的标准很快也定了下来。 比如一柱香能跑几里地,搬五十斤的重物能搬多少趟,能跳过多高的坎儿,能跨过多宽的沟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标准并不是很高,只是一些最基本的身体素质罢了。 先把符合条件的兵招募起来,其他的身体素质还能慢慢地练。 不管这样的条件合适不合适,至少先有了标准不是。至于标准不合适的地方,以后慢慢再调整便是。 然而即便如此,在整合部队的时候,还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比如有的士兵一膀子力气特别大,搬弄回回炮的配重块,一个顶五个。可就是身体不大协调,跑步跑步快,跳得也不高,连膝盖那么高的坑都跳不上去,跳远就更不必说,还没有走路迈的步子大。 还有的人力气不大,但是跑得飞快。在河流交错的地方,连跑步带游泳,速度比骑马快多了,妥妥的铁人三项达人。这样的人在送信方面绝对效果一流,却因为力量不足,不符合招兵的标准。 至于那些擅长爬墙的,会修弓弩的,耳力超群的,能懂兽语的,各色能人异士,五花八门,让人大开眼界,却在选兵标准中又各有各的短板。 于是乎,标准化的招兵流程只走了一炷香时间,便被岳银瓶果断叫停。 制定标准是为了选拔人才,而当这些标准反倒将人才拒之门外的时候,一定是标准错了,而不是人才有问题。 她没有急着去找李申之商量,而是重新与自己的几个班底开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 开会这事儿,她也是跟李申之学来的。 虽然李申之很讨厌开会,但现在才发现,当遇到非标问题时,开会其实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尤其是在事业草创阶段,遇到的问题绝大多数都是非标问题。 会上,岳银瓶依着李申之的思路去解决问题。 先是琢磨了招募士兵的目的,然后搞清楚了李申之为什么要搞标准化招兵,最后经过一番讨论,形成了她自己的招兵方案。 新的招兵方案,以岳家军为根基,以李申之的方法为骨架而重新拟定。 岳家军共设十二军,每军担任的职责不同,对士兵的要求也各不相同。而李申之的思想,是将选拔的条件标准化。 于是乎,在岳银瓶重新整理之下,搞了十四套选拔标准出来。 新建立的选拔标准,不再用淘汰制,而是过关制。 所谓淘汰制,指的是预先设定几个标准,只要有一项达不到标准,便被淘汰。 而过关制,是事先只预设一个标准,只要过关就录用。 若是某一项技能特别突出,同样可以破格录用。 就怕跑步来说,只要三十分钟能跑万二十里地,哪怕这人没胳膊没耳朵,照样录用。 这样一来,很快便把应天府中的守军重新进行了整编。 整编不是目的,而是开始。 整编之后,便开始了整训。 按照李申之的要求,每一个士兵都要做到多面手,一专多能。 也就是说,一个弩手不仅要会用弩,还得会修弩,知道弩的制造原理以及各个零件的作用。 这样的好处往往在极端情况下会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战争到了白热化阶段,弩手身边没有一台完整的弩,而他可以发挥想象力,用某些手边可以用到的东西维修损坏的弩,进而可以继续战斗。 这个观念在现代化军队中非常普遍,最常见的拆枪装枪训练,正是这个目的。 再延伸下去,所有士兵都要会骑马,要会操作回回炮,都提上了训练日程。 当然,这里所谓的骑马并不是要把所有士兵都训练成骑兵,而是任何一个士兵,都能骑上马小跑起来。这种训练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在乱战之中,兴许就能成为战场上的胜负手。 整编整训搞得如火如荼,应天府从上到下都充满了干劲儿。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认真训练就能吃到肉,是他们最大的动力。 军队的事情交给了岳银瓶,李申之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工坊建设上。 在以往的基础之上,李申之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几项小小升级。 工业建设就是这样,得一步步地来。 就像机床一样,想要建造机床,首先要用沙模铸造出机床的配件,造一个粗糙的机床出来,然后再用这个粗糙的机床加工出更加精密的零件,进而造出更加精密的机床。 在这个时代,所有先进的东西都是首创,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只能一级一级地慢慢升。 吨位一级一级地提高,精度一级一级地优化。 想要找大号带带自己,却发现自己就是全地图最大的大号。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一个月前的一场军事冲突好像没有发生过,应天府上下各司其职,干着各自的事情,按部就班。 这一幕幕景象,让李申之充分地认识到了和平的重要性。 只有和平,才能发展。 而人类只有发展,才能不断地进步。 一个人修一座房子,可能花了三年时间,打家具花了三年时间,开垦菜园花了三年时间,前前后后用了十年时间,终于过上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的美好生活。 一旦战争来临,一把火就足以抹灭他十年的心血。 事实上只要组织得当,人的建设能力非常地强悍。 就拿应天府来说,只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从一片荒凉呈现出欣欣向荣之象,甚至隐隐之中还有一丝现代化气息。 李申之努力地把应天府打造成他曾经熟悉的样子,从基建到制度。 除了修桥之外,李申之还把四轮马车给搞了出来,开发出了公共交通小成就。 从秦汉时期开始,华夏帝国版图内的官方交通,一直是以驿站的形式存在。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受制于限制人口流动的政策,出行基本上需要自己想办法,亦或是与商队搭伙共行。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驿站系统足以满足帝国传递消息的需求。 然而应天府的局势大为不同。 且不说工商业化气息浓郁之下产生的交通需求,光是各个县衙与府衙之间的公文往来,就是普通州县之间的十倍不止。 如此频繁的人员往来,对驿站制度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在驿站体系下,通行方式通常是一人一马,驿站负责养马换马。 然而频繁的交通往来,使得驿站中的马匹严重过度使用,往往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和喂食,就被下一波人给骑走了。 四轮马车就不同了。 只需要两匹马拉扯,就能承载二三十人之多,极大地提高了效率,节省了马匹的使用。 公共交通的运营,也参照班车模式运行。 以应天府为中心,每天向各个县衙发送“公交车”,依据交通量发送一趟或两趟不等。 一开始是折返的模式,早上发车下午返程,后来经李申之改进成为了对发模式,即府衙往县衙发车的同时,县衙也向府衙发车。 造四轮马车并没有什么难度,并不是网传的华夏人造不出四轮马车。 其实四轮马车早就造了出来,只不过并没有形成广泛的客户需求,没有什么市场,反倒逐渐被淘汰罢了。 又是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坐在府衙之中,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他很喜欢闭目养神,脑子里什么事情都不想,就是靠在椅子上坐着,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用脑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大脑时不时地会死机。 李修缘看他疲惫的样子,专门教了他一些打坐冥想的法子,还挺管用。 只要坐下来,静静地冥想上一炷香时间,立马就能恢复许多精力。 张浚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看了看李申之,心中一阵欣慰,也有一丝心疼。 年轻人能吃苦是好事,但他也担心把李申之给累坏了。 怎奈金人的军事威慑就在脑袋顶上,压得人无法歇息片刻。 然而有些话压在张浚心里很久,一直想要找李申之好好探讨一番,却好几次都找不到说话的由头。 这次看李申之静静地坐在这里,刚好他手头也没什么事儿,便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走到李申之身边。 刚想开口,听到李申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一脸满足的模样,让张浚不忍心打断李申之的休息。 不过他的走动,终究还是打扰到了李申之。 人在安静的状态下,即使不用眼睛,对周边环境的变化也会很敏感。 就像我们背后没有长眼睛,但经常能感觉到身后来了人,亦或是身后的人走了。 这并不是什么玄乎的第六感,而是人的听觉在起作用。 与蝙蝠一样,虽然我们没有那么精密的声呐系统,但是耳朵对环境的感知始终在运行。 当身边的环境改变,亦或是周边物品摆设发生了变化,就会影响身边声音反射的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传导到了耳朵里,可以引起人的警觉。 李申之就是感受到了这样的变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是张浚。 “张相公有什么事吩咐?”李申之仿佛被领导捉到在摸鱼,习惯性地坐正了姿势。 张浚按住李申之的肩膀,没有让他站起来,说道:“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老夫心中有点困惑,想让申之解解惑。” 思虑再三,张浚选择了较为委婉的口气。 张浚越是说得委婉,李申之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说道:“张相公请说。” 果然,张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问道:“申之是否想过,你搞得这一套,会把人心搞坏?” 一百一十、张浚的金钱观 张浚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尽管他知道现在谈这些不合时宜,但是读书人的秉性让他不得不自以为是地思虑深远。 读书人就是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想好了给孙子起什么名字。 张浚也是如此,应天府的局势还远谈不上稳定,他就开始考虑起了施政的弊端。 对于张浚口中的“把人心搞坏”,李申之有些迷惑,问道:“张相公何出此言?” 张浚说道:“不可否认,你在应天府的一番作为非常卓越,实在是超出了老夫的想象。但是你把一切事物都拿金钱来衡量,着实也有很大的弊端。” 李申之大概猜到了张浚的想法,说道:“张相公是想说,这样会使得人人爱财,人人贪财吗?”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金钱确实是调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一剂良药,虽然这剂良药同样有着不小的副作用。 然而这样的副作用,在社会大发展面前,完全可以接受。李申之心怀未来人的优越感,对张浚的告诫不以为然。 张浚说道:“若只是贪财还则罢了,殊不知这样长久下去,会让人人都失去廉耻之心,天下变得污秽不堪。以金钱为衡量尺度虽然有助于鼓励生产,但是往往越是卑鄙无耻之人,其越能赚取更多的钱。若是以金钱为地位的衡量手段,岂不是说越是卑鄙无耻之人,他们的地位会越高吗?” 李申之收起了轻视之心,面色凝重起来。 不是因为张浚说的有道理,而是张浚口中的弊端已经实现了,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不管是鲜廉寡耻的资本家,还是他曾经经历过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些依靠卑鄙无耻发了财的人,站在了社会的上层,返回头来还要嘲笑社会下层人的人,说他们不努力,不奋斗,笑话他们愚蠢,愚昧。 别看欧美发达国家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殊不知他们的腐败一点都不少。 在资本媒体的大肆宣传之下,仿佛欧美就是文明的标杆,政治最清明,腐败率全球最低。 殊不知那是因为游戏规则不同。 在华夏,哪个官员腐败了,严惩不贷。 在欧美,哪个官员腐败了,于是通过立法把腐败行为改成合法行为。 看似文明的外表之下,是极度的鲜廉寡耻,极度的道德沦丧。 除去三次工业革命的硕果,他们的道德和文明并不比太平洋小岛上的居民强多少。 李申之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应天府的建设之中,就是想让这个地方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国。 宋亡于元不是他想看到的,八国联军不是他想看到的,而那个沾满了人血的盛世同样不是他想看到的。 李申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浚拱手鞠躬:“还请张相公教我。” 他是真心在求教,因为在他的知识库里,没有答案。 李申之没有答案,张浚同样没有答案。 应天府所展现出来的种种神奇,对张浚来说同样是全新的体验。 虽然没有直接经验,但是张浚依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还不好说,但是你让所有人都去读书,这一点很好。不论时代如何变换,始终要把圣人的教诲放在心里。” 李申之让所有人读书只是为了提高识字率罢了,却很符合张浚的胃口。 通过读书来教化百姓的举措,在张浚看来,是仁政,是善政,是值得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举措。 从汉朝开始,吸取了秦灭亡的教训,华夏治国理政的方针便以内儒外法为主流。 外法,是指外在表现出来的是法家治国理念。 内儒,是指以儒家思想为最高判定准则。 通俗点解释,儒家思想是宪法,法家思想是诸如刑法、民法之类的法律。 众所周知,不论法律规定得如何详细,总有规定不到的情形,亦或是法律条款与大众朴素价值观相违背的情形出现。 当法律的适用会产生重大争议的时候,就需要一个更高的原则来仲裁,而这个更高的原则便是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更像是法家思想的最终解释权。 只可惜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们,他们滥用儒家思想践踏法律,尤其是地方官,更是随意歪曲事实,凭着自己的权势信口雌黄,胡乱断案,正所谓儒以文乱法。 这一瞬间,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解决的法子,可是紧接着又随之黯淡,感觉自己想到的法子很难实施。 表情的变化被张浚捕捉到,张浚有些兴奋。 他从李申之眼中闪过的光芒发现,这小子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 张浚引导着说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说出来,你若是拿不准主意,老夫给你把把关。若是老夫也拿不准,那就等回到临安府,老夫再给小妾过个生日,把老夫的好友全都招来给你出主意。” 给小妾过生日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用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他的小妾生日到底是哪天,是不是一年过了两次生日。 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小妾。 李申之也觉得自己应该把想法与张浚说一说。 随着理想中的规划逐步实现,李申之感觉对大局的掌控有些力不从心。 凭他一个人肯定无法设计出一套完美的政治制度。 既然是要改造宋朝,那就必须有宋朝的人参与进来才行。 李申之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下官以为内儒外法之术,完全能够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法无禁令皆可行,只需要定好具体的法令,法令之外是百姓的自由。而如何制定法令,则依据圣人之言结合时局而定。时局变了,法令同样需要跟着改变。” “正是如此。”张浚点头称是,转而问道:“可是申之为何又要摇头叹息呢?可是此法有何不妥之处?” 李申之说道:“可是怎样才能保证内儒外法之术可以顺利实施呢?” 理论与技术的难题。 提出一项美好的理论,必须还要有能实现这项理论的技术才行。 没有技术,所有的理论都是空的,虚无缥缈的,看不见摸不着的。 正如之前李申之曾探讨过的:空喊人人平等容易,但是要怎样实现人人平等呢? 老百姓常说一句话:上层的意思是好的,但是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 这就是理论与技术产生偏差的经典案例。 李申之作为一个高层的人,作为一个设计制度的人,不能因为“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就把锅甩给底下的人,而是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就要保证,任何人都不可能把经给念歪了。 这便需要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充分地把人性的恶给考虑进去,主要是人性中的贪婪与自私。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性,人也不例外。当有机会的时候,人总是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即便这样会损害别人亦或是集体的利益,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这样一来,人性到底本恶还是本善,就变得好理解了。 追根溯源不难发现,支持人性本善的是儒家的孟子,支持人性本恶的是法家的荀子。 他们观点虽然是善与恶的对立,其实本质上却是统一的。 人性是复杂的,有善,也有恶。儒家站在教化的角度,看到的是善的那一面;法家站在规范的角度,看到的是恶的那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说儒家看不到人性的恶,亦或是法家看不到人性的善。 只是他们想要实现自己对社会秩序的维护,着重关注的点不同罢了。 儒家通过放大人性的善来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法家则是通过抑制人性的恶实现同样的结果。 李申之与张浚一番讨论,说道:“最好的办法,是设定儒与法的边界。” 张浚头一次听说“边界”这个词,不是很理解。 李申之解释道:“州县以下,所有事由必须遵循法度。州县以上,有法依法,无法依儒。” 张浚问道:“那若是县里遇到无法可依的事情呢?” 李申之说道:“县里解决不了,报到州里。州里解决不了,报到朝廷,再由朝廷里的相公们商讨出个章程,传示各州县尊为循例。” 法条与判例的融合,为现代社会主流的法治思想,被李申之提前一千年搬了出来。 张浚在案前左右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沉吟片刻之后赞不绝口:“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大家各司其职,凡事不可逾越,再不会发生胡乱判案之弊。” 忽然看到李申之依然沉着脸,张浚问道:“申之还有什么疑惑吗?” 李申之眉头不展,反问道:“这样的制度虽好,该如何保证其实施呢?” 监督制度自古便是难题,甚至是一道无解之题。 历朝历代设计的制度里面,都有朝廷的监督机构存在,但这些监督机构到了最后无不成为了最大的贪污机构。 直到现代自媒体发达之后,才对各种腐败现象形成了真正的高压态势,却依然无法根除贪污。 李申之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超越人类的智慧,能够通过制度设计消除贪污腐败现行,更不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造出手机搞出互联网,培育出数量可观的自媒体。 所以他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尽量保证施政纲领的前提下,与腐败现象共存。 在治理腐败方面,不得不说宋人的御史台谏制度同样站在了封建历史的最巅峰。 从宋之后的金元明清不停地走下坡路,以至于到了清朝时,和珅发表了一通“养贪官”的混账言论,都能被人奉为圭臬。 而宋朝的御史台谏制度也不是没有缺点。宋朝的御史们代表的是皇帝的利益,代表的是文人的良心,而不是代表着百姓的利益。 这不是关键点,以后可以慢慢修整。 当此之时解决监督的最好办法,是由张浚这帮有良知的士大夫们,在御史台谏制度上进行改进。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张浚和李申之都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搬开了心中的块垒,感觉无比的舒畅,就连金人带来的压力都变得小了很多。 张浚含须笑道:“眼看着金人就要举兵来犯,你还能如此神情自若地思考日后之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份淡定让老夫汗颜呐。” 李申之也打趣道:“张相公不也同样气定神闲,还有功夫关照下官的情绪变化。” 张浚笑道:“老夫可没有你那份淡定,只是有你在,老夫觉得放心罢了。” 李申之也跟着笑道:“下官也是如此,正是有张相公在,下官才觉得心里十分地踏实。” “哈哈哈……”张浚爽朗地大笑道:“你啊,难不成朝廷来的好消息你也知道了?” 李申之微微低头,略显羞赧道:“下官只能猜到会有好消息从朝廷传来,却猜不到是什么好消息。” 张浚说道:“果然不出咱们所料,对于岳银瓶的战果朝廷只是按照常例进行赏赐,并没有额外的封赏。但是也有意外之喜,朝廷竟然给咱们调拨了一千匹战马,送来了一百具步人甲。” 李申之会心一笑:“张相公是懂我的,那些微末的赏赐还入不得李某之眼。倒是这步人甲,让下官眼馋得紧啊。” 步人甲就是全覆式的重甲,穿在宋人的步兵身上叫步人甲,穿在金人的骑兵身上就叫铁浮屠,其实是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一副重甲就是战场上的无双,无敌的存在。 张浚大手一挥,说道:“这些物资就全部交给你了,任你支配。” 李申之大喜,抱拳谢道:“多谢张相公。” ……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李申之回到了县衙之中,见到了同样疲惫不堪的岳银瓶。 军事训练一点都不轻松,尤其是岳银瓶,既要设计训练方案,还要跟士兵们一起训练。 脑力消耗加体力劳动,让她只想躺在榻上休息。 李申之一天倒是没怎么动弹,混上上下困得不行,自觉地举起了石锁,活动一下快要生锈的筋骨。 “今日训练可还顺利?”李申之关切地问道。 岳银瓶手盖在额头上面,闭着眼睛说道:“前晌的时候还有些乱,不过我与老陈他们调整了一下策略,到了后晌的时候便顺利多了。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李申之趁着组间休息的空档问道。 “只可惜装备太差,真要跟金人干起来,恐怕效果有限。”岳银瓶有气无力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李申之问道:“娘子可是需要盔甲?” “嗯……”岳银瓶弱弱地应了一声,恨恨地说道:“若是能有一百副铁甲,定能杀得金人屁滚尿流!” 李申之放下石锁,稍稍喘了口气,说道:“我有一百副铁甲,步人甲。” “你有铁甲,”岳银瓶喃喃地复述了一遍,忽然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你有步人甲?”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有步人甲,一百副!” 然后岳银瓶便挂在了李申之的身上。 一百一十一、互相试探 多年以后,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子,李铁牛将会回想起跟着大舅哥张牧之在小城堡中躲避金人的那个中午。 漫天蔽日的黄沙,金人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官道上。 大舅哥说,这支金人大概有一万人。 再看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金军,按照大舅哥的说法,那也有一万人。 大舅哥还说,如果这两万人一南一北夹击他们的堡垒,他们都活不过明天。唯有死战,干死一个金人算一个。 李铁牛想了想,自己能吃三个人的饭,就得干死三个金人才能回本。 不过金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绕过他们这座处于最前沿的小堡,径直往东去了。 大舅哥说,府衙那里传来的警报,叫他们按兵不动。 李铁牛下了城墙,回屋睡觉去了。 睡觉能抗饿,能省点粮食。 大舅哥说这一仗打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大家要做好准备。 临睡之前,李铁牛回忆了一番大舅哥语录,感觉没什么遗漏,一秒钟以后鼾声响起。 人生在天地间,随风飘摇才是常态。 不受控制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每当人们熟悉了一个环境,并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时,环境就会发生变化。 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懊悔,“若是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成了我们失败的理由。 李申之也是如此。 应天府的备战依然还有许多漏洞需要完善,可金人却不给他们机会了。 宋人的忙碌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按部就班地撤到了就近的堡垒中。 与上一次不同,各个工坊依然在继续着生产。 一道道的沟壑和混凝土高墙,把工坊区生生隔离开来,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这些地方对李申之来说极为重要,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应天府城。 应天府城被拆了,对李申之来说不过是几千袋水泥罢了。 而工坊若是被拆了,那代表着李申之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辛苦积攒的工业化火种也会随之覆灭。 李申之没有准备好,完颜宗弼同样也没有准备好。 在金国内部,反战的声音同样很大。 远在五国城的金国贵族,在燕京城的金国皇帝完颜亶,都是坚定的反战分子。 甚至就连在开封府的一些随军贵族们,同样反对这次战争。 他们中有许多人愉快地跟李申之做生意,赚钱赚得飞起,远比打仗掠夺来钱快。 至于说完颜宗弼上次在应天府丢了面子,那是完颜宗弼自己的事儿,完颜宗弼丢的人,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然而当完颜宗弼砍了几颗人头祭旗之后,反对的声音统统消失了。 十万大军,离刚刚开开封府的时候,警报便传到了应天府。 金军大概猜到了宋人有一种远程传信的手段,却混不在意,这是来自优势方的自信。 摊牌了,我就十万大军来打你,你能怎么地?够不够?不够开封城里还有四十万呢。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完颜宗弼觉得带十万大军出征,已经可以对应天府实现军事碾压了,至于还剩下四十万大军留在开封城中,则是认为没有必要全带上。 五十万大军去打应天府,何必呢?整个应天府都没有五十万人。 十万人足够了。 十万人分成了十路,每路一万人,从不同的方向开往应天府。 完颜宗弼将战术执行得干脆利落,没有事先宣战,没有提前恫吓,甚至于出兵十万号称五十万的小把戏都懒得耍。 直接将十万大军开到应天府城下,然后给张浚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应天府不比秦州,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完颜宗弼想不出任何有可能会失败的理由。 强攻?自己可以将应天府包围好几圈,同时从十个点攻城,就算应天府内把民夫都派上城墙也别想守住。 亦或是围困,将应天府活活围死。 往常的围城,最怕攻方自己粮草不济,所以才急吼吼地要攻城决战,但金军不存在这样的矛盾。 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粮队朝发夕至的速度,压根就不存在后勤补给的困难。 若是这时候有保温饭盒,从开封府打好饭,送到应天府前线的时候,饭还是热的。 事实证明,当一方的实力远远超过另一方的时候,他有一千种方法玩死对方。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剿灭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时,用的便是围城的战术。 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拒城防守,依靠护城河和高大的城墙让清军束手无策。 于是乎曾国荃在护城河之外,又挖了一道深沟,彻底将其困死,残军连突围的希望都没了。 攻城战成了消耗战,消耗粮食的战,一场没有战斗的战争。 对于清军将领来说,最大的任务就是筹粮。 三年后,城中的人几乎都被饿死了。 当然了,应天府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里不仅储存了三年的粮食,还有肉。 应天府传来有节奏的警报声,告诉宋军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金军不主动攻击堡垒和县城,那就把他们放到应天府城下。 县城或许还有一些防御能力,但是城堡的防御能力实在是太弱了。 若是金军拼死要攻,恐怕难以保全。 老师告诉我们,打仗就是要消灭地方的有生力量,能把十万金军汇聚到应天府城下消灭,未尝不是一种结束战争最简单的方法,毕其功于一役。 张牧之和李铁牛目送走了金军,韩平目送走了金军,岳银瓶也目送走了金军。 张牧之在堡垒内,韩平在县城里,岳银瓶却是在树林中。 一队千人骑兵,全身黑衣黑甲,人人佩戴黑色兽面罩,不禁让人遥想起太宗的玄甲军。 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他们中有百战余生的勇士,也有刚刚归顺的流民。 不论他们以前来自何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全都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马旁边。 战马是骑兵的伙伴,没有行军和作战任务的时候,士兵还要给战马分担负重,并不会始终骑在他们的伙伴背上。 静默的士兵仿佛影响着战马,所有战马也全都静悄悄的,连打响鼻,刨蹄子的都没有。 他们的眼中只有杀气。 等金军走远之后,小岳家军拉着战马坐下,原地休息。 不多时,完颜宗弼领着十万金军开到了应天府城,离着最远的一根桅杆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吃过一次亏,他不会再吃第二次。宋人的投石车太邪性,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据说澶渊之战的时候,辽军主将萧挞凛就是被宋军一根床弩给戳死,他可不想步这个后尘。 应天府城墙望楼上。 经历过上一次的大战,李申之的心理素质有了极大的提高。 这一次指挥应天府城防的人,是张浚。 华夏的将领中,能征善战的不多,但是会守城的却一抓一大把。 张浚就是如此。 指挥大规模的军团会战他不行,但是据城坚守,还是可以与完颜宗弼比划比划。 金军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派了一员信使前来送信。 信使身后插着一根表示和平的旗子,空着双手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单人单马一路疾驰前来。 李申之拿着望远镜看了看,与张浚说笑道:“要不要射死他?” 张浚抬手一招,就要跟亲兵传令,吓得李申之赶紧连忙阻止:“我就随便说说,张相公莫要当真。” 张浚心里也跟着一虚,他还以为李申之又想到了什么妙计呢。 这一刻,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当所有人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时,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别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之前的李申之不过是一个社恐的社畜,在人群中恨不得当个隐形人,不要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而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身边的人奉为圭臬,影响力被无限地放大。 他正在努力地适应这种转变,在人多的地方逐渐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刚才与张浚那样说话,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两人相处比较多,说话变得比较随意。 不多时,金军的传令兵来到城下,问道:“张相公可在城上?” 张浚没有应声,只是目光看向了城下。 金兵从城上的布置和着装,大概猜到了谁是主事之人,问道:“我家都元帅问张相公,是降还是死?” 一句简单的挑衅,让李申之充分地感受到了古人骂战的威力。 只这一句,让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当即就要发飙。 降还是死?怎么选都窝囊。 可是不选,再骂回去吗?好么,你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竟然跟对方一个小小的传令兵斗嘴,说出去也掉分子。 要是遇上心眼小的主将,说不定就此被气出点什么毛病来,当场被气死的也不稀奇。 而若是主将鲁莽一些,当即放开城门出去与金人决战,更是正中金兀术下怀。 对金人来说,攻城伤亡大,野战伤亡小,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能用一些小伎俩把宋人引出城来决战,对金军来说乃是上策。 金人狡猾,宋人也不白给。 只见宋军这厢一员守将举起一张弓,拉开弓弦空放了一声,喝道:“看箭!” 金兵听得城上弓弦响起,吓得赶紧侧身躲避,马儿跟着一惊,急忙搓着蹄子要后退,让金兵险些掉下马来。 等到发现没有箭来,才知道被愚弄了。 城上传来一阵哄笑,让金兵憋了个大红脸。 城上守将再喝一声:“滚!” 紧跟着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金兵脚边。 金兵见状,也不多言语,调转马头便跑。 回到金营报信,完颜宗弼面无表情,让传令兵下去休息。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不过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宋军守将脑子一抽,做些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出来,他就可以轻松加愉快地拿下应天府城,然后携大胜之威回到燕京去争权。 有枣没枣打三竿,不买彩票的人永远不会中奖。 然而再转念想到李申之上次冲动之后的后果,他又觉得额头冒冷汗,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营帐往后撤了撤。 经过他的情报网研判,上次应天府发射投石机,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误会。 金军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同时继续耍一些小伎俩刺激着宋人。 而这一次的刺激,让李申之上头了。 只见金人押上来几个民夫,将他们在最远的桅杆旁边排成一排,然后从第一个开始砍头。 按说李申之早已过了心软的阶段,不会因为个别人的生死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毕竟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没有养成铁石心肠,心里素质也早已非同常人。 至少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派出一支敢死队去阻击敌人,然后在真心实意地安抚战死士兵的家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完颜宗弼也很认真地了解过他一样,深深地抓住了李申之的痛点。 那几个民夫,每人背着一个袋子。 通过袋子的款式,李申之一眼就能认出,袋子里装的是水泥。 水泥啊,一文不值的水泥,成本还没有运费贵的破玩意,被民夫当成宝贝一样死死地护住。 虽未亲眼所见,李申之也能想象到这几个民夫遭遇金兵时的模样。 他们一定是将船上的水泥往城堡里面搬,用来加固城堡的。 遇到金人的时候,他们一定拼命跑了,但是却不肯抛下背上那一袋水泥。 在他们眼中,水泥就是稀世珍宝,别说每一袋,就是每一捧都要好好珍惜。 然而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跑得过骑马的金人? 两颗脑袋被砍下,轮到了第三个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依然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努力地让背后的水泥袋子不掉下来。 如果扔掉水泥,他们或许可以逃得一条命回来。 他们的两条腿或许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但是只要随便能跑到一条小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活命的几率很大。 一袋破水泥而已,就值得他们付出一条命。 李申之想到了建国初期的那些人。 想要狠狠地骂他们愚蠢,却又实在骂不出口。他们是愚蠢,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骂他们?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鼻头有些发酸。 张浚拍了拍李申之的后背,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只是与他站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远处,一排民夫被尽数斩首。 张浚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几个民夫的死还不足以让他的情绪有丝毫的波澜。他不知道李申之曾经历过的那种物资匮乏又被人欺负的时代,那种为了保住一点点战略物资而献出生命的时代。 “记住今天这一刻,我要让金兀术那狗日的血债血偿!” 一百一十二、同仇敌忾 完颜宗弼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一个杀金人都如杀狗一样的人,还如何指望他能够对宋人慈悲。 李申之的那一句咆哮,对完颜宗弼造不成半点影响,毕竟人家也听不到。 他只是想发泄心中的不快。 在战争的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心理变态,必须要及时地疏导出来。 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战争,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战争是多么地残酷。 人命如草芥,杀起来比杀一只鸡都容易。 杀鸡还得忙活大半天去逮鸡,而屠杀平民的时候,被吓破了胆子的百姓连躲都不会躲。 并不是所谓的连拼死反抗都不会,是在这乱世之中,他们也想快点死了,好解脱。 就像深陷抑郁症中,据说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灰暗的,是静止的,是没有生命的。对世界绝望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李申之发泄了心中的不快,同时激起了守军的同仇敌忾,他们的眼中全都冒着火。 完颜宗弼扎好了营,按部就班地将军队布置开来。 十万人看似很多,真要挤在一起也没多少。 一个大型足球场就能容纳十万人,还是人人有座位的情况下,一万人真要聚集在一起,也就一发炮弹的事儿。 但是十万人散开以后,就显得很多,尤其是安营扎寨,将军事设施完全展开之后更是如此。 金军遮天蔽日的旌旗着实看上去气势唬人,满满当当地将应天府城围了个遍。 张浚指着远处的金军,说道:“老夫先去歇息片刻,申之你先盯着点。” 李申之点了点头,先请张浚回望楼之中歇息。 战争中的士兵需要轮换休息,指挥官同样也需要充足的休息。 疲劳驾驶的司机容易出车祸,疲劳指挥的军官同样会昏招频出,下达一些不理智的指令。 这种时候,还是他们两个靠得住。赵不凡和赵瑗虽然地位很高,但着实担当不起指挥城防的职责。 一来他们在军中威望不够,二来张浚对他们的能力并不信任。 不过就算是这两人能够在前线指挥,张浚也不敢把这二人放到城墙之上。 赵瑗是未来的储君,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张浚的罪过可就大了。 能够出现在应天府城中,已经为赵瑗日后执政赚取到了足够的的政治资本,没必要再只身犯险。 金人既然摆开这样的架势,分明就是要打一场持久战,应天府需要做好防守策略才行。 张浚与李申之轮流休息,士兵们也分成了好几拨,轮流守城。 不多时,金人的营地中升起了袅袅炊烟。 “金人要准备攻城了。”李申之看似镇定地分析,其实心中已微微有些发慌。 金人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天生拥有战场上的选择权。 他们可以选择进攻的时机,因此他们可以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之后,再发动进攻。 所谓最好的状态,无非就是吃饱睡好,让士兵的体力和精力恢复到巅峰。 金人有备而来,应天府的守军也不白给,背靠这么大的一座城,以及李申之搞出来的覆盖式后勤补给,他们可以全天候供应馒头和肉汤。 只要士兵想吃,随时随地都能吃上一口饱饭。 李申之的一句口号让士兵们非常感动:哪怕是死,也不叫兄弟们饿着肚子死。 事实证明,肉比馒头抗饿。 连着吃了两顿大肥肉,守城的士兵们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是在口袋里装了一个馒头备用,便守在岗位上,安静地等着金人的到来。 “动了,金人动了。” 负责瞭望的士兵大声呼喊着,城头顿时紧张起来。 有序的紧张。 李申之连忙拿起手中的望远镜,朝完颜宗弼的中军望去,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看上去不像是金人?”李申之不解地问道。 金儿跟在身边,也拿着望远镜看了看,说道:“怕是公子的回回炮把他们打怕了,金人这是把百姓押在了最前面。” 宋人的回回炮打得又快又准,金人若是直接冲过来,怕是有不少人要被石头给砸死。 将宋人百姓押在最前面,算是给李申之出了一道难题。 蛮族进攻汉人城池的时候,将百姓押在阵前,是一项常用的战术。 这是一道阳谋,其后果无论如何都会很残酷。 若是汉人率先投石或是射箭,那么就会有成批的汉人死在自己人的手中,极大地打击汉人的士气。 而若是置之不理,任由蛮族押着百姓攻到城下,会极大地增加守城的难度,守城汉人的伤亡将会变得更大。 在乱世之中能领兵的将军,就没有一个是心软的,他们一定会下达攻击的命令,即便会误伤同胞也在所不惜。 这些将领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口中的说辞不一样。 口才好的能将气氛渲染得慷慨激昂,借着敌人的残暴点燃己方的斗志。 李申之不需要那么好的口才,这一幕他早已料到,自然就有应对之策。 回回炮的精准度不是白给的。 李申之传令城中的回回炮阵地做好准备,再着令观察手紧紧盯着标示距离的桅杆。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着李申之的命令。 李申之在心中默默念着一句经典台词:放近了再打。 心中虽然紧张不已,却又不得不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开战之前靠的是谋略和布局,开战之后最需要的是对时机的把握。 这种把握必须要恰到好处,早一秒亦或是晚一秒都不行。 李申之不知不觉握住了金儿的手,亦或是金儿主动握住了李申之的手,软暖的感觉让李申之稍稍冷静一些,可以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战场之上。 也得亏金儿练过,要不然小手要被他给捏扁了。 “二百米……”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放!”李申之狠狠地把手压下,回回炮发射的命令传出。 回回炮的角度和射距都是提前调试好的,试射也早已完成,石弹的落点尽在掌握之中。 就等着汉人百姓走出射程覆盖范围,再狠狠地揍金人。 城墙上有令旗手,用旗语通知回回炮阵地发射。 严阵以待的炮手们敲下击锤,一片片的石弹激射而出,带着低沉的鸣啸声划过了城墙的上空,砸向了金人。 走在攻城路上的金人听到了低沉的声音,抬头看到漫天的石弹飞来,慌忙赶着宋人往前跑。 前面的宋人同样察觉到了异样,看到身后金人的阵型有些混乱,他们便拼了命地往城下狂奔,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活命机会。 越靠近城墙,石弹越砸不到,这是他们朴素的物理常识。 而金人也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判断着石弹的落点。对他们来说,往前跑就能脱离石弹的覆盖面。 还没有进入石弹射程的金人,也在疯狂地往前跑着。 并不是他们不怕石弹的危险,而是身后站着执法队,后退会被就地正法。 他们只能是一边向前冲,一边祈祷不要被石弹砸到。 结果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天上的石弹仿佛冲锋号一样,催促着所有人前进,战场上的节奏一下就被提了起来。 从以往的战争经验来看,被石弹砸中的几率并不是很大,毕竟这个时代的石弹不会爆炸。 即便是现代战场上,那种骇人的火力覆盖之下,也很少听说有被炮弹砸死的人。 果不其然,第一波石弹落地之后,只有几十个金人被砸中,除了十多个当场毙命的外,大多数是负伤倒地。 参与第一轮进攻的有上千人,几十个人的伤亡并不高。 抗过了第一轮石弹,金人加快了跑动的速度。 两轮石弹之间会有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间隙,尽快跑到安全地带才是正经。 可还没跑出几步,第二轮石弹呼啸而来。 宋人的回回炮仿佛会连射一般,一点喘息的空隙都不留给金人。 看着天上飞着的石弹,金人竟然有些发愣,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就连脚下的速度都变慢了许多。 第二轮石弹有蹊跷,声音与第一轮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第二轮“石弹”其实是瓦罐。 当瓦罐落地之后,黑乎乎的油迸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见过此物的金人大呼:“猛火油,快跑!” 猛火油就是石油,是这个时代的燃烧弹。粘稠的猛火油若是沾在身上被点燃,很难被扑灭。 话音刚落,第三轮石弹已经飞过了城墙的上空,朝着金人砸了过来。 声音不同于第一轮石弹和第二轮石弹,第三轮射出来的虽然依然是瓦罐,但里面装着的却是通红的炭块。 瓦罐落地之后崩裂开来,燃烧的石炭也分散成了许许多多的碎块,遇到猛火油便会点燃。 片刻之后,小火苗渐渐地烧大,“彭……”地一声,猛地变成了熊熊大火。 猛火油早在唐朝时期,便已经大规模地应用在守城战中,应天府自然也存了一些,量却不大。若是任由李申之今天这么个打法,恐怕撑不够两天便会被用光。 就是这仅有的猛火油,还被李申之搜刮走了一大半运去了工坊,说是要做什么劳什子实验。 张浚虽然心有怨言,却也从不去反驳。 毕竟连应天府都是李申之一张嘴炮开出来的,人家自己打出来的地盘,想怎么折腾都行。 再者说,这么点猛火油在张浚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远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 真要是到了危急时刻,需要用油去泼、去烧攻城的金人,城中那么多的牲口,完全可以搞一些猪油羊油来代替。 战争打到了惨烈的时刻,人油照样可以用。 转眼之间,百姓跑到了城墙根下,眼巴巴地看着城墙上面。 他们只知道拼了命地跑过来,并没有想过怎么爬上高高的城墙。 这些百姓天真的以为大家都是同胞,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金人屠戮。 至少也会丢根绳子下来,把他们拉上去。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很天真。 眼看着金人冒着石弹和火海从身后追来,城门没有打开,城墙上面也没有扔下来绳索供他们攀爬。 然而城上守军也没有对他们置之不理,而是扔下来一把把的朴刀。 想活命,还得靠自己。 城下的宋人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猛兽,捡起地上的朴刀,破了音的嗓子大吼一声,红着双眼朝金人扑了过去。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命令,人类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金人正准备接战,却接到了身后收兵的号令。 猛火油的量不大,燃烧了片刻之后火势逐渐变小,金人若是绕着跑,大概不会被伤到,就是熏得不行。 李申之见状,让传令兵传令回回炮阵地停止设计。 按照他原本的战术设计,是要用回回炮硬生生地砸出一个无人带,将金军的前军和后军隔开,然后让城下的百姓反杀掉追过来的金人。 既然金人撤了,回回炮便停下了作业,让金人以为回回炮只能三连发。 完颜宗弼就猜测道:宋人的回回炮同样只能单发,刚才之所有那样的效果,是因为宋人将回回炮分成了三组,每一组发射不同的弹药。 看到金人撤退,城下的宋人仿佛无双过后的CD期,虚软地坐在地上,片刻之后才有力气站起来,提着朴刀,顺着城墙上扔下来的绳索爬进了城。 一上城墙,他们便搂着守城的士兵,只当了半天俘虏的他们,却仿佛久归的游子一般,抱着家乡的亲人泣不成声。 金人退了,第一次进攻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便结束了。 完颜宗弼本着稳扎稳打的态度,从没想过可以一鼓而下攻陷应天府城。 方才的进攻,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 所谓的试探,就像是球场上的假动作,假装进攻一下,看看防守方有什么防御的手段。 只要试出了守方的防御手段,那么在下一次进攻中就可以想办法避免。 就像知道了宋人回回炮的厉害,完颜宗弼干脆放弃了投石车攻城。 金人的投石车射程没有回回炮远,精度没有回回炮高,拿过来攻城纯粹是给宋人当靶子玩儿。 任何手段最有威胁的时候,是敌人不知道的时候。一旦敌人将其摸透,威胁也就不再存在。 核平除外。 若是防守方不防守,那么金人不介意来一次假戏真做。 …… 第一次试探很成功,至少完颜宗弼认为很成功。 经过一番短暂的休整,金人的第二轮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进攻。 一百一十三、老兵 第一轮进攻过后,很难说到底是谁输了,亦或是谁赢了。 从场面来看是宋人赢了,而真要细究过去,仿佛金人也没输什么。 反倒是宋人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战略上输得更多一些罢了。 对于一个战场新手来说,总是喜欢算计一点点的胜败,纠结于细枝末节的东西,为一点点的优劣势患得患失。 殊不知一时之输赢根本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战争最后的结局。 哪怕满盘的车马炮被杀了个精光,只要仅剩的一个最后小卒子能拱死对方老将,那就是赢了。 就像张浚在川陕一般,不管前面赢了多少,最后一仗打得一败涂地,就是输了。 完颜宗弼是一员沙场老将,跟着灭了辽再灭宋,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历,他的目光便放得很长远。 在金军帅帐中,完颜宗弼与手下的几员大将商讨着战术。 环视一眼帐中诸将,完颜宗弼总觉得这些助手没那么得力。 若说打仗的勇猛,在坐的诸位都有两把刷子。但要说道谋略,却都差了点意思。 完颜宗弼最为倚重的完颜撒离喝正在川陕与宋军对峙,那里的局势也不容乐观,必须要有一员大将镇守。 而另一个臂膀韩常,此刻正坐镇开封府,与完颜亮一道坐镇老窝。 虽然完颜宗弼是带着必胜的信心来攻打应天府,但凡事总要留个后手。万一宋人不讲武德偷袭开封府,他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有韩常这员老将坐镇,完颜宗弼心里才踏实。韩常这么些年跟着完颜宗弼立下了不少功劳,也就是因为是个汉人,要不然地位不止于此。 真要是开封府被宋人给偷了回去,金军面临的就成了死局。 虽然金人看上去占领的地盘很大,但经过多年战争的屠戮,绝大多数地区接近于无人区。 金人真正可以依仗的,其实只有开封、洛阳、长安等几座城而已。 原本以为不再需要打仗了,身边便没留什么智谋之士,全是些猛安级别的猛将,没成想竟然跟应天府擦枪走火搞出了军事摩擦。 从军事恫吓到骑虎难下,再到现在不得不出兵讨伐应天府,完颜宗弼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明白,李申之明白。 因为这一切,全都在李申之的谋算之中。 虽然说前一次李申之误发回回炮是一个意外,但却是符合他战略意图的一个举措。 李申之从选择了应天府当自己的发展基地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不停地挑衅金人,以此来为自己的发展赢得空间。 说得直白一点,李申之玩得就是养寇自重。 只不过这个寇有点庞大,一般人不敢往这个方面来想。 自古养寇自重的顶多养一只恶狗,还没见过养恶龙的。 说是意外,在下令的时候,未尝不是李申之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亦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意外下令只是为了给临安府一个交代。 谁知道呢? 历史就是这样,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只有当事人知道。张浚是否知道李申之的打算,也无从知晓,也可能他心里知道而装作不知道。 后世的史书只会记载:李申之误触机关击退完颜宗弼,引得金人大举围攻应天府。加速了金国的灭亡。 历史上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够被解释得清楚,但总是可以被理解,被合理地理解。 每个人看的角度不同,理解的结果也随之不同。 李申之看着远处的金军营地,心中想的却是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岳银瓶。 也不知道那虎娘们在外面怎么样了。 岳银瓶在林子里刚刚睡了一觉,现在轮到她来放哨。 精锐的战士,不只战术素养高,心也很大。 心大的表现之一,便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睡着。 能吃能睡,才能有饱满的精力完成超高难度的军事任务。一个紧张起来觉都睡不着的人,在敌后若是失眠上两天,战斗力连一半都剩不下。 上一班的岗哨是老陈,此刻正与岳银瓶换岗。 “陈大哥,你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盯着。”岳银瓶使劲搓了搓脸,精神立马恢复。 老陈说道:“不必了,再熬一会,咱们就该行动了。” 岳银瓶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看应天府方向,忽然愣了一下。 老陈说道:“二娘莫要多想,既然上了战场,就要相信自己。不管是攻也好,撤也好,千万不能犹豫,一旦犹豫了,便离死不远了。” 岳银瓶点头道:“我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我刚才好像……” 好像有些恍惚。 老陈说道:“头一次上战场,都是正常的。今晚跟金人干上一仗就好了。”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岳银瓶都会反驳一番。 明明刚追着完颜宗弼杀了几十里,莫名地被人说没上过战场。 可老陈这样说,她偏偏无法反驳。 而老陈的话,准确地点在了她刚才的困惑之上。 刚才那一刻,岳银瓶确实有一些犹豫,亦或是不自信。 上次追击完颜宗弼的时候,全凭着一口勇气从头追到尾,啥也来不及多想。完颜宗弼越跑,她越是自信地追,进入了良性循环。 可现在不同了,在这里埋伏了大半天,最初的锐气被消磨了大半,再仔细想想自己这一千人与金人十万人的对比,说心不虚那是假的。 刚上战场之人,完全可以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子冲劲儿,猛冲猛打,把敌人打懵。 但只有经过了最初的兴奋,随后的恐惧之后,依然可以冷静面对战局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至少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人。 所谓的老兵,并不仅仅是当兵多年的人。 真正的老兵是指那些,在炮火和死亡的威胁之下,依然可以按部就班地执行战术指令,完成战术动作的普通士兵。 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怕死也没用。如果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战术动作,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 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李申之已经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就在刚才的间隙,金人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 对于新兵来说,第二轮进攻的强度就像是决战。 而对于老兵来说,第二轮进攻依然是在试探,亦或是消耗。 攻城战从来都是持久战,很少有几天就给攻下来的战例。 即便有速攻成功的攻城战例,也大多是长途奔袭之后的突袭。 像应天府这样备战了小半年的地方,速攻只会给金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看上去像总攻,是因为金人的进攻是一场全面展开的进攻,但是战斗力却又没有那么凶悍。 几轮争夺,虽然让金人屡屡冲到了城墙根下,但始终没人能够爬上城墙。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火力的输出,既要有火力输出的密度,也要有火力输出的精度。 攻城方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自由地搭配攻城的手段,通过第一波、第二波攻击消耗掉守城的力量,然后抓住时机派出自己的最强力量,一举攻下城墙。 而守城方的优势在于城墙给敌方加持的减弱光环。 双方的优势都不重要,大家纠结的重点在于:守城方的劣势。 守城方的劣势,才是攻守双方纠结的关键所在。 攻城方努力地寻找守城方的劣势,抓住一切机会从劣势击破守方的防线。而守城方则是想尽一切办法地不强自身的劣势,不让攻方得逞。 有些劣势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劣势需要不停地试探。 比如说城墙的高矮,城池规模的大小,这些都是显而易见。在这些方面,应天府虽算不上劣势,但在金人眼中也不算什么优势。 而真正需要试探的,是应天府守军的防守策略。 简言之,对方有哪些防守的手段。 不同的手段同样具备不同的有点和缺点,只有摸准了守方的优缺点,才能因地制宜地选择最优的战术。 或许有人问了,难倒守城方不能把所有防御的措施全部准备好,这样不就没缺点了吗? 答案是不行。 因为城墙上的空间有限,同一时间内能够容纳的士兵和装备就那么多。 设置了这种装备,必然无法设置另外一种装备。 当攻城方洞悉了守城方的套路之后,主动权依然在攻城的一方。 这样的道理完颜宗弼懂得,李申之虽然不是很懂,但是懵懵懂懂之间也知道这些原则,毕竟曾经是那么地酷爱战争和历史,著名的经典战例更是反复揣摩,乐此不疲。 虽然没读过啥兵书,但李申之心中隐隐地总结出一道名将心得:除非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否则决不尽全力。 金人在试探着应天府的防守,而李申之也有所保留。 在金军没有真正发动总攻的时候,李申之始终把最后的杀手锏藏在手里,哪怕是金军偶尔地爬上了城墙,也绝不放出来。 第二轮攻城过后,双方各有死伤。 当金军完全退却之后,应天府的城门大开,从里面跑出来几百号民夫打扫战场。 看着民夫在满地捡装备,金人并没有杀一个回马枪。 不杀回马枪的原因,并不是双方有什么狗屁和平约定,而是因为回头也没用。 民夫们在捡装备的时候还时不时地瞄金人一眼,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往城里跑。 这么近的距离,金人还没杀过来,宋人便跑回城里去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宋人在地上扒拉死尸,以及给重伤未死的金人补上一刀。 宋人打这一仗打得很节俭。 没办法,这都怨他们的主将张浚和李申之太谨慎,把这一仗当成一场没有援军的拉锯战,时间预定为三年。 既然是这样,城中的所有物资必须省着用,就连抛出来的石弹,都被民夫们一颗一颗地捡了回去。 完颜宗弼看着宋人的民夫背着石弹往回跑,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刚刚组织第二轮进攻的金人将领叫大旲(ying),是原渤海国人,跟金人是近亲。 大旲的“大”是姓,是渤海国王室的姓,可见此人乃是前渤海国的贵族。 前文说过,在契丹人统治草原的时代,女真人分成了两个部分,叫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 黑水指黑龙江,黑水靺鞨的意思是生活在黑龙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指的是松花江,粟末靺鞨就是生活在松花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靺鞨与契丹人接触更多,生活方式更加文明,于是被契丹人称之为熟女真,他们建立了强盛一时的渤海国,随后被辽国灭掉改建东丹国。 而黑水靺鞨生活方式更加野蛮一些,被契丹人称之为生女真,金国的完颜部便出自于生女真。后来建立大清国的建州女真,也是出自于这一部,曾是完颜部的附庸部落。 大旲祖上曾经阔过,看贫蔽的宋人自带些许优越感:“这宋人也当真是有趣。箭矢石块捡回去还能再用,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 他的嘲笑不无道理。应天府就是一座死城,不管战略物资准备得有多么地充分,里面的人是死一个少一个。 就算城中的人会生孩子,总不至于让一群两三岁的娃娃上战场吧。 就算用最笨的办法,把应天府中的青壮全部耗死,哪还有不破城的道理。 完颜宗弼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不知是对宋人的不屑,还是对大旲的不屑。 “大旲,明日还由你来攻城。”完颜宗弼下完了命令,便回头安排生火做饭。 “得令!”大旲抱拳应下,却是满脸的不乐意。 将帅二人各有各的心思,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完颜宗弼瞧不上大旲的战斗力,看来明日的进攻依然以试探和消耗为主。 而大旲同样满心的不服气,凭什么金国的贵人们都能回到燕京享清福,偏偏把他们这些人派来打这种没有油水的仗。 随着宋金局势的逐渐稳定,金人烧杀抢掠的那一套越来越行不通。 华北平原的百姓被他们掠夺了好几遍,很难再刮出什么油水。 金国本部在前期的战争中赚得盆满钵满,现在让他们这些边缘部族来啃硬骨头,是大旲们的共识,敢怒不敢言的共识。 反正是试探,大不了明天出工不出力,先把那些刚刚归附过来的人派上去,让他们先当炮灰。 战场霸凌,无处不在。 郁闷的大旲把心中的不满撒给了别人。 不满的不只是大旲,完颜宗弼刚刚得到了一个噩耗:今晚没饭吃了。 一百一十四、下堡送温暖 绝对的实力,产生绝对的傲慢。 当宋金之间实力的差距大到以数量级论的时候,即便如完颜宗弼这般宿将,也难免生出一些傲慢的做法。 比如,没带干粮。 金人觉得自己打宋人,就该是以一敌十,十万人能追着宋人一百万人揍。 应天府总人口才几十万人,段段时间只能顶多能凑出十万人马。 一比一,金人觉得自己是大优势。 再加上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于是完颜宗弼便安排了每天都有人送饭。 从开封府做好了饭,运到应天府前线。 当然了,并不是十万大军全都是这么送饭,这样的待遇仅限于高级军官。 对于完颜宗弼来说,他只想喝开封府的羊汤。 由辎重兵在开封府用木桶将熬好的羊肉羊汤装好,运到前线时尚且温热,只需要热一热,再配上胡饼,便是一顿畅快的晚餐。 遇到脾气急的人,连加热都省了,直接拿碗在木桶里抄上一碗就喝。 哪曾想,就这么短短几十里地,用来运羊汤的粮道,竟然被劫了。 劫了一辈子粮道,金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粮道也会被劫。 金人起家的时候,最爱劫粮道,就是靠着这个简单的战术,打得辽人顾此失彼。 辽人也劫过金人的粮道,不过没劫住。 不是辽人战斗力不行,而是金人压根就没有粮道。 金人往往随身带点干粮,剩下的就地补给,从来不需要运粮道。 而今天,他们攻宋的时候,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吃了亏。 真真是没处说理。 可见人一旦失去了初心,若是行动上还没有及时做出改变的话,必定要吃大亏。 完颜宗弼没有慌乱,而是故作淡定,与士兵没一同开始吃稠粥,顺带刷了一波体恤士兵的好感。 能够化劣势为优势,化被动为主动,是一个政治家的基本素质。 被劫的粮食虽然不多,但完颜宗弼还是选择了封锁消息。 事儿虽然不大,但是造成的影响很坏,这会让金人士兵们觉得自己的后方并不安全。 士气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大到能让人绝地反生,也能让人阴沟里翻船。 士兵们的干粮还有一些,劫粮道主要影响的还是高层军官的特殊待遇。 没吃上羊汤胡饼,完颜宗弼派出了一支人马,去粮道附近巡查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尽然敢劫金人的粮道。 押送粮草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活着到前线,给完颜宗弼布下了战争迷雾,让他看不到敌人的虚实。 也正是因为看不清,所以完颜宗弼派出的,是精锐中的精锐。 虽然只有一千人,领队的却是一个猛安(万户),王伯龙。 王伯龙虽然有一个汉人名字,但却是出生在双城。 双城在现在的黑龙江,自古以来便是金国的地盘,女真人活动的领域。 所以很难说王伯龙到底是金人,还是汉人,亦或是契丹人。 或者是金国汉人。 此人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号称金人第一猛士。 不过这个第一猛士并不是真正的排行第一,而大概是一种称号,因为金国有好几个第一猛士。 即便不是第一,起码也能位列前十。 若是让李申之知道这事儿,完颜宗弼竟然派王伯龙去保护粮道,恐怕立马得惊出一身冷汗。 吃惊之余,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给岳银瓶造几支定装子弹的现代枪出来,纯手工打也得打出来。 可惜他不知道,岳银瓶也不知道。 此刻的岳银瓶,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赶着一队马车在前面走,岳银瓶打了一个饱嗝,说道:“陈大哥,这金人也不厉害么,咱们只一个冲锋他们就散了。反倒是追杀逃兵费了不少功夫。” 刚才劫粮道非常地成功,金人一触即溃。由于金人跑得太快,他们差点没能实现全歼。 老陈说道:“二娘万不可轻视金人。打仗重在士气,咱们有备而来,又全都是精锐,自然气势如虹。金人见咱们气势汹汹,感觉打不过,心里便生出了胆怯,自然一触即溃。” 岳银瓶忽然想起了李申之讲过的那些故事,诸如:一双草鞋,一个钓鱼钩,一个扁担,一个破碗,一颗苹果,一个冻芋头之类的故事,好像有些理解了这些话。 “陈大哥,若是这些金人没有被咱们吓倒,选择了奋死抵抗,能给咱们造成多大伤亡?”岳银瓶问道。 老陈说道:“不好说。如果他们奋死抵抗,咱们的战术也得跟着改变。兴许只能烧了他们的粮草作罢,杀不了几个人。” 劫粮道可以,但是杀人不行,这是老陈对双方实力对比的判断。 岳银瓶深深感慨一番,自家夫君明明没有上过战场,却对战场之事样样都很精通,真不知道这个纨绔子弟是怎么就突然开了窍。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又朝前走了一阵,老陈说道:“二娘,你带的那个小伙子不错。” 岳银瓶喜道:“你说魏胜?” 老陈说道:“有勇有谋,至少能当个统领。” 岳银瓶一听自己挑选的护卫有这么大能耐,顿时心里喜滋滋的:“等回到城里以后,我就让我家相公提拔他。” 对于提拔将领的事情,老陈不置可否,而是说道:“这许多羊肉和胡饼,二娘打算如何处理?” 按照李申之的说法,他们在外面是打游击来着,不宜带这么多的随身物品。 游击战,就是要快速灵活,能少带点东西就少带一点。 带的累赘多了,就没办法快速机动,效果会大打折扣。 他们随身带着李申之特质的干粮,光吃干粮就足够他们消耗大半个月。更何况他们在外面不只吃干粮,还兼顾着打些野味,吃些果子充饥。干粮是在极端情况之下保命的家伙,能省一点是一点。 今天劫到了这许多的羊汤胡饼,众人全都吃得滚瓜溜圆,看来明天中午之前是不会感觉饿了。 可即便他们放开了吃,超水平发挥,也不过才消耗了一小半。 这些金军高层特供的伙食还剩了一大半。 留是不能留,好不容易劫下来,留下来就是资敌。 可若是倒掉吧,又太可惜。大家都是刚刚摆脱饥饿的穷苦百姓,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让他们这么糟蹋粮食,就像是不孝顺父母一样,他们的良心受不了。 岳银瓶说道:“前面好像是张牧之他们的堡垒,给他们送过去吧。” 老陈点头道:“老张他们确实不容易,守着对金的第一线,成日里提心吊胆的。” 小分队的几个领队碰了下头,很快完成决策部署,队伍朝着张牧之的堡垒开去。 离着老远,张牧之便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是岳银瓶来了,还赶着好几辆马车。 待走近了,李铁牛也爬上了城墙:“二娘,这马车里拉的是甚?是给俺们的好东西吗?” 岳银瓶笑道:“你个大黑牛,这下你有口福了,赶快开城门。” “好嘞!”李铁牛二话不说,从城上跳下来,吆喝着小兵开城门。 等岳银瓶进城的时候,乡民们呼啦啦地围上来一大圈,张牧之站在最前面。 “二娘,这马车上拉的是甚?可是需要俺们给你保管住?”张牧之问道。 岳银瓶说道:“马车上装的是羊汤和胡饼,刚从金人那里劫来的。离你们这里近,就送来让你们饱饱口福。” 一听到有羊汤喝,乡民们脸上露出的兴奋的神色。 皇帝喝一碗羊汤都要回味好几天呢,更何况是老百姓。 这时候的羊汤,是比和牛肉,黑松露都要珍贵得多的珍馐美味。 有心急的乡民,已经转身回家,拿大碗去了。 张牧之知道些战略部署,说道:“你们在外面这么辛苦,你们该多吃些才对。” 岳银瓶恰到好处地打了个饱嗝,说道:“我们刚吃过,实在是吃不完了,你别嫌弃。” 她倒是也不客套,直接实话实说。 虽然这些羊汤是人家岳银瓶剩下的,张牧之不仅不嫌弃,还满心的感激,说道:“二娘说笑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俺们也不至于纠结这些。” 读过书的人都有些臭毛病,比如说自以为气节的假清高,有人就不食嗟来之食。 岳银瓶虽然说话直来直去,但并不是缺心眼。担心张牧之多想,才多解释了一句。 两人在这里客套,李铁牛围着马车转了好几圈,还时不时地掀开马车上的木桶看一看。 这一看,可把周围的百姓吓了一条:“李铁牛,这胡饼你随便吃,俺们不跟你抢,可这羊汤你不能喝,必须等大当家的分配才行。” 他们山寨里原些的规矩,有些类似于原始社会的分配制度。 缴获的东西全部交给大当家,然后由大当家张牧之统一分配。 偶尔有私自藏了些缴获的,若是一些粥饼饭菜也就罢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把珍贵财物给私藏了,被张牧之发现了就是砍脑袋。 是以乡民们才说出这样的话,胡饼算李铁牛私藏了大家不计较,但是羊汤是珍贵财物,必须统一分配。 李铁牛出溜了两下鼻子,悻悻地盖上了盖子,说道:“嘁,谁稀罕这点羊汤,俺铁牛甚好东西没吃过。”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怀里到底揣了两个胡饼,拿出一个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牧之叱责道:“铁牛,修的胡闹!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李铁牛的脸色立马拉胯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就指望刚才顺的几个胡饼垫吧垫吧。 张牧之的一声命令,引来乡民们的一顿哄笑。 他们都拿李铁牛没办法,不管是原先在寨子里,还是现在的堡垒里,李铁牛仗着自己一身蛮力,活脱脱就是一只孙猴子,谁也管不住,只有张牧之这个如来佛能降得了他。 一听到晚上不能吃饭,李铁牛的肚子跟着叫唤了一声,狠狠地咬了一口,吃掉剩下的半个胡饼,将另一个胡饼藏好。只有一个胡饼了,这是晚上救命用的,现在不能吃。 岳银瓶送完了温暖,便要告辞离开。 他们出去之后还要找地方隐蔽,天黑之前找不到一处稳妥的地方,怕是要被金人发现踪迹,那可就麻烦了。 李铁牛苦恼地送走了劫粮小分队,忽然猛地一拍脑袋,大喊道:“二娘稍等,俺要跟你们去打金人!” 后知后觉的他忽然想起来,这些羊汤是岳银瓶他们带来的。那岂不是说,只要跟着岳银瓶走,就能每天都能喝到羊汤,而且还是尽饱喝的那种。 想想就兴奋。 岳银瓶说道:“跟着我们可是要吃很多苦的。” “二娘放心,俺能吃苦!”对于李铁牛来说,哪怕穿了一身破布片子,亦或是晚上睡柴禾堆,全都不是事儿。只要能让他吃饱,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岳银瓶知道李铁牛打的什么心思,却不道破,而是问张牧之道:“张将军可愿割爱?” 李铁牛毕竟是张牧之的妹夫,要人之前还是打一声招呼比较好。 张牧之没有李铁牛那么心大,他知道劫粮是干什么的,也知道在外面肯定是饥一顿饱一顿,断没有妹夫想的那么好。 但想到自己的处境,虽说自己是李申之的班底成员之一,却并没有立下什么大的功劳。 虽说他的堡垒处在宋金交战的第一线,却并没有真正地打过一仗。 照此来说,让李铁牛跟着去劫粮,倒也算是表忠心的态度。 张牧之心思转得很快,短短一两秒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说道:“铁牛太粗俗,一路上还请二娘多多包涵。” 很委婉地说自家妹夫脑子不好使。 岳银瓶朝着张牧之一抱拳,表示感谢,再朝李铁牛喊道:“还不骑马跟上来!” 说罢,小分队扬长而去,空留李铁牛笨拙地骑着马在后面拼命追赶。 “把缰绳攥手里,屁股抬起来。”张牧之隔着老远,朝李铁牛大喊着。 李铁牛照做之后,速度果然提高了不少,回头留给张牧之一个憨厚的傻笑。 一百一十五、假冒偷袭 入夜。 金军帅帐内,一众金将皆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们不是为了战局发愁,而是为了伙食而发愁。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的大多数愿望都得到满足之后,总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纠结不已。其实就是吃饱了撑着罢了。 这半年多来,他们在开封府每天声色犬马,锦衣玉食,过得好不自在,何曾有过这样的苦日子。 喝粥睡帐篷? 奴隶才会睡帐篷,穷人才只能喝粥。 虽然他们出身都是贫苦人家,早年间要是能过上喝粥住帐篷的日子,那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但是自古以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奢侈惯了的人,如何能够再吃得惯士兵们的粥菜? 完颜宗弼默不作声,手指在案上一叩一叩,仿佛在思考问题,又仿佛在等什么消息。 身边赤盏晖说道:“都元帅,王伯龙去的时间不短了,就算是去开封府,也该打个来回了,这现在还没人来报信,怕不是……” 赤盏晖是金国的一员虎将,当年的归德府(金国对应天府的称呼)就是他所攻占,现在官居济南府尹,开战之前才被完颜宗弼调到了开封府临时听用。 完颜宗弼停下手中动作,说道:“莫慌,王伯龙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之将,必不会轻易被敌人所擒获。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只能说是劫粮道的人太狡猾了,就让王伯龙与他们好好周旋一番。” 赤盏晖见金兀术一副镇定的样子,心中不禁着急,继续说道:“不如咱们再派一支人马去路上巡查一番,万一王伯龙遇到什么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完颜宗弼本能地就要拒绝,他在指挥战斗的时候,很反感别人插手。自打侵宋以来,金兀术就一直是领军的主将,极少有屈居人下的时候。 然而转念一想,赤盏晖现在贵为济南府尹,在金国有着相当的政治地位。虽然其地位远不及自己的都元帅尊贵,但好歹也能当一方助力。若是日后自己想要在金国站住脚,少不得要拉拢一大批中层贵族的支持。 自打宋金和议之后,完颜宗弼正逐渐地从一个军事将领向政治领袖转变。 作为一个逐渐成熟的准政治家,他深知自己的基本盘越大,跟皇帝叫板的资本就越雄厚。 念及此处,完颜宗弼将拒绝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和颜悦色地说道:“赤盏晖提醒的是,俺差点给疏忽了。那就再派谋克领着百人斥候去探查一番。不论有无收获,速速回来报信。” 门外自有传令官去安排,不多时,一支骑兵从金营出发,方向直奔开封府而去。 完颜宗弼和赤盏晖的一唱一和,让帅帐中的气氛立马变得和谐起来。 轻松的气氛,总是会刺激人的发言欲望。 排位稍靠后的有一员叫作李成的将军,忍不住建言:“都元帅,咱们明知应天府内兵少将寡,防守薄弱,何不趁夜偷袭应天府城?” 李成这个人,原本是北宋时期的雄州人,力气很大,能拉得动三百斤的弓。宋徽宗执政的宣和年间就从军,当了弓手,在军队中厮混了许多年,竟然累积军功当了个小军官。在靖康之际,北宋灭亡南宋未立的当口,他聚集了一帮子人,当了个土匪头子。到后来南宋草创,在宋军剿匪活动中被击破,便北上投靠了伪齐,伪齐被废黜之后归了金。 这次完颜宗弼进攻应天府,他是跟着赤盏晖一同被调遣到了开封府中。 完颜宗弼看着这个投降过来的汉人,满心的鄙夷之色,不疼不痒地说道:“那便派你去偷袭如何?” “这……”李成脸色一僵,支支吾吾道:“下官还未准备,请都元帅给些时间,让下官去……” 完颜宗弼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吧。等你准备好,天就要亮了。” 还有一员降金的汉人,唤作孔彦舟的,原本也想说两句,却被赤盏晖的目光制止。 赤盏晖刚才冒着得罪完颜宗弼的风险强行建议派出斥候去查看王伯龙的状况,实在是因为他觉得事情太过蹊跷,若是不有所行动,恐怕会对自己不利。 毕竟他赤盏晖也在宋金交战的前线,若是金军忽然被人偷袭,乱军之中他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若是一个时运不济,被流矢伤了性命,更是亏大了。 所以他的建议仅限于防御性质。 至于怎么打应天府,那是都元帅的事情,他们只需要照着办就得了。 攻打应天府是都元帅一意孤行的战略,跟他济南府尹赤盏晖有什么干系? 打得下固然好,他能混一个军功回去,说不定仕途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未来的历史证明,赤盏晖的确有两把刷子,在之后的职业生涯中官职稳步上升,最后被授世袭猛安,封河内郡王、荣国公,拜尚书右丞、平章政事。 武将体系升到了顶级,文官体系升到了顶级,爵位升到了顶级,拿下了职场大满贯。 赤盏晖是智慧的人,所以他不会说任何跟进攻有关的建议。 因为一旦完颜宗弼打应天府失利了,那么他赤盏晖随口的一句小小建议,都可能让自己背上一口大黑锅。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会干。 而孔彦舟和李成二人之所以有那么强的表达欲,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次打应天府乃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赶紧趁着这波东风刷一刷军功,刷一刷存在感。 他们这种降金的汉人本就不受待见,不趁着机会给自己捞一些政治资本,以后的上升空间可就没了。 然而他二人又毕竟是赤盏晖的下属,还没那么大的胆子跳过赤盏晖去巴结完颜宗弼。 更何况就算他们敢,完颜宗弼也未必瞧得上他们。 到时候这两个老汉奸两头不是人,赤盏晖会抛弃他们,完颜宗弼也将他们拒之门外,金国便没了他们的立锥之地。再加上他们汉奸的身份,南宋必然是回不去,这天下之大,再没有他们能去的地方了。 众人见气氛不对,纷纷闭嘴,跟着完颜宗弼一起,静静地等候着王伯龙的消息。 这时,忽然一道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让完颜宗弼大惊失色。 那是专属于回回炮发射的声音,一道穿透力极强的低沉声音。 上一次完颜宗弼领着两千人来应天府的时候,在坐的将领们并没有随行。他们不知道回回炮的威力,更不知道完颜宗弼早已被回回炮吓破了胆子。 完颜宗弼猛地站起来,刚想下令撤退,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他被回回炮砸得不是一回两回了,对回回炮的射程有了相当的判断。 按说他扎营的距离与应天府城足够远,哪怕是回回炮架在城墙上,也不至于能射到这里来。 帅帐中的众将领看到完颜宗弼猛地站起来,却又一言不发地发愣,更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听到了石弹在天上呼啸的声音,他们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沉闷的声音来自于宋军特有的抛石机。 好在抛石机的命中率不高,这些将领们还能保持淡定。 只要不是脸上抹了锅底灰,不至于轻易就被石弹给砸中。 众将跟着完颜宗弼站起来,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等着完颜宗弼发号施令。 殊不知看似淡定的完颜宗弼,心里慌得一批。 他倒是想下令,但是却不知道该下什么令。 宋人的投石机太他娘的准了,现在的他除了等第一波石弹落地,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不管金将们如何纠结,时间依然按部就班地流走。 石弹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飞行,不会为谁停留半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准确地砸进了金营。 刹那间,金营中乱做一团,哀嚎声四起,被砸中的人不少。 当一颗石弹砸掉了完颜宗弼帅帐的帐顶时,在坐的金将终于不淡定了。 “上马,备战!”完颜宗弼终于从宕机中缓过神来。 宋人的石弹为什么能超越射程攻击金营?并不是因为宋人造出了超级投石机。若是他们能造出这玩意,早就用上了,不会留到现在用石弹来偷袭金营。 虽然石弹投过来很恶心人,但这么远的距离之下,能造成的实际杀伤着实有限。 金兀术又回想了方才听到沉闷的击发声,联系到上次在应天府被回回炮攻击时听到的击发声,他捕捉到了真相——宋人出城了。 宋人把抛石机带到了城外,在靠近金营的地方发射石弹偷袭金营。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宋人既然出了城来偷袭,用抛石机打完第一波攻击,第二波必然会有骑兵亦或是步兵跟上。 骑炮协同的作战威力,完颜宗弼上次也体会过了,着实厉害。 稍微联想一下,便能引申出不炮协同的作战模式。 当第一轮石弹落地之后,完颜宗弼领着众将出了没顶的帅帐,当即下令组织反攻。 直到此时,完颜宗弼依然没有把宋人放在眼中。 按照常理来说,若是自己的营地在夜间被人偷袭,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稳住阵脚,摸清敌方实力之后再行决策,通常是且战且退。 而金军对宋军作战有着巨大的心理优势,哪怕是被偷袭,他们率先想到的作战方针也是杀回去,全歼宋军。 压根没把偷袭当回事。 方才的混乱,也是因为主将没有发话的缘故,是攻是守,金兵没个主张。 现在主将一发话,金军尽显精锐本色,纷纷着甲上马,朝着营外杀了出去。 迎接他们的,是第二轮的石弹。 这下让完颜宗弼有些看不懂了。 抛石机从来都是辅助性的进攻手段,在石弹没有进化出爆炸功能之前,这玩意在战场上就是个添头。 难不成李申之仗着回回炮的精度高,射速快,打算用石头砸死自己这十万金兵不成? 放下这些稀奇古怪的猜想,完颜宗弼并没有耽搁,下令金兵继续朝着石弹的来向攻击。 悍勇的金兵根本不怕抛石机的石弹,因为他们知道这玩意有最近射程。 没错,就是离得越近,抛石机越打不着。 他们向前冲得越快,越安全。 李成身先士卒,最先冲了出去。刚才在完颜宗弼那里丢了面子,赶紧在战场上找回来。 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石弹攻击打了两波之后,并没有来第三波。 抛石机没有继续攻击,宋人也没有骑兵冲锋,步兵更是不见半点影子。 李成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是领着骑兵已经冲出了营寨,便不能再有半点犹豫,朝着应天府城的方向继续追击。 当追出了几百米之后,趁着夜色恍惚中可以看到前方有人影在跑。 结合刚才的战况,李成判断眼前的这些人肯定就是方才用抛石机偷袭金人的人。 感觉双方距离不远,对方又是步兵在跑,李成当下猛催胯下之马,想要尽快地赶上去抢几个人头。 若是能活捉几个回来,在完颜宗弼面前表演一番虐杀战俘的戏码,说不定能挽回些在都元帅心中的形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前面的宋人竟然跑得那么快。 一口气追出了一里多地,感觉双方的距离并没有拉近多少。照这速度追下去,真要追上眼前的那帮宋人,恐怕得跑到应天府的城墙根儿底下。 真要是那样的话,是否需要继续追击宋人,就得重新评估一番了。 追击下去收益不大,还会面临巨大的风险。毕竟跟着自己跑出来的士兵,也就几百号人。 他们这几百号人,在野战之中欺负欺负小队宋军还行,真要跑到城墙地下去耀武扬威,那纯粹是送死。 金人虽然狂妄,但并不傻。脑子进水的蠢事儿人家也不会干。 可是就此打道回府的话,自己留在都元帅心目中的形象难免会更加地不堪。 两相一权衡,李成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命重要,于是假装马力不行,追击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李成听到了身后传来收兵的锣声,心中大喜,当即调转马头回了金营中去。 而完颜宗弼之所以鸣金收兵,是因为王伯龙回来了。 王伯龙狼狈地回来了。 一百一十六、李铁牛的蜕变 却说金军帅帐莫名地被宋军用回回炮偷袭了两拨,李成领兵追了出去,也没能捞着一根宋毛儿。 这些倒还无所谓,金人也没打算这么着打败宋军。 而王伯龙狼狈地归来,却让完颜宗弼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 王伯龙是他这次手下的精锐,堪称文武双全的一员虎将。 论起战略能力,王伯龙自然比不上韩常这种宿将,但对于围剿劫粮小分队这种小规模战斗,王伯龙的智谋绰绰有余。 然而即便如此,王伯龙也败了,还败得很惨。 所以宋人到底派出了什么样的部队来劫金人的粮道? 之前押送粮道的士兵被全歼也就罢了,那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士兵,宋人若是有备而来,完全有能力打一场歼灭战。 可王伯龙也输了,完颜宗弼不得不慎重起来。 王伯龙来到完颜宗弼身前,摘下染满了暗红色血的头盔,单膝跪地:“末将未能退敌,请都元帅责罚。” 完颜宗弼没有立马责怪王伯龙,而是问道:“遭遇的是何人?兵力如何?” 王伯龙说道:“对方约莫有一千人,不知领兵者是谁。但是观其战法,与岳家军的背嵬军颇为相似。” “岳家军?”完颜宗弼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有一种想要调头就走的想法。 倒不是说他怕了岳家军,而是他这次出征的军事部署并不是特别缜密,这只是针对应天府的弱鸡罢了。 如若真的是岳家军来了,完颜宗弼必须要重新部署,甚至不得不暂时龟缩于开封城内,重整军队之后再与岳家军决战。 与完颜宗弼相同,在场的其他金将同样心有余悸,等着主将下一步的决策部署。 …… 金人在被削了顶棚的帅帐里如何纠结,暂且不提。 且说这次劫粮击破王伯龙的大功臣,李铁牛,正撅着大嘴巴,一脸的不开心。 “哟?咱们的大英雄这是怎么了?为甚闷闷不乐啊?”一向不怎么爱说笑的老陈,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老陈打了一辈子仗,最喜欢好兵苗子。在他眼中,这李铁牛虽然脑子不大灵光,可打起仗来一点都不含糊。 恍惚之中,老陈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小商河,想起了那道一去不回的背影——杨再兴。 李铁牛依然黑着一张黑脸,气鼓鼓地说道:“还想着来劫粮道,结果打完了仗,他们比咱们还穷。粮草没劫上不说,俺已经两顿没吃饭了!” 李铁牛并不知道刚才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恶仗,初出茅庐的他还以为所有护送粮草的士兵都是这个样子,而每一仗都会这么艰苦。 抱怨了一通,李铁牛悄悄地朝岳银瓶瞄了一眼。心里却在寻思:岳家二娘当初承诺着俺能够尽饱着吃,现在怎地不说话了?莫不是要反悔不成?李公子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怎地到了岳家娘子这里便换了脾性,看来这女子当真是不可信。 殊不知背对着他的岳银瓶心中也在纠结,想笑不敢笑,想怒也怒不起来。 随军的补给还有很多,即便是肉干也有不少,哪怕是李铁牛一人顶着五个人的饭量,也断不会让他饿着半分。 只是老陈特地吩咐过,让这个李铁牛饿上两天再说。 按照老陈的说法:这李铁牛是个难得的精兵坯子,好好锤炼一番,或许能成就一员绝世猛将。一员猛将不只在战场上厉害,还要有坚韧不拔的性子才行。这李铁牛长久居住在匪寨之中,养成了一副散漫的性子,正好趁着在外作战的时机好好打磨打磨。 而困境是最能打磨人的砾石,越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穿不上保暖的衣服,越能打磨一个人的意志力。 为了不让这种打磨表现得太明显,所有人都一起减少了伙食供应,跟着李铁牛挨饿。 只是大家饭量都不大,饿一两顿并没有什么太要紧。不像李铁牛,别说饿一顿,就是一顿没吃够,也抗不到第二顿。 岳银瓶的想法却是有些不同:李铁牛打赢王伯龙那一回合,多少有些运气因素,不敢太当真。日后若是再遇到王伯龙,等金人有了防备,李铁牛再是那般打法,恐怕要丢了性命。 岳银瓶还是比较欣赏自己带来的魏胜,有勇有谋的样子就很讨喜。对脑袋憨憨的李铁牛不太感冒,不知道夫君为何这般看中张牧之和李铁牛二人。反正她是看不出这二人有何过人之处。 老陈则是给出了他来自战场上的答案:魏胜固然是难得的将才,但是战场上却需要千千万万如李铁牛这般的人,这样的人是兵胆。 所谓的兵胆,就是这样一群看上去没什么智谋,却敢打敢冲的人,只要有他在身边,便能感染着一队的士兵悍不畏死。 若是这样的人还一直能打胜仗,那便能轻易地以他们为根底,打造一支无敌铁军。 老陈说不出精神支柱的理论,但长久以来在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让他总是有话能说服岳银瓶。 岳银瓶回想了一下李铁牛与王伯龙单挑的那一场:当是时,岳银瓶领衔的岳家军与王伯龙领衔的金兵遭遇之后,都发现对方是精锐之师。 然而双方已经遭遇,大家都没有退路,此战不可避免,唯有勇往直前击败对手才行。一场可以预见的鏖战即将开始。 战局最初的发展与他们的预料的基本一致,仆一接触,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战到焦灼之时,那李铁牛竟然直接奔着王伯龙冲了过去。 李铁牛仗着一身的蛮力,猛打猛冲,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抡着一把大锤头就向王伯龙砸了过去。 王伯龙面对李铁牛朴实无华的招式,明明看到破绽百出,却又担心其中有诈。为了稳妥起见,他选择了硬接。 之所以没有用巧劲儿而是硬接,王伯龙也是他仗着自己有一副天生神力,战场上鲜有对手。若是换作张宪这种不以力量见长的将军来接这一招,哪怕再担心对方有诈,第一选择依然是智取。 王伯龙虽然武艺超群,但养尊处优多年,在这一硬怼之下,力道上竟然有些吃亏,被李铁牛压过了一头。 李铁牛逼退了王伯龙,凭着一股子猛劲儿冲进了金人阵中大杀四方,竟然杀透了金军,硬生生地杀穿了过去。宋军跟在李铁牛身后士气大振,势头一举压过了金军。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眨眼之间。 王伯龙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这场较量中落了下风。眼看着击败敌人已经不太可能,果断选择了撤退。 倒不是说王伯龙贪生怕死,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需要尽快地把这个消息传回给完颜宗弼,让主将早做准备。若是自己贪图一时的胜败贻误了战机,那才是极大的罪过。 总得来说,虽然宋军赢的有些侥幸,但若是李铁牛没有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必然唬不住王伯龙。 照这么看来,这一场赢得倒也不全是运气使然了。 虽然打赢了一场恶仗,宋军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伤亡,急需要一场休整。 将伤病运到了宁陵县城,更换了一些战马和武器,他们重新潜入树林之中隐藏。 李铁牛一边走,一边心里叫屈,早知道就不跟着来了。 谁能想到劫粮道的人竟然吃不饱饭,坚持荒谬出了天际。 正走之间,一只松鼠从他身边跑过。 心情烦躁的李铁牛眼疾手快抓住路过的松鼠,掐掉了脑袋,揪下了后腿,抠掉了皮,竟然直接生啃了起来。 老陈见状,会心地一笑:这才有个精锐的样子。 …… 再说应天府中的众人,不论是张浚也好,李申之也罢,他们便没有这么轻松了。 李申之说道:“昨晚的偷袭非常地成功,但是金人接下来的反扑一定会非常凶猛。” 张浚说道:“银瓶也传回来消息,他们劫粮道非常成功,甚至还击退了一次金人拐子马的围剿。从开战到现在,没有一粒米能从开封府运到应天府。” 李申之说道:“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咱们只要抗住了金人的这一波反扑,那么这次就算是守住了。”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打又打不过,围又围不住,还得防着咱们时不时地偷袭,完颜宗弼焉有不退之理。” “只是……”张浚想到将要指挥一场恶战,心中难免有些不自信,担心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再来一场溃败。 李申之知道他的疑虑,说道:“张相公且将心放在肚子里,跟金人怎么打,下官心中大致有数。” 经历了一些战争,李申之的心理也更加地成熟起来。 他忽然发现,打仗打得是心理,就在于如何能料敌先机,如何能有效制敌。 有着来自现代的思想,以及对宋金双方本性的了解,他总是能摸出完颜宗弼的战略思想,安排的一些小战术同样很奏效。而那场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的击发回回炮,更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于是乎,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有信心,在应天府城下跟金兀术掰一掰手腕。 等商量完了军国大事,赵不凡才上前插话:“申之兄弟,你是怎么带着回回炮去偷袭金人的?那大玩意,莫不是果真抬过去的?” 李申之点头道:“我早说过是抬过去的,哥哥一直不信我。” 若是在半年前,赵不凡肯定会扯着李申之不放,非要他说个清楚不可。可是现在,隐隐之中两人有了一点距离感,让他不敢那般放肆。 反倒是在旁边始终未说话的赵瑗猜出了端倪,说道:“申之此法,乃是将回回炮拆卸成若干件,然后再由人抬着上了前线。偷袭过后,再拆了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赵不凡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回回炮再先进,也不过是抛石机的一种。如果抛石机可以这样使用,早就有人会想到这么去用。 劫营的时候抗上一队抛石机抵近射击,若是发射的是火弹,分分钟上演一出火烧连营。 这么简单的事情,前人会想不到? 前人当然想到了,但是他们没有李申之这般标准化生产,精确到毫米的零件品控,以及优化设计之后每一个零件重量都不超过百斤。 以上种种要求,虽然每一项都很简单,但是将这些标准同时统一在一起,却需要一定的运气因素。 李申之也是从迫击炮作战上有了灵感,才想到了这样一次用回回炮的偷袭。 结果表明,非常成功。 拆分之后的回回炮,最大的构件也不过百斤出头,由两个大力士抬着,依然可以跑得飞快。 每百人组成一个回回炮小组,半柱香(6分钟)时间就能完成一次拆卸,完美地符合速战速决的要求。 解释清楚之后,赵不凡还是有些疑惑,问道:“这快速拆卸倒是好说,可是出城之后,地上并没有指示距离的标尺,你又是如何瞄准金营投射的呢?” 据他所知,偷袭只射了两轮石弹,若是头一次不能命中,需要试射才能确定准头的话,这次偷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申之伸直胳膊,抬起自己的大拇指,先闭上左眼睁着右眼,然后又闭上右眼睁开左眼,说道:“哥哥想学,我教你便是。” 这种粗略的测距法,是炮兵野战最常用的粗略测距法。 先选定一个目标,分别用左右眼单独透过拇指观察这个物体,拇指会与这个物体产生不同的位置关系。记下两次拇指的边缘,估算出两次拇指之间的实际宽度,就能测出大概距离。 比如说对面是一座房子,第一次用左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左侧,第二次用右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右侧,再估算房子的宽度是十五米,那么观测者距离房子的距离大概是房子宽度的九倍,也就是一百三十五米。 这个倍数因人而异,但大体都在九倍十倍之间。平日训练的时候记住自己的倍数,战场上的精确度会随之提高。 这种李申之信手拈来的小知识,在赵不凡眼中堪称神迹。 然而这种测量方法终究是个粗略的方法,虽然可以极大地提高第一次试射的精度,但想要真正地在野战中精确打击敌人,还需要根据第一次射击的弹着点进行参数调整。 而这种调整就要复杂得多,需要炮兵熟练的计算能力。 初代计算机,便是为了进行这种复杂的运算而设计出来,李申之在考虑是不是要真的造一个出来。 没错,不是计算器,而是计算机,简称电脑的那个计算机。 只不过是一台没有芯片,没有晶体管的计算机,由卡纸和圆孔编制执行语言的初代计算机。 一百一十七、瓮城的真正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金军如期开始攻城。 没有花哨的战术,完颜宗弼拿出了金军最拿手的打法:反复冲击。 最初一代跟着完颜阿骨打出来的金人,全都是在环境恶劣中生存的金人,他们原本就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早已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他们甚至会为了得到一只羊腿,而甘愿冒着生命的危险。 像打仗这种高级捕猎活动,打赢了就能随便杀人随便抢的好生意,在他们眼中就是高收益低风险的活动。 正是在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炼就了金人无比坚韧的性格。 若论一对一单挑,金人未必打得过辽人,甚至未必打得过宋人。 但若是让金人聚集起来,他们便会一遍又一遍地组织冲锋,不停地冲击敌人的防线,直至敌方崩溃,亦或是自己死光。 这种组织方式,是金人无往不利的法宝。 完颜阿骨打曾骄傲地自称:女真骑兵若是不能连续冲锋一百次,就不是个合格的战士。 同时期的宋军,能冲锋十次的已经堪称精锐,可见金军悍勇若厮。 自起兵以来,这种反复冲锋的战术所向披靡,以至于辽人都被打怕了,喊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口号。 辽人这句话是一句客观的评价,真是地反映出了女真人在万人级别规模的战争中所向披靡。 在冷兵器时代,一万人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火力密集程度的极限,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女真人是无敌的。 而到了十万人级别,亦或是千人级别的战斗,金人的优势反倒没有那么大。 李申之相信这是一种科学的解释。 顺着这种科学解释继续延伸的话,在攻城守城战中,就要打破了这种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斗方式,也就是说城防战的火力交锋性质和火力密集程度,并不一定对女真这种反复冲锋的战法有利。 基于这样的科学分析,李申之拟定了合理的作战计划,并且对自己非常地有信心。 虽然完颜宗弼带了十万人来,虽然应天府的守军不过一万余人,敌我双方的人数比例完美地符合了孙子所谓的十则围之军事理念。然而李申之并不是没有优势。 这个优势在于,应天府是一座小城。 小城的好处就是,作战截面积小,战场一次性只能容纳五千人的战斗规模。 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味。 任你金军的人再多,在交锋的最前线也只能投入三千兵力。 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金人可以分成三十波,三十波人轮流进攻,而宋军只能分成三波人马轮番上阵。 虽然宋人打起来有些吃力,但依然能够勉强维持住城墙防线。 战斗如期打响,悍不畏死的金人展现出了应有的战斗力,第一波的冲击竟然使得应天府的防线有些松动,差点来了个一鼓而下。 好在城防部署及时做出了调整,稳住了形势之后双方陷入了拉锯战。 拉锯战,拼的就是消耗,不仅是粮草器械的消耗,更是人命的消耗。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并不是说说而已,大量的胜利原本就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完颜宗弼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心里盘算着眼前的局势。 就目前来说,局势还算是不错。 金军是攻城一方,原本就有劣势,在攻城中能与宋军打出二比一的战损比,完颜宗弼非常满意。 从他接到的情报来看,宋人城中守军不过一万余人。至于剩下的十几万民夫,刨除老弱病残之外,能上城墙战斗的人并不多。 照这么算来,金军只需要付出两万人的代价,就可以怼光应天府中的所有战斗力量,进而轻而易举地攻破这座城池。 然而,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战争作为人类历史上最血腥、最违背人性,却又是最有魅力的艺术,正是由于其本身具有极大的不可预测性。 若是战争只是双方纸面实力的一道数学题,那么就不需要打仗了,大家把兵马拉出来,点一点数字定了输赢便罢了。 事实上,春秋时期大多数的战争就是这种形态。 而到了战国时期以后,华夏人的战争哲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重要的一条变化是:无所不用其极。 战争本身就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当撕破了伪善的道德面纱之后,所有人类能想到的手段全都用到了战争之中,战争的变数开始无限地放大。 无数人的奇思妙想应用在了战争之中,深远地改变了战争的形态。 就比如,宋军投石机扔出来的石弹,突然就会爆炸了。 原本顶着宋人投石机朝着城下冲锋的金人,在一片片的爆炸声中迷茫了,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听到身后来自督战队的指令,他们选择了继续冲锋。 而金军中的大多数,在爆炸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极大地影响了行动力和战斗力。 会爆炸的不是石弹,准确地说,其实就是一个超大号的炮仗。 回想当年还能放炮的时代,李申之就见过有人自制炮仗,做了一个暖壶大的炮仗,在院子里点燃之后,把地上炸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坑。 然而这种炮仗看着动静大,杀伤力却很有限。由于里面没有填充用于杀伤的弹片,超过两米之外便很难对人员造成有效杀伤。 对于身上穿着轻甲的金兵来说,哪怕是在金兵身边爆炸,这样的炮仗也不过是能把他们吓得一哆嗦罢了。 一哆嗦能干什么? 李申之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不仅在炮仗里填充了用于杀伤的铁砂,甚至还在铁砂中浸泡了金汁。 “铛……”地一炸,蘸着金汁的铁砂嵌入人体,那酸爽…… 却说这炮仗的研发也费了不少的功夫。 炮弹的概念,李申之老早地就提了出来,想要造一种落地就能爆炸的石弹出来。 工匠们展开了头脑风暴,以他们的知识储备思考如何实现这样的效果。 火器的使用早已存在了几百年,其中有些固定的用法,有着成熟的经验。 就宋人来说,他们主要讲火药用作武器的推进剂,却没有直接将火药用于杀伤。简单说,宋人的火器大都只类似于导弹的屁股,而从未在导弹头上做文章。 经过李申之一提醒,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炮仗。只要炮捻子的长度设置合适,当点燃炮捻子之后再将炮仗投出去,算好时间,落地之时刚好可以爆炸。 然而实验经历了好几次的失败。最先是打算往石弹或者铁弹中间填充火药,爆炸之后依靠石弹和铁弹的碎片杀伤敌人。但是实验了几次,石弹和铁弹在落地之后自己先摔了个稀巴烂,将火药散落得满地都是。 同时,炮捻子的燃烧速度也不可控。炮捻子还无法标准化生产,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也会影响炮捻子燃烧的速度,想让石弹在空中爆炸的想法无法实现。 再然后便彻底回归炮仗,用纸来包裹火药,同时在纸的夹层中间填充碎铁砂。这样一来,打击面虽然变大了,但是杀伤力依然有限。 纸是软的,落地之后弹几下都不会碎开,一点都不影响爆炸效果。 只不过依然只能让金军受伤,却炸不死。 情急之下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很不错了,李申之便暂且将这种纸包的填充铁砂炮仗定型,大规模制造之后投入了使用。 老弱病残们虽然不能上城墙杀敌,但是可以在军工厂里面加工武器弹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战场提供火力输出。 一团团的爆炸映照在完颜宗弼的眼中,他轻蔑地一笑:宋人就会搞一些雕虫小技。历史证明,这样的战法是抵御不住金人的。 即便是仙人关大破金人的吴氏兄弟,也是靠着真刀真枪与金人肉搏出来的战果。应天府的宋人若是不敢出城野战,迟早会被金军给耗光。 有火药又如何?充其量不过是让金人的伤亡人数从二万变成三万罢了,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 正当完颜宗弼下令继续急攻的时候,应天府的城门打开了! 完颜宗弼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宋人竟然打开了城门,从里面冲出了一支骑步混编的军队,与城下的金军开始了战斗。 完颜宗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宋人这是打糊涂了吗?竟然主动出击要野战?嫌自己人多,怕宋军死得不够快吗? 宋人当然没有糊涂,恰恰相反,他们依靠对战场局势精准的把握,以及各种高科技武器的巧妙配合,计划打一波漂亮的塔下反杀。 又是一论急促的炮仗投射出来,这次的炮仗里填充了大量的石灰,爆炸之后整个战场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 冉冉升起的石灰白烟仿佛烟雾弹一般,弥漫在五十米宽的地带中,阻滞了金军援军的前进。 忽然间,正在攻城的金军变成了一只孤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明明身后就是金军的大本营,却忽然没了援军。 出城的宋军抓住这短暂的机会,分成左右两路朝着攻城的金兵杀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金军士气大跌,受到城上城下两面夹击,顿时被杀得屁滚尿流。 宋军从城门一路杀了出去,杀了一圈又杀了回来,基本上将战场清理了一遍。 当他们打算清扫战场之后回城的时候,方才石灰弹打造的烟雾带消散了大半,一队骑兵透过烟雾冲了过来。 接到城上收兵的命令,出城宋军不敢恋战,纷纷朝着城门有序撤退。 刚冲来的金军骑兵竟然悍不畏死,想要依靠速度尾随宋军冲过来,抢占城门。 当宋军大部撤回来,金军越过落后的宋人步兵,也不与那步兵战斗,强行超过步兵之后直抢城门而来。 于是乎宋人的步兵与金人的骑兵仿佛战场上的伙伴一般,竟然并排着冲进了城门。 当宋人的士兵全都撤回了城门之时,闸门忽然放下,将正好在城门口的几个金兵砸成了肉泥,重新关上了城门。 金人环视一周,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城门,他们跟着宋人进了瓮城。 原来这就是瓮城。 受到无用小知识的误导,李申之一直没搞明白瓮城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以往看那些播主的视频都是抄稿洗稿,从来没有真正动过脑子去思考瓮城的作用,都说瓮城是骗敌军来攻城,当他们攻破了一道城门之后发现还有一道城门,相当于给守城方加了一道双保险。 李申之站在敌方将领的立场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敌方将领是有多蠢,在战前不知道侦查一下战场。再者说,攻城战早已演化成了爬城墙的打法,城墙成了主要争夺的对象,城门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设置瓮城除了给自己带来不便之外,压根想不出还有什么必要。 然而转换了思路之后再去思考,才发现当初设计出瓮城的人,当真是个军事天才。 瓮城的设计,是为守城方反攻用的。 试想,当攻守双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守城方必然不敢打开城门主动出城应战。因为这样一来,相当于把自己的后门打开,露在了敌军面前。 而有了瓮城之后,瓮城之于主城的存在,就像潜水艇的密封舱一样,成了隔离城内与城外的一道过渡空间。 想要反攻之时,先将军队藏在瓮城里,关上内城门,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打开外城门一举冲出去。 就算是反攻不顺利,被攻方抢入了城门,那么只需要将外门一关,把冲进来的人困在瓮城之中,轻松就能剿杀得一干二净,来一处瓮中捉鳖。 此刻在瓮城中的金兵就是如此。 他们冲进来的人满打满算不过三五百人,他们面对的却是三五千的宋军。 只一瞬间,金兵便被砍了个干干净净。 杀光了金人,瓮城的内城门打开,士兵回城休整,民夫前来打扫战场。 完颜宗弼看着眼前的一幕,赶紧鸣金收兵。 方才的一仗,让完颜宗弼输得十分窝囊。 就这么一瞬间,宋军竟然在局部战场形成了巨大的优势,轻松地一口吃掉了金军五千兵马。 屋漏偏逢连夜雨,战场上的噩耗接踵而至。 后方有人传令,说粮道再次被劫,开封府依然无法将粮草运送到应天府前线,而金军随带的粮草,只够一天消耗了。 这边刚刚说罢,那边斥候又来报,说在应天府东面发现了宋人的援军,看规模差不多有三万人。 噩耗一个一个低传来,完颜宗弼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一场耀武扬威的的战争,竟然打成了这个熊样子。 身为沙场宿将的他,知道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完颜宗弼试着将这两天的情况汇集起来:回回炮,岳家军,夜间偷袭,三万援军…… 精简一下:三万援军,岳家军。 调整一下语序组个句子:来了三万岳家军增援应天府? 完颜宗弼背后顿时冒出一股冷汗,传令道:“撤!” 一百一十八、燧发枪 生化武器的使用古已有之。 早在西汉时期,霍去病北伐匈奴的时候,匈奴人便把病死的人和牲畜扔在上游的河里,尸体腐败之后产生的各种病菌污染了河水,进而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甚至有学者分析,一代战神霍去病,就是被污染的水源伤害了健康,才导致英年早逝。 且不论这种说法是否站的住,单说生化武器应用于战争,的确效果很好。以至于人类不得不约定在打仗的时候不得使用生化武器。 然而即便是禁止,还是有人忍不住诱惑地偷偷使用,可见其威力之大。 在大乱世的时代,用投石车抛死尸就是一种常规战法。 李申之把金汁混杂在铁砂中,当爆炸后的铁砂划伤金兵的皮肤之后,金汁(大便)中蕴含着的丰富的细菌会迅速引发伤口感染。 对于没有被抗生素腌制过的古代金人来说,这样的伤口感染足以致命。 当金人回到开封府之后,受伤的士兵陆陆续续又死了上千人。 金国官方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这些死于“瘟疫”的人是怎么回事。 完颜宗弼对金国内部封锁了消息,所以李申之的探子也无法探查到这些情况。 已经过了十多天了,依然没有搜集到金兵伤员大规模地死于伤口感染,李申之对于金汁这种生化武器的威力产生了怀疑,又觉得或许是自己低估了古人的抵抗力。 每日在野外摸爬滚打,古人的抵抗力或许真的很能打。李申之只能这样来说服自己。 得不到想要的效果,李申之只好放弃了金汁这种恶心的生化武器,重新开始设计回回炮的炮弹。 在新一轮的设计中,赵瑗有了极大的兴趣。 连续经历了几次战斗,赵瑗充分认识到了这些小发明小创造的威力。 只要运用得当,这些小玩意在战场上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于改变战局的走向。 虽然金人撤军有一定运气因素在里面,谁能想到完颜宗弼完成了自我攻略,算到了是岳家军来增援,果断选择了撤退。 完颜宗弼猜对了一半,猜错了另一半。 严格来说,劫粮道的人的确是岳家军,岳银瓶率领着背嵬军,根正苗红的岳家军。 然而援军却不是岳家军。 援军由黄庭从楚丘县带队赶来,是山东诸路好汉听闻应天府宋军跟金人干开了,纷纷南下来从军的人。黄庭收拢了众多乡勇,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向应天府请示,就这么领着队伍赶了过来。 黄庭敢领着三万人来前线,直接与金人的十万人在野外对线,其实一点都不莽,而是胆大心细。 熟知应天府地形的他,早已选好了军队驻扎的地点:河边。 金人想要突袭他,必然需要渡河,而他的三万人虽然野战刚不过金人,但是守住河边却绰绰有余。 没成想,仗还没打一场,竟然把金人给吓跑了,倒是让黄庭生出了一些骄傲之心。 唯有李申之对那一战心有余悸,实在是太惨烈了。 从小酷爱战争游戏的李申之,始终努力在追求无损取胜,别说一比二的战损比,哪怕是一比十的战损比他都接受不了。 经历过这么一场,李申之觉得造几支火枪出来很有必要。 脑子里既然有知识,就要赶快转化成战斗力。经过与大宋工匠们这么长时间的磨合,李申之觉得完全有能力跨越式地发展火器。 工坊的炼钢作坊和车床已经初具规模,按照工坊里大匠的说法,李申之画出来的图纸他们完全可以加工出来。 可李申之口中的那些强度参数,他们便表示无能为力了。 其实想想也是,一根枪管不过就是一根铁管而已,哪怕是让一个原始人拿勺子慢慢挖,只要时间足够多,总能够把一个铁棒挖成一根铁管。 宋人当然不用拿勺子慢慢挖,但是他们有各种钻孔机器,稍微改造一下便能用。 可这样的铁管与现代的枪管有着极大的区别,首先便是强度上的差距。 若是制造枪管的钢材强度不够,在击发子弹的时候极易炸膛。若为了避免炸膛而减少子弹的填药量,又会使得射程近得令人发指,还没有人徒手扔得远。 枪造好了,接着便是子弹了。 暂时没有把炸药给搞出来,按说没办法造出撞针击发的定装子弹,目前的技术条件下最好的方案是燧发枪。 燧发枪的击发原理,是类似于老式打火机一样,通过砂轮和火石摩擦产生火花点燃子弹的火药,进而将子弹击发出去。 玩过打火机的小伙伴马上就能想到这种枪的缺点:失误率高。 也就是说,可能扣了几次扳机,火花都无法将火药点燃。当然了,将燧石和火药经过几次改良之后,可以极大地提高燧发枪的击发成功率。 当击发成功率提高之后,燧发枪相较于更早期的火绳枪便有了压倒性的优势,可以近乎于无视天气的影响。 既然燧发枪已经搞出来了,那就再拉一拉膛线,搞一搞米尼弹,都是顺带的事儿。 纯手工打造的燧发枪制造完毕之后,李申之早已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被水泥围墙层层防护的工坊城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应天府的所有政要及各县主官。 这是一次绝密性质的实验。 在工坊城中专门设置的靶场中,李申之端起一支燧发枪,约莫二十斤重。 试着瞄了瞄,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重量,李申之乐得嘴角都要乐到耳朵根了。 有这种跨越时代碾压式的大杀器问世,平定天下还不是指日可待。 从身边的台子上取过一个小圆饼,这是用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的火药,再取出一枚米尼弹与火药压紧,从枪口塞进去,再从枪管挂刺刀的地方抽出一根铁棍,从枪口处将子弹推了进去,轻轻地压紧。 “唰”地一下从枪管中抽出铁棍,“咔哒”一声将铁棍卡在了枪管上。 各部件之间完美地配合所独具的机械美感,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申之端起不强瞄准二十米外的靶子,三点一线对准之后,缓缓地轻呼着气,慢慢地扣动扳机。 射击时讲究无意识击发,不能猛抠扳机,要不然会导致枪口的抖动。 枪口的轻微抖动放大到数十米甚至上百米之外,便会形成巨大的误差,导致打不中目标。 扳机行程过了卡点,带动枪机中的燧石运动,燧石擦破了火药外面包裹着的薄薄的油纸,迅速地从火药表面划过。 燧石之间摩擦出的火花窜入火药里,引起了剧烈的燃烧,以至于爆炸。 火药爆炸后产生了大量的气体,推动着米尼弹前进。 米尼弹的尾部比较软,在巨大的推力之下,米尼弹的尾部先于头部运动,在头部静止的状态下尾部仿佛要被挤扁。 就是这轻轻被挤扁的变形,使得米尼弹瞬间填满了子弹与枪管之间的缝隙,增加了枪管的密封性,极大地提高了射击精度和射程。 枪管中的膛线使得子弹旋转起来,划破空气从枪口激射而出,飞出数米之后枪口的火花才跟着喷出。 枪声未落,靶已倒下。 燧发枪发展到后期,其枪口速度已经可以达到三百米每秒,射击二十米外的靶子,连零点一秒都用不到。 而李申之这把燧发枪除了依然是前装式之外,已经堪称历史上最先进的燧发枪之一了。 后装倒也不是不能搞,而是其机械结构会更加复杂,加工困难不说,制造的初期故障率也高。 有了米尼弹之后,子弹的直径与枪口的直径可以有较大的误差,更大的缝隙有利于子弹的填装。 一发打完,李申之犹觉得不过瘾,又取来一发子弹依照原样装填进去,瞄准之后击发中靶。 第二法子弹从装填到击发,大概用了五秒钟时间。 一分钟十二发,速度相当快了。 虽然优秀的弓箭手一分钟也能射出十二支箭,但是射完之后力气也消耗了大半。 而一名火枪手击发了十二发子弹,好像连气都不待喘一下,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包裹子弹的油纸也是极易燃烧的东西,在火药爆炸的时候会将其燃尽,即便是留下少许的灰尘也不影响下次击发。 当灰尘积累多了之后才需要清理一下枪膛,大概二十发左右吧。李申之没有具体做实验,只是大概算了算。 满意地放下手中的枪,李申之终于回到了一千年前,完成了自己实弹射击的梦想,果真很爽。 难怪老外的有钱人都喜欢打猎,这玩意确实上头。 “赵家哥哥,过来试试?”每次遇到新鲜好玩的东西,李申之习惯性地招呼赵不凡。 回头时,却看到一众人等全都呆若木鸡,傻愣在原地。 赵不凡听到李申之的叫唤才回过神来:“啊?这……我……” 李申之一把将赵不凡拉过来,把枪塞到他的手中:“这是子弹,这是扳机,把子弹装进去,用刺刀捅一下,然后扣扳机。” 手把手地教了赵不凡一遍,赵不凡跟着念念叨叨:“扣扳机……” “砰……”一声枪响,吓得赵不凡把枪扔在了地上。 枪口还朝着天,赵不凡就扣动了扳机,打了一发飞机。 跟在李申之身边的金儿眼疾手快,抄手将枪接住,没让掉落在地。 这么珍贵的宝贝,金儿生怕摔坏。 李申之见金儿拿住了枪,取来一发子弹,按住金儿的肩膀:“金儿,你来试试。” “我?”金儿虽然武艺高强,但头一次碰这东西,多少有些心虚。再者说,在场的都是大官老爷,就她一个小女婢,终究有些气虚。 李申之不容置疑地取来子弹,手把手地教金儿,从装弹到射击,再到三点一线的瞄准,无意识击发。 一套流程下来,金儿已然上手,端着枪挺立在那里,英姿飒爽。 “砰……” 命中。 金儿学着李申之的样子,熟练地重新上了一发子弹击发,再上弹再击发,再上弹再击发,一口气打出了五发子弹才停下来。 “怎么样?”李申之问道。 金儿面色潮红,难掩脸上激动的神色:“太神奇了!银瓶娘子要是带上这东西,开封府咱也敢闯得。” 从宁陵县归来的韩平也在场,他有些疑惑这些人的激动,问道:“此物虽然有些神奇,但是比之弓箭手还是要差许多,不论是射速还是携带方便性,都远逊弓箭,为何你们这么激动?” 李申之正要解释,一旁的陆游早已走上前来,从金儿手中接过那支枪,无师自通地开始装弹射击,一边操作一边说道:“韩兄此言差矣。一个弓箭手训练出来需要多少时日?操作这火器需要训练多少时日?岂可同日而语?” 韩平是聪明人,经陆游一指点,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先前我应天府虽然有数十万的人口,但是真正的可战之兵不过一万多。若是有了此物,即便是妇孺老人也能操纵,那我应天府岂不是可以人人皆兵?” 李申之点了点头,事实上现代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人人皆兵。 哪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当他拿上枪走上战场,便成了杀人的屠夫。 若是在冷兵器时代,恐怕连刀都拿不动。 张浚城府比较深,看着他们讨论了一会,自己激动的心情也跟着稍稍平静下来,这才问道:“申之,这火器每日可以造多少支?这……这个叫子弹的东西每日又能造多少出来呢?” 南宋人早已见过轰天雷之类的火器,对枪械的威力倒还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可这玩意若是产量不高,如轰天雷一般,每用一发就得心疼半天,那么它在战场上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李申之说道:“目前来说产量还不行。” 张浚点了点头:“那就先让银瓶他们用吧,他们在外游弋风险更大,其他各县不要有意见。” 张浚心想:这玩意看上去这么复杂,恐怕得好几天才能造出一支来。数量少,放在城墙上用处也不大,不如交给岳银瓶,他们在偷袭的时候或许更好用。 张浚做事一贯地秉公执法,素来威信很高。 “没意见!” “正该如此!” 几个知县纷纷表态,表示服从张浚的安排。 李申之说道:“现在才刚刚开始造,这枪每天能造五十把出来,子弹每天大概能造一千发。” “什么?!” 张浚直呼好家伙。 一百一十九、暴怒的赵构 五十支枪,一千发子弹,这样的产量在李申之眼中,的确很少。 要知道在热兵器成为战争的主流之后,枪支弹药每天的产量都是数以百万计,消耗量更是庞大得惊人。 就按现在的产量,花上一个月时间才不过能造出一千多支枪,几万发子弹不过能装备出一个连的火力。 即便如此,还是在疯狂压榨生产线,大量减少了别的设备制造的空间之后,才有了这么点的枪弹产量。 殊不知在张浚的眼中,如此神器竟然可以造得这么快,这位对自己军事能力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张相公,竟然也重燃了直捣黄龙的雄心。 工业革命的力量,让张浚重新认识了一遍李申之。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将会是一个千年难得一见的传奇。 在日后的史书中,李申之会如商鞅一般照耀古今,而他张浚,只会成为公孙痤、亦或是景监般的路人甲。 想到此处,张浚使劲地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你好好干,老夫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给你撑腰。” 李申之感动得眼圈一红,朝张浚一抱拳:“下官铭感五内!” 张浚所谓的撑腰,指的是顶住朝廷的压力。 李申之虽然连续两次打了胜仗,但是国际和国内的政治形势却一点都不乐观。 完颜宗弼直接把三圣从山东接到了开封城内,说要给三圣接风洗尘,让三圣好好休息一番之后,再送回南宋境内。 言外之意很明显,金人要开始政治讹诈了。 赵构的尿性大伙都知道,一定会选择苟合,不惜一切代价地接回三圣,与金人重新达成和议。 为了达到这样卑鄙的目的,李申之或许真的会步岳飞的后尘。 张浚愿意为了李申之抵抗这样的压力,必定会不停地违抗上命,其代价可想而知。即便是挡得了一时,等到局势稳定之后赵官家一定会拉清单清算,那时张浚面临的下场恐怕只有一个:死。 而李申之在这一刻,也下定了一个决心,以后绝对不会让张浚受半分委屈。 只不过他心中的计划还不能对张浚说出来,现在时机未到。 张浚给李申之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便即刻离开了工坊城,回到了应天府衙之中,他需要给朝廷上书。 赵不凡重新摸了摸那根火枪,摇了摇头放下,觉得自己不是打仗这块料,说道:“兄弟放心,后勤的事情全包在哥哥身上,保证不给你出一点差错。” 李申之刚刚平静一些的心情,再度激动起来。 赵不凡原本就是一个极有勇气,极有决断之人。只不过当年立下了救主的不世功勋之后,慢慢变得开始享受生活。 当人困顿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可以清闲地享受生活。可是当享受的日子久了,却又心心念念地想要做点事。 赵不凡现在刚好就转到了想做事的频道上。 有这样一位得力助手愿意给帮他独当一面,李申之高兴之余也非常地感激,因为赵不凡这样做,同样也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虽然赵不凡顶着的压力未必有张浚那么大,却也绝不是如他表现得那般轻松。 赵不凡走了,赵瑗来到了李申之的身边。 眼前的一幕对赵瑗的冲击很大,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没有张浚那般的威望和能力,无法为应天府遮风挡雨。他也不像赵不凡那样可以放下身段,干一些杂七杂八地活儿。 赵不凡口中的后勤工作说得简单,殊不知当初李申之跟他要金汁的时候,这位赵家哥哥亲自提着木桶去百姓家中挨家挨户地收金汁。 赵瑗很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应天府中来,可他又背着一个皇子的名声,无法忤逆赵构的意思。 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从此刻开始脱离应天府,回到临安府,回到赵构身边,当一个乖乖仔,静静地当自己的帝国继承人。 可一旦那样做了,赵瑗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在民族和国家最危难的时刻,选择了退却。 自古忠孝难两全,谁能想到在皇家子弟身上,竟然也会出现忠孝两难的境地。 思虑良久,赵瑗终于做出了决断:“申之,你就把工坊城交给我吧,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保证工坊城正常运转。” 李申之的表现很出乎赵瑗的意料。 与他想象中的为难不同,李申之非常高兴地搂住赵瑗的肩膀:“太好了!有你在,再没人能够卡住工坊的脖子了!” 工坊城中的工坊越建越多,对原材料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已经到了无法自给自足的程度。许多的原材料不得不从周边地区“进口”。 这样一来,他们便会面临被卡脖子的风险,事实上已经有人开始漫天要价,对他们所急需的原材料涨价了。 而赵瑗入主工坊城之后,他天生的身份优势使得很少有人敢跟他作对,对工坊城的运转十分有利。 燧发枪的研发成功让李申之非常高兴,但身边人的变化,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赵瑗转身离开,到工坊城中四处走访,俨然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李申之的核心团队成员。 陆游、韩平、杜陶、黄庭、范成大、李修缘。 岳银瓶带队在外训练,暂时没有回来。经过了上一次大胜,岳银瓶决定建立三支千人队在外游弋。 “申之,你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吗?”陆游跟在李申之身边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李申之。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李申之一定是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比如杀秦桧。 李申之环视一圈,看到了众人眼中希冀的眼神,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想逼赵构退位,诸位帮我想个章程。” “嘶……”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凉气吸过之后,转而又纷纷纳闷。 奇怪,怎么没人反对? …… 远在临安城皇宫里的赵构,还不知道他的位置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兀自在后花园中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李申之,又是这个李申之!” 赵构抄起手边的东西猛地摔在了地上,口中恨恨地道:“朝堂上的相公们到底被李申之灌了什么迷魂汤?处处当帮着他说话!朕不过是想稍稍叱责几句,敲打他一下都不行!” 张浚已经尾大不掉,朝廷里的相公们也跟他作对。 在朝堂上吃了瘪的赵构,把相权侵犯皇权的账也算到了李申之的头上,恨不得把身边所有跟李申之有关的东西砸得粉碎。 怎奈皇宫里的路都是李申之牌水泥铺的,他总不能把地也给翻起来。 吴瑜等赵构稍稍平静一下,端着一杯茶水走上来:“九哥消消气,那李申之虽然不听话,但好歹也是在为朝廷出力不是。” 赵构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重将茶碗递还给了吴瑜,长长叹了口气。 忽然之间,他有些想念秦桧了。 …… 开封府。 完颜宗弼在回去之后,立马召开了一次金国高层的军事会议。 主要参会人员有:完颜宗弼、韩常、赤盏晖、完颜亮,和宇文虚中。 汉人将领一个参加的都没有。 其实按照完颜宗弼的本意,他甚至不想让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两人参加。 然而这两人明面上是辅佐开封府的工作,实际上是皇帝完颜亶派来的监视人员,不方便将这二人排斥在外。 若是只有完颜宗弼、韩常和赤盏晖三人开会的话,马上会让人联想到谋反。 好在完颜宗弼自认为做事干净,他只是想当权臣罢了,没想要篡位,因此便大大方方地邀请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一同前来。 反正这两人也是皇帝的心腹,总不至于干出背叛金国的事情来。 连续两次的军事失利,虽然没有对金国造成实质性的大损伤,但却强烈地挫伤了金国的战略意图。 往常逼迫宋人投降和谈,那都是建立在一定的军事胜利之上,然后才好向宋人政治讹诈。 可现在打了两次,虽然自己没有伤筋动骨,可宋人更是毫发无伤。 两次还都是自己狼狈撤退,明眼人都知道金国是打了败仗撤出来的。 这样的情况下,再向宋人政治讹诈,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于是完颜宗弼的战略意图很简单,就是要漂漂亮亮地跟宋人打一仗,打出一场大胜仗出来,然后再逼赵构和谈,进而攫取更多的利益。 完颜宗弼觉得前两次失败,是因为自己太过轻敌所致。 然而轻敌之余,他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完颜宗弼深知战前准备的重要性,这才将几员心腹大将召来,一起商谋接下来该如何打应天府。 在战场上完颜宗弼乾纲独断,不容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但是在战前准备上,他又表现得非常民主,对众人的意见也能积极采纳。 金国当世第一良将绝非浪得虚名。 众人一通分析之后,也觉得前两次的失败是因为轻敌,只要金军做好准备,拿出架势跟宋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宋人必定不是对手。 接下来的讨论,均围绕具体的战法而展开。 韩常说道:“末将未曾到过应天府,只听说那里造了许多水泥堡垒。” “水泥”两个字从韩常的口中说出,一点都不违和,因为由临安府的禁军接手水泥生意之后,这玩意已经远销到了金国开封府。 赤盏晖应道:“那些水泥堡垒不足挂齿,倒是应天府的防备颇有章法,一时之间难以强攻。” 攻城战自古以来便不容易。只要城防得当,一座小城甚至可以将十倍二十倍于己的敌人活活拖死。当守城的是一员明将(打仗明白的将领)时,攻城便成了下下策。 韩常说道:“依末将来看,应天府城虽难一时攻下,但这些小城才是心腹大患。不知都元帅是否还记得,宋人原些对夏作战之时,便是不停地修建这种堡垒,步步蚕食党项人的领地。若不是宋人自己内部不团结,此时的党项人恐怕早已无立锥之地了。” 韩常这话倒是说得不假。从范仲淹开始的蚕食党项的战略,若不是遇到金国崛起这样的黑天鹅大事件,北宋倒真有可能把西夏给灭掉。 完颜宗弼说道:“你是说,先拔掉这些水泥堡垒?” 韩常说道:“据末将得到的情报,每个堡垒之内都有一万余人。咱们攻破几个堡垒,掳掠上宋人几万人回来,应天府的宋军必然不能坐视。而宋军一旦离开了应天府与咱们野战,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完颜宗弼觉得韩常的建议很对,但是回想起了自己与宋人交锋的种种情景,又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曾经救过他好几次命,说不清楚,却很灵验。 只是以往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出现的时候,都是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机,那时候很容易下决断。而这一次,他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也找不到拒绝韩常的理由。 赤盏晖想了想,也说道:“都元帅,俺觉得韩将军的战法可行。如果应天府的宋军龟缩着不出来,那咱们就不停地拔他们的堡垒,最后留下应天府一座孤城。虽然依然未必能攻下应天府城,但这样的战果也足够了。倘若那宋军憋不住出站,那正好一举灭光他们。” 韩常和赤盏晖是金兀术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全都同意这种战法,更让完颜宗弼无法拒绝。 礼貌性地看向了完颜亮和宇文虚中,完颜宗弼象征性地征求了这二人的意见,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对。 宇文虚中只是不软不硬地说道:“都元帅用兵也得有个限度,若是执意这般穷兵黩武,恐怕陛下会不高兴。” 作为金国反战的二号人物,这是一句很符合宇文虚中人设的话。 完颜宗弼鼻子里“哼”了一声,宣布散会,即刻开始战备。为了一举拿下应天府,他甚至将关中的金军悄悄抽调了一些来。 之前的两次撤退,完颜宗弼并不是怕了宋人。 就像一个人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拦路的恶狗,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过去,而不是跟恶狗硬刚。 不是打不过恶狗,实在是不想受伤,甚至于连鞋子都不想弄脏。 但若是这支疯狗不依不饶,成功惹怒了过路人,那么路人不介意帮它终结生命。 完颜宗弼就是这样的路人,把应天府当成了拦路的恶狗。 现在他准备好了护臂,拿好了打狗棒,要给拦路狗致命一击。 …… 应天府当然不是恶狗,他是人类的文明之光。 就在应天府的工坊城里面,一间宽大敞亮的房间却透露着阴森森的气息,人们路过之时全都绕得老远。 “听说这间房子能吃人。” “你别瞎说,咱们要相信科学,哪有房子能吃人的。” “别不信,你想想看,这间房子从来只见过抬进去死人,什么时候见过抬出来死人的?只进不出,那些抬进去的人不是被吃了还能怎地?” “嘶……”那人刚想反驳,却忽然发现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说不定他们是在里面研究科学哩。这里面可是只有申之大官人和小活佛进去过,他们难不成还能进去干坏事不成?” 大家觉得喊李知县太见外,便都默契地喊成了申之大官人。小活佛自然就是宣扬佛法,为乡民们提供精神慰藉的小和尚,李修缘。 “哦~~”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你懂的”。 这种事怎么能叫坏事,那叫文人风流。 “快看,快看,门开了。” 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向了门口,想要看看是不是有死人被抬出来。 “阿弥陀佛……”李修缘念了一声佛号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欣喜之色。 只不过在百姓眼中,小和尚的笑容更显得瘆人。 一百二十、又见蜡丸 李申之与李修缘勾肩搭背地从大屋子里出来,满脸欢愉之色,很容易让人想歪。 “你小子,现在知道我没骗你吧!”李申之给小和尚来了个摸头杀,心情非常地好。李修缘终于在人体解剖上迈出了一大步,现代医学的建立终于有了眉目。 李修缘点头道:“兄长说得是,我确实目光短浅了。” 李申之好为人师的劲头上来,忍不住想到多说几句:“别说什么慈悲不慈悲的。虽然糟践了死人,但你的目的是为了救活更多的人。与那些小慈悲比起来,你这才是大慈悲。佛还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连这点恶业担当都没有,日后又如何能成就大果位?” 若是一个熟稔佛教知识的强迫症患者,听了李申之这一段话,恐怕浑身都要炸毛了。乍一看句句都是在说佛教,其实却是路唇不对马嘴。 然而这一通话说得虽然毛病不少,但李修缘全都虚心接纳,脸上激动的神色更甚。 身负大智慧的李修缘,早已学会了在李申之的话语之中提炼重点。 或许李申之的话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错的,但就是那百分之一,是惊世骇俗的灵光乍现。 也不知是媒体刻意引导,还是有些人故意带节奏,李申之在大众媒体上看到的医学常识中,总是把中医与西医的对立等同于古代中医与现代医学的对抗。 其实西医这个词本身就不严谨,若是以中世纪的西医来看,基本套路就是喝圣水、放血。 而建立在人体解剖和现代生物化学基础之上的现代医学,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西医,那也不是古代中医可以媲美的存在。 相反,现代中医也有很多的发展,在临床实践中有许多积极的探索与建设。 李申之倒不是想吹哪个或者损哪个,他只是想依托现有的中医体系,在应天府尽快地建立起现代医学体系,这一体系的建立离不开大量的解剖学实践。 这里所说的解剖学,并不是指把一个死人大卸八块,搞清楚人类有哪些器官骨骼。这种初级的解剖学实践,华夏古人早已有了大量的经验积累,要不然华佗也不敢说搞开颅手术。 李申之想搞的解剖学,有些接近病理解剖学的概念。 比如存放在大房子里的尸体,大多数都是战场上战死金兵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是自然死亡。 于是乎,李修缘的第一个课题就成为:搞清楚所有金兵死亡的原因。 通过一系列的解剖,李修缘已经搞出了许多阶段性的成果,比如说有的人因为失血过多死亡,有的人因为颅脑损伤死亡,有的人的肝脏和肾脏出现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病变,有人的肺部会有紫红色的小点。 不过李修缘暂时只能搞出一些定性的分析,还无法定量。比如说失血死亡,到底失血到什么程度人才会死? 想要知道到底失去多少血才会死亡,大概率得做一个活体实验才行。李申之建议等日后打到倭国,找几个倭国人来做这些实验。 李修缘不知道自己这位便宜大哥为什么总是对倭国人有这么大的成见,大概以前被倭国人的反复无常给恶心过吧。 唐宋时期的华夏人对倭国的评价就是反复无常,不知感恩,威慑于武力。 李修缘没有回应天府衙,而是选择继续留在了工坊,在解剖室里夜以继日地干着解剖大业。 冷冻技术还没有开发出来,天气也渐渐炎热,尸体腐败得太快。为了加快解剖进度,李申之把应天府中的军医全都派来了解剖室,给李修缘打下手帮忙,同时也给他们补上人体解剖学的一课。 李申之在工坊停留了没多久,也赶回了应天府,宋城县衙之中,那里是他在这里的家。 回到家中的时候,还带了两杆燧发枪,外带满满一箱子的子弹。 之所以带两杆,是他工科狗备份的习惯。凡事没有备份,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申之进门之时,听到了屋里熟悉的小呼噜声,就知道是岳银瓶回来了。 他也是跟了岳银瓶之后才知道,原来小仙女也会打呼噜的。尤其是白天练武练累了,到了晚上,那小呼噜打得叫个欢实。 大白天的就在家里打呼噜睡觉,可见真的是累了,岳银瓶也不知道几天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想到妻子在外辛苦劳作,李申之没忍心地打扰到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子里,看看需要不需要压一压被角。 他刚一走进屋子,岳银瓶便警觉地醒来。 神经紧绷了这么久,很难一下子松懈下来。听到动静就醒来,早已成了条件反射。 李申之一手提着一杆燧发枪,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岳银瓶猛地坐起身子,才发觉是在自己家中,而屋中站着的是自己的夫君,这才放松了戒备,换上一副慵懒的神色:“相公,我好困。” 李申之赶紧放下手中的燧发枪,回头指挥身后的小厮将那一箱子弹也放在了屋中门口的地方,赶到床边扶着岳银瓶重新睡下:“娘子且安心睡吧,这里有我。” 岳银瓶露出幸福的微笑,重新躺下,一秒入睡。 正当呼噜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岳银瓶忽然猛地又坐了起来,诈尸般地动作把李申之吓了一大跳。 丝毫没有起床气,岳银瓶醒来的时候瞪大了两只眼睛,盯着李申之认真地问道:“你刚才进屋的时候拿着什么?” 李申之心中叹息一声:这虎娘们,一见到新式武器,就像女人见了漂亮衣服一样,路都走不动了。 李申之想等她休息好了再说,说道:“没什么,就是两根烧火棍罢了。” 岳银瓶认真的表情未变,问道:“你拿烧火棍干什么?” 李申之敷衍道:“没什么,这不是城楼上为了防备金兵,要搭个火盆子方便点火么。往常都是在城墙上逮住一把刀枪就当烧火棍用,也不趁手,这不专门去工坊搞了两根。” 岳银瓶小手一伸:“拿来我看看。” 废话一句都没有,表情却分明写着:我不信。 李申之知道瞒不过,只好去把那根烧火棍取了过来。 岳银瓶虽然没见过燧发枪,但好歹也是见过火器。这东西只要一上手,就知道大概是干嘛的。 “那箱子里是什么?”岳银瓶一瞬间就想明白了,那里面必然是子弹。 李申之将装子弹的箱子端了过来,放在了床边。 岳银瓶从床上跳了下来,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火药包,一枚子弹头,试着从枪口往枪筒里塞,边塞边问道:“是这样的吗?” 李申之不禁感慨,这姑娘的战斗基因简直是刻在了骨子里。这玩意根本不用他讲解,直接拿上手就会用。 “你小心些,这个威力很大。”李申之嘱咐道。 岳银瓶无师自通地装好了子弹,端起枪,手指放在了扳机上,作势就要试枪。 李申之大惊,赶紧拦住道:“莫动手!” 一把拦下岳银瓶,李申之说道:“想试枪咱到院子里去试。这玩意威力太大,即便是穿过了门板也能伤到人。” 岳银瓶已经转身穿鞋下床,问道:“这么小小的一枚弹丸,威力竟然如此之大吗?” 火药击发的弹丸他见过,对于火药推进的威力大致心里有数。 岳银瓶在装弹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地估算过,油纸火药包里的那点火药,顶多能把子弹打出十米远,打到墙上都未必能留下个印儿,穿一件厚点儿的衣服都伤不到人。 在她心中,想要把子弹打得远,应该要放好几个火药包才行。自己只放了一个火药包试枪,问题应该不大。 殊不知她所见过的火器,一来没有膛线,二来子弹击发时的密封性更不可同日而语,火药的能量浪费了一大半许多,射程自然也就近了。 听李申之说得好像有些门道,岳银瓶早已安耐不住好奇心,抓了一把子弹装在了兜里,提起一把枪便朝外跑。 李申之跟了出去,见岳银瓶自顾自地开始重新上弹。 放了一个火药包,又放了一个火药包,又放了一个火药包…… 李申之赶紧制止:“娘子,两个就足够多了,三个已经超量了。” 竟然能想到用火药包的叠加来增加子弹的射程,这骚操作连他这个穿越者都被惊呆了。 但李申之也知道火药包不能无限地加下去,因为枪管能够承受的强度有限,若是无节制地增加火药填装量,极容易造成枪管炸膛。 看来回头还需要让工坊做些实验,试试燧发枪的极限使用情况,看什么情况下才容易炸膛。 岳银瓶放了三个火药包,再将子弹顶入,瞄准了自家院中的假山。 “砰……” 巨大的声响,把隔壁的赵不凡给吓得一哆嗦。 只见假山上石头碎了一片,威力果真不小。 岳银瓶上前查看,从假山的石头里抠出了弹头,已经被压成了扁扁的铁饼子。 拿着被压扁的子弹头,岳银瓶若有所思,回到李申之身边,说道:“若是将这弹头换成紫铜来做,兴许能穿甲。” 紫铜,穿甲。 李申之立马明白了岳银瓶的打算。 若是这小小的玩意能够穿甲的话,那么铁浮屠在她面前就会变成一群铁王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所谓紫铜,指的是纯铜,因为表面氧化之后会泛紫色,因此常叫作紫铜。与之对应的是添加了锌的黄铜。 铜是人类使用最早的金属之一,其各项机械性能均优于钢铁。 钢铁之所以逐渐取代铜成为使用量最大的金属,是因为铁的储量大,价格更便宜。 若是某个钢铁制的机械零件,其各项机械性能总是差点意思,那么换成铜,肯定没问题,代价无非是需要多花些钱罢了。 李申之秉承着自己脑子里固有的观念,还想过用铅来造子弹头。 经岳银瓶一说,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燧发枪是高精尖武器,远不是加特林大师那种一天几十万发的消耗。 若是消耗量小的话,唤作紫铜来造弹头,完全可行。甚至于用紫铜来造枪管都行。 想到这里,李申之感觉自己被打开了一条思路,热兵器的制造仿佛又可以向前迈进一大步。 兴奋地搂住岳银瓶,高高地抱起来,狠狠地亲了一口:“娘子真厉害!” 饶是岳银瓶性格泼辣直爽,也受不了这般“白日宣淫”般的对待。 被李申之放到地上之后,银瓶脸色一红,跑回屋子里睡觉去了。 李申之唤来县衙中的小吏,手书了一封信,让工坊里的工匠尝试用紫铜来制造枪弹,并同时嘱咐他们进行枪械极限实验,搞清楚炸膛的极限在哪里。 炸膛这个事儿既然没法解决,那就要尽量避免。若是击发一百次以后容易炸膛,那么一支枪最大只允许击发八十次,超过之后必须回收重铸。 现阶段有资格用上燧发枪的人,无不是应天府军中的精锐,死一个都让人心疼无比。 枪虽然贵重,但人更贵。 送信的人刚出门,府衙传信的人来了。 看到府衙来人,李申之知道,张浚有要事找他。 府衙来的人跟李申之是老熟人了,前阵子每天都能见上几十次面,也就是这两天张浚为了让李申之多休息休息,这才跑得没那么勤快。 正因为跑动得次数少了,所以每次来都是有要紧事。 李申之不敢怠慢,也来不及收拾衣服,跟着就去了府衙。 县衙挨着府衙,前后不到一盏茶功夫,李申之便坐在了张浚的堂中。 张浚说道:“开封府传来了一个消息,你们看一看。” 让李申之诧异的是,张浚只口不提临安府的事情,仿佛皇帝那边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众人都知道,赵构是不可能没有动作的。他最在乎的三圣都被截留到了开封府了,按照以往的尿性,早蹦起来了。 朝廷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张浚真的独自抗下了所有。 张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李申之也不好专门去问朝廷的事。 既然有张浚这个高个子扛着,那就放心地把朝廷的事情交给他,自己好专心应付应天府的局势。 李申之从张浚手中接过一个蜡丸,顿时觉得一阵恍惚。 想自己刚穿越来的时候,便是与一枚蜡丸结下了不解之缘。 张浚递过来的蜡丸已经被捏开,字条重新团起来放在蜡丸之中。 李申之掰开蜡丸,拿出字条,打开字条的那一瞬间,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一百二十一、战争从细微处开始 却说开封府传来了密信,是一颗蜡丸。 张浚收到蜡丸之后,立马把赵不凡、赵瑗,还有李申之召集到了府衙之中共商大事。 当李申之拿出蜡丸里的字条,打开之后看到字条上面的字迹,顿时流下了两行热泪。 蜡丸上的字迹,与自己当初在三元楼里接到的那枚蜡丸一模一样。 内容也一如往常般的简洁:金欲拔寨。 惜墨如金的情报,展开之后的意思是:完颜宗弼改变了作战策略,打算先拔掉应天府设置在外围的水泥堡垒。 从字迹上来看,情报必然是来自宇文虚中。 众人传阅之后,张浚掏出火折子,将字条烧掉,把纸灰使劲一搓,吹散在了空中。 “现在就通知,把人撤回来吗?”赵不凡没有主意,先问问大伙的意见。 张浚与李申之都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等别人先发表意见。 急匆匆赶回来的赵瑗说道:“工坊城里面还能容纳几万人,可以挑几万能干的人编入工坊城。” 在他看来,工坊城有几道水泥围墙,背后又有河道天险,其防守固若金汤,是个容纳百姓的好地方。整个应天府辖区,除了府城之外,就数工坊城最安全,防御设施比几个县城都要完善。 两人说完,张浚和李申之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搞得赵家兄弟有些尴尬。 良久,张浚说道:“坏人我来做吧。”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张相公不必如此悲观,水泥堡垒未必抵挡不住金人的冲击。” 原来张浚和李申之都不主张将水泥堡垒里的人给迁出来。 这些驻守在水泥堡垒里的人,必将面临金人的大举进攻,很大可能会被攻破。 万人据守的水泥堡垒抵挡不住金人的进攻,这是大家的共识。 然而他们又无法下令抛弃水泥堡垒,将人撤出来。 若是这样,那还要边防干什么?还要堡垒干什么? 只要感觉打不过对方就选择撤退,那干脆放弃应天府回临安算了,甚至跑到更远的雷州、琼州,也比在这里安全。 可若是将那些人留在堡垒里,就意味着拿他们当炮灰,把他们推在前面挡枪。 张浚以为李申之是下不了这个狠心,才说让自己来抗这个黑锅。日后若是堡垒中的人伤亡太大,由他张浚来承担这个历史骂名。 殊不知李申之虽然与张浚想得意思差不多,本质上却又不同。 李申之当然不怕牺牲,更不怕爱惜什么狗屁羽毛自命清高,比堡垒更惨烈的牺牲他都见过。 人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么点小牺牲又算得上什么。 他所考虑的,是怎样才能不让人白白地牺牲。 换言之,怎样能在不可避免的牺牲中,对金人造成尽量大的杀伤。 大规模装备火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是另辟蹊径。 李申之说道:“若是水泥堡垒能支撑一天,我就有办法把里面的人给撤出来。” 一枪不放地就撤退肯定不对,但若是能跟金人战斗一整天,然后再选择撤退,效果便大大不同。 赵瑗明白了李申之的意思,还做出了一些延伸,说道:“若是能够让各个堡垒的人自行选择撤离时间,岂不是还能起到迷惑金人的作用,效果会更好?” 见别人没接话,赵瑗继续解释道:“若是战况激烈,那么可以打一天就撤。若是金人的攻击力不是很强,也能坚持上三五天再撤退。” 若是所有堡垒都只坚持一天就撤,很容易让金人摸到规律。被敌人摸到自己的行动规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李申之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这便是参谋团制度的好处。 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几个人围在一起来一场头脑风暴,总能爆出几个精妙的点子来。 大体方略敲定之后,剩下的细节补充就成了体力活儿。 众人在张浚的主持之下,完善了各方面的细节部署,然后传令各县。 具体到水泥堡垒中的部署,由各县自行决策。 其实压力最大的就是韩平所在的宁陵县。 宁陵县顶在宋金边防的最前沿,金人若是进攻,首先就会选择这里。 然而张浚的命令里面,别的县也要将军备拔高到最高级别。 金人毕竟是以骑兵为主,最擅长大纵深迂回穿插作战。 就拿看似最安全的楚丘县为例,若是被金人给穿插迂回率先给攻破,那么陆游这个知县怕是少不了要增加一个“纸上谈兵”的千古骂名了。 基础性的工作总是枯燥而繁杂的。 再优秀的战略,也需要无数的战术细节去实施。历史总是将大事件概括成一句话,仿佛只要大的战略方向对了,就自动会产生良好的结果。 而实际上,具体可行的战术细节,才是战略能够顺利实施的坚定支撑。 可往往这些繁杂而枯燥的基础性工作,总是被人忽视掉,那些背后默默付出的无名英雄们,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中的万骨,去映衬讲出一句话战略人的是多么地伟大。 诚然,伟大自然是伟大,但又不是那么地伟大。 李申之很有这种自知之明。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来自未来的一束光,来照亮即将坠入万古长夜的华夏文明。 此时的华夏文明,就像黄昏的阳光,绽放出了一天之中最绚烂的色彩,却马上就要下山了。 李申之同样知道,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一束光。 想要挽救华夏文明,还需要依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回到县衙卧房的时候,岳银瓶还在沉睡,节奏均匀地打着小呼噜。 李申之没有进卧房,而是走向了厨房。 去盆里挖了几瓢面,撒了点盐,对半倒入温水,把面和成了软软的一团。 给面盆盖上盖子,转而又找来一些胡椒研磨成粉,切了一把葱花。 回想自己小时候,每次过完周末去住校的时候,妈妈都会为他做上一大包的葱花饼。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太好,每周的伙食费有限。母亲怕他吃不饱,就多做点干粮。 然而母亲终究还是不了解她的儿子。葱花饼很抗饿,甚至于可以给李申之当两三天的干粮。 而剩下的钱,全都贡献给了网吧。 转念又一想,母亲或许知道自己把省出的钱乱花了出去,所以才使劲地做葱花饼也未尝可知呢? 不管是与不是,终究是没有机会去问一问了。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着给岳银瓶做一些葱花饼,路上带着吃。 老是吃干粮,虽然营养不至于缺乏,口感终究还是太单一了。 葱花饼要油大才好吃,李申之学着母亲的样子,往锅里足足倒了半指深的油。 油烧得红红得,冒起一阵青烟。 没有油烟机呼呼地抽风,李申之许多年都没有闻到这个油烟的味道了。 将饼子放入,“滋啦”一声,葱花与胡椒与油接触的一刹那,散发出来的浓香令人胃口大增。而面粉经过油炸之后,那味道更是能给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母亲当年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吧,希望把这份愉悦与幸福留在一张张的葱花饼里,传递给她的儿子。 而李申之现在,想把这些传递给岳银瓶。 李申之是制定战略的人,岳银瓶是实施战术的人,是应天府中数十万实施具体战术细节的人之一。 烙了一盏茶功夫,李申之用木头铲子挑起饼子翻了个面,开始烙另一面。 反复翻了几次之后,将饼子出锅,然后用两个木头铲子从两边挤压饼子,葱花饼立马变得松散起来,香气更加浓郁。 等稍微凉一些再切开,李申之开始热锅倒油,准备做第二个饼子。 感觉到厨房光线微微变黯,李申之看向了门口,只见岳银瓶不知何时已经起来,站在门口看着她。 李申之笑道:“把你吵醒了?” 岳银瓶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宝藏夫君,不知何时竟然还会如此精湛的庖厨之术,说道:“倒是没把我吵醒,把我给馋醒了。” 李申之趁着烧油的功夫,剥了几颗大蒜用菜刀拍碎,放到小木臼里面使劲捣了几下,稍微点了几粒盐,倒上醋,招呼道:“饿了就来吃一些吧。” 岳银瓶拢了拢头发,从后面随意扎住,来到案板旁边。 也不用筷子,伸手捻起依然微烫的饼子撕下一块,在醋蒜泥中蘸了一下放入口中,缓缓地咀嚼着。 “好吃吗?” “好吃。” “滋啦……”第二个饼子下锅了。 岳银瓶饶有兴致地看着葱花饼在锅中的变化,细细地嗅着葱油的味道。 等到翻面的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接下来的仗,你们打算怎么打?” 聪明如她,怎能猜不到李申之的心思。 自家这个夫君就是这样,在外应了个纨绔子弟的名声,本质上却是个小直男。 只有当他专心致志地做事情时,仿佛才是真正的他。而那个纨绔子弟,总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这样真好。 岳银瓶心中甜甜的,靠在李申之的肩膀上,继续用手指拈着葱花饼吃。 李申之手上动作不停,说道:“你觉得应该怎么打?” 岳银瓶“嘿嘿”一笑,说道:“我?你给我一千支火枪,十万发子弹,我把燕京给你打下来。” 没等李申之开口,岳银瓶抢白道:“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燕京城打下来之后怎么守得住,是你该解决的问题,我不管。” 见自己的答案被抢答了,李申之也不恼怒,将第二个饼子出锅,一边倒油一边说道:“我想活捉完颜宗弼。” 岳银瓶咀嚼的动嘴微微一停,然后嚼了几口咽下,伸手重新拈了一块葱花饼,却没有放入口中,眼珠子转了一圈,问道:“然后呢?你还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吗?” 李申之说道:“我要是说,把他抓回来是为了再放他回去,你还会去捉吗?” 岳银瓶将手中的饼子满满地蘸了醋蒜,还使劲从木臼地下铲起好大一坨蒜泥,张大了嘴巴吃下去,说道:“捉啊,你让我捉,我就给你捉。” 李申之将第三个饼子放入锅中,自己也拈了一块饼吃了起来。 味道真好。 …… 与岳银瓶一同回城的,还有老陈和魏胜。 李铁牛没有进城,而是去了宁陵县的堡垒。 他们二人在应天府城中已经有了各自的住所。 老陈自不必说,走到哪都是家。而魏胜就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把自己的妻儿老小全都接到了应天府城中,俨然一副在这里安家的态势。 其实魏胜的行为也很好理解。 现如今整个京东路都没有一块安生的地方,待在老家一点都不安全。自己现在投靠了应天府讨饭吃,不如将家也扎在这里,反倒更加地安全。 事实证明他这个决策是十分英明的,从前两次应天府抵抗金军的结果来看,世上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甚至临安府都比如应天府待着踏实。 一家老小的生活更是不用担心。魏胜跟着岳家军的背嵬军一同行动,属于特别机动部队,级别高待遇好,即便是普通的大头兵,待遇也比普通部队中的都头都好。 再加上魏胜作战有勇有谋,所立下的军功甚多,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获得了丰厚的赏赐。 不仅在应天府购置了房产,还积攒下了数千斤的粮食,和上百斤的腊肉,足够全家一年的消耗。 回到家中只是待了短短一天时间,魏胜便下定决心,哪怕是把命卖给岳银瓶,他都心甘情愿。 当岳银瓶领着背嵬军趁着夜色悄悄出城的时候,开封城中也有一支金军悄悄地出了城。 连续的两次军事失利,让完颜宗弼终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金国的战神开始正视起了这个战场上的对手。 一场战争,其真正开始的时间要比史书记载的时间早许多。 当史书记载大战开始的时候,其实周边的小规模战斗或许早已打了上百场。 只不过这些小规模战斗往往都被一笔带过。 是一百场的战斗,被一笔带过甚至连一笔都没有。 只有最后的大决战,才会被记入史书,大书特书。 这也就导致了许多缺乏实战经验的理论高手在战场上总是不堪一击,因为他们看不到小规模战斗的重要性。 殊不知这些小规模的战斗就相当于是一个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更像是触手。 触手能伸多远,代表着对敌人的行踪把握得有多精确。 能及时斩断对手的触手,也就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一百二十二、高级的战术 却说岳银瓶领着一支千人队,悄悄地趁夜色出了应天府城,一路向东,找了一处林子暂且歇息。 布置好哨点之后,众人纷纷取出背囊里的干粮,开始进食。 岳银瓶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李申之亲手制作的爱心葱花饼。 “来,尝尝我家相公做的葱花饼。” 大伙不拘谨,也不讲究,直接上手一人拿了一块吃了起来,纷纷赞不绝口。 魏胜吃了一块,笑道:“李家相公端地是小气,怎地也不舍得在饼子里放一些肉菜?来来来,大伙尝尝俺家里带的饼子。来,岳家娘子,你尝一块。” 岳银瓶听李申之说过,带馅儿的东西容易坏,吃了会拉肚子。可她也不去与魏胜分辨。大伙都是好心,何必去叫那个真呢。 魏胜说着,也取出了自己的包裹,拿出一块块的肉馅饼给众人分享。 有人起了头,就有人跟着做。 岳银瓶和魏胜向大伙分享了各自家中带来的美食,众人也纷纷取出家中带来的美食与大家分享。 应天府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对食物的理解各不相同。 光是一个饼,就有蒸、烤、煎、炸几种不同的做法,对肉的加工又分腌、熏、风干许多方法,而熏又有许多熏法。 一口气吃了十几道美食,竟然没有重样的。 大饱口福之际,这支千人队的凝聚力更加强了。 这时,平日里最爱蹭吃蹭喝的李铁牛,反倒不见了踪影。 有人去找李铁牛,只见这个大个子躲在树后面,拿了一根木头棒子使劲的干嚼着。 魏胜最先把李铁牛揪了出来:“铁牛兄弟,你家婆娘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怎地也不见你拿出来?” 李铁牛耷拉着脑袋,鼓囊了一阵,才说道:“俺在路上太饿了,全给吃完了。” 众人一阵哄笑,搞得李铁牛有些不自在,大声反驳道:“你们都住在州城里面,就俺住得远。大老远跑过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谁能受得了。” 魏胜只是想戏弄一下李铁牛,倒也不是真打算跟他要吃的。 这李铁牛虽然脑子不大灵光,心里却有着一份奇怪的自尊心。看到大家在分享着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美食,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带,不好意思去与大家凑热闹。 魏胜取出自己的干粮递给李铁牛,笑骂道:“尝尝俺家婆娘的手艺,是不是比你家婆娘的强?” 李铁牛正要推让,忽然听到魏胜把干粮的口味上升到了婆娘手艺较量的高度,顿时接过魏胜手中的干粮,塞到口中大嚼了起来。 吃罢一口咽下肚子里,李铁牛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魏胜哥哥,你这干粮是不错,但是比起俺家婆娘的来,还是差了点意思。” 魏胜被李铁牛这副较真的神态给气笑了,笑骂道:“你个泼汉,你家婆娘的干粮俺又没尝到,凭什么说你家婆娘做的好吃?” 李铁牛又是一阵哼哧,想了一阵才说道:“等咱们打到俺家寨子底下的时候,专门让俺家婆娘给你做一顿饼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这支千人队是始终游走在应天府地界中的,并没有固定的据点。李铁牛既然这么说,魏胜也就应下了。 反正他是为了活跃气氛,点到为止。真要是跟李铁牛抬上杠,无端地拉低了自己的智商。 家乡的饭菜,本就没有什么高低之分。就像妈妈的味道,从小吃惯了,那个味道就是最和自己胃口的味道。 倒不是说那味道有多么的美味,烹饪技艺有多么的高超,而是那种味蕾的记忆,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家乡一样,透露着一股能让自己心安的亲切感。 老陈坐在一旁,背着空空的包裹,目光看向了林子外面,心中有些惆怅:要不,续个弦? 岳银瓶瞧见老陈的模样,凑上去打趣道:“陈大哥,俺们家里有许多女工,模样又俊俏又能干,会操持家务还会给家里挣钱哩。陈大哥要是有想法,带你见几个看看?” 看到年纪只有自己女儿大的岳银瓶要给自己说媒,老陈觉得颇有一些滑稽。 但是工坊城里的那些媳妇们,听说真的不错。 想是想,却不能表现出来,老陈故作镇定,在思索着该如何把这个话给说圆了,既不能让岳家二娘看出自己急迫的心情,又不能让岳家二娘误以为自己不想续弦。 就在这时,老陈的眼神忽然一变,口中低喝:“不对劲!” 话音刚落,周遭的士兵全都进入了戒备姿态,警惕地望着周边动静的同时,将干粮缓缓放到了地上,轻轻地抽出了各自趁手的兵器。 老陈说道:“西南方向的暗哨恐怕被拔了。” 岳银瓶当机立断:“战备!” 敌人既然悄悄摸进来拔暗哨,必然是想发动一场突袭。 现在敌明我暗,想要抵挡住敌人的突袭,唯有尽快做好战斗准备。 古人的突袭之所以有效果,是因为古代的盔甲穿起来特别麻烦。当偷袭的人冲到营地里时,防守的士兵还没穿好盔甲。 一边穿着盔甲,一边没穿盔甲,偷袭便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当年曹操的爱将典韦在张绣的突袭中战死,没来得及穿盔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真要让典韦穿上一身重甲,未必不能单枪匹马地杀个几进几出。 岳银瓶领着的这支队伍,秉承了岳家军优良的传统,哪怕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保持着马不卸鞍,人不卸甲的姿态。 是以一眨眼便进入了战斗状态,在盯着敌人来向的同时,默契地调整着防守阵型。 老陈盯着远处的树林看了片刻,说道:“金人应该是退了。” 众人松了口气,重新坐在了地上。 岳银瓶有些疑惑:“敌人这是想唱得哪出?偷偷地摸过来,来了又不打。” 老陈面色有些凝重:“这波金人鸡贼得很,这仗不好打了。” 魏胜跟着附和道:“金人原本应该是想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发现咱们戒备森严便打消了念头。” 老陈点头道:“没错,看来金兀术这次真的动真格了。” 岳银瓶和老陈,魏胜三个人,是这支千人队的大脑,他们在急速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老陈说道:“金人既然能摸掉咱们几个暗哨,说明很熟悉咱们的战斗方式。既然被人咬上了,那咱们就得换一换打法了。” 岳银瓶说道:“魏胜,你有什么想法?” 李申之告诉她,身为一把手,在发表意见之前,最好先听一听手下人的想法。一旦一把手率先表态,她的意见会对下属的想法产生很大的影响。因为下属的第一反应都是顺从一把手的意见,只有这个意见错得离谱的时候,才会提出别的意见。 而让下属先发表意见,一把手不要先表态,有助于大家集思广益,开拓思维。 果然,魏胜说出了与岳银瓶不一样的想法:“不如咱们去开封府溜一圈去?” 夫君果然说得没错,魏胜这个人简直胆大包天。 岳银瓶原本还只想着在应天府的地界上,与金人的斥候队纠缠一番,找机会吃掉对方,没想到魏胜直接跳过斥候,去开封府袭扰金人的大后方。 虽然这个提议看上去很不靠谱,仔细想想却又是特别靠谱的一件事。 仔细想来不难发现,金军先头派来的斥候队,必然是金军中的精锐,其作战素质属于当世顶尖行列。 倒不是说自己就怕了金人的精锐,而是实事求是地说,想要干掉对方并不容易。 金人占领的偌大的土地,又不是充话费送的,小瞧了金人的战斗力是要吃亏的。 反观应天府前两场能取胜,其实就是因为完颜宗弼小瞧了宋军的战力,才导致他们如泥鳅一般从金兀术手中滑脱。 倘若完颜宗弼一开始就倾尽全力,全力进攻应天府的话,结局还真不好说。 而魏胜提议去开封府游荡,这个想法乍看不怎么靠谱,却越想越觉得靠谱。 岳银瓶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李申之说过的一句话:换家才是终极战术。 “走,去开封府!”岳银瓶当即下令。 …… 却说金人的斥候队由王伯龙带队,上次在岳银瓶手上吃过一次亏,这次一心想要找回场子。 虽然求战心切,但王伯龙也不是莽夫。 经过多方侦查,终于找到了宋军栖息的营地。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摸掉了几个暗哨以后宋人还没有反应。 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宋军竟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王伯龙看到林子里的宋军盔甲齐全,防御森严,知道这一次的偷袭很难成功,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好在自己也没有被宋人发现行踪。 在撤退之后,王伯龙还在半路上设下了埋伏,想等宋军来追的时候收割一波。 撤退的时候设伏兵,是一个合格将领的基本操作,十有八九能蹲一条大鱼收获。 哪成想蹲了半天,也没见宋军追来。 等再去到林子里时,已然找不到宋人的踪影。 王伯龙的任务是肃清应天府游荡在野外的宋军,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就这样被溜走,心中不禁十分懊恼。 无奈之下,只得慢慢撒网,重新搜集宋人的动向。 殊不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与王伯龙交战的宋人千人队,再也不是那只溜走的队伍,而是另外两支刚刚被训练出来的千人队。 而王伯龙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与他交战的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的“岳家军”,也没有那个一膀子蛮力气的壮汉。 …… 随着绞杀行动的进行,完颜宗弼对应天府的情况基本上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一次出征,他打算把韩常和赤盏晖全都带上,四十万金军尽出,韩常和赤盏晖各领十万人,他亲自带领二十万坐镇中央。 四十万人,如果手拉着手站成一排,能从开封府排到应天府去。 动了这么大的干戈,让金人觉得完颜宗弼莫不是疯了,难不成想要打下临安府,再搞一次搜山检海捉赵构不成? 殊不知完颜宗弼一点都不想打临安府,他只想顺顺利利地拿下应天府,然后用三圣与赵构来一次谈判,最后载誉而归,回到燕京府好好当自己的权臣。 出征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大军带了足足两个月的粮草,再不会发生粮道被劫就歇菜的闹剧了。 韩常领军走北路,赤盏晖领军走南路,他亲自领军走中路,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开往了应天府,其声势之大,比之靖康年间灭北宋的时候都要浩荡。 可即便如此,完颜宗弼依然觉得心里不踏实。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始终说不出来。 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的决策是与应天府握手言和,谈个差不多的条件来交换三圣,然后自己回燕京府去。 虽然这样一来,他积累的军功和资历差了些意思,但在于完颜亶争权的过程中依然可以占据上风,甚至可以说十拿九稳。 而这也是真实的历史上发生的事情。 直到完颜宗弼病死,他都是金国的第一话事人。 但完美主义症发作的他,总觉得不赢一场回去,脸面上终归挂不住。 就这样忐忑而焦虑,完颜宗弼领着四十万大军开赴了战场。 亦或是,被李申之钓上了战场。 …… 宋金的这次大战打得很缓慢,当完颜宗弼排兵布阵的时候,时间早已过去了好多天,消息也传到了临安府。 赵构拿到前线的战报之后,气得在宫中破口大骂李申之不当人子,骂完了之后瘫坐在椅子上气的浑身发抖,也可能是怕得浑身发抖。 把冯益和杨沂中喊到了身边,赵构先问询杨沂中的意见。 殿帅杨沂中捻着颔下紫髯,说道:“官家且宽心,臣保证金军过不了淮河。” 宋金之间打了这么多年,宋军之中不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涌现出了一大批可战之兵和能战之将。 能进攻金军的只有岳飞一人,但是能守住淮河防线的宋将,却有好几个。 听到杨沂中这么说,赵构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而对冯益说道:“冯益,你现在就滚到应天府去,替朕看看李申之那畜生到底要干什么!” 李申之是冯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现在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他冯益自然要负责到底。 朝堂上的相公们一心要回护李申之,赵构只能动用自己身边的力量。 冯益不敢推辞,乖乖告退之后,连家都没回,唤了几个随从便朝应天府而去。 …… 在应天府衙之中,这次大战的主角,李申之,心情同样很烦躁。 灭国级别的大战,又有几人可以气定神闲的? 东晋时期的谢玄大战苻坚的前秦军,他能若无其事地坐着下棋,其实是表演给别人看的,用来安定人心军心。 按照当时的局势来看,只有他不乱,大军才能不乱。他一乱,晋军必败。 而到底谢玄的后背被汗水浸湿的几遍,只有他自己知道。 反倒是张浚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劝解李申之道:“申之莫慌,你在与老夫说道说道,那什么爪哇国的香料岛是怎么回事?” 张浚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打仗么,有输有赢很正常。灭国级别的大战,咱又不是没输过,怕啥。 他先用一套歪理邪说把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接着开始想办法让李申之安定。 只有李申之这颗大脑冷静下来,应天府才有一线生机。 一百二十三、同学,你听说过香料岛吗? 一说到香料岛,李申之立马来了精神,也不焦虑了,与张浚说话之时眼中都绽放着光芒。 张浚对海上贸易不是很感冒,说海上危险大,李申之说黄河还每年泛滥呢,不一样危险? 出海航行最重要的是掌握海上气候和洋流的规律,只要有充分的科学技术做支撑,完全可以避免大部分的海难。 到那时,在海上航行的安全性,一点都不比黄河成日泛滥的中原地区差。 说到兴致高昂处,李申之还痛批张浚没有冒险精神。 张浚代表着士大夫阶级,同时也是地主阶级,他当然没有冒险精神。 地主没有冒险精神,赌棍才行。 西汉时期长安城里的浪荡青年成群结队地闯荡西域,大唐时期全民参军去边疆,他们是奉献去了吗? 那里不是天堂,而是修罗场,能改变他们命运的修罗场。 不是,他们是搏富贵去了。 爪哇国的香料岛,是李申之曾经郑重地与张浚提过的事情,只不过那时的张浚并没有放在心上。 身为士大夫的他,对土地的渴望远超过财富和贸易。 所谓的岛上全都是数不尽的香料,对张浚来说,不过是能换更多的钱罢了。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只有土地,才是永恒的财富。 只可惜李申之这段话没有讲给对的人。若是告诉张(人)俊有这么一个香料岛,恐怕那个没奈何张相公早已建好了舰队,朝着爪哇国出发了。 想要在大航海时代站稳脚跟,最需要的便是贪婪。 这份贪婪张浚没有,张俊有。 所以说,以文人士大夫为政治主体的华夏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大航海时代。 当年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并不是为了什么科学探索,而是为了打破阿拉伯人的贸易垄断,迫不得已之下才去开辟新航线,只是一不小心顺便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探索,所以这个贪婪的商人摇身一变成了探险家,而在背后支持他的西班牙皇帝也成了雄才大略的君主。 这段时间李申之一直在想,谁才是自己身边最贪婪的人? 好像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个的都是正人君子,就一个赵不凡勉强有一些市井气,却远远不够。 难不成真要把这项泼天大功劳送给张俊? 他知道,若是真的把大航海这样荣誉给了张俊去实现,那么张俊便会在改变华夏历史人物排行榜的前十占据一席之地,其地位要远超同时代的所有人,其光辉形象甚至比岳飞都要高上好几个台阶,这个时代能与之媲美的人只有李申之。 然而把这样大的一项功劳交给他,李申之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良心。 李申之心里知道,张浚在这个时候跟他提什么香料岛,并不是真的关心香料岛,而是想要让李申之冷静下来。 在心中哀叹一声,航海的事情暂且等到跟金人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就在此时,应天府衙之中来了一个熟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却说冯益自打在皇宫里接了赵构的命令,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应天府。 进了府衙的时候,早已累得没了个人样。 李申之听到冯益来了,赶紧离席迎接:“哎呀冯公,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冯益在进门之前还忐忑不安,担心坐镇一方的李申之不买他的账。 现如今见到李申之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心情总算是踏实了下来。 冯益被李申之搀扶着,却又不敢真的把自己的身子压在李申之身上,半推半就地被李申之扶到了一把椅子上。 冯益朝张浚拱了拱手,张浚点了点头,不多言语。 李申之招呼下人给冯益倒好了茶水,伺候喝了以后,冯益才说道:“你小子真是不安生,闲着没事去招惹金人干什么?听说这里在打仗,官家气的在皇宫里都砸了好几个花瓶了!” 冯益先拿话来试探李申之,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李申之倒没注意到冯益的小心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仗,还有香料岛,便随口说道:“这不是已经打赢了两场了么,朝廷还嘉奖俺们大捷呢。冯公且安心,就等着这第三场大捷之后,给下官论赏赐吧。” 冯益见李申之说得轻巧,眉头一皱,继续说道:“别以为官家不知道,前两场仗不过是小打小闹,输了赢了都无伤大雅。今遭这次大战,金人可是倾巢而出,别说你应天府,就算是临安府都未必能守得住。” 李申之一拍脑袋懊恼一声,差点把赵构那个怂包给忘记了。 原来他不是担心应天府的安慰,而是担心金人攻破应天府,一路南下杀到临安府去。 朝张浚投去感激的眼神,只怪张浚把朝廷的事情料理得太好,以至于应天府的人几乎都忘记了朝廷的存在。 只不过张浚对冯益这种小人没什么好感,所以从始至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与他说一句。 若是没有李申之在,冯益胆敢上门问罪的话,张浚怕不敢把他的脑袋给砍下来。 张浚虽然没有插话,但注意力一直放在二人的交谈之上。 只听李申之与冯益周旋道:“冯公这是信不过下官的能力吗?上一次完颜宗弼可是领着十万人来的,都被下官打得屁滚尿流。这次虽然来的人多了些,但下官一点都不怵。” 虽然冯益这人的名声不太好,但是在李申之事业的初期着实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所以李申之一口一个“冯公”地喊着,一部分是因为想要通过冯益构筑一个与赵构之间的缓冲带,另一部分也是发自内心地尊重。 看在冯益没有真的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事情的份儿上,李申之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看人。 冯益却说道:“你也知道这次金人来的人多。四十万人,你应天府总共才多少人?” 李申之强词夺理道:“我应天府也有四十万人,咱们跟金人一对一,主场作战,这把稳赢。” 冯益知道他在胡闹,却又辩不过这家伙,最后说道:“俺也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得意。” 李申之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冯益接下来的话,是重点。 冯益说道:“官家那厢想要的其实不多,只要能把二圣安安稳稳地接到临安府,你这边别打败仗,你这关就算是混过去了。倘若你这里打了败仗,损兵折将都算小事,若是二圣有个三长两短,少不了你去大理寺吃牢饭。” 冯益口中始终说着二圣,对赵桓提都不提,压根没把他当圣看。这是赵构心中所想,他与李申之是老熟人,说话便懒得兜圈子,想到哪里说哪里。 冯益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心扑在赵构身上的他,竟然将赵官家的底子给李申之透露了出来。 赵构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心里底线,这全是冯益自己琢磨出来的。 久在帝王身边,冯益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臻入化境,比赵构自己都懂赵构的心思。 李申之朝着冯益拱了拱手,感激放在心里,给冯益递过去一个眼神,问道:“冯公是打算即刻返京呢,还是在应天府逗留一段时间?” 冯益想了想,说道:“既然来了,岂有那么快就走的道理。俺便在这里留几天,好好瞧瞧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回头也好跟官家有个交代。”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美美地享受一番才能回去。 现在的临安府不好待,赵官家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的暴躁,白天在朝堂上与相公们斗完了嘴,晚上回去就摔东西。 像他这种天子近臣,更是常常直面赵构的怒火。 回想起这段时间在赵构身边的战战兢兢,冯益都有些后怕,生怕哪天赵构一不高兴,把他的狗头给拧下来。 在应天府待上几天,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回去,可以少受许多不必要的气。 不知为何,虽然金人有四十万大军围城,但是冯益坐在李申之身边的时候,竟然觉得非常地安全。 比在赵构身边都安全。 李申之见把冯益给糊弄住了,忽然灵光一闪:贪婪! 后有三宝太监下西洋,现有贪婪的冯益。 华夏人的大航海与太监有不解之缘,莫非是宿命不成? 既然是宿命,岂不是说明有着极大的成功率? 想到这里,李申之竟然心中生起了一丝激动,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一如当年打算抱冯益大腿的时候,说道:“冯公,你听说过香料岛吗?” …… 完颜宗弼最擅长的战术,是大军团长途奔袭。 这种奔袭带来的突然性,往往可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是他的制胜法宝。 真要是落了阵地,一刀一枪地对着干,他的战绩反倒是败多胜少。 张浚在富平的那一场大败,与完颜宗弼的万里大奔袭不无关系。 当时的完颜宗弼还在江浙前线,接到关中的战报之后,短短数天之内领着金兵的东线主力奔袭到了关中战场,一举形成了兵力优势,横推张浚的川陕军。 然而那毕竟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十年时间足以使一个泥瓦匠都能从小工成长为大工,更何况是金兀术这种颇具天赋的将领。 再加上他现如今手下谋臣不少,这一次进攻应天府,完颜宗弼的阵地战打得有模有样。 在离着应天府城十里地之外,完颜宗弼选了一条靠河的地方安营扎寨。 虽然金军是进攻的一方,但在一开始就取了守势,一副要与宋军死磕到底的架势。 之所以选择在河边,是为了防备宋人偷袭火攻。 完颜宗弼的中军号称二十万人,其中至少有五万人是为了守护存放在中军的粮草。 这一次他学乖了,三军的粮草全都放在前线,不再从开封府搬运。 历来存放粮草的地方都是戒备森严的地方,金军也不例外。 在巨大的优势面前,完颜宗弼依然极尽可能地选择了谨慎。 他觉得自己无法完全杜绝宋人神出鬼没的投石机火攻,干脆就选了个有水的地方。 想偷袭你随意,火攻也不怕你。 咱就没打算不让粮仓着火,只求着火之后能马上灭掉。 防不住就不防了。你随便点,我随时灭,说不定粮草用火烤一烤还更好吃。 刚刚安营扎寨,金军便组织人手建了好几个大水车,在营寨里搭建了自来水系统。 这玩意北宋时期就有了,金人在开封府抓来的宋人工匠很快便搭建了起来。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完颜宗弼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要在这里盯着李申之,死死地困住应天府城。 据他的情报所知,应天府的宋军主力全都龟缩在应天府城之中,就是要在应天府城之下与金人决一死战。 而完颜宗弼偏不与他在应天府决战,而是派出了韩常和赤盏晖两员大将去扫荡堡垒。 完颜宗弼端坐帐中,喝着胡虏血,吃着烤肉,目光不是地瞥向应天府城的方向。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不论是韩常还是赤盏晖,都有了不错的战果。 混凝土堡垒被击破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应天府城之中。 接下来就看张浚和李申之如何应对。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用这种力大砖飞的战术,逼你出手。 如果应天府不做任何反应,依然选择龟缩在府城之中,那么完颜宗弼就在这里继续与应天府城对峙下去,而韩常和赤盏晖也会继续扫荡各个堡垒和县城,直至留下应天府一座孤城。 真要只剩下一座孤城,完颜宗弼也不会去强攻府城,强攻必然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与赵构谈判。 相信到那时候,获得的收益将会出乎意料的多。 而应天府城中的人若是按捺不住,想要出城与金人野战,那正合完颜宗弼的下怀。 …… 应天府衙之中,张浚和李申之对坐。 赵不凡在城中忙着张罗后勤物资,赵瑗早已去了工坊城之中,坐镇制造业。 现在府城之中的话事人,只有他们两个。 张浚说道:“已经被他们拔了三个混凝土堡垒了,里面的百姓没来得及逃跑。” 张浚说完战报,表情有些凝重。 事情第一次变得对他们不利,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按照原先的战略部署,混凝土堡垒中的百姓可以先抵挡一阵再选择撤退,可现在连挡一下都挡不了,一天被破城,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金人没有屠城,而是把堡垒里的百姓押送到了开封府城里,让李申之心中的罪恶感没那么重。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既然守不住,干脆不守了,就让他们撤入附近的县城之中吧。” 一口气丢了三万的人口,李申之的心情很沉重。 张浚想要劝解一番,终归没有说出口。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三万人口的损失。 大宋国都灭了,还差这三万人吗?张浚心中的窗户早破了。 在张浚看来,金人之所以能一天之内拔掉三座堡垒,必定提前搜集了许多的情报,挑了三处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要不然为何处于最前沿的张牧之的堡垒没事,反倒是几个处于腹地的堡垒被拔掉了? 金人想通过一个下马威来打乱宋军的部署,这时候最好的策略是按兵不动。 可李申之已经下了决心,他还是选择了尊重李申之的意见。 张浚问道:“只是这传信之事,该派何人去?” 这时,李申之身边的金儿说道:“若是张相公和公子信得过,就像我去吧。” 一百二十四、金儿的身份 应天府的精锐骑兵,几乎全都撒到了外面,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传信人。 金儿主动请缨去联络另外两支游荡的千人队,张浚和李申之纷纷表示不同意。 张浚说道:“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岳银瓶不知去了哪里,另外两支踏白军都在宋城县附近游荡。想要召他们回来,警报器发个信号就行了。” 张浚习惯性地把在外面游荡的千人队称作踏白军。 李申之在分析着情报:岳银瓶的踏白军不知所踪,另外两支踏白军就在附近。 若是有什么需要传递的信息,通过这两支踏白军完全可以胜任。 给各县和堡垒送信不是什么难题,可是岳银瓶去了哪里? 没有岳银瓶的消息,说不担心是假的。 但他也知道岳银瓶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作为应天府的主将,绝对不能无故地干涉具体的军事部署,也就是千万不要遥控指挥。 遥控指挥还要秀微操的,一定是主将嫌自己败得不够快。 犹豫了片刻,李申之说道:“把踏白军的首领召入城里来,咱们的战术得变一变了。” 张浚点了点头,自吩咐人去传令。 …… 却说冯益自来了应天府之后,享受着李申之刻意安排的款待,每天醉生梦死地好不自在。 可刚过了一晚上,冯益便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不是李申之款待得不好,而是心里有个小魔鬼不停地揪着他的小心肝,撺掇着他,让他抓耳挠腮地心痒难耐,顿时连胡虏血都喝着不香了。 “香料岛,香料岛……” 冯益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魔。 翻出李申之给他画的图纸,上面大致标识出了香料岛的位置,看上去仿佛不是很远的样子。 李申之不过是依靠自己的记忆,用自己的灵魂画术画了一幅鬼画符,只有内行人才能发现这玩意是一副地图,更准确地说,是一副海图。 好在冯益接触过航海贸易,对海图有一些了解,才知道李申之的灵魂地图不是作假。 再加上李申之曾经有过的种种神奇表现,更是让他对香料岛的存在笃信不疑。 在世界地图上,能够被称之为香料群岛的地方有好几个,李申之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的,是当今印度尼西亚的位置。 华夏人古代的海上贸易,与现在的贸易路线相似,大致是从沿海港口出发,沿着华夏东海岸线一路南下,途径东南亚中南半岛,一路走到马六甲海峡之后向西进入印度洋,再途径锡兰(斯里兰卡)和印度到达阿拉伯海抵达中东地区,完成与阿拉伯人的贸易。 擅长贸易的阿拉伯人成为了东西方商品的中转地,成了中间商,两头赚差价。 到后来,阿拉伯人扩展了贸易线路,不再等着货物上门,更多地是亲自驾着船只去到印度、华夏收购商品,再去西方倒卖。 欧洲人的大航海时代,其最初的目的,便是要打破阿拉伯人的中间商垄断地位。 那时候他们已经论证出地球是圆的,便打算从另一个方向出发,绕过阿拉伯人垄断的中东地区,直接抵达东方的香料岛。 哥伦布确定了美洲大陆的存在,麦哲伦的目标是在美洲大陆之间寻找一条海峡穿过去,抵达富饶的东方。 据说当时欧洲人测算的地球直径只有现在的一半,依据当时的航海实力只需要不到一年时间就能绕地球转一圈。 也幸好是他们算错了,才让一波又一波的航海家敢于投身环球航行的探索。 若是在当时就知道绕地球一圈需要三年时间,恐怕麦哲伦未必愿意去冒这个险。 在李申之的地图上,新的航道在还未走到马六甲海峡的时候,便转向了东面,那里是一片新的群岛。香料岛的最终位置,就在如今印度尼西亚的马鲁古群岛和班达群岛。 从地图上看,大致相当于菲律宾东面,澳洲的北面。 其实从航海上来说,东出弯弯之后,沿着菲律宾一路南下,贴着群岛航行是最方便的航线,这里可以趁着洋流,省时又省力。 但考虑到宋人的航海技术,李申之没有冒那个险,还是一步步地来好。 在冯益的眼中,印尼东北部的那一片群岛,仿佛绽放着金光。 遍地的金子,就像脱光光的媒人,就等着他去采摘。 冯益越想越激动,越想越烦躁,心中的瘙痒到了极致的时候,冯益一把推开身边的仆役,披上一件袍子来到了府衙,找李申之去了。 李申之见到冯益风风火火地赶来,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果然财帛动人心。 冯益的贪婪,加上李申之的金字招牌大预言术,让冯益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组建船队出海。 冯益说道:“申之,你可有办法把我送出城去?咱忍不住了,现在就想出海。” 李申之感到有些为难,说道:“现在外有金人围城,四十万大军把咱们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能不能出去且不说,就算出去了,冯公打算往哪里去?” 冯益说道:“当然是回临安了。咱在泉州还有些人脉,等回到临安之后,便立马传信去泉州,让他们组织一支商队去香料岛探险去。” 李申之微微皱眉,说道:“冯公,这香料岛的秘密暂时只有下官知道,还未曾对人公开。冯公若是……” 冯益猜到了他的意思,暂时还不想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开发香料岛之中来,想吃独食。 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别说李申之了,他冯益也想吃独食。 冯益说道:“申之放心,咱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足够筹建一支舰队了。” 李申之知道冯益贪财,却不知道他竟然贪了这么多的财。 要知道当年麦哲伦出航的时候,还需要皇家资助才行。 而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一个叫冯益的小佞臣,竟然就可以独自资助一支远洋探险舰队。 饶是李申之这位穿越者都不敢这么想。 听冯益说得如此笃定,李申之立马也不淡定了。 “冯公莫要说笑,探索新航线非同小可,一旦出事前功尽弃,到时候可追悔莫及。” 李申之担心冯益过于信任自己,押上了全部的身家。这要是遭遇一场海南,亦或是遇到一伙强力的海盗,舰队全军覆没,冯益还不得恨死自己。 阿拉伯帝国的势力有所收缩,正在应付着来自欧洲的十字军东征,暂时放缓了将武力向西的投射。 按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窗口期,是宋人大举发展航海,开拓新航线的大好时机。 是以李申之只是简单地劝阻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冯益当然不会押上全部的身家,但这一支舰队若是覆没的话,对他来说亦是不小的损失。 冯益说道:“自古富贵险中求,哪有四平八稳地能发财的?” 他是天子身边近臣,所有人都以为冯益是狗仗人势地吃拿卡要才发的财,殊不知伴君如伴虎,他之所以能积攒下偌大的身家,经历的身死抉择一点都不比前线的大头兵要少。 之前李申之还把大航海的寄托放在李宝将军身上,现在看来冯益这个贪婪的小人,才是这个时代能够点亮大航海的那一把火炬。 于是他决定,在应天府的这段时间里,要给冯益普及一些航海的知识。 宋人的航海技术,大概相当于盲人记路,对于航线的理解,大概处于“向南三日,向东二日,可见一座双峰山。再向南五日,可见子母岛”这样的程度。 而李申之发明出来的钟表,可以在海上进行精准定位。 由经纬度辅佐航海地图,很快便能测绘出一副精准的地图出来。 到那时,宋人提前五百年完成工业化,并开启大航海时代,将会为华夏人积攒下怎样的家底? 李申之想象不出来,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帝国。 就连当年的人类之光,日不落帝国,英联邦都未曾达到过那样的高度。 有香料岛作引导,冯益这个不学无术地小人学起科学知识来,那叫一个认真专心,生怕漏过一点点知识点。 欲望才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果不其然。 张浚坐在府衙之中看着这两个人嘀嘀咕咕,一副商贾市井的尖酸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在金人暂时没有进攻,他也只当是李申之在舒缓情绪。 …… 召集踏白军的指令用警报器传了出去,等到夜晚的时候,两支踏白军悄悄地运动到了应天府城附近,两个首领坐着城墙上放下来的吊篮,悄悄地进了城。 这还是李申之头一次见这两个首领。之前他们一直跟着岳银瓶在城外训练,听从岳银瓶的号令。 当两员踏白军的将领入城的时候,最惊讶的人竟然是金儿。 两员大将先与张浚和李申之见过礼,看向金儿的时候先是一阵迷茫,转而是惊喜。 就像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只要两个人的目光一接触,稍稍多停留上一秒钟,就像是遇到熟人一样。 表情从迷茫,到微笑,再到尴尬。 认错了。 两员虎将和金儿没有尴尬,因为他们没有认错人。 “小师妹?” “师哥!” 几人的称谓,顿时引起了李申之的注意。 他一直觉得金儿的来历不一般,却也从未深究过她的真实身份。 果然金儿是有组织的人。 李申之站起身来,好奇地看着金儿,等着她的解释。 金儿就像遇到了久未见到的亲人,一脸兴奋地拉着李申之,介绍着:“公子,这是我的师哥,武松。” “噗……”李申之差点没喷出来。 看着眼前的人,李申之问道:“敢问这位好汉,可曾在景阳冈上徒手打死过老虎?” 那唤作武松之人听到李申之的问话,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为什么一见面就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然而李申之是上官,有问题他不能不答,便一本正经地朝着李申之一拱手,说道:“回这位小相公的话,下官曾任山东阳谷县令,早年间组织过乡民上山打虎,但下官从未独自上山,更未曾徒手杀过老虎。” 李申之听了这一番解释,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的见识终归还是被小说给带偏了。历史上的小说演义大多都是胡编的,却又不全是胡编的,多少还都喜欢沾一些史实。 就连堪比史书的三国演义都讲究七实三虚,水浒传顶多算三实七虚。 或许历史上在阳谷县真的有武松这么一个人,小说家将一些奇闻异事糅合到他的身上,便成了小说中的行者武松。 想通了其中关节,李申之也不再纠结这个武松与水浒传中的武松到底有多少瓜葛。想来能被施耐庵借为原型,应该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再看武松身旁的人,李申之不等金儿介绍,便开口问道:“想必这位好汉唤作鲁达吧?” 那大汉杏眼圆瞪,奇道:“咦……小相公竟然知道洒家的名号!” 李申之嘿嘿一笑,说道:“三拳打死镇关西,西军鲁达的名号,在下是如雷贯耳啊。” 谁知那鲁达眼睛瞪得更大,往后退了半步,赶紧摆手道:“洒家从来未曾害人性命,小相公莫要侮人清白。” 好么,又搞错了,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是五代时期北周的开国皇帝郭威。 互相引荐完,李申之心中暗爽。 虽然这武松和鲁达二人与水浒传中全无瓜葛,但这两个人的名字就能给李申之带来安全感。 据野史记载,这鲁达与武松二人还是师兄弟关系,虽然不一定是同一时间在师门下习武,但至少是同一个师父。 他们的师父叫周同,是北宋时期的著名武术家。据说一心想要北伐辽国,所以被朝廷所不能容忍,处处遭到排挤,只能在乡野之间教几个徒弟。 传说周同一生收徒无数,这也得益于王安石变法中的保甲法,在民间尚武之风盛行。 忽然,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传说中周同还有一个徒弟:岳飞! 难怪啊难怪! 难怪金儿与岳银瓶关系这么好! 难怪金儿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竟然能够跟岳银瓶平等相交,亲如姐妹! 李申之想到此处,奇怪地看向了岳银瓶,问道:“那你与我家泰山……” 金儿嫣然一笑:“那也是师兄。” 她是岳飞的师妹,岳飞是他的岳父,那么她是他的什么? 有点乱。 见李申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金儿笑道:“咱们各论各的。” 李申之神色一松,点头称好。 再转念想到岳银瓶,是不是应该喊金儿作师姨? 难怪古人的婚嫁要出三服之外,不然算乱伦。 这人与人之间的称谓,确实容易乱套,长幼无序便是乱伦。 意外地来了一场认亲,耽搁了些时间,李申之邀请二人坐下,说道:“时间紧迫,咱们先说正事吧。” 一百二十五、战略收缩 武松和鲁达二人原本都是山东县里的官吏,山东沦陷之后他们不愿屈身事胡,便在民间拉起了一支武装力量。 刘豫的伪齐当政的时候,他们还能搞一搞敌后工作,聚拢了不少人马。 等金人废了刘豫的伪齐,亲自接管山东诸州县之后,对这些民间武装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缴,他们的日子一下变得难过起来。 听说李申之在应天府打得有声有色,他们便领着自己的队伍南下,投奔应天府来了。 在河北之地,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河北、山东的地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民间抗金力量,他们人数有的多有的少,加起来总数很多,却大多都是各自为战,不能凝聚成一股力量,被金人逐个击破。 早在靖康之难后,宗泽留守东京,曾经将这些民间武装集合在一起,将金人拒在黄河以北。 怎奈赵构太怂,龟缩在建康不敢北望,沦丧了大片河北河南国土。 等到岳飞北伐的时候,还能依稀联络到这些义军,可惜岳家军在十二道金牌面前功败垂成,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义军再次溃散。 再往后,不论是隆兴北伐,还是开禧北伐,都有义军呼应,其声势却一次比一次地小。 南宋朝廷的无能和腐朽,让北地的汉人再看不到希望,对南宋朝廷彻底失望。 于是当蒙古灭了金之后,北地汉人调转枪口,大批地人随蒙军南下,最终亲手埋葬了南宋。 平心而论,不怪北地的汉人。 南宋的朝廷但凡有点良心,北地的汉人都不至于那般寒心。 武松和鲁达的来投,让李申之感觉到了北地的人心,依然可用。 这就好,至少以后进攻燕京府的时候,难度会小很多。 李申之向二人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想必二位已经知道,金人在外围逐个拔咱们的堡垒,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武松说道:“好叫小相公知道,金人虽然拔了几个堡垒,但都是防卫松懈的堡垒。真正的硬骨头,金人还不敢去咬。” 李申之点了点头,情况与他和张浚所掌握得一样,说道:“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那金人既然知道先拿软柿子开刀,说明他们提前已经摸清楚了咱们的情况。既然他们知道哪个是软柿子,哪个是硬骨头,焉知他们不会在啃硬骨头的时候,加强进攻力量?到时候咱们该如何防备?” 鲁达说道:“小相公是个什么打算只管说,俺们兄弟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鲁达是个直肠子的人,最不喜欢与别人说绕弯的话。尤其是读书人做事,总喜欢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到最后还不是要去做。 武松到底读过些书,说道:“小相公是想攻,还是想守?” 李申之说道:“我想以守为主,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武松思忖了片刻,问道:“怎么守?” 李申之说道:“二位哥哥依然在外游荡,骚扰金人。若是遇到金人大股的人马便撤,遇到小股人马便杀。粮草甲械但有缺损,即可入城补充。” 武松点了点头,应道:“俺们听小相公的。只是堡垒里的人怎么办?他们能守得住吗?” 混凝土堡垒虽然坚固,可毕竟建造得仓促,规模有限,防御金人的能力也有限。 若是三两万的金人来进攻,他们可以守得水泄不通。若是十万大军进攻一个堡垒,他们的下场只能是被攻破。 不过在武松看来,有混凝土堡垒这么好的防御工事,只要是堡垒里的人奋死抵抗,必然能给金人造成巨大的杀伤。 只可惜出身基层的他,看不透李申之的想法,也看不懂完颜宗弼的操作。 金人明明就是打消耗战,搞对拼人口消耗,堂堂正正的阳谋,反倒不容易被人看破。 仿佛所有人都不太相信,金国战神完颜宗弼竟然会用如此幼稚低效的战法。 殊不知这样的战法,才是李申之最怕的。 这世上什么最重要?人才最重要。 而想要有人才,首先要有人。 人都被拼完了,还玩个什么劲儿?那叫亡国灭种。 李申之当然不会为了所谓的“保存火种”而苟且,他只是想在合适的时候,来一场战略收缩。 战略收缩需要勇气,需要放弃许许多多的既得利益,但却是面临危机之时最明智的选择。 就像现在的米帝,理智的精英在使劲地搞战略收缩,别人却都笑他太痴狂,妄图继续称霸蓝星。殊不知当德不配位的时候,迎来的将会是毁灭。 李申之说道:“我与张相公商议过,想将堡垒里的人迎回县城和府城之中。其中运筹,还需要二位多多费心。” 武松与鲁达率领的踏白军,本就是游弋在各城之间的空阔地带,由他们来传递消息最好不过。 让堡垒里的人撤退到城中,这样的消息太过复杂,超出了警报器编码的能力,只能由人来传递口信。 武松说道:“小相公还有什么指示吗?” 他从李申之的神态看了出来,具体如何操作,府城中的上峰并不能给他太多的指示。 在护送堡垒中人员撤退的过程中,遇到什么样的危机,需要和鲁达随机应变。 李申之说道:“如果可能,明晚一夜之间将人全部撤回县城之中。” 武松一抱拳,应道:“得令!” 武松鲁达二人朝张浚再一抱拳,便欲转身离去。 忽然被李申之给叫住:“银瓶可有消息?” 应天府接收到的岳银瓶最后一条信息,便是在林子里与金人相遇的一次。 可是那一次之后,岳银瓶带的那支踏白军却没了踪迹。 被金人团灭了?不可能啊。 那支队伍里面有岳银瓶这个天才小将军,还有魏胜这种载入史册的勇将,老陈这种百战老兵,不至于不声不响地被金人给剿灭。 真要论纸面实力,千人队级别的战斗,金人的军队之中还没有岳银瓶这支踏白军的对手。 简言之,在战场上岳银瓶的踏白军就是无敌的存在。 可为什么又没了消息呢? 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灵异事件,遭遇了时空穿梭? 这种情况不是开玩笑,因为李申之自己就经历了时空穿梭。 一想到这里,李申之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惆怅之情不知从何而起。 武松说道:“银瓶姑娘他们朝东去了,具体去了哪里下官也不知道。” 向东? 莫非…… 李申之忽然抓住了一个华点,顿时激动了起来。 …… 夜深的时候,李申之派出了一支偷袭小分队,扛着能加载燃烧弹的回回炮,前往偷袭金人的营地。 虽然防守是主基调,但是基于战场礼节,象征性的偷袭和进攻也得搞一下子,要不然完颜宗弼会以为他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事实证明宋人的偷袭的确难防。 当两波石弹外加一波燃烧弹准确无误地降落在金人的营地中时,金人追击出去的骑兵不出意外地没有捞到半根宋毛。 宋人这次的机动性更强,竟然用马车来拉回回炮的零件,转运速度比之前人跑的速度快了好几倍。 用马车拉回回炮并不是出自于李申之的手笔,而是临安府军中士兵的发明。 马车当然拉不下一架回回炮,但是却能拉得中好几个大型零件。 将李申之打造的四轮马车公交车稍微改造一番,把车厢换成平板,只需要四辆马车就能装在一台回回炮的所有零件。 当李申之看到这项发明创造的时候,兴奋地大手一挥,赏了百两银子给发明小团队,着实提升了一番军中发明创造的积极性。 别人或许不知道马车回回炮的价值,李申之却知道,这是一项直到一战时期才出现的新式装备:自行火炮。 自行火炮与坦克是一对孪生兄弟,一个注重装甲防护,一个注重进攻威力,在兼顾自身优势的同时,两者都极大地以机动性为最重要的性能。 有人说自行火炮是坦克的克星,有人说坦克是自行火炮的克星。 这两者本无所谓强弱,各有优劣势,具体战况还要看操作的人。 就像坦克是公认的步兵克星,在实战中被步兵暴揍的案例却屡见不鲜。 一波偷袭过后,完颜宗弼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在水边修建营寨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 宋人的火弹刚刚燃烧起来,金人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成功地借助水车,引用河水将火尽数扑灭。 造成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金人同时也不怕宋人大规模地回回炮攻击,因为宋人胆敢再多打出两轮火弹,那么金人的骑兵便会追击到他们的炮兵阵地。 到那时,宋人将无路可逃。 马儿拉上马车之后毕竟负重很大,跑不过骑兵是必然的。 劳累了一天的赵不凡站在城墙上,用望远镜看着金营里的动静。 见到刚刚燃烧起来的火苗很快便被扑灭,有些气恼。 赵不凡对身边的李申之说道:“申之,金人的主力全都集中在河边,咱们为何不能学学关二爷,来一个水淹七军?” 引水淹城的战术,在历史上也是常规战术,特别适合在久攻不下,两军相持的时候。 通常的做法,是找到河水的上游,用沙袋堵住河水,等河水积聚多了以后,再忽然撤掉堵截河水的沙袋,突然增大的河水便会形成短暂的洪峰,淹没地势低洼的地方。 这样的战术虽然看上去很美妙,实行起来却需要很苛刻的地理条件。 再者说,这种并不罕见的战术,极易引起有经验将领的警觉。 想要聚洪水,首先要堵截河流蓄水。蓄水的时候,下游的水量必然会变小。 所以下游的将领只要发现河水的流量变小,马上就能想到上游的人想干坏事。 赵不凡读过几本书,却不愿意在实战经验上下功夫,当他兴致高昂地说出在自己战术的时候,压根没有意识到,他想要堵截的河流是黄河。 首先,整个华北平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蓄水地,想要堵截黄河蓄水,起码地跑到刚刚割让出去的陕州(三门峡)才行。 陕州在秦晋豫三省交界的地方,路途遥远,不现实。 即便是能跑到陕州,想要凭借一千人在短时间内阻断黄河,无异于痴人说梦。 看到李申之面无表情的反应,赵不凡知道自己说了一句没用的废话。 无奈地摇了摇头,赵不凡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战场上的事。 还是好好地搞自己的后勤,多造几辆马车出来,也算是为战争做出自己的贡献。 试想一下,若是能一次性出动几千辆马车,上千门回回炮齐射金人营地,大概能让金人火烧连营吧。 …… 应天府城中的自行回回炮偷袭,成功地吸引了金人的注意力,给武松和鲁达的行动争取了空间和时间。 他们趁着夜色在广袤的应天府各县之间穿梭,先是沟通了各个县城的意见,然后再逐个将消息传递到各个堡垒。 各个县令都是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打仗或许不一定行,但是谋划起具体的事情来,全都一板一眼。 短短功夫,他们便做好了全盘计划,将哪几个堡垒划归到哪几个县,走什么样的路线,设计得井井有条。 团结就是力量,当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的时候,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几个县令虽然没有事先商议,但他们所有人给出的撤退方案,竟然出奇的一致,以至于让武松觉得他们或许曾经在应天府碰过头,一早便商议出了这样的方案。 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将消息传递完,这一天又被拔掉了两个堡垒。 正如李申之所预料,杯拔掉的堡垒中有一个是防御实力比较强的,曾被寄予厚望能够坚持五天的堡垒,竟然也只坚持了不到半天时间。 金人花了很大的代价拿下了这个堡垒,其目的也是想击垮宋人防守的信心。 连这么坚固的堡垒都在半天时间被攻破,别的堡垒能不能守得住,最好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殊不知宋人早已提前有了准备。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堡垒封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行行乡民排着队,默默地走了出来。 一百二十六、王八与刺猬 大撤退一开始还挺顺利,好几路人马无声无息地撤到了县城里,并没有引起金人的注意。 他们舍弃了大量的物资,一路轻装前行,跑得速度快,是他们能够成功撤离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金人便反应了过来,察觉到了不对。 韩常与赤盏晖都是能征善战的良将,发现宋人的企图之后迅速行动起来,围追堵截各路撤离的宋人。 宋人堡垒与县城的分布情况,对金人来说同样是了如指掌,韩常手上就拿着一幅应天府的军事分布地图,所有堡垒的地点和军力一一标明,一目了然。 只一瞬间,韩常便看清楚了宋人的撤退路线。 在同一张地图下,撤退路线的最优解只有一个,只要是聪明人,都会作出相同的选择,那样最是省时省力。 眼前的局势,对双方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大家摊开了打明牌,反倒更考验心里素质。 韩常和赤盏晖来不及与完颜宗弼沟通,当即下令组织部下开始围追堵截。 可刚刚分兵去堵截的他们,立马遭遇了武松与鲁达的踏白军的骚扰。 甚至在张牧之的那一支撤退的人马里,张牧之领着堡垒里的民兵与鲁达合并一处,反杀了几队金人前来堵截的谋克。 战场的消息反馈到韩常阵中的时候,金军的部署也随之马上作出了调整。 金人不再分散行动,而是以五万人为一组,分头堵截宋人。 这样一来,金人能够堵截宋人的规模顿时变小了许多。 三十个堡垒,金人只能同时堵截四支宋人,即便是金人的堵截行动取得了全胜,也会漏走绝大多数的宋人。 从战略上来说,金人已经输了。 当然,金人也能吹嘘自己斩首多少宋兵,俘虏多少宋人。宋人也能说吹嘘自己逃出了多少有生力量。 从官方宣传来看,仿佛大家都是赢家,没有输家。 韩常与赤盏晖知道想要彻底堵截宋人已然不现实,便想着能多截一支是一支,便倾尽全力进攻被他们堵截下来的四支宋人。 武松与鲁达察觉到了金人行动的变化,也跟着改变了自己的作战部署。 从撤退的宋人中吸纳了一些骑兵,他们在外围开始骚扰金人。 撤退的宋人且战且退,武松与鲁达的踏白军在外围不停地游弋骚扰相配合,朝着宁陵县城而去。 一路之上伤亡不断,好在队伍的行进没有停止。 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之后,宋人终于行进到了宁陵县的附近,看到了标识回回炮距离的桅杆。 武松随即掏出身上的警报器,按照节奏拉响之后,县城里的回回炮飞出一片石弹,砸向了正在追击的金人。 这是现代炮兵的战术:前方有人侦查报坐标,后方的炮兵阵地随时调整战术,竟然在简陋的冷兵器战场上得到了运用,不得不说李申之带来的现代军事思想对战争的形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些来自未来的思路,让冷兵器的作战效率更上了一个台阶。 石弹的骚扰打乱了金人的追击,让逃回来的宋人可以回到县城之中。 武松与鲁达没打算进城,他们依然游弋在外围,不时地骚扰着金军。 宋人聚集在城下之后,城门大开,宋人调转阵型,依次进入瓮城之中。 金人追击在后,宋人且战且退,金人一路跟着杀入了瓮城之中,一度让韩常和赤盏晖看到了破城的希望。 当宋人全都进入到瓮城中之后,外城门的铁闸轰然落下,将还未来得及冲入瓮城的金军阻截在外,紧接着城上落下了滚木礌石,将追击而来的金人击退。 匆忙追击而来的金人并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不论是进攻器械还是防御设备全都没带,顿时被城上骤然爆发的攻击打得乱了阵脚。 城外的金军匆忙撤退,跟进瓮城的金人在外城门关闭之后,被城内的宋人转身秒杀。 金人无奈地撤了,在离城外二十里的地方暂时驻扎。 这时,瓮城的内城门才缓缓打开,将逃亡归来的最后一批宋人迎入了城内。 武松与鲁达二人见局势已经稳定,便分头散开,潜没在应天府的野地中。 看着宋人的踏白军离去,韩常是又气又恨,却又很无奈。 能追上宋人踏白军的打不过,能打不过的追不上,就这么区区两千人,就像深夜躲在暗处的蚊子一样,虽不致命,却让人久久无法入睡,精神被折磨得几近崩溃。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理它们。 武松与鲁达二人看似轻松,实则内心里也慌得一批。他们就像站在狮子的身边吃草的羚羊一般,并不是它不怕狮子,而是当狮子暴起的时候,它有信心可以跑得掉。 只要保持好安全距离,就有吃草的机会。 而狮子与羚羊的较量,便在于对安全距离的争夺。 狮子尽力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努力地在进入安全距离之前不被羚羊发现。而羚羊则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警觉性,不被猛兽潜入自己的安全距离。 踏白军有着足够高的警觉性,所以他们是安全的。只是当金人收缩起来之后,他们也很难对金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尤其是现在,金人连粮道都没了,他们在外游荡的意义,更多的仅限于在各个州县城之间传递消息罢了。 经过这样一番较量,宋人和金人纷纷选择了收缩战线,一个龟缩在城里,一个驻扎在河边。 仿佛王八遇到了刺猬,谁都拿对方无从下口。 看上去时间在金人的一边。 应天府不仅没有后方的支援,还时常受到来自官家的威胁。 朝廷的相公们虽然努力地给李申之争取时间与空间,但这个时代毕竟还是皇权时代,皇权天生的神圣性和权威性,让朝廷的意志终究还是以赵构的意志为主。 应天府成了孤城,没有补给,只能靠各城中的存粮。 而金人却恰恰相反。 完颜宗弼坐拥大半个华北平原的补给,粮草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虽然宋人劫粮道很讨厌,但金人只要认真起来,拉上五万十万的大军去运粮草,总能运一些过来。 宋人不急,金人更不急。 甚至于完颜宗弼也想效法后晋石敬瑭曾用过的战法,在守城护城河之外,再挖一条壕沟出来。 你挖护城河是为了防备我攻城,那我就不攻城。 不仅不攻城,我在你外面再挖一条护城河出来,防止你突围。 双方都觉得优势在自己的一方。 李申之很好奇,若是完颜宗弼知道应天府存了三年的粮草,还会不会选择这种硬耗的战法。 朝廷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波使者,进到应天府城之后再没有出来,他们全都被李申之给“扣”下来了。 按说扣押朝廷钦差可以视同谋反,李申之还没有跟朝廷决裂,不至于行此不冷静之事。 殊不知李申之是以金人围城为由,为了保证朝廷钦差的安全才不让他们出城。 再加上冯益这个赵构的铁杆亲信实则与赵构离心离德的家伙在旁边撺掇,那些来到这里的钦差便稀里糊涂地留在了应天府之中。 等到他们回过味儿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耽搁了太久,就算他们即刻动身回到临安府,也逃不掉一场重罚。 反正横竖逃不掉一场重罚,干脆躲在应天府之中,他们也接受了此时出城不安全的说法。甚至于有后来的钦差,他们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不管进城的时候安全不安全,反正只要出城就不安全。 看着积攒了越来越多的钦差,冯益忽然动了心思,贱兮兮地开始了他的游说:“那个,你们听说过香料岛吗?” …… 时间来到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宋朝时期,是史上温度比较高的一段时期,河南地区生长着大片的竹子,甚至还常有大象出没。 应天府地处中原腹地,更是成了火炉一般的存在。 好在有李申之这样的小发明家,开发出了水力风扇。 模仿着电风扇的模样,将三片叶片装在一根轴上,再由水力驱动主轴,带动风扇的轴转动,叶片便能产生源源不断的风出来。 风扇需要的功耗很小,所以哪怕是小小的一条小溪,都足以驱动风扇的转动,满足一个屋子所有人的乘凉需求。 风扇的出现,让李申之的大脑再次闪过一道光。 灵感迸发带来的颅内爽感,让他无法自已,在府衙的大堂之中团团乱转。 张浚看着急躁的李申之,问道:“申之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李申之梳理了一下脑海中的灵感,大致形成了一套可行性方案,说道:“张相公,方才下官忽然有了一些想法,可以极大地改进工坊城中的生产能力。” 张浚不停地啜着茶水,湿热的天气让人总是处于缺水的状态,说道:“那便传信让踏白军回来,不管是武松还是鲁达,让他们去给工坊城传信便是。”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宋人与金人基本上达成了平衡,处于事实上的休战期。 只要宋人的主力不出城,金人便按兵不动,任由这两只踏白军随意游荡。 李申之点了点头,随即叹道:“唉,若不是眼前这局势,下官真想亲自去工坊城中走一趟。” 张浚没有接话,自顾自地喝了两盅茶,思忖了一番,说道:“申之想去,倒也不是不能去。反正现在局势也算基本稳定,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事的发生。即便有战事发生,只要咱们应对有方,金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你只需乔装打扮一番,夜间从城墙上吊下,跟着踏白军前往工坊城即可。这里有我,某虽然打仗不行,但守城还是没有问题。” 李申之闻言,知道是这么个道理。 默默思忖了一番,越来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性很大,没有发现什么遗漏之处。 至于说安全,天下本没什么安全的地方。 武松与鲁达成天游荡在外,伤亡率不见得比县城的守军高。只要应对得当,踏白军的安全性比城中还要高。 只不知岳银瓶到底去了哪里,这么长时间还是没有音讯。 上次听说她朝着西北方向走了,李申之猜到她可能会奇袭开封城。 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从未听说开封城附近有战斗打响。 不论是胜还是败,压根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李申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按说不过是一个风扇而已,不至于让李申之这么激动。 但殊不知,一个小小的风扇,代表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螺旋桨。 风扇的用途非常广泛,说它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都不为过。 将风扇装在船下,便可以将船的驱动力变成螺旋桨,进而彻底改变造船业的发展。 螺旋桨飞机虽然暂时还造不出来,但是单人驾驶依靠人力驱动的螺旋桨小型飞行器已经有许多人试制成功,李申之觉得依靠宋人的智慧,未必造不出来。 这样的小型单人小飞机,若是飞行距离能够维持上二十公里,那就能实现由空中在应天府各州县之间的沟通,其意义是重大的。 在冶铁业中,风扇的作用同样很大,它可以彻底改造鼓风技术:轴流风机。 宋人的鼓风技术依然是风箱技术,用类似于活塞运动进行鼓风。 且不说风量的大小与能量转化效率,风箱鼓风时的间歇性,便极其不利于火炉燃烧稳定性。 风量的时大时小,会让炉内的燃烧状况时大时小。若是没有随着风量调控的投碳量,也会导致炉内有一半时间处于燃烧不充分的状态。 而轴流风机可以不间断地稳定输出风量,使得火炉可以处于相同的状态下稳定燃烧,这样一来,对产品质量的稳定性很有裨益。 若是再进一步发展,将碳块破碎到一定的尺寸,让碳块可以在一定的风量之下被鼓风机的风“吹浮”在空气中,便是现代主流的煤炭锅炉技术——流化床锅炉。 而流化床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可以造出水煤气,进而可以发展出农业革命真正的转折点:化肥。 人类的历史,始终与饥饿相伴随,不论是开垦农田也好,兴建水利设施也罢,农业产量的上限始终存在。 当古典农业技术充分地发展成熟之后,南宋的农田产量甚至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田产量相差不多。 真正让农业产量大规模增加,产量不再局限于土地肥力,让大多数国家彻底消灭饥饿的,是化肥。 又是一项划时代的发明。 暂且只想到了两条运用,李申之便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相信风扇肯定还有更多可以大有作为的领域,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工坊城,见一见那些聪明的工匠,启发他们来一次小规模的工业革命。 说干就干,应天府用警报器发出警报之后,当夜武松便来到了城下。 李申之从城上乘坐吊篮下到城下,武松早已为他备好了马。 应天府城距离工坊城很近,二三十里的地方,李申之一路上走得不慌不忙,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金儿形影不离地跟在李申之身边,也来到了工坊城。 目送二人乘坐吊篮入城,武松领着部下离去,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一百二十七、消息走漏 李申之是工坊城的神。 这是赵瑗扎根到这里之后,最直观的感受。 这里面的每个人都将他奉若神明,是李申之让这群卑贱的人活得更有尊严,让流离失所的人有了一技之长,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李申之给他们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先进制造技术,这些技术的实际运用,让他们的生活水平堪比王侯。 哪个王侯每天用自来水洗脸煮饭?哪个王侯用过会冲水的茅厕?哪个王侯享受过会自动转的扇子? 赵瑗越是深入地了解,越是发现李申之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发明给这里带来的变化。 以至于让他有种恍然隔世,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平心而论,单说生活水平的话,他贵为帝国接班人都有些羡慕工坊城中的工匠。 李身子自从进城之后,便被人们簇拥在中间,无数的鲜花砸向了李申之的发冠。 工坊城里的匠人们近乎疯狂地朝拜,让赵瑗起了一身身的鸡皮疙瘩。 面对山呼海啸般地欢迎,李申之一改往日谦虚的神情,而是微笑着朝众人招手,仿佛这一切是他应得的一般。 这一切当然是他应得的。 人们情绪越来越高涨,不知谁忽然高呼了一声“李公子万岁”,彻底点燃了高涨的情绪。 “万岁”的呼声越来越高,李申之脸上的笑容更甚,手臂也越深越高,使劲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回应着人们的呼声。 李申之在呼声之中寻找了一处高台,三两步地跳上高台,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凝视,等着李申之训话。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京剧的发声方法,这样发出来的声音比用话筒还要高。 举起右拳,李申之大喊一声:“工人万岁!” 人群疯了。 情绪已经高涨到了极致的人们,在李申之的这一句口号中,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们不知疲倦地挥舞着自己的右拳,大喊着“李公子万岁”,然后又跟着李申之大喊“工人万岁”。 哪怕是嗓子沙哑,也浑然不觉。 工人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在大家耳中,所有人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理解其中的含义。 李申之没有说工匠,没有说工头,而是说工人。 所有在生产线上劳作的人,全都是工人。也就是说,工坊城中所有的人都是“万岁”。 这一声万岁,就出自于他们心中的神,他们的偶像亲口说他们是伟大的,怎能不让人疯狂。 李申之再次抬手,已经有些疲累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伟大的工坊城之神说道:“今天,我教大伙唱一首曲子。” 听到要学曲子,人群中有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只隔着好几堵墙隐约提听过勾栏曲子,那婉转莺啼的唱腔岂是他们能够学会的? 不过伟大的神让他们唱,他们跟着唱就是了。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 第一句简单的唱腔,铿锵有力,一学就会。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 有了第一句打底,第二句便可以无师自通,跟着唱了起来。 “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 “……” 第三句有些难,唱起来略有层次不齐,但总体来说大多数人都是一遍学会。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嘿!” “……” 李申之没有唱完整首曲子,只是教了这样四句。 只重复地唱了两遍,所有人全都学会了这首曲子,词曲全都熟烂于心,然后自发地一遍接着一遍地唱。 工人们一边唱,一边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曲子的词写着,他们改变了世界。 至高无上的神说,是他们这群卑贱的人,用他们粗糙的双手,改变了世界。 谁说不是呢?自来水是他们自己修的,四轮马车是他们造的,工坊城墙的钢筋混凝土也是他们一尺一尺浇筑起来的,可不就是他们改变了世界吗。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达到了自我实现的最高人生目标。 在这一刻,每个人身上都发着光。 民心可用,这是李申之敢于挑战完颜宗弼最大的依仗。 在工坊城中,只要有这样一群人在,有工坊城初具规模的工业化建设,他有信心抵挡一切冷兵器时代的敌人。 别说四十万金人来攻,就算是四百万,他也不怵。 后世有一句话,叫作莫装X,XX遭雷劈。或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李申之都快把这句话给忘了。 刚刚不过是在心中小小地嘚瑟了一下,报应就来了。 正当李申之与人们在疯狂地欢呼之时,工坊城的警报器响了。 这段时间警报三天两头地响,大家都知道是金人来了。 人们安静下来,等待着李申之发号施令。 尽管赵瑗才是工坊城中的首领,但是大家的心中更认可李申之。 然而警报声持续地拉响,让众人察觉到了局势的不对劲。 警报声持续的时间与金人入侵的规模成正比,持续不断的警报声,说明金人来的人很多。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从城门跑来了传令兵,一路上到高台之上,在李申之耳边传递着情报。 “金人来了二十万人。” 金人入侵的规模,让李申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人到底来了多少人,城门上的哨兵当然没有一个个地去数。他看到了韩常的旗帜、赤盏晖的旗帜,判断出金人的两股主力全都来了。 一口气派出二十万人进攻工坊城,不太符合金人的既定战略。 从金军之前的行动来看,他们扫荡混凝土堡垒的计策落空之后,转而开始逐个地拔除县城。 只不过县城的防御颇有章法,虽然在金人的大举进攻之中伤亡不小,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县城被攻破,短时间内也没有被攻破的迹象。 正处于战略相持阶段,是什么原因让金人的进攻重点忽然转到了工坊城? 这里是李申之心中的战略要点,却不是金人的主要进攻目标。 只一瞬间,李申之便想到了其中的关节:出奸细了。 虽然张浚才是应天府的最高长官,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较量,双方都知道,李申之才是应天府的精神支柱。 若是能通过某种奇袭刺杀掉李申之,完颜宗弼情愿付出十万兵马的代价。 假如萨满赐给金兀术一个按钮,按下去之后金国消失十万兵马,但是李申之会凭空消失不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完颜宗弼得到了李申之来到工坊城的消息,那么金人将进攻的战略重心重新调整到工坊城方向,也就不难理解。 李申之前往工坊城的行动,是在暗中进行,没有声张,涉及到的人也不多,那么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没有确凿的证据,李申之不想随意的怀疑别人。 或许是府衙中有奸细,或许是踏白军中有奸细,亦或者是工坊城中有奸细。 更有甚者,这三者之中都没有奸细,奸细藏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或许只是街边的一个乞丐。他并不知道李申之去了工坊城,但是却能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超强的分析能力,研判出了李申之前往工坊城这样一个结果。 目标不明确的情况下,随意胡乱地怀疑人,会自乱阵脚。 李申之当然不会自乱阵脚,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气。 仍然站在高台之上,李申之亲昵地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让他暂且下台。 李申之调整了气息,喊道:“兄弟们,金人来攻城了,咱们怎么办?” “干他!” “干他!” “干他!” 李申之跟随着人们挥舞了几下拳头,喊道:“金人来了二十万人,兄弟们怕不怕?” 工坊城中满打满算地只有一万多人,其中还有许多妇女老人,可战之兵不足一万。 人虽少,军心可用,人们斗志昂扬,阵阵高呼: “不怕!” “不怕!” “不怕!” 与金人干仗,现在正当其时。 李申之趁热打铁,喊道:“兄弟们,抄家伙!” 教科书上曾经写着工人先进性的原因,在于他们文化水平高,组织纪律性强,这与他们日常工作的内容有关系,各项素质比农民都要高一些,更容易形成战斗力。 然而这也只是在热兵器时代如此。 冷兵器时代想要形成一股可观的战斗力,无不需要两三年的整训才有一战之力。不论是战阵的训练,还是兵器的使用,体能的提升,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入门到精通。 而热兵器不同。 简单的武器使用技巧,只需要配备一本说明书,再由专业人员简单地示范一番便好。 就拿燧发枪来说,一天时间就能教会工坊城中所有人熟练使用。 至于打得准不准,那玩意看天赋。 虽说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是子弹喂出来的,但能不能上靶,却是当兵第一天就能测出的玩意。 至于组织纪律性,这是工人每天工作的日常。 他们平日里在流水线上,便早已习惯了服从上级命令,完成一道道的指令。 把这一套运行制度转移到战场上,工人们可以很快适应热兵器的战斗模式。 一群人同吃同住同干活,与军事生活也一模一样。 工坊城的防御自成体系,在赵瑗的指挥之下,众人按部就班地组织防御。 他们不知道的是,今日一战,开战就是决战。 …… 应天府城北的河边,完颜宗弼坐镇中军没有动。 当他得到消息说李申之悄悄潜入了工坊城之后,便即刻下令将韩常与赤盏晖的两支偏军收拢回来,突袭工坊城。 韩常与赤盏晖说是偏军,仅仅指的是他们的作战任务。比起作战能力来,一点都不比完颜宗弼的中军差,甚至还要更强。 完颜宗弼没有派遣中军参与进攻,而是坐守中军与应天府城对峙,同时也坚守着粮仓。 在他看来,二十万人去攻打只有一万人的工坊城,绰绰有余。 哪怕所有金兵一人带上一把锤子,去工坊城下敲一敲,都足以把工坊城夷为平地。 仲夏的天气太过炎热,若不是为了这个破应天府,金人的贵族早都北归燕京府享清凉去了。 炎热的天气让他们不再对肉食感兴趣,转而学着宋人的模样喝着绿茶解暑。 身边站着丫鬟扇着扇子,完颜宗弼焦急地等待着前方传回来的情报。 韩常将军的第一波进攻被打回来了。 第一波进攻是试探性进攻,被击退很正常。对于第一波进攻来说,能登上城头固然好,即便抢不上城头,能把宋人防御的手段试探出来,也算是大功一件。 赤盏晖将军的第二波进攻被打回来了。 完颜宗弼微微皱了皱眉头。赤盏晖作战最是勇猛,按说不至于刚开始进攻便选择撤退。赤盏晖选择了撤退,说明金人参与攻城士兵的伤亡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要不然赤盏晖不会在不到一个时辰的进攻中便选择撤退。 传令兵说是宋人用猛火油烧城下的士兵,让赤盏晖不得不选择撤退。 听到是猛火油,完颜宗弼稍稍安心。 根据他的情报,工坊城中的猛火油储量没有多少。上次攻城的时候被应天府用了不少,这次消耗不了几次。 只要再进攻几次,将宋人的猛火油消耗完之后,火攻便不足为虑。 他不知道的是,工坊城上浇下来的不是猛火油(石油),而是煤焦油。 煤炭炼焦之后余下的煤焦油。 说实话,用煤焦油当燃烧物去火攻金人,李申之的心在滴血,简直是造孽。 但事急从权,他也顾不上心疼这些战略物资。 所有的发展,得先生存下来才有意义。 第一场战斗从早上打到了晚上,又从晚上打到了早上,一刻都未停息。 完颜宗弼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主动询问起了战场上的动态。 “宋人守城的士兵是铁人吗?怎地打了一天一夜还不见疲累?” 从他的情报来看,宋人在工坊城中的可战之兵撑死了不过三五千人,即便是分成四拨人马分守两个城门,也只能完成两班轮替。 这种战斗强度,即便是金兵的精锐也早已到了极限,更何况这些连宋人的精锐都算不上的士兵,他们凭什么坚持了这么久? 传令兵说道:“回都元帅,城上参与防御的,不只有士兵,还有妇女和老人。” “妇女和老人?”完颜宗弼彻底抓狂了。 一群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如何抵挡住金国精锐的进攻? 传令兵说道:“他们的手中拿着一根铜管火器,妇女也能操作,其杀伤力与弓弩相当。” 完颜宗弼的情报系统还没有刺探出燧发枪的存在,是以不知道工坊城中有这种厉害的火器存在。 在李申之与赵瑗的联合指挥之下,工坊城的防守形成了很好的层级。 顶在最前沿的是着甲士兵,他们与爬上城墙的金人殊死搏斗,不让金人占领城墙。在这些士兵们的身边,是协助防守的人,他们不停地往城下扔东西,干扰金人爬城墙。 而在他们身后,由一排排的望楼构筑起了第二道防线,妇女和老人躲在里面,一枪一枪地点杀城下的金兵。 就是凭借这样梯次的防守策略,宋人与金人整整耗了一天,丝毫没有疲累之态,反倒愈战愈勇。 一百二十八、第四代燧发枪 梯次火力体系最大的优点,在于可以将所有火力全部集中在交战的第一线上,将不同射程的火力集中于一点,在双方参战人数相同的情况下形成巨大的局部火力优势。 秦州吴璘用过的叠阵也是这个道理。 打枪,靠的主要是手上的稳定性,对体力和力量的要求反倒不是很高。 尤其是在望楼之上,将枪架在台子上的定点射击,不需要机动转移,也不需要端着沉重的枪弹。 只是扣一扣扳机,轻松得很。 望楼是李申之照着碉堡的样子修的,射击孔小小的一个,完全免疫了金人的弩箭。 即便是金人中有神射手,可以百步穿杨地射中碉堡上的射击孔,那也会因为箭矢飞行的轨迹与射击孔的角度不匹配,无法穿过射击孔伤害到碉堡里的人。 没有了受伤的后顾之忧,望楼中的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瞄准中,极大地提高了命中率。 望楼中的妇女和老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都是各条生产线上的佼佼者。 在手工艺领域,菜比们各有各的菜法,但是大师都有共通之处:手上功夫又巧又稳。 来自纺织工坊的妇人,十个手指可以分别单独操作纺线而不打结,宛如掌中跳舞的精灵。 老人们都是资深的木匠,随手一斧子劈下去,误差不超过一毫米。 他们操纵燧发枪,简直轻而易举。 手上极强的稳定性,使得他们仅仅浪费了两发子弹之后,便熟悉了火枪的操作要领,紧接着达到了十发九中的惊人命中率。 打枪需要的体能不多,他们每个人都能打上两个时辰不待歇气。 主要是眼睛受不了,瞄的时间长了眼花。再加上火药的纯度有限,射击之后烟雾缭绕。 若不是李申之早早地望楼中装了几个大的换气扇,这几个工坊精英怕不要被废气给呛死。 望楼里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备用枪支和子弹,还有整垛整垛的补给品,这是他们战斗到底的勇气。 燧发枪的研发已经到了第四代。 继第一代燧发枪研制成功之后,第二代和第三代燧发枪全都是过渡产品,并没有大规模生产。 直到第四代燧发枪的研发成功,终于达成定型,可以大规模生产。 经过李申之的提示,装弹模式从前膛装弹变成了后膛装弹,只需要拨开卡扣,便能将枪机和枪管折开。 枪管的口径和弹壳的口径之间有一点小小的错差,使得弹壳装入之后能够刚好地卡在枪管的尾部,增加了子弹在枪管中的稳定性。 后膛枪最大的好处,在于方便清洁枪管。 不同于前膛枪,需要用枪刺套着棉布伸入枪管之内反复抽插,还不一定能清理干净。 后枪膛只需要找一块棉布从枪管的尾部塞入,然后用枪刺的钝端顶直枪管枪口掉出,枪管便清理完毕。 第四代燧发枪配备了标准枪刺,其作用并不是弹尽粮绝之后与敌人拼刺刀,其最大的用途是日常清理枪管。 每打十发子弹清理一次枪管,望楼之上的阻击阵地打得很有节奏。 当战斗打到了第三天早上的时候,金人终于攻占了工坊城的城墙。 赵瑗和李申之商定之后,战略性地放弃了城墙的防御。 随着疲劳度的增加,战斗力逐渐下降,第三天的伤亡率直线上升。 虽然前两天的战斗打得非常惨烈,但是工坊城中的伤亡率却不是很高,是以他们能够一直在坚持。 但现在伤亡率上升,让李申之不得不选择暂时收缩防线。 宋人在火器的配合下打出一波反攻之后,悄悄地撤下了城墙,转入巷战。 金人被宋人突然的发力打懵了片刻,紧接着便加强了进攻,一举重新攻上了城墙。 当看到城墙之上的宋军早已撤得不见了踪影,金兵兴奋地把消息传回了韩常的营帐,韩常将消息马不停蹄地转交给了完颜宗弼。 爬上城墙的金人有两个选择,其一是进入城中与宋人巷战,其二是进入望楼消灭火枪队。 望楼在建造之初便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设计上楼的楼梯极其狭窄,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还要盘旋好几圈才能上楼。 想要冲上望楼的金人,无不是刚刚露出个脑袋,便被一枪爆头。 付出了十几条人命之后,金人放弃了进攻望楼的想法,专心进入城中与宋人巷战。 殊不知进入城中之后,金兵反倒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火枪队的火力范围之下。 望楼就像一座开了无双的防御塔一般,两头攻击,缓慢地收割着金人的生命。 面对这无可奈何的局面,金人只能寄希望于望楼之上的弹药尽快消耗完毕。 弹药消耗完是不可能的,望楼之上足足准备了数万发的子弹。 这三天来城墙上在激烈地交战,工坊城中的火器生产更是一刻都没有停,不断地向望楼之上补充弹药。 三天的仗打下来,望楼之上的弹药不减反增。就在城墙上的士兵撤退的前一刻,仍然往望楼之上运送了一波弹药和食品补给。 望楼中的老师傅颇有些见识,说道:“金人太多,仗凭咱们几个根本打不过来。金人皮糙肉厚,完全可以顶着伤亡往里面冲。一旦这二十万金人全都冲进去,工坊城怕不得被他们给拆成平地。” 工坊城就是他们心中的圣地,不容许任何人搞破坏。 听到老师傅的分析,众人纷纷焦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老师傅捻了捻胡须,说道:“古话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咱们不要管金人的大头兵,只管照着他们的谋克来射。凡是看上去像个小头目的,优先干死他们。鸟无头不飞,金人没了军官,他们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攻自乱。” 姜还是老的辣,老师傅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 他们也没指望能够一枪击毙韩常这种级别的将军,能打几个基层小军官足矣。 虽说是基层小军官,其数量也不是很多。 就拿谋克来说,相当于百夫长,十万金兵里面不过才有一千个谋克。 将这一千个谋克统统击毙,金人的战斗指挥便会出现断层,到那时将军指挥不动士兵,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当然不会发生。 然而当十来个谋克被击毙之后,金人乱了。 冲入城中准备烧杀抢掠的金人,慌了、乱了。 战场上诡异的情况马上引起了金人的警觉,直觉告诉他们,宋人的打法有问题。 稍稍安定之后,金兵纷纷发现,宋人的火器只打军官。 当大家明白过来的一瞬间,所有金人的军官们慌了。 他们不敢继续领兵作战,而是纷纷找掩体躲藏起来。 将怂怂一窝,小军官们一个个藏了起来,金兵们也都纷纷藏了起来。 刚才攻破城墙的气势,就这样突然就没了。 李申之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对望楼中的点杀战术赞不绝口,当即对着左右下令:“兄弟们,干死金人小鬼子!” 战场的时机稍纵即逝,金人的慌乱不会持久,若是让他们找到了应对的方法恢复组织秩序,再想一波冲走金人就难了。 李申之一声令下,抄起手边一杆长枪(冷兵器)便冲了出去。 工坊城的神亲自杀贼,身边的人顿时疯狂了起来。 有兵器的拿着兵器,没兵器的就取过身边的锤头铁棍,工匠们簇拥在士兵中间,越过了李申之,发疯似的冲向了懵逼的金人。 没有了基层军官指挥的金人,麻木地顺着人群往回跑。 金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宋人一波冲出了城,逃了回去。 持续了三天的第一波进攻,终于结束了。 这一仗打得有惊无险,在大家都以为工坊城要被攻破的时候,金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赶了出来,宋军重新掌控了城防。 持续三天的进攻,金人也累了。 韩常与赤盏晖心中虽然有万般的无奈,却也不得不接受第一轮进攻失利的事实。 退兵之后,韩常与赤盏晖布下防线预防宋人反扑,随即离开自家军营,回到完颜宗弼的中军之中,商议下一步的战略。 完颜宗弼愁眉不展,问道:“那望楼之上的火器当真厉害?” 韩常说道:“那火器的威力倒还好说,重甲不能破。但持火枪之人却准得妖异,百米之外说是打脸绝打不到脖子。” 冷兵器时代,全身覆甲的士兵身上弱点并不多,但是火枪总能刁钻地击打着士兵们最脆弱的部位。 韩常查看过受伤的士兵,绝大多数都在头颈部,身子上中弹的很少。 完颜宗弼说道:“那就让他们顶上盾牌,把城墙给我拆掉。” 韩常说火器的杀伤力与弓弩差不多,那么大盾应该管用。 大盾防得了弓弩,自然也就能防得了子弹。 望楼的作用,在这三天之中早已通过雪片般的战报告知了坐镇中军的完颜宗弼。 是以这三天来,完颜宗弼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破掉望楼上的威胁。 思来想去才发现,最笨的办法其实是最聪明的办法。 望楼依托于城墙建造,修在城墙之上。 想要砸掉城墙,金人已经用投石机试过了。 石弹砸向了钢筋混凝土的城墙,只能留下一点白印。想要砸塌城墙,怕不得扔出一座小山的石头才行。 城墙砸不塌,望楼也砸不塌。 既然砸不动,干脆将城墙根给挖掉。挖塌了城墙,望楼自然也就倒了。 从这三天的战况来看,宋人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全靠望楼中的火枪给予远程精准支援,总是能在战斗焦灼的地方改变战局。 积少成多之后,望楼上的火枪竟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战争的形态。 虽然三天以来真正被火枪射杀的人还不足万人,但火枪的参战,对宋金双方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完颜宗弼看来,只要将城墙和望楼给搞掉,那么工坊城里的工匠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不足为虑。 只要能将李申之给活捉了,南宋再无人可与之为敌。 三人商定了计策,完颜宗弼吩咐道:“你二人且去休息,等明日再战吧。” 金兵的连续作战损失不小,部队也需要休整。 韩常和赤盏晖二人三天来更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急需好好休息一番。 指挥官若是长时间不睡觉,长期紧绷的神经会逐渐变态,进而做出许多不理智的决策,是行军打仗之大忌。 临走之前,赤盏晖问道:“都元帅,宋人的应天府没什么动静吗?” 完颜宗弼说道:“应天府这厢你们放心。不怕他们有动静,就怕他们没动静。” 围点打援是金人的传统战术之一。 韩常与赤盏晖围攻李申之所在的工坊城,完颜宗弼领着二十万大军站在外围,未尝不是等着各州县的援军来救。 完颜宗弼完全有信心,宋人来多少,他就能吃多少。 …… 却说这三天来,应天府中的张浚焦急万分。 金人围攻工坊城的战斗持续了三天,让他又急又喜。 急的是金人已经进攻了三天,不知道工坊城到底怎么样了。 喜的是金人已经进攻了三天,说明还没有攻下来。 要是哪天金人不攻了,说不定反倒麻烦了。 当停战的消息传来,张浚赶紧上到了应天府的望楼之上,用望远镜看向了工坊城的方向。 战争之后的迷雾依然没有散去,工坊城上火药击发之后留下的烟雾袅袅,宛如诡境。 当听到工坊城上警报器的报平安之后,张浚终于安下心来。 将赵不凡唤到身边,两个军事白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浚思前想后,回顾了一番自己的军事生涯,最后决定固守应天府。 “申之若是需要咱们去救,定会用警报器给咱们传信。”赵不凡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张浚也跟着点头,说道:“既然工坊城那边没消息,那咱们还是固守的好。”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做鲁莽之事。 张浚的固守是一种明智,各县的知县也做着各自明智的事。 李申之开创出来的自行火炮战法,也就是四轮马车拉着回回炮的战法,经过武松与鲁达的传播,各个县城都已经学会。 每个县城中都有自己的工坊,经过这段时间的改装,他们也搞出了一批马车拉回回炮出来,打算增援李申之一波。 前文说过,完颜宗弼选择的驻扎点在河边,于是从县城来的增援马车便开赴了河对岸,隔着河用石弹砸金人的大营。 金人开启投石车还击,怎奈射程没有人家远。 等金军的骑兵绕了一圈去追击的时候,宋军的自行火炮早已逃得不知踪影。 若是金军有小股骑兵胆敢强行追击,那么武松与鲁达便会不知从哪里杀出来,将追击的小股敌人剿灭掉。 不知不觉中,金人的活动范围逐渐地变小。 看似金人将工坊城与应天府城团团围住,实则在此之外的广袤的空间里,全都是宋人的活动空间。 从理论上来说,金人在其包围圈之外,被宋人团团围住,倒也说得通。 只不过宋人的杀伤力有限,回回炮的远程打击侮辱性远大于实际伤害。金人若是完全置之不理,倒也无伤大雅。 工坊城中,宋人抓紧时间休息,望楼上的人也完成了一次轮换,等待着下一次的进攻。 一百二十九、工坊城格勒 两匹马力的四轮马车拉着回回炮的战法已经传遍了各个县城,自行火炮的进攻让金人吃了不小的苦头。 化整为零的战法,充分地发挥出应天府的优势,化解了金人的优势。 宋人原本为了避开金人锋芒打起的游击战,没成想最后反倒完成了对金人理论上的包围,谁敢想? 李申之敢想。 他有一套现成的造反教科书装在脑子里,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过时。 其实他脑子里的那一套并不是什么秘密,这是从商鞅开始,到李世民都懂的道理,历朝历代都公开的秘密。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想要造反夺天下,无非是给百姓以好处,将百姓组织起来去推翻一个剥削百姓的王朝。 可惜有太多的聪明人,他们的心是黑的。他们利用了百姓之后,反回头来更加残暴地压迫着百姓,所以他们打下来的江山连儿子都传不到就亡了。 一世而亡。 这些雄才大略的豪杰们,不是输给了能力,而是输给了自己的贪婪。 要是以这种一代就亡的朝廷来对比,赵构好像也没那么差。 只能说赵构治国的能力有一些,但他的战略眼光和责任担当简直烂得一批,古今绝无。所以他真的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应天府的民心可用。张浚与李申之推行开来的各种政策,全都是最得民心的政策。 就连熟读史书的张浚都赞不绝口:自三皇五帝已降,天下未有如此仁政施行者,当真万民之福,社稷之福。 社稷福不福且不说,李申之要的是应天府的民心。 有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有人说群众是盲目的。 其实这两句话并不矛盾。 当李申之的魅力还没有竖立起来时,没人知道他是谁。可李申之凭借一件件的小事,逐渐地将自己的威信竖立了起来。 这时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谁对自己好,谁是想喝他们血的恶魔。 当群众们认准了李申之之后,他们便开始变得盲目,盲从。 这其实是一种映照在偶像身上的品牌效应。 虽然是休战期,但是工坊城之内比往日更加繁忙。 李申之忙着搞技术改造,工人们忙着生产各种战略物资,勤务们忙着修缮城墙,维护防御设施,战士们忙着休息。 李申之给战士们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睡觉。什么都不许干,只能睡觉。 据说人只要躺在床上保持不动的姿势,三分钟之后就能睡着。 事实证明,只要真的累了,三秒钟就足够了。绝大多数的失眠,还是不够累。或者说只是精神的累,不是身体的累。 轴流风机的成功运用,极大地提高了冶炼工坊和铸造工坊的生产效率。 风箱被取代了之后,风量又大又稳,炉温更好控制。 对于铸造来说还仅仅是效率更高,但是对于冶炼来说,代表着品控更加容易,出炉的铜和钢的质量更加容易把控。 至于流化床的锅炉暂时还没有搞起来。虽然经过多次实验之后,流化床的运用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是时间实在紧迫,来不及做更大规模的试验。想要大规模地运用,只能等彻底击退金人之后了。 所有人都觉得应天府的军民肯定能够击退完颜宗弼领衔的金人,但是却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需要多久的时间。 半年?一年?三年?亦或是二十年? 不管多久,他们都愿意等。相较于靖康之难后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才是最有希望的样子。 古话说:人活一口气。这所谓的一口气,指的便是希望。 当人活的有希望的时候,他们不惧怕任何困难。 金人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工坊城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防御。 有了上一次的作战经验,这一次工坊城里准备得更加充分。 比如望楼,已经通上了自来水。 通过上一次的反馈,大家才知道火枪打的时间长了以后,火药燃烧残留的烟雾非常地呛人,哪怕是开了通风扇之后也不好受,时间长了眼睛都很难睁开,于是便通了自来水,既能清洗眼睛,也能喷淋净化空气。 宋人在改变,金人也不是傻子只会抱残守缺。 只见金人不再急着冲锋,而是几个人一组,每组头顶上抗着一顶大盾,宛如铁王八一样朝着宋人的城下袭来。 宋军见状,也没急着反击,而是坐等着看戏。 金人的这种状态,基本上可以免疫宋人的大多数进攻手段,不论是弓弩还是子弹,都难以击穿金人头顶上的大盾。 既然火力打击无效,干脆省些弹药和力气,等金人开始爬城墙的时候再行进攻不迟。 金人防御得再好,只能帮助他们顺利地走到城墙根。想要占领应天府,总逃不过爬城墙。 城门就别想了,工坊城的城门是一道五万斤的大铁闸,靠金人的技术手段还无法破开这种城门。 宋人好整以暇地等着金人爬城墙,甚至于还对着城下的乌龟大盾牌吹口哨。 爬城墙的金人是脆弱的,他们肯定不会穿重盔甲。因为穿上重盔甲的人,爬不了城墙。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守城的宋军傻了眼。 金人顶着盾牌没有架梯子爬墙,而是开始了刨地。 后世的子孙们总爱说这个是战斗民族,那个是战斗民族,其实咱们才是最正宗的战斗民族,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战法,早在两千年前就被老祖宗玩了个遍。 就拿城墙底下挖地道来说,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应用在了战争实践中。 自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攻的办法就有守的办法。对于挖地道的人来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往地道里面浇水。 只要用水把地道给浇满,任他有三头六臂也钻不进来。 于是乎战场上出现了有趣的一幕,交战的双方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参加某公司举办的职业技能大赛。 双方参赛队员你追我赶,通力协作,努力地完成既定目标。 金人顶着盾牌奋力地挖地道,宋人在城内分两路行动,一路挖壕沟引水,另一路火速架设新的自来水管道,随时准备往金人挖出来的坑道里浇水。 按说到了这份儿上,金人就该放弃挖地道了。 计谋既然被人给识破,再蛮干下去要吃大亏。 然而金人没有停止挖掘,反倒越挖越起劲,越挖范围越大。 慢慢地,宋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金人不是要挖洞,而是想要挖塌整段的城墙。 然后宋人更加好整以暇了,他们知道,金人挖不塌。 “金人一直挖洞,咱也不能闲着啊。” “不闲着还能咋地,跳下去跟他们干仗呐?” “金人傻,咱才不傻,用自己的弱点去打别人的优点。对了,听说上次在应天府城,你们搞了个什么金汁弹?”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效果不怎么好。用了一次以后,申之小相公就没再造过。” “要我看啊,这是申之小相公要求太高了。金汁本来就不是杀人的,那玩意是恶心人用的。要说恶心人的效果,我看简直太好了。” “要不……” 守城的士兵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阴险的笑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虽然金人顶着铁王八挖洞,让宋人的进攻手段无法造成有效的杀伤,但宋人也完全可以耍一些小手段去恶心金人。 试想一下,金人正在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忽然一个炮仗在脚下炸开,然后金汁漫天飞舞。 他们躲在大盾底下,处于一个近乎于密闭的空间里,那酸爽想想都浑身鸡皮疙瘩。 再等到金人把地道挖通,宋人再把水灌进去。到那时,金人想要从城墙地下钻进来,首先需要从混杂着金汁的水池里淌过去,当年的兔子在最艰苦的时候都没有遭过这种罪。 要是金人敢说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泅渡过来,李申之觉得就算工坊城被夷为平地,他输得也不冤枉。 事实证明,宋人还是有些低估了金人的忍耐力。 或许并不是金人耐力强,而仅仅是金人农奴制度下的等级压制,使得处于最底层的人不听话就得死,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执行将领的指令。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最终的结果出乎宋人的意料,金人提前把地洞给挖开了。 金人打地洞并没有什么时间表,其所谓的提前,不过是比宋人挖渠引水和架设自来水管道更快罢了。 于是乎,宋人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地道的贯通,一瞬间涌入了大量的金人,打了宋人一个措手不及。 城墙上的士兵使不上劲,望楼中的火枪只能零星地收割落单的金兵,无法对金人造成大规模的杀伤。 好在冲入城中之后,金人无法继续举着大盾,不得不暴露在宋人的火力之下战斗。 宋人有将近一半的士兵布置在城墙之上,现在眼看着金人进了城,却也不敢放弃城墙上的防御。 城中的预备队全部启用,甚至于正在休整的工匠们也加入了战斗。 士兵们顶在第一线,工匠们手持四代燧发枪占据着高点实施定点打击。 离得远了用燧发枪放弹,走得近了直接用军刺,用枪筒砸,把燧发枪当烧火棍用。 如此暴力的战斗,极大地降低了燧发枪的使用寿命。 据战后统计,在这一战中,燧发枪的平均寿命只有十发子弹。 打过十发子弹之后,燧发枪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当成废品回收回去。 工匠们把砸弯了的枪管扔到身后,自有勤务兵捡拾起来送到冶炼和铸造工坊,将报废的武器按部件拆分之后,分门别类地熔炉重造。 得益于轴流风机的投入使用,冶炼铸造的效率提高了许多。 报废的武器从这厢扔进去,用不了多久,崭新的零件便从那一头冒了出来,通红的金属还冒着火花,就有人在生产线的末端等着领取。 这一幕,让李申之想起了伟大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苏军的坦克工厂已经被德军攻占了一般,却依然在坚持生产。 刚刚装备下线的坦克,一秒钟都不耽搁,就开上了战场,投入战斗。 工坊城也是如此,刚刚出炉的武器扔到水里淬火之后直接拿上战场,交到士兵手中之时依然微微烫手。 战斗打得很焦灼,不只是燧发枪在回收,还有碎布片子,沾满血渍的棉布,全都被收拾起来,运到工坊之后清洗改造重新利用起来。 就连金人的衣服、武器和盔甲都没有放过,能用的东西一丝都不放过。 经历过贫瘠时代的人,对物资有着一种近乎痴狂的贪恋,什么都舍不得浪费,都要重复再利用。 因为谁也无法预知,哪一天不经意间省下来的一袋米,可以让人活命。 躲在远处的韩常看到城墙地下被挖出洞后,当即下令组织大规模进攻。 虽然金人也好奇为什么城墙没有被挖塌,却顾不得去思考。 金军的大盾有限,后面的人无法配备大盾掩护,在进攻的时候不得不承受宋军固守在城墙之上和望楼之中的火力打击。 城墙上与望楼中的士兵对冲入城中的金军办法不多,但他们奋力地射杀着增援的金军,努力为城中的守军减轻负担。 战斗持续了一阵,韩常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按说只要城破了,守军立马就会兵败如山倒。 可城墙被攻破了这么久,宋人竟然没有出现明显的败相,反倒守得章法得当。 更诡异的是那城墙,城根已经被挖空了那么多,城墙竟然没有塌。 远远看去,那城墙仿佛不再是城墙,而是一座桥。 他不知道的是,这新式的城墙采取了李申之划时代的打桩浇筑法。 城墙之下每隔十米远便打下一根十几米深的桩,只要这些桩在,城墙永远塌不了,哪怕把城下的土全都掏空,城墙也不会塌。 至于说担心金人会不会把桩给砸断,完全不用担心。 三米见方的钢筋混凝土桩,即便是炸药,都不一定能炸开。 宋金双方战斗得很焦灼,双方却又都觉得胜利最终会属于自己。 不论是金军的韩常,还是宋军的李申之,都在等着时机的变化。 韩常通过自己的分析,知道宋军已经全员参战,只要金人在加一把劲儿,宋人将再无预备兵力可以投入战场,战斗的天平将被彻底打破,而金人即将迎来全面的胜利。 他预料的没错,工坊城中的兵力早已捉襟见肘,哪怕是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不得不抗着燧发枪投入了战场。 当然,这些孩子没有被强迫,他们全都是自愿的。 完颜宗弼得知了工坊城的情况,罕见地派出了一万精锐去协助韩常作战,想要一战定乾坤。 而李申之,则是傲立高台,望着东南方向,口中念念有词: 今儿就来唱一出:诸葛借东风。 一百三十、工坊城之神 诸葛亮不会借东风,李申之也不会。 他和孔明一样,不过是会看天象罢了,还是一种最粗浅的天象,人人都会看的天象,需要赶紧收衣服的天象。 呼呼刮起的南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让人感觉有些胸闷。 有人说是空气湿度增大让人胸闷,有人说是因为气压变低导致人的胸闷,反正这种时刻心脏病发病的几率会变大。 若是有风湿病的人,现在该关节疼了。 虽然天上还不见乌云,但大家都知道,快要下雨了。 本就是暑热季节,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来!” 李申之大呼一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城墙的战况。 城墙根依然是工坊城整个城防的漏洞,虽然水已经引了过去,却流速太慢,短时间内很难将金人挖出来的大坑填满。 金人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城墙底下钻进来,丝毫不在乎那和着金汁的泥水有多么地难走。 宋人这面往里面灌水,金人也派出仆从军拼命地把坑里的水往外面排,情急之下甚至有人拿着自己的头盔往外舀水。同时还在继续挖着城墙底下的泥土,想要把地洞打得更宽,更大,让更多的金兵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到城内。 后续补上来的金人虽然受到了宋军远程火力的打击,仍然源源不断地冲到了城墙根,顺着地洞往里钻。 金兀术派来的一万精锐也到了战场,与韩常简单地打了声招呼,立马投入了战场。 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就是要押上所有砝码,最后一把梭哈的时候,不成功便成仁。 双方不再有任何的保留。 哪怕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也要想办法用手中的裤衩蕾丝敌人。 宋军在一线奋战,工匠们在后方的生产同样开足了马力。 为了强行地提高生产速度,工匠们手上的失误率开始上升。 他们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次品的产出,竟然用身体去硬抗偏离轨道的机器,哪怕身上被机器锋利的棱角划破,也顾不得去包扎伤口,任由自己的鲜血融入兵器之中。 所有人全都铆足了劲儿,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拼尽全力去争取这一场胜利。 对于宋人来说,只要松了这口气,等待他们的结局将是城破人亡。 金人同样如此,完颜宗弼派来的精锐就是来打硬仗的,身为百战精兵的他们知道,现在已经到了这场战斗的胜负点。 他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儿,破城就在眼前。城破之后,烧杀抢掠为所欲为,整个应天府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而若是金人松下这口气,被宋人击退,那么这轮进攻算是前功尽弃了,眼前的战利品全都化为泡影,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或者还不如最初的样子。 甚至于金人还会就此败北,更有可能永无机会再踏入应天府一步。 话说元丰年间,宋人当年打西夏就是如此,一口气松掉,转胜为败。 当年五路伐夏,眼看着李昌祚冲进了西夏重镇灵州城的城门,灵州破城在即,竟然被主将高遵裕喊停,从城门中撤了出来。 那混账高遵裕为何要将李昌祚撤下来?竟然是要换上自己的亲信去攻破城门,捞取破城的首功。 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宋人直到亡国,再未有一兵一卒到过灵州城下。 更可气的是,高遵裕在回朝之后竟然没事,在市厅级的职位上干到退休。 正如宋人鄙视武人到了变态的地步一样,他们优待文人也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 高遵裕这种万死不足惜的败类,竟然可以高官厚禄地善终。 这样的北宋,亡得不冤枉。 却说宋金双方打仗打得上了头,双方都是精锐,主将也不含糊,断不会出现如高遵裕这种败类行径。 大家全都倾尽了所有力量,把结果交给了老天。 孙子曾经说过,打仗打得就是算计。 算计得越多,赢面就越大。 金人把胜负的悬念交给了上天,李申之却没有,他还有算计。 按照孙子老人家的说法,理论上宋军的赢面更大。 金人以为宋军拼上了全部的力量,而实际上没有。 那些坚持在生产线上的工匠们,依然坚持着生产。 什么时候工匠们也抄起家伙去战斗,甚至把熔炼之后来不及铸入模具的铁水浇向金人,那才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只剩下悲壮。 李申之知道,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在等。 大雨如期而至,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向地面,瞬间汇聚成一股股溪流。 片刻之后,街道上已经流成了小河。 金人惊喜地发现,宋人的燧发枪失效了。 工坊城的加工精度还差点意思,枪管与枪机之间无法做到完全密封,雨水沿着燧发枪的缝隙渗入之后,再无法击发。 士兵身上的定装纸壳子弹也被雨水浸湿,软塌塌地成了一滩烂泥。 金人见状,顿时士气陡增,加上一把劲儿打得宋军节节后退。 李申之手中握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城墙,口中默默念着数字:五,四,三,二…… “一!” 把手中的望远镜狠狠地摔在地上,李申之喝道:“兄弟们,抄家伙跟我上!” 他算计的,是雨水把城墙下的坑填满的时间。 工坊内的工匠们仿佛听到了神的召唤,扔下手中的活儿,顺手抄起家伙蜂蛹而出。 各式工具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举着一把刚刚烧红还未来得及锻打的铁棍,在雨中“滋滋”冒着白烟。 金人依靠他们的残暴和凶残威慑了以往的宋军,而现在,他们赖以成名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任你再凶残,遇到的却是一群疯子。 这世上能战胜疯子的,只有另一群疯子。 工坊城的人在神的带领下,彻底进入了痴狂状态,不知疲倦、不顾性命地与金人搏杀。 金人搞不懂宋人手中通红的铁棒是如何握在手中,只知道当通红的铁棒刺入他的身体时,好香。 顷刻间,血污铺了满地,转眼又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血水再流入雨水中时,丝丝缕缕地宛若风中的飘带。 暴雨填满了城下的沟壑,金人的增援无法进城,全都被阻隔在了城外。 燧发枪在雨水中失灵,弓弩的弩弦被水浸泡之后,同样失去了弹性,无法发射箭矢。 然而城墙之上,望楼中的火枪手们却不受影响,一条条火线划破黑暗射出,收割着金人的性命。 终于,韩常顶不住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再这样下去,别说攻城了,城下的金兵恐怕要被淹死了。 城中的金兵被阻挡了进攻的气势,回头看时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不仅没有增援,连退路都是一片汪洋。 无路可退的金兵在绝望中死去,尸体漂浮在拦腰深的洪水中。 金人退了,宋人却更忙了。 老天是公平的,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金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对宋人的伤害丝毫不比金人小。 城内深达一米多深的内涝,工坊城内一片汪洋。 虽然金人退了,宋人却需要收拾留下来的这副烂摊子。 当工坊城这边暴雨如注的时候,应天府却是晴空万里。 也不知这场降水与工坊城中被污染的空气环境是否有关。工业生产会向空气中排放细微的固体颗粒,这些颗粒会作为水滴的内核加速高空中的水蒸气凝结成水滴,进而加速降水的行程。 从科学上来说,这场暴雨与工坊城中的工业化生产有着直接的关系。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说得便是这个样子吧。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留下一片狼藉之后,暴雨就像一个搞了恶作剧的小男孩,躲得无影无踪。 雨停之后,工坊城中的排水系统才派上了用场。 水位缓缓下降,来不及捡拾地面的垃圾,最要紧的事是先把金人挖出来的坑给填上。 坑里的水已经来不及排走,金人随时会重新冲上来。 整袋整袋的水泥直接从车间搬了出来,直接划开口子倒入坑中,再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石子进去,一排工人一人手持一把长杆子,使劲地搅拌。 与混凝土一同搅拌的,还有宋人自己的金汁,填埋水坑的时候臭气熏天。 作妖一时爽,扫尾火葬场。 这种方法浇筑出来的混凝土能达到什么样的硬度,全看运气。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硬度必然不是人手工可以扒得动,至少比土硬上许多。 这一批水泥是专门研发出来的速干水泥,用不了半个时辰,水泥便开始逐渐硬化。虽然最终的硬度要在两三天以后才能达到,但最初的这半个时辰,能够达到一半的硬度,至少可以保证不再被金人给挖开。 其实工坊城中还有一套排水系统,可以保证无论多大的暴雨都不会内涝。 那就是将所有城门和水道全部用闸门封闭,然后在城墙之上架设水车,将城内的积水抽到城外去。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洪水的水位不超过城墙的高度,那么城内的水位便是可控的。 可金人好死不死地在城墙地下挖了个洞,让工坊城的这一套排水系统压根没有派上用场。 任你抽得再快,也没有城外洪水涌入的速度快。 “会派上用场的,我们所做出的任何准备,到最后都会派上用场的。”李申之给大伙鼓着劲儿,盘算着哪里还能再加固一些。 此时此刻在工坊城中发生的一切,对汉人来说并不陌生。 孤军守城的戏码,在强汉盛唐的西域上演过无数次,才打过两仗的工坊城还排不上号。 正如东汉的耿恭固守西域疏勒城,以区区数百汉军坚守匈奴主力围攻,最终等来援军,成功撤回长安,这便是著名的:十三将士归玉门。 面对耿恭的壮举,李申之都得竖起大拇指,敬一句:大神威武。 这样想来,他依托工坊城继续防御金人的进攻,仿佛变得不是那么困难了。 要知道工坊城中可是拥有段位压制的科技树,不该这么被动才是。 一念及此,李申之将城中的人手重新分类。 士兵们放弃休息开始收拾街道和城墙,工人们迅速返回各自的工位继续生产。 工厂的生产是连续性生产,一旦突然中断,物料便会堆积在中间环节,轻则造成物料的浪费,重则直接损坏生产线。 就拿钢水来说,若是刚好有一锅钢水在炉中烧化,又正好因为某些原因导致钢水无法倒出,时间一长,钢水便会凝结在炉中,导致整个炉子报废。 好在方才的战斗持续时间不长,工人们赶回自己的工位时,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抢修,各条生产线逐渐恢复了生产。 为了防备金人从别的地方挖城墙,工坊城中的宋人集思广益,最终还是生产线上的工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铁汁浇金人。 既然金汁不管用,并且后遗症也大,那就干脆用铁汁去浇。 铁水用于防御,唐人也用过,技术都是现成的。 在城上用木炭烧坩埚,铁块放入坩埚中烧化,从城墙垛子上倒下去,杀伤力相当可观。 只不过这种烧铁水的法子效率有些低,战斗若是打得太焦灼,反倒容易误伤自己人,用处不大。 但工坊城不同,他们有总量达到百万吨级的钢铁生产线,其铁水的供应量相对于城防的需求量来说,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一个新的问题摆在大家的面前,怎样把生产线上的铁水运到城墙之上? 一千多度的铁水,绝不能像自来水一样通过管道运输。 通过人力来运输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太危险了,一旦倾覆让铁水流出来,附近的人非死即伤。就算不出意外地安全运达,铁水的高温对搬运工人的健康也是一个巨大的伤害。 急中生智之下,大家想到了轨道交通。 铁轨在工厂中早已派上了用场,他们现在只需要把轨道从工厂里面一路铺到城墙根下就行。 铺铁轨已经来不及,只好用硬木暂时代替。 将铁水盛放与坩埚之中,再置于板车之上,一路将铁水运到城墙根之后,再由吊绳将坩埚吊上城墙。 经过一路运输,铁水的温度会下降一些,这时再将坩埚放到城墙上的灶火之上,使得铁汁始终保持液态便好。 当第一锅铁汁从城墙上浇下去的时候,李申之激动地一挥拳头: 稳了! 一百三十一、偷家 世事总是很难如人意,打仗更是如此。 战争总是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骤然爆发,却又总是在做好了万全的防备之后,悄悄溜走。 工坊城中的宋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把所有能想到的防御设施全部布置停当,就等着金人再来的时候好好地干上一场。 金人却不来了。 仿佛金人才是被攻击的一方,他们选择了原地休整,不再主动进攻。 这一仗是完颜宗弼打过的最郁闷的一仗。 这不是胜与败的郁闷,而是一种憋屈的郁闷。 许多年以后,完颜宗弼回忆起这一场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仿佛李申之的身上有一股魔力,在吸引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 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可以逃走,却总是被牵着鼻子走不了。 就职于功德林中的金国战神只能哀叹一声:这都是命啊。 要是说金人被宋人打得近不了身也就罢了,只能说明金人的战力比不过宋人。连城墙都摸不到,完颜宗弼或许会选择退兵。 可偏偏每次不仅能够攻到城墙底下,还两次都越过了城墙。 一次爬过了城墙进了城,一次挖通了地道进了城。 按照以往的经验,工坊城现在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可好死不死的是,金人每次冲进去跟宋人巷战,却又每次都被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也就罢了,若是宋人乘胜追击,完颜宗弼说不定会掉头就跑,就此不再南顾。 可宋人偏偏又没有出城追击,完颜宗弼连个逃跑撤军的借口都没有。 工坊城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炸毛静静地蹲在那里。 完颜宗弼趁着全军休整的功夫,仔细思索着该如何下口。 对宋人来说事事不如意,对金人同样也是如此。只能说这世道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如意的,那些看似乐观的人,不过是接受了现实罢了,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金人手握大把的好机会,没有给予宋人致命一击来锁定胜局,反倒是一次次地被宋人化解了危机。 俗话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终于,老天重新拨弄了一下天平,攻守的局势变了。 时局的变化最先由金人发现,进而被宋人察觉到。 却说宋人在工坊城中积极备战,也时刻观察着金人大营中的动静。 从瞭望塔上传来情报,说金人竟然开始修城墙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申之与赵瑗都很诧异。 难不成金人打算在这个地方与宋人对峙?完颜宗弼怕不是打败仗打傻了吧? 紧接着,另外一条消息让工坊城的人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城外护城河的水位涨了。 工坊城外的护城河是一条人工河,干流在金军驻扎的地方。 当工匠们发现护城河水位上涨的时候,金人筑城的行为变得可以理解。 金人不是在筑城,而是筑造防洪堤坝。 暴雨并不只是袭击了工坊城一处,在随后的时间里,不只是应天府之内,就连开封府都经历了一场大暴雨。 副热带高压北上带来的强降雨,笼罩了整个河南地区,连带着太行山上都久违地下起了大雨。 在穿越之前,李申之刚刚经历了生平第一次强降水,也见识到了最强城市内涝。 短时间强降水给河南人民造成的巨大伤害依然历历在目,这是一场仅次于黄河决堤的灾难。 站在城墙之上,李申之远远地看着忙碌的金人,估算着金人防洪堤坝的高度,嘴角渐渐弯起:“金人要是筑这么高的大坝,那我就放心了。” 黄河以往一直是向北流,经山东入海。北宋为了抵御契丹人南下,沿着黄河两岸设置了无数的水泊,在宋辽两国的边界起到了阻碍骑兵南下的功能。 是以北宋时期治理黄河最为用心,生怕黄河堵塞,不敢让她偏离河道。 到了两宋之交,杜充决了黄河大堤,黄河改道向南从淮河入海,她又变成了宋金两国的边界线。 不论天下局势如何变化,黄河作为南北的分界线功能,始终未变。 不管如何改变河道,黄河在哪里,哪里就是边界。 随后的一百多年里,金人未曾在治理黄河上花费一个铜板,放纵黄河随意肆虐,也是出于削弱南宋国力的考虑。 而整条黄河上游又全都在金人的管辖之下,宋人想要治理黄河也无从下手。 就这样,年年泛滥的黄河直到明朝,才重新归入河道。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黄河逐渐成了一条地上河。 虽然黄河流经河南省的大部分地区,河南省境内却没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严格来说,河南省应该是属于淮河流域,或者是海河流域,而不属于黄河流域。 黄河对于河南来说,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过客。 李申之知道,现在的黄河,正处于随意肆虐的阶段,不论是应天府也好,开封府也罢,全都在黄河泛滥的攻击范围之内。 洪水总在雨停后。 对于下游的人来说,甚至不下雨,都有可能发一场大洪水。 金人从河水的上涨预感到了洪水可能到来,先行一步修筑堤坝,看上去是打算要在这里跟宋人死磕到底。 如果能再给完颜宗弼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当机立断回到开封府,龟缩起来才是上策。 亦或者,直接临阵倒戈投靠李申之的话,会不会也能混一个开国元勋当当? 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凶猛的洪水到来的时候,完颜宗弼就已经后悔了。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后悔得太早了。 一米高的洪水冲走了粮草辎重,让金人十分沮丧。 当三米高的洪水席卷而来的时候,金人绝望了。 工坊城里的宋人也不好过。 虽然城门全都紧紧封闭,但城墙各处依然不停地往城里面渗水。 架在城墙上的龙吸水昼夜不停地运作,才能勉强保持住城中的水位处于安全的高度。 连续的大负荷运转,龙吸水接二连三地出现故障。 好在当初为了守城,修建了几条连接工坊与城墙的木轨道,刚好用来运送损坏的龙吸水,再将修好的龙吸水送回城墙上。 世事不如人意的同时,也会时不时地回馈一些小小惊喜。 当初以为没有用的东西,在未来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偶尔还会起到关键性作用。 一场洪水过去,工坊城虽然没有被毁灭,但满城狼藉急需整修。 尤其是生产线,若是不及时整修的话,恐怕全都会报废。 工坊城的基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这一次若是损坏,想要重建起来的困难可想而知。 相比较之下,追击金人便显得不是那么严重。 反正金人的主力已经被洪水摧毁,短时间内想要组织起足够的战力,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场洪水到底让金人死了多少,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 总之洪水过后,完颜宗弼悄无声息地选择了退兵。 当宋人在工坊城中忙着排水,忙着抢修设备的时候,金人悄无声息地退了。 金人曾经待过的营地收拾得很干净,没看到尸体,也没看到坟墓。 想必战损的金人全都被洪水给冲走了吧。 多年后,应天府与徐州、海州逐渐恢复了生气,人们总是能在农田里挖出一两块的骸骨,也不知是金人的,还是宋人的。 完颜宗弼选择撤退,在当时来说是一个冷静的选择,客观来说算得上及时。 然而从结果上来看,依然还是迟了。 一步迟,步步迟,从完颜宗弼莫名其妙地没有在洪水到来之前选择撤退,他就已经注定大势已去。 所谓大势已去,指的是什么都完了,神仙都挽救不了的局面。 当完颜宗弼回到开封府的时候,城上已经换了旗帜。 只见东门之上站着孔彦舟,却不给金兀术开城门。 完颜宗弼气得大骂:“孔彦舟你个反骨仔,你恶事做尽,难不成你还以为降了宋人有好果子吃吗!” 孔彦舟脸上黑线飘过,想要骂回去,最后无奈地一抱拳,回道:“都元帅保重!” 要不是身后有一把刀子顶在他的腰眼上,孔彦舟恐怕当场就会再次反水,打开城门迎完颜宗弼入城。 开封府是岳银瓶打下来的,孔彦舟也是她招降的。 之所以让孔彦舟这员降将来“镇守”城门,目的是要摧毁完颜宗弼的信心,给金人已经崩溃地情绪再狠狠地来上一脚。 果然,绝望的情绪在金军之中蔓延。 应天府屡战屡败,工坊城得而复失,一场洪水淹死了近半人马,回到开封府竟然还被汉人叛变夺了城门。 金军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更可气的是,他们压根不知道开封府是怎么丢的。 按照金人得到的情报,宋人能够派出来的军队只有一支千人队,撑死了两千人。 而开封府中至少还有十万守军坐镇,文有宇文虚中、完颜亮,武有李成、孔彦舟两员悍将,怎么能被一千宋军攻破? 想当年金人战力处于最巅峰的时候,都未曾取得过这样的战绩。 殊不知金人留守下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的不可靠。 有宇文虚中这个超级间谍,完颜亮这个亲宋派,还有李成与孔彦舟两个烂人,开封府能守住才是一场奇迹。 金人的后方一直都是空虚的,只不过始终没有宋人敢去金人的地盘偷家,他们始终对自己的战斗力没有信心,认为自己不配攻破金人的城池。 其实偷了也就偷了,事实证明金人就是纸老虎。 应天府与工坊城的战斗再怎么激烈,岳银瓶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她一直在筹划偷家大计。 当大家都快把她遗忘的时候,开封府竟然就这么易手了。 消失的这段时间,岳银瓶一点都没闲着,她的行踪跨越了豫陕两省,转战几千里。 倒不是说岳银瓶真的就无敌得能纵横天下,而是豫陕两地近乎于无人区的广袤土地,几乎没有金人设防。 李申之在应天府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死死地将金人的主力牵制在自己身边。以至于让大半个河南地区,除去开封之外近乎于无人区,足够岳银瓶来回驰骋。 就像当年的楚汉之争,大家只记得韩信横扫六国,从关中一路出发横扫晋冀鲁豫,最终在垓下完成了对项羽的合围,成就了不世战功。 却忽略了刘邦始终在前线与项羽对线。 要是没有刘邦牵制项羽,韩信的仗必然不会打得那么顺利。 在刚刚过去的那场仗中,李申之是刘邦,岳银瓶是韩信。 岳银瓶横扫豫秦两地,并不是去攻城略地,而是收拢义军去了。 山东有义军来投李申之,河东河北同样有不少的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干起了反抗金人的勾当。 岳银瓶知道这些人全都是散兵游勇,若是不及时将他们组织起来,必然掀不起大的风浪,迟早还要被金人给镇压下去。 想法是好的,成果是惊人的。 让岳银瓶惊喜的是,这么一收拢,竟然聚起了一支将近五万人的部队。 当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开封府的西门时,金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从关中来的援军,竟然忘记了关城门。 对岳银瓶这种天才将领来说,战场上一瞬间的失误都是致命的。 金军关城门时稍稍的犹豫,竟然被岳银瓶领着背嵬军一路疾驰抢了城门,杀退了金人的援军,牢牢占据了开封西门。 义军们起兵的时候不过是想小打小闹,没成想第一战就攻破了开封城,一个个地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地涌入开封城。 最大的一股义军,便是由梁兴领衔的太行山红巾军。 梁兴与岳银瓶兵合一处之后,稍一合计便重新兵分两路。 他们的任务是攻坚。义军攻不破的据点他们去攻,义军拔不掉的钉子他们去拔。 孔彦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岳银瓶给活捉的。 金人的大臣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气节,当宋军攻到皇宫的时候,这群老态龙钟的贵族们纷纷拿起武器要去战斗。 可当他们看到自己被一排排的弩箭瞄准的时候,丧失了斗志。 这根本就没法打,莽着冲上去只不过是白死罢了。 当宇文虚中第一个放下武器,完颜亮也束手就擒之后,整个金人的贵族全部选择了投降。 岳银瓶挑了几个金人放出城去,这些被释放的俘虏逃到完颜宗弼的营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之后,金兀术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就要坠下马来。 好在被赤盏晖给及时扶住,坐稳了身形。 稍稍坐定,又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喷了出去。 吐血后的完颜宗弼稍稍恢复了些冷静,虚弱地摆了摆手:“撤!” 应天府没打下来,开封府也没了。 平生从未有过的大败局。 接下来该怎么办,完颜宗弼心里也不知道。 一百三十二、顺风别浪 开封城丢了,完颜宗弼又没了后勤补给,只得灰溜溜地往燕京城撤退。 虽然完颜宗弼已经败到了这样的地步,宋军却没有选择追击。 不论是李申之,还是岳银瓶,都没有追击完颜宗弼,而是目送金军成建制地离开。 不是他们不想追,而是觉得自己的实力不够。 小学生总是喜欢在顺风的时候浪,结果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优势几下浪完,最终被人家翻盘。 李申之与岳银瓶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与金人展开大规模的野外军团会战。 他们看似在应天府打了一场大胜仗,一场在整个两宋三百年历史中都能排进前五的一场大胜仗,其实是胜在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上。 所谓天时,夏季的炎热本就不适合金人作战,最后的几场暴雨和一次洪水成了敲定胜局的最后一锤。 地利便是李申之筑造的混凝土城防,免疫了金人所有的攻击。若是把工坊城的城墙换成夯土包砖墙,且不说工坊城被金人拆掉以后能不能守得住。 就算是守住了,在接下来的洪水中,没了城墙的工坊城中的宋人也会被洪水所淹没,与金人同归于尽。 再说人和,李申之在应天府的种种神奇表现,展现出了巨大的凝聚力,让应天府的守军迸发出了超强的战斗力。 应天府不是朝廷的应天府,也不是张相公和申之小相公的应天府,而是所有应天府人的应天府。 所以当金人入侵的时候,应天府中所有的宋人全都奋起反抗。 士兵们更是燃起了无尽的战斗意志,哪怕只剩下一颗牙齿,也要把这颗牙齿钉到敌人的喉咙里。 这样来说,金人输得不冤。 李申之懂得扬长避短,并没有因为刚刚获得一场大胜就盲目自大起来。 他知道自己守城还行,攻城还差点。 与李申之的冷静不同,张浚张相公反倒异常地兴奋,两人的情商表现与年龄严重不相符。 李申之担心张浚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打算先给他泼一盆冷水。 “好叫张相公知道,咱们这一仗赢得十分侥幸。若是此时去追击金人,万一中了金人的圈套,恐怕会前功尽弃,甚至使得应天府城得而复失。” 李申之的一番警钟敲得恰到好处,张浚只需要稍稍回忆一下历史上的著名战例,就知道李申之决非危言耸听。 可话虽如此,张相公还是觉得稍稍有些遗憾。 李申之问道:“敢问张相公,若是出城野战,咱们可有把握战胜金人?” 张浚回想了一下这几天战斗的场景,摇了摇头:“恐怕把握不是很大。” 李申之又问:“凭咱们的能力,张相公可有把握攻陷开封城?” 张相公当年在开封城里待过,知道开封的防御比应天府更是强上许多倍。虽然宋军有回回炮,有燧发枪,但还不足以让宋军轻易地攻陷开封城。 想到这里,张浚心中的激情已经退却了大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把握。” 李申之说道:“现在的战果来之不易,最好是固守战果,等待局势的平定,再做谋划。即便是想要出兵追击金人,顶多只能派一支奇兵骚扰一番罢了。” 这支奇兵,有三个最佳人选:岳银瓶、武松、鲁达。 他们在与金人的战斗中,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派他们去骚扰逃跑的金人,是本着遇见哈特蒙一脚的心态。 追上金人能打一场就打,能扩大战果当然好。要是完颜宗弼撤退的没有破绽,那再悄悄撤回来便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全身而退。 张浚说道:“那便派武松前去吧,鲁达留在应天府,预防金人杀个回马枪。” 李申之定下了谨慎的总基调,张浚的策略也朝着谨慎的方向靠拢,布置起来十分保守。武松与鲁达比起来,谨慎有余,勇猛不足。张浚这番选择,正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战争基本上落下了帷幕,接下来该政客登场了。 将军们的战场血肉横飞,政客们的战场同样不轻松。政客们战斗的时候,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脱落,发际线肉眼可见地往后退。 赵瑗说道:“这一仗打完,金人必定会来与咱们和谈,不知张相公和申之小相公打算跟金人要些什么好处?” 赵瑗说话的时候很轻松,他终于不用在两难之间抉择了。 以往他的立场,总是很难在赵构与李申之之间选择,是因为两者的核心利益不同。 李申之是为了家国利益,从长远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而赵构只想着迎回三圣,为此不惜卑躬屈膝,出卖家国利益讨好金人。 从这一点来看,李申之反倒更像一个合格的皇帝。 而现在,三圣已经在自己手中了,赵瑗也不必纠结李申之与赵构之间的冲突了。 反正对于赵构来说,只要韦太后和宋徽宗赵佶的尸骸能够迎回临安,应天府的事情随便他们怎么折腾都行。 岳银瓶偷袭开封城,成功地将三圣解救出来,现在正派人往应天府押送。 赵瑗毕竟是少年人,当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一脸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想好了,等应天府的事情彻底平定下来,他就亲自护送三圣回临安府。一则向赵构表忠心,二则自己也该回趟临安城了。 张浚说道:“咱们这次算是在应天府站稳了脚跟,开封府也被咱们拿在手中,怎么说都是泼天大功一件。依我看,咱们与金人谈判的时候,完全可以要求金人履行第一次宋金和议时的承诺。” 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整个河南地都是宋人的疆界。只不过那时候的宋人怂得要命,人家白送的土地都不敢要,还大言不惭地说送还开封城是金人的奸计,是想让宋人把军队派到开封城,好让金人一举歼灭。 不要脸到这种程度,震古烁今。 张浚和赵瑗两人的心情都很好,他们自以为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一起扭头看向了李申之,等着这位精神领袖发言。 李申之没有赵瑗的那些小心思,也没有张浚那个小算盘,他谋划的东西,非常之大。 只是这个谋划一直不太成熟,还少了一些筹码。 可若是不在此时落实这项谋划,在未来的许多年之内,恐怕都不再有机会。 思虑良久,李申之依然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关节,索性不再想,说出来让大家议一议: “咱们好不容易打了一场大胜仗,绝不能便宜了金人。” 张浚点了点头,问道:“除了河南地,申之还想与金人索要哪里?” 李申之摇了摇头,让张浚与赵瑗的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好,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 而李申之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张大了嘴巴,彻底愣在了当场。 “恢复宋辽边界。” 宋辽?确定不是宋金? …… 一阵沉默过后,张浚与赵瑗相视无言,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一次宋金和议的疆界,是将关中与河南给南宋朝廷。 第二次宋金和议,连关中和河南都没了。不过由于有李申之的出现,来了一波漂亮的西线换东线战略。 再然后依托应天府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逼得完颜宗弼不得不撤回河北。 依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双方谈判的结果最有可能是按照实际占领区域划分领土,也就是开封府与应天府等大片的河南地归还宋人,而关中可能依然会掌握在金人的手中。 而李申之口中的宋辽边界,指的是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边界。 如果这样划分的话,几乎整个河南与关中全都应该归宋人。此外,整个山西、整个山东、大半个河北,也将是宋人的领土。 良久,张浚摇了摇头,他不信金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一个人的想法,在他说出来之前,与说出来以后,效果会大不相同。 不需要深思熟虑,就是简单地说出来,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都可能对这个想法产生很大的影响。 李申之就是如此,当他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说出来之后,自己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太过异想天开了。 他不过是打赢了一场防御战而已,手中的筹码并不足以让金人放弃那么多的领土利益。 除非,能活捉了金兀术。 转而又想道:即便活捉了金兀术,顶多能多换几个州回来,断不会让金人直接放弃两个半省的地盘。 希望武松这支奇兵能有收获吧。 真要活捉了金兀术,能多换回几个州也不错,聊胜于无。 回头好好翻一翻地图,看看哪个地方有煤矿、铁矿、油田,好为下一步大规模的工业化大发展奠定基础。 好像记得有个叫东营的地方,石油很多,可以跟金人要过来。 另外青岛当港口也不一并要过来错。 如此来看的话,与金人索要领土的重心应该在山东沿海地区。可这样一来,整个山西地区便无法谋得什么好处。 山西这片蕴藏着丰富煤铁矿的地方,李申之甚至打算在这里复刻出德国鲁尔工业区的盛况,看来只得暂时缓一缓了。好可惜。 当武松从应天府城悄悄出发的时候,开封城的岳银瓶也作出了同样的决定,率领一支精锐奇袭完颜宗弼。 开封城中有梁兴坐镇,这是岳家的老朋友,过命的交情,她可以放心地把开封城交给他。 梁兴虽然是义军出身,但处理政务却很有一套。 经过他的一番部署,开封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稳定了开封的局势之后,他便按照岳银瓶的吩咐,派人将三圣送到应天府。 再接下来,他的任务便是守住开封城,等待朝廷的诏令。 三圣回京需要一些时日,等朝廷议定一番应天府一战的功勋赏赐,商讨一番开封府和应天府的官员任命,再向开封府下诏令,至少也在两个月以后。 于是梁兴便按照坚守三个月的预判,来布置开封城的防御部署。 目送着义军护送三圣出了城,梁兴先去了一趟皇宫,在龙椅上坐了坐,又踩上去跳了跳,哂笑道:“这破椅子,也不舒服啊。” 殊不知龙椅并不是坐着舒服,而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面前跪倒一片大臣,这时候才叫舒服。 在皇宫里溜逛了一圈,最后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宫,吩咐手下锁上了皇宫的大门,回到开封府衙之中休息。 却说义军护送着三圣出了城门,一路之上毕恭毕敬地伺候着韦太后和渊圣皇帝赵桓。等转过了两道弯之后,眼看着离开了城门的视线,这些义军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嘴脸。 在义军的小兵们看来,就是眼前的这两个人和那一口棺材,让他们国土沦丧,家不成家,沦落到金人的奴役之下。义军一次次地在金人占领区搞破坏活动,等待着王师北上,可王师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他们。 造成这一切的后果,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三个人,尤其是棺材里那个赵佶,和活着的这个赵桓。 韦太后乘坐着马车,义军们便专挑不平的地方走,故意让马车很颠簸。 赵桓没那么好的命坐马车,跟着义军一起步行。 义军们故意走得很快,赵桓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却也不敢抱怨。 在金国数年的奴隶生活,彻底地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不再有任何的优越感,一心只想着活着便好。 与在金国的遭遇比起来,他能跟着宋人在路上跑,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三圣回归的消息传回了应天府,张浚不敢怠慢,立马派鲁达前往迎接。 众人在应天府衙等待着三圣回归,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李申之趁着这个空当,给大伙儿出了一道数学题。 假设:开封城距离应天府城二百四十里,义军护送三圣的行走速度是十里地每小时,鲁达的行军速度是五十里地每小时。信使的速度为六十里地每小时,信使与义军护送三圣的队伍同时从开封城出发。 问:鲁达与义军护送三圣的队伍会在哪里相遇? 假设二:鲁达接到三圣之后,行军速度变成四十里地每小时。 问二:鲁达与三圣会在出发之后多久回到应天府城? 一道小学数学题,让一众相公们算得不亦乐乎。 第一遍算过之后,一人算出了一个答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觉得自己的答案是对的。 可他们即便争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人去问李申之的想法。 因为他们知道,李申之说出来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 他们想依靠自己的智慧算出正确的答案,并且说服对方。若是由李申之公布答案,那就没意思了。 争到最后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于是众人便不再争吵,不约而同地选择“用事实说话”。 大家谁也不要争,到时候看看鲁达与三圣到底几时回归,谁对谁错便一目了然。 于是乎大家也不争了,也不吵了,各自悠闲地喝着小茶吃着小点心,个个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是越等,大家越觉得心慌。 虽然他们的答案都不相同,但即便是最悲观的人,其计算结果也不过是五个时辰。 从鲁达出发之后已经过去了五个半时辰,三圣依然没有消息。 三圣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赵瑗焦急道:“鲁达可靠吗?” 一百三十三、劫走三圣 鲁达去了许久没有消息,让应天府中的大小相公们,心全都吊了起来。 张浚在桌案上摆弄了一盘香点了起来,这是他自己调的香,十分清雅。紧张了这么长时间,脑子里的弦崩得太过,急需放松休息。 闻香喝茶,最是惬意。 赵瑗是最着急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如果三圣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对未来的所有幻想将化为泡影。 三圣出事,与应天府有着莫大的关系。他身为应天府的二把手,领导责任断然逃脱不掉,甚至就此丢掉帝国继承人的身份也未可知。 反观李申之,则是在大堂之中反复踱步,时不时地坐下喝口茶,吃块点心。 调香是宋朝文人的基本技能之一,也是他们日常生活的情趣,张浚作为资深文人,调香的水平一流,让李申之心情非常愉悦。 可是愉悦又不能表现出来,还得憋着一副苦恼的样子,当真是让人苦恼。 只得用踱步来假装很焦急,其实仅仅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腿困了。 大家在心中纷纷猜测着到底会出什么事。 按说鲁达也算是个靠谱的人,虽然鲁莽了些,但平时做事很有章法,不至于做出没头没尾的事来。 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该派人回来送个信,不至于这样忽然间音讯全无。 难不成他是金人的间谍,半路劫走了三圣? 不应该啊! 他劫掠了三圣有什么用?投靠金人?占山为王? 他要是有这想法的话,根本就不必来应天府投靠朝廷。当初在山东直接投靠了金人多好,现在至少也能混个汉人谋克当一当。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赵不凡说道:“要不咱们再派一队人马去看看?” 张浚环视一圈,手边将领极度缺乏,能打野战的将领全都派出去了,城里没有合适的带兵人选。 至于说这几个大小相公们,个领兵守城还行,带骑兵出行就有点超纲了。 这时,一个久未露面的人出来说道:“相公们若是信得过,给下官一队人马,下官去探查一番。” 众人看去,原来是邵继春。 李申之一拍脑袋,差点把这家伙给忘了。 邵继春是秦州知州邵隆的儿子,自从跟着李申之来到应天府之后,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商业天赋,以至于让李申之忘记这家伙曾经也是一员武将。 之前邵继春一直跟着赵瑗在工坊城中,帮赵瑗跑前忙后,在背后默默地付出。赵瑗能把工坊城治理得井井有条,邵继春功不可没。 长久的内政生涯,让人忘记了他的武将属性,以至于在打仗的时候鲜有露头的机会,工坊城的战事最焦灼的时候,邵继春依然在后方组织生产,没有上过前线。 李申之见邵继春主动请缨,高兴道:“邵家哥哥愿去,简直太好了!” 邵继春是跟着西军打仗磨练出来的将领,论能力比武松和鲁达要强上许多,其军事能力在应天府中当仅次于岳银瓶。 由他出面,申之小相公很放心。 见李申之答应下来,张浚当即开始调遣兵马,邵继春也做着相应准备。 临走之时,李申之嘱咐道:“邵家哥哥切记,不论事情成败,一定要安全回来。若是遇到金人,万万不可与之交战,先逃回来再说。你若是再落入金人之手,我们还得再派人去找你。” 所有人都猜到了,三圣最有可能被金人给掳掠走,只是没人说出来。 李申之把话点破,众人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纷纷嘱咐邵继春注意安全,压根没人提抢回三圣的事儿。 应天府之中能打的将领不多了,万一金人真的卷土重来,还真够他们喝一壶的。 邵继春只当是李申之关心他的安全,心中一阵感激,抱拳告辞,出城而去。 且不说应天府中几位大小相公们依然焦急地等待着,先说打马出城的邵继春。 从应天府往开封府走,有一条官道,路好走,距离也近,因此护送三圣一定是走官道。 邵继春辨好了方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向走去。 这里刚刚打过一场大仗,不论是宋人的坚壁清野战略,还是金人的烧杀抢掠,让这里暂时成了一片无人区,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让邵继春想找人打听消息都不行。 沿路狂奔了三十里,一无所获。 邵继春感觉情况有些不对,领着人马停下,细细思量起来。 方才在府衙之中,大家计算路程的时候他也有参与。按照大伙的分析,鲁达与三圣碰面的地方应该大致就在这里。如果要出事,只会在这之后,而不是之前。 也就是说,再往开封府走的话,意义不大。 那么鲁达接到三圣了没有? 如果鲁达没接到三圣,那么鲁达一路走到开封府之后再折返回来,算算脚程,应该也能回到这里了。 反之若是接到了之后再被金人给劫持走,那么案发地点应该在这之后。 也就是说,想要发现线索,需要从这里朝着应天府往回走,一路之上慢慢查看。 俗话说:既要低头赶路,又要抬头看路。 邵继春捕捉到了心中的疑虑,停下来一番思索之后,果真找对了方向。 往回走了不出三里地,便发现一处路段泥土翻飞,一片狼藉。 刚才路过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心中稍稍有一些疑惑。现在再看到如此景象,对心中的猜测顿时笃定不已。 从战场遗迹开始往周边搜寻,果然找到了两行足迹, 沿着足迹走了一阵,又发现了一处战斗的痕迹,然后足迹分成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西。 邵继春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方才在官道上的战斗,应该是金人突袭三圣的战斗,看来金人应该是劫持成功了。鲁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稍事休整之后选择了追击,在这里又打了一仗,结果又打了一个败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北上的足迹是金人留下的,而西区的足迹是鲁达的。” 捋清楚了思路,邵继春领着人马朝西面追去。 连鲁达都打不过这股金人,他邵继春就更不要想了,去了也是找死。 倒不是说邵继春怕了金人,而是金军之中也有强有弱。敢长驱直入到宋人腹地,来一场手术刀般精准的劫掠行动,必然是金军的精锐。邵继春知道自己的斤两,强行跟敌军精锐对着干,不太明智。 走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宋军的踪影。 邵继春离着老远便开始大喊:“前方可是鲁达的人马?” “正是,来者何人?”对面也喊着回话。 邵继春一听果真是鲁达,心放回了肚子里,边回话边朝那边赶去:“可让我一顿好找。你们怎地在这里?” 对面没有回话。 距离有些远,喊着说话不太方便。而事情又有些复杂,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索性等大家凑近了,坐下来慢慢说。 等邵继春进到军营,没看见鲁达,便问道:“鲁达呢?上哪去了?” 邵继春官职比鲁达高,在应天府的资历也比鲁达深,说话急促的样子,在别人听来更像是兴师问罪的口气。 士兵们本来就打了败仗,见上峰追了这么远来兴师问罪,顿时没了解说的兴致。 朝着远处的林子里努了努嘴,说道:“在林子里屙屎呢,将军若是不嫌弃,自己上林子里寻去吧。” 邵继春当然嫌弃,却又来不及嫌弃。 事关重大,他必须赶紧找到鲁达将事情问个清楚,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应天府中复命。 接下来该怎么办,交给大小相公们发愁便好。 他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然后把消息传回去。 “鲁达……” “鲁达……” 邵继春大喊着鲁达的名字,捏住鼻子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心底一沉:这货莫不是畏罪潜逃了吧? 顾不上臭味儿,邵继春松开捏鼻子的手,双手括在嘴巴边上做喇叭,大喊道:“鲁达……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回音,邵继春有些慌神。 不仅他慌了,守在林子外的人也慌了,纷纷跑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鲁达跑了,他们也得不到好。 一时间众人四散开去寻找,“鲁达”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线索:“快看那里,树上莫不是挂着个人?” 邵继春来不及细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过去。 “拿人穿着跟咱们一样的衣服,快去看看。” “那就是鲁达,怎地在树上?” “莫不是上吊了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跑边议论。 等得走近了,果不其然是鲁达吊在了树上,双手下垂,随风飘荡。 “快救人。”邵继春大喊一声,上前抱住鲁达的肚子就往上举。感觉到身子还有温度,心中稍稍安定一些。 这家伙应该没死。就算死了,应该时间也不长。 跟上来的士兵们帮着邵继春把鲁达的身子往上抬,另有几个爬到了树上去解开绳子,七手八脚地把鲁达给放到了地上。 鲁达躺在地上没有动静,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抢救,又是扇耳光,又是掐人中,还有脑洞清奇之人掏老二的。 一阵胡折腾之后,鲁达竟然悠悠醒转了过来。 刚睁开眼,便看到了自己手下的亲随:“兄弟,你也来寻俺了?这阴曹地府怎地跟阳间也没两样那?” “哥哥糊涂啊,你看这是谁?”亲随扳转鲁达的脑袋,看向了邵继春。 鲁达眼睛有些迷糊,使劲揉了揉才看清楚,疑惑道:“邵将军,你怎地也来这个地方了?莫不是应天府中出了什么变故?” “嘿!”邵继春恨道:“你这家伙,打了败仗也不说回去复命,跑这里来上吊。你倒是痛快了,叫我们怎么办?” 鲁达这才看到自己刚才上吊的那棵树,绳子依然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这才知道自己没死成,让人给救下来了。 活过来的鲁达十分懊恼,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道:“俺把三圣给弄丢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申之小相公,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这话若是让李申之给听到了,恐怕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谁说他李申之盼着三圣回归了? 因为这而折损了鲁达这个猛人,还不让人给后悔死。 可上级与下级之间偏偏就存在这样的信息差。 上级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怎么说出来的又是一回事。偏偏他心里那么想,还不能那么说,只能靠下属去猜。 能猜对的人,琢磨出领导心思的人,最能得到领导的青睐。 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往往升迁得快,便是这个道理。 因为能把握住上级的心里,所以说话办事都能办在刀刃上,事半功倍。 反观踏实肯干的老实人不知道上级的真正目的,有时候还会好心办坏事,就如鲁达一样,最终偏偏没个好下场。 倘若鲁达真的回头去把三圣重新给劫了回来,说不得李申之对他会有偏见,给他穿小鞋。 邵继春不管这么多,一把拉住鲁达,说道:“且不说那么多,你先跟俺回城去,跟相公们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再死不迟。你若不把话说完就死,死了也是白死。到时候把你送到工坊城修缘小菩萨的庙里,把你大卸八块。” 李修缘的解剖室早已远近闻名。应天府的人,对别人最大的诅咒,就是让你死了去修缘小菩萨的庙里。 鲁达倒不怕被送去解剖,死都死了还怕那作甚。 不过邵继春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自己不声不响地死了,着实对不起李申之。 鲁达不怕死,却最怕别人说他办事不地道。 念头至此,鲁达道:“走,俺这就跟你回城。”他决定做个地道的人,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鲁达与邵继春找了几匹快马,领了十来个随从先行一步回城,剩下的人集结成队,各自回家。 从开封府来的义军回开封府,他们也需要尽快把消息传给梁兴和岳银瓶。 从应天府来的宋军回应天府,等候下一步的安排。 一百三十四、超级换家 应天府府衙大堂。 鲁达站在大堂中央陈述着事情的经过,一众大小相公们围坐一圈,静静听着。 他们没有人插嘴,没有人中途问话,听鲁达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相公们的猜测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 正如他们的猜测一样,鲁达中途接到三圣之后,与义军兵合一处,护送三圣。 这时鲁达发现二圣仿佛长长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再然后,便是金人来袭。 金人的进攻很猛,那金人将领自称王伯龙,其勇猛是鲁达平生所未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了性命。 金兵突袭只为抢人,并不怎么杀伤宋军。抢到三圣之后便疾驰而归,一刻都不停留。 宋军在金军的第一轮进攻之后被冲散了阵型,只能任由金人离去。 随后鲁达快速收拢部下,想着追上金人扳回一局,怎奈被金人设伏偷袭了一把,损兵折将之后只得退了回来。 连打了两场败仗,鲁达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应天府的父老乡亲,头脑一热,便借口拉屎支开亲随,到林子里寻了棵树上吊。 再然后就是被邵继春给追上救了出来。 鲁达说完之后,李申之抢在众人之前说话,问邵继春道:“邵家哥哥,你是怎么找到鲁达的?” 邵继春将自己一路上的见闻以及分析过程说了一通。 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线索,甚至没有线索也能凭空分析出线索,众人对邵继春的智谋有了新的认识。 张浚更是生出了提拔重用的心思,盘算着先把他安排到那个职位上锻炼一番。 殊不知李申之对邵继春的用途早有打算,这可是李申之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个宝贝疙瘩,可舍不得给张浚去用。 两人说完,李申之继续发表意见:“那王伯龙是金人第一猛将,鲁达这一仗输得不冤枉。就算是岳家军在此,也难保此番不失利。” 先给事情定下调子,这仗输了是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再正常不过,这样鲁达便不会被追究责任。 李申之抢先说话,就是担心张浚或者赵瑗先发表出与他不同的意见,到时候很难再圆回来。 而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时候不论是张浚,亦或是赵瑗再想发表意见的时候,都要先好好考虑一下李申之的想法。 李申之才是应天府的精神核心,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人贵自知,不仅仅是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同样也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优势。 张浚见李申之有意为鲁达开脱,便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 赵瑗一脸苦色,心中无比的凄凉。在他看来,没有对策。与其思考无用的对策,不如想一想回到临安府之后怎么面对赵构的怒火。 虽然李申之对于三圣别被劫走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完颜宗弼这一波奇袭的操作,着实让他深为忌惮。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作为军力弱势的一方,竟然也犯下了高傲自大的毛病。 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尤其是奇袭占领开封府,逼着金人灰溜溜地撤走,让宋人多少都有些骄傲起来。 在这种逆天大胜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 他们应该骄傲,所以他们也应该吃亏。这波被偷袭输得不亏,这是一个将领成长过程中必上的一课。 只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完颜宗弼临败之际,还能给李申之好好地上一课。 这一课,让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性。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人即便败成了那个样子,依然可以插入宋人的腹地来一场精准突袭。 想一想若是他们的目标是李申之,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逃脱,让人不寒而栗。 任何人,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如果金人偷袭的对象是他李申之,他有什么能耐逃得生天? 除了寄希望于奇迹之外,别无他法。 同理,岳银瓶的奇袭或许真的能干掉完颜宗弼,进而改变宋金对峙的局势也未可知。 亦或者完颜宗弼只是想像鲁达一样安安静静地上一个厕所,结果就这样丢掉了性命,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一点都不稀罕。 在古代欧洲,得益于奇葩的卫生管理习惯,和城堡的厕所设计,据说欧洲贵族上厕所被刺杀的死亡率比上战场都高。 王伯龙作为金国第一猛将,一直没有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这次劫掠三圣的成功终于为自己挽回了一些面子。 当二圣见到王伯龙之后,出奇地乖巧听话,全程配合王伯龙的安排。 赵桓苦恼地说:“在开封府的时候就不该跟着义军,哦不,跟着叛军出城。我就说么,宋军怎么可能打得过金军?早晚还得败回去。” 渊圣皇帝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在金国多年的历练让他也学会了如何去讨好别人,以及如何当好一个奴隶。 赵桓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无非是想向金人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以及为自己跟着宋人妄图逃脱金人的控制进行辩解,那全是自己一时糊涂犯下的错误,以此来祈求金人对他的原谅。 然而王伯龙没功夫搭理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赶路。 赵桓在他的眼中的价值还不如一只狗。若不是都元帅点名要这家伙,真想一刀砍了干净。 宋人的皇族他又不是没砍过,脖子软得一批。 听到后来实在是烦了,干脆找了块布蒙住了赵桓的嘴巴,落得个清净。 反观韦太后便显得十分镇定。在这种危急时刻,她一介女流之辈反倒要比她不成器的儿子要有骨气得多。 因为她知道,身为宋国皇帝的生母才是她最大的利用价值。只要赵构还是宋国的皇帝,只要赵构还认她这个母亲,那么她就是安全的,金人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而若是赵构不认她,亦或是赵构被废黜了,那么韦氏无论再如何讨好金人,其身份也不过是一个宋国来的女人罢了。 充其量是一个有些姿色,保养得体,可以当个**的女人。 事实上韦太后在金国也的确嫁过人,嫁的是个贵族,据说还生了个孩子,为史书所讳。 安静的韦太后获得了应有的待遇,一路之上没有受太多的罪。 这个将近半百的妇人知道,这一次她一定能够平安地回到故土,只是不知道赵构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 当赵构得知三圣被劫走的消息之后,罕见地在朝堂之上直接大发雷霆。 长久以来被相公们压制的憋屈,在这一刻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往常他但凡说李申之个不是,相公们必定会据理力争地反驳。 朝堂的相公们虽然口气说得很谦卑,态度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会,身为一个合格政治家的赵构,决定利用这次机会狠狠地打击一番李申之。 “原本和议已经谈好,老老实实地把三圣接回来就好,非要逞能!” “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没能力打胜仗就不要轻易开战!” “如今可好,三圣被金人重新掳掠回去,和议还得重头再来,你当那金人是好相与的吗?” 赵构一句接一句的骂,惊得满朝文武一片寂静。 这时,李光出列了。 李光向来是忤逆赵构的主力,这次他出列,官员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与赵构的冲突升级,殃及在场的池鱼。 李光说道:“官家,张相公经营应天府,不仅巩固了边境城防,还将开封府重新收了回来。从战报来看,应天府一战歼敌无数,逼得完颜宗弼北退千里,也是有功在身。虽说丢失三圣之责无法推脱,但也不好将其一杆子打死。” 开口把张浚扯了出来,没有直接说李申之,李光这番话成功地把赵构的话给带偏了。 赵构闻言,冷笑道:“怎么,李相公这是打算先给他们论一论功劳吗?” 赵构口中的“他”带了一个“们”,努力地想把话题再给拉回来。 李光不卑不亢:“臣不敢。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敲定一下与金人和谈的人选。这一仗打完,紧接着就该与金人谈判了,还要尽早谋划。” 一说到与金人和谈的人选,赵构的怒火先消了一半。 倒不是说他想通了,而是怕了。 自打秦桧死了以后,李申之成了宋金和谈的唯一代理人,让赵构对李申之又爱又恨。 刚刚还将这家伙臭骂了一通,和谈的时候却又不得不依靠李申之,赵构的内心很纠结。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总不能前脚刚骂了李申之,罪名还没说明白呢,就要重新重用的道理。 李光不理睬黑着脸的赵构,静静地等着官家发落。 李光的心里装的是家国大事,他只在乎家国的未来怎么走,所以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敲定即将到来的和谈事宜。 至于皇帝怎么想,他不在乎。皇帝就不应该有个人感情,也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当皇帝的更是要把自己与家国融为一体,燃烧自我,成就家国,才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与李光的耿直不同,老油条范同的心思颇为活泛。在李光与赵构的交锋中,范同发现了一个提高自己存在感的良机。 范同出列说道:“官家,臣以为这议和之事,还得李申之出马。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祸是他闯下的,就让他将功赎过,从金人那里讨回三圣。” 赵构追问道:“如果讨不回呢?” 听到赵构追问的口气,范同心中大喜,说道:“如果讨不会,按军法处置。”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依然阴沉着脸道:“善。” 撮合成了这件事,范同觉得晚上得好好庆祝一番。方才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则一石三鸟之计。 就和谈使者之事,李光希望是李申之,赵构虽不情愿,却也希望是李申之,而李申之自己更是当仁不让。 可偏偏这三者心中的人选是统一的,却没人率先说出来。 李光不主动举荐李申之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他认为选择权在皇帝。他若是直接举荐,实属越俎代庖,不合规矩。 李光是最看重规矩的人。 赵构则不必说,刚刚骂了人家,转眼就让人担当重任,有损官家权威。即便是需要举荐李申之,他也需要有个人先把这个提议说出来,然后他再“勉为其难”地同意。 李申之远在千里之外,想举荐自己也来不及。 他范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面,即给了官家台阶下,也顺便交好了李申之,还顺道解决了李光提出来的难题,简直完美。 殊不知范同的一生,总是逃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怪圈。 他总是这样,事事想着左右逢源,可这看在别人眼中又何尝不是首鼠两端? 看似处处给自己留了后路,表现出来的却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忠心。 这样的人能当上副宰相,已经到了天花板了。 大方略敲定,相公们很快拟定了细则。 给李申之下的诏令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换会三圣。如若不成,对李申之均军法处置。 对于军法处置这一条,李光并没有反对。 身为帝国宰相,规则大于人情。 回到后宫之后,赵构终于重新燃起了怒火,愤怒地摔砸着东西。 吴瑜是他的贴心人,劝慰道:“九哥,那李申之虽然混蛋了些,但好歹也能打几场胜仗。由他在应天府盯着,想必金人也不敢南下吧。” 这样的话也就吴瑜敢说,但凡换一个人,恐怕脑袋就得搬家。 赵构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他能保住应天府不失,可他防不住金人南下啊。我大宋能打仗的将军那么多,可是有几个人能真正地防住金人?” 吴瑜心中微微叹息一声,知道赵构这是真的怕了。 金人能越过宋人的防线将三圣劫走,焉知金人不能越过宋人的防线,将他这个官家给劫走? 如此荒诞的想法,正是赵构内心之中最真实的想法。 万一呢?金人偷袭临安城,谁敢说没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呢? 只要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一百万分之一、一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件事就是可能发生的,就不得不防。 早在金兀术搜山检海捉赵构的旅途中,赵构就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听到“金人来了”就浑身直哆嗦。 当见识到金人强悍的渗透突袭能力之后,他觉得在皇宫之中都不甚安全,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丝迁都的念头。 吴瑜无法马上改变赵构的恐金症,只能以后再慢慢来,期待着枕边的男人还有雄起的一天。 …… 朝廷发给应天府的诏令还在路上。 当应天府将实情上报之后,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劫回三圣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应天府有没有实力从金人手中劫回三圣,就算他们组织了人马前去追击金人,也必然会遭遇完颜宗弼的埋伏。 金人好不容易将三圣劫走,必定会周密防守,不给宋人一丝的机会。 几位大小相公们只能寄希望于岳银瓶和武松,希望她的偷袭能有意外的收获。 岳银瓶出发的时候,金人还没有偷袭三圣,所以岳银瓶和武松是最有希望提前越过金人的埋伏圈,事先埋伏在金人前进的途中。 未知的才是最难防的。 当完颜宗弼将目光放在三圣身上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的目标。 他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能比金人骑兵逃跑的速度还要快,能够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当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之后,完颜宗弼的脑袋被蒙上了布袋子,一路颠簸来到了应天府大堂的时候,他的脑袋依然是懵懵的。 一道电光从脑海之中闪过:好像有人曾经说过,所有战术推演的最终归宿,就是换家。 一百三十五、社牛症 却说岳银瓶回到了应天府,扛着一个大布麻袋走进了府衙。 麻袋里装的是金兀术。 完颜宗弼好歹也是一员马上虎将,身材高大,将近两百斤重。 被岳银瓶娇小的身躯抗在身上,充满了暴力美感。 “相公,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岳银瓶说话充满了气势,仿佛出差归来的挣钱人,给家人带回满满的礼物。 李申之瞧着麻袋中仿佛是个人形,心中大喜,快步上前去解开麻袋的口扎的绳子,口中念道:“莫非你真把三圣给带回来了?另外两个在哪里?” “三圣?什么三圣?”岳银瓶被问糊涂了。 李申之一愣,说道:“不是三圣?那袋子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完颜宗弼能说话,恐怕会大喊一声:老子不是个东西。 这一阵功夫,赵瑗也快步跑了过来,匆忙地解开袋子,想要看个究竟。 岳银瓶还没解释,赵瑗便打开了袋子,从里面薅住一把头发,扯出一个人头出来。 从赵瑗疑惑的表情来看,他不认识这个人。 他不认识,李申之却认识,这人正是大金国的都元帅,侵宋战争的头号战犯,号称金国战神金兀术,完颜宗弼是也。 李申之端起完颜宗弼荒芜的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岳银瓶,从妻子肯定的眼神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张浚也没见过完颜宗弼,是以问道:“申之,这绑在麻袋之中的,是何人?” 李申之赶忙将麻袋卷着边往下翻,慢慢地把完颜宗弼给拽出来,回复张浚道:“张相公,此人就是完颜宗弼啊。” 张浚的眼神从迷惑,到不解,到震惊,再到兴奋,最后复归冷静,大概只用了不到一秒钟时间。 张浚的大脑处理完了张浚被他们活捉的消息之后,忽然在应当如何对待完颜宗弼的礼节问题上,大脑短暂地死机。 是该当堂问斩,还是押入大牢,亦或是给他解开绑缚请为上宾? 好像哪一条选择都可行,却又都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妥。 张相公犹豫的当口,李申之帮他做出了选择。 李申之扯掉绑在完颜宗弼嘴上的布条,解开了绑着手脚的绳索,将完颜宗弼搀扶起来:“哎呀呀,竟然是都元帅大驾光临,罪过罪过。” 转身对伺候在一旁的小吏吩咐道:“快给都元帅看座上茶。” “都元帅请稍事休息。”李申之转而又领着完颜宗弼往张浚的下手边去坐。 小吏瞥了一眼张浚,张相公微微点了点头,小吏忙不迭地跑去准备椅子和茶水点心。 武松受到岳银瓶的眼神指使,很自然地走到张浚的身后,仿佛他原本就是张浚的护卫似的。 完颜宗弼瞧见座位摆放的地方,按照汉人的习俗,其地位在大堂之中仅次于张浚,乃是给贵客坐的位置。 再一看,端上来的都是好茶,点心也精美,便大咧咧地坐下:“多谢申之小相公。” 坐定之后先是自顾自地吃了一块点心,喝了一口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润了润喉咙,这才朝着堂上主官抱拳道:“想必这位相公便是张浚张相公了吧?” 张浚看着眼前的金人将领,心情颇为复杂。 他曾在完颜宗弼的手上吃过大亏,打了一次大败仗。没成想这人竟然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完颜宗弼抱拳问话的时候依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张浚也端坐在案几之后,微微拱手:“正是。” 完颜宗弼伸手理了理头上散乱的头发,昂起脑袋,说道:“咱们也是老对手了。当初富平一战俺赢了你一场,今天应天府一战你赢了俺一场,算是扯平了吧。” 张浚微微一笑,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当年的富平一败,虽然没人追究他的责任,但始终都是这位张相公的一块心病。今天能将完颜宗弼活捉在此,这块心病好了一大半。 完颜宗弼继续说道:“上次俺没能活捉你,这次你把俺给捉了来,总归是你胜得多一些。” “哪里哪里……”张浚开心地摆了摆手,一副谦虚的样子。 他是真的谦虚,因为这一仗是李申之打赢的。 完颜宗弼最讨厌汉人这副看似谦虚,实则虚伪的嘴脸,说道:“俺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能在死前吃一只烤羔羊,喝上十坛胡虏血……” 原本还想说找几个少女侍寝,终归没好意思说出口,停顿了片刻说道:“就这些吧,是杀是剐诸位随意。” 李申之接过了话头,说道:“都元帅这是哪里话。在金国您是都元帅,在宋国那也是一个贵客。当初在开封府承蒙都元帅照拂,今朝好不容易将都元帅请了来,怎能慢了待客之道。” 李申之没有亲历过当初的宋金战争,他的心里对金兀术并没有太多的恨。 其实大多数后人对金兀术的恨,远不及秦桧的百分之一,更不及赵构的十分之一。 尤其是从小听惯了《说岳全传》里的金兀术,那简直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英雄模板,反倒让人对他生出了不少的好感。 只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才会痛恨侵略者,是侵略者杀害了他们的家人,破坏了他们的家园,对侵略者有着切肤之痛。 是以李申之对金兀术的示好,反倒让岳银瓶身边的几个将领神色不悦,尤其是武松和魏胜二人,脸上鄙夷之色更是标红加粗,生怕别人看不到。 岳银瓶虽然对李申之的行为也有些不高兴,但是她知道,自家夫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这完颜宗弼在他的手里,一定会有大用处。 李申之继续款待完颜宗弼,说道:“都元帅且好好歇着,先沐浴更衣,今晚就设宴,让都元帅羊肉吃个够,美酒喝个够。” 完颜宗弼也不客气,站起身来,朝着堂内众人拱了一圈手,说道:“多谢了!” 旁边小吏引导着完颜宗弼去厢房,刚走没两步,完颜宗弼忽然回头,问道:“你们的三圣是不是被劫走了?” 见众人没有回答,完颜宗弼哈哈大笑道:“我劝你们不要太天真,俺家皇帝是断不会拿三圣来换俺的命。” 态度着实嚣张,让大小相公们胸中为之一闷。 都成为阶下囚了,还这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李申之会对他这么客气。 李申之不为所动,自信地轻笑一声,说道:“换与不换,可不是都元帅说了算。都元帅若是不想让你家皇帝到时候为难,不如现在自尽于此,我们留你个全尸。” 完颜宗弼脚下打绊,差点没摔一跤。 想反驳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论打仗他是行家,可论起抬杠,他就是小学生了。 既然无法反驳,干脆假装没听见,跟在小吏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大堂。 脸皮厚也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质之一。 等到完颜宗弼走远,张浚问道:“申之,你莫不是真的打算用他去换三圣吧?那金国皇帝真的愿意吗?” 完颜宗弼一出门,武松也从张浚身边退下,回到了岳银瓶的身边。 李申之没有直接回答张浚的问题,先招呼岳银瓶和他手下的几个小将军坐下,说道:“张相公,不如把知县们聚拢起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 张浚点头道:“好。” 张浚这厢派人去通知各个知县,完颜宗弼去沐浴更衣暂且歇息,李申之也准备领着贤妻回县衙之中休息休息。 众人各干各的事,赵瑗却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跟在李申之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打断李申之与岳银瓶的亲昵。 李申之瞥到了赵瑗的焦躁,安慰道:“建国公且安心,迎回三圣小事一桩。” 这样一句话还不足以让赵瑗真的心安,却也不好再与李申之多交谈,只得轻声道谢之后,回了自己的住所。 …… 县衙卧房。 岳银瓶捏着李申之略微松弛的胳膊:“相公这些日子可劳累了吧?都多了许多白头发。” 李申之疼惜地抚过岳银瓶的脸庞:“那也比不上娘子在外风餐露宿,出生入死。” 岳银瓶嫣然一笑,收敛了女将军的豪气:“相公有日子没操练了吧?等歇过了这些时日,石锁还得再练起来。” 李申之顿时气势一垮,感觉腰有些酸,不情愿地坐到了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岳银瓶将身上的盔甲一脱,哐当扔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走了,说道:“我去洗澡。” 李申之独自躺在床上,神情一阵恍惚,最近经历的这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在所有的事情都还顺利,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 应天府守住了,还意外地获得了开封府。丢三圣他不觉得有什么扫兴的,反倒是能活捉完颜宗弼让他喜出望外。 接下来就该宋金和谈了,到时候怎么用完颜宗弼这张牌,还需要好好谋划一番。 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刚一放松,便进入了梦乡。 当岳银瓶洗漱一番出来的时候,李申之的呼噜已经震天响。 岳银瓶将丫鬟唤了进来,指着屋里的摆钟说道:“等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来叫我们起床。” 坐式摆钟在应天府早已普及,虽然走时的精准性上还差了些,但比起日晷来好用了无数倍。 从走时误差来看,每天差不多都会慢上几分钟,有时差得多,有时差得少。不过不碍事,只需要隔上三两天调一次便好。 比起阴天下雨就失效的日晷,以及需要专人看管报时的沙漏和水漏来说,摆钟的走时不仅更加精准,还清晰可见,谁用谁舒服。 上好了人肉闹钟,岳银瓶又指使丫鬟们关好了门,放下了窗帘,自己上到床上,放下帷幔,盖上被子,在李申之身边静静地躺下。 正如李申之所言,她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每日里风餐露宿,没白天没黑夜地长途奔袭,短短几天之内就跑了几千路的路,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若不是常年习武为身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再加上强烈的求胜之心,恐怕在半路上便坚持不下去了。 如今回到了应天府中,各项任务圆满完成,岳银瓶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一阵了。 只几秒钟,呼噜声变成了二重奏。 丫鬟们知趣地退出了院子,还将树上的鸟雀赶得干干净净,生怕惊扰了二人休息。 这个下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休息。 武夫们大多闷头就睡,有的连衣服都懒得换,便在炕上呼声震天。 文人们只是精神上疲惫,他们更愿意小憩片刻,然后读书喝茶,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再如张浚这种睡眠不是很好的人,在家中散步遛鸟,时不时地吟几句诗词。 …… 时间眨眼过去,晚宴的时间到了。 几个知县风尘仆仆地大老远赶来,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应天府衙的后堂,这是他们最常开会的地方。 他们进门的时候,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 张浚张相公端坐上位,下首挨着赵不凡和赵瑗,再下面是李申之。 在他们对面却坐着一个生人,看装束竟像是女真人。 知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与那人打招呼。 陆游当初跟着李申之到过开封府,与完颜宗弼有过数面之缘。 虽一眼认出了完颜宗弼,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李申之。得到李申之点头的肯定之后,陆游才惊呼道:“金人这便派人来谈判了?完颜宗弼亲自来谈判?” 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不敢相信,金人竟然是完颜宗弼亲自上门来谈判。 完颜宗弼摆了摆手,端起酒杯自斟自饮道:“小相公说笑了,俺是被你们捉来的,可不是来谈判的。” 还没有落座的几个知县,纷纷朝完颜宗弼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这个金国的战神到底长什么样子。 至于完颜宗弼为什么会被活捉,他们一点都不惊讶。 应天府中让他们惊讶的事情太多了,惊麻了。 不过完颜宗弼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倒是赢得了他们一些敬佩之情。 等众人落座之后,张浚开口说道:“今日的宴会,算是为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的一场欢迎宴会,咱们也商量商量,接下来与金人的谈判该怎么谈。” 完颜宗弼朝着众人一拱手,举杯说道:“多谢诸位设宴款待,来,咱们先干一杯!” 一百三十六、历史的纠错 宴会以庆功宴的名义举行,所以参会的不只是各个知县和应天府的头目们,还有大小将领,为他们在应天府衙的院子里摆下了酒席。 张浚领着大小相公们先出来向将领们敬了一圈酒,勉励了众人一番,便回到堂内,开始与完颜宗弼的交涉。 堂中的要事暂且不提,且说张相公的一番祝酒词,使得院中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群武夫本就是爱好酒肉之徒,今日有美酒,有好肉,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大战的他们,正需要放纵一番。 应天府内的各个辖区之中,除了留下必备的戒备人员,剩下的大小将官全都来了。 同样是打仗的,能力有强有弱,战绩有高有低。 在这群人中便有几个战场明星,其中最耀眼的,当数魏胜。 岳银瓶的一支千人奇兵,夺下了开封城,活捉了完颜宗弼,已经被全军上下奉为传奇,这些将领们最爱听岳银瓶打仗的故事。 老陈不爱说话,张牧之借着设防的由头领着李铁牛回了家,小岳家军中便只剩下魏胜一个知情人。 问话的是鲁达:“魏胜兄弟,快给咱说说,你们是怎么跑到金人前头去的?” 鲁达与金人交过手,对金人的实力有着更加直观的认知。平心而论,哪怕是他有所戒备,也打不过那一支金兵。 魏胜说道:“岳帅曾经说过,行军赶路只有一个字,就是快。想要跑到敌人前头,就得想尽一切办法地快。俺们这一路上,别说吃饭喝水不下马,就连上厕所都在马上解决。真要是瞌睡了,就把自己绑在马背上睡一会,醒了继续赶路。金人虽然骑兵出身,但他们走走停停,自然落在了咱后头。” 也不知他口中的“岳帅”指的是岳飞,还是岳银瓶。 一席话将众人说得五体投地。 鲁达羞赧道:“嘿,这仗打得果真不容易。要说冲锋陷阵,俺鲁达也不怕死。可要是说打仗需要遭这些罪,俺鲁达敬你一碗。” 魏胜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与鲁达轻轻一碰,仰起脖子将整碗酒一口吞下,喝道:“痛快!” 一碗酒喝下,魏胜继续说道:“要说活捉完颜宗弼这一仗,也多亏了咱们武松兄弟。要是没有武松兄弟的佯攻牵制,咱也不会打得这么轻松。” 武松并没有与岳银瓶合兵一处,而是单独行动。正是因为武松的单独行动,让金人误以为宋军的追兵只有一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武松身上,间接地麻痹了金人北面的戒备,给岳银瓶的偷袭创造了空间。 这时,有人便问道:“魏胜兄弟说的武松,莫非是阳谷县的打虎英雄武松?” 原本武松打虎的段子还没有被人编出来,是那日李申之接见武松时随口说了一句“打虎英雄”,便被在府衙中当值的小吏听了去,传了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 最终呈现出来的版本,竟然变成了武松在山下的客栈喝醉了酒,不听劝阻上山之后徒手揍死了一只老虎,与水浒传中的记载一般无两。 莫非这才是武松最终的宿命吧。 武松本想分辨几句,话只说了一半:“兄弟误会了,俺原本是阳谷知县,是……” 酒喝上头的人,哪还愿意听他仔细解释。 话只听了一半便拉着武松继续喝酒。 于是乎,武松打虎的版本终于进化出了新的剧情:武松因为打虎有功,被任命成了阳谷县的知县。 至于说朝廷的八品命官,堂堂知县,为什么可以不经过科举,凭借打老虎就能随意任命,大家一点都不在乎这个逻辑漏洞。 问就是官家恩赐的。 魏胜吹完了武松,又吹鲁达道:“说起来鲁达兄弟虽然打了个败仗,但也立下了大功。若不是鲁达兄弟追击金人,牵扯了那王伯龙的速度,俺们也不能撤退得这般容易。” 经过魏胜一番解释,众人才知道,原来与鲁达交手的乃是金国第一猛将王伯龙。 正是由于鲁达追击王伯龙,给岳银瓶和武松的撤退赢得了时间,在撤退的路上没有与王伯龙遭遇。要不然王伯龙在半路稍稍拦截,金人的大军随后追至,恐怕完颜宗弼要被抢回去,让宋人落得个无功而返。 应天府的诸军只有岳银瓶的一支人马在对阵王伯龙的时候胜过一场,据说胜得还很艰难。 照这么来说,鲁达倒是输得不冤枉。 鲁达原本打了败仗垂头丧气,经魏胜这么一吹捧,忽然感觉腰杆也直了几分,拉着魏胜又喝了一碗酒。 这时,有人拉着鲁达问道:“鲁达兄弟,听说你是在屙屎的时候被邵将军给撞见的,没带棒子,就拔了一颗树擦腚?” 拔树来擦腚,也不知是谁编出的段子。 鲁达闻言老脸一红,当时他被人救的时候,上吊的那颗树的确是被推倒了。 可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去上吊,所以才把树给搞倒了。 脑子灵光一转,鲁达憨厚地摸着脑袋笑了笑,说道:“俺当时是打了败仗,实在气不过,才拿那颗树来出气。别听人瞎说,就算没带棒子,俺难倒不会在地上捡几颗石头擦腚吗?” 这么一解释,倒也说得通。 于是乎,鲁达兵败之后,一怒之下倒拔垂杨柳的段子也生成了。 众人在惊呼鲁达天生神力的时候,又呼啦啦地喝了一圈酒。 大家伙儿纷纷感慨,这胡虏血,当真好喝,酒好,名字更好! 若是李申之见到院子里的这一幕幕,不知心中会不会唏嘘一番,历史的车轮因为他而改变了,却又没有变。 李申之没功夫来院子里热闹。 跟着张浚与众将官敬了一圈酒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此时的大堂之内,完颜宗弼已经喝得有些上头,而李申之则是坐在对面,与金兀术斗智斗勇。 完颜宗弼干下一碗酒,说道:“俺劝你们还是别瞎费功夫了。俺虽然舍不得自杀,但俺们皇帝也未必舍得拿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换俺。” 李申之说道:“都元帅一介八尺男儿,浑身上下撑死了二百斤肉,当然值不得几个钱。可是都元帅被俺们请在这里,这大金国恐怕也没几个能打的将军了吧?” 受到完颜宗弼的影响,李申之说起话来也是“俺”不离口。 完颜宗弼听到这里,端着酒碗的手在空中一停,面色稍稍凝重了一些。 “哼!”完颜宗弼放下酒碗,说道:“韩常乃是文武双全之人,你们在他手上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吧?” 说起韩常,应天府众人着实有些忌惮。 在工坊城格勒战役之中,虽然李申之与赵瑗领着工坊城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是却连续两次被韩常攻破了城墙。 若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占齐了,恐怕工坊城早就被韩常给夷为平地。 完颜宗弼继续说道:“虽然你们有些鬼点子,韩常未必能赢得了你们。但若是让韩常从南阳南下,沿着大别山往东进犯临安,你们当如何防备?” 这个确实很难防,至少张浚觉得很难防。 不是所有守将都有李申之这般神奇的表现。当金人从大别山东线突破之后,将直接兵临临安,威胁皇帝。 照着赵构那尿性,只要金人出现在皇宫一千里的范围之内,就又该割地赔款了。 “都元帅这话说得太满了吧?”李申之丝毫不急,反而胸有成竹地说道:“李成和孔彦舟重新归降了我大宋,你们还敢重用韩常吗?就真的放心让他独领一军南下,就不怕他临阵反水吗?” 话说得很有自信,就连喝酒的动作都比完颜宗弼优雅许多。 完颜宗弼摇了摇头,说道:“韩常虽然有个汉人的名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辽人,现在也是个地地道道的金人,断不会做出那般事情。俺完颜宗弼信得过他,就算把手上所有的兵马交给他,都照样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李申之微微一笑,继续自己的诛心言论,说道:“都元帅信得过,可不代表别人也信得过。都元帅在应天府做客,军令可传不回去。” 见完颜宗弼陷入了沉默,李申之再接再厉道:“赤盏晖虽是一员良将,但领兵十万还行,再多就不行了。想必都元帅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十万大军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倒是有个张孝纯文武双全,可惜你们依然不敢重用,只能与那宇文虚中一般,担任个文职。”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李申之观察着完颜宗弼的表情。 张孝纯原来是北宋的太原知府,在太原城与金人打了一场荡气回肠的保卫战。 十六年前,张孝纯与王禀被童贯抛弃,苦守太原城,战至兵断粮绝依然不降。 最后王禀战死,张孝纯被俘。 被俘之后,张孝纯与宇文虚中一样,委身事敌,竟然做到了伪齐宰相的高官。后来伪齐被废之后,一度被委任为汴京行台左丞相,随后辞官回家。 张孝纯在任的时候,同样为南宋传递过不少的情报,继续为大宋效忠。 只可惜南宋龟缩不前,让这些盼望王师的人一次次地失望。 李申之说出了几个名字,看到完颜宗弼凝重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 金国虽然看似武力强大,但是却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将领。 也就是说,金人虽然兵多,但是除了完颜宗弼之外,金国皇帝并不敢将金国的兵力再聚集于一人之手。 其实金国皇帝完颜亶也不想让兵权集中在完颜宗弼手上,怎奈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他也没办法扭转。 金国没有可用之将,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金国再也无法发动一场灭国级别的战争。 当年秦国派王翦领着四十万大军去灭楚,秦国自己又何尝不是冒着被灭的风险。 若是王翦脑子一热,忽然调转枪头,被灭的国家就成了秦国。 这种事情在五代时期最为常见。 所谓五代十国,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似乱七八糟,其实只有一个主要的脉络:武将造反。 五代是指五个朝代,每个朝代都脱胎于前面一个朝代,由这个朝代里面最强势的一个武将造反,进而推翻前一个朝代,建立后一个朝代,包括赵匡胤建立的北宋也是同样的套路。 十国的产生也类似。当一个新朝代建立之后,便需要派军出去平叛,收拾那些不服从自己的地方割据军阀。 而每当朝廷派出一支大军去平叛,也顺利地平定了叛军,可是平叛的军队却停在原地不回来,就地割据起来。 虽然新成立的割据势力口头上依然服从中央的号令,但当中央朝廷势力稍弱的时候,新成立的割据势力便成为了“十国”之一。 于是便出现了许多的“前唐”“后唐”、“前蜀”“后蜀”之类的国名,正是因为这种鸠占鹊巢的套路。地盘没变,但是割据地盘的人一直在边。 简单来说,驻守中央的武将叛变建立了五代,外派出去平叛的将领叛变建立了十国。 这也就难怪南宋虽武将防备得那么深厚。 同样的,金国将星凋零,本土将领虽然还有几个能打的,但是能打得起灭国级别战争的却仅有完颜宗弼一个人拿得出手。 反观那几个汉人,再有能力也不敢如此重用。 可以让他们当宰相,当国师,唯独不能让他们独领一军当大帅。 李申之经过一番试探,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金国无人可用了。 李申之略带戏谑地说道:“都元帅身上虽然没有几斤肉,可是在金国却无人可以替代。不知这么说,都元帅觉得自己价值几何呢?” 完颜宗弼脸色变了变,仿佛想到了对策,面色重新镇定下来,喝了一碗酒,才说道:“你们拿俺去换三圣回来,就当咱们这把扯平了。” 其实完颜宗弼被擒住的那一刹那,便想到了可能会用他来换三圣的结果。只不过他当时以为,只需要换宋人一圣便好,剩下的两圣需要宋人加钱。这么算来,倒是也不亏,于是便坦然地被岳银瓶一路抗了回来。 甚至连交换的顺序他都想好了,先把渊圣皇帝赵桓换回来恶心一下宋人,然后再讹诈一些金银换回宋徽宗赵佶的棺材,最后再用应天府的土地换回韦太后。 这一仗虽然打输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好的。 没成想经过李申之的一番咋呼,他也觉得自己在金国的地位挺重要的,兴许以一换三才是公平的。 不料李申之听了一人换三人的说法之后,竟然摇了摇头,说道:“都元帅这么重要,怎能只换三个人呢?” 完颜宗弼心中暗叫不妙,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李申之说道:“我还要山东全境。” “什么?”完颜宗弼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李申之。可是李申之笃定的眼神又让他感到非常心虚,仿佛李申之真的可以换成似的。 李申之见状,给完颜宗弼即将崩溃的情绪再添了一把柴禾:“还有太原府。” “放肆!”完颜宗弼将手中酒碗猛地一摔,指着李申之气得浑身发抖。眼前的这个家伙简直贪得无厌,比金人都贪婪。 听到堂内有人摔碗,院子里狂欢的将军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相公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申之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成功试探出了完颜宗弼的心理底线,哈哈大笑一声,把自己手中酒碗也摔在了地上,端起一个酒坛子,大声喝道:“今日,一醉方休!” 成功地将完颜宗弼的抓狂掩饰了过去,陆游等人也跟着摔了酒碗,大声嚷着:“一醉方休!” 门外的众将领们顿时傻了眼,心中暗道:我滴乖乖,竟然还可以这么玩!果然是相公们有想法。 于是乎,他们也学着相公们的样子,把手中酒碗摔在了地上,一人端起一个酒坛子。 一醉方休。 一百三十七、对赵瑗的心理暗示 酒席上完颜宗弼醉得一滩烂泥。 胡虏血是柔口的高度酒,喝起来或许还不觉得什么,但毕竟度数放在那里,能喝上两斤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 完颜宗弼足足喝了三斤酒,喝完之后还能坚持着跟李申之说完话,已然是超水平发挥。 李申之没有喝多少,他的主要目的是成功地套取完颜宗弼的心理底线。 当摔完了碗之后,自有仆役将完颜宗弼抬到厢房中去休息,在完颜宗弼的身边,屋里屋外站着好几个壮汉伺候着,同时起到监督的作用。 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完颜宗弼将会被软禁在这里。 院子里一醉方休的武将们,也都被一一送走,回去歇息。 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在寂静的夜中,大堂内的大小相公和知县们撤下了酒具,换上了茶具和点心,面色郑重地开始说正事。 张浚问道:“申之,那金人莫非真的愿意将山东换给咱们?” 李申之说道:“其实换与不换,不在于金人愿意不愿意,而在于形势是否能够逼迫他们换。” “你是说……”张浚若有所思,问道:“招揽伪齐旧部?” “那算一部分。”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山东诸州对于金人来说易攻难守,不如河东(山西省)容易固守,所以我想金人应该会固守关中,彻底巩固在河东的利益。至于山东这边,只要咱们催得紧,然后山东诸州的义军奋起抵抗,金人必定不愿在这地方多花精力。” 如何治理山东地区,金人在这许多年来下了不少的功夫。先是直接统治,结果遭遇了大量的反抗,极大地牵制了金人南下的脚步。紧接着扶持刘豫成立了伪齐政权,可刘豫这家伙就是个草包,不但没有将伪齐治理好,反倒他自己率先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将山东祸害得不轻。 直到后来金人才找到了治理山东的密码,模仿着前辽朝的一国两制,才算是勉强将山东安定下来。 可是依照现在的局势,李申之不会给金人从容消化山东的机会。 只要山东一乱,那么就有资本跟金人谈山东的归属问题。 这时,岳银瓶接着说道:“我在收拢义军的时候,给吴璘和邵隆传去了话,让他们抓紧时间占领关中,也不知道他们能打下几座城。” 李申之惊讶地看着小岳将军,心中感慨道:天生神将果然不同凡响。不仅战术打得精妙无比,战略眼光更是敏锐。 金人的作战部队以骑兵为主,对宋人作战时占据明显优势,并不全是因为骑兵在与步兵对阵的时候单兵战斗力有多么地强。 事实证明,当相同数量的重骑兵和重步兵对攻打阵地战的时候,没有哪一方敢说自己可以完全超越另一方,大多是双方互有胜负。 所谓骑兵冲击力比步兵强而使得骑兵对步兵作战有优势,一直是一条流传与大众口中的军事谣言。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 就拿金人侵略宋人的战例来说,金人可以两路出击,甚至三路同时出击。但每当一路遇到困难的时候,另外两路可以快速地回撤支援,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 张浚的富平之战便是摆于完颜宗弼的万里大奔袭的增援。 而宋人,只能固守城池,任凭金人随意调拨兵力。 在局部战场同样如此。 五万人对五万人,并不是十万人站在一起互殴。而是各自占领相对有利的地形,然后围绕战略据点展开反复的争夺。 金人骑兵的机动性可以保证他们在任何想要形成优势的地方快速增加兵力,而宋人只能提前布局,战场之上缺乏变通之术。 再看岳银瓶组织的这次大反击,便是从应天府、开封府和关中地区三线同时出击。 这样一来,金人所有战线全都同时打响,再无精力互相增援。 若是某一路人马敢撤出去增援别的路,那么这一路防线便会被宋人轻松突破,然后绕后包抄,轻松地灭掉一路。 当年岳飞北伐的时候,也是这么败的。 现如今应天府大捷,开封府大捷。若是京西路的关中盆地依然可以大捷,那么北宋故地恢复便可指日而待。 再到那时,宋人以不进攻山西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金人占领的山东地区,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张浚认真思考了一番李申之提出来的划界方案,说道:“申之总是可以从大局出发,当真是我等所不如也。等稍后金人前来谈判的时候,便由申之全权负责,诸位可有异议?” 张浚看似是在问大家,其实只关注赵瑗一个人的意见。 其他人全都跟李申之穿一条裤子,唯独赵瑗的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室。 赵瑗没有表态,其余人等更加不会反对,张浚的这个提议便成了政令。 赵不凡却问道:“这要是朝廷里来了诏书,亦或是朝廷特意派来了谈判的使者,咱们该如何处置?” 朝廷的诏书和使者,定然是代表着赵构的意愿,而枉顾李申之的谋划,到时候双方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矛盾。 赵不凡话说得有些隐晦,但是大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万一赵构认怂怎么办? 其实连万一都不用想,赵构肯定会认怂。到时候朝廷的压力传导了过来,他们该怎么应对? 张浚大手一挥,继续大包大揽,说道:“朝廷上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自有老夫在此。” 李申之倒是不太担心这些,反而有些戏谑地看向了赵瑗:“不知建国公可有何意见?” “啊?”赵瑗的心思一直放在三圣上面,在方才的讨论中有些走神,忽然被李申之一问,有些愣神:“申之所言甚是。”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建国公想过没有,假如说有这么一个朝廷,所有人明知道皇帝是错的,却不得不执行皇帝的命令,那么天理在哪里?纲常在哪里?” 虽说是以“假如”来举例子,但大家都知道,这分明说得就是当今的朝廷,而那个总是做错事的皇帝就是赵构。 赵瑗此刻的内心变得极度的纠结。 忠孝的两难再次涌现在心头,让他的面色很难看。 忠于国家吗?孝于赵构吗?如果赵构的想法与国家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他该怎么办?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律,这种时候往往该废帝了。 如果皇室自己内部舍不得废帝,那么天下百姓将会帮他们废帝,到时候就成了改朝换代。 李申之给赵瑗留了一些思考的时间,让赵瑗的想法充分发酵之后,才继续说道:“建国公不必担心,下官说得不是废立之事。倘若这个皇帝是个糊涂蛋,谁敢保证废了之后就能换一个精明的上来。” 看似为赵瑗宽心的话,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赵瑗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看向了李申之,等着答案的公布。 李申之说道:“何如皇帝与相公们来一个约定,皇帝该管什么,官员们该管什么,大家各安其份便是。涉及到家国大事的时候,不再由皇帝一人抉择,如此以来即便是出现个把昏君,也不会对家国大事产生过大的影响,建国公以为如何?” 李申之这番话是在为日后的改革做铺垫。 他不是不想废除帝制,来一场彻彻底底的社会革命。 可惜时间来不及。 想要来一场彻底的社会变革,至少也得数十年的积累,需要培养出足够的新兴利益群体,直到这些新兴利益群体的实力全面超越旧的利益群体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一夜之间成功的变革都是短暂的,也是不牢靠的。 因为复辟也在一夜之间。 李申之说完之后,在坐的一众知县们仿佛茅塞顿开一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之前李申之就与他们说过想要逼赵构退位,他们还以为李申之自己想要当皇帝呢。没想到原来李申之是做的这样的打算。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担心跟着李申之造反太过冒险的话,那么方才的皇帝与大臣分权的思想,则变得更容易接受。 从理论上来说,历朝历代都是皇帝与宰相分权的设置,但是皇帝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宰相大多数时间只是皇帝的附庸,亦或是皇权的代理人罢了。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两点:其一,宰相的任免权归皇帝;其二,皇帝掌控者绝对的军权。 君主立宪想要成功,首先需要改革军队,将军队从皇家武装之中脱离出来,建立一支属于政府的军队。 当然,现在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 倒是张浚和赵瑗两人被李申之的话吓得不轻,生怕李申之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们太清楚现在应天府的军力了,如果李申之就此调转枪口,一路突袭南下杀到临安,禁军还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一刀一枪地打阵地战,应天府的军力不一定能杀到临安府。 可是应天府军兵强悍的突袭能力,攻陷临安城的皇宫,成功率貌似非常地大。 众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在未来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或者成为出人头地的投名状,或者成为抄家灭族的祸端。 李申之说道:“诸位放心,我是断不会造反的。只是这宰相该如何与皇帝分权,一直困扰了我许久。诸位若是想要助我,不妨替我起草一份分权的章程出来,待我整理之后向官家上书。” 听到李申之说自己不会造反,张浚和赵瑗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殊不知李申之所谓的不造反,并不代表他会忠于大宋朝。 之所以不想造反,是不希望百姓生灵涂炭。 一旦李申之在应天府起兵,必然会与南方的南宋政权沿着淮河军事对峙。 而造反之后,李申之的军事目标一定是灭掉南宋,便会引发一系列的战争。 只要是战争,不管正义与否,胜负归谁,百姓们都是受损失最大的一个群体。 明明有和平演变的手段,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一旦打起仗来,国力又要受损许多,想要再度繁荣还需要很久的休养生息。 人生短短几十载,李申之可不想把难题留给后辈们。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三十岁之前可以当个甩手掌柜,巡幸天下。 不是九州的天下,而是五大洲、四大洋的那种天下。 大堂上的小朝会一直聊到了天亮,大小相公和各知县们才各自散去。 当武将们知道真正的宴席到清晨才散之后,不由得惭愧起来。 虽然武将们总是被文官们歧视,但要说起喝酒吃肉的饭量,他们武将打心眼里瞧不起文官们。 没成想今日竟然被几位相公们把他们的酒量给比了下去,不由得对几位相公更加地服气。 战争暂时平息了,冯益也终于可以领着一群被他洗了脑的天使们回临安复命。 在应天府滞留了这么久,他们回到临安府之后,一定会被官家严厉叱责,甚至发配流放。 然而这几位宦官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忧愁之色,甚至还隐隐之中有些兴奋。 按照冯益的嘱咐,他们一定要请求被发配,最好是使些银子,被发配到福建最好。 福建有个泉州港,那是几百年来东亚地区最大的港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大宋海外商品贸易的集散地。 想要组建一支舰队,再没有比去泉州更好的地方了。 李申之若想在海州(连云港)打造一支远洋舰队,需要先建一个船厂,然后造十几艘传出来,训练几千个水手,招募上百个船长,才敢将这支舰队给派出去。 即便是有穿越者的加成,整个一套搞下来恐怕也得十年起步。 而到泉州便不同了,什么都是现成的。 船有现成的,大船小船都有,快船慢船也有,并且宋人的航海技术非常地发达。 就拿船上的饮食来说,为何宋人早了几百年的远洋航行,船员没有败血症? 是因为浪漫的汉人将菜种到了船上。 刻在骨子里的种地欲望,使得汉人的船只上始终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甚至还在穿上养鸡养猪,真·陆地方舟。 船有现成的,水手和船长也都是现成的。只要东家给得起钱,他们愿意为东家去天涯海角浪一圈。 只要有钱,在泉州可以组建任意想要的舰队。 冯益最不缺的,就是钱。 尤其是这几个宦官,他们没有后代,空有一身财富无处花销,这种梭哈式的赌博,最为他们所热衷。 一想到官家的叱责,他们就莫名地兴奋。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期待着被贬官流放。 一百三十八、祭司王约翰 人生就像下棋,得一步一步来。 即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得等对方先将棋子放到棋盘上之后,才能走自己的下一步。 谈判是双方的事,李申之在应天府做好了谋划,需要等金国和宋国的使者到来之后,才能继续下去。 不过在这些使者到来之前,反倒是不少小国的使者纷纷前来。 在开封府中,金国的高层人物全都被软禁在了皇宫之中,至于别国的使者反倒没有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 于是这些仰大国鼻息的小国们,纷纷派人来应天府交好宋国。 这里面就有不少是李申之的老朋友,比如说高丽、回鹘、西夏的使者们。 高丽使者离着李申之老远便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了我的老朋友,我亲爱的思密达。” 高丽使者明明说着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偏偏要学李申之那蹩脚高丽语,无非是想让李申之念一念当初在开封府时,两人一同窘迫过的旧情。 能出来当使者的人,智商和情商都在线。尤其是这些小国的使者,最懂得如何讨好别人。 果然,高丽使者堪称侮辱语言学的一番话,博得了李申之极大的好感。 “我的思密达兄弟,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今天咱们不醉不归!”李申之拉着高丽使者的胳膊,他又何尝不想交好高丽国,这样对他未来的谋划非常有利。 高丽作为东亚突出来的一个桥头堡,不论是陆路进攻金国,还是作为水路的一个中转站,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至于西夏和回鹘人,亦或是吐蕃人,只要大家能一条心对付金国这个恶魔,就都是好朋友。 尤其是西夏使者,他们受到金国的军事压迫最重,也最希望与自己昔日的对手宋国交好,以共同对付金国的军事威胁。 宋军在应天府展现出的超凡实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其实李申之对于西夏、回鹘人倒不是特别感冒。这两国虽然实力不俗,但他们在李申之心目中的战略地位要远远低于高丽。 倒不是说李申之只注重东北亚,而不注重大西北。 而是在大西北,有李申之更为看中的一个人:耶律大石。 辽国被金国灭亡之后,耶律大石沿着阿尔泰山一路向西,征服了帕米尔高原,建立了幅员辽阔的西辽帝国,称霸一方。 西辽,在华夏史中的存在感非常的低,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可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政权”,在世界史中,却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可谓影响深远。 尤其是对于西方国家来说,西辽在其历史中的地位,比宋辽金夏四朝加起来都要高许多。 可以这么说,对于欧洲和西亚人来说,对他们影响最大东方人中,有三个人是最大的。 排名第一的是蒙古人成吉思汗,这位征服了全世界的天子骄子,将名字留在了所有国家的历史之中。 排名第二的是上帝之鞭匈奴人阿提拉。 排名第三的,便是这位开创了西辽的耶律大石。 此时此刻,欧洲人发动十字军东征,正与阿拉伯人打得不可开交。但总体来说,欧洲人处于下风。在他们眼中,阿拉伯人是富裕的,强大的。 这个时候,雄霸中东的是塞尔柱帝国,他们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却最终在耶律大石带领的“契丹”人面前折戟沉沙。 契丹人这个称号,从这个时候彻底打响了。 对于欧洲、西亚、东亚人来说,他们口中的契丹人指的是耶律大石的西辽政权,而不是华夏历史中的辽朝。 直到现在,包括俄罗斯、伊朗,还有广大中亚人对于中国的称呼,依然保持着“契丹”的音译。 当耶律大石击败塞尔柱帝国的消息传到了欧洲之后,欧洲的基督徒认为这是上帝派在东方的祭司,帮助他们击败***敌人,是基督徒们十字军东征失利之后,上帝派来帮助他们的。 于是乎耶律大石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祭司王约翰。 祭司王约翰的传说流传了六百年,甚至马可波罗来到东方之后,依然在寻找着祭司王约翰,错将成吉思汗认做祭司王约翰。 直到欧洲大航海时代带来之后,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寻找远在东方的祭司王约翰。 对于李申之来说,最想交好的政权,便是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 在他心中,哪怕整个西北所有的政权都与他交好,其意义都比不上耶律大石一人。 因为那里是征服世界的桥头堡。 西辽已经在中亚稳稳地扎住了脚跟,并且拥有着相当可观的军事实力。若是能够以西辽为根据地,那么便能以中亚为前进基地,横扫整个欧亚大陆。 这一切并不是意淫,因为西辽的耶律大石依然心系中土,并且以华夏文化传承者自居。 更重要的是,耶律大石的战略重心始终在华夏,他毕生的目标是灭掉金国,在契丹人的故土重新建国。 只可惜,远走中亚的契丹人毕竟还是太少,未能在短短的数十年中大量地繁殖人口,成为当地主要族群。 当雄才大略的耶律大石去世之后,西辽虽然持续了在中亚的传奇,却再没有回归故土的意愿,绵延了数十年之后,最终被蒙古人所灭。 西辽如此的强大,又有着极强的灭金意愿,简直就是李申之天生的盟友。 可以想见,只要李申之的使者能见到耶律大石,两者定会一拍即合。 然而留给李申之的时间不多了。 耶律大石今年已经五十五岁,明年就将去世。 也不知道邵隆与西辽联络得如何了。 从之前传回来的情报得知,耶律大石给予了邵隆的秦州城力所能及的支持,比南宋朝廷都要下血本,甚至于战马都给了不少。 邵隆能在秦州扎稳脚跟,与西辽有着莫大的关系。 只可惜耶律大石所在的是怂高宗赵构的时代,大怂只顾着偏安苟活,不愿意与他东西呼应,共同灭掉金国。 现在不同了。 李申之与完颜宗弼在开封交锋的消息,不仅牵动着宋金两国高层的神经,也受到了来自于耶律大石的关注。 当完颜宗弼被活捉之后,消息传到了关中,走过河西走廊之后传到了西辽。 李申之在应天府等待,等待着金国的消息,宋国的消息,关中的消息,还有西辽的消息。 在等待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应天府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正是需要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一次,李申之没有等朝廷的诏令,而是与张浚等人商量了一番之后,自行开始封赏参战的军民将士。 如何统计战功,如何升官赏银,朝廷都有一套现成的规章制度。 照着制度论功行赏属于简单重复体力劳动,李申之没有参与其中,自有应天府的官吏们为之操劳。 封赏方案的草稿制定出来之后,交给张浚审核。 张相公根据自己的意见做出一些调整,然后将方案交给了李申之。 李申之拿到的方案,已经是一份堪称完美的方案,兼顾了应天府的经济实力和各阶层的军功。 然而李申之将方案拿在手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李申之将拟定封赏的草案放在了案几之上,这是他在府衙之中专属的办公地点,他向张浚提了一个问题:“敢问张相公,相公觉得这样的封赏公平吗?” “公平?”张浚被问得一愣,疑惑地解释道:“按照规章,这已经是最优厚的封赏了。申之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申之将案几上的草案推到了一边,拿了一张白纸放在了案几中央,问道:“下官再请教张相公,相公觉得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功名利禄,守家园,博富贵,凡此种种不外如是。”张浚有些摸不清李申之想要说什么,回答起来思路也有些乱。 李申之说道:“他们是想要守住自己的家园。相公是没有看到他们在工坊城有多么地拼命,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让金人破坏他们的家园,将金人进攻的势头死死地顶在工坊城的城墙之前。” 工坊城战斗到最凶险的时候,金人始终未能踏入生产区一步。为了保住生产区正常地生产,所有人宁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金人前进的步伐,这是让李申之最为动容的地方。 就像之前金人第一次进攻时,那些为了保护一袋水泥而丢掉性命的人,愚蠢而又高尚。 李申之追问道:“相公可知道这是为何吗?” 没等张浚回答,李申之继续说道:“这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看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好日子。他们想要捍卫这样的好日子,任何想要破坏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张浚深有同感,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工坊城创造出来的生活,确实是前所未见的便利和发达。 别说那些穷苦百姓了,就连他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张相公,都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临安府算什么?不过是一群有钱的土包子罢了。在应天府生活的快乐,他们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张浚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申之说道:“草稿上的方案很好,这些也是大伙应得的,我没有意见。” 张浚有些纳闷了,心想:你既然没有反对意见,那说这么一大通是什么意思? 李申之马上解决了他的纳闷:“除了这些,我还想给他们更多的赏赐。” “申之且说。”张浚也很好奇,在赏赐这件事情上,李申之到底能玩出什么样的花儿来。 李申之说道:“既然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家园,咱们便帮他们建设自己的家园,也是建设咱们的家园。” 这番话说罢,不仅吸引了张浚的好奇心,甚至连府衙之中的官吏仆役们,也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李申之口中的赏赐,到底是什么。 李申之仰头看着房梁,像是在憧憬美好的未来,说道:“我想要十亩地,一座二层小楼,前后带院子,后院养一窝鸡,院外养三两头猪,前院种一畦菜地……” 想了良久,李申之也分不清这个愿望是属于李申,还是属于李申之。 总之,就很让人向往。 李申之拿起笔,旁边早有书吏磨好了墨,蘸墨将方才的设想写了下来,由书吏传给了张浚。 “张相公觉得如何?” 张浚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莫说是你了,老夫都向往这样的生活啊。” 闲适的农耕生活,是所有华夏人内心中最温柔的自留地。 李申之说道:“这很简单,咱们只需要将这些东西奖励给大伙,把砖和水泥分发给大家,把鸡和猪当做奖励,让大家自己动手建设家园,岂不是比那些冰冷的绢帛银钱赏赐更好?” 张浚说道:“申之你也知道,跟金人打的这一仗,把工坊城前段时间积累的物资全都消耗一空。现在别说拿东西去赏赐大伙了,就连工坊城的修葺,都不得不缓慢地进行。” 李申之紧接着反驳道:“没有物资咱们可以生产啊,也可以分批赏赐,每个月发放一些,分期发放。” 张浚又说道:“按照二层小楼来计算,每户人家至少得用五万块砖,数千斤的水泥。若是十万人全都如此,其耗费颇为巨大,恐怕数年之内都难以满足。” 李申之反驳道:“咱们可以依托现有的房屋改造,能改则改,不能改的再兴建,这样一来便能节省许多的工作量。再者,工坊城的产量满足不了大伙的需求,那咱们再造几座工坊城便是了。现如今工坊城中的学徒都已经出师,完全可以以他们为依托,让他们当师傅带徒弟,复刻出几座新的工坊城来。” 张浚说一句,李申之反驳一句,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说了一个时辰。 末了,张浚忽然发现自己始终在提困难,而李申之总是可以想办法解决那些困难。 李申之说道:“好叫相公知道,只要咱们坚定地想要做成一件事,那就一定能够做成这件事。” “下官只知道一个大的方向,具体的实施方针,还得张相公来把关。” 这一刻,张浚感觉自己被眼前的年轻人上了一课。而李申之的最后一句话,恍惚间让张浚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负责具体实施的下级,而李申之才是那个掌舵的上级。 “申之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咱们就干吧!”张浚一拍桌子,民生大基建的项目拍板通过。 这时,府衙之中爆发了一阵欢呼之声。 不论是坐在大堂里的官员书吏,还是穿梭与走廊院落之中的仆役,全都振臂欢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百三十九、理工男送给女武神的礼物 在府衙之中议完了事,出门的时候,赵不凡紧跑了几步追上了李申之。 “申之,你跟哥哥说句实话。”赵不凡抓着李申之的胳膊,神色郑重地说道:“你莫不是真的要造反?” 李申之心中一阵无语,都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大家还是以为他一定要造反? 为了打消赵不凡的疑虑,李申之郑重地回道:“赵家哥哥,咱们处了这么久,你还不懂我吗?兄弟我既然说了不造反,就真的不会造反。” 李申之的口碑还是站得住的,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赵不凡盯着李申之的眼睛看了一阵,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你造院子的时候,也给哥哥造一座,咱俩住邻居。” 李申之方才口中说的带前后院的二层小别墅,着实很吸引人,让赵不凡都动了自耕自种的凡心。 以往的经验充分表明,紧紧跟着李申之,必然不会吃亏。 赵不凡早就认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李申之,除了造反。 其实造反也不是不可以。要是换一个别的朝代,造反也就造了。只是现如今是他们老赵家坐庄,自家造自家的反,总觉得有些别扭。 只要李申之不造反,那么他们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如果真的要造反,赵不凡便觉得为难。他的内心其实是偏向李申之的,只是传统的伦理观点让他无法说服自己坦然面对。 李申之没功夫与他掰扯这些,他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工坊城的礼物,急不可待地要去与岳银瓶分享。 “娘子,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李申之肩膀上抗着一个木箱子,嚷嚷着走进了屋子里,将木箱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休息了一整天的岳银瓶,终于不再疲惫憔悴,精神恢复了一些。女武神刚刚睡醒,神色之中透露着一份轻松和慵懒。 “什么好东西?看上去分量不轻。”岳银瓶凑了过来,左右看着木箱子。 李申之说道:“分量当然不轻了。这只是一个箱子,外面还有三个呢,等我去搬进来。” 李申之出门去搬箱子,岳银瓶也穿着一袭睡衣出了屋门,跟李申之将另外三个箱子全都搬进了屋子里。 找来一根撬棍将木箱盖子撬开,掀开木板,露出了几个大铁片子。 脸盆大的圆形铁片子,中间有一个小儿手臂粗的圆孔。 岳银瓶拿起一片,心想夫君莫不是想用这玩意当钱币用?又觉得夫君不至于这么没脑子,这玩意当钱,岂不是只有大力士才能使唤得动。 但是一时之间又猜不出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便索性一言不发,看着李申之忙活。 李申之一口气拆开了四个箱子,在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两根铁棍,铁棍的两端有一圈圈的纹线。 将一根铁棍递给了岳银瓶,李申之继续翻找着木箱里的东西。 岳银瓶一手拿着铁棍,一手拿着铁片,天才地将铁棍的一端对准了铁片中心的孔洞,试着将铁棍从孔洞中穿过去。 试了试,穿不过去。 皱着眉头左右翻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李申之这时站了起来,握着岳银瓶的手,说道:“这个要转着才能插进去。” 好难的动作。 螺纹,真的造出来了。 李申之只是不经意间对工坊城的工匠们说了制造一种可以加减配重杠铃的想法,没想到工匠们真的给造出来了。 岳银瓶将杠的两端各加了五个铁片,李申之掏出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两个螺帽,扭在杠的两端,将铁片紧固起来。 “一片铁片是十斤,这根杠也有十斤重,这玩意现在重一百一十斤。”李申之介绍着自己搞出来的新礼物:“娘子你先把这东西放下,咱们把另一个也装起来。” 原来刚才在安装杠铃的时候,岳银瓶始终把杠铃拿在手中,未曾放下。 这该死的力量控制力,让李申之望而生畏。 螺栓的成功制造,说明工坊城里的车床设备已经拥有了相当的稳定性和精准度,可以达到毫米级的大规模生产。 岳银瓶将百十斤的杠铃握在手中,后退两步开始挥舞起来,耍得虎虎生风。 “这东西比石锁好,精巧又不占地方。”岳银瓶对李申之送给她的礼物很满意。 岳银瓶虽然力气大,但身形毕竟略显瘦弱,耍起肥硕的石锁来,看上去有些不协调。 六十斤的石锁已然庞大无比,再大的话便显得笨重,岳银瓶这种身形的人挥舞起来,极容易磕碰到自己。 铁的密度更大,其体积比石锁小了许多,相同的体积重量可以达到石锁的三倍,轻松造到二百斤。 螺栓的出现,让构件的连接方式在铆接和焊接之外,又多了一种连接的方式,一种使用方便,拆装简单的连接方式。 当然了,螺栓从出现到发展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申之也不过是知道有螺栓这么个东西,并不清楚螺栓制造过程中各种参数的意义,这还需要工匠们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的积累。 “这玩意好。”岳银瓶一手一个一百一十斤的杠铃,放飞自我般地耍了一通,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意犹未尽道:“相公,这东西太好了,你再给我造一千个出来,我要让将士们每天都用这个训练。” 受限于成本,古人军队和武夫的力量训练以石材为主。到了宋朝的时候,虽说铁器已经不是什么严格管控的物资,但也不像今天一样随处可见。 岳银瓶知道应天府的家底,所以才敢跟李申之开这个海口,一口气索取斤十万斤的铁。 李申之说道:“好叫娘子知道,这玩意虽然看着简单,但制造起来却着实麻烦,你看这……” 他其实是想解释一下螺纹加工的难度,不料岳银瓶善解人意,先改了口:“若是麻烦就算了吧。” 看到岳银瓶失望的表情,李申之忽然灵机一动,说道:“不如娘子规定出三种固定的重量,咱们不搞这么麻烦的,直接铸造一个铁锁出来便是。” 杠铃之所以难造,是因为每一片铃片都需要钻出螺纹,而杠子的两端也需要加工出匹配的螺纹。 不仅如此,中间的那根杠子还需要锻造,不能铸造,这又增加了加工的难度。 成品当然好,杠铃的重量可以灵活调整,方便梯度训练。 但若是放弃了杠铃的可调性,直接铸造一个固定重量的杠铃,模仿石锁的造型,那便简单多了。 只要事先烧一个模子出来,铁水直接浇筑便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岳银瓶想了想,最后定下了三个重量级别,分别是二十斤,六十斤和一百二十斤。 分别对应着基础级,重量级,和精锐级。 二人又耍了一阵,都觉得累了,才坐到了桌子便,摆弄茶水喝了起来。 这一对小公母,自打来到了应天府之后便聚少离多,很少有机会能如此安静地坐在一起说说话。 刚刚过去的战争是岳银瓶的处女战,打得极其漂亮,出道即巅峰。 岳王爷的天赋果真不是盖的,男有岳云少年英雄,女有岳银瓶勇捉金兀术。 别人家都是求着老天爷赏口饭吃,岳家的孩子们都是老天爷追着喂饭。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岳银瓶对未来憧憬道:“相公,什么时候还会打仗?” 李申之笑道:“你就这么喜欢打仗吗?” 岳银瓶说道:“只要金国不灭,迟早还要打仗。现在咱们气势正盛,晚打不如早打。要是你现在能给我一万人马,拿下幽州城不成问题。” 看到李申之正准备讲道理,岳银瓶忽然心中一虚,抢道:“哎呀,你别和我说守不住了。你不是有回回炮,还有爆炸回回炮,燧发枪吗?趁着这段时间你多造点出来,等咱们打下幽州城之后便学着工坊城,来个全民皆兵,一定能守住幽州城的。” 现代火器的出现,使得全民皆兵真正成为现实。 火枪操作的简易性,以及其巨大的杀伤力,使得任何一个只要能走能动的人,都能成为战场上的杀手。 一个九十岁的老奶奶,只要还能抠得动扳机,就能杀死一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兵战士。 这种巨大的杀伤反差,在冷兵器时代是无法想象的。 这个道理李申之当然懂,但是他却依然不准备现在就去拿下幽州城。 从实力来说,应天府组织出一万精锐不成问题,应天府自有的军力加上山东山西前来投靠的义军,可以轻松组织出五万大军。 选出一万精兵,还有四万职业军人能够助手应天府和开封府。 这是不包括民兵在内的职业军人。 他也相信岳银瓶真的可以凭借这一万精锐拿下幽州城,进而守住幽州城。 然而他考虑的东西,更加长远。 李申之抚着银瓶的手背,说道:“我相信娘子的实力,一定能够拿下幽州城,守住幽州城。可是娘子想过没有,打下幽州城之后呢?” 岳银瓶听到了夫君的夸赞,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打下幽州城,咱们就休整一番,然后继续北上,直捣黄龙府,灭掉金国。”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古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咱们就搞一个长白祭天,凑个数。” 岳银瓶兴致盎然,说道:“那是。等灭了金国,我还要去阴山、天山、燕然山转个遍。霍去病当年十八岁击败了匈奴,我十七岁击败女真,我是不是比他还要厉害?” “厉害,当然厉害了!我家娘子是最厉害的!”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依然,李申之说道:“那然后呢?” “然后?”岳银瓶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换上了一副憧憬的神色,望着窗外,说道:“然后咱们就解甲归田,去住到你说的小院子里,生好几个孩子。” 说到生孩子,女武神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绯红。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哪有那般容易。” 岳银瓶心中一虚,问道:“莫非是我说得不对?” 也不知是打仗不容易,还是生孩子不容易。好像生孩子对男人来说也没什么不容易的吧。女武神一阵胡思乱想。 李申之说道:“也不是不对,只不过娘子没有考虑到朝堂上的事情。如果你是皇帝,那自然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可当今的皇帝是赵构,咱们被处处掣肘,想要完成那一番功业,恐怕没那么容易。” 谁能想过,一群想要开疆拓土的人,他们面对最大的敌人,竟然是自己家的老板。 岳银瓶哼了一声,说道:“那咱们就推翻了这个狗皇帝,自己当皇帝。” 李申之笑道:“莫非你还想当一当武则天不成?当皇帝可没你想的那么好,整天只能坐在皇宫里,哪里都不能去,你还上哪里打仗去?” 岳银瓶笑道:“你当皇帝,我当皇后,兼职大将军。” 李申之一脸鄙夷之色:“咦~~,我才不要当皇帝,那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当一个诸如宋徽宗赵佶那样,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皇帝,固然很惬意很痛快。如果不是后来的靖康之难,相信赵佶的一生是所有人都羡慕的一生。 可是再翻一翻历史书,但凡在历史上有所成就的皇帝,哪个不是励精图治,宵衣旰食。 那工作量,超越九九六,直逼零零七。 刚从社畜的火坑里跳出来的李申之,不想在另一个时空还当一个社畜。 岳银瓶想了想,说道:“那咱们就现在生个儿子出来,以后让咱们的儿子当皇帝,咱们出去打仗。” 看着娘子如此热衷于打仗,李申之终于感悟到了一则真谛: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有感于岳银瓶的脑洞,李申之说道:“不管以后谁当皇帝,咱们的手中首先要有一支听命于咱们的军队。” 岳银瓶说道:“有啊!我现在就有好多心腹了,你不是也收了几个心腹吗?”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太少了,还远远不够。咱俩的心腹加起来,撑死了二三十人。等咱们占领了幽州城,怎么用这二三十人控制这么大片的地区呢?那些不是心腹的人,他们是听赵构的,还是听咱们的?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咱们占领的地盘越大,灭亡的速度就越快。” 历来起家造反的皇帝,都有一个自己的基本盘,有的还会继续整合两到三股势力,最终才能夺取天下。 只靠武力夺得天下,而没有庞大的固有势力当自己的基本盘,基本上没有成功的先例。 秦国的速亡也是这种原因,步子迈得太大,没有彻底地消灭山东六国旧贵族的基本盘,而秦国在关中的势力又无法完全镇住山东六国。 如果嬴政还能多活三十年,或许可以将山东六国消化掉,可惜胡亥接班以后的胡作非为,使得秦国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甚至到了项羽的楚,与刘邦的汉,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山东六国旧的分封制度。 将近一百年以后,经过了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三代君主的不懈努力,才算是基本上消灭了分封制对中央政权的威胁。 李申之之前在与相公们所说的,仅限于“君主立宪”的范畴。 对于如何培植自己的势力,今日与岳银瓶的聊天之中才第一次被提了出来。 岳银瓶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她只知道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打仗了,不禁有些沮丧。 李申之说道:“虽然不打仗,但是咱们可以搞一次阅兵,劳烦娘子好好准备一番。” “好呀,好呀!”虽然不能打仗,然而只要跟军事行动有关系,女武神就很有兴趣。 一百四十、赵鼎来了 打了大胜仗之后,阅兵是最常见的庆祝方式。 皇帝可以在阅兵的现场当场赏赐将帅,还能在各国使节面前夸耀武力,实现武力威慑。 赵构太怂,不敢亲自来应天府,所以主持阅兵的人是张浚。 而张浚也很识趣,把李申之放在了自己的身边,并且在李申之的脚下放了个凳子,自己甘愿矮人一头,隐隐之中烘托出李申之才是主角的态势。 阅兵还需要准备一些时日,士兵们的操练由岳银瓶去主持。 岳银瓶兴致盎然,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操练。没仗打的日子里,这是她最大的乐趣。 参加阅兵的士兵们聚集在工坊城附近,那里物资丰富,很快便仿照部队大院的模式,建了一片二层宿舍楼,每层楼都有自来水,还有能冲水的联排茅坑。 当李申之第一次去军营的时候,竟然恍惚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学生住校的生涯,习惯性地拧开竹管子上的自来水阀门,双手捧着喝了好几口水,顺便洗了一把脸。 那熟练的模样,就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 阅兵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一,府衙里的相公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制定新的建设方案与和谈方案。 李申之提出的大基建工程,是现如今应天府建设的重中之重。 如何调拨人手,如何选定新工厂的建设地点,以及如何调配资源,都需要相公们仔细调研,拿一个章程出来。 俗话说船小好调头,换言之便是大船难调头,工业建设也是如此。 当李申之的工业建设仅限于李家庄园的时候,随便李申之折腾,都不会很离谱,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当工业建设在一州一府的时候,李申之的见识也完全够用。毕竟工科出身,见过许多工业园区。照葫芦画瓢出来,总不会差得太多。 可当范围扩大到一省、一路时,李申之这个小小社畜的见识便不够用了。 李申之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张浚不敢显摆自己的军事实力一样,李申之从来没有在内政上做过多的干涉。 他只是尽力地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确保张浚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实的想法,之后具体该如何实施,全由张浚作主。李申之顶多在最后把把关便好。 大基建也是如此,李申之提设想,张浚负责制定方案,然后各县的知县们负责具体实施。 若是再建立一套监察系统,那么应天府就是一套可以独立运行的现代化政权。 基建的项目交给了张浚,军队建设交给了岳银瓶,李申之将学术建设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应天府有一座学堂,叫作应天府书院,这里是王安石变法的起点,最先在此处改革教育系统。 李申之将学堂设在这里,也是存了想偶像致敬的心思。 金人占领应天府之后,书院荒废多时。李申之重占此处之后,也没来得及修葺,于是书院便一直空置至今,只是偶然当做临时安置人员的去处。 现如今外敌已经暂时消退,各项内政建设纷纷上马,应天府书院的建设也提上了日程。 李申之亲自挂帅,领着应天府的学子们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建设工作。 建筑物资又工坊城提供,要多少有多少。人手不够,学子们便自己动手,工程干得有模有样。 只用了几天时间,应天府书院便建成,开始了自己的运营。 新的书院并没有依照王安石的三舍法办学,而是由李申之设计了一整套教学科研流程。 要说起来,李申之的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中度过,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中学大学,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倒有二十多年都在学校之中,所以对学校的设置最是熟稔。 结合现代大学的理念,李申之要将应天府书院打造成一所集学术、科研、教学为一体的综合性大学。 最让人诧异的是,原本上不得台面的许多工匠,竟然也在应天府书院之中担任了教谕。 有的老学究对于自己与工匠混在一起虽然心中不满,但慑于李申之的淫威,也只敢在肚子里嘟囔几句,连背后抱怨都不敢。 李申之是应天府中绝对的权威,代表着正义。因为他带领着应天府打了大胜仗,胜利就是正义。 想要保持自己永远正义,那就要不断地带领人们从胜利走向胜利。 将书院的事情安排停当,李申之抽空回了一趟府衙,张浚先前派人去寻他,说有事情与他商量。 因为张浚说府衙的事不着急,所以李申之才耽搁了一会。 与门口的守卫官吏打着招呼,李申之一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府衙大堂。 进了大堂,却见张浚并没有在办公,而是坐在一边悠闲地喝茶。 这种状态很少见。 每次李申之来,张浚都是在伏案工作,连头都不抬一下。等李申之坐下等上一会,张浚才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与李申之说话喝茶。 能见到张浚悠闲的姿态,说明应天府的事情大都步入了正轨,不必在像以往那样殚精竭虑地劳作。 张浚老远就听到了李申之的脚步声,一见他进门,便说道:“申之来了,快坐,尝尝老夫泡的茶。” 李申之坐下之后便喝了一杯:“张相公泡茶的功夫真是日渐高超,改日将我家茶博士张葱儿唤来,与相公切磋切磋。” 张葱儿泡茶的功夫,在临安城都是首屈一指,名声在外,张浚自然是听说过的。 张浚笑道:“若说手法技艺,老夫可能逊色一些。但若说到其中的意境,恐怕你家茶博士不如老夫。” 古人不论干什么,都喜欢上溯到“道”的高度,泡茶也是如此。 书有书道,茶有茶道。 同时古人又认为,不论是什么道,其最终的归宿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上升到“道”的层面,任何门类最终的表述都应该是一样的。 而想要追寻到“道”,便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遍经史子集,体遍人生百味,才能悟出其中一二。 所以说,对于“道”的理解,张浚自诩全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深刻。 这一点不容反驳,所以他也没打算听李申之的阐述,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书院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大致理了个框架,先运行一段时间看看,然后再作调整。”李申之解释了一通,转而问道:“张相公唤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张浚从案头取来一封文书,递给李申之:“这是朝廷来的文书,你且看看。” 李申之取来扫了一眼,大致是对应天府事情的评价,封赏,以及后续事情的一些处置意见。 战果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是有瑕疵的。有功劳一定要赏,但是也请众将士体谅一下朝廷的难处。文官的封赏自然也有,但是请应天府自行筹备,对官员提拔之后的委任要尽快提交吏部审核,朝廷定当破格任用。 一堆的繁文缛节,丝毫没有超出张浚与李申之等人的猜测。 恐怕朝廷也是这么打算的,并没有想过要以应天府做什么文章。让宋金两国尽快地恢复和平,才是赵构最大的愿望。 快速地翻到了最后,重点才终于出现,朝廷要派谈判使者来应天府。 “官家竟然要派赵鼎赵相公来?”李申之有些惊讶。 张浚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元镇(赵鼎的字)。” 李申之有些不可思议:“官家为何会派他来?” 张浚反而笑着反问道:“官家为何不能派他来?” 李申之说道:“赵相公与相公乃是老搭档,官家难倒不怕你们俩串通一气,欺瞒官家?” 赵鼎乃是南宋中兴四名臣之一,张浚阴差阳错地位列南宋中兴四将之一,两人都是帝国的基石。 几年前,两人同朝为相,联手打造了一片清明的政治风气,史称“小元祐”。 然而这两个人也联手干了一件邋遢事儿,提拔秦桧。 当年秦桧上台,便是他们两个人联手举荐的。 张浚说道:“咱们的赵官家,虽然胆子小了些,但是在用人上面倒不至于太昏庸。元镇虽与老夫搭档多年,但是对于金人的态度却不同。” 张浚主战,赵鼎主和,两人没少因为这个事儿争吵。 “不过你不用担心。”张浚给李申之宽心:“他赵远镇虽然主和,却是真的主和,并不是如秦桧那般投降派。” 在爱国人士眼中,所谓的主和与主战,都指的是当前的选择,而不是最终战略。 张浚主战,指的是现在就要与金人决战,趁金人立足未稳,赶紧收复失地。一旦等金人站稳了脚跟,在占领区实现了实际统治,到时候再想与金人开战夺回失地,就难了。 而赵鼎的主和,指的是眼前先与金人和谈,然后抓紧时间发展内政,增强自己的实力,等到训练好了士兵,积攒够了粮草甲械,再一举与金人决战,收复失地。 两者从本质上来说都没有错,在历史上也都能找到成功的案例。 张浚的策略且不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速战为主。赵鼎的主和策略,最著名的便是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 而秦桧与赵构却不同,那是投降派。 让张浚与赵鼎真正认清秦桧和赵构的真面目,是在第一次绍兴和议之后。 那一次的和议,金人已经明确表示将河南地送还给大宋,连同应天府、开封府、京兆府(长安)一并交还宋国。 秦桧却以担心金人有诈为由,撤了河南的防线,全线收缩到了淮河以南,相当于事实上没有接管河南的地盘。 然而到了那时,秦桧已然成了权相,与赵构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别人再难插得上一句话,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既成事实。 等到他们想要扳倒秦桧,却发现已经扳不动了。 那时候的秦桧,有两座大靠山,分别是南宋皇帝赵构,和金国的实权人物完颜宗弼,任谁也无法撼动其地位。 想到这里,张浚眼神复杂地看向了李申之,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给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彼时彼刻,仿佛此时此刻。 张浚摇了摇脑袋,把脑子里荒诞的想法甩了出去,说道:“元镇此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咱们也是要和谈的,就让他谈去吧。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拉下脸皮如你一样,与金人狮子大开口。” 李申之说道:“敢不敢狮子大开口,全看一个人心里的底气。当年金人的使者来跟咱们谈判,哪个不是狮子大开口?是他们胆气比咱们强,还是口才比咱们好?都不是,是因为金国的军力比咱们强。赵相公有没有胆气,全看咱们的军力强不强。” 张浚秒懂了李申之的想法,激动地猛拍大腿:“妙啊,妙啊!这次阅兵就是个好机会,让元镇仔细瞧瞧我大宋的铁军,看能不能与金人决一死战。” 在口中沉吟了一阵,张浚盘算了一下赵鼎的行程,说道:“申之,阅兵的事情且往后推几日,等元镇来了之后,邀请他一同观礼如何?” “下官也正是此意。”李申之答应了等赵鼎一起看阅兵,又说道:“下官还想请完颜宗弼一起观礼。” 完颜宗弼被软禁在应天府之中,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以至于让张浚都差点忘记了这位金国战神的存在。 李申之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下官想让完颜宗弼在赵相公的面前,亲口承认金国打不过咱们。” “申之要将元镇与完颜宗弼放在一起,”张浚轻轻皱了下眉头,说道:“可有万全的把握?” 李申之说道:“万全的把握自然没有,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完颜宗弼继续嚣张跋扈,咱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那便依你。这阅兵之时,让小岳帅再多费费心,定要把气势拿出来,镇住完颜宗弼,也镇住元镇。” 岳银瓶凭借自己的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大家都以岳帅称呼她。在应天府,岳帅指的是岳银瓶,而不是岳飞,更不是岳云。 只有如张浚这般老家伙,为了将岳银瓶与岳飞区分开来,所以才称呼她为小岳帅。 李申之应道:“下官这就去准备。” 说罢,出了应天府衙打马出城,来到了军营之中。 一百四十一、互相探底 对于阅兵大会,李申之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他只想在阅兵大会之上说几句豪情状语,好好地赏赐将士们一番。 而现在,局势发生了新的变化,阅兵大会便有了新的含义——夸耀武力。 夸耀武力的阅兵仪式,也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尤其是在春秋时期,非常地流行。 那时候大家喜欢比纸面实力。 两个国家准备打仗了,便把使者喊来,然后摆一摆自家有多少战车,多少士兵,多少盔甲,让对方知难而退。 甚至于还有两军对垒,已经上了战场了,一面看见对方的战车多,主动撤退的都有。 然而自从战国之后,战争的模式一次次地突破了传统的道德底线(这便是儒家所谓的‘礼崩乐坏’),这种纸面实力再无法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于是夸耀武力的事儿不仅变少了,还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人们不仅不再夸耀武力,反倒不遗余力地“示弱”。 通过示弱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集中兵力直接偷家,一战定胜负。 李申之搞的阅兵,是为了谈判做准备,所以还是得夸耀武力。 但是在现有的作战理念之下,摆出纸面实力显然不足以震慑宋金两国的使者。因为这就不需要摆,大宋的纸面实力始终在辽夏金之上,不需要摆出来。 他需要通过阅兵来让宋金两国的使者明白一个道理:若是宋金两国野战遭遇,金军必败。 经过李申之与张浚的商议,阅兵大会成了他们今后局势的一个转折点。 夸耀武力既是为了威慑金人,更是为了给赵构打气。若是这个局能做好了,日后行事便会事半功倍。 将士们打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胜仗,一场可以媲美曹操官渡之战,孙刘赤壁之战,谢玄淝水之战的超级大逆转。 将士们这么出色,他们当文官的也不能拉胯,定要来个舌战群儒,如张仪一般凭借三寸不烂之色开疆拓土三千里。 正是阅兵大会有了新的意义,李申之才不得不上心,凭借他后世的视角,全方位地改造宋人的阅兵大会。 在宋人的传统中,阅兵大会更像是一场表演大会,亦或是全军比武大会。相比较起来,与阿三的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其实阿三的表演型阅兵也不是他们自创的,而是学的英国人,只不过融入了更多的民族特色罢了。 在老式的军队中,阅兵主要是为了表现军人各项出色的军事技能,进而演变成了军事杂技。 而李申之却知道,这样的杂技表演虽然好看,但是却缺少了军队最核心的气质:杀气。 纵观咱们的阅兵仪式,越久远的阅兵中,装备越简陋,却杀气越重。 即所谓的画质越差,战力越强。 不是说现在的军队战斗力不如以前,而是天下承平日久,现在的战士们没开过时的战士杀敌数多。 现代的军队可以在所有方面超越开国时的先辈,唯独杀人的经验比不过。 这玩意根本练不出来,非得在战场上经历过几次生死,才能孕育出眼神之中的杀气,一种对生命既珍惜又漠视的态度,一种面对生死时的果决。 杂技最多哄一哄外行,而唯有杀气才能震慑住内行。 这次阅兵大会的主要观众是两个人,完颜宗弼和赵鼎,他们刚好一个是外行,一个是内行。 若是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杂耍,完颜宗弼只把这当笑话看一看,赵鼎却会直呼威武。 而若是让士兵们端着长枪踢着正步走过去,赵鼎会觉得索然无味,完颜宗弼必然会直呼内行。 将两者融合在一起,其实也不难,让杂耍和正步穿插进行便可。 只是李申之还有更多的想法,需要将士们好好配合,也需要岳银瓶多费费心思,认真操练一番。 为了达到更好的训练效果,李申之与岳银瓶干脆搬到了校场居住,晚上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不再回到府城县衙居住。 正当李申之庆幸摆脱了石锁以及杠铃的摧残之时,岳银瓶却每天晚上拉着他非要负重跑上十里地才肯罢休。 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古人诚不我欺。 没几日,赵鼎到了应天府城,张浚出城迎接,李申之也顺便回到了府城之中。 军训已经步入了正轨,他在与不在影响并不大。 刚好李申之也累了,趁着这个机会回到城中歇息几日。 …… 却说张浚与赵鼎时隔多年之后再相见,两人都不胜唏嘘。 想当年,这两个人都是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人,联手几乎打造了一个盛世出来。 结果却联手提拔了个秦桧,自掘坟墓把自己给埋了。 现如今秦桧已经伏诛,朝堂再度清明,然而他们二人却都没有回到权力中枢,着实让人有些费解。 张浚还好,好歹主政一方,成为一员封疆大吏。 所谓出将入相,不论是入朝为相,还是在外当封疆大吏,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两者之间也经常互相转换。如此说来,张浚倒也算是回归了权力的中枢。 反观赵鼎,一直被赵官家不咸不淡地闲着,召回临安之后只当了个大学士,并没有具体的任命。 所谓大学士,其实就是皇帝的高级参谋。虽然可以影响皇帝的决策,但其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决策权。 真正的相公,如尚书左右仆射、枢密使、临安府尹之类的,即有具体施政的权力,也能左右皇帝的决策。 赵鼎就这么不疼不痒地在中枢混着,直到这次将要与金人谈判的时候,他才算是得到了一个实差使,给了个与金人谈判的正使。 顶着大学士的头衔来谈判,大宋这边给出的规格可谓是相当的高。 与此同时,金人那厢派出的使者也到了应天府。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完颜亮。 话说前段时间开封城落入宋人之手的时候,完颜亮也在被俘的权贵之中,软禁在开封府的皇宫里。 于是乎金国皇帝干脆图省事,直接任命完颜亮当谈判使者,逼着宋国这边放人。 至于谈判的细节,金国倒是派出了一个使团来协助完颜亮。 张浚接到金国的使节名单的时候,被金人奇怪的脑洞搞得哭笑不得。 后来还是李申之大手一挥,说道:“咱们先给金人一个面子,到时候也好跟他们说理。” 这才将完颜亮放了出来,迎到了应天府当使者。 其实李申之心中想的是:自己跟完颜亮这家伙很熟,知道他的脑回路,谈判的时候比较有把握。虽然完颜亮颇有些才干,不是那么地好对付,但也总好过金国派来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摸不清对方底细的强。 放下完颜亮不谈,且说张浚将赵鼎迎进了府衙之后,便设宴款待起来。 赵鼎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了一个庞大的使团,这些人是代表朝廷前来,应天府有义务款待。 毕竟还要仰朝廷鼻息,张浚极尽所能地给使团提供各种便利。 使团成员自有接待且不提,张浚将赵鼎邀请至自己的书房,二人先行交谈了起来。 “元镇兄,朝廷派你来到底是何意?”张浚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鼎比张浚大了十二岁,对张浚的恭敬泰然处之,安坐在座位上品着张浚亲自泡的茶水,说道:“德远(张浚的字)以为,朝廷为何会派老夫前来呢?” 张浚是个急性子,最是不喜赵鼎这副慢吞吞的性子,说道:“当初我主战,兄主和。现在仗也打完了,官家派元镇兄来,当然是和谈而来。” 赵鼎说道:“如果只是为了和谈,为兄又有何不能与德远诉说?只是官家这次派愚兄来,还有别的任务。” 说着话,赵鼎朝着西北的方向指了指。 张浚惊呼:“莫非是要……” 赵鼎将手指竖起在唇边,又指了指窗外:“小心隔墙有耳。” 张浚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因为这里周围都是他的心腹。只是他也无法说服赵鼎敞开胸怀,只好不再深究。 好在他已经猜到了赵鼎的意思,而赵鼎也肯定了他的猜测。 应天府的西北是开封府,赵鼎的意思是此行还有一个任务,考察开封府。 而考察开封府的目的,是为了迁都。 只是不知道赵官家在迁都这件事情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只能随后再与赵鼎细问。 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还得找李申之商量一番才行。 赵鼎说罢,又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帖子递给了张浚,说道:“德远贤弟,这名单上的人,还请贤弟多多照拂一番。这次应天府大捷,盯着的人太多,老夫虽不愿淌这趟浑水,但怎奈人在江湖,不得不做这些龌龊之事。” 递条子是关乎****的事情,是以赵鼎这样的君子都有些脸上挂不住。 有人说宋朝是华夏两千年封建文明之集大成者,这话不只是褒义,还有贬义。 所谓集大成,不仅仅有优点,还有缺点。 就拿,宋朝的军队之糜烂,可谓是集华夏两千年历史之精华。 喝兵血,吃空饷,杀良冒功都是小儿科,今日说得这一桩,叫作买功劳。 宋朝怂,那是皇室怂,贵族怂,百姓可一点都不怂。 宋朝的将士们虽然顶着国内巨大的阻力,却也能时常打几场胜仗。有数据统计,有宋一朝若是单论规模以下战斗的胜率,宋军的胜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 当然,战争看的是最后的结果,玩这些数字游戏本没有什么用。 就像赌博,哪怕前面赢了三天三夜,只要最后一把梭哈输了,那便是输了个干干净净。哪怕单场的胜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是手中的筹码一个不剩,全都被对面给赚去了。 宋军的胜仗虽然对局势影响不大,但是对皇城中的贵族们却有着巨大的作用。 这些在皇城中的贵族们坐拥天下财物,一天战场都没有上过,但是却可以从边军之中收买士兵的功劳,进而步步高升。 若是事情仅限于此,倒也还算比较公平。对于大头兵来说,他们要不要功劳无所谓,只要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早点攒够了老婆本儿,也能回家过好日子去。 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买卖军中的功劳成了一项产业,掌控在中层军官们和朝廷贵人们的手中。 一旦产业链形成之后,这些军功与普通的士兵们再无关联。 打完仗之后统计军功,军官们会直接将军功卖掉,然后再将卖军功的钱私吞。 士兵们不仅军功没了,连卖军功所能得到的钱也没有一文钱,这样的军队还能打几场胜仗,简直是奇迹。 腐败是人之常情,每个朝代都难以避免。但想宋朝这般腐败得堂而皇之,腐败得理所当然,腐败得肆无忌惮,纵观历史上的大一统王朝,还当真少见。 赵鼎递过来的条子,说得正是这个事情。 张浚不动声色地接过条子,并没有展开来看,而是问道:“朝廷这次划拨了多少战马来?” 赵鼎竖起了一根手指,神色有些尴尬。 张浚宽心道:“元镇兄莫要如此。朝廷是什么德性,我是知道的。能调拨来一千匹战马,恐怕已经是相公们力争的结果了。” “咳咳……”赵鼎干咳两声,面色微微发红,说道:“一百匹。” “一百匹?!”张浚的调门都拔高了八度,瞪大了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鼎。 这就是朝廷的态度? 张浚是真的愤怒了。 号称南渡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有着军事收复东京开封府的泼天大功,十万精兵枕戈待旦,活捉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 朝廷竟然只给补充一百匹战马? 哪怕朝廷一文钱不给都比这股刻薄吝啬让人能稍稍舒服一些。 赵鼎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尴尬地解释道:“此番西南送来的马匹只有一万匹,贵人们挑走了五千匹,禁军留下了三千匹,沿江各制置使又有所截留……不怕德远笑话,老夫能把这一百匹战马带到这里,一路之上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欠下了多少人情。” 张浚真想说:老哥哥啊,你若是不带来这一百匹战马,一路之上也不会欠什么狗屁人情。反倒是将战马带来了,不仅沿途欠了不少人情,关键是也把应天府上下给得罪了。 他张浚知道赵鼎的秉性,明白他不会坑害自己,可是这事儿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实在看不过去。 十万大军,给了一百匹战马,恶心谁呢? 哪怕道理说破天去,这一百匹战马也无法跟应天府的官兵军民解释。 好心办坏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使得张浚也无法真的对赵鼎动怒。 尴尬了一阵,赵鼎说道:“还是说说你们对金人的了解吧,你们对这次谈判有什么想法?” 张浚不动声色,眼神之中充满了不信任,分明对刚才战马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反问道:“朝廷是什么意思?” “咳……”赵鼎被张浚锐利的眼神盯着心虚,原本想着先套出对方的话,也只好作罢,自己先交出了底线:“官家的意思,是先换回二圣,剩下的慢慢再说。” 二圣,指的是韦太后和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至于渊圣皇帝赵桓,原本就是金人送回来恶心宋人的。金人不给,宋人还懒得要呢。 自己先交了底,赵鼎问张浚道:“愚兄把底先交出来了,该德远说说你们的打算了吧?” 张浚笑了笑,说道:“不瞒元镇兄,兄弟虽恬为应天府宣抚使,但此处说话算数的,却另有其人。” “李申之?”赵鼎压低声音问道。 来之前都是做过功课的,对应天府的局势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懂得七七八八。根据他的情报,李申之才是应天府之中的关键人物,也是朝堂之上名声在外的风云人物。 张浚点了点头:“然也。” “嘶……”赵鼎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对李申之有一些忌惮,说道:“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一百四十二、学堂里的黑先生 人的名,树的影。 李申之在临安城留下的名声,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当然了,不好相与是对敌人而言。若是要与李申之合作,收获也会非常丰厚。 收获到底会有多么地丰厚,四个人最有发言权,他们也代表着临安城中主要的四股势力。 文官的张俊,武将的杨沂中,皇室的赵不凡,内侍的冯益,全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却说冯益回到临安城之后,果不其然被赵构痛斥一番,说要把他流放出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冯益也不含糊,哭着喊着求官家不要把他流放得太远,还说要是流放到了岭南、琼州的话,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官家了。 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赵构看到冯益可怜,念起了旧情,心想冯益终究是自己身边难得的体己人,便最后大手一挥,将冯益发配到了福建。 冯益从始至终没有说出过福建,但是却通过琼州(海南省)和岭南(广东省)对赵构进行了心理暗示,表明自己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求赵构将流放的地点稍微留近一点。 比这两处地方近的,很自然就会让人联想到福建。 善弄人心者,往往能在不知不觉中,左右了别人的决策。 冯益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从小练就的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加之丰富的实践经验,无师自通地悟出了这么高超的技法。 而当冯益谋划好了一切,准备出发的时候,家中却忽然来了许多贵客。 这些客人们也不多言语,只是留下了自家的名帖,然后或者放下一张银票,或者放下一张地契,留下只言片语便转身离去,说是往日里承蒙冯益照拂,这些银钱是供冯益在福建的花销。 冯益有些欲哭无泪,只觉得那一张张的银票有些烫手。 往日里也不缺孝敬他的人,不过都是百两的孝敬。可今日出手的都是大户人家,一出手最少都是万两的白银,他岂能不心慌? 他索贿的时候都不敢开这么大的口。 这些人分明就是来入股的,还都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 开拓新航线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就当有些人还在分析冯益到底能不能干成的时候,嗅觉灵敏的人已经把宝押在了冯益的身上。 消息灵通的他们明白,宝押到了冯益的身上,就是押到了李申之的身上。这些押宝的人里面,有些就是当初在胡虏血上大赚过一笔的人,如今更是认准了李申之这张招牌。 李申之的招牌响不响?已经响得不能再响了。 茗香苑的凭借着各种新奇玩意,以及张葱儿的妙手经营,在临安城中俨然一副坐二望一的姿态,号称私营酒楼天下第一。 李氏庄园更是厉害,光鸡苗一项,便垄断了大半个临安城的市场。临安人只要说养鸡的人,大半都要去李氏庄园之中买鸡苗。 每个时代都不缺机会,甚至是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处,都有机会。 然而机会往往是以危机的形式出现,所以能抓住机会的终究是少数。 …… 且说应天府之中,宋国的使者和金国的使者虽然都已抵达,但是并没有见面。 张浚与李申之的打算,是让他们在阅兵大会之上再安排初次见面。 金国的使团被安排在了驿馆之中。 应天府原本就是通都大邑,有类似于现代领事馆之类的专门机构接待外国使团,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 宋国的使团被安排在了应天学府之中。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又不输礼数,却让赵鼎有些不高兴。 原来这赵鼎是个反对王安石的人,而应天府书院又是王安石主持修建,李申之更是明着继承王安石改革衣钵的人。应天府的这般安排,让赵鼎有种被针对的感觉。 “德远断不会如此待我。倒是那李申之,到底作何打算?”赵鼎在应天书院的院子里踱步,脑子逐渐迪化。 “早就听说李申之此人难斗,武能当街砍人头,文能背后捅刀子,官场上的事情玩得溜熟,还能超脱寻常文人斗争的界限,当真是难对付。” “可是他李申之为何要对付我呢?他可是宋金和谈的核心人物,而我也是主张和谈的,此番前来应天府更是为了和谈而来,按理来说与李申之不仅没有矛盾,更应该是盟友才对。” “现如今将我安排在这应天书院之内,给了一个下马威,那么接下来他是如何打算?” 赵鼎仿佛抓住了一丝线索,停住了脚步仔细思索,却又想不明白,无奈地摇了摇脑袋继续踱步。 如今的应天书院早已脱胎换骨,成了李申之新式教育的试验田。 应天书院里面的师生,他们除了服饰与以往的书院相同之外,其内核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间,院子里师生们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 先生们手中拿着一张课表,边看边赶路,急匆匆地寻找着讲课的地方。学生们从一个学舍里出来之后,或聚或散,纷纷走向了下一间学舍。 赵鼎看在眼里,不禁摇了摇头,心想:这应天书院果真是不成体统。学堂本该是安心治学的地方,岂能如无头蚂蚁一般,在学堂院子里来回乱窜?还有那些先生们,竟然也与学子们混迹在一起,毫无体统而言。 正想把此间的教谕喊来训话,忽然想起这里是应天府,不归自己管,只得作罢。 万一训诫教谕的时候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出来,被此间师生抓住把柄可就糟了。 想到此处,赵鼎心中暗道:好险,险些着了李申之的道儿。老夫且在此处静静观察,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时,一个学生装扮的人跑到赵鼎面前,拱手作揖,问道:“请问先生,光学课堂该往哪里走?” “光学课堂?”饶是赵鼎学问深厚,也没听懂什么叫“光学课堂”。便回道:“老夫初来此地,并不知晓。” 那学子再向赵鼎作揖:“劳烦先生了。”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赵鼎心道:虽说此处的师生一派乌烟瘴气,但都颇有礼数,还不算无药可救。 那学子刚走,忽然又跑来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只见那人皮肤黝黑,树皮般的面庞尽显沧桑之色,也不知当先生之前吃过多少苦,才在脸上留下了这许多岁月的痕迹。 “敢问先生,这光学课堂该向何处走?”那先生模样的人拱手作揖问道。 赵鼎奇道:“方才刚有个学生问了,莫非先生也是去哪光学课堂听讲的吗?” 那先生的黑脸一红,黑红黑红的脸色在阳光下竟然熠熠生辉,略显羞赧道:“让先生笑话了,俺是去讲课的先生,头一次来应天府书院,有些不识路。” 赵鼎也不知道光学课堂在哪里,不过看到了刚才那学子走远的方向,便用手指向远处,说道:“老夫也不知那光学课堂在何处。不过方才看到有学子朝那个方向去了,先生不妨也到那个方向找一找去。” 那黑先生面露喜色,向赵鼎再一作揖,朝着所指的方向小跑了去。 赵鼎苦笑地摇了摇头,心道:这应天书院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等日后老夫若是能主政这里,定要改一改这混乱的风气。 盏茶功夫过后,应天府学院的大院便恢复了平静,学子与先生们各就各位,开始了课前准备。 热闹的大院忽然安静下来,让赵鼎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赵鼎心里寻思着:反正左右也无事,不妨先去看看这书院里都有些什么名堂,日后批判起来也好有的放矢。就先去那个什么‘光学课堂’瞧瞧,看看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顺着黑先生的脚步跟了过去,不多时,赵鼎来到了一间学舍的门口。 只见学舍的门口大开,学舍内窗明几净。 先生站在前头讲台之上,手中拿着一块透明无色的琉璃,对着学生讲道:“此物唤作三棱镜,可以拆分阳光,诸位瞧仔细了。” 赵鼎看那先生拿着所谓的琉璃三棱镜凑到了阳光之下,左右摇晃仿佛小丑一般,不仅嗤笑起来,心中想道:阳光便是阳光,竟然妄言拆分,看来这应天书院之中所教授的不过是些妖术罢了,也难怪这些学子们学得兴趣盎然,而先生们却又看上去不像个先生。想来这些先生该是李申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江湖术士,会玩一些杂耍罢了。 不一会,黑先生终于寻对了角度,只见一道七彩光束从三棱镜射出,打在了学舍前方的黑板之上,煞是美丽,学子们惊呼不已。 赵鼎见状,倒是保持了应有的淡定。 活了这么大年纪,见过不少变戏法走江湖的把戏,比这个更离奇的都见过,区区变一道彩虹出来,算不得什么难事。 虽然他也不知道怎样让阳光变成彩虹,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然而那黑先生接下来的话,让赵鼎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 只见那面色粗糙黝黑的教书先生将三棱镜固定在桌子上,走到映在黑板上彩虹的前方,说道:“诸君可知,这光为何会变成彩色?” 学子们纷纷摇头,齐声道:“不知。”口中虽说着不知,脸上却都洋溢着笑容,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黑先生,即将为他们的认知打开一扇门。 那先生说道:“光会变成彩色,是因为其原本便是彩色的。只不过许多颜色融合在一起,让我们看不出颜色。一旦将其分开,颜色便显露了出来。这三棱镜,便是能够将光分开的工具。” 黑先生说了一通,学子们有些茫然,赵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有一名学子站起身来,先是拱手作揖,然后才问道:“学生请教先生,为何将光分开之后是彩色,而集合起来反倒没了颜色,而不是黑色呢?” 那先生说道:“光分开之后,其实也没有颜色,只不过照在了某样物事之上,才会显露出颜色。若是普通阳光照在普通物事之上,那么该物事依然保持其原本的颜色。而若是阳光之中缺少了某样光,那么再照到某样物事之上,便会显露出别的颜色。就像眼前的黑板,平日里咱们只当它是黑色的,可今日才知道,这黑板之上还能显露出这许多颜色。” 学子想了想,问道:“这空中空无一物,可为何这空中的光也有颜色呢?” 先生笑了笑,说道:“你又怎知这空中没有物事呢?若是这空中没有物事,你我每日里一呼一吸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学子皱了皱眉头,又问道:“可是这空中的物事,看不见又摸不着,谁知他是有还是没有呢?” 先生耐心地讲解道:“目之所及,手之所及,皆各有限制,怎能说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就不存在呢?据说朝廷派了赵鼎赵相公来我应天府,就住在这书院之中。你我未曾见过赵相公,见了也认不得,难道还能说赵相公不存在吗?” 这时,旁边又有学子起身作揖,问道:“学生请教先生,我们感受不到这空中有物事存在,可这空中又真切地有物事存在,是否可以说这世上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物事存在?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不成?” 此情此景,让先生想到了不久之前刚刚发生的一幕,他也曾经提出过相同的问题,而那位翩翩公子是这样回答的:“这世上必然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物事存在,它们或许是鬼怪,或许不是鬼怪。我无法证明这世上没有鬼怪,却也无法证明这世上有鬼怪。” 听了先生的话,学子仿佛懂了,却又仿佛没懂。脑子纠结之间,早已忘了想提什么问题。 那先生继续说道:“所以,对于无法证明、同时又无法证伪的鬼怪,你我为何要纠结于其中呢?” 学生茫然地点了点头,朝先生拱手作揖之后,重新坐了回去。 黑先生做了一个小实验之后,继续讲解着光的特性。 事实证明,想让学生们上课认真听讲,最好的办法便是先吸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李申之设计的各种小实验,不仅方便先生讲解,更有助于学生们理解。一个教得省心,一个学得轻松,一时间这种自然科学的课程,成为了书院里最受欢迎的课程。 赵鼎站在门口,依然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 “无法证明,又无法证伪,为何要纠结于其中?”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数的念头在赵鼎脑子里盘旋,越想越觉得此话的精妙。 “也不知这先生是何出身,竟然有如此精妙的言论。虽然先前变了个小戏法,但是随后却能阐之以大义,以形象的比喻启蒙学子们的思考,当真是妙不可言。” 等到赵鼎回过神来,一堂课也即将结束。 “诸君,明日再见。”黑先生收起教具装入袖兜,说道:“下课!” “恭送先生!” 黑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脸轻松的走出了学舍,却撞见了门口的赵鼎。 赵鼎对着黑先生先是作揖,一副谦恭的模样,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治何学问?” 那黑先生被赵鼎吓了一跳,赶紧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俺唤作马五,哪有什么学问哟。” 一百四十三、剑拔弩张 却说赵鼎站在学舍的门口,候着那位一脸沧桑的黑面先生。 赵鼎一副恭敬的模样,反倒让那位先生拘谨起来。 赵鼎见状,心中大喜,直叹高手在民间。 “在下赵鼎,请教先生高姓大名?”赵鼎拱手问道。 黑先生刚说了自己叫“马五”,这赵鼎又来问名字,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马五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表现出来,说道:“俺唤做马五,当不得先生唤‘先生’二字。” 再说话时,脸上已经没了笑容,一副冷峻的模样。 赵鼎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方才还以为眼前的高人化名马五,不愿意与他透露真实姓名。 可是瞧这模样,那黑脸先生也不似作伪。 忽然,马五一声惊呼:“你莫非就是临安城来的赵鼎赵相公?”看那惊讶的模样,分明神经弧有些长的亚子。 这声惊呼引来了许多学子围观,都想看看朝廷里的相公长得什么模样。 据说赵鼎当年背流放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妾不离不弃,从临安一路跟到了琼州,学子们左右寻摸着,想看看那传说中的红颜知己跟没跟来。 赵鼎被人团团围成了一团,这才找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感觉,颔首捻须道:“正是。” 黑面马五脸色一红,略显羞愧。方才刚拿了人家赵相公的名字砸卦开玩笑,转眼就遇到了真人。不过赵相公看上去还挺和蔼,应该不会跟他算账,的吧。 马五憨憨地一笑,说道:“莫叫相公笑话,俺马五就是个琉璃匠,原本在这应天府城里面开了个小作坊。兵荒马乱地没了营生,成了流民。承蒙申之小相公抬爱,不仅给了俺一口饭吃,还让俺人模狗样地穿起了褂子当先生,其实就是个粗鄙之人,真真是当不得这先生二字。” 一通谦逊的话,不仅没有表达出谦逊,反倒让赵鼎尴尬得够呛。 什么叫“人模狗样的先生”?你骂自己不要紧,把穿了褂子的赵鼎也给顺带上了。 赵鼎是看出来了,眼前之人是真的没什么文化,是他自己太喜欢加戏,把那马五的话前前后后想了那么多,误做什么高深精妙的理论。 虽然看破了对方的深浅,但赵鼎依然保持着谦逊的姿态,问道:“老夫听闻先生方才所讲的道理颇为深奥,不知是从何学来?” 一说到学问,马五的脸上露出了憨厚且自信的笑容,说道:“俺平日里干活的时候就喜欢瞎琢磨,发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道理。其实这道理大抵也是懂得一些的,可惜俺没啥文化,只会想不会说,那些话却是申之小相公教俺的。” 赵鼎点了点头,这般解释就符合他的认知了,说道:“如此说来,讲这么一堂课,倒也难为你了。” 一个没文化的人,能把一大通道理记在心里,然后再讲述出来,需要很强的记忆力。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如此,不下一把苦功夫,必然记不住这许多的内容。 不料那马五却摇了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为。当初申之小相公将这些道理讲与俺的时候,俺就觉得这些话就像是俺自己肚子里的一样,从申之小相公口中说出来,只听了一遍便全都记住了。相公若是不信,俺现在再与你说一遍。” 赵鼎连忙制止,呵呵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先生讲了这一天的课也累了,快去歇息吧。”说着就要与那马五告别。 马五的表现引起了赵鼎对应天府书院的兴趣。一个琉璃匠人竟然能登堂入室地给学子讲课,其中道理更是鞭辟入里,引人深省。 那么这学府之中,定然还有更多有趣的物事,倒是可以多去旁听几堂课去。 而马五仿佛没有听出赵鼎话中的言外之意,依然候在赵鼎身旁,嬉笑道:“俺不累,这这么点劳累算得了甚?跟俺在琉璃作坊里对着炉火劳作比起来,讲课就舒服多了,活儿轻松挣得还多,让俺再讲几堂课都不觉得累。” 赵鼎也不知这马五是真的情商低,还是在装糊涂,却也不好明着将他赶走,只好缓缓地踱步,朝着别处走去。 马五见赵鼎转身,紧赶了两步跟上,说道:“若是相公不嫌弃,在下领着相公在这学府之中转一转?” 赵鼎心中想道:这黑小子,路走宽了。 侧身一拱手,说道:“有劳了。” “相公这边请……” “相公请看,这里是食堂,就餐的时候只需端上一个盘子,去相应的窗口索要对应的饭食,一顿饭能吃上许多花样,花费还很少,端地是妙极……” “相公请看,这里是藏书阁,市面上有的书,这里基本上都有。学子们只需要验明了身份就可以进去读书。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藏书阁晚上也不关门,通宵达旦地有人值守,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看书。只可惜里面的藏书花样虽多,数量却少,只许看,不许外借。” 马五介绍的时候,满心惦记的是那一套《梦溪笔谈》,当真是怎么都看不够。只恨自己笔杆子功夫不行,有心想要抄下来,却总是半途而废,不是字写不对,就是图画不成。 赵鼎跟着马五到处转悠着,一心想再去听一堂课,却被领着到处乱转,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当真是有些无奈。 “相公请看,这里是茅厕……” 赵鼎终于无法忍耐了,强行和蔼地说道:“这种污秽之地,就不用去看了吧。” 赵鼎养尊处优多年,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早已用惯了私人马桶。这种户外的公厕,有日子没进去过了。即便是流放的日子里,也被沿途州县盛情款待,未尝真的吃多少苦头。 来到茅厕门口,赵鼎捏着鼻子就想离开,虽然他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道。 马五却扯着赵鼎的袖子,像极了销售顾问,非要让赵相公进去品鉴一番。 见赵鼎不动,马五说着:“人有三急,赵相公切莫憋坏了身子。相公放心,这里面有隔间,不会有失体统。” 赵鼎听到茅厕里有隔间,心中稍稍安定一些,至少不用当着众人的面解衣宽带。 再转念一想,不如先假意跟马五进去,趁马五方便的时候逃离出来便是,便跟着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茅厕里整洁光亮的环境,让赵鼎顿时为之一振。 马五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先将墙上竹管子的开关打开,有水潺潺流出,马五趁着洗了个手,示意赵鼎也洗一洗。 赵鼎瞧着稀奇,洗了手之后将开关关上,复又打开,再关上,把玩三五次之后,才甩了甩手,端详起茅厕内的陈设。 整洁的环境,清新的气味。 有那么一瞬间,赵鼎仿佛不是在茅厕之中。 赵鼎使劲吸了吸鼻子,疑惑道:“这是森林的味道吗?” …… 住在驿馆之中的金国使节,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其实他们的待遇也不差,只不过跟应天府学院,亦或是与校场比起来,有个时代的差距感。 完颜亮是完颜亶的心腹,自年前从燕京来到汴京的时候,便带着金国皇帝的密令。 当金国决定与宋国和谈的时候,直接任命仍为俘虏的完颜亮当了和谈使者。 完颜亮被宋军“护送”到了应天府之后才与金国使团会合,在驿馆之中商讨应对之策。 金国皇帝完颜亶的想法,完颜亮是知道的,以和为主。 之前与宋国开战,并不是完颜亶的意愿,而是完颜宗弼一意孤行的结果。 现如今完颜宗弼被宋人活捉,成了阶下囚,这金国之中再无人能与金主完颜亶掣肘,于是乎主和的论调顿时占了上风。 大方向定了,主和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然而主和派的内部却又出现了分歧。 完颜亮一见到使团,便抓紧时间研判局势,了解金国朝堂上的局势。 “勃极烈们都是什么态度,猛安们又是什么想法?”完颜亮问道。 勃极烈相当于金国执政主席团的成员,是政方的代表,而猛安们基本上能够代表军队高层的态度。 使团中的人回答道:“勃极烈的意见并不统一,有的人主张让宋人加大岁币的数额,有的人想让宋人割让更多的土地。” 完颜亮怒得一拍桌子:“糊涂!他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还以为是我大金铁骑无敌的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都元帅在前线败成了什么样子吗?” 使者赶紧拦着完颜亮,说道:“上将军慎言,这话要是传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被怪罪的。” 听到金国朝堂上还沉浸在旧日的辉煌之中,完颜亮只觉得深深的无奈。 从完颜阿骨打起兵开始,金国实在是太顺了,以至于让金人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命之子,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所有打败仗的人,甚至所有说金国将要打败仗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金国许胜不许败,就是金国的“政治正确”,也是金国的傲慢。 哪怕是和谈,也是站在战胜国的角度上去和谈。 而唯有完颜亮与完颜亶看到了金国衰弱的本质,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改革金国的体制。 以往金国的胜利,是建立在野蛮掠夺作为军功赏赐的基础之上。 士兵们上前线不是打仗去了,而是抢劫财富去了。这样一群贪婪的虎狼之辈,只要用军纪稍加管束起来,在冷兵器时代就能成为一支铁军。 恰逢彼时,宋辽两国经历了百年和平,活脱脱地养成了两只肥猪,被金国这只恶狗盯上之后,转瞬之间成了别人肚子里的养料。 如今金国这只恶狗吃饱了,没了往日的凶残,如过去一般对宋国随意施为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完颜亮问道:“陛下可有何口谕?” 使者说道:“陛下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传话说上将军知道陛下的心思,凡事从金国长远处着想,上将军可自为之。若遇重大事项,务必与都元帅与国师商量一二。” 都元帅是完颜宗弼,国师是宇文虚中。 完颜亶虽然很讨厌完颜宗弼,不喜欢这个夺他兵权的堂叔,但是从国家大事方面来考虑,又不得不倚重这位硕果仅存的将星。 完颜亮也是这般打算,与使者又说了一阵话,便各自回去歇息。 宇文虚中还在开封府中软禁,完颜亮写了一封信交给张浚,请求将宇文虚中接到应天府来,方便宋金和谈。 张浚看过信后,派人快马送到了城外的校场,让李申之定夺。 李申之回道:吊一吊金人的胃口再放人。 李申之是最希望宇文虚中能参与到和谈中来,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 宇文虚中是宋国插入金国的超级间谍,必须要好好地保护。 这时候越是表现得不情愿,越是对宇文虚中的保护。 搞政治讹诈,张浚也是一把好手,派人回复完颜亮道:宇文虚中乃是金国的贵人,不能轻易释放。但是我大宋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对于金国使团提出的意见十分重视。经过应天府上下官员和宋国使者赵鼎的讨论,决定开放金国赎回贵人的口子。 从即刻起,金国想要在任何时刻赎回任何人,只需要缴纳一万两白银,就可以领人。 金国的贵族虽然被软禁了起来,但并没有对他们抄家。各自的财富依然掌握在各自的手中。 当然了,田产宅院就不必想了,只是给他们留下了金银珠宝和随身财物。 留着这些财物,算是给宋金两国高层的一点体面。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焉知自己日后不会落入敌人的手中? 赎人的财物,就从这些私人财产里面出。 看似给金人开出了优厚的条件,让金人可以尽数地赎回自家人,但完颜亮这里却有些为难。 说实话,他是一个都不想赎。 按照他的谈判计划,释放所有的贵族乃是谈判的条件之一,压根就不必花钱。而现在宋人开了这个口子,看似给了金人的自由,殊不知真要将人尽数赎回,怕不要花费上百万的白银。 这要是折合成岁币,得猴年马月才能赚回来。 深思熟虑之后,完颜亮选择缴纳了一万两白银,只赎回了宇文虚中一人。 这是完颜亮选择的结果,不是宋人选择的结果。 至于完颜宗弼,那是应天府的贵客,怎么能叫赎回呢?只是完颜宗弼做客的时间还不够,暂时不愿意回家罢了。 好在宋人既然承认了完颜宗弼“贵客”的身份,那么谈判的时候也可以要求完颜宗弼在场,这样一来也算是直接参与了谈判,能说得过去。 唯一的区别在于,完颜亮无法私下与完颜宗弼见面,而他们之间也就无法交换意见,不能事先就谈判事项进行沟通。 一切只能随机应变,也为和谈的走向增加了变数。 双方剑拔弩张,只等着和谈的开始。 李申之却不着急组织和谈,而是给双方使者各下了一张请帖,邀请他们观礼应天府的阅兵大典。 一百四十四、你们不配 翌日,晴空万里,烈日高悬。 应天府城之外的校场上,红旗飘扬。 天还没亮的时候,士兵们就用沙子在校场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喷了些许水,避免操练时候的扬尘。 校场的南面筑起了一座十米高的观礼台,一群小吏们正在上面紧张地布置着。 有人说应该把观礼台修在校场的北面,这样观礼之人便可坐北朝南,各家衙门都是这样修的。 建议被李申之给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坐北朝南脸朝着太阳,晃眼睛。若是室内也就罢了,在室外还搞坐北朝南那一套,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又有人建议,说是万一官家有朝一日来此处阅兵,难不成也让官家站在南面的观礼台上吗? 官家都是坐北朝南的,坐南朝北怕是不合礼数。 李申之不屑地说道:他爱站哪儿站哪儿。 吓得小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悄悄地退了下去。 应天府城之内,张浚与李申之一大早便来到了应天府书院之内,邀请赵鼎等人一同在书院的食堂之内共进早餐。 为了不打扰学子们正常的生活起居,他们专程趁着学子们早课的时间来吃早饭,避开了食堂就餐的早高峰。 就是辛苦了做饭的师傅们,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准备饭食。 当做饭的师傅们得知是李申之亲自来吃饭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早起这半个时辰有多辛苦。他们知道,没有李申之就没有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做饭的时候就连和面都比平常卖力。 当众人进乐食堂时,饭菜早已准备好,摆在了桌子上。 没能再体会一次排队打饭的感觉,让李申之十分遗憾。 粥、菜、馍,外加一颗鸡蛋。 这份早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至少配不上应天府书院高贵的地位。 之所以这样配餐,完全是李申之回忆青春的恶趣味罢了。 只见李申之拿起鸡蛋握在手中,轻轻地将鸡蛋拍在桌子上,顺势按着往前一滚,然后拿起鸡蛋愉快地剥了起来,脸上一副满足的脸色。 那熟练的技法,至少要练习一万次才能掌握。 张浚觉得有趣,也跟着学了起来,虽然动作显得笨拙了些,却觉得果然这样的鸡蛋非常好剥。 赵鼎跟着有样学样,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至于赵不凡、赵瑗之流,他们恐怕都没见过鸡蛋带壳儿的模样,也都有样学样地剥起了鸡蛋,仿佛这是一种很高贵的吃法。 于是乎,这种先拍后滚再剥皮的吃鸡蛋方法,成了应天府书院学子们在早餐时刻的一项神圣仪式。 应天府之中已经铺好了两条轨道交通,分别是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和东西走向的主干道,在城中心两条道路交汇在一起,绕着府衙转了一个圈。 趁着准备阅兵的功夫,应天府的基建工程队将轨道从东门延伸出去,一路铺到了校场之上。 别看这短短的十几里地,却消耗了工坊城中一大半的产能。 众人吃罢了早饭,李申之领着众人出到了大门外,站在铁轨旁边。 不一会,一辆四马力的厢式马车缓缓驶来,停靠在应天府书院的大门口。 此马车非彼马车,与宋人的马车有极大的不同,最大的特点便是长。 宋人的马车大多只有两三米长,而眼前的马车足有十米长,装了三对轮子,看上去颇像一个微缩版的火车车厢(单节火车车厢长25米)。 李申之拉开车门,请赵鼎先上了马车,车上早有人候着,将赵鼎引入了前排首席。 模仿着公交车的布局,李申之在马车的两侧各布置了竹编的座椅。 现在是盛夏,坐竹编的座椅很凉快。若是冬天,在座椅之上套上绒套子会很暖和。 张浚跟着应天府的一干官员,以及朝廷使团的几个核心成员一同跟着上了马车,李申之最后一个走上马车,顺带着把门给关上。 剩下的人里面,金国使团乘坐第二辆马车,宋国的使团乘坐第三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坐了这许多人,区区四匹马儿就能拉得动吗?”赵鼎坐在弹性十足的竹椅子上,随着铁轨马车的启动,晃晃悠悠地好不舒服。往常他坐的马车,都是两匹马拉一个人。 李申之解释道:“其实两匹马就足够了。用了四匹马拉车,是为了赵相公坐着舒服。” 马儿虽多,但车夫却控制着速度,没有跑得太快,不多时便来到了东城门。 离着近百米远的时候,马夫摇了摇车上的铃铛,城门处跑出来一队士兵,疏散了轨道上的百姓,好让马车顺利通行。 百姓们仿佛见惯了似的,站在与轨道平行的两道黄色砖块外面,对着车上的人指指点点。 赵鼎有些不悦,想要拉上帘子,却发现车窗户上根本没有帘子。 再看李申之,却是一脸微笑地与百姓们招手打招呼,一时间吸引了无数少女少妇的欢呼,争着抢着往车上扔花儿。 出了城门之后,候在城门外的一队骑兵走在了马车前面,负责沿途开路,也负责检查铁轨的安全,充当了巡道工的职责。 万一哪一处铁轨出了问题导致马车翻车,那乐子可就大了。 透过马车的车窗,离着老远就能看到工坊城,阵阵浓烟冒出,有黑烟,也有白烟。 黑烟是燃料燃烧不充分的体现,白烟是水蒸气凝结成的水汽。 在李申之的坚持之下,对黄烟和红烟之类的有毒气体,采取了零容忍态度。不论什么新发明新创造,只要在生产过程中会出现有毒排放物,必须要将环境问题彻底解决之后,才允许投产。 应天府的工坊城是蓝星上的科技之星,她不需要为了追赶谁,而做出不必要的牺牲,也没有资本家为了攫取超额的利润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她只需要静静地发展,迟早会成为蓝星上的圣地。 赵鼎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问道:“远处那是什么工坊?怎地规模如此巨大?” 出发之前,赵鼎自然是听说过工坊城的存在。 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过工坊城的人,是无法想象出来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任何的想象都是建立在已有的认知之上,就像人类的梦,永远无法梦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赵瑗在旁边讲解道:“那不是某个工坊,而是一座城,一座许许多多的工坊汇集在一起的一座城。” 赵瑗想要拉拢朝臣,时不时地搭几句腔,姑且算是与赵鼎套近乎。 赵鼎一路好奇,连连发问,嘴上虽没说什么,内心早已惊麻了。 完颜宗弼与李申之共乘一辆车,自打上车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宋人关于工坊城的描述,细细地记在心里。 就是这座刚刚修建起来,不起眼的小城,让他金国四十万大军折戟沉沙。 虽然金人的落败有天气的因素,若不是那一场大水,他未必会败得这么凄惨。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那场大水,他金兀术真的可以攻下工坊城吗?他又怎么知道工坊城之中没有留着什么后手呢? 其实工坊城里面真的没什么后手了,李申之能想到的防御措施全都用了出来,根本没有藏着掖着。 若说是有后手,那也是工坊城中军民无穷的创造力,他们在面对新的问题时,可以因地制宜想出新的办法,不停地与金人周旋,进而抓住时机将金人一次次地赶出城墙。 说起洪水,那是每年夏季都有的自然灾害。尤其是黄河流域,一年一小洪,三年一大洪,就连开封城里皇宫都不能避免。 这也是金人每年只在秋冬季节用兵,而夏季从不南下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开洪水多发季节。 念头想到这里,完颜宗弼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想到:李申之自打到了应天府之后,便一直使用龟缩战术,从不与金人野外决战。 不敢野战并不是应天府的守军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他们有着可以媲美金国顶尖战力铁浮屠的力量。 莫非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打着洪水的主意? 完颜宗弼迅速地将应天府战役复盘了一遍,从一开始宋人就不停地挑逗他,激怒他,引得他大军出征,然后等来了洪水。 那洪水,就像早早地为金人掘出的坟墓一般,等着他往里跳。 一切看似巧合,却又似冥冥之中被人安排好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坐在后排的完颜宗弼看向了李申之,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杀气,真想跳起来冲到前面,一巴掌将那小子给拍死。 这时,前排的李申之忽然回头,迎上了完颜宗弼的眼神,笑眯眯地说道:“到站了,诸位请下车。都元帅是晕车了吗?怎地脸色这么难看?” 杀气是强者对弱者的威压。弱者眼中的杀气,只会让强者感到怜悯。 完颜宗弼当然硬气不起来,因为金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动作都控制着他的要害,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在李申之的带领下,众人鱼贯下了马车,踏上了一座由砖块垒起来的,一条半开边的长廊。 其实就是一个公交车站。 刚刚洒过水的校场,散发着一股雨前泥土特有的清香,这是一股让农耕民族最为痴迷的香气,因为这个气味意味着成长与收获。 赵鼎向着校场望去,只见远处的校场宛如五百年前的长安城一般,道路横平竖直,建筑高低有序,处处透露着秩序美。 校场的围墙之上插着一排排的红旗,只有红旗,鲜红的红旗。 赵鼎不禁问道:“为何只有红色的旗子,若是应天府物资短缺若斯,待老夫回临安之后奏明官家,给你们调拨一些过来。” 李申之说道:“旗子之所以是红色的,是因为上面染满了英雄的鲜血。” 深藏在李申之内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使得校场之上顿时充满了萧杀之气,那红色在人们眼中再不是鲜艳美丽,而是让人肃然起敬。 脚踩在水泥砖铺就的道路上,赵鼎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校场上比划比划。 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的歌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走在最前面的赵鼎停住了脚步,抬手示意身后的众人安静一下,隐约的歌声渐渐听得真切: “向前方!我们的血气方刚!崭锋芒,震虎狼!” “向前方!我们的步伐铿锵!风雨里,我挺起胸膛!” “向前方!我们的热血滚烫!将使命责任扛在肩上!” “向前方!铁流滚滚向前方!” “乘风破浪,威震八方,势不可挡!” “……” 赵鼎听清楚了歌词,顿时觉得激情澎湃:“好词,当真是好词啊!虽然言语简单,却充满了杀伐之气,让人听之斗志昂扬,恨不能上阵冲杀一阵。” 看到激动不已的赵鼎,李申之不禁撇了撇嘴。只有没打过仗的人才会说这种混账话。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听了这段歌词,只会沉默,亦或是流泪。 自顾自地赞了一阵,赵鼎说道:“不知此词是何人所作?老夫当上书官家,将此词教与各军,扬我大宋军威。” 李申之说道:“好叫赵相公知道,这首词的作者据说是一位游方的仙人,在救助战场受伤的士兵时悄悄传唱开来。最开始只是伤兵营的人在唱,后来全营传唱,我等便将此词作为军歌固定了下来。” 赵鼎喜道:“原来是仙人所做,果真不同凡响。”转头便朝自己的随从吩咐道:“你随后去与申之抄来这歌词,好生记录下来。” “喏。” 那随从小吏正要拿纸笔,却被李申之抬手拦住:“赵相公且慢。那仙人在传与我等这首歌的时候曾说过,唱此歌之人必须是战场上见过血之人。若是养尊处优,从未上过战场之辈唱这首歌,必遭秧祸。” “嘶……”赵鼎倒吸一口凉气,惊疑道:“竟有这种说法?”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么伟大的一首歌,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唱。且用鬼神之说吓唬吓唬他。 赵鼎虽不信鬼神,但终究还是被李申之的话给吓唬住了。 天人合一之说可不只是为了约束皇帝,对大臣同样有约束力。董仲舒开发出来的天人合一之说明明漏洞百出,却流传了两千年依然被奉为圭臬,是因为这就是个万能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他赵鼎当然可以不顾这些鬼神之说,强行将这首歌推广开来。 可一旦这首歌在全军推广之后,万一再顺便发生个日食月食流星什么的,亦或是洪灾旱灾,再或者临安城哪里着了一堆小火灾,都可以把罪过扣到赵鼎头上。 甚至于军队打了败仗,宫里的妃子小产,都可以往倒霉蛋身上推锅。 说白了,谁不信鬼神之说,谁就最有可能成为背锅侠。 赵鼎不迷信,可他也不傻。推广这首歌对他没有半分好处,却无端地埋下祸根,傻子才去干这样的事。 婉拒了赵鼎的要求,众人来到了面北的观礼台前。 “赵相公,请。” 经过了刚刚被婉拒,赵鼎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一般。 明明谁都知道他在胡扯,可是竟然扯得如此无懈可击。 一时间李申之的气势涨了一分,赵鼎赵相公的气势弱了一分,使得赵鼎不敢再在李申之面前坐大,上台之时微微侧身,给李申之也让了半个身位。 一百四十五、照夜玉狮子 却说赵鼎与李申之一前一后率先上了观礼台,张浚领着完颜宗弼跟在后面,金儿守在完颜宗弼旁边寸步不离。 再后面,是宋金两国的官员分成两列,赵不凡领着应天府的官员,完颜亮领着金国的使团,宋国的使团跟在应天府官员身后,依次上了观礼台。 原本是赵鼎与张浚站在中间充当主宾,后来张浚把李申之放到了中间,口称让他好好为赵鼎讲解。明白人都知道,张浚这是在捧李申之。 等到李申之与赵鼎站住了正中间的位置,张浚又跑到了赵鼎那一边,把自己原先的位置让给了完颜宗弼。 于是乎观礼台上正中间的位置站着三个人,李申之居中,赵鼎与完颜宗弼分列左右。 赵鼎旁边是张浚及应天府的官员,完颜宗弼身边是完颜亮等金国使者。 至于宋国的使者,位置还要更偏一些。 李申之也不推辞,大咧咧地站在了C位,双肩张开,挺胸拔背,站出了一个稍稍放松版的军姿,顿时英气侧漏,引得赵鼎与完颜宗弼纷纷侧目。 将将站定,校场上一阵马蹄声响起,远处一骑浑身雪白的骏马驰来,上面坐着一员银盔银甲的将军。 骏马唤作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高八尺,长一丈,日行千里。 古人起名字,竟没有一个废字。 所谓照夜,是说这马儿又白又亮,能照亮黑夜。狮子是说雄伟,而玉字点出了其温润的质感。 马上银将乃是岳银瓶,与照夜玉狮子相得益彰,宛如一体。 照夜玉狮子飞蹄跑过,过了一阵地上的烟尘才缓缓泛起。若不是远远能听到马蹄声,仿佛这地上的烟尘是凭空腾起似的。 行至观礼台前,岳银瓶猛地一拉马缰,照夜玉狮子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后蹄在地上滑了半米之后稳稳站住。 岳银瓶侧身朝着台上诸公一抱拳:“受阅将士已备,请检阅!” 李申之右手一抬,拇指靠拢手掌,四指伸直,大臂带动小臂抬平,四指指向太阳穴,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开始!” 为了区别于大宋的军队,李申之特意搞出了这么一套,将后世的一些仪式揉入了进去。 就是要在应天府将士们心中树立一个理念,他们是应天府的军队,与大宋的军队不一样。 阅兵式通常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阅兵式,一部分为分列式。所谓阅兵式,是士兵们站在原地不动,由将军从士兵们的面前依次走过。 而分列式,便是将军站着不动,由士兵们依次从将军的面前走过。 古人往往只有阅兵式,从未有过分列式。 阅兵式是为了将军慰问士兵,而分列式是为了向国际友人夸耀武力。 慰问士兵的事情早已经做过,李申之直接略过了阅兵式,从分列式开始。 岳银瓶调转马身,背靠观礼台站定,打了一声呼哨,示意远处的士兵开始阅兵。 一身银盔银甲在身,大夏天十分容易中暑。 体贴宠妻如李申之者,不仅在岳银瓶站立的位置安了一个伞盖,还在身后装了两个风扇,专门派了四个人轮流操作风扇。 岳银瓶认为这样显得太娘气,有损将军威武。 但是李申之却说,这些新奇的设施是在另一个赛道秀肌肉,通过科技手段来展示自己的实力。 最后二人大战一场之后,李申之以险胜的优势维持了夫唱妇随。 率先出场的是骑兵部队。 宋军本就有不错的骑兵部队,只不过受限于腐败的朝政,以及无耻的文人,硬生生地把宋军诋毁成了一支“没有战马”“不善骑兵作战”的军队。 应天府的踏白军,向他们身后的大宋官员们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大宋的骑兵。 骑射的功夫自不必说,骑在马上射箭,站在马上射箭,躺在马上射箭,箭箭射中靶心,引得赵鼎连连叫好,直说应天府练兵有方。 完颜宗弼却在一旁微微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 他知道,这样的骑兵更多的是花架子居多。 那弓是轻弓,射得虽然又快又准,但是在大型战场上却没有太大的用处。 骑兵两军对阵的时候,玩的是硬弓覆盖式射击。 轻弓射得再准,怎奈射程不够。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离得老远就得先挨对方一遍箭雨,仗就没法打。 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按照原先的计划,热闹还在继续。 射完了靶子后,骑手将弓背在身后,从马脖子的德胜钩上取下长枪。 校场中间站着一个士兵,背着一框子圆球,等骑兵冲刺到自己附近时,一个个地将球抛向了空中,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全都被骑兵在马上一一刺中,又引得赵鼎一阵欢呼。 再如从马上探身拾取地上的东西,从马的左边换到右边,从右边换到左边。 甚至于两个骑兵并排骑着,然后两人同时跃起,在空中交换马匹,等等。 各种杂耍耀人眼球,着实引得宋军满堂彩,就连金人这边都有人跟着叫好。 金国虽然以骑兵著称,但并不是每一个金人都会骑马。就算会骑马的,也不一定骑术有多精。 就像并不是每个华夏人都会武术一样,这是一个国际误会。 第一轮过后,李申之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小吏领着几个民夫抬上来几个大水桶,揭开盖子之后,阵阵白气从桶内飘起。 “赵相公,都元帅,来尝尝应天府的酸梅汤。”李申之朝左右伸手邀请,自有小吏将酸梅汤盛在杯子里,一个一个地递给了在场的官员们。 赵鼎喊了大半天的好,又热又渴,正巧想喝杯水。 初看到酸梅汤还冒着白气时颇为不悦,心想:大热天的还喝热水,这李申之当真不会办事,也不知道提前将酸梅汤熬好放凉了再端来。这要是在临安府,断然不会出现如此组织不力的情况,体贴的官员们还会从地下冰窖里挖出冬天攒的冰块放入酸梅汤中,那才叫人间美味。 可是当赵鼎将杯子拿在手中的时候,脸上的不悦换成了震惊。 这,竟然是冰的! 冒出来的白气是寒气。 赵鼎抿了一口,赞道:“没想到啊,应天府草创至今,竟然还能有攒下的冰块,当真是让老夫开了眼界。” 古人夏天有冰块吃,全靠冬天将冰块攒在隔热的地窖里,夏天需要的时候再慢慢取出来。 宋人接手应天府的时候已经是春天,张浚就算动作再快,也断然来不及攒下冰块。 而在宋人接手之前,应天府约等于是一块荒地,赵鼎不相信应天府的饥民会有闲情雅致攒冰块,是以对如今能喝到冰镇酸梅汤感到十分诧异。 李申之解释道:“赵相公误会了,这冰块不是冬天攒下的,而是现在刚制出来的。” “刚制的?这冰如何能制出来?”赵鼎不可置信地问道。 李申之指了指远处的烟囱,说道:“雕虫小技,不过是工坊城中微不足道的副产品罢了,想制多少就能制多少。别说我们,就是应天府中寻常的百姓家都能用得上冰块哩。” 煤焦油的提炼有了很大的进展,之前厕所里的卫生球,便是来自于煤焦油的副产物。压缩二氧化碳的设备也初见效果,给工坊城的产品线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制冰其实很简单,李申之以前没有搞出来,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在临安城里的时候,大户人家都有冰窖,人家自家的冰块就够吃,用不着在市面上去买。而寻常老百姓家又没有吃冰的习惯,也不会去买。 相对于冰窖来说,初代制冰的成本有些高,寻常百姓也消费不起。 极大的贫富差距,社会两级分化,使得没有中产阶级,亦或是小资群体来为消费主义买单,所以李申之对于搞一些“轻奢”的消费品兴趣不大。 李申之想到制冰,也是在准备阅兵之后才开始,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缓解训练过程中的跌打损伤,为了冰敷才搞出来的小发明。 没想到简单的制冰设备在工坊城中经过了几次改进,竟然大大地提升了产量,降低了成本,以至于应天府城内的市面上都有了冰块的销售。 虽然冰块的价格依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够随意消耗,但至少想要“犒劳自己”的时候,还是可以偶尔奢侈一把。 赵鼎啧啧称奇,连喝了两杯才放下杯子。 年纪大了,肠胃有些差,喝多了容易坏肚子。 李申之没有喝杯子里的酸梅汤,而是从水桶旁的框子里拿出来一个玻璃瓶,拔掉了木塞。 “呲……” 一阵白气飘出,是瓶子在响。 李申之用嘴嗪住瓶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咔……” 一脸的满足。 观礼台下,岳银瓶手中也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小口小口喝着。 优雅而又威武。 “这,这是何物?”赵鼎十分好奇李申之手中的玻璃瓶子。 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是人之常情,大家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更好吃,这一点同样适用于观礼台上的宋金官员们。 李申之拿着玻璃瓶子摇了摇,瓶子里泛起了一阵气泡:“冰镇汽水儿,赵相公要不要尝尝?” 赵鼎把自己的杯子重新拿过来,递给了李申之,示意给他倒一些出来。 李申之直接将玻璃瓶子递给了赵鼎,说道:“这玩意要对嘴喝才有趣,倒出来便没了灵魂。” 赵鼎半懂不懂地接了过来,学着李申之的样子将瓶口对准了嘴巴,一口喝下之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仿佛无数的小虫子在嘴巴里跳跃,果真是……很有灵魂。 见赵鼎的模样,张浚也不嫌弃瓶口被人亲过,从赵鼎手中接过瓶子也喝了一口,就这样传了下去。 李申之从框子里又取出来一瓶,递给了完颜宗弼,金人那边也拿了一瓶传着喝了。 框子里总共就两瓶,带上岳银瓶喝的那一瓶,从工坊城中总共带了三瓶来。 没想到工坊城的设备制造,竟然都能灌装汽水了,虽然成本依然有些高,至少比李申之想象的要高许多。 在工坊城的工匠眼中,这么高级的饮品,至少要卖到一两银子一瓶才行,尽管其成本只有十文钱。 而李申之对于汽水的心理价位,是三文钱一瓶。 当然了,如果不要玻璃瓶子,只要二文钱一瓶。 之所以只拿了三瓶来,同样是为了向宋金两方的官员展示应天府的实力。 汽水这东西,第一口永远是最美味的,所以不能让他们多喝,要不然就没了神秘感。 这一口,就是要让他们记住,应天府里有许多新奇的玩意,是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在别处也花再多的钱都享受不到。 休息了一阵,赵鼎说道:“我大宋军威至此,定能力保黄河不失,不叫金人踏入两淮半步,德远与申之功不可没啊!” 赵鼎说话的时候,嗓门稍稍放得有些高,夸赞张浚与李申之的同时,也让金人也听一听。 不料金人那边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刚才的表演确实挺好看的,金人也不吝竖起大拇指夸赞一番。 但若是宋人误以为方才的表演就能打败金人的铁浮屠拐子马,那就太异想天开了。 就那种杂耍般的表演,金人每个村儿里都有那么几个能人可以做到,其实并不稀奇。 没有收获到预想中的反馈,赵鼎有些尴尬。 李申之说道:“赵相公且看,好戏还在后面。” 众人方才休息的功夫,校场上的表演并未停止。 等到李申之的话音落下,一道哨音从岳银瓶的口中吹出,校场的气氛为之一肃。 只见百米开外,一队重甲步兵集结完毕,朝着观礼台走来。 最开始李申之是想搞一个踢正步出来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那玩意几天之内练不出啥效果,踢不整齐乱糟糟的,反倒让别人看了笑话。 而重甲步兵的表演,是岳银瓶主张的,也是她一手训练起来的,这是给内行看的表演。 宋代的步人甲,最重的有六十斤重,再配上长枪、刀、盾牌,整备重量将近一百斤重。能当上重甲步兵的人,无不是精锐中的精锐。 如此大的代价,重甲步兵的战斗力也非常地出众,堪比人形坦克,对阵无甲步兵时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宛若杀入无人之境。 重甲步兵沉默无声地走来,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高喊什么口号,仿佛黑压压地一滩铁水似的,缓缓压了过来。 赵鼎看着不明就里,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亦或是这有什么厉害的。 而完颜宗弼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惊慌,身子前倾,双手紧紧握着身前的栏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PS:今天下午重温了一遍19阅兵,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祖国加油! 一百四十六、步骑炮协同大破火牛阵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一个千人重甲步兵队手持长枪走来,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杀机。 赵鼎不懂,完颜宗弼却是个行家。 别看士兵们默不作声,殊不知沉默的才是精锐。 士兵们专注地盯着前方,步调一致地前进,不论是前进、停止、转弯、或者后退,全都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只有带过兵的人才能理解,这到底有多么地难。 曾有人说过,只要能把麾下的军队带到战场上,就已经算得上是一员良将了。 起初李申之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可当他历史了解的多了以后,才发现这句话是多么得精辟。 别的不说,被司马迁吹上天的飞将军李广,就做不到这一点。 咱别提那么多的困难,既然当了这个将军,就要完成任务。如果觉得自己完不成任务,可以主动辞职。既完不成任务,又不愿意辞职,那不是坑人么。 好在他的搭档是不世出的名将卫青,才使得汉武帝刘彻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回到校场。 “咵……咵……咵……咵……” 重甲步兵方阵朝前行进,走到观礼台前时,戛然而止。 “咵!” 方阵立定,随即面朝北站着,把屁股对准了观礼台。 赵鼎看到如此无礼的举动,有些恼怒,正要跟李申之申斥两句,却听李申之率先说道:“诸位,请瞪大眼睛,仔细瞧着!” 完颜宗弼对战场局势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目光已经随着重甲步兵方阵看向了前方,一道栅栏后面,蕴藏着巨大的躁动。 仿佛栅栏后面困着无数的猛兽。 不难猜到,重甲步兵接下来的表演,就是猎杀栅栏后面的猛兽。 说到打猎,金人立马来了兴致,他们都是打猎的行家,原本就是打猎出身的民族,那是与生俱来的技能。 正因为他们很懂打猎,所以才对宋人用重甲步兵来打猎感到很疑惑。 正常来说,打猎应该是轻装简行,这样更有利于游走包抄,然后用弓箭远程袭扰射伤猎物,最后再寻找机会一招击杀。 以上是对于重型猎物来说。 至于轻型猎物,一箭射死拉倒。 然而不论如何,都没有穿重甲的必要。 若不是他们刚刚与应天府的宋军交过手,恐怕内心里早就开始嘲笑宋人怕死了。 穿着重甲去打猎,野兽也不是憨憨,动物们对危险的感知更加灵敏,它们感觉自己打不过早就跑了,追都追不上。 在万众瞩目之中,栅栏后面一通鼓响,栅栏的门打开了。 “火牛阵!” 完颜宗弼一声惊呼,顿时点燃了观礼台上热烈的气氛。 赵鼎听到之后,也是一脸激动:“这便是当年田单在即墨城使出的火牛阵吗?” 张浚也激动道:“当年(战国时期)燕国的乐毅伐齐灭得齐国只剩下两座城,最后田单背靠即墨城,使了一招火牛阵大破燕军,尽复齐境,当真是荡气回肠呐!” 赵鼎接着说道:“还以为传说中的火牛阵当不得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景象。” 两人刚说过火牛阵是多么地厉害,使得即将被灭的齐国绝地反击,重新复国,可是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担心。 这是眼前这一千重甲步兵给他们的勇气。 从胜利走向胜利,使得应天府上下对战争充满了自信,就像我们眼中的人民子弟兵一样。 完颜宗弼面色凝重,紧紧盯着栅栏后的火牛阵。 他倒是不怕火牛阵,而是对于宋军能够肉搏战胜火牛阵感到担忧。 如此恐怖的战斗力,金兵不如也。 又是一通鼓响,栅栏后的地面燃起一片火苗,将火牛阵的尾巴点燃。 所谓的火牛,指的是在牛尾巴上点燃一团火,让牛吃痛往前跑,然后在牛角上绑上尖刀长矛冲击敌军,依靠强大的冲击力一举冲破敌阵。 历史上有许多人复刻过火牛阵,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住火牛阵的精髓。 如果没有秘法加持,尾巴着火的牛跑出栅栏之后,便会四散逃离,并不会去冲击敌阵。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敌阵里刀枪林立明显充满了危险,牛儿即使再笨,也知道朝无人的地方跑去。 而这个秘法,就是戳瞎牛的双眼。 其实田单的火牛阵并没有刺瞎牛的双眼,而是用布蒙住,因为打完了仗以后,活着的牛还能继续耕作。而李申之之所以刺杀牛眼,便没打算回收活牛。 这个办法有人曾经想出来过,却依然失败了。事实证明,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当双眼被蒙住以后,根本无法走直线,甚至连十米的直线都走不出去。 最后一个难题,便是通过鼓声来实现。 平日里的训练让牛将鼓声与痛感联系起来,这样一来牛为了避免吃痛,便会疯狂地朝着远离鼓声的方向跑去。 看似鼓舞士气的鼓声,其实是为了给火牛指示方向。 李申之学识渊博,自然知道火牛阵所有的关节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于是乎,被刺瞎了眼睛的火牛阵,听着鼓声,朝着观礼台狂奔而来。 当火牛阵冲出了栅栏之后,完颜宗弼脸上写满了震惊,指着奔驰而来的火牛,手指剧烈地颤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无知者无畏,赵鼎和张浚没有太大的反应,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完颜宗弼,又看向了李申之,等着专业的解说。 李申之淡淡地一笑,微微朝着完颜宗弼侧头,轻松地说道:“敢问都元帅,这火牛阵比之金国的铁浮屠,孰强孰弱呀?” 众人闻言,才去细看那火牛,竟然浑身着甲! 这是田单火牛阵的魔改版,重甲火牛阵。 与金国的铁浮屠相比,仅仅是少了个骑兵而已。 也正是少了一个骑兵,使得火牛更加地悍不畏死。 再加上牛的体积与体重都远远超过了马,使得火牛阵的冲击力比之铁浮屠更加强悍。 铁浮屠再凶猛,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这群火牛就是莫得感情的机器。 饶是如此,站在观礼台下的一千重甲步兵依旧纹丝不动,仿佛跑来的不是一群疯牛,而是一群疯狗。 岳银瓶将口哨含在口中,目光牢牢锁定着火牛阵,判断着战机。 完颜宗弼的心中也在盘算着,若是当初在工坊城外驻扎的时候,宋人使出这一招火牛阵,那时候金人背靠着大河驻扎,岂不是要被火牛阵给挤到河里去。 宋人果然都是心机深厚之辈,当初幸亏自己逃得快。要不然下场就不只是被活捉,而是被这群疯牛踩成肉泥了。 “嘟……” 岳银瓶吹响了一声长哨,发出了第一个作战信号。 “嗡……” 这是独属于回回炮的声音,早被回回炮吓破了胆的完颜宗弼骇得赶紧抱头蹲在地上,引得宋人一阵哄笑。 李申之没有嘲笑被回回炮吓破了胆子的完颜宗弼。 这是一种只有老兵才懂的条件反射,关键时刻能保命。 真正的战场上,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继续战斗。 这种道理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懂,那些自以为读几本圣贤书就能治理天下的大宋文人,不屑于去理解这样的道理。 李申之将完颜宗弼扶了起来,安慰了一番,说道:“都元帅仔细瞧,好戏在后头。” 大破火牛阵,是给完颜宗弼定制的表演,他这个观众若是不在,演出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都元帅请放心,观礼台上绝对的安全。建造观礼台的材料,比工坊城的城墙还要坚固。” 完颜宗弼闻言才算是放下心来。 工坊城的城墙他见识过,地基都挖空了竟然还能不塌,想那重甲步兵即便挡不住火牛阵,那蛮牛也冲不垮观礼台。 回回炮的炮弹还在天上飞,岳银瓶又是一阵哨声吹响,用枪杆一拍照夜玉狮子的屁股,侧切着朝着火牛阵跑去,从观礼台旁边跟着跑出了一队骑兵,轻甲骑兵。 “今日让都元帅也见识见识俺们的拐子马。”李申之给完颜宗弼讲解着。 完颜宗弼将自己代入指挥官模式,预判着宋版拐子马的战术。 金人的拐子马,主要承担着袭扰战术,靠的是来去如风的机动性。 宋军的拐子马看上去机动性倒是不错,可是他们并没有携带弓箭,那手上拿着一根粗笨的管子,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即便是见识过遂发式火枪的金军,也没认出宋军骑兵手中的玩意。 此处说得话长,其实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回回炮射出的炮弹砸入了火牛阵,引起了一阵慌乱,但是并没有阻止火牛阵前进的脚步。 就在火牛阵将要冲破炮弹的打击继续前进的时候,重甲步兵竟然朝着火牛阵冲了过去。 战场上突然的变故让众人目不暇接,岳银瓶领着骑兵也做出了动作。 只见他们将手中的铁管子斜向上对准了火牛阵,扣动扳机击发。 “砰……砰……砰……” 从那铁管子里喷出来的,竟然是渔网。 按照李申之的打算,渔网射出以后,应该再射出一波燃烧弹。只可惜燃烧弹的研制不是太成功,不论是燃烧弹的配方,还是其点燃方式,都不是特别理想,只能造一个粗略的模型出来。 李申之没有强求,便加强了渔网的强度,在渔网之中编入了钢丝,等闲野兽根本无法挣脱。 果不其然,一大片渔网落下之后,火牛阵的火牛摔倒了一大片。 前面倒下的火牛在强大惯性的推动下继续往前滑行了十多米,后面跟上来的火牛直接倒在了前排的身上,一时间牛仰牛翻,好不壮观。 就在此时,重甲步兵冲了上来,一刻不停地冲进了倒地的火牛阵中,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火牛浑身穿着重甲,直接劈砍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然而重甲步兵仿佛杀人机器一般,精准地寻找着盔甲之间的缝隙,准确地将兵刃插入牛的要害。 华夏的武术来源于民间,而民间的武术来源于乡勇练兵的风气,而乡勇练兵的目的,就是为了上阵杀敌。 所以说,华夏传承下来的武术套路,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现代的刺刀技术讲究从上往下压着刺,而传武中的枪刺讲究从下往上挑着刺,并不是现代比古代的先进,而是战场形式不同。 在普遍不穿盔甲的现代战争中,从上往下压着刺,可以绕过敌人的格挡刺中敌人。 而从下往上挑着刺,是为了用枪尖挑开头盔或者盔甲上衣的缝隙,从缝隙中杀伤敌人。 重甲步兵们就是如此,看上去动作怪异笨拙,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每一次攻击都能挑开盔甲刺中敌牛。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胆寒。 完颜宗弼看到这一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若是愿意投入我的麾下,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李申之的这次阅兵表演,其实就是一场宋人步兵针对金军铁浮屠的屠杀。 如此强悍的实力,让完颜宗弼十分的忌惮,还有一丝丝的欣赏。 完颜宗弼有临安的情报渠道,根据他的情报,宋国的皇帝对应天府好像有一点不满意。 对于金人的拉拢,李申之不屑地笑了笑:“承蒙都元帅抬举,但是在下以为,即便是不投靠都元帅,也能有一生的荣华富贵。” 赵鼎静悄悄地在一旁,侧着耳朵一动不动,听到李申之的回答之后,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到火牛阵顷刻间被破之后,赵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应天府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能战胜金人并不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那就是硬实力。 哪怕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应天府也能打胜仗。 而这样一个人,若是官家不好好珍惜,将他推向了金人怀抱的话,大宋离亡国不远了。 虽然他内心里是不相信李申之会投靠金人的,但是当完颜宗弼出言拉拢的时候,赵相公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众人交谈之际,战场上却陡然出现了变故。 有几头倒地的牛还没来得及屠杀,却突然暴起横冲直撞起来。 牛身上有钢丝渔网缠绕,尽管跑不了太远,但也足够对战场上收割敌人的重甲步兵造成不小的伤害。 重甲步兵并不慌乱,冷静地组织好阵型阻挡疯牛,剩下的人按部就班地继续收割着牛头。 这时,只见岳银瓶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武器,样子看上去是一把燧发枪的改进版,在枪机的旁边多出了一个枪栓。 只见岳银瓶端起步枪快速瞄准,扣动扳机之后,一头疯牛应声倒地。 这次轮到宋人惊讶,他们还没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一个个大惊小怪,咋咋呼呼。 相比起淡定的金人,仿佛宋国的使者才是外人,而金人表现得更像是应天府的自己人。 一枪响罢,岳银瓶拉动枪栓,并没有弹出弹壳,子弹的推进药依然是用纸壳包装。 撞针式的子弹还是没造出来,虽然枪的外形变得与现代步枪很像,但实际上依然是一支燧发枪。 一支可以连续供弹的燧发枪。 岳银瓶拉动一次枪栓,击发一枪。 击发一枪,就有一头疯牛到底,枪枪不落空。 一口气连续打了二十枪,才将步枪重新挂回了得胜钩。 那骄傲潇洒的身姿,让一众将军们艳羡不已。 一百四十七、用力过猛 重甲步兵正面硬扛重甲骑兵,原本五五开的打法,硬生生地打成了单方面的屠杀,使得金人对自己的战斗力再没有如以往那般的自信。 用大片的渔网干扰重甲骑兵作战,古代早有人用过,但局限性很大。看似很简单战术,想要实施起来却很难。 首先如何撒渔网,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如果在山谷之中伏击,撒渔网相对还容易一些,可在平原地带,这种办法很难行得通。 重甲骑兵冲锋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渔网撒得慢了,亦或是渔网太小,根本无法对骑兵造成多少干扰。 也只有这种仿制枪炮发射的渔网发射模式,再加上李申之的渔网强度更是超越了这个时代,在战场上才是有意义的。 如果说渔网战术完颜宗弼还有办法破解的话,那么接下来岳银瓶手中的那支火枪,让完颜宗弼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火枪的威力在宋金战场上已经初露峥嵘,但还并不足以让完颜宗弼感觉有多么得恐怖。 在他看来,火枪不过是能让体质较弱的妇孺能够与精锐士兵在战场上拥有一战之力,但是并不足以对金军的精锐士兵形成碾压的战斗力。 工坊城保卫战中的燧发枪,还是单发式,一发一装填,那子弹无法穿甲不说,并且打不了多少子弹就得更换新枪。 而眼前岳银瓶的这支枪,分明可以穿透疯牛身上的铁甲,并且是连发。 李申之把弹匣的概念提了出来,工匠们很快便投入了生产,造出了这支能存放十发子弹的弹匣。 完颜宗弼分明看到岳银瓶打了十发子弹以后,仅仅是换了一个弹匣,然后就又能打出十发。 由此可以推论得出:只要弹匣可以无限供应,那么岳银瓶手中的这支火枪,就可以不停地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一个呼吸打一发,半个时辰就能射杀七百人。 只要宋军中有一百支这样的枪,纵使金人投入百万军队,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完颜宗弼的推测没有错,在真正的热兵器面前,冷兵器的冲锋战术只能是送死。 只不过那时加特林菩萨的杰作,岳银瓶手中的这支枪还不行。 这是一支特制的枪。 为了能实现穿甲的效果,子弹增加了装药量,子弹的弹头是钨合金材料,造价高昂不说,产量还少。 装药量的增加对枪管的强度产生了巨大的挑战,经过反复的实验,岳银瓶手中的这支定型枪,想要在百米以外实现穿甲效果,就需要装填特制的子弹,而这种子弹发射所产生的高温高压,使得枪管只能承受三十发左右的发射。 击发三十发以上,炸膛的概率直线上升。 岳银瓶选择打二十发已经是极限,换弹匣也是换给金人看,让金人产生一种可以无限发射的错觉。 作为目标观众,完颜宗弼看到的东西,全都是李申之想让他看到的。 果然,完颜宗弼经过迅速的思考,做出了决断。 “齐王。” 完颜宗弼口中冷冷地崩出了两个字,面色凝重而冷峻。 “什么?”周边的人都被问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向了完颜宗弼。 只有李申之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脸上开心得像个孩子。 完颜宗弼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抓住李申之的胳膊,说道:“你若愿意归顺我大金,我保你当齐王。” “嘶……” 当众人听清楚了完颜宗弼的话之后,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完颜亮有些搞不懂完颜宗弼与完颜亶的关系了。 从他年轻的政治经验来看,完颜宗弼与完颜亶应该是对立的双方。双方为了制衡互相会做出一些妥协,但是封齐王这件事情,完颜宗弼怎么有可能替完颜亶作主?完颜亶必定会反驳的。 而从完颜宗弼往常的履历来看,他又不像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虽说不上言出必践,但至少也是言出必行。 看完颜宗弼的样子,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心里很有底气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反观宋人那边,再次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都在想:李申之会不会答应? 张浚与赵鼎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这种主动投敌的事情。 诸如宇文虚中和王伦那种,被扣押之后当官的还有情可原,如果是主动背叛故土去投靠敌人,那是断不能被原谅,而祖宗与子孙后代也会蒙羞。 再到后面的赵不凡与赵瑗,更是赵宋皇室,对臣子改换门庭更是敏感。 这些人是断然不会答应完颜宗弼的招揽。可是李申之呢?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申之,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齐王?有些小了吧。”李申之玩味地调侃道。 完颜宗弼先是一滞,随即心情变好,觉得拉拢李申之的事情有眉目,便大气地增加筹码,说道:“你若是想当……” 李申之抬手拦住完颜宗弼的话头,自己说道:“都元帅莫要误会,我说的小,是指齐国的地盘太小了。” 完颜宗弼原本想说重新将那个让刘豫父子搞得乱七八糟的齐国建起来,封李申之当齐国的皇帝,进而在宋金两国之间充当屏障。 从李申之的能力来说,这个屏障绝对强悍。 而李申之却嫌齐国地盘小,这倒让他有些为难。 宋金两国的官员们全都鸦雀无声,他们插不上一句话,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谈话,生怕错过一个字。 没想到主导宋金两国关系的,与宋金两国使团全无关系,竟然是一个俘虏与一个边疆的年轻知县。 战场上的表演已经结束,一群民夫跑了出来,开始打扫战场。 民夫们眨眼间便搭建起了一个个的简易龙门架,然后将死牛一个个地吊上了马车,运到了远处的河边。 在河边早已候着一群屠夫,等着就地屠宰。 如此多的牛同时屠宰,应天府的屠夫都不够用,临时将李修缘的解剖室里的人请了来,充当起了杀牛的屠夫。 当李修缘领着一群杀人的屠夫路过观礼台的时候,他们看向金人的眼神放着瘆人的寒光,让在场的金人禁不住后退了两步,仿佛那眼神能看透他们的骨头内脏似的。 李申之扫视了一圈战场,各部门表演都很到位,达到了预期的恐吓效果,转头与完颜宗弼继续交谈:“都元帅是知道的,我现在已经占据了应天府和开封府两府,只要我愿意,济南府随时是我的囊中之物。我的地盘已经囊括了齐(刘豫的伪齐)、楚(张邦昌的伪楚)两地,都元帅只赏我一个齐王,未免太小气了些吧。” 李申之将话头定在了“齐王”上,算是婉言拒绝了封皇帝的称号,封个王就够了。 尽管他自降了等级,却索取了更多的实际利益。 刘豫当了齐国皇帝,也不过是只占据了济南府的一府之地,而李申之要的却是三府之地。 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三副之地的地盘比之当初伪齐伪楚两国的地盘加起来都重要,如此的大胃口,让刚刚下定决心拉拢他的完颜宗弼都有些心虚。 一种赌徒输光了筹码的心虚。 当完颜宗弼正在盘算之际,李申之的话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想必都元帅也能看得出来,我只要联手吴璘在京兆府(长安)用兵,那里的金军顶多只能支撑一旬时间。不瞒都元帅,我已经派人联络了吴璘,京兆府如今在谁的手上,今晚就能得到消息。” 完颜宗弼心中一紧,顿时明白了情势的紧急。 金国作战最大的优势,就是各条战线之间的长途支援。 之前的京兆府之所以能守得住,就是因为他在开封府中的四十万大军能够随时支援。 而如今开封府已失,四十万大军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一旦京兆府开战,他们将陷入孤军奋战,再无援军。 吴璘的作战能力他是领教过的,只要放开手脚让吴璘去打,京兆府凶多吉少。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完颜宗弼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在心中加了些筹码,问道:“敢问申之小相公,你想要什么呢?” 言语之间,对李申之的称呼已然发生了转变,学着应天府官吏的模样,唤起了“申之小相公”。 短短的几句对话,赵鼎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受不了,眼前阵阵发黑,一阵阵气血上头,有些眩晕的感觉。 真的是太刺激了。 前面还在为李申之的关中经略而兴奋,转眼之间金人就要加筹码,给李申之更大的封官许愿,而李申之竟然没有一点臣子的气节,自甘低贱地与金人眉来眼去,看上去对齐王的封号还挺感兴趣。 只可恨自己来应天府的时候,赵官家只给了他很小的权限,连封李申之一个节度使都舍不得,这怎么跟人家金人去比? 只能期盼李申之还有些良心,吧? 还有那一百匹战马,当真是要羞死人了。 完颜宗弼的话并没有打断李申之,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如今,金国两线大败,士气低迷,再无成建制的大军可用。如果我与吴璘联手,趁机从风陵渡过了黄河,沿着汾河一路北上,一路杀到太原府应该问题不大。” 李申之轻描淡写地说着话,指了指正在打扫战场的军民,问道:“都元帅以为,他们能不能打下太原城呢?” 完颜宗弼额头已经冒出了些许的冷汗,咬着牙应道:“能。” 完颜宗弼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李申之所说的全部成真,那么他这一仗竟然输掉了大半的中原,让金国两代人征宋的努力化为乌有,而他金兀术,将成为金国的耻辱,金国历史上的罪人。 “那云州府(山西省大同市)呢?”李申之一脸玩味地看着完颜宗弼,仿佛一个恶汉在调戏小媳妇。 完颜宗弼忽然再度起了当场掐死李申之的念头。 若不是身边金儿的匕首已经顶在了他的后心,完颜宗弼的双手已经环到了李申之的脖子上。 此时此刻,完颜宗弼与赵鼎共情了,他也体会到了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头脑眩晕的感觉。 李申之说得没错,如果南宋军队操作得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北上,拿下太原府简直易如反掌。 那时候的宋军气势如虹,不管是向北进攻云州,亦或是向东出娘子关进攻幽州,都有极大的胜算。 如果金兀术还在金营之中,或许还能运筹帷幄抵挡一二,可现在的金国之内疲敝到了极致,要兵没兵,要将没将。 李申之正是要抓住金国仅有的实力空窗期发动总攻,成功的机会极大,甚至于说一战恢复幽云,都有很大的可能性。 完颜宗弼此刻只想拖延宋人的步伐,只要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金军就能重整军力。虽然京兆府必失无疑,但守住太原府问题不大。 可他也知道。作为李申之这样的伟大战略家,绝对不会放过这绝无仅有的空窗期。 试想,在战场之上连金人喘气的间隙都要被应天府的守军利用起来,更不用说如此大的战略机会。 赵鼎双手扶着栏杆,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刚刚经历了一阵心惊肉跳,现在又变得如此激动,实在是受不了。 很快,战场便打扫完毕。 短短一刻钟之后,干干净净的校场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方才的那一切皆如梦幻泡影一般。 金人是多么地希望刚才的那一切都是假的,而宋国使者这边也多么地害怕方才的一切是假的。 只有校场地面传来淡淡的血腥气,还有远处河边,热闹的宰杀场景,佐证着刚才那一番快速而恐怖的大战。 岳银瓶骑着马回来,款步上了观礼台。 重甲已经卸去,只穿着一身软甲,批着一件纯白色的披风,煞是耀眼。 刚刚打完仗,最忌讳将盔甲全部脱掉,极容易中“卸甲风”。 其实就是浑身出了大汗之后,毛孔大开,毛细血管极度舒张,突然被风吹到,引起毛孔、毛细血管极度收缩,如此的剧变将会严重影响到肌肉和心脏的功能。 轻则留下病根,重则得病致死。 李申之见爱妻上来,朝完颜宗弼身边靠了靠,腾出点地方出来。 赵鼎也识趣地朝张浚身边靠了靠,把观礼台最中心的位置留给了李申之和岳银瓶。 “幸不辱命!”岳银瓶朝着左右拱手致意。 她的表现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尊重,包括完颜宗弼。 当初对阵岳飞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的狼狈。 其实在完颜宗弼的心中,他与岳飞的那一仗,自己是打赢了的。 在朱仙镇大战的时候,岳飞的战术是以自己当诱饵,将金军的主力吸引过来,然后全歼。 完颜宗弼的战术是集中自己的所有精锐,找到岳飞的中军,然后集中力量歼灭岳飞的中军。 两人不管目的如何,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同的战场,相同的战术,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且不说过程怎样,只说结果,毕竟是岳飞退了,而完颜宗弼留下了。双方争夺的战场,成了金人的地盘。 而对阵岳银瓶的时候,他是真的败了。 且不说过程怎样,主将被人活捉,再无耻的媒体都没办法帮他洗白。 李申之宠溺地来了一个摸头杀,说道:“今晚吃牛肉。” “嗯!” 一百四十八、民心所向 阅兵大典圆满完成。 对于李申之来说,大典出乎意料地完美,既给了宋国使团充足的信心,也成功地威慑了金国的使者,最主要的是让完颜宗弼对宋军生出了恐惧之心,一种感觉自己根本打不多的恐惧之心。 就宋国使团来说,不论赵官家在出发之前给他们交代过什么,至少使团不会心虚地作出投降的举动。硬实力摆在那里,再怂的人说话都会有底气。 而从金国使团的反应来看,李申之那蛮不讲理的领土谈判方针,似乎真的大有可为。 李申之所谓的与吴璘联络,其实不过是一次尝试罢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吓唬完颜宗弼来着。 没想到完颜宗弼还真的吃这一套,被吓得够呛。 完颜宗弼真的信了李申之会一口气打到云州(大同),到那时金国在燕山以南的地盘都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殊不知李申之不过是随后一说罢了,他根本不可能一路去打到云州。 别说云州了,太原府都是奢望。 打到太原府的前提,是应天府与川陕军的吴璘兵合一处,联合行动才行。 可吴璘凭什么听李申之的?赵官家又怎么会默许他们随意用兵? 有宋一朝,对武将的戒备比防贼都严。武将们想打一场漂亮的防御战都各种掣肘,更别说打进攻战,还是长途远征。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军事行动自作主张,罔顾朝廷号令,姑且能用守土有责的说辞搪塞过去,但是向外扩张的话,赵官家手中的金牌可是要命不要钱。 参加阅兵的士兵们,头一次在主将面前扬眉吐气,好好地表现了一把,李申之也给他们全都记了一等功,赏赐当天就发放到位。 阅兵观礼结束之前,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让宋金官员们吃些点心,喝些果汁饮品,等铁轨马车到来之后再一同乘车回去。 乘着这个间隙,大家都可以四处转一转,活动几下身体,互相交谈一番,顺便去上一趟厕所。 应天府书院中的高档厕所,让赵鼎不再对公共场所的厕所有抵触情绪,在小吏的带领下,前往观礼台的贵宾公厕去放松一下。 为了避免双方的冲突,厕所分成了两个,倒不是为了分男女,而是为了分宋金。 整个校场之上只有岳银瓶一个女人,她有自己专用的厕所。 校场的厕所和书院的一样整洁,甚至还要更加地干净。 士兵们搞卫生的能力,远超学生。 还未进门,赵鼎便听到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 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大舅哥,今天这仗打的真痛快,比咱们当年在山寨强了不知多少倍。” 另一道声音稍显温和,说道:“咱们山寨怎能与现在相比。咱们当初能抵挡住金人的扫荡便算是烧了高香了。可现在呢?咱们完全可以追着金人屁股打,就算是铁浮屠来了都不怕他们。” 粗犷声音兴奋了起来,说道:“大舅哥,咱们真的能跟铁浮屠较量较量?” 温和声音笑道:“你个憨铁牛,咱们硬冲上去肯定不行。但是你没发现申之小相公整出来的新战术吗?只要咱们每次都用上这个战术,拿下数量相等的金人肯定不成问题。你晓得申之小相公为何用火牛阵来当咱们的靶子?” 那粗狂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李铁牛,说道:“俺还真纳闷呢,这申之小相公怎地如此奢靡,不知道耕牛的金贵,浪费了这么多牛。” 温和的声音正是张牧之,说道:“你道金人最拿手的是什么?不就是铁浮屠么。那火牛穿上了盔甲,不正是跟铁浮屠一样么。既然咱们能把带着盔甲的火牛给收拾利索了,那么收拾铁浮屠必定不在话下。依我看,申之小相公这就是专门表演给金人看的。” 李铁牛依然有些郁闷,嘟囔道:“道理俺都懂,就是心疼那许多的牛,不知能耕多少田哩。” “你糊涂啊。”张牧之恨道:“申之小相公没有教过你吗?咱们若是打不了胜仗,纵使有万贯家财都是给敌人攒的。等咱们打了胜仗,想要什么没有?敌人家里的东西就是咱家的。你莫忘了,这些牛可都是咱们从关中带回来的,还是金人的牲口哩。” 李铁牛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俺平日里训练实在是太累了,上课的时候就睡着了,没记住申之小相公的话。” 张牧之气得一脚踢在李铁牛的屁股上:“申之小相公可是说了,若是到了年底的时候考评过不了,任谁都不能被拔擢。咱们可是最早跟着申之小相公出来混的人,若是在这道关卡被刷下来,不仅是咱们丢脸,更是给申之小相公给丢脸。” 看到李铁牛还是一脸为难的样子,听到读书就犯困,张牧之恨道:“你若是再不上进,我就把俺家妹子领回家,你以后再也别想见到秀儿!” “我学!”李铁牛赶紧改口:“我学还不行么!” 赵鼎在门口听着有趣,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张牧之与李铁牛出门。 赵鼎是自己前来厕所,并没有带随从,是以与张牧之直接打了个照面。 张牧之与赵鼎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只是从对方的官服看出官位不低,匆匆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不料赵鼎却是趁势拉住了张牧之,问道:“这位军汉,你且等一等,老夫问你几个问题。” 在赵鼎看来,自己能笑着脸跟对方说几句话,已经算得上是屈尊纡贵了。 文人对武人的鄙视,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是以文人们觉得,只要自己稍微收一收鄙视之情,就算是对武人的尊重。 张牧之倒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乖乖地站住脚,抱拳回道:“相公请问。” 赵鼎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你方才所说拔擢军官要考试,是指什么?” 张牧之到底读过些书,说话有些章法,回道:“回相公,是这样的。申之小相公规定,俺们当兵的要是想当军官,必须在校场的书院里读上一个月的书,学上一些文化,等到月底考试过了才能当军官。如果学不会文化,或者是月底考试通不过,只能一辈子都当大头兵。” 赵鼎问道:“多大的官就需要考试?” 宋人的文官自古就有劝武将读书的习惯,北宋有范仲淹劝狄青读书,南宋有宗泽劝岳飞读书。是以赵鼎对武将读书一事,不仅不抵触,还十分地提倡。 张牧之回到:“申之小相公说,现在当队正就需要读书,等到以后什长就需要读书考试。” “嘶……”饶是赵鼎提倡武人读书,也没想到李申之能把读书的规模推广到如此的深度。 什长类似于现在军队中的班长,在建国后依然有许多不识字的班长,可见这种普及程度有多么的强。 赵鼎心想,若只是识字倒也罢了,推广蒙学,提高全民识字率,本身就是当官的一项基本政绩。诸如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读物,大多滥觞于宋朝,正是得益于这些推广活动。 现在推广到了军队之中,倒也算得上一场功德。 张牧之回道:“千字文、百家姓倒也罢了,俺们小时候都学过一些。只是这《孙子兵法》学起来,倒着实有些吃力。” 李铁牛也跟着憨笑道:“大舅哥能读懂《孙子兵法》,日后当个都头统制肯定没问题。俺就不行了,学个百家姓都费劲,以后顶大当个队正。” 赵鼎看着李铁牛憨厚的模样,知道他必然是军中的一员悍将,便勉励道:“壮士莫要自暴自弃。生而为人,自当知理明道,不读书哪里能懂得道理?老夫读了一辈子的书,且教你一个读书的法门,你可愿学?” 张牧之看着李铁牛竟然还在犹豫答应不答应,恨不得一脚踢死他,赶紧抱拳应道:“还请相公不吝赐教。” 赵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了东西,就要去用。你们是惯常打仗的人,学那孙子兵法的时候,不妨多想一想战场上的遭遇,将孙子所说所论套用到战场之上推演一番,定能发现其中的妙处。” 张牧之眼前一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赶紧拱手作揖,口中不停称谢:“多谢相公指点。” 李铁牛虽然不大懂得赵鼎的话,却也跟着张牧之作揖称谢。 赵鼎仰头大笑,在二人的恭送中踏入了厕所。 等到赵鼎走远了些,李铁牛忽然有些恍然大悟道:“方才那人看着有些眼熟,莫不是观礼台上之人?” 张牧之说道:“那人便是赵鼎赵相公,朝廷派来谈判的人。” “哦,”李铁牛说道:“那他会拔擢申之小相公吗?” “他?他没有这个权力的,只有官家才能给申之小相公更大的官儿当。”张牧之讲解道。 李铁牛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个官家还不错,是个好官家。” 张牧之被铁牛逗笑,这小子竟然也评价起官家来,问道:“为何是个好官家?” 李铁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官家让申之小相公在咱们这里当官,那就是好官家。” 张牧之反问道:“若是官家不让申之小相公当官呢?” 一句玩笑话,李铁牛竟然当真起来,黑着脸说道:“那他就不是个好官家。” 张牧之笑道:“不是好官家你待若何?” 李铁牛一巴掌拍在胸口,说道:“俺把他脑袋拧下来!” 这一通对话声音不小,附近的人都能听见,包括刚走进去不远的赵鼎。 其实张牧之与李铁牛对话的时候,赵鼎专门放慢了脚步想听清楚,结果差点被把他给吓着。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 古人诚不我欺。 …… 河边的屠宰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宰完了最后一头牛,屠夫们一个个地累得躺倒在地:“真真是累死俺了,下次再有这样的活计,给再多的钱俺也不来了。” “唉哟……俺的手都酸得都提不起裤子了。也就是看在了申之小相公的面子上,若是别人来寻俺,说甚也不接这样的活儿。” “唉,你瞧那边,他们是什么来头?宰牛比咱们宰得快不说,竟然一点都不嫌累。” 顺着手指看去,正是李修缘一干人。 那帮人不仅不嫌累,竟然还时不时地拿出随身的小本本,在上面写写画画,让一众屠夫惊诧不已。 “瞧着模样白白的,不像是金人。” “应天府地面上的屠户俺都打过照面,没见过这么多号人。” “不对,俺看着倒有些眼熟,应该是咱应天府的人。可能人家原本不是屠夫,所以才看着眼生。” “你别说,这么一看,倒像是……像是工坊城里的人。” “听说工坊城里有一干人专门杀人的,还把人大卸八块。你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白?就是成日价地待在屋子里不见阳光之故。” 众人越说越像,结合江湖上的传闻,竟然隐隐有些害怕起来。 这时,李修缘在河水引上来的自来水管上洗了洗手,扭头朝着屠户们笑了笑。 屠户们正好说道杀人大卸八块的话头,被一个脸色白皙的小和尚含笑盯着,场面忽然变得瘆人起来。 当下这些屠户们也不嫌累了,站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他们也有专门的马车接送,当屠户们挤上了一辆马车之后,纷纷不停地祈祷,那些杀人的魔鬼千万别与他们上同一辆车。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阿弥陀佛,烦请施主挤个空儿,让俺们乘了这趟车。” …… 入夜,应天府的大街上罕见地实施了宵禁。 倒也不是不让百姓们出门,而是将主街给封起了一节儿。 用现在的话说,叫临时交通管制。 上千头牛被宰,数十万斤的肉必须在今晚吃掉,李申之将晚宴的范围扩到了最大。 除了分出一部分肉送到了各县当赏赐之外,李申之将此次宋金大战所有有功之人都请到了应天府之中参加晚宴。 有马车当交通工具,运输倒还不算什么难题。 实在参加不了的,也将牛肉按份额发放到位。 作战的士兵自不必说,那些组织得力的民工,勤奋生产的工匠,全都在邀请之列。 还有那些后勤医疗、辅助团队,不能全员参加晚宴的,也都纷纷派出了代表前往应天府。 如此大的规模,应天府衙之内容纳不下,应天书院也装不下这许多人。 于是乎,张浚与李申之一商量,干脆开辟出一段街道出来,充当晚宴的会场。 这才有了宵禁这一出。 一百四十九、一惊一乍 说是宵禁,其实老百姓们也没啥不高兴的。 大家都在家中忙着炖牛肉,各自都觉得自家小火炖的才好吃。 应天府中不仅给每家每户都分了牛肉,还特意分了一壶胡虏血。 临安城的胡虏血市场基本上交给了杨沂中垄断,李氏农庄和茗香苑生产的胡虏血除了自家消耗之外,基本上全都运来了应天府,归李申之支配。 李申之自己没有独享,基本上全都分与了应天府的官吏,亦或是赏赐给了有功之人。 当初守城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捐粮捐物,出人出力的,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自然也要人人有份。 府衙门口支起了几百口大铁锅,锅底下烧着焦炭,几乎闻不到呛人的气味。 不一会,牛肉的香气飘满了应天府城。 街道两旁竖起了五米高的杆子,杆子两侧各设一个钩子,用来挂灯照明。 道路中央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之上,应天府的官员与宋金两国使团的主要成员,以及“赖着不走”的完颜宗弼几个人乘坐其上,他们待会还要敬酒训词,直接搞一个高台出来,倒也省却了来回奔走的辛苦。 李申之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对金人亦是一般的热情,让金国使团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仿佛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参加了一场山林草原之间的篝火晚会。 这些人中,完颜宗弼是李申之的贵客。 因为这个家伙才是宋金谈判的关键点,他对和谈的态度,以及对于谈判条件的心理底线决定着和谈的成败,其影响力之大,甚至比赵鼎加完颜亮都要重要。 路过宇文虚中身边之时,李申之虽然依旧热情,但是言语神态之间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之意,仿佛瞧不起宇文相公投靠金国的举动。 这份鄙夷恰到好处地被完颜亮和完颜宗弼看在眼中。 宇文虚中心中暗赞李申之是个人物,脸上却是一副“你不懂”的笑意,仿佛他投靠了金人真的高人一等,留在大宋的人才是一群只会愚忠的痴汉。 众人坐定,李申之依然坐在主位,岳银瓶坐在他的身边,完颜宗弼和赵鼎依次向两边排开,完颜亮与张浚再依次排开。 一盆热腾腾的炖牛肉端了上来,李申之掏出一把匕首,挑出一大块牛肉放到了完颜宗弼的盘子里,再用一个小碟子在旁边满盆的椒盐蘸料中舀了一碟子摆在完颜宗弼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 “都元帅快尝尝吧,这可都是金国原装进口的牛肉,口感就是比俺们宋人养的牛好吃。” 看到李申之动了筷子,在坐之人纷纷准备动手开吃。 可当他们听到李申之说话之后,又都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听着李申之与完颜宗弼的对话。 李申之是一个惯能作妖的人,从他刚才的话里面就知道,这顿牛肉吃起来不一般。 什么叫“金国原装进口”? 什么叫“金国的牛肉比宋国的好吃”? 好想有个人帮他们翻译翻译这些黑话。 别说金人了,就连宋国使团这边,都搞不懂李申之到底要搞什么鬼。 赵鼎疑惑地看向了张浚,张浚却是微笑不语,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挑出一块牛肉给了赵鼎,又舀了一碟子椒盐蘸料给赵鼎摆好,说道: “赵相公吃肉,咱也好好尝尝这金国的牛肉到底比咱大宋的牛肉好在哪里。” 赵鼎与张浚动了筷子,宋国使团与应天府的官员纷纷开动。 反观金国这边,最先动手的竟然是宇文虚中:“有日子没吃到我大金的牛肉了,待老夫先来尝尝,到底正宗不正宗。” 宇文虚中一动手,完颜亮跟着开动,金国这边顿时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李申之所谓的金国进口牛,不过是为了给完颜宗弼施加心理影响,映射当初从关中搜刮了大量牲口回来。 在炖肉的时候,李申之不过是使了点小小的伎俩,在锅里加了一丁点醋和白酒,便极大地改善了牛肉的口感。 牛肉先在锅中炖上半个时辰,炖的时候千万不能放盐,要不然就肉会变柴,只需要炖好之后放些盐便好。 甚至于全程都可以不用放盐,吃的时候把蘸料调好,同样可以很美味。 刚刚开化的金人虽然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但是如炖肉这般需要历史积淀的作法,他们还是头一次享受到。 再加上不限量供应的胡虏血美酒作伴,不一会金人便吃饱喝好,高兴得上了头,与坐在对面的赵宋官员开始称兄道弟,非要表演一段大金国的民族舞给大伙看。 李申之与完颜宗弼连碰了几杯酒,渐渐进入微醺的状态,受到能歌善舞的女真人感染,干脆站起身来,给翩翩起舞的金人鼓起了掌。 有申之小相公领头,应天府的军民们纷纷跟着起哄,连带着赵宋官员也陷入了欢快的海洋之中。 只有完颜宗弼和完颜亮保持着清醒,时刻提防着李申之搞突然袭击。 他们都与李申之打过交道,知道此人狡猾异常,往往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刻做一些常人难以预料的举动,搞得对手措手不及。 宇文虚中坐在一旁只顾着喝酒吃肉,卖力地烘托气氛,乐得装糊涂,假装看不出局面的变化。 反观赵宋这边,张浚满心欢喜地与民同欢,观其神情不似作伪,而赵鼎却在欢快之余略显忧虑。 赵鼎是来与金人谈判的,结果还没开始干正事,先跟金人来了两次亲密的交流,也不知对其后的和谈是好是坏。 要说起来,校场阅兵必然有利于和谈的,而今晚的宴会仿佛又不利于和谈。 他与李申之接触的时间短,只是偶尔听说过李申之的手段,从未亲眼见过,对张浚放任李申之胡来颇有微词,却又无法干预,让这位赵相公颇有一点郁闷。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而又各怀鬼胎的时候,一个小校跑了上来,在岳银瓶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岳银瓶喝酒正喝得痛快,听了那小校的话,忽然喜上眉梢,转头与李申之说了一句悄悄话。 李申之听了之后,脸上不动声色,转身朝那小校招了招手。 小校见状,紧跑了两步,弯腰把耳朵凑到了李申之的嘴边,等着吩咐。 李申之说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声音不大,刚好让完颜宗弼、完颜亮、赵鼎几人能听到。 这几个人顿时暂停了手上的动作,仔细听那小校的话。 “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小校重复了一遍。 “哐啷……”一声,赵鼎和完颜宗弼手中的酒杯没拿稳,碰翻了杯中酒。 李申之面色不变,说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小校方才的话只为说给李申之一个人听,是以稍微压着点嗓子。 听到李申之重新吩咐之后,便如正常说话一般,放开嗓子说道:“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 谷/span高台之上的宋金官员们方才便察觉到了一丝的不对劲,现如今看到李申之身边有人大声说话,便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安静下来。 只是动作稍稍有些迟,方才众人放下酒杯和刀子的声响,依然盖过了小校。等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小校的话已经说完。 然而高台之上突然的安静,依然影响到了台下之人,一瞬间全场安静了下来,齐齐将目光望向了高台之上。 李申之站起身来,搂住小校的肩膀走到了高台边上,对着台下参加庆功宴的功勋们,大声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大声点!” 说着,倒了满满一杯的胡虏血,递给了小校。 那小校从偶像手中接过酒杯,激动的双手颤抖着洒出些许来,仰头一口将满杯的二两胡虏血干下,扯着嗓子大喊道:“秦州的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 这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金人愣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宋人满心激动,蠢蠢欲动地望着李申之。 李申之重新端起了一满杯的胡虏血,将酒杯高高举起,大喊道:“诸君,饮胜!” “饮胜!” 万人齐喊,声势震天。 一句“饮胜”,他们发泄出了积攒多年的憋屈与窝囊。 我大宋的军队,也能多路同时与金人开战,并且全都取胜了。 他们并不认识那邵隆邵知州是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邵隆让他们感受到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自己打了胜仗都要痛快。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神队友,都希望自己能够抱大腿躺赢。当自己成了大腿之后,也依然希望队友能够跟上给力。 而邵隆,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坐在宋人席中的邵继春,已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仰头喝了一大杯酒之后,抱着身边的李修缘痛哭流涕。 李申之的酒量不大行,连喝了几杯之后酒劲儿上头,走路都有些微微摇晃。 看到愣着的金人,李申之一脸迷惑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金人给整不会了。 现在的情形,难倒不该是愤而离席吗?可是不论是都元帅完颜宗弼,还是大将军完颜亮,亦或是国师宇文虚中,全都巍然不动,仿佛丢了京兆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那么他们接着唱歌,接着跳舞?好像气氛也不对。 在这尴尬之际,赵不凡挺身而出,取来筷子敲着碗,唱道: “向前方!我们的血气方刚!崭锋芒,震虎狼!” 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赵瑗跟着气血上头,跟着唱道: “向前方!我们的步伐铿锵!风雨里,我挺起胸膛!” 应天府的官员们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向前方!我们的热血滚烫!将使命责任扛在肩上!” 三句过后,气氛彻底燃爆,全场万人开始了大合唱: “向前方!铁流滚滚向前方!乘风破浪,威震八方,势不可挡!” 声震九霄。 李申之回身坐下,搂住完颜宗弼的肩膀,一脸嬉皮地说道:“承蒙都元帅照顾,俺敬你一杯。” 说罢,也不管完颜宗弼如何回应,自己先干了一大杯。 然后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与金兀术说道:“我说都元帅啊,你都打了一辈子仗了,早该享受享受了。” “你看看我,”李申之指了指自己,说道:“俺们大宋现在都是年轻人在打天下,都元帅也该给年轻人让让位置。” “你看他们,”李申之又指了指赵鼎和张浚,说道:“他们那帮老家伙都不行了,当年就是你的手下败将,现在更靠不住了。” 张浚早已习惯了李申之的嘴炮乱喷,自顾自地喝酒吃肉,浑不当回事。 反倒是赵鼎一脸黑线的坐在那里,承受着无妄之灾,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而完颜宗弼,心里慌极了。 李申之的预言成真,果真把京兆府给打了下来,那么接下来太原府会怎样?云州府岂不是也危在旦夕? 他身为金国的军事统帅却被困在这里,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现在急迫地想要给金国传递消息,让他们早作准备,可是却被限制着人身自由,什么都干不了。 兵贵神速,现在每在这里耽搁一秒钟,金国便多一分的危险。 李申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申之仿佛说累了,拿了一把大勺子去舀牛肉汤喝。 完颜宗弼趁着这个机会,转头告诉完颜亮:“速报信,太原危!” 完颜亮一脸苦笑,指了指周边戒备森严的宋军,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正当一老一少两个完颜苦脸相对的时候,忽然又跑来一个小校,在李申之耳朵边低语了几句。 完颜宗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似的,手中碗筷摔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又来了新消息,莫不是太原府已经危险了? 完颜宗弼不敢想象后果有多么地严重,只觉得一身冷汗已经出变了全身。 在完颜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完颜宗弼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李申之。 李申之如刚才一般,与那小校确认了一遍消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PS:抱歉,今晚有事耽搁了。 一百五十、红霞 从小校第二次上了台子,完颜宗弼的心就吊在了嗓子眼里。 第一次上台的时候得到了京兆府被攻陷的消息,当时李申之的反应还不是很强烈。 虽然李申之随后的表演可以打出满分,但是从表情上来看,李申之的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兴奋。 他之所以那么卖力的表演,可以说是为了给随后的谈判积攒筹码,也为了提振应天府上下数十万人的士气。 而刚刚,小校第二次上台之后,在李申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申之笑了。 笑得很开心。 那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着,进而有些兴奋,有些幸福。 李申之脸上愉快的表情越是丰富,完颜宗弼的一颗心就越是冰凉。 当李申之笑的时候,他感觉宋军已经过了黄河;当李申之兴奋的时候,他感觉太原府已经危在旦夕;当李申之幸福的时候,完颜宗弼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该为云州担心,还是为幽州担心。 果不其然,李申之放下面前的酒杯,一手提起装满胡虏血的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满面笑意地站了起来。 完颜亮感受到了完颜宗弼的颤抖,悄悄地扶住自家的都元帅,不使他当众出丑。 李申之起身,高台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转身,全场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高举酒杯,调整气息,高声唱道:“我当爸爸了,诸君,饮胜!” “爸爸”这个称呼,古已有之,最早的文字记载在三国时期就有。 然而从三国以后,直到元明清时期才再次出现“爸爸”这个称呼,中间的这一千多年的时间“爸爸”去哪儿了呢? “爸爸”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于汉语之中。 要想搞明白这个事儿,必须要先搞明白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区别。 我们学习古代汉语的时候,常常喜欢直接拿现代汉语的读音去读,拿现代汉语的含义去理解,就很容易闹出笑话。 而实际上,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与含义的区别,有时候比现代汉语与日语汉字的区别还大。 就拿“爸爸”消失的那一千多年来说,书面记载尝尝用“父”这个字,而实际上“父”这个字的古音就是“ba”。 “爸爸”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样子。 言归正传,李申之当爸爸了。 兴奋之余还是说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语。 即便用古音变迁来解释“爸”这个词在古代并没有什么违和,但是“爸爸”连读,的确很有些怪异。 就像是古文中记载,我“父父”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有点怪怪的。 古汉语大多喜欢用单字,而口语中叠字的用法,滥觞于蒙元之后,宋代还未流行。 李申之一口痛饮杯中酒,今天喝得其实已经超量了。 人在兴奋的时候,总是能比平日多喝很多的酒。 喝的时候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仿佛开启了白酒免疫,不晕也不吐。 然后,忽然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不省人事。 当李申之不省人事的时候,是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法似的,如石像一般倒下。 幸好岳银瓶站在身边,默默地抗下了所有。 岳银瓶告了一声歉,抗着李申之回了县衙卧房之中。 宴会就举办在府衙的大门口,县衙紧挨着府衙,岳银瓶没走几步便回到了家中。 李申之一走,宴会的风格好像突然就不一样了。 赵鼎喝了不少酒,自信满满地开始接手掌管宴会,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 在场之人对赵鼎谈不上喜爱,也说不上厌恶,只当是给朝廷来的大官面子,都纷纷其乐融融地跟着干了一杯。 而完颜宗弼是真的开心,满满地喝了一大杯,给自己压压惊。 刚才李申之高兴的样子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整出了这么大的场面,幸好只是李申之生了一个闺女。 也不知道那家伙这么想的,生个闺女这么屁大点儿事,竟然能高兴成那个样子,当真还是年轻啊。 不像他自己,生的儿子女儿都已经多得数不清,尤其是那些庶出的,甚至是在外一夜情留下的种,有的孩子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名字更是随便起了一个。 听说给他生闺女的那个童瑜就是小妾,他居然还如此兴奋,搞不懂,搞不懂。 再说赵鼎,从白天的阅兵典礼开始,他就一直被李申之压着一头,让他颇为不快。 赵鼎虽然后来淡出了朝廷中枢,被贬官南下,一路走来相当落魄,但是他内心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南宋开国以来的第一贤相。 就算是李申之的父亲李纲,虽然最早当了大宋的丞相,但那时候的宋帝国政权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庙太小,远比不上赵鼎当权的时候有一番大国气象。 小元祐可不是白叫的。 当李申之醉酒离去之后,赵鼎终于找到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年岁。 张浚虽然是应天府的地主,但是不论官职还是资历,全都比赵鼎要低,是以应天府上下全都跟着张浚对赵鼎敬让三分。 而金国的人对赵鼎表现得格外客气,多半是因为李申之的缘故。若没有李申之的存在,赵鼎在完颜宗弼面前不说不配提鞋,至少也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地装大尾巴狼。 正是这种种的奉承,让喝了许多美酒的赵鼎渐渐地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尊贵的地位是来自于自己的实力。 人一飘起来,就容易做一些与自己实力不相符的事情,往往会导致不太好的后果。 只见赵鼎一副意气风发,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模样,也端着酒杯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来到了高台边上,打算跟台下的功勋们聊几句。 “官家给了诸位不少的赏赐,希望诸位在未来能够勠力同心,拱卫京师……” 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通,然而底下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冷清的反响让赵鼎脸色有些挂不住。 他宣布了官家的赏赐,难道底下的人不该山呼万岁吗? 赵相公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满腹文采在美酒的加持下超常发挥,一篇赞文出口成章,花团锦簇而又不失真诚。 甚至还能保持理智没有将那一百匹战马的赏赐说出来。 殊不知在朝廷赏赐之前,应天府自己先赏赐了一番。 李申之是出了名的大方,基本上除了应天府必须要留下的财赋之外,全都赏赐给了有功之人。 金军败退得很快,应天府的缴获异常丰富,赏赐完了之后还有许多剩余。 这些赏赐与抠门的朝廷比起来,多了将近十倍。 如此大的反差对比,让应天府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 更有甚者,他们觉得朝廷给他们这么一丁点的赏赐,是故意来羞辱他们。 赵鼎正欲发作,还好被张浚及时拉住,回到桌边劝酒吃肉。 而真正化解矛盾的人,还得是李申之。 只见从县衙大门出来一人,重返了高台之上。 李申之在自家床上早已不省人事,就连吐都不知道张嘴。 替他出来主持局面的,是岳帅岳银瓶。 岳银瓶先是来到了张浚与赵鼎的面前,说道:“叨扰二位相公了,我家夫君说现在时辰不早,大家也都乏了,不如就此散去,等明日开始谋划和谈之事如何?” 从字面意思来看,仿佛是岳银瓶代表李申之在请示张浚和赵鼎的意见,但听那语气分明就是在吩咐。 张浚扯了扯赵鼎的袖子,说道:“也好。我与元稹兄还有些话等回去慢慢说,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赵鼎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与张浚多年配合养成的默契,让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张浚。 搞定了两位相公,岳银瓶朝着完颜宗弼点了点头,便算是将话与他传到了。 在岳帅看来,自己对完颜宗弼这个手下败将点一下头,已经算是莫大的尊重了。 随后,岳银瓶也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提起一杯酒来到台子边,说道:“抗金还未成功,诸君还需努力。与君共勉!” 山呼海啸之中,宴席渐渐地散去。 满桌的饭菜没有一丝的浪费,哪怕是牛肉汤,都被大伙喝得一滴不剩。 当人们散去之后,流浪的猫儿狗儿纷纷走上了大街,仿佛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刚才只不过将地盘暂时借给人类用了一会。 且不说各方官员各自散去,张浚与赵鼎携手回到了府衙的书房之中。 先说金人如蒙大赦一般地回到了驿馆,几个头目聚在了一起,商量着今晚发生的事情。 完颜宗弼自然不能跟金人在一起,他今晚还得继续跟壮汉共度良宵。 金国使者一回到驿馆之中,赶紧关上了房门,问完颜亮道:“都元帅可有什么指示?” 金国使者在出发之前,曾经请教金国皇帝完颜亶:若是使者的意见与都元帅完颜宗弼的意见相左,那么以谁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沉默了良久,才说道:都元帅多年总领军政大事,思谋必定深远。若果真两者意见相差过大,还是要以都元帅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对完颜宗弼有着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恨他大权独揽,却在大事决策上又离不开他。 正是有了这句话,金国使者才如此重视完颜宗弼的意见。 方才的局势他也看明白了,时代变了。 尽管他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极大地高估了宋国的实力,但是现实表现出来的情况,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夸张许多倍。 当谈判条件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之前所有的准备全都作废。 想要重新达成谈判目的,他们就需要大幅度地更改谈判策略。 如此大的变动,怎样才能不出错?那就是听从都元帅的意见。 只要是完颜宗弼有明确的表态,宋金和谈就有了大方向。照着这个大方向谈下去,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至少背锅的人有了。 完颜亮倒是没有这些龌龊的心思,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完颜宗弼的话。 该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金国使者见完颜亮不说话,又问了一遍:“上将军,都元帅可曾在今日的晚宴之上说过什么话吗?” 完颜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着在坐的诸位,忽然想到:反正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不如与他们说一说,兴许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完颜亮说道:“都元帅倒是没说和谈的事,他只说太原府危,让咱们尽快把消息给传回去,不知诸位谁愿担当此大任?” 话音刚落,使团中站出一个人,说道:“上将军,俺腿脚利索,跑得快,不如就让俺现在趁夜出城,回去报信吧?” 金国副使(名义上完颜亮是正使)说道:“今日宋人大宴,人人都喝了许多酒,防备必定松懈。今晚送信回去,倒也是个好机会。” 这时,整晚基本上没怎么发言的宇文虚中说道:“现在机会虽好,但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不如咱们同时派五个人回去送信,今晚每隔两个时辰出发一人,明日早市趁乱出发一人,午时出发一人,晚上关城门之前再出发一人,如此方才保险。” 完颜亮点头道:“国师说得甚是,便依此而行吧。” 完颜亮虽然担着正使的名头,但是与使团中的众人并不熟悉,反倒是那个副使与使团同吃同住许多时日,相互之间更为熟悉。 于是安排人马偷偷回去报信的任务,便交到了金国副使的头上。 …… 却说县衙卧房之中,岳银瓶生无可恋地看着李申之,自家的夫君仿佛又变得陌生起来。 明明没有多少酒量,偏偏要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不能喝就少喝点么,实在不行让她替几杯也好啊,岳帅今晚还没喝尽兴呢。 时不时地吐一口出来,让岳银瓶还得拿着手帕伺候着,当真是不叫人省心。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那口中都念叨着什么虎狼之词。 “不要叫子含,我闺女绝不叫这样的名字。” 也不知这个子含怎么得罪他了,竟然是一脸的鄙夷之色。 “不,也不叫婷婷,媛媛,菲菲。还有什么娜娜,妮妮,不要不要!” 这样的名字倒是不鄙夷了,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好在说话的时候,李申之恢复了些知觉,能摇头了。 “异非?异非好。”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留下了口水,让女武神无奈地又浪费了一条手帕。 “红霞?不~~~坚决不能叫红霞!”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露出了满脸的恐惧之色。 岳银瓶看着好笑,也不知这“红霞”有着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申之如此恐惧。 女武神暗暗地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回头就让童瑜给孩子起名叫“红霞”。 红霞?也蛮好听的。 女武神念叨着这个名字,沉沉地睡去。 一百五十一、嘴炮开疆 翌日,日上三竿。 李申之缓缓醒来,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似的,使劲伸了个懒腰,才睁开双眼。 怀里抱着一条大腿,丝滑腻手,而又弹劲十足,闻起来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 轻轻挪动了一下大腿,耳边传来一声呢喃,岳银瓶也醒了过来。 看着娇妻在旁,李申之忍不住想要亲热一番,却忽然被岳银瓶按住了双手。 力气没有人家大,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岳银瓶,一脸的渴求。 岳银瓶一脸坏笑,问道:“你说,红霞是谁?” 只见李申之眼神之中再现昨夜的惊恐之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说道:“红霞么,是我给闺女取的名字,后来又觉得不好,等随后再想一个好名字出来。” 年轻人就是身体好,醉酒成了那个样子都能记得昨晚的事情。 岳银瓶抿了抿嘴唇,放开了李申之的双手。 李申之大喜,上去就要搂着女武神亲热,却见岳银瓶忽然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脸色,说道:“我还以为你我结为夫妻之后,便可以无话不说,两人之间再不会有半点隐瞒,没想到你还是处处提防着我,拿我当外人。” 说着话,眼神之中充满了委屈和失望。 来自女武神的眼泪,直接把李申之给整破防了。 李申之大急,赶紧靠上来哄骗道:“娘子千万不要误会,我哪里有提防着你了?” 岳银瓶嗔道:“那红霞到底是谁?为何一提起这个名字你就会满面惊恐?” 说话之时,李申之眼神之中再度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久为枕边人,岳银瓶对他情绪的些微变化早已洞若观火。 两人之间大概是这个样子:我懂你,我知道你懂我,我知道你知道我懂你…… 李申之也知道终究隐瞒不过,说道:“娘子再给我些时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等到能说的那一天,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岳银瓶听罢,心情稍稍好了些,而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将身子扭在了一边,潜台词是:你得好好哄哄我。 李申之说道:“娘子,我将步枪的子弹又做了些改进,你要不要看看?” 岳银瓶一听步枪变得更强了,顿时眉开眼笑,转过头来拉着李申之问道:“什么改进,你快与我说。” 看到这么轻松就将女武神哄好了,李申之心中暗自得意,心想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孩子就是好哄。 岳银瓶心中却想:一个红霞就换来了步枪子弹的改进,那剩下的那些子含、婷婷、娜娜,岂不是都能够换礼物回来? 对了,那个叫异飞的一定要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竟然敢流口水,哼! 夫妻俩各自心怀鬼胎,愉快地一起起床吃早(午)餐。 …… 宋金使团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一夜狂欢之后,大家早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睡懒觉,将约定好的和谈第一次会晤搁置一边,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强迫症非要去较真。 这样的工作态度,让李申之非常地欣慰。 命是自己的,活儿是官家的。 能将就过去就行,何必在这里为难自己呢。 喝了一碗稀汤面,配了一个胡饼,简单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李申之从县衙出来,到了府衙。 “下官见过赵相公,张相公。”李申之一如既往地礼貌待人。 张浚一如既往地与李申之打过招呼,倒是赵鼎有些不自在。 赵鼎还想拿着朝廷钦差的架子,但见了李申之总是有一点的心怯,不由自主地客客气气抱拳回礼。 和谈的地点定在书院,这是之前就说好的。 书院地方大,宽敞,书院的食堂也具备接待多人商务餐的能力。 此外,书院还是一个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地方,宋金双方都比较容易接受。 在府衙里谈判像是宋人的主场,在驿馆里谈判像是金人的主场,大家谁都不愿意。 李申之也不想在谈判地点这种小事上跟金人玩什么心眼,所以干脆选在了书院,大家按照主客位置坐就好了,不必分什么尊卑。 如今的大宋,准确地说是应天府,已经完全有资格站在实力的角度上,让金人平等对待了。 谈判的地点选在书院,李申之还有更多的考虑,那就是这里的学子很多。 学子们是最能接受先进思想的人,也最容易被挑动情绪的人。 如果李申之想干一些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些已经把他奉为神明的学子们,就是他最大的基本盘。 宋人出发之前与金人约好了时间,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宋金两方的官员几乎同时到达了应天府书院。 盛夏时节实在是太热,即便是四点,依然热得大伙出了一身身的汗。 好在书院里已经安装了大量的风扇,依靠水力驱动,才给屋子里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在张浚的招呼下,宋金双方的使者按位次坐定,一本正经地等待着谈判的开始。 李申之掏出一个手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忽然将身上的儒衫脱掉放在一边,里面只留了一个二股筋,腿上穿着一条宽松的短裤,长度不到膝盖。 从今日开始,这套装扮即将成为应天府中的流行服饰。 李申之说道:“诸位要是嫌热,也都换上这样的衣服吧。我在这里准备了一些,大家选个合身的换上。” 说完之后,并没有人响应。 接受新事物么,都需要一点时间,李申之也没有继续再劝,而是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谈判吧。” 说完之后,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李申之赶紧补充道:“赵相公觉得如何?上将军觉得如何?” 赵鼎和完颜亮没有表示异议,全都同意谈判开始。 完颜亮在答应之前,还用眼神征询了一下完颜宗弼的意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论两个完颜之间有什么矛盾,亦或是完颜宗弼与完颜亶之间有什么龌龊,现在的谈判桌上他们代表着金人的利益,看上去比宋人要团结的多。 李申之说道:“按说今日的谈判我不该先发言,但是有句话憋在心里面实在是不吐不快,诸位莫要见怪。” 赵鼎、张浚和完颜宗弼、完颜亮,全都笑着朝李申之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随意发挥,你说了算,你高兴就好。 “那我就先说了。”李申之微笑着回应了四人以示礼貌,随即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脸色,说道: “滑县,必须要在我的手上,否则今日的和谈到此为止。” 一上来,李申之就要划定疆界,突入其来的开场白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 谷/span难道谈判不是应该先上来摆事实讲道理,互相扯一会皮,试探几回底线,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磨吗? 这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底线露出来,算怎么回事呢? 李申之是宋人,他的发言代表着宋方谈判态度。 虽然他的提议并没有经过赵鼎,而赵鼎从内心深处也未必同意他的提议,但总归是作为宋方正使的赵相公没有发表反对言论,姑且算作是默认了。 他当然可以默认,因为滑县的位置还在开封北面二百里开外。 既然李申之开口将滑县要了回来,那么开封府自然更是囊中之物。如果金人答应了这个条件,宋人肯定不亏。 反观金人那厢,完颜宗弼和完颜亮对视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都没有找到一点思绪,不知道李申之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真正带队的金国副使说话了:“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滑县呢?” 副使话音刚落,便迎来了完颜宗弼刀子般的眼神,顿时心情如堕冰窟。 而完颜宗弼的心里也在大呼:完了。 果然,衣冠不整的李申之说道:“条件是,你们交出滑县,咱们再坐下来谈。” 其实李申之为何要滑县,大家大概也都猜到了一点。 滑县本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如果不是当年杜充在这里掘断了黄河大堤,恐怕滑县的地名都未必能出现在史书上。 北宋灭亡的时候,杜充为了能阻挡金兵南下,在滑县将黄河掘断了口,使得黄河泛滥了近二百年,直到明朝才慢慢恢复正常的河道。 结果是不仅没有阻挡了金人,还彻底毁灭了宋人在黄河流域的根基,丢掉了在这里的基本盘,将黄河流域全部拱手让给了金人,而宋人自己只能退守淮河流域。 前些日子宋金大战中那场左右战局的大水,与滑县的决口有着极大的关系。 若不是滑县黄河大堤被毁,那场大水也不至于会那么大,那么急。 北宋灭亡之后,滑县归于金人的治下。 金人不仅没有及时地补上滑县的缺口,反倒是放任黄河泛滥,来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人想依靠泛滥的黄河阻碍金人南下,而金人则想用泛滥的黄河来破坏黄河流域的生产,以此来削弱南宋的国力。 在人为的放任之下,黄河从滑县开始一路南下,开启了史上著名的“夺淮入海”,不仅荼毒了黄河流域,更是将淮河流域也折腾的够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淮河失去了自己独立的入海口,直至今日依然如此。 敌对的两个国家竟然在治理黄河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使得黄河在华北平原中部放肆地欢腾了近二百年。 李申之强硬地想要拿到滑县,就是要治理黄河。 且不说能不能把黄河的泥沙治理好,首先得把河堤给堵上,这是应天府能否稳定有序发展的一个大前提。 这个时候的金人是有些懵的。 他们以为宋人会在开场先提出三圣回归的诉求。 金国阵营中有许多宋人,也有许多饱读诗书,熟知儒家文化和华夏历史的读书人,他们太明白三圣的重要性了。 尤其是活着的韦太后,和棺材里的赵佶,那是南宋皇帝赵构继承皇权法理的根基。 金人的打算是等宋人提出三圣的诉求之后,再与宋人漫天要价,宋人就地还钱,和谈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按照金人的节奏愉快地进行下去。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若是没有李申之在这里,恐怕赵鼎真的会被金人牵着鼻子走。 二圣就是赵构的卵子,卵子被人捏在手里,还能作起什么风浪? 坏就坏在,李申之根本就不在乎三圣到底是死是活,也根本没打算为了迎回三圣而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申之与完颜亶虽然远隔万里,他们有着同一个愿望:对方撕票。 只可惜这个时候没有互联网,要不然李申之一定要给完颜亶发个消息,约定一下大家一起撕票。 你撕,我也撕,大家一起撕。 李申之突然地改频道,让金人很不适应,大家集体脑子宕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等了大概半分钟,李申之满脸地恼怒,说道:“你们金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老子改主意不要滑县了。大名府,你们若是不把大名府交出来,今天的谈判到此为止。” 大名府在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其重要价值主要呈现在五代后期以及北宋这短短的二百年之中。 在这个时间段内,平平无奇的大名府,是南北两个政权的边防重镇。 甚至来说,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对南方(后晋、后汉、后周、北宋)政权来说,更加地重要。 前文说过,滑县是黄河决堤的地方,那么大名府就是北宋在黄河北面最大的军事重镇。 在北宋时期,大名府是一座繁华的都市,是北宋的“北京”。然而这种繁华,是建立在重兵驻扎和南北贸易之上,仅限于特殊时期的特殊位置。 等到元明清大一统之后,大名府便失去了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到最后从一个直辖市沦落为一个县。 大名县位于冀、鲁、豫三省的交界之处,其位置还在滑县向北二百里的地方。 李申之道出了大名府的诉求之后,压根不给金人思考的机会,直接站起来作势要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宋金双方的谈判官员心中一紧。 不论是赵鼎也好,还是完颜宗弼也罢,他们都怕和谈就此崩掉。 赵鼎的表现还好一些,毕竟他与李申之是一伙的,现在正是对金人心理施压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出半点的软弱,跟着李申之的动作也作势也要站起来离席。 而完颜宗弼便不同了,他输不起。 这就像一场懦夫博弈,两个人开着车对向而行,一旦撞上两个人全都车毁人亡,但谁躲谁是孙子。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自己的方向盘拆掉,将方向盘当着对方的面扔出窗外,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 李申之就是这么干的。 于是乎完颜宗弼怂了。 “成,俺答应你。” 完颜宗弼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金国副使尤其如此,终于有人来背锅了。 “这就对了么。”李申之如沐春风的笑着坐下,让金人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就像在旅游区买东西,卖家开价一千,你还价十块,人家答应成交,含泪赚你九块九的感觉。 金国那边各个垂头丧气,宋国这边各个喜笑颜开。 和谈还没开始,李申之便嘴炮开疆四百里,堪称历史谈判之名场面。 一百五十二、关注点不同 却说李申之在谈判之初便狠狠地敲诈了金人一把,偏偏金人还无法反驳,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既定事实,维持和谈的继续。 作为优势方,赵鼎终于接管了话题,说道:“贵国无故扣押我朝三圣,不知打算何时送还?” 完颜宗弼没有说话,而是战术性地靠在椅背上,把金国这边的话语权交给了完颜亮。 他的话分量太重,说出来便是一锤定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完颜亮说道:“我大金并没有无故扣押,是贵国先违背和谈条约,对我大金动武在先。” 赵鼎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张浚,心中纳闷:我大宋什么时候这么牛了,竟然可以主动武力挑衅金国了? 张浚微微一笑,说道:“明明是贵国动手在先,怎么能说是我们违背盟约呢?” 完颜亮说道:“那秦州之时你作何解释?” 赵鼎不太了解内情,学着李申之的样子抱着胳膊看戏,张浚说道:“秦州的邵隆已然脱离了我大宋的控制,攻略秦州代表着他个人的行为。你们守不住秦州,又打不下来,怪我咯?” 完颜亮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反对的话,转而说道:“姑且不说川陕之事,只说在应天府,你们又为何对我们不宣而战?” 张浚一脸惊恐,连连摆手,忙说道:“没有!不会!怎么可能!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明明是金人先对我等动武在先,怎可在此污人清白。” 完颜亮说道:“当初都元帅本是领着人到你这里谈判,你们不仅没有接待,反倒率先发起攻击,还说不是你们先动的手?” 张浚说道:“你们盔明甲亮地跑到我们的地界,不是来打仗的,难不成是来串门的?” 李申之跟着补刀道:“金人随意组一支骑兵就能在我们城下耀武扬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完颜亮再度被噎住。 金人虽然没有打第一枪,但是却真真地是全副武装地跑到了人家的地盘上。 虽然是个误会,但真要较真起来,金人的确理亏。 赵鼎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争吵着,恍惚间仿佛似曾相识,只不过彼时彼刻自己是坐在对面的人。 如今的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扬眉吐气。 两人吵了一阵,始终没有吵出个所以然,稍稍停歇了一阵,喝口茶喘口气。 这时,李申之说话了。 “趁着大伙歇息的功夫,我插句嘴。现在是你们金人想停战,不是我们想停战,麻烦你们认清现实,找准自己的位置。” 说罢,一个战术后仰,开始优先地喝茶。 宋国使团一听这话,才明白自己站着绝对的优势,也都纷纷安下心来,开始喝茶吃点心,口感格外地清爽香甜。 完颜亮说道:“也请你们宋人想清楚,你们的三圣还在我们手上,是你们想要索回三圣。” 李申之哈哈一笑:“我其实对三圣不感兴趣,你们爱还不还。” 全场所有的人,心里全都跟着咯噔一下。 不只是完颜亮有一种计划落空的感觉,赵鼎这边更是瞬间出了一头冷汗。 他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迎回三圣,如果三圣都没了,得到再多的土地有什么用? 赵鼎虽然不是投降派,但却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非常注重法理上的传承。 信奉孝道当先的他,的确认为三圣比土地重要。 完颜宗弼捕捉到了赵鼎的神色变化,抓住机会问道:“如果赵相公也是这般想,那今日的确没什么好谈的了。” 这一个来回,完颜宗弼终于找回了一次场子。 谈判桌上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金人喝茶吃点心格外的香甜,宋人这边一个个苦着脸,仿佛吃糠嚼蜡。 那只在茗香苑吃过一次的抹茶蛋糕,忽然不香也不甜了。 李申之毕竟不是谈判的使者,他能够影响谈判进程,靠的全是自己一步步积累起来的巨大威望。 当赵鼎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他威望影响力的时候,赵鼎才是决定和谈走向的那个人。 李申之有些无奈,却也不恼怒,没有接完颜宗弼的话头,自顾自地取了个柰子来吃。 完颜亮与完颜宗弼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我们让出大名府和滑县,交出三圣,你们交出开封府中所有俘虏之人,咱们就此握手言和如何?” 实话说,这样的条件非常地优厚,是宋金交往以来第三优厚的条件。 第一优厚是将幽云十六州还给大宋,只可惜大怂连已经奄奄一息的辽国残兵都打不过,白捡的幽云十六州都能拱手送人。 第二优厚条件是数年前将河南川陕地全都交还给宋人,只可惜人家白送的土地大怂自己都不敢来取,甚至于连旧都开封都不敢回去,眼睁睁看着这些地盘被金人重新抢走了去。 如此优厚的条件,赵鼎动心了。 他的心砰砰砰地跳着,快速地盘算着其中的利弊。 可是越盘算,越无法冷静下来,满脑子都是“答应他,答应他。” 然而久居中枢的他,到底是有些城府,没那么容易冲动。 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些,赵鼎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张浚。 而张浚用眼神指向了李申之,示意赵鼎征询一下李申之的意见。 谈判桌上没办法明摆着说话,是以只能眼神交流,沟通的效率全靠平日里积累的默契,以及事先的预案和约定。 赵鼎看向了李申之,只见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都元帅换韦太后。” 他嫌弃金人开的条件太寒酸,打算用完颜宗弼先换一圣回来,还是最重要的一圣。 赵桓时候回来,李申之不在乎,赵鼎不在乎,赵构更不在乎,他完全就是一个填头,甚至于就是金人为了恶心赵宋专门放回来的。 谷/span死了的赵佶回不回,其实意义也不大。按照古人的操作,死了的人立一个衣冠冢就行了,至少道理上能说得过去。 但活着的韦太后便不行了,必须要把活人换回来。 只要赵构还想通过韦太后获得皇权的法律基础,这一点没有任何的可操作空间。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当完颜宗弼和李申之参与进来之后,谈判终于迈过了扯皮阶段,迅速地向前推进着。 完颜亮说道:“不行,都元帅只能换一个赵桓。” 金人也知道韦太后的意义,更知道韦太后才是金人手中真正的筹码,不可能一开始就把王炸给换出去。 李申之说道:“那就折中一下吧,都元帅换赵佶的棺材,不能再变了。” 李申之直呼道宗皇帝(宋徽宗)的名号,赵鼎虽然有些不悦,却也没有插嘴打扰谈判的进程。 完颜亮看了看完颜宗弼,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都元帅换会赵佶的棺材。” “那剩下的呢?”完颜亮问道。 李申之喝着茶水,一脸正经地说道:“剩下的你们继续谈啊。我只是宋城县的知县,又不是谈判的使者。对了,茶水不够了说话,我宋城县别的没有,好茶多的是。” 大家都明白了,李申之这是关键时刻插一脚,然后继续当起了甩手掌柜。 于是乎,谈判再次进入了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 第一天的谈判结束,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定下了完颜宗弼换会赵佶的棺材。 而对于疆界的划分,虽然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各自内心里也都对对方的心理底线作出了一些猜测。 金人回到驿馆之后,连夜开起了座谈会。 完颜宗弼依然被软禁在府衙之中。按照约定,着急的棺材还没运过来,完颜宗弼自然也不能就此放走。 完颜亮说道:“看李申之那副做派,想用韦太后胁迫他就范,想必是没什么希望了。” 很少发言的宇文虚中说道:“李申之虽然强势,但是赵鼎才是谈判的使者。根据我对赵鼎的了解,只要咱们提出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他一定会为了迎回三圣答应下来。” 完颜亮问道:“敢问国师,怎样的条件才算是不过分?” 宇文虚中摇了摇头,说道:“其实咱们今日提出的条件就不过分,那赵鼎已经打算答应了。怎知李申之横插了一脚,搅合了一番,结果却什么都没有谈成。” 金国的副使说道:“依我看,这宋人就是想再把济南府也给收过去。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说,就等着跟咱们砍价。嘿,跟宋人打交道真是磨叽。” 听到金国副使的一通言论,大伙忽然明白,完颜亶派他领队来谈判,不一定是真的叫他来谈判的,或许只是想让他把人给带过来,而真正主导谈判的,还是完颜亮与完颜宗弼,亦或是再加上宇文虚中。 没有城府的人,是断然不能上谈判桌的。 完颜亮说道:“也不知道都元帅是如何想。不如咱们传信回去,连夜将赵佶的棺材运过来,将都元帅换出来如何?” 宇文虚中说道:“先不急。就算能拿赵佶的棺材换都元帅,至少也要十天半月之后。谈判已经开始,没有合适的理由无法中断那么长时间。等赵佶的棺材运了来,这一轮的谈判早已落下帷幕,说甚也来不及了。” 完颜亮说道:“国师说得是。咱们不妨在此处先猜一猜,都元帅会做怎样的打算?” 宇文虚中沉吟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说道:“不知上将军是否记得,都元帅曾经说过要封李申之当齐王的事情?” 完颜亮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问道:“当时李申之看似拒绝了,却又没有彻底地拒绝。国师莫非是说,这里有文章可做?” …… 宋人这边,会谈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更像是忙碌了一天,晚上坐在一起拉拉家常。 李申之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热茶,只恨食指与中指之间缺了个东西,有点空落落的。 张浚说道:“申之今日真是神来之笔啊,将金人拿捏得死死的,再不复往日嚣张的模样。” 赵鼎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德远啊,这要是迎不回三圣,万事皆休啊。” 张浚笑道:“元镇兄慌什么?三圣在咱们手中是个宝贝,在金人手中却是给累赘。咱们越是在乎三圣,金人就越是会拿这个来要挟咱们。我看申之就做得很好,咱们越是不在乎,金人就越是没有谈判的筹码。” 赵鼎依然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对李申之说道:“申之,你且给老夫交个底,这次的谈判你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李申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相公才是谈判的正使,为何反倒来问下官谈判的目的。” 赵鼎说道:“我虽是正使,可你缺时不时地插一句话进来,那金人还很吃你的这一套,当真是让老夫为难的很。今日若不是你插嘴,当金人第一次提出要求的时候,老夫便答应下来了。” 李申之说道:“赵相公真是当局者迷呐。金人既然在一开始就提出那样的要求,说明那远远不是他们的底线。咱们若是不跟他们掰扯掰扯,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这么些年来,金人从咱们这里掳掠走了无数的人口和财宝,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或许是长久被金人打压留下的后遗症,赵鼎竟然一时之间无法建立强势的立场,有些消化不了李申之的态度。 原来强势的一方,是这样谈判的吗? 张浚为了照顾赵鼎的情绪,当起了和事佬,说道:“申之,你就别卖关子了。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也好让赵相公把心放肚子里。” 李申之放下茶杯,稍稍坐正了身子,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说道:“其实不论是按照现在的占领区划界也好,还是在多从金人那里讹诈些地盘出来,咱们总归是赚的。” 在坐的众人点了点头,很自信地微笑着。 李申之说道:“比起地盘的谋划,下官更关心的是,如何治理新占领的地盘,以及如何选派官员的事。” 赵鼎说道:“这些不是你还担心的事,自有官家作主。” 李申之满脸的不悦之色:“赵相公要这么说,我可就当齐王去了。” PS:今晚又有事情了,为了不耽搁更新,先放出来,回头再修改。 一百五十三、内部的裂隙 却说宋人在第一轮谈判中占尽了上风,压得金人抬不起头,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中间休息了一天,在第二轮谈判开始的时候,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宋人会依托第一轮谈判的优势之上再接再厉,一举将金人拿下之际,局面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发展。 第二轮的谈判延续了第一轮的座次。 金人脸上都是一副哀痛的神色,看上去就像要同仇敌忾,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姿态。 反观宋人这边,一个个的都是愁容满面,除了李申之与张浚。 而宋人的使者,也都隐隐之中与李申之保持了距离。 李申之要当齐王的言论,到底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边疆大将有了自立之心,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底线。 而在李申之眼中,那些个所谓的士大夫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龟缩在后,打完了上来摘桃子,这种大宋文人勋贵的传统艺能,同样也是李申之所不能容忍的底线。 既然大家互相都觉得对方碍眼,那就保持距离好了。 于是乎,劣势的金人一方团结一心,而优势的宋人一方却在内部出现了裂隙。 内讧,也是大怂的一项优良传统。 完颜亮与完颜宗弼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说道:“我们金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咱们今天就来个痛快的吧。我大金交出三圣,你们宋国放了开封府里俘虏的金人。我大金交出大名府,承认你们对开封府、京兆府的占领,咱们就此罢兵,如何?” 赵鼎正要说话,李申之抢先道:“上将军痛快,那我也不磨叽了。除了以上的地盘,如果再加上济南府和太原府,我就同意。” 完颜亮再次与完颜宗弼确认了眼神,说道:“济南府可以给你们,但是太原府没得商量。如果不行,那咱们就战场上见吧。” 被逼到了绝路上的金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打仗起的家,恢复了往日的硬气。 金人经过一夜的分析,仔细地复盘了一下宋金的应天府之战。 他们忽然间发现,李申之在应天府最擅长打防守战,而其进攻能力着实很拉胯。 岳银瓶虽然打赢了两场进攻战,一场占据了开封府,一场活捉了完颜宗弼,但全都是取巧取胜。 真要是真刀真枪地落下阵地打对攻,亦或是让宋人打一场正儿八经的攻城战,仿佛宋人并没有那样的实力。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以现有的实际占领地区作为疆界的划分,宋人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金人没有能力攻宋,那么宋人同样也没有能力打下金人已经占领的地盘。 而金人之所以愿意把济南府割让出来,是因为济南府这个地方着实管不住。 济南府在名义上虽然是金人的地盘,但实际上这里的造反起义从来没有停止过。金人在济南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依然无法维持有效控制。 山东爷们儿是真汉子。 与其不停地被济南府耗血,不如直接割让给宋人拉倒。 李申之正要说话,赵鼎率先应道:“那就一言为定,咱们就互换国书用印吧。” 李申之幽怨地看了赵鼎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席。 甫一出门,便听到了屋内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金人松了一口气,宋人也松了一口气,大家尴尬地相视一笑,开始起草谈判文书,拟定具体的细节。 …… 之后的日子里,李申之变得轻松起来。 任谁也没有想到,和谈的调子在短短两天时间之内便定了下来。 当宋金和谈大的框架定好,接下来的工作虽然繁琐,但是并没有什么难度。 剩下的都是简单重复体力劳动,只需要一个细致谨慎的人来把关便好。 在一天晚上,李申之百无聊赖地在家里搞起了篝火晚会,邀请了李修缘、赵不凡、赵瑗等人在家中玩耍聊天。 被邀请的人还以为李申之请他们来有什么大事,是以不敢怠慢,全都准时到达。 没想到来了之后李申之没有说一句正经事,只是自顾自地烤串给他们吃,还让他们品尝了几款新式的果汁汽水。 好吃又好喝。 然后在不经意间,李申之不小心把炉子打翻了,木炭从炉子里撒了出来,点燃了屋里的书桌,书桌上的许多文书立刻燃烧了起来。 李申之大急,跳着脚大喊道:“遭了遭了,这许多重要的文书烧了可就完蛋了。” 李申之素来冷静,今日书桌着火让他慌了手脚,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说明书桌上的东西的确很重要。 于是乎赵瑗与赵不凡忙手忙脚地在院子里找水桶,李修缘跑出去喊人来救火。 岳银瓶也在院子里忙活着救火,却不小心把赵瑗撞倒在地,把赵不凡手里的水桶打翻了两次,越帮越忙。 李申之在屋子里找了一根棍子想要把桌子上的文书挑开,结果越挑火越旺,竟然把窗户也给引燃了起来。 乱了一阵,李修缘终于领了十几号人冲了进来,手中提着水桶脸盆的,七手八脚终于把火给灭了。 赵不凡忙得气喘吁吁,问道:“兄弟,刚才到底是什么烧了?还能挽救不?” 李申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恼道:“那些全是临安府的各路贵人帮人在应天府求官的条子,小弟原本打算将这些条子好好整理一番,然后照着条子给他们任命官职,谁曾想一把火把条子全都给烧了,这可让兄弟怎么交代啊!” 一番看似悲痛的倾诉,让赵不凡和赵瑗直接愣在了当场。 赵不凡只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巴掌。 亏他还一直想着去灭火,还纳闷李申之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糊涂,竟然用木棍挑开纸堆来灭火。 那哪里是灭火,分明是嫌火烧得不够旺。 谷/span他赵不凡还一门心思地打水灭火,活该被岳银瓶那小牛犊子给撞翻在地,到现在肩膀还隐隐作痛。 饶是如此,他还得替兄弟把戏给演足,安慰李申之道:“兄弟莫慌。水火无情,乃是天灾。一把火烧了的事情,谁也没奈何,想必别人也怪罪不到你头上,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赵瑗也看懂了李申之的骚操作,假意安慰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自古人之常情。既然说人情的条子烧了个干净,申之正好公平取士。既然没了这些条子,无法照顾到贵人们的子弟,那就干脆谁都不要照顾。只要没有人靠关系上位,别人也说不出个什么不是。” 李申之大喜,这二人果真是神队友,这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李申之说道:“赵家哥哥是应天府的通判,按说就有管教化之职。下官有一事想说与赵通判知道。” 赵不凡一愣,没明白李申之是什么意思,说道:“兄弟有话说便是了,怎地忽然间这么客气?” 李申之眨巴了下眼睛,说道:“好叫赵通判知道,这是应天府治下宋城知县李申之说与应天府赵通判之事。” “哦?哦!哦……”赵不凡立刻明白了过来,说道:“李知县素来为政有道,治县有方,民望甚好,所言之事定然是金玉良言,不妨说来听听。正好建国公也在此,若是有不妥之处,正好与你把把关。” 一转眼之间,官腔拿捏得十足。 李申之正儿八经地朝着赵不凡拱了拱手,又朝着赵瑗拱了拱手,说道:“下官打算,在应天府开科取士。” “这……”赵不凡与赵瑗面面相觑。 这事儿太大,他们还真不敢接。 开科取士历来是皇帝的事情,即便是最混乱的五代时期,科举考试也是中央朝廷才能做的事情,各地的割据军阀只能征辟幕僚。 李申之打算在应天府开科取士,莫非真的要占地为王不成? 李申之笑了笑,说道:“二位上官误会了,是下官没说明白。下官的建议,应该唤作‘开科取吏’。” “开科取吏?”赵不凡终于赶接住这个话头了。 赵瑗也变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你且说来。” 李申之说道:“自太祖立国以来,科举便成了取士的最佳途径,此举一来给了平民出头的机会,二来为朝廷选拔了无数的人才,一举两得之策使得我朝得以昌盛至今,不覆残唐混乱短命之弊。然则虽然取士之道公平,但取吏一道却依靠官员自行征辟,此则大有弊端。” “有何弊端?”赵瑗紧着问道。 李申之说道:“我朝任官,官员不许知任家乡。此举虽然避免了官员营私舞弊,却也使得官员在地方上没有跟脚,施政之时放不开手脚。一个县衙之中,官员不过三两人,吏员却有几十上百号,这些吏员大多来自县里豪门贵族之家,他们若是联起手来对付朝廷官员,那三两个或许还不是一条心的县官如何对付? “即便是当地的吏员没有联合起来对付官员,仅仅是玩一手欺上瞒下的把戏,叫官员如何应付?” 给了二人一阵思考的时间,李申之将话题提到了新的高度:“二位上官可知,自古为何有皇权不下乡之说?” 赵瑗变得有些激动,说道:“申之是说,此举可以使得皇权下至乡里?” 当皇帝的,没人嫌弃自己的权力小。作为皇帝候选人的赵瑗,自然对这事很感兴趣。 李申之说道:“士大夫们为何效忠皇帝?还不是因为科举。建国公不妨想一想,自我朝开科举取士之前,有哪朝哪代的士大夫是真的效忠皇帝的?他们只效忠自己的家族。 “如今的县乡吏员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出身与县乡望门,能否在衙门里待下去,主要也得看县乡望门的脸色,所以他们又怎会效忠皇帝呢?” 李申之没有点明的是,士大夫效忠的并不是皇帝,而是以皇帝代表着的朝廷。是朝廷给了他们读书人出人头地的机会,信奉科举的朝廷让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人上人。 至于皇帝是谁,他们并不在乎。于是乎赵佶昏聩成了那副模样,依然有人为他唱赞歌,就是因为赵佶和蔡京扩大了开科取士的规模。 赵不凡明白了过来,说道:“若是选拔吏员的时候也得通过考试选拔,那么他们便会从心里去感激组织考试的人,去效忠选拔任命他们的人,去畏惧可以辞退他们的人。只要选拔考试设计得好,皇权下乡当真可行。” 赵瑗思虑了片刻,问道:“申之必是已有了良策。” 李申之回到房间之中,从烧得一团黑的书桌里打开一个抽屉,被水浇得湿漉漉的抽屉里有一个油纸封起来的信封。 李申之将信封交给了赵不凡,说道:“下官已经起草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请通判过目。若是可行,还望早日颁行为盼。” 赵不凡伸手接过湿漉漉的牛皮信封,在心中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掏出一个手帕将信封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取开蜡封,从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一叠文书。 “这,是印刷出来的?”赵不凡不可置信地问道。 李申之说道:“为了保险起见,下官先印了一千份出来。” “一千……”赵不凡心中的手已经打麻了。 果然这才是那个熟悉的,谨慎的李申之。 赵不凡简单地翻看了一遍,把文书递给了赵瑗,说道:“建国公你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等明日我去知会了张相公,咱们就照此颁行吧。” 前前后后几十页的文书,总计好几万字,赵不凡只看了不到几秒钟便说好,鬼才信他好好看过了。 赵瑗却不敢这么马虎,拿着文书仔仔细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 看完之后,赵瑗将文书装入自己的怀里,说道:“既然申之印了这么多份,不如把这一份送与我,待我晚上回去好好看看。” 李申之拱手道:“自当如此。” 同样的文书,当晚也给张浚手中送了一份,各县的知县们同样人手一份。 李申之搞出了这么一出,其实就是想借赵不凡之手来促成这件事,这样比较合规矩。 通过考试选拔吏员,毕竟还是背靠着大宋朝廷办事,如果一开始便不合规矩,那么想要真正地推行下去,必然会阻力重重。 等到坏了规矩,惹得天怒人怨的时候,即便是别人想帮他,也无从下手。 同样的,文书没有给赵鼎一份,也是因为不合规矩。 李申之作为知县,他的上级是应天府。即便是赵鼎拿到文书,那么渠道也只能是来自于张浚。 正是这一通合乎“规矩”的操作,惹得赵鼎老大的不高兴,越看李申之越觉得不顺眼。 一百五十四、各回各家 宋金的仗打完了,和谈也暂时落下了帷幕,看似该尘埃落定了,客应天府上下却变得更加地忙碌起来。 先说宋金两国使团,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金人使团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燕京,与金主完颜亶交差。 连带着,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也跟着使团返回了燕京,并没有被带到开封府继续关押。 对于金人耍的这种小聪明,李申之只当没看见。 当初宇文虚中的赎金给了,完颜亮的赎金还没给呢。 宋国使团却没有直接返回临安府,而是在赵鼎的带领下,前往了开封府。 在出发之前,饶是赵鼎赵相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开封府的破败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将随行的画工散落出去,由他们如实地记录开封府如今的景象,是使团的重要使命之一。 赵鼎原本打算等和谈陷入僵局之后再瞅空将画工撒出来,没成想和谈竟然如此之快地达成了一致,双方都满意的一致,索性亲自领着画工们来开封府跑了一趟。 来到大内门前时,皇宫大门紧锁,门口站着一队士兵把手。 应天府也派了官员一路为赵鼎服务,当赵鼎抵达开封府时,梁兴也一路作陪。 梁兴解释道:“之前金人时长进皇宫糟蹋,俺们占了这里之后,便将金人全都关了起来,锁上了大门,再不让乱人进去。” 赵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等进到皇宫大内的时候,满面疮痍,黄嘈杂生,宛如几十年没有人住过破庙一般,只能从其宏大的规模窥视往日的雄伟。 岳银瓶夺下皇宫大内之后,便将这里上了锁封了起来,更使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阴森瘆人。 梁兴领着太行山义军事实上成了开封府的衙门,但是却主要以维护治安秩序为主。开封城内的商贸往来,依然由那一批吏员们负责。 这帮吏员中,有的人从靖康年间就干着这行,金人来了没动他们,义军来了依然没动他们。 任他城头变换大王旗,最底层的这帮小吏始终没有变。 于是乎赵鼎来了之后,很快便掌握了开封府的主动权,指挥起基层官吏来如臂使指。 在留下了几个官员负责接管开封府之后,赵鼎才打道回府,一路赶回临安城复命。 …… 闲话说完,再说应天府。 抛开朝堂不谈,应天府现如今有几件当务之急的事情,需要即刻着手去办。 首先第一件,在大名府驻防。 能索回大名府,的确是一桩意外之喜。大名府虽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但是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经营,人为地将其打造成了一个战略要地。 甚至可以说,大名府就是北宋的燕京,北宋的长城。 事实上,大名府在北宋的官方文书里,确有“北京”之称。 既然索来了如此一块重要的地方,那就要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李申之的打算,是将大名府打造成与应天府一样的堡垒,使得金人生不出一丝丝的侵占之心。来一次,就让金人撞个头破血流。 应天府如今的工业规模比之当初增大了好几倍,完全可以支撑重修大名府的物资消耗。 工业化的生产能力是无穷的,贫穷不是工业的敌人,市场才是。 不怕生产不出物资,就怕生产出来的物资消耗不掉。 且说大名府如此重要的地方,该派何人去筑城,派何人去驻守? 应天府的大小相公们议事的时候,隐隐之中形成了一种权力循环。 张浚是最终签发命令的人,有点类似于皇帝。 李申之拥有近乎于一票否决的权力,他的建议同时也具备很强的效力,有点类似于强势的丞相。 至于赵瑗与赵不凡二人,有些类似于副丞相,各分管一摊。 其中赵瑗由于身份的原因,还具有一定的监察职责。 再加上岳银瓶这样的军方大佬,一个小朝廷算是齐活儿了。 当然了,张浚不可能是皇帝,他顶多只是皇权的化身。就像总统是最高权力的化身一样。 到底该派谁去大名府,众人的意见不太一样。 张浚说道:“按老夫之意,当从几个知县中拔擢一人,充任大名府知府。就人选来说,老夫觉得韩平和陆游都可以当此大任。” 李申之说道:“下官与张相公意见不同。大名府时刻面临着军事的威胁,必须要有一个知兵之人任知府才行。” 张浚问道:“申之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申之说道:“人选是有,就怕张相公不同意。” 众人纳闷,这李申之何时开始顾及起了别人的意见?既然李申之有这样的顾忌,说明他的建议八成不会被大家所接受。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议会离奇到张浚都无法接受,大家倒是有些好奇。 张浚说道:“且说来听听。” 李申之说道:“下官心中的第一人选,是张牧之。第二人选,是梁兴。此二人虽不曾在官府中任职,但是两人统领山寨,对于如何管理一方颇有心得。更重要的是,此二人与金人打了这许多年的仗,军事能力这块让人能放得下心。” 张浚说道:“张牧之没有出身,骤然拔擢到如此的高度不妥。倒是那梁兴,虽未在朝中任职,但名义上也算得上是岳家军中的统制。将他拔擢起来,倒也不算全无根基。” 军中的统制大概相当于师一级,转任政府的市长,算得上是平级调动。 李申之说道:“梁兴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他的家在太行山上,是否愿意抛家舍业去大名府扎根。” 这时,赵瑗插话道:“申之曾经说过要军政分家,为何不在新设大名府之时便施行?” 李申之侧目看向赵瑗,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建国公此议甚妙,自当如此。” 这样的建议,大概算是李申之与赵瑗之间的默契了吧。 李申之想要通过赵瑗来改造朝廷中枢的结构,而赵瑗想通过李申之来加强基层的统治。 就大名府而言,刚好试验一番李申之所谓的军政分离。 军政分离,指的是军队的建设与粮秣不再依靠地方,而是由中央统一拨付。 古代的军队,尤其是边疆的常驻军队,基本上都是依托于边疆的地方财政而建设。 受限于古代的交通运输方式,财政由中央统收统支的成本太大,边疆的军队由中央统一支付同样需要花费很大的成本,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实现这样的理想管理模式。 即便是建国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办法达到这样的理想状态。 当地方财政与驻守军队关联过多时,必然会导致割据势力的出现。 在中央军具备足够实力的时候,尚能够威慑地方不敢叛乱。一旦中央的实力下降,国家会立马陷入分裂局面。 汉、唐两朝便是如此。 宋人在没有解决交通效率的前提下,通过文人极度地压制武人,类似于BUG般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勉强也算得上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至少算是很有建设性的尝试。 明清两朝之所以能保持长久的大一统格局,正是承袭了宋人的这项发明。 汉唐两朝虽然也都持续了约三百年,但是这两个强盛的朝代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处于事实上分裂的状态。 倒是明清两朝,不论如何虚弱和腐败,大一统的框架始终未倒,与承袭与宋朝的政策不无关系。 李申之与赵瑗商议了一阵,说道:“那就让张牧之领着他的本部人马前往大名府,负责筑城和军事防御。至于知府的人选,便多劳张相公和建国公费心了。” 张浚抬笔记录了下来,继续说道:“梁兴你打算怎么任命,就让他在开封府待着吗?” 李申之说道:“开封府怕是待不住,那个地方太敏感了。若是官家打算还都开封的话,咱们把梁兴留在开封是个大忌。” 张浚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依老夫所见,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开封。” 李申之自然知道赵构的尿性,是肯定不会还都开封的,他只是想引出这个话题罢了。 而张浚也说得很委婉。口中说得是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心中想的却是官家肯定不愿还都。 这次让赵鼎来开封府考察一番,假意计划还都开封,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不想让大家一眼就看出他不想回开封。 张浚问李申之道:“你打算把梁兴放在何处?京兆府吗?”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京兆府已经成了吴璘的囊中之物,咱们忽然安插人进去不妥。” 张浚说道:“吴璘和他哥哥吴玠都是老夫提拔起来的人,老夫给他去一封书信,他断然不会拒绝。” 李申之相信张浚有这样的实力,也相信吴璘必然会买张浚的账,但是他依然不打算这么做,他有自己的道理:“日后与金人作战,还需要吴帅在西线支持,还是不要做这种强人所难之事吧。” 张浚知道李申之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再勉强。 李申之说道:“下官打算让梁兴去河南府(洛阳),不知张相公意下如何?”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河南府中恐怕还有残余的金人,梁兴此去恐怕需要费些力气。” 李申之说道:“那岂不是正好?咱们打下来的地盘咱们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张浚说道:“想必梁兴拿下河南府没什么难度。济南府这边呢?你打算怎么安排?” 李申之说道:“还是照着建国公的法子来,张相公拟定知府人选,下官只管军事。至于人选么,鲁达与武松都不错,魏胜也能独当一面。”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下已经有了许多可用之将,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有实力。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申之刚到应天府的时候,手下只有岳银瓶一个没打过仗的将军。虽然老陈久居背嵬军,其实就是个大头兵,超级兵王罢了,并没有独当一面领兵出征的能力。 有将才的人,全都被赵官家扣押在了临安府,一个都没让他带过来。一将难求的道理赵构自然也懂得。 这才不到一年时间,便涌现出了如此多的将领出来,果真是实战最能锻炼人。 想到此处,李申之忽然想跟金人再干上几仗,这样一来手下的将星便会不停地涌现,有朝一日真的与赵构翻脸的话,手中也有足够的威慑力。 第一件事议定了个大纲出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众人没来得及吃饭,当夜火速下达命令:着令开封府的梁兴即刻朝河南府行动,速战速决拿下河南府,并就地驻守;着令宁陵县的张牧之领着本部所有军民分两拨前往大名府,承担城建和驻守任务,战士第一批出发,随军百姓第二批与筑城物资一同出发。 工坊城的仓库中物资充盈,随时可以调拨。 李申之很想修建一个铁路网,将河南府(洛阳)、开封府、应天府(商丘)、大名府(邯郸东南)、济南府、海州(连云港),两纵两横联结在一起。 工坊城的产能扩张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想要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基建,必须要再开辟几个工坊城出来。 到底该把工坊城复制在何处,李申之却犯了难。 按照地理位置来说,大名府是最佳位置。 有了工坊城加持的大名府,那就是应天府再世,足以把金人所有的进攻全都抵挡在外。只可惜大名府没有资源。 河南府周边倒是资源丰富,但是地理位置却有些尴尬。 在华夏历史上,洛阳的地理位置始终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评价一个地方的重要性,必须要放在当时的情景中才有意义。 就像大名府,现在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在北宋时期那里就是北京,其地位比N朝古都的西安还要重要。 此时的河南府(洛阳)便是如此,这里即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 把这里建设得固若金汤,意义不大。 但是若将工坊城建在洛阳,想将生产出来的物资运送出来,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应天府的交通也未必有多发达,只不过这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全部都被就地消化,是以交通掣肘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明显。 这时,赵不凡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何不从河南府开始修铁路,修到哪里便将物资运到哪里?从河南府开始向东修铁路,咱们再从应天府开始向北修天路。等河南府的铁路贯通了开封府,连到应天府的时候,应天府连接大名府的铁路也已经修好,这样一来河南府的物资便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到大名府,岂不是全线贯通了。” “妙啊!”李申之一拍大腿:“不如赵家哥哥就来张罗此事吧。” 一、开门大吉 清晨,应天府城外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各色人等全都在排队等着进城。 有小商小贩,有大商户,有进城的手工匠人,有官府的官吏,还有许多学子书生模样的人。 梁兴亲自跑了一趟应天府之后,便接下命令前往开封府,领着自己的几万义军朝着河南府(洛阳)出发,准备攻略洛阳,并且在那里就地生根,发展工业基地。 他候在城门里的瓮城之中,同样也有一大波人在这里排队,等着开城门的时候出城。 城门两头,焦急等待开城门的人们,互相攀谈着聊天。 “杨老弟,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好叫尤兄知道,听说应天府要广招书吏,小弟特来试一试。尤兄也是来试试的吗?” 杨老弟叫杨万里,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就是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个。 尤兄是尤袤,也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著有名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流传于世。 尤袤年岁稍长一些,在拥挤的人群中伸手护着杨万里,说道:“早就听说应天府不同凡响,想来看一看,一直不得行。现在仗打完了,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没成想恰逢应天府要招募书吏,竟然仿着科考的方式公开招募,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话题一说开,旁边便有学子们跟着插话。 古人出门在外不容易,连个熟人都没有,看到与自己同行之人便喜欢互相攀谈,结为伙伴。 “我可是听说了,虽说应天府招募吏员也是考试,但考的内容却与科举截然不同。” “嗨,不就是九章算术么,我在十岁的时候便习得烂熟,没什么难的。” “要我说啊,真要是能在应天府考中一个吏员,别说开封府了,就算是临安府俺也不稀罕去了。” “瞧你这大话说的,应天府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竟然比皇城临安府都好?” 学子们聊得热闹,这时旁边的一个老农说话了:“你们是没去过应天府,里面真真是跟仙境一样,我看说书先生口中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你们没听过吗?俺们应天府的人都喜欢说:‘宁要应天一张床,不要开封一套房’。” 听老农把应天府吹得这么好,有的学子不满意了。 能千里迢迢地赶来应天府参加考试的学子,大多数家境都不错,见过些世面。他们知道应天府建设得很美,但他们绝不相信短短一年之内的应天府能超过昔日的开封府。 一座城池的建设与繁华,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无不是数代人的积累才能完成。 学子只当是老农没见过世面,笑道:“老丈拿自家乡下来比,那自然是天宫了。” 老农却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小娃娃还是个读书人哩,怎地还取笑俺来了?靖康年间俺也在开封城里装过码头,别当俺老汉没见过世面。” 此言一出,倒显得刚才的那个学子尴尬了。 靖康年是1126年,如今是绍兴十二年(1142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看那书生模样,大约十七八岁,靖康年间还是个毛孩子呢,哪里见过昔日繁华的开封城。 纵观普天之下,如今数临安城最繁华,这书生顶多见识过临安城罢了。 可刚刚草创的临安城哪里及得上坐拥百年积累的开封城十分之一? 小书生当众出丑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哗啦啦……” 在众人的期盼中,一阵响动,大门开了。 城门卫队整齐划一地跑了出来,在城门两侧站好维持秩序。 人们自觉地靠右行走,出城的人走一边,进城的人走另一边。 普通百姓出示路引之后便可以进城,而小商贩们需要让守卒验货收税,才能进城。 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进了城门是瓮城,一些需要进一步核验身份的人,大多聚集在瓮城之中。 城门外有车马棚,城内不许外来车马入内,除了在官府中备案过的。外来户自然都未曾备案,因此便将车马寄养在外面,打算进城之后再租用一辆马车。 尤袤与杨万里并肩入城,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前方的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往一边避让。 久在大城市中居住的他们,知道是有贵人要出城了。 然而在百姓的神色之中,竟然看不到一丝丝的恼怒,反倒脸上都是一副欣喜期盼之情。 “申之小相公有急事要出城,劳驾乡亲们稍避一避。” 传令兵说话很客气,百姓们也都乐呵呵的,说道:“既然是申之小相公要来,就算是从老汉身上踩过去都使得。” 老百姓都是这般淳朴可爱,愿意为了心中的善良付出所有。 百姓们乐呵呵地翘首以盼,望着来时的方向,有些个小媳妇们已经将花儿、香袋握在手中,好好瞄了瞄,调整着角度准备砸到李申之身上。 闺蜜们叽叽喳喳互相调笑着:“你个小浪蹄子,还跟给申之小相公扔花儿,也不怕银瓶小娘子手撕了你。” “哎呀,你说我呀!你还扔香囊呢,香囊上写着你的名字,生怕人家银瓶小娘子找不来。我的花儿上可没写名字。” 尤袤拉着杨万里躲在人群之后,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着。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朝着城门奔去。 前面那人一身素装,胯下一骑照夜玉狮子,德胜钩上挂着一杆白漆火枪,英姿飒爽,正是岳银瓶。 后面之人一身儒雅之风,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正是李申之。 顷刻间,花儿与雪片般地朝二人飞去,却不见一个香囊。 夫妇二人热情地朝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马儿却不曾有一点迟滞,一路奔出了城门。 他们之所以跑得这么急,是因为朝廷刚刚传来了诏书,责令李申之亲赴大名府,负责操办迎回三圣之事。 为了迎回三圣,朝廷专门派来了使团,领队之人乃是万俟卨。 朝廷的使团还在路上日夜兼程,等到了应天府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李申之原本没有把迎回三圣放在心上,只想着按部就班地走便好。朝廷的诏书倒是提醒了他,这三圣之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必须他亲自去揭开。 天大的秘密源自金人的捣鬼,而宋人压根没有胆量去揭露这个秘密,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被异族之人给揭开。 李申之想要当场揭露这个秘密,所以需要亲自前往大名府布置一番。 而这个秘密他又不想让朝廷的使团知道,等万俟卨领着朝廷使团到达之前就得布置好。 刚好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在大名府布置一番,于是乎李申之便与岳银瓶轻装简行,一大早地出城去追赶张牧之的队伍。 张牧之率领着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前往大名府,虽然全是骑兵,但毕竟人多,行走速度稍稍受限。 李申之与岳银瓶全速追赶,大概傍晚之时便能追上他们。 至于应天府中别的事情,全都交给了留守之人,比如说考试招募吏员。 假若让李申之知道南宋四大诗人之尤袤与杨万里也前来考这个吏员,恐怕李申之得惊掉了下巴,亲自下马与二人交谈一番,然后直接征辟为县丞,再不济也能当个主簿。 殊不知正是因为地方官府对吏员职位的垄断,使得普通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去考科举。 而一旦吏员也引入了公开考试录取的模式,相当于给了读书人一个折中的出路。 人一旦有了退路,便不会如之前那般勤奋。 一些原本努努力能考中进士的人,因为心里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反倒变得安于现状,一辈子当个普通的小吏员。 吏员开科考试到底是福还是祸,谁知道呢。 然而这世上又何时有过万全之策?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总得来说,利大于弊。 一阵风过后,李申之策马出城,百姓们纷纷议论着应天府中的时事。 “谭老头儿,昨日的报纸你瞧了没?听说你们家那地方要修铁路了,官府给了不少补偿吧?可赶上好时候了。” “俺都好几天没进城了,待会买一张报纸瞧瞧去。” 两个老头儿简短的聊天,立马吸引了尤袤与杨万里的注意力。 谭老头儿跟他们同路,他们便跟在身后,看看这报纸到底是何物。 没走几十米,便来到了一个半边长廊边,一个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里挂满了报纸。 谭老头儿掏出一文钱丢了进去,里面的人取下一张报纸递了出来。 一副老农模样的谭老头儿,竟然有模有样地读起了报,让尤袤和杨万里颇为惊奇。 这应天府真的有这么神奇,就连老农都能各个识文断字了? 报纸这东西不稀罕,早在北宋时期便流行了百多年,南宋临安继承了下来。 在临安城,不仅有官方的报纸,还有私人刊发的报纸,甚至报纸上还有广告呢。 尤袤学着谭老头儿的模样,去到那个书报亭前,递进去一文钱,也没言语,里面的人便递出来一张报纸。 一文钱的报纸,价格仅相当于临安城的二十分之一。 纸张摸上去质量很一般,倒是对得起这份价格。 尤袤将报纸展开,与杨万里一起看了起来。 刚看了一句,便哑然失笑。 “工坊城要招人了,只要是有手有脚,认识五百个字就行,月银一两。” 如此简单的大白话,也难怪百姓们都能读书看报了。 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报纸的内容,前方一阵铃铛声响起。 尤袤抬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呼啦啦地跑了过来。与以往所见不同的是,这辆马车出奇地长,比他们家的马车四个加起来都长。 杨万里年纪小,观察力强,猛地发现马车的下面竟然还有两条铁轨。 “尤兄快看,这马车竟然在铁轨上行走。” 尤袤这才发现地面的蹊跷之处,两条钢铁轨道从远处延伸过来,直到自己的脚下。 “快躲开,不要命了!”从半边长廊(公交车站)里出来一个带着红臂章的人,一把将尤袤拉开,口中呵斥不已。 尤袤虽然没见过铁轨马车,但也能猜到自己站在了马车的轨道上,若是不及时撤离,便会被马车撞到。 尤袤赶紧告歉,拱手鞠躬地退到了一边,问道:“敢问小哥,我兄弟二人是头一次来到应天府,不知此物是何物,还望小哥指教一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袤一身衣着颇为不凡,又如此地懂礼貌,那带着红臂章的小吏十分受用,也换上了一副笑容,客气地说道:“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此物唤作‘公交车’,是申之小相公专门为了方便咱百姓们出行用的。看到这铁轨了没有,只要坐上这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又快又省气,你说好不好?” 尤袤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端地是好。” 临安城中也有这样的服务,尤袤见过也坐过,是以并不十分惊讶。 那小哥看见尤袤淡定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服气,感觉自豪的本地人被外地人给小瞧了,说道:“这位小公子莫要觉得此物寻常,你可知道乘坐一次需要多少钱?” 尤袤心中暗暗计算,在临安城中这样的距离雇一辆马车,大概需要一百多文钱。应天府的马车又大又快,给他多算一些,说道:“这样大的马车,这样快的速度,走一次大概要二百文钱吧。” 小哥一听尤袤的答案错得离谱,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拍着胸脯说道:“公子说的是临安府的价格,在俺们应天府,只需要一文钱。” “一文钱?”尤袤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然后问道:“是一里一文钱吗?” 就算是一文钱一里,走一趟也不过才十文钱,简直是太便宜了。 小哥脸上笑容更甚,说道:“随便坐到哪里,只要不下车,都是一文钱。当然了,公子若是中途下错了车再上来,那便需要再添一文钱进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站。 车夫下马之后,解开了马的缰绳,将马牵到了车屁股的地方,重新将缰绳套了上去,算是完成了一次原地一百八十度的调头。 尤袤和杨万里走上马车,在门口看到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顶部的正中央有一个拇指大、刀背宽的缝隙,缝隙下方写着四个字:投币一文。 尤袤从袖袋中摸出两个一文钱,依次投了进去,头一次坐车便学会了帮他人投币。 杨万里也不跟他客气,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神望向了窗外。 这一看,目光再也收不回来。 二、擅长什么?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 其实坐得高了,也一样能看得很远。 马车的底盘很高,人坐上去之后,视线比之平地高出近两米,目光一下子就可以越过人群,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 只见杨万里大呼小叫道:“尤兄快看,那里竟然有一辆会扫地的马车。” 李申之生活的时代,马路边到处都是可以自动清扫的扫地车,是以第一时间便把这玩意给造了出来。 扫地车的结构没有什么复杂的,只需要提出一个设想,工坊城的工匠们很快便画好了图纸,在普通马车的结构之上加以改装,造了一辆出来。 工坊城出品的扫地车,与现代马路上的扫地车,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其驱动方式罢了,由“真·一马力”驱动。 至于说圆形扫盘转动时的动力来源,只需要将其机构与轮胎按比例用齿轮连接便好。再装上一个离合器控制圆形扫帚与主动力轴的连接与开合,一辆半自动机械化扫地车便制造完成。 整台机器只需要一人操作,半日时间就能清扫一整条街道,极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 尤袤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扫地车,心中微动,对应天府的好感上升了一分。 扫地车的构造很简单,只要是当过几年木匠学徒的人,都能够大致地仿造一辆出来。 但是扫地车应用于劳动实践,有两个难题需要攻克。 首先一条,是要有人愿意在这方面动脑筋。 能够发明出扫地车的人,必然是智慧超卓之辈,而这样的人愿意为了擦灰扫地这种下三滥的职业谋福利,愿意花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造这么个玩意出来,从古至今还未曾有过。 再一条,便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去推广这件事。 可以想见,造一辆扫地车必定花费不菲。用同样的钱来雇佣人打扫街道完全够用,甚至雇人扫地的花费或许还会少上很多很多。 从资本家的角度去考虑,他们必然没有动力去推广有利于工人却不利于资本盈利的创新。 然而应天府愿意花这份钱来推广,说明他们真的把百姓放在了心里。 只此两条,足以让尤袤看出应天府的官府与别地的不同。 “尤兄快看,那顶上挂着的就是大钟吗?”杨万里看完了地面,目光飘向了空中。 尤袤顺着杨万里的手指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座近二十米高的方塔,塔顶上有一座四柱亭子,亭子里立着一座大钟。 大钟有三根针,分别是时针、分针、秒针,表盘上顺时针写着“一”至“十二”的字样,在数字之下还写着“子丑寅卯”,方便大家对时辰。 这便是应天府独有的钟楼,钟表的钟。 “有此物观时,确属方便许多,比之听鼓声、数钟响更便捷。”尤袤点头攒道。 这样的钟楼,在应天府中还有十几个,分布在各个角落。除了具有报时的功能外,还兼具望楼的功能。 望楼在唐朝时期就有,即能观察城内的动态,也能及时地发现火情匪情,并指挥官军行动。 同车的乘客和蔼地看着尤袤与杨万里,一脸优越感地欣赏着二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并不时地为他们指点和讲解应天府中的新鲜事物。 “尤兄你看,那是皇宫吗?莫非是当初官家登基的地方?”看到一处宏伟的建筑,杨万里再度惊呼起来。 只见杨万里手指之处,是一座三层楼高,硬山顶式的高楼一座,远比他们见过的县衙和府衙要宏伟。 这世上,能比府衙更宏伟的地方,除了名山大寺就数皇宫了。 至于应天府为什么会有皇宫,年少的杨万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官家赵构在应天府登基的典故。 人类有着强大的想象力,可以把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脑补得妥妥当当。 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至少看上去很合理了。 尤袤仔细瞧了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若说规模大小,那必然是只有皇宫才能堪比。可是再细细观察其屋脊兽,和梁柱的结构,又不像是规格很高的样子。 在古代的建筑法式中,屋脊兽的数量和类型象征着该建筑的规格地位,兽类越稀有,屋脊兽的数目越多,其地位越高,最高的便是皇宫。 同时,一栋建筑可以用到几梁几柱,同样有着规定,逾越了便是重罪。 梁柱的数目决定了建筑架构的承重能力,进而间接地决定了该建筑的规模。 是以在古建筑中,建筑的规模等级,与屋脊兽的配置、梁柱的数量,三者之间相辅相成,基本上形成了定势。 而眼前的这座建筑,有着与等级极度不相符的规模,看上去十分地怪异。 如果是一个建筑工匠看到此处,一定会惊呼不停,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可以只用如此少的梁柱就能搭建其如此宏伟的建筑。 等到尤袤和杨万里惊呼了一阵,旁边的人才解释道:“好叫二位小相公知道,此楼乃是我应天府的学堂,是申之小相公亲自下令修建。小相公且看那楼上标语是何字?” 杨万里目力好,看到墙上刷着的大白字,念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先生。” 尤袤赞道:“这倒是有趣。早就听闻应天府书院名扬天下,如今见之,果真不同凡响。” “小相公此言差矣。”旁人打断尤袤的话,解释道:“此处虽也唤作应天府书院,却不是小相公口中的应天府书院。那处应天府书院里都是求功名的学子,此处的应天府书院却是俺们娃娃的读书求学之所。” 见尤杨二人不解,那人继续解释道:“申之小相公说了,只要是不满十四岁的娃娃,都可以来这里读书。不仅不收学费,还管饭哩。” “不仅管饭,道远的娃娃晚上父母没来接的,这里还管住一宿。” 事实证明,这种民生工程做起来并不花多少钱,只有想不想做而已。 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楼,也不缺教书先生,缺的只是一些舍得把钱花在正经地方的官员而已。 李申之舍得花钱,他也知道老百姓到底想要什么,是以搞出来的民生工程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当然了,李申之在应天府的做法并不能用之四海皆准,因为他还有一个难题克服不了:腐败。 好在应天府还处于草创阶段,上下齐心干劲十足,再加上有张浚、陆游等一干贤官能吏,使得应天府能在相对比较理想的状态下运转。 谷/span若是制止不住腐败,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最后只不过肥了一群蛀虫硕鼠罢了。 众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走远了,尤袤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学校的方向,仿佛发现了些什么,问道:“富贵人家的孩子也在此处读书吗?我看着还有几个小丫头候在学校里,该是伺候他们家公子的吧?” “小相公说笑了。”同车乘客笑道:“富贵不富贵俺不知道,但是那小丫头也是里面的学生,可不是供人使唤的丫鬟。俺们家的三娘就在里面读书,端地是学了不少本事,现在已经会替俺记账算账了。” “叮铃铃……” 马车靠站停下,马夫拉响了车铃,喊道:“府衙到了。” 尤袤与杨万里赶紧跑下车,生怕马车不等他们下车便开走,到时候坐过了站还得大老远再走回来。 一路新奇看个不停,到了应天府衙,终于算是看到了点熟悉的东西。 应天府衙在原有的基础上稍事修缮,造得中规中矩,是应天城中最符合尤袤与杨万里认知的建筑。 尤杨二人并肩进了应天府衙,去报名考试。 本以为今日已经见惯了惊奇,没想到在样式最熟悉的府衙之中,又遇到了一桩稀奇事:公共厕所。 …… 应天府中的吏员招考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应天府之外的世界更加地精彩。 先说梁兴出了应天府,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了开封府,自去整备义军,准备朝着河南府进发。 通过几次预演,梁兴顺利拿下河南府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占领河南府之后的问题却不少。 首先便是缺钱。 原本应天府是不缺钱的,但是最近铺开的摊子太大,所以无法全力支持河南府的建设。即便是有多余的钱和物资,也要优先供应大名府,那里才是下一个阶段的核心战略。 于是乎便把邵继春派给了梁兴,目的就是为太行山义军搞钱。 邵继春把目标锁定到了被俘的金国贵族身上,打算先敲一笔竹杠出来。 两人到了开封府,梁兴召集来自己的心腹,开始布置部队开拨的事宜,邵继春则是领着一帮吏员直奔关押金国贵族的地方。 “兄弟们,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把你们生平所学的本事全都给拿出来,不要给老子丢脸。”邵继春快步赶着路,嘴上狠狠地说着。 身后的小吏还没有领会邵继春的意思,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中却是一阵迟疑:他们都是官场上的混混,能有什么本事?也不知这邵继春看上了他们哪一点,竟然点名让他们跟着来开封府干事。 邵继春也没多解释,因为来不及解释了。 刚一进大门,邵继春便着令让人去提了一个贵族出来。 由于对方是俘虏,并不是犯人,是以邵继春好茶好酒招呼着对方,礼节上未有任何的亏欠。 那金国贵族已经听到了消息,知道他们马上就会被放回去,还以为邵继春是来放人的。再加上邵继春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让金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心情顿时飞扬了起来。 那金人也不是全不懂汉人的路数,见到邵继春一副笑脸的模样不说正事,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大珍珠,放到了邵继春的面前:“这位官爷,不知什么时候会放俺们回去?” 邵继春脸上笑意更甚,伸出两根指头将珍珠捏起来,就着门外的阳光看了看,啧吧着嘴巴放入了怀中,说道:“金国来的都是贵人,这段时间照顾不周,还望贵人们多多见谅。不过咱开封府就这条件,想要拿出好东西侍奉贵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国使者闻言大喜,连忙摆手,说道:“哪里话,哪里话。俺们每天吃得饱睡得香,官爷客气了。” 见到此情此景,随行的小吏们心中便有了底。 阿谀奉承么,正是他们拿手的东西。 平日里欺上瞒下,讨好上官,最是他们擅长的物事,想必邵继春是想让他们讨好金人吧。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小吏们只在一瞬间,脑子里便构思了十八种讨好金人的办法,包金人美得不想回燕京府。 邵继春点了点头,话锋却是一转,说道:“当初开封府也是富庶之地,怎奈满城的珍宝都被赵佶那混蛋孝敬了金国贵人,如今贫穷也是自然的。” 懂得阿谀奉承之人,各个都是人精,只从邵继春情绪的微微变化便察觉到今日之事不一般。 那金人听了也是一愣。 金人毕竟刚刚开化,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还不太适应宋人这种弯弯绕的说话方式。 金人从邵继春的语气和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待要客套两句,只听邵继春继续说道:“咱开封府为了照顾贵人们,那可是搜肠刮肚,把压箱底的存货都给拿了出来。金国贵人们如今就要回去了,不知能否把剩下的陈米旧面留给俺们,好让俺们不至于饿死。” 金国贵人一听,明白了,高兴道:“好说,好说。”从身上掏出了一锭金子,足有二十两,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说道:“官爷只管拿去花,不够的话俺身上还有。” “多谢金国贵人。”邵继春将金子手下,笑眯眯道:“不够。” 金人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什么地方,这宋人看似笑脸迎人,其实是来敲竹杠的,当真是笑面虎一只。 金人说道:“官爷到底要怎样,还望划个道道出来。” 邵继春说道:“都说饥荒年间粮食贵,如今正是饥荒年间,俺们宋人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贵人们这几天一直吃香的喝辣的,请贵人们结下账,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那金人忙不迭地往外掏着金子,几乎将全身所有的财物放到了桌子上,一脸期盼地看着邵继春。 金人在心中骂道:狗屁的饥荒年。脸上却只敢恭敬地笑着,不敢造次。 邵继春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朝着小吏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该你们上了。 “原来是吃拿卡要啊!” 小吏们终于恍然大悟。 邵公子要是早点把话说开,俺们早就上去了。 邵公子这竹杠敲得不透彻啊,看俺们来给您示范示范,什么叫敲骨吸髓七十二法。 三、父子情深 有句老话说得好: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 官有官的当法,吏有吏的干法。 当官的只管抓住大方针,是制定规则的人,当吏的却是最终实施的人。 就像当官的只管立法,但是如何作出司法解释,如何使用手中的自由裁量权,甚至于如何钻法律的漏洞,更甚至于明着违法乱纪、欺上瞒下,都是小吏们最擅长的勾当。 再完美的制度,这些不起眼的小吏才是实际操刀的人。 有些事情若是想走后门,当官的办不了的,小吏们兴许能想个法子出来。 当然了,万事皆无绝对,一个人会作出什么选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上。若是将小吏与当官的身份互换,当官的也能学会灵活办事,而小吏们又何尝说不出几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出来。 小吏们所展示出来的手段,让邵继春直呼牛批。 虽然他在商州的时候,随父亲管理过州县,与小吏们打过不少交道。 饶是见识过川陕小吏偷天换日的能耐,跟开封府皇城根混日子的小吏比起来,依然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金人贵族们一个个穿着粗布衣服走出了开封府,兜子里两袖清风没有半文钱,裤衩子都没剩一条,却依然对盘剥他们的小吏感恩戴德,鞠躬不已。 邵继春心中好奇,虚心地向小吏们请教:“兄弟们可以啊!不过有一事,俺倒是有些糊涂,想请教诸位。” 离着邵继春最近的小吏赶紧侧身作揖,忙说道:“大官人且不敢这么说,真是折煞俺们了。大官人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邵继春说道:“这敲竹杠诈钱,俺倒是也有些心得,不说将他们搜刮得干干净净,自问也能搜刮得七七八八。可你们是怎么把他们的衣服都给扒了下来?” 那小吏一脸憨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咱都是干干净净办案,老老实实做人,怎地能干扒人衣服这样的造孽事。” 随即靠近了邵继春,说道:“咱只跟他们说,这开封城外全都是饥民,饿得树皮吃光了还要吃人呢。他们若是穿着这么一身富贵衣裳从开封府一路走回燕京府,还不得被路上的饥民给活剥了? “路上有没有饥民他们最清楚了,这么一吓唬,便求着咱给他们换几身邋遢衣服来。” 邵继春无言以对,唯有竖起大拇指以示敬意。 办法虽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却把人性吃得透透的。 若是让这些金人知道,宋人会派专车把他们送回金国,不知道会不会回过头来找这几个小吏拼命。 李申之虽然对金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在做人方面还是很大气的。 再者说,这几个金人看上去都不像什么好人,杀了没多大意义。与其冒着背约的风险把他们杀掉,不如将他们放回去继续祸害金人。 他们能被活捉第一次,自然就能被活捉第二次。到时候再敲诈他们一笔,咱也体验一会剪羊毛、割韭菜的快乐。 身无分文的金人,自有人将他们接走,一路照顾他们的吃喝。 按照小吏的说法,他们必须要吃得差一点,多喝粥少吃肉,让自己的脸上有了菜色,才好迷惑一路上的饥民。 于是乎金人的伙食标准大幅度地下降,金人依然甘之如饴,感恩戴德。 等到李申之安排的马车来接他们的时候,这些金人感动得差点留下泪来,直呼李申之仗义,应天府万岁。 也不知道日后研究心理学的人,会不会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命名为开封府综合征。 …… 且说邵继春在开封府整理财物的时候,梁兴已经领着人马先行一步。 开封府虽然已经被朝廷派来的人接管,但是他们管不住梁兴,毕竟朝廷还没有正式收编梁兴的部队。他们更管不住邵继春,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满载着财宝的马车,一辆辆地驶出了开封府的西门,一路迤逦去了河南府。 开封府距离河南府(洛阳)大约三百里,梁兴提前一天赶到,休整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攻城。 等邵继春赶着马车到达河南府的时候,城池已经被梁兴的太行山义军控制了一半。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另一半被川陕军控制着。 倘若对方是金人也就罢了,就算拼着巨大的伤亡,梁兴也会将金人尽数歼灭。 偏偏对面的是友军,让双方打也不是,和也不行,都想把河南府划自己的势力范围。 金人已经撤了,这玩意谁先抢了就是谁的,随后往朝廷上一封书,官家自会追认既定事实。 当邵继春到了河南府的东城门时,见到了一脸丧气的梁兴。 两人一见面,梁兴一把拉住邵继春的胳膊:“邵老弟,你可算来了。俺读书少,口才差,实在是辩不过对面的人。你读书多,你来跟他们论理去。” 邵继春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说道:“要说打仗,川陕军中能人辈出,俺邵继春排不上号。可要说骂战,俺在川陕军中还没见过什么能人。” 梁兴笑道:“那太好了,咱这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梁兴领着邵继春朝着河南府的府衙走去,身后跟着满载着财宝的马车。 快到府衙之时,邵继春问道:“敢问梁小哥,川陕军来的是谁啊?” “听说叫邵隆。”梁兴快步迈进了府衙,边走边说道:“咦?此人也姓邵,不会跟你是本家吧?” 忽然发现身边没人,梁兴回头一看,只见邵继春呆立在当场。 “不会这么巧吧!”邵继春一副惧怕的模样,让梁兴心中大喊不好。 邵继春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家父!” 轰…… 梁兴只觉得五雷轰顶,将他炸得外焦里嫩。 邵继春见了他爹,那还不得被拿捏死? 他梁兴虽然口才差了些,好歹还能保住现在五五开的局面不失,实在不行写信给应天府,把这个难题交给张浚和李申之那群老狐狸和小狐狸,他们肯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可偏偏对面的大汉是邵继春的父亲,这可怎么玩儿? 完了,完了…… 要不先把邵继春藏起来吧,不让他们父子见面,然后再让邵继春偷偷回应天府报信,这样一来自己至少可以保住眼前的平分局面,不至于即刻将河南府拱手让人。 真要这么丢了河南府,他实在是没办法与李申之交代,更没脸面去见岳帅岳银瓶。 “邵老弟,其实谈判的事儿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你且去休息一日,明日咱们再去找他们理论。”梁兴朝邵继春使着脸色,连推带拉地领着邵继春往外走。 邵继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梁兴的脸色仿佛事情不妙,便跟着走了出来。 谷/span这时,从府衙大门外走来一人,看到了邵继春,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上来一把拉住邵继春的胳膊,高兴道:“大郎,真的是大郎!邵帅就在里面,快随我进去吧!” 来人乃是邵隆手下的一个参军,刚刚出门是去军中传令,刚巧返回的时候碰见了梁兴与邵继春。 说着话,参军便将邵继春从梁兴手中抢了出来。 邵继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回头无助地望着梁兴。 里面是他的父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进去看看。 可是进去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邵继春与梁兴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看着那参军拉着邵继春往里面走去,梁兴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却说邵隆正在府衙之中处理着公务,并没有看到来人。 按说邵隆与梁兴平分了河南府,这府衙也该一人一半才对,怎奈邵隆的资历比他老,职务比他高,气势上更是压了他一头。 梁兴是太行山义军头领,在他还没出道的时候,邵隆早已领着河东义军名满江湖。 邵隆不光在宋军体系中是梁兴的前辈,在江湖上更是老大哥。 邵隆坐了主位,梁兴只好在旁边也支了一张桌案,坚守着府衙中的阵地。 参军一进了大门,便嚷嚷着:“邵帅快看,这是谁来了。” “什么事儿这么慌慌张张的,难不成是吴帅亲自来了不成?”邵隆批示完手中的公文,这才抬起头来。 仿佛是血脉的召唤,只一眼便将目光锁定到了邵继春的身上,进而双眼立刻变得模糊。 “大郎?”邵隆颤抖着声音叫着。 “父亲!”邵继春同样泪湿了眼眶,快步跑上前拜见自己的父亲。 两人当初在商州分离的时候,早已做好了今生再不见面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多时间,父子俩便再次相见。 还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在收复的故土上见面,当真是喜出望外。 一时间,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戏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那些个背井离乡出来的人,亦或是战乱中与家人走散的人,纷纷抹着眼泪,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与家人团聚。 两人温存了一阵才渐渐分开,分主次坐下。 邵隆问道:“儿啊,听说你在应天府混得还不错,这次也准备搞个知州当一当?” 应天府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一下子多出来十几个府州的地盘,原先跟在李申之身边的知县和幕僚们混个知府知州应该问题不大,他邵隆当年就是这么当上的知州。 邵继春羞赧地笑了笑,心中却无比地自豪。 在男孩子心中,没有什么比父亲的褒奖更值得他们高兴。 邵隆说道:“听说你们这次进军河南府,梁小哥主军,你主政是吧?” 邵继春说道:“回父亲,的确如此。” 邵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这样吧,既然这里你说了算,就听为父一句话,你们撤回去吧。一路上劳军的军饷自会给你们补上,不叫兄弟们空跑一趟。” 此言一出,川陕军人人觉得心里石头落地,而梁兴军哥哥暗道完了。 华夏自古重孝道,当父亲的说话了,儿子的没有不从的道理。 虽说还有自古忠孝难两全之说,但两人都是大宋国的官员,邵隆的职位还更高一些,所以这事儿也牵扯不到忠字上。 若是果真硬要往忠上面靠,邵继春坚持李申之的命令,反倒是一种不忠的表现。 忠于军阀而不忠于朝廷法度。 不料邵继春却是站起身来,挣脱了邵隆放在肩膀上的手,然后闪开凳子,后退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抱,说道:“请父亲恕孩儿不能从命。” 梁兴见状,眼前一亮,知道邵继春要上口活儿了,遂凑近了准备给邵继春助阵。 邵隆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抬手将邵继春扶了起来,说道:“我儿既然要说公事,那咱就公事公论。” 邵继春重新坐定,挺直腰背,胸膛比方才抬得更高了些。 邵隆说道:“老夫千里奔袭,好不容易拿下了河南府,总不能让老夫就这么回去吧。” 邵隆派人悄悄地盘过梁兴的道儿,知道他们也是急匆匆地赶来攻城,随行的粮草都没多少。自己拿犒赏军队来拿捏他们,必定会让他们为难。 毕竟川陕军率先进的城,先封了府库在手。 邵继春说道:“府衙门外便有百车财宝,邵帅只管说需要多少犒军的物资,俺们尽数奉上。” 参军配合地点了点头,示意邵隆这话是真的,也是提醒邵隆不敢答应邵继春的话。 邵隆与参军配合多年,眼神之中默契十足,当即改口,说道:“这河南府的归属,也该有个先来后到。按说是俺们先进的城,你们后进的城,怎么着也轮不到俺们先撤吧?” 邵继春倒是不知道这么一茬,便转头看向了梁兴。 梁兴说道:“邵帅虽然攻破城门时间比俺们早,但是金军的主力却是俺们歼灭的。况且在随后的巷战里,俺们推进的速度更快,是俺们先攻到了府衙。” 邵隆老脸微微一红,随机恢复镇定,脸色一沉,问邵继春道:“你是怎么个说法?” 邵继春感受到了来自老父亲的威压,一股打小就藏在心底的恐惧被唤醒,吭哧了几声没敢说话。 就当邵隆正准备乘胜追击,继续对邵继春施压的时候,邵继春忽然重重地吸了口气,说道:“邵帅攻的不是金人主力,虽然早进了城门,巷战却是打得慢了些,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还,还有,有何脸面舔着不走。” 邵隆刚才就被梁兴羞了一顿,如今被自己儿子再羞了一顿,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你个臭小子,看老子不揍你!”说着就要去抽自己的裤腰带。 邵继春本能地往后一退,然后一咬牙,梗着脖子将脑袋送了过去,拍着脑门儿说道:“来来来,朝这儿打!我就问你,你从小打我打到大,我喊过一声疼没有?” 邵隆高高举起的手停顿了。 这一幕将在场的众人再度感动得湿润了眼眶。 当真是父慈子孝美如画。 四、父爱如山 却说邵隆与邵继春争执不下,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感动得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邵继春打小就怕他父亲,今天敢跟邵隆顶针,着实鼓起了不小的勇气。 邵隆高高举起的手,最终缓缓放下。 邵隆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许多的物是人非。儿子的表现在他的眼中,有更多的意味。 知子莫若父,邵继春的胆子他是知道的,自己的孩子向来孝顺,也很听话,断不会为了一般的事情跟他顶牛。 今日如此的表现,分明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这是真的不怕死,愿意把命交给他所守护的人。 难不成那李申之真的有什么出奇之处,值得他家孩子以命相随? 邵继春闭着眼睛等了一会,不见巴掌打下来,睁开眼睛之后看到了发愣的邵隆。 邵继春心中稍定,说道:“好叫父亲知道,俺们这次来河南府是要在这里建一座工坊城,咱们以后有的是生意可做,断不会让川陕的吴帅吃亏。” 邵隆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犹豫,但是他需要足够的理由回去与吴璘交代,便问道:“什么生意?” 邵继春说道:“河南府虽地处交通要道,却资源贫瘠。想要造工坊城,说不得需要从关中、河东进口煤炭和铁矿。工坊城的盛况父亲虽然没见过,想必多少也听说过。到时候等工坊城运转开,即能让川陕卖矿赚钱,工坊城产出的货物还能优先供给川陕,资助川陕军伐金灭夏,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邵隆眯着眼睛想了想,问道:“那为何不将工坊城直接建在京兆府,非在河南府多此一举?” 京兆府有资源,有市场,直接把厂子建在京兆府,还能省却往来运输的麻烦。为何偏偏要在河南府建厂,把京兆府的资源买过去,然后加工成产品再卖给京兆府,如果这不是多此一举的话,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话是替吴璘问的。 邵继春说道:“这事儿申之小相公早就想到了。等工坊城建成之时,哦不,河南府的工坊城筹建之时,京兆府就可以派人来当学徒,派多少都行。等这些学徒把工坊城中的本事都学到手,回到京兆府之后岂不是想建多少工坊城就建多少工坊城?” 工业发展是一个升级的过程,所有想要具备独立自主工业体系的国家,都必须从最开始的基础工业开始打基础。虽然最初始的工业建设都属于高功耗高污染,却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在此基础之上一步一步地升级之后,便需要将最初的高功耗高污染的初级工业转移出去。 华夏之所以能在后工业化时代成为唯一完成工业化成就的国家,正是承接了苏美两大超级大国的工业转移。 英国是工业的鼻祖,他有三个徒弟,一个是美国,一个是法国,一个是德国,其中法国还是德国的半个老师。苏联的工业化先学习了美国,然后又整合了欧陆的许多成就,最后自成体系。 自华夏之后,几十年的时间之内,再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建立起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 现如今国际上普遍对东南亚的发展持乐观态度,其乐观程度甚至要超过印度,正是因为他们预测东南亚将会承袭来自华夏的工业转移,尤其是越南。而事实上这正在慢慢地发生。 吴璘的川陕军,便是李申之设计好的工业转移的下家,一个比临安和燕京更合适的地方。 邵隆听了之后,沉思了良久。 不得不说应天府方面给出的条件非常地优厚。若是换个别人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邵隆心里必定会打上七分的怀疑。 但开条件的人是李申之,这是一个说话算数出了名的人,更是一个出手大方到让人不好意思的人,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非常符合李申之的人设。 既然李申之给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邵隆觉得足够给吴璘交代,内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下来。 但是作为邵继春的父亲,架子还是要拿捏一下。 “既然吾儿有大志,为父便成全你这一次,希望你们能够说话算话。”邵隆说罢,从知府的位置上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邵继春的后脑勺上,往前一勾,邵继春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知府的座位前。 邵隆双手压住邵继春的肩膀,将他按在了知府的位置上,说道:“吾儿好生坐着,莫忘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使命,别叫百年之后百姓戳着咱们老邵家的脊梁骨骂。” 邵继春郑重地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一场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这样化解掉了。 看上去像是邵隆与邵继春父子俩解决了问题,其实背后还是李申之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若不是当初李申之的商州之行与邵隆结下了革命友谊,河南府的事情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 谷/span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解决方案,总归是一次皆大欢喜的方案。 京兆府距离河南府有六百里地,而开封府过来只需要三百里,于情于理都是归李申之管理更加合适。 再者说,明明这个地方叫作“河南府”,却不归河南管,怎么都说不过去。 邵隆既然选择了退步,那么邵继春也不是小气的人。 放在府衙大门外的财宝,直接划出来一半给了邵隆运走,梁兴表示完全赞成,没有半点异议。 梁兴是个识大体的人,知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即便是分走了一半的财宝给邵隆的川陕军,剩下的也足够他们启动河南府的工业化。 他也没想到邵继春竟然能搜刮到这么多的财宝过来。按照他自己原本的估算,能有这三分之一便算是烧高香了。 对于梁兴来说,他只在乎能不能完成李申之与岳银瓶交办的任务。只要不影响河南府工坊城的建设,什么都好说。 而对于邵隆来说,他也没有白要这些财宝,要不然显得他有多么贪财爱物似的。 邵隆只说等他回去请示一下吴璘,将这些财宝当做京兆府煤铁的订金,双方就此建立合作关系。 邵隆毕竟只是一个知州,还无法决定京兆府的大事。但是邵隆最后还是拍着胸脯表示,哪怕是吴璘吴帅不同意与河南府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他邵隆也会尽他一己之力,为河南府提供充足的物资。 …… 河南府摆平的时候,李申之也已经抵达了大名府。 望着往日的军事重镇如今变得荒凉破败,李申之心中不禁无限唏嘘。 当初读书的时候就发现,为何南宋时期没怎么听说过河南河北有什么名人出现? 一开始还以为是这里被金人占据,亦或是文教不兴。 直到现在才明白,这里压根就没人。 人都没有,还谈什么人才? 李申之到了大名府之后,先与金人进行了接触,表示自己想先见一见三圣,其实是想先验证一下自己掌握的秘辛是否真实。 不料金人却十分小心,说非要等到金国俘虏的贵族到了大名府之后才能让宋人见三圣。 不得不说金国的贵族当真是有骨气,一路之上忍饥挨饿,从不抱怨。只要马车还能走,他们就算胳膊断了都不哼一声,生怕宋人以此为借口停下马车休整。 一路之上竟然一刻都没有耽搁,跟李申之前后脚到达了大名府。 而这个时候,金人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要等宋国朝廷派出来的万俟卨到达大名府之后,才能让宋人见三圣。 恐怕是金人对李申之的行事风格有了一些了解,知道这是一个不怎么把朝廷放在眼中的主,风格太过飘逸,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跟李申之交易,说不得还要吃个什么大亏。 还不如等宋人派一个稍微正常些的人前来,至少能正常交流。 李申之面对金人的拖延,倒也不气恼。 他此来的目的除了三圣之外,还有大名府的地形勘测。 不论是大名府新筑城的地点,亦或是大名府工坊城的选址,都必须尽快完成。 应天府运来的物资紧跟其后,马上就会运达大名府。 现在选定了地址,等物资一到,立马开工建设,什么都不耽误。 而此时的万俟卨刚刚到达应天府,当他得知李申之已经亲自前往了大名府之后,心中大呼不好,一路快马加鞭地朝着大名府赶了过去。 五、简单吗? 却说大名府的金人担心李申之对他们耍诈,打死都不愿意让三圣提前与宋人见面。 好在万俟卨一路之上赶得很急,并没有耽搁多长时间。 当李申之与张牧之确定好了新城的位置,以及根据河流和道路的方向划定了工坊城新址之后,万俟卨刚好抵达大名府。 按说若是李申之用强,完全可以从金人手中抢出三圣,毕竟大名府已经是宋人的地盘,在这里宋人的武力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这样一来,金人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对三圣动一些手脚,更甚至撕票,都不是宋人所能接受的结果。 虽然李申之不在乎三圣的死活,但是也不想节外生枝。万一把金人给吓着了,导致和谈崩溃,那么他即将接管的济南府和河南府就会出现一些不确定因素,反倒会因小失大。 而李申之没有提早与金人掰扯三圣的事,确实是想在三圣的身上再讹诈金人一笔,这一点金人猜得一点都没错。 只可惜金人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对过程。 万俟卨以天使的身份来到了大名府,单从地位来说,他比李申之高了不少。 当初李申之在应天府可以不给天使面子,那是因为有张浚这尊大佬坐镇。整个大宋朝廷,论资历和地位,鲜有人敢在张浚面前装大尾巴狼。 如今到了大名府,没有人给李申之撑腰,轮到了万俟卨装大尾巴狼。 万俟卨刚到大名府,便入主了府衙之中,召唤李申之来见。 李申之没计较这些细节,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名府的府衙,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问道:“天使找某来何事?” 眼前之人便是历史上谋害岳飞的直接刽子手,也是后世跪在岳庙前的铁人之一,李申之无论如何都对他生不起好感。 谋害岳飞的几个刽子手中,张俊还稍稍算得上情有可原,是替赵构在受过。剩下之人,用王水都洗不白。 李申之的桀骜让万俟卨很是不快,喝道:“李申之,你莫要不识好歹。老夫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便是为官家迎回三圣。你之前已经误过一回事,今次若是胆敢坏事让三圣无法回归,官家那厢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申之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说了一句:“还记得你的主子是怎么死的吗?”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独留下李申之一脸猪肝色,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万俟卨如今已经五十九岁,这年纪在宋代已经算不小了。如此年纪被李申之给蔑视了一顿,难怪他生气。 也怪不得李申之蔑视他,因为万俟卨一生之中只中过举人,从未中过进士,他是通过跪舔秦桧才得的势,后来因为坚决贯彻投降方针进入赵构的视线,最终竟然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在原本历史中,万俟卨与秦桧共谋害死岳飞之后,他因为忤逆了秦桧的意思被贬谪出临安城,等到秦桧死后才被赵构重新召回。 可见万俟卨只是为了得势才巴结秦桧,其本身并不与秦桧一条心。 正是因为如此,李申之把秦桧说成是他的“主子”,才会让万俟卨如此地羞愤。 羞愤归羞愤,他也的确没法拿李申之怎么办。 李申之这家伙是真的在皇城门口斩过大臣,万俟卨自以为自己的脑袋没什么特异之处,不比别人的硬。 然而万俟卨终归是一个小人,所有吃过的亏都会暗暗记在心里,等着找机会报复。 好是喘了一阵子气,万俟卨的心情才缓缓平复,恨恨地说道:“李申之个狗杂种,老夫让你回不到应天府!” 经过了一天的休整,第二天宋金双方开始了第一次正式会晤。 金人派了一个新的使者来,完颜亮被留在了燕京府。 代表宋方谈判的,是万俟卨。 当宋金双方坐定,金使问道:“贵国的申之小相公没有来吗?” 若是没有后半句,光是“贵国”两个字,就足以让万俟卨高兴大半天了。 宋金交往了几十年,何时这样客气过? 他万俟卨若是带领宋国使团将此次谈判完成得妥妥帖帖,等到日后记载在史书里,大金第一次对大宋用上了“贵国”的称呼,将成为他万俟卨的功绩。 小人便是如此,总是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耍小聪明,却不知道事物的根本利害关系在哪里。 饶是不喜欢金人张口就提李申之,万俟卨还是礼貌地作答:“本官万俟卨,乃是朝廷派来和谈的使者。金使有话与某说便好,与李申之无关。” 几个金使闻言,互相扭头交换了一下意见,说道:“没有申之小相公,这和谈没法谈。” 万俟卨心中微微不悦,语气略带不善道:“贵使是在威胁我吗?” 金国使者来了个战术后仰,并不说话。 潜台词便是:李申之不来,就不谈。 看到金人无赖的模样,万俟卨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刚刚升起的一丝自豪感也被打压得荡然无存。 自豪是来源于实力,有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显然万俟卨没有这样的实力。 双方僵持了一阵,万俟卨只得无奈地遣人去唤李申之来。 派出的人很快便回来,却没有把李申之给带来:“李申之说,他顾不上。” 顾不上…… 府衙中的万俟卨顿时火气冲天,恨不能下令将李申之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只可惜大名府中没有他的亲信,而李申之偏偏带来了数万大军,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万俟卨心中虽怒,但是看到金使冷冷的表情之后,强行将火气憋了回去,说道:“好叫贵使知道,李申之说他没时间,来不了。这和谈之事,咱们还是继续吧。” 金人没多废话,直接站起身来,说道:“那请贵国等到申之小相公有空的时候再来谈吧。” 说罢之后,作势要走。 金使在来之前,完颜亮反反复复地交代他们,和谈的事情一定要有李申之的点头才算数。如果李申之不点头,就算是宋国的皇帝签了字、宰相盖了国玺,最后也可能作废。 完颜亶表示完颜亮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金国使者将这一条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是以一定要等到李申之与朝廷的代表同时在场的时候,才要开始说和谈的事情。 金使正要离开,这时有一名小校跑进来,直接与金使说道:“我家申之小相公说了,他在北城外的亭子里休息片刻,金使若是想要和谈,此刻前往北门外的亭中一叙。” 金国使者听罢,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立马达成了一致,便要一起往城外走去。 刚一迈步,忽然想到了还有万俟卨这家伙呢。 根据最高指示,没有万俟卨在场,和谈照样没办法进行。 金使正要喊万俟卨一起,方才那传令的小校朝着万俟卨说道:“我家申之小相公还说了,天使若是耽搁了这次和谈,一切后果将有你自己承担。” 轻蔑的话听在了万俟卨的耳中,万俟卨只觉得喉头一甜,赶紧拿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了一阵,悄悄地将染得鲜红的手帕装了回去,摆了摆手,说道:“走吧,咱们也去,看看这李申之到底耍的什么鬼把戏。” 嘴上说的凶,心里真的怂。 就这样,宋金两国的正使结伴而行,从府衙乘坐马车来到了大名府的北门外。 李申之与张牧之站在亭子边上,指着远处的湖泽坡地说着话。 “牧之老兄,你在淮北水乡待过,也领着乡民们在山上住过,你看那一片地方适合生存吗?” 张牧之说道:“那片土地久经湖水润泽,土地肥沃。若是将其开垦成良田,丰收在望。”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围湖造田使不得。哪怕咱们多造一些龙吸水,将水引到高处来浇灌土地,都断不可将湖水填平造地。山川河湖无不是经过千百万年逐渐形成,它们是洪水自寻出来的出路。咱们若是围湖堵河去造地,岂不是住在了洪水的去路之上,必遭灾秧。” 围湖造田是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张牧之还以为李申之会赞成,没想到反对得这么坚决。 不过好在工坊城中的设备和技术都十分先进,将水从低处引到高处不是难事,于是围不围湖,对农田水利的影响并不大。 张牧之说道:“既然不在那里种田,不如在那里修建一座悬索桥,在桥北筑城,此城既可以当防御的要塞,也能安装引水的设备,一举两得。” 李申之说道:“我也正有此意。这几天辛苦牧之老兄多费费脑筋,将筑城选址的利弊充分考虑清楚。等到物资一到,咱们立马开工建设。” 张牧之说道:“申之小相公且放心,等俺老张回去之后,找一些军中的老人商议商议,他们见多识广,必定能提出可靠的建议。” 李申之点了点头,回头看向了大名府的方向。 两队马车急匆匆地赶来,正是宋金两国的使团。 等到两个使团的马车停在亭子外的路边时,李申之从亭子上下到路边,拱手道:“有劳金使远道而来,快快请。” 说着,将金使往亭子里引。 金人的马车比宋人的快,是以金使快万俟卨一步抵达。 金使回头看了一眼万俟卨,见宋使并没有掉队,便跟着李申之上了亭子。 李申之往正北面一坐,伸手请金使也坐。 亭子本来就不大,李申之与张牧之、岳银瓶,还有几个随行的人员一坐,便不剩下几个座位,然后几个金使的主要成员再坐下时,整个亭子立马变得拥挤不堪,挤不下的人只好站到了亭子外面。 等万俟卨领着宋国使团急匆匆地赶上来时,别说亭子里没坐的地方,就是在亭子外,能站的地方都不多,一时之间让宋国使者好生尴尬。 李申之朝着万俟卨热情地招手:“天使也来了,快进来坐吧。你们在外面站着怎么谈判?离得那么远,说句话都听不清楚。” 站在亭子外的金人听到李申之的话,纷纷闪开一条通道。万俟卨尴尬地朝亭子里走着,最终停在了亭子口站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金国的使者退让了一步,让金国使团中一人站了起来,让出了一个座位,万俟卨才得以坐下。 众人坐定之后,李申之问道:“不知金使打算怎么谈?” 金国使者先是朝着李申之拱了拱手,说道:“和谈之事,诸位相公们都已经谈好,咱也不好妄议。这次寻来申之小相公,是想商讨一番人员的交割方式。” 在出发之前,完颜亮特别地交代使者,李申之是个顺毛驴,越是对他表现得尊重,反倒能得到越多的好处。 不得不说,完颜亮对李申之的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 “就这?”李申之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金人的操作了。 交割俘虏,就这么点破事儿,值得费这么大的周章吗?之前金人拒绝与他单独商谈,必须要等到万俟卨到来之后来一个三方会谈才行。没想到居然就为了谈这么点事儿。 金使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就这!” “哈……”李申之失笑一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选一块地方,双方各自准备好交换的人财物,交换完之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金使点了点头,说道:“申之小相公此议甚好,俺们同意。” 说罢之后,金使看向了万俟卨,那意思是:你也赶紧表表态。 万俟卨已经怒麻了,且敢怒不敢言。 相比于报复李申之,他更想让三圣尽快交割回来,先回临安复命再说。 万俟卨点了点头,说道:“同意。” 金使既是谈判的重要一方,兼顾地扮演起了主持人的角色,将话题代入了下一个阶段,说道:“敢问申之小相公,交割的地点设在何处比较合适?” 李申之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眼前,说道:“我看此处就挺合适。你们领了人以后直接北去回家,省得去别的地方还得绕路。” 金国使者欣喜道:“此议甚好。” 心中想着:果真如完颜亮所说,谁对李申之客气,李申之就对谁好。 满心欢喜的金人再度看向了万俟卨,万俟卨有些麻木地说道:“同意。” 金人感觉今天的谈判出奇地顺利,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谈判进行到底,说道:“不知申之小相公,打算在何时互换人质?” 想要约定一件事,无非就是把时间、地点、人物说清楚。地点和人物说定了,只剩下时间了。只要约定了时间,他们的使命便算是基本完成。 李申之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现在日头还早,咱们不如现在就去张罗,趁着天黑之前交割吧。” “这……”金国使者又惊又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太简单了吧! 六、慢着 却说李申之痛快地答应了金国使者的提议,反倒让金国使者觉得不太适应。 想来是那完颜亮太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世面,所以才错看了李申之,把如此慷慨仗义之人当成不守信义的小人。 金国使者见李申之与万俟卨全都表示赞同,便传令回驻地,将三圣带到亭子外,准备与宋人交接。 万俟卨乐得事情进展顺利,他好尽快回临安复命请功,也配合着去将金人的人质带来,准备与金人交接。 众人等候的间隙,李申之命随从自马车上抬下来一个大木框,取出来几瓶汽水分发给在场有头脸之人,说道:“喝完记得把瓶儿还给我。” 大家不解是何意,自古只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没听说过送水索瓶的。 白给的水,不喝白不喝。 金国的使者看到李申之自己也喝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心想:宋人大概不会在这种场合给自己下毒吧?就算下毒,意义也不大。 然而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金人还是找了随身奴兵试毒。 那奴兵脸上露出决然之色,拔掉玻璃瓶上的木塞,仰起脖子一口干下。 怎奈喝了一半,被挥发的汽水呛得一口喷了出来。 金国使者勃然变色,指着李申之道:“狡诈的宋人,你是打算要毒死我吗?” 李申之笑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还用得着浪费这一瓶子毒药吗?这个瓶子好贵的。你放心,我家的汽水里肯定没毒。若是不信,你等一会看你家小兵死不死便知道了。” 李申之刚说完,那金国的奴兵赶紧跪倒在地,口中直讨饶:“奴才该死,奴才刚才是被这水中之汽呛到了一下。若是过了一会奴才没死,请主子务必尝一尝,这汽水真的很好喝。” 奴兵的一番话没让金人怎么地,反倒勾起了万俟卨的好奇心。 汽水也给宋国使团分了一瓶,他们全都拿在手中没有动作。 如今听到金国奴兵赞不绝口,便纷纷拔掉瓶塞慢慢品尝起来。 万俟卨心想:就算是李申之下毒,也是给金人下毒,断不会给他们宋国的使者下毒。便放心地喝了起来。 殊不知在李申之的心中,万俟卨的狗头真的值一个瓶子钱。 或许是吸取了金国奴兵被呛到的教训,又或许是宋人的优雅刻在了骨子里,宋人纷纷小口啜着喝。 甫一入口,纷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这……” “仿佛果中精灵在口中欢歌!” “宛如花中仙子在舌尖舞蹈!” “端地是妙不可见啊!” 宋人这边纷纷赞不绝口,反倒让金人那边为难起来。 喝吧,怕有毒。不喝吧,又心痒难耐。 终究还是有胆大不怕死的,不等金国奴兵毒发与否,径直拔掉塞子一口喝在口中,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有开头的,就有尾随的,顿时金人一大半人全都喝下了汽水。 看到有人快喝完了,李申之再次赶紧招呼道:“喝完了记得把瓶子还回来,诸位莫要忘记。” 万俟卨素闻李申之大方地出了名儿,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斤斤计较的样子,便取笑道:“申之为何对这瓶子如此看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样子,莫非真的价值不菲?” 华夏人自古对瓷器和玉器钟爱有加,对琉璃器反倒兴趣不大,是以玻璃器皿虽然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造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流传开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要用上陶土黑瓷的碗缸。 万俟卨说完,心情大好的宋国使团中人也跟着打趣:“申之小相公这汽水在茗香苑中是否售卖?若是价格不算太贵,说不得日后我等也要常去照顾生意了。” 谷/span茗香苑当初有胡虏血的骚操作在先,他们虽然喜欢喝这汽水,却也担心价格太高,消费不起。 李申之说道:“这汽水倒是便宜,只需十文百文钱就能喝一瓶,倒是这瓶子,得一两银子一个。” 刚刚喝完汽水还在把玩瓶子的人,听说瓶子居然要一两银子一个,吓得赶紧把瓶子交回到了框子里,心中暗暗称奇。 众人哄闹了一阵,双方押解人质的马车先后驶来。 三圣共乘坐了两辆马车,一辆上面坐着韦太后和赵桓,另一辆车上拉着赵佶的棺椁。 金人的人质满满塞了三马车,一个个地衫褴褛面露菜色,却又一个个地神采奕奕,满脸兴奋之色。 当双方人质站定之后,金国使者与万俟卨心情重又吊在了嗓子眼,全都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多年为政生涯告诉他们,只要事情没有最后落地,最好不要高兴得太早。 虽然人质全都站在眼前了,但是李申之没有点头,这事儿就还存在变数。 李申之见大家目光全看着自己,双手一摊,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换啊!” 万俟卨当先反应过来,赶紧张罗着人质交换仪式,说道:“换,快换,先放一马车过去。” 宋人当即牵出一辆马车,一口气放了一车的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跟着大手一挥,金人将拉着赵佶棺椁的马车给拉了过来。 宋人收到了赵佶的棺椁,激动得差点留下泪来。 靖康之难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赵宋官家终于能回家了。 纵观两宋三百年,因为科举取士得以真正贯彻,是以读书人对皇室始终忠心耿耿。能亲自迎回赵佶的棺椁,对于宋国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莫大的荣耀。 赵佶的棺椁拉回了宋人的阵营中,万俟卨没有耽搁,紧跟着又放了一车金国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大手再一挥,将载着韦太后与渊圣皇帝赵桓的马车放了过来。 万俟卨没等马车到位,便将第三辆马车放了过去。 至此,人质交换完毕。 吊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现在大家全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到国都,这事儿便算了结。 金国使者对着李申之一抱拳,学着宋人的模样,说道:“申之小相公,万俟相公,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不料李申之皱了皱眉头,说道:“慢着!” 果然…… 万俟卨与金国使者的心情终于踏实了下来。 他们一直觉得哪里会出问题,结果一直没出问题,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 如今李申之这里终于出了问题,他们人人都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大家停了下来,看李申之准备干什么,就连韦太后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坐在马车上拉起帘子往外面瞧。 赵桓躲在韦太后的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外面,时不时地瞟一眼金人的阵营,一旦金使的目光投来,赵桓都赶紧往韦太后身后藏一藏。 只见李申之踱着八字步,来到了道君皇帝赵佶的棺椁旁边。 六、慢着 却说李申之痛快地答应了金国使者的提议,反倒让金国使者觉得不太适应。 想来是那完颜亮太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世面,所以才错看了李申之,把如此慷慨仗义之人当成不守信义的小人。 金国使者见李申之与万俟卨全都表示赞同,便传令回驻地,将三圣带到亭子外,准备与宋人交接。 万俟卨乐得事情进展顺利,他好尽快回临安复命请功,也配合着去将金人的人质带来,准备与金人交接。 众人等候的间隙,李申之命随从自马车上抬下来一个大木框,取出来几瓶汽水分发给在场有头脸之人,说道:“喝完记得把瓶儿还给我。” 大家不解是何意,自古只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没听说过送水索瓶的。 白给的水,不喝白不喝。 金国的使者看到李申之自己也喝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心想:宋人大概不会在这种场合给自己下毒吧?就算下毒,意义也不大。 然而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金人还是找了随身奴兵试毒。 那奴兵脸上露出决然之色,拔掉玻璃瓶上的木塞,仰起脖子一口干下。 怎奈喝了一半,被挥发的汽水呛得一口喷了出来。 金国使者勃然变色,指着李申之道:“狡诈的宋人,你是打算要毒死我吗?” 李申之笑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还用得着浪费这一瓶子毒药吗?这个瓶子好贵的。你放心,我家的汽水里肯定没毒。若是不信,你等一会看你家小兵死不死便知道了。” 李申之刚说完,那金国的奴兵赶紧跪倒在地,口中直讨饶:“奴才该死,奴才刚才是被这水中之汽呛到了一下。若是过了一会奴才没死,请主子务必尝一尝,这汽水真的很好喝。” 奴兵的一番话没让金人怎么地,反倒勾起了万俟卨的好奇心。 汽水也给宋国使团分了一瓶,他们全都拿在手中没有动作。 如今听到金国奴兵赞不绝口,便纷纷拔掉瓶塞慢慢品尝起来。 万俟卨心想:就算是李申之下毒,也是给金人下毒,断不会给他们宋国的使者下毒。便放心地喝了起来。 殊不知在李申之的心中,万俟卨的狗头真的值一个瓶子钱。 或许是吸取了金国奴兵被呛到的教训,又或许是宋人的优雅刻在了骨子里,宋人纷纷小口啜着喝。 甫一入口,纷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这……” “仿佛果中精灵在口中欢歌!” “宛如花中仙子在舌尖舞蹈!” “端地是妙不可见啊!” 宋人这边纷纷赞不绝口,反倒让金人那边为难起来。 喝吧,怕有毒。不喝吧,又心痒难耐。 终究还是有胆大不怕死的,不等金国奴兵毒发与否,径直拔掉塞子一口喝在口中,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有开头的,就有尾随的,顿时金人一大半人全都喝下了汽水。 看到有人快喝完了,李申之再次赶紧招呼道:“喝完了记得把瓶子还回来,诸位莫要忘记。” 万俟卨素闻李申之大方地出了名儿,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斤斤计较的样子,便取笑道:“申之为何对这瓶子如此看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样子,莫非真的价值不菲?” 华夏人自古对瓷器和玉器钟爱有加,对琉璃器反倒兴趣不大,是以玻璃器皿虽然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造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流传开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要用上陶土黑瓷的碗缸。 万俟卨说完,心情大好的宋国使团中人也跟着打趣:“申之小相公这汽水在茗香苑中是否售卖?若是价格不算太贵,说不得日后我等也要常去照顾生意了。” 谷/span茗香苑当初有胡虏血的骚操作在先,他们虽然喜欢喝这汽水,却也担心价格太高,消费不起。 李申之说道:“这汽水倒是便宜,只需十文百文钱就能喝一瓶,倒是这瓶子,得一两银子一个。” 刚刚喝完汽水还在把玩瓶子的人,听说瓶子居然要一两银子一个,吓得赶紧把瓶子交回到了框子里,心中暗暗称奇。 众人哄闹了一阵,双方押解人质的马车先后驶来。 三圣共乘坐了两辆马车,一辆上面坐着韦太后和赵桓,另一辆车上拉着赵佶的棺椁。 金人的人质满满塞了三马车,一个个地衫褴褛面露菜色,却又一个个地神采奕奕,满脸兴奋之色。 当双方人质站定之后,金国使者与万俟卨心情重又吊在了嗓子眼,全都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多年为政生涯告诉他们,只要事情没有最后落地,最好不要高兴得太早。 虽然人质全都站在眼前了,但是李申之没有点头,这事儿就还存在变数。 李申之见大家目光全看着自己,双手一摊,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换啊!” 万俟卨当先反应过来,赶紧张罗着人质交换仪式,说道:“换,快换,先放一马车过去。” 宋人当即牵出一辆马车,一口气放了一车的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跟着大手一挥,金人将拉着赵佶棺椁的马车给拉了过来。 宋人收到了赵佶的棺椁,激动得差点留下泪来。 靖康之难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赵宋官家终于能回家了。 纵观两宋三百年,因为科举取士得以真正贯彻,是以读书人对皇室始终忠心耿耿。能亲自迎回赵佶的棺椁,对于宋国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莫大的荣耀。 赵佶的棺椁拉回了宋人的阵营中,万俟卨没有耽搁,紧跟着又放了一车金国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大手再一挥,将载着韦太后与渊圣皇帝赵桓的马车放了过来。 万俟卨没等马车到位,便将第三辆马车放了过去。 至此,人质交换完毕。 吊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现在大家全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到国都,这事儿便算了结。 金国使者对着李申之一抱拳,学着宋人的模样,说道:“申之小相公,万俟相公,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不料李申之皱了皱眉头,说道:“慢着!” 果然…… 万俟卨与金国使者的心情终于踏实了下来。 他们一直觉得哪里会出问题,结果一直没出问题,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 如今李申之这里终于出了问题,他们人人都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大家停了下来,看李申之准备干什么,就连韦太后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坐在马车上拉起帘子往外面瞧。 赵桓躲在韦太后的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外面,时不时地瞟一眼金人的阵营,一旦金使的目光投来,赵桓都赶紧往韦太后身后藏一藏。 只见李申之踱着八字步,来到了道君皇帝赵佶的棺椁旁边。 七、赵佶之棺 却说宋金双方刚刚交换了人质,正要皆大欢喜地各回各家,不料李申之的一句“慢着”,让大家有一种白忙活了半天的感觉。 只见李申之来到了道君皇帝宋徽宗赵佶的棺椁旁边,看着放在马车上那乌黑朽烂的木棺材,绕着转了两圈,若有所思。 众人不解其意,心全都在嗓子眼含着呢。 李申之定住脚,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忽然猛地敲在了棺材上。 “大胆!”万俟卨大喝一声,赶忙过来阻拦李申之的大不敬,“快住手!” 在古人眼中,天地君亲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秩序规则的遵守有着比宗教仪式更加严苛的戒律观。 就凭李申之敲这一下,足够满门抄斩了。 李申之只是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随行的张牧之“呲”地抽出宝刀,就势架在了万俟卨的脖子上。 万俟卨停住了脚步,但是嘴上依然不停:“李申之,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这里千万双眼睛看着你,你若是敢胡来,日后回到临安你待如何解释?” 万俟卨还算是识时务,没有跟李申之硬来,不再强行阻止李申之,而是拿临安城的赵官家和儒家纲常舆论来吓唬李申之。 李申之还没说话,张牧之手中的刀已经切入了万俟卨脖子半分,隐隐有血渗出。 万俟卨吃痛,知道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言语,来了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申之朝着张牧之招了招手,张牧之便收回手中刀,来到了李申之的身边,换了岳银瓶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万俟卨身边,右手在随身佩戴的刀柄上摩挲把玩着。 万俟卨这下更不敢动了。 刚才那张牧之或许只是吓唬他一下,这岳银瓶说不定直接手起刀落,自己就得人头落地。 当年他是怎么对付人家父亲岳飞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那手段用的,若是把自己换成岳银瓶,恐怕早就拔刀砍头了。 且说张牧之也跑到了棺材旁边,站在李申之身侧。 李申之说道:“你听,这棺材里有古怪。”李申之又用地上捡起来的木棍在棺材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张牧之疑惑道:“有什么古怪?” 李申之说道:“这棺材里是空的。” 张牧之脸上疑惑更甚,这能听出个什么名堂? “来,你与我一同抬一抬这马车。”李申之把双手放在马车载板之下,作势要往起抬。 张牧之学着李申之的样子,与李申之站在同一侧,作势要将马车掀翻的样子。 两人力气都不小,只一用力,便把马车抬起来一尺高。 “咕噜噜……嗵……” 棺材里的声音真切地传了出来,张牧之终于察觉到了诡异。 换到另一边,猛地再将马车抬高一尺,棺材里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咕噜噜……嗵……” 赵佶已经死了好多年,按说肉身早已腐败,棺材里只剩下一副枯骨。 而人的骨头有许多快,光是大骨头就有十来块,若是棺材倾斜枯骨滚动的话,应该是“哗啦啦……噼里啪啦……”的声音。 “咕噜噜”的声音说明,棺材里只有一根骨头。 怎么可能! 李申之面露喜色,心中的猜想终于验证。 李申之离开棺材,留下张牧之在旁边守着,自己来到了韦太后身边,说道:“禀太后,臣觉得先帝棺椁中有古怪。” 韦太后瞧了半天,心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问道:“有何古怪?”声音沉稳冷静。 李申之说道:“臣怀疑棺材里装的,不是先帝。” “怎么可能?”韦太后眉头皱起,显得有些慌乱。 这边说话声音不小,金使那边刚好能听见,当即反驳道:“你休要胡说。一口棺材而已,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李申之说道:“骗没骗,打开棺材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金国使者有些慌,宋国的使者更慌。 万俟卨顾不上害怕身边的岳银瓶,嚷道:“李申之你莫要胡来!乱开先帝的棺椁,你可知罪?” 李申之回头一指,喝道:“带个假棺材回去,你可知罪!” 韦太后问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申之说道:“九成。” 韦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李申之说得很谦虚,但是依然下不了开棺的决心。 李申之问道:“敢问太后,先帝下葬之时可有人在侧?” 韦太后黯然地摇了摇头,心中无尽唏嘘。 他们在金国是为奴为婢,哪还有半点尊严可言,以至于他的夫君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李申之看向赵桓,问道:“你在场吗?” 赵桓连忙摇头如拨浪鼓:“不在不在,那时候我还金人的大牢里呢,哪里得空去看。”说罢,又躲回了韦太后身后。 李申之抱拳道:“请太后恕罪。”说罢,也不等韦太后回应,便径直走向了赵佶的棺材。 既然你下不了决心,那我就来帮你下决心。 韦太后有心阻止,将手抬到了半空中,张开嘴巴却没有说话,最终把手轻轻地放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申之重回到棺材边,接过张牧之手中的刀,沿着棺材板插了进去,作势就要使劲翘。 万俟卨见状大惊失色。 他断然不能容许李申之这样去糟蹋赵佶的棺材,他是谈判的正使,李申之若是犯下大不敬之罪,到时候赵官家怪罪下来,他也难逃干系。 就算退一步来讲,棺材里真的是假的,那么这份功劳也该他万俟卨来得。 看到李申之如此笃定,万俟卨觉得棺材中必然有假,便一咬牙就要上前抢夺李申之手中的刀,自己夺下这份天大的功劳。 刚迈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响,万俟卨只觉得腿膝酸软,迈不动步子跪倒在地。 回头看时,发现岳银瓶拿着一根黑香蕉指着自己,香蕉头还在冒着白烟。 忽然感觉胸口有点疼,万俟卨想要揉一揉胸口,入手处却觉得一团黏腻,低头看时才发现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只听岳银瓶大声喝道:“此獠欲谋刺我大宋知县,就地正法。” 一个五品大员要谋杀一个八品知县,这就是一个借口,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反驳的借口。 万俟卨终于知道自己要死了,疲惫的眼皮再也无法睁开,整个世界就像在谢幕,缓缓地闭上了最后的光。 谷/span在他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之前,耳边响起了李申之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早就想杀你了,一直找不到借口。” 万俟卨的死是一个小插曲,再没有人敢对李申之说三道四。 金人心里虽然有鬼,却也只能强作镇定。 韦太后紧张地抓着赵桓的手,不自觉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赵桓的手捏得没了血色,而赵桓却连喊疼都不敢。 哐,哐,哐…… 李申之与张牧之二人在棺材边张罗着,不一会便掀开了棺材盖。 只见李申之大笑起来,跳上马车,竟然一脚将棺材给踢了下来。 棺材应声翻倒在马车之下,一截烂木头从棺材里面“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李申之指着金使喝骂道:“狗贼,你怎么说?莫非你想挑起两国的战端吗?” 金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懵在了当场。 他一路上押送赵佶的棺材,咕噜噜的声音听了一路,早就直到其中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李申之竟然敢当众把棺材盖打开,看来宋国文人也不是传说中的那般温文尔雅。 在原本的历史中,金人将这样的棺材送给赵宋之后,赵构连同一干大臣们并不是没有表示过怀疑。 想要验证里面是不是赵佶的尸首,都不用掀开棺材盖看,就如李申之一般晃一晃便知道端地。 饶是如此,赵宋的一干君臣们还假模假样地议论了好多时日,最终不知哪个不知廉耻之人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在金人送来的棺材外面再加一个棺材下葬。 按照宋人的习俗,金人送来的棺材太烂,他们想将赵佶的尸首取出来换上一个新棺材。可就是没人敢开棺材盖子。 他们怕。 怕里面真的没有赵佶的尸首,到时候怎么交代? 跟金人开战吗?他们不敢。可是受了如此的奇耻大辱不跟金人讨个说法,又怎么跟百姓交代? 完颜构就是这样一个欺上瞒下的人,对上欺骗金国主子,对下欺瞒大宋百姓,竟然最后还说是南宋的百姓不愿意打仗,担心增加赋税。 试问两宋三百年,几时听过百姓的心声了?百姓的舆论若是真的管用的话,贪官污吏怎不见得少一个? 直到一百多年后,佛教败类杨琏真迦贪图赵宋皇室的陪葬品,挖了赵佶的墓,才将这根烂木头昭告天下。 每每回想起这段历史,李申之都觉得气愤不已,将一腔的怒火撒到了宋国使团和金国使团身上。 按说如今的宋金局势,金国断不敢随意搞这么一根烂木头来敷衍大宋。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耀眼表现,让金人迫切地需要和平,不可能将把柄这么送给宋人。 殊不知赵佶的棺椁装车的时候还是半年前的五国城,那时候宋金还没有开战,金人对宋人依然充满了鄙视。 但凡金人当时随便捡几根烂骨头放进来,都不至于让李申之抓住把柄。 可那时的金人,自大到连几根烂骨头都懒得捡,直接塞了一根烂木头充数。 如此更是能够说明,赵佶死的时候,也跟万千奴隶一样,草席都未必裹一下,如同垃圾一样被扔进了尸坑。 金人哪曾想到,这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宋金之间的局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而金人忙于应付剧变,竟然忘记了赵佶棺材里的猫腻,更想不到李申之竟然敢当众开馆查验,以至于白白送给了李申之这么大一个把柄。 金国使者经历了最初的懵逼,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说道:“申之小相公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申之问道:“兹事体大,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待你回过见了金主,我回去见了官家,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金国使者反复吟诵了几遍李申之说的话,终于在大脑中完成了翻译:今天就这样了,回去以后问问主子的意见再说。 就这?金国使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那便依申之小相公之言,咱们后会有期。” “慢着!”李申之一抬手,众人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金国使者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迈步,就等着李申之这一刻。 李申之说道:“为了避免你们日后不认账,烦请将今日之事写下来,用上印,作为日后的对证。” 金国使者应承下来,自有身边随从取来笔墨纸砚,就在现场写明了假棺材之事,然后盖上了随身的印鉴,双手呈与李申之。 李申之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又好好查验了金国的印鉴,才将书信收入怀中,抱拳道:“那就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金国使者缓缓转身,上了马车,又回头看了李申之一眼,见李申之不再有什么动作,猛地一抽马鞭,飞也似的逃了。 …… 望着远去的金人,张牧之不解道:“申之小相公,今日之事这便算了吗?” 李申之说道:“要是能再讹出一个太原府,我也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走掉。算了,逼得急了小心狗急跳墙。不过金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了,你抓紧时间筑城,争取在金人准备好之前将大名府筑成铜墙铁壁。” “得令!”张牧之抱拳应道。 李申之拍了拍胸脯,说道:“等咱们准备好了,这份文书就是金人在咱们手中的把柄。” 李申之没有在假棺材的事情上与金人过多计较,也是担心金人狗急跳墙,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应天府与金人全面开战,最开心的人恐怕就是赵构了。 李申之是断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将大名府的事情稍作安顿,李申之来到韦太后的马车之前,拱手道:“太后受惊了,下官恭迎太后回朝。” 韦太后点了点头,说道:“有劳李卿了。” 身后的赵桓使劲搓着泛白的手指,对着李申之龇牙咧嘴,想要挤出一副感激的笑容。 李申之淡淡一笑,辞别了韦太后的马车,整队出发。 并没有回到大名府中,而是绕城而过,直接朝着应天府出发。 宋国使团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使万俟卨死了,也没人给收尸,鲜血已经微微泛黑,地面聚集了一堆苍蝇。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 “咱们此行是为迎回三圣,如今三圣既归,我等也该回朝复命。” “是极是极。” “正该如此。” “尽快回朝复命,万万不可耽搁。” “……” 众人七嘴八舌一阵,赶紧跟上了韦太后的车队,将万俟卨弃之不顾。 八、大宋最牛知县 却说李申之护送着二圣南下,将烂棺材和半死不活的万俟卨留在了路边。 贵人们散去之后,李铁牛这种低阶军官才有资格凑上前来。 “大舅哥,这鸟厮的尸首怎么办?是扔河里,还是就地掩埋?”李铁牛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开始干活。 张牧之目送着车队远去,深吸了一口气,踌躇满志地望着北面,说道:“正发愁筑城没有打生桩的,这么高等级的官人倒也合适,就埋到城墙根儿去吧。” 古人筑城之前,往往会在城墙根上埋个死刑犯,叫作打生桩。 现代人修个新建筑,都喜欢搞一个“奠基仪式”,就是这种残忍活祭的衍生。只不过随着文明的发展,把活人逐渐换成了石碑。 自古拿奴隶、死刑犯、甚至是小孩子活祭的都屡见不鲜,唯独拿当朝在职的五品大员打生桩的,恐怕也只有这一遭了。 岳银瓶打的那一枪并没有贯穿心脏,万俟卨依然在轻微地喘着气。 李铁牛领着人趁热乎,赶紧把万俟卨抬进了原本装着赵佶的烂棺材,放回了马车之上,一路飞奔地朝着墙桩而去。 …… 护送二圣的队伍一路南下,不两日便回到了应天府。 李申之离开应天府没几天,却发生了许多事情。 首先是报名参考的人挤爆了考场,张浚临时决定新增了几场考试,招募人数比之前预计的多出了五六倍。 另一个是求职当教书先生的人,以及前来应天府书院入学的人,同样非常之多。 这些事情自由张浚领着人去安排,不劳李申之费心。 然而应天府来的一个贵客,却非李申之亲自接待不可。 冯益回来了。 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月,冯益竟然一路找到了香料群岛,满载而归。 只不过他没有从泉州上岸,而是“不小心”被风吹得偏离了航线,一路北上到了海州(连云港)才上岸。 海州的李宝跟李申之关系很好,冯益在李宝的地盘上被款待,而冯益也很识趣,整箱整箱地把香料送给了李宝。 在这个香料价比黄金的时代,冯益送出去的都是好大人情。 于是李宝也跟着投桃报李,派兵马一路护送冯益西去应天府。 “申之!”冯益见到李申之的时候,满脸的激动。 “冯公!”李申之激动地握住冯益的手,心中又何尝不是激荡不已。 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心中却是各有各的想法。 冯益感激李申之将如此巨大的发财机会送给了他,那香料群岛上遍地都是香料,换句话说,遍地是黄金,要多少有多少,众人只恨自己开去的船太少,吨位太小,又只恨自己为什么每天要吃那么多的干粮,喝那么多的淡水,以至于无法节省出更多的空间储存香料。 而李申之所激动的,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那是一个比冯益所想象的财富还要多出千倍万倍,甚至千万倍的财富。 冯益说道:“拢共出去了十艘船,回来八艘。本公给你算两船的干股,如何?” 李申之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航海技术的发展,和大量水手的培养。 冯益见李申之仿佛不为所动,还以为李申之对这样的分配方案不满意,苦着脸解释道:“兄弟莫要嫌少。这次虽然声势浩大,但入股的东家也多。实不瞒兄弟,老哥哥我也只能分得一船货,剩下的货都有主了。” 李申之拍了拍冯益的手背,说道:“冯公误会了,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走,今天给冯公摆庆功宴。” 一句庆功宴,让冯益憋在心中的酸苦释放出来,仿佛一路之上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大笑一声,说道:“胡虏血,不醉不休!” “胡虏血,不醉不休!”李申之也觉得,今天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当得起一场不醉不休的庆祝。 二人正准备进县衙,忽然冯益眼睛瞥到了旁边的马车,不像是应天府自己造的马车,便疑心还有什么客人。 冯益指着那马车问道:“兄弟,那马车是何人之物?” 李申之回头看了一眼,见说得是二圣,便打着哈哈道:“没啥,那是韦后和赵桓的马车。” “哦,赵桓啊,听上去有些耳熟。”冯益若有所思地跟李申之朝县衙内走去,念叨着:“何不请来一同赴宴?” 在冯益看来,赵桓的名字听着耳熟,想必也是旧识的人。此人既然跟李申之也认识,那大家不妨坐下来联络联络感情,日后也好互相有个帮衬。 李申之笑道:“冯公当真要请?” 冯益看着李申之不怀好意的笑容,顿时觉得其中有蹊跷,便停住脚步仔细思索起来。 冯益这人虽然脑子不是特别聪明,办事能力也不是特别的强,但是有一点特别值得称赞,那就是从来不去不懂装懂。 既然赵桓听着耳熟,而李申之的神情又像是要捉弄人,他便非要将赵桓的来历想清楚不可。 忽然,冯益面色大变,惊道:“申之莫要开玩笑,你说的可是渊圣皇帝?” 李申之脚步不停,跨进了大门,说道:“然也!” 冯益赶紧小碎步跟上:“那韦后便是韦太后了?” “然也!” “那道君皇帝呢?” “灰飞烟灭了。” “妈耶……” 冯益跌坐在地,又赶紧爬了起来:“你怎地不早说?韦太后和渊圣皇帝为何不在你这里?” 在他看来,李申之就是应天府的主事之人,迎回二圣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由李申之亲自操办呢? 李申之两手一摊,说道:“下官不过是个知县,哪能担此大任。” 冯益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仔细一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迎回二圣这么大的事,的确不是一个知县能操办的。 顾不上跟李申之磨嘴,冯益一溜烟地跑到隔壁的府衙,去给韦太后请安。 李申之自顾自地回了县衙之中,真的给冯益准备起了庆功宴。 且不论冯益历史名声如何,也不管他往日为人有过多少龌龊,就凭他能开着船去香料群岛浪了一圈活着回来,就当得起李申之为他竖起大拇指点赞。 冯益去到府衙之中先拜见了张浚,饶是张浚与冯益打过许多交道,都被冯益的模样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谷/span黑了,也瘦了。 见过张浚之后,冯益来到了韦太后与渊圣皇帝安歇的地方。 “这是冯大伴吗?”韦太后依稀认出了冯益的模样。 冯益看到苍老憔悴的韦太后,和精神明显不正常的赵桓,顿时泪眼朦胧,说道:“太后,是我,你是我啊!” 韦太后看到冯益的凄惨模样,也不知眼前之人受了多少委屈,回想起自己在五国城时受过的种种非人折磨,顿时悲上心头,三人见面之后竟然先痛哭了一顿。 哭罢之后,互相倾诉了往日的事情,韦太后借机打听了一番临安的事情。 临别之时,冯益邀请韦太后与赵桓一同去李申之那里赴宴,被韦太后婉言拒绝,冯益只好独身退出。 说来也怪,一走出府衙的大门,拐进了县衙的大门,冯益的心情立马从悲伤变成了豪迈,脸色也如同老戏骨一般,瞬间笑成了一朵花。 进到县衙之中,宴会的气氛顿时浓烈了起来。 胡虏血独特的酒香充斥着每一处空间,刚刚运回来的香料立马被研磨成了粉末,用来腌肉。 李申之尝试着搞了几次啤酒,效果都不尽如人意,不是太酸就是太苦,只好暂时放弃了啤酒加烧烤的打算。 灵机一动之下,将胡虏血与汽水兑到了一起,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只不过如此怪异的喝法,大概没有人会尝试。 放到现在来看,大概相当于把茅台与健力宝混在一起喝,很怪异。 年轻人喝不起茅台,老同志瞧不上健力宝。 然而其中的味道如何,谁喝谁知道。 赵不凡亲自操刀烤肉,倒不是说他有多勤快,而是嫌弃厨子们烤得不好吃。 除此之外,李申之还将陆游、范成大、杜陶、黄庭、韩平等人一同邀请了过来。如今应天府没了战事,众人都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不必每日坚守在岗位上。 张牧之在大名府无法赴宴,岳银瓶邀请了魏胜、老陈等一众班底过来。 冯益在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场宴会,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吃过最巅峰的一场饭。 随意地坐定之后,李申之给冯益亲自斟了一碗酒,敬道:“冯公一路辛苦,下官敬你!” 冯益连忙离席接住酒碗,说道:“申之日后莫要下官下官的了,你若认俺老冯当兄弟,便唤一声哥哥。若是嫌弃俺,唤一声老冯也可。” 虽然现在冯益的地位比李申之要高很多,但是久在权力中枢的他有着一股敏锐的嗅觉,李申之日后成就绝对不凡,是以干脆放下身段,与李申之交好。 李申之此刻对冯益是真心地佩服,敬道:“哥哥,请!” 冯益被李申之认可,心中大喜,端起酒碗一口喝干:“兄弟,请!” 三碗酒下肚,众人的情绪渐渐兴奋起来。 掺了汽水的白酒,喝起来没那么大的酒气,入口又很舒服,但是醉人程度却是一点都不低,最能不知不觉中把人撂倒。 李申之问道:“不知哥哥这许多香料,打算如何处理?” 冯益说道:“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拿去卖了呀。” 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哥哥错了。” “怎么说?”冯益心中一紧。 李申之道:“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往日香料稀缺的时候,一两肉蔻能抵一两黄金。可如今这八船香料运了回来,临安市面上是否能吃得下这么多货?” 冯益一寻思,真的是这么回事,说道:“兄弟是说,让哥哥先回临安,抢先把这批货出掉,以免香料大量上市以后卖不上价钱?” “哥哥糊涂!”李申之一边给冯益斟酒,一边故意厉声道:“你将货先出了,后面卖货的人必然就卖不上价格,也就是说哥哥会得罪那些后面卖货之人。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能量,不用兄弟提醒哥哥吧。” 冯益想通了这个关节,顿时冷汗流了下来,回敬了李申之一碗酒,心有余悸道:“还好有兄弟提醒,不然哥哥就要酿成大错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能够强行在冯益出海生意中横插一杠子的人,其身份地位必然比冯益要更加地尊贵。 而冯益若是胆敢抢在这些贵人前面出货,导致贵人们的货卖不上价格,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转念一想,现在不卖,等以后卖不上价格,那这一趟海岂不是白出了吗? 冯益拉着李申之的手,赶忙问道:“可是兄弟,这船货若是不卖,难不成就眼看着它不值钱了?” 再转念一想,那李申之还有两船货呢,他都不着急,心中必定是有主意的,冯益便喜上眉梢,问道:“兄弟必定已经有了办法,快与我说说吧!” 李申之指了指北面,说道:“哥哥的格局要放大一些,莫要眼里只有个临安城,难不成天下只有临安一处有钱人了?” 冯益恍然大悟,说道:“明白,明白!咱们卖给金人去。” 李申之说道:“不只是金人,还能卖给高丽人,东瀛人。” 冯益有些疑惑:“他们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吃得起香料么。” 李申之说道:“哥哥切莫小瞧人。那地方的人虽然穷,但是他们有金子啊。咱们在临安卖香料,不就是想换一些金子回来么。” 人穷,但是金子多,看似很别扭的一句话,却反映出了“金子不能当饭吃”的朴素真理。 冯益虽然没听太懂,但李申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便哈哈地应了下来。 他已经做好打算,自己把货物全部交给李申之去打理,干脆当个甩手掌柜最好。反正李申之是出了名的大方,断不会让自己吃亏。 李申之说道:“哥哥有没有想过再去香料岛上跑一趟?”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申之其实有一些心虚。 冯益说道:“还去?兄弟不是说那香料都不值钱了,为何还要再去一趟?” 直觉告诉冯益,这一趟可以去,应该去,必须去。 之所以发问,是想知道李申之的打算。 李申之说道:“香料岛当然没必要再去一趟,但是沿着香料岛再往东走,可是有块更好的地方。” 冯益一拍大腿:“去,兄弟只管把海图拿来,哥哥再去闯一遭。” 九、小夫子 却说李申之拿出了一份全新的海图,上面画出了南美洲的位置。 从印尼的香料群岛一路向东,横穿太平洋之后便可抵达南美洲,这是麦哲伦当年环球航行时走的路,只不过方向并不相同。 李申之也不知道这一路之上会遇到什么,甚至不知道冯益去了能不能回来。 相传当年麦哲伦的船队在穿越这片海域的时候,一路上风平浪静,太平无事,所以将这片海称之为太平洋。 期待冯益出发的时候,他们的运气与麦哲伦一样好。 想要找到美洲大陆,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沿着东北亚沿海一路北上,过了白令海峡,然后再沿着米国阿拉斯加一路向下。 这条航线一来可以沿着大陆架走,不论是补给还是判断方位都不会出大问题,二来还能乘着洋流,对船的动力系统要求很低。返回的时候沿着北回归线向西横向行驶,还能再乘一波洋流。 可惜大宋的航海技术并不支持他们走这样的航线。 唐宋时期,华夏的航海非常发达,但也仅限于向南向西的航线,而向北的航线基本上是高丽人与东瀛人在跑。 且不说航海技术的高低,只说向北的航线比向南的航线航程更加艰苦,利润也更低。 向南的航线几乎全程处于热带地区,方便在船上搞种植、养殖,船员们的饮食营养十分均衡。 而一旦向北行走,船上无法种菜养牲畜,单凭那时候的营养知识,很难保证船员们的身体不出大问题。 于是乎,李申之基于现有的状况,先抛出香料群岛,然后再抛出更远一些的南美洲,去吸引那些贪婪之人探索新航线,选择了从印尼横渡太平洋的路线。 冯益并不知道这些,李申之的神话形象早已根深蒂固,他对李申之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满口答应了下来。 在他看来,香料群岛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收获,那么更远的美洲岂不是比这里更要富庶? 虽然说海损了两艘船,但那是因为不熟悉路线导致的。等到熟悉路线之后,沉船的概率比翻车都小。 说到新航线,感兴趣的不只冯益一个人,魏胜就是其中之一。 魏胜先是与岳银瓶请示,自己也想出一趟海,去干一番大事业回来。 岳银瓶没有自作主张,而是让他直接去找李申之。 当魏胜找到李申之,先是敬了一碗酒。李申之最是看中魏胜的战斗力和冒险精神,打算日后灭金之战时,将魏胜培养成一员独当一面的大将。 殊不知魏胜一开口,竟然是想跟冯益出海。 一时间,李申之以为魏胜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香料,贪图财富才想出海,于是心情有些不大好。 不过魏胜总归是岳银瓶的下属,李申之也不好训斥,而是问道:“你为何想要出海去?” 魏胜说道:“俺看着海图上有偌大一块地盘,寻死着只遣商人去不成,好歹得有俺们这些捉刀的人去。” 李申之点了点头,魏胜重给李申之斟了一碗酒,说道:“小官人若是想在那片地盘上有所作为,俺魏胜愿意为你开疆拓土。” “嘶……” 酒场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魏胜找到李申之的时候,众人全都竖着耳朵听他说话,担心错过李申之对他的回复。 没成想李申之还没发言,魏胜的话便率先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就连李申之都被这句“开疆拓土”深深地震撼到了。 思虑片刻,李申之端起酒碗与魏胜碰了一下:“若是有那一日,你便是美洲王!” “一言为定!”魏胜一饮而尽,浑身数不尽的豪迈。 在场之人全都是李申之的心腹,是以李申之丝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其中有些人更是知道李申之有着逼赵构退位的打算,封一个区区的美洲王又算得上什么。 听李申之肯定了那句大不敬之话后,众人的情绪非但没有担忧,反倒更加高涨起来,一个个地喝酒划拳,宛如一群土匪,再没有一点点斯文模样。 李申之侧身靠向冯益,说道:“兄弟给哥哥添一支人马,不知哥哥……” 冯益赶紧抢白道:“兄弟只管安排便是,哥哥就是替你跑个腿儿。” 李申之心存感激,再敬冯益一碗,道:“哥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再之后,李申之也不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 只记得众人喝酒吃肉彻夜不歇,一个个地烂醉在院子里。 好在此时是伏天,院中睡觉也不怕着凉。更兼满院的酒气,熏得没有一个蚊子,倒也让众人睡了一个安稳觉。 到了第二日半前晌,众人陆续醒来,依稀记得昨夜发生了许多的大事,却又记不真切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只有岳银瓶默默地记下了所有。 醉酒之后的李申之惯常地胡言乱语起来,说了半天诸如:阿兹特克、印加、玛雅之类的话,还提到许多红薯、玉米、花生的词儿,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记得他左边拉着魏胜,右边拉着冯益使劲地喝酒,就连往日与他最亲密的陆游等人都没怎么交谈。 李申之醒来之后,先拉着岳银瓶复盘了一番昨夜的经过。 得知自己说了那许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后,也只是稍微惊讶了一番,然后将魏胜和冯益唤入了自己的书房。 他担心这二位也喝断了片儿,忘记了昨晚之事。 在书房之中,李申之重新画了一副美洲的地形图,并且将自己印象中的美洲原住民分布图大致标了出来,这张图是给魏胜的。 另外画了一些红薯、玉米、花生、南瓜、辣椒、土豆、葵花、烟草以及橡胶树的外观,这是交给冯益的。 冯益拿着画着花花草草的纸不明所以,李申之说道:“哥哥但凡能将这图上任意一件物事或者带回来,兄弟愿付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便是十万两白银,大约相当于一个亿。 饶是知道李申之出手阔绰,冯益依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兄弟放心,哥哥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将这几样物事给你寻来。” 冯益知道,李申之如此郑重其事,说明这几个不起眼的花草有着巨大的作用。而他若是费尽千辛万苦地将这些东西给李申之带回来,他得到的回报将会远远超过一个亿。 等二人将李申之画给他们的图各自收好之后,李申之又拿出一样物事,说道:“这是工坊城最新造出来的怀表,虽然走时还不太准,你们且将就着用,兴许能派上用场。” 海上的环境不比陆地,寻常用的钟摆在海上根本无法正常使用,于是李申之便搞出来发条,造了几款怀表。 加工陀螺仪还有些难度,是以无法制造高精度的怀表。 好在李申之大致知道地球的时区划分,这样有助于船队在海上的定位。 所有的光学方法,只能测量当地的纬度,而无法确定经度。想要知道经度,就必须知道出发地的时间与当地时间的时差,才能计算出出发地与所在地的时差,也就是经度差。 虽然怀表的走时还不是很精准,但只要能让船队在几个固定地点可以校准时间,还是可以大致确定在海上的位置。 总得来说,误差大概不超过二百里。 魏胜与冯益分头去准备。 魏胜需要选拔一批人才出来,进行短暂的海上训练,然后从海州(连云港)登船南下,到泉州之后再与大船队汇合。 而冯益需要将随船的货物运回临安,再去赵构那里复命之后,重新组织一个更大规模的船队,才能开启探索美洲之旅。 所谓无知者无畏,正是因为冯益不知道前往美洲有多少艰险,他才会对这趟航行充满着憧憬。 其实当年麦哲伦环球航行也是一样,若不是当时的科学家把地球的周长少算了三分之二,预计航行时间不到一年,麦哲伦未必有勇气花费比预计多出两倍的时间,整整用了三年才完成环球航行。 而事实上麦哲伦死于半路上,完成环球航行的应该叫做麦哲伦的船队。 对于欧洲人来说,环球航行是一定能够成功的,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找到一条能够穿过美洲大陆的航道。 结果他们从北美洲一直找到了南美洲,找了几十年,才由麦哲伦在接近南极洲的地方找到了一条航道,被命名为麦哲伦海峡。 好在李申之有先见之明,他会直接选择在巴拿马地区横穿美洲,也就是彼时的阿兹特克帝国,一个处于大概与华夏商州时期差不多发达的文明。 伟大的航海时代即将开启,而在应天府,却有三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等待着李申之的处理。 首先一件,是来自于大名府的信使。 李申之刚离开大名府没两天,大名府的张牧之便发来了求救信,说大名府的粮草即将告罄。 李申之找到了张浚一同商议,刚刚给大名府运去了一年的粮草,怎么转眼之间就要断粮了呢?难不成是被金人偷袭了不成? 等到随后负责解释的信使抵达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粮食出了问题,而是人口出了问题。 随着宋人重新在大名府站稳脚跟,而金人的势力急剧收缩,大量的归正人投奔了大名府,积极响应张牧之的以工代赈政策。 所谓归正人,是指沦落在敌占区的百姓,不堪金人残暴的统治,偷偷跑回南宋实际控制区域的人。 整个南宋朝中,对待归正人还算不错。就在赵构时代,他赐给了归正人耕种的田地,并且直到赵构死去,始终没有收过这些人的税。 张牧之没来得及请示李申之,他知道李申之对人口有着巨大的渴求,将归正人全盘接受。没想到归正人越来越多,才几天功夫便有几十万人前来投奔。 人口越来越多,粮食也消耗得越来越快。 张牧之担心还会有人继续投奔大名府,是以紧急报告给应天府,让相公们抓紧时间想办法。 好在之前的应天府对粮食储备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使得应天府府库丰盈,大笔一挥便调拨了数十万石的粮草北上,顺带着还将成吨的香料运去了大名府,以方便张牧之与金人交易。 粮食的问题解决了,这第二件事却是李申之无意之中发现的。 所有穿越者都有一个癖好,总是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名单,以期待在犄角旮旯里发现几个课本上的名人。 这次来应天府报名的花名册,李申之挨着撸了一遍,一字不差地撸。 尤袤与杨万里自不必说,被录用吏员之后全都留在了应天府衙之中,只不过李申之还暂时未来得及与他们交谈,也没有机会当着杨万里的面吟诵“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而翻看应天府书院的入学名单中,有一人的名字让李申之如雷贯耳,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 朱熹。 朱小夫子时年十三岁,家住福建,也一直在福建求学读书。 是什么原因,让朱小夫子不远万里北上,来到应天府求学的呢? 李申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为了会一会传说中的朱小夫子,李申之专门给新入学的学子搞了一场开学典礼。 李申之要搞开学典礼,张浚这个一府长官便不得不参加。毕竟李申之在明面上是一个知县,按职位来算,并不比应天府学院院正高。 而这个院正,正是由张浚兼任。 于是乎李申之临时起意搞的一场开学典礼,变成了张浚的一场正儿八经地训话。 正经的东西总是很无聊,别说底下的学子了,就连李申之听着张浚的训词都觉得昏昏入睡。 等张浚讲完之后,还顺便提了个引子,让李申之也来讲两句。 李申之倒也没客气,说道:“张相公学识渊博,阅历丰厚,实乃我辈楷模。我在张相公面前不敢造次,在此谨邀请一位学子作为代表,讲一讲你们的想法如何?” 说罢,李申之假模假样地拿起一本花名册,前后翻了几页,目光落在了早就找好的名字上:“请问福建尤溪的朱熹是哪位?” 十、官家请客 却说不知是李申之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还是只为了与朱熹刷好感,在开学典礼上单独将朱熹叫起来发言。 古人点名的时候,习惯加上籍贯,一来避免各地口音不同发音不准导致的误会,二来也避免了同音不同字重名的现象。 比如朱熹被点到名字之后,起身回道:“学生‘胡’建朱熹。” 相当于给名字上了个双重保险,极大地降低了误读的几率。 起身之时,朱熹后退了一步,避开身前的座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 李申之受了小夫子这一拜,腰杆都挺直了三分,自我感觉形象都高大了起来。 不管后世之人给朱熹造了多少谣,亦或是在朱夫子头上扣了多少屎盆子,这位朱夫子都是春秋已降唯一的圣人。 公认的圣人。 能与圣人过过招,甚至将圣人辩倒,哪怕只是一个幼崽状态的圣人,多少都能满足自己的一些虚荣心。 朱熹施礼之后说道:“请问先生,为何学府之内不教孔孟之道,反倒是教一些工匠之术?” 简言之:人家是来做学问的,不是来学手艺的。 学子们入学有些日子了,对学堂有了大概的了解,也上了不少的课。 就拿朱熹来说,嘴上是在质问李申之,其实最爱上光学课了,下课之后还要缠着匠人老师们问许多问题,把匠人们都给问怕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示意朱熹坐下,目光环视了一圈,问道:“诸位可知,人为什么能活着?” 开口就是灵魂拷问! 在场之人,不论是先生还是学生,全都竖起了耳朵等着李申之的高谈阔论,就连老学究张浚的好奇心都被拉满。 李申之稍停顿了片刻,等众人迫不及待时,才猛地一拍桌子,笑着说道:“吃饭啊!” 寂静。 李申之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尴尬,明明是个段子,为何却没人笑? 清了清嗓子,李申之立马换成了一本正经的腔调,继续说道:“真理喻于毫末之中。人若没有饭吃,还怎么活?人若是不活,还怎么做学问?” 台下的先生跟学生怎么想的,李申之不知道。但是身边张浚点了点头,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李申之再问道:“我再问你们,种地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学问?” 不等众人回答,李申之说道:“瞧不起种地的人,先问问你自己吃不吃饭。” 朱熹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李申之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他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申之其实是用了一招混淆概念的诡辩论,将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体系强行联结在一起,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述的人一时难以分辨。 然而李申之的这种诡辩并不是要辩倒谁,而是要引出他建立应天府学院的初衷。 李申之继续说道:“有谁知道种子为何能生根发芽,长出稻米呢?” 种下种子能结出果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怎么还要问为什么呢? “为何老鼠埋在土里却长不出老鼠呢?” 有些年岁大一些的学子已经露出了窃窃私笑,觉得李申之魔怔了。 忽然,李申之问道:“人为何生而为人呢?” 趁着众人处于懵逼的状态,李申之说道:“应天府书院可以告诉你,欢迎大家到来。” 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李申之在掌声中退场,给朱熹留下了无限的悬念。 理学和新学都是很好的学说,道学先生也没有错,错就错在华夏不需要那么多的道学先生。 一个繁荣的社会需要大量的农民、工人、手工艺人,而不是哲学家、艺人。 哲学家就像一道菜里面的盐,没它不行,但是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是一丁点盐都没有,也能凑合着吃,至少饿不死人。但是光吃盐,肯定吃不饱。 朱熹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并不是一开始便学的理学,更不是由他创造了理学。 事实上,南宋理学的昌盛有着一定的偶然性。 理学又叫洛学,最早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周敦颐,与王安石的新学对立。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搞理论研究,一个搞工程应用。理学便是理论,新学便是实际应用。 前文说过,北宋亡了之后,官方将亡国之祸归结到了蔡京身上,而蔡京通过新学打压政敌,自诩为王安石新学一派,因此蔡京被清算背黑锅的时候,连带着王安石与他的新学也被打倒,理学便乘机崛起,被扶持成为了官学。 看似学术流变,其实不过是一群无耻之人搞出来的政治斗争罢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还要去计较到底理学和新学谁更好,谁更有利于华夏发展的话,岂不是变得比古人更迂腐? 朱熹作为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李申之要让他走上真正的理学之路——科学。 李申之成功地将“科学”的种子种到了学子们的心里,假以时日,必能有丰厚的收获。 而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先做完第三件事。 赵官家派人来应天府,请李申之到临安府一叙。 赵构专门用了一个“请”字,搞得李申之与张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构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更奇怪的是,赵构只“请”了李申之一人,并没有请张浚。 张浚倒是不以为忤,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应天府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必然在应天府安插了情报机构,李申之在应天府的作用赵官家是知道的。 官家的心思猜不透便不再去猜,去一趟临安城便什么都知道了,正好李申之也想回一趟家,看一看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李红霞。 临送走天使之时,李申之多嘴问了一句:“官家只请了下官一人吗?”问话的时候顺势递过去一锭银子,足有十两重。 天使悄默声地将银子收下,说道:“听说还有川陕的吴璘。” 吴璘?李申之仿佛知道赵构想要干什么了。 …… 与此同时,驻守在川陕兴元府(汉中)的吴璘也刚刚迎来了朝廷的天使。 不同于李申之的桀骜不驯,吴璘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而宣诏的天使对吴璘更是恭敬有加。 赵构对李申之是又爱又恨,却从来没怕过李申之。 而对于吴璘,赵官家多少有些心虚,担心吴璘拥兵自立,导致南宋直接少了小半壁江山。 为何? 李申之的家眷都在临安,而吴璘没有一个亲人在临安。 虽然吴璘的后人真的在川陕脱离了大宋朝廷,但此时的吴璘,依然是一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 接到诏书之后,吴璘没有片刻的耽搁,当即启程。 兴元府距离临安府将近三千里远,道路更是难走,旅途远比李申之从应天府要艰难。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所预谋,李申之与吴璘在同一天到达了临安府。 十一、格局小了 与李申之一同回到临安的,是应天府本地的官员,他们头一次到临安城。 李申之在自家庄园里歇了歇脚,洗漱一番之后换了一身新衣服,也换了一辆新的马车,继续向南进城。 古人一生难得出一次远门,能去一次帝国的都城,那是莫大的荣耀。 当马车进了临安城之后,官员们东张西望,好奇地到处观看,眼神之中却充满了失望。 “为何临安城中没有公共马车?这样老百姓出行多不方便?” 百姓?呵~ 李申之心中嘲笑一声,老子就算黑着心使劲剥削百姓,也比肉食者更加关注普通百姓的生活质量。 “这城内也不见多建些钟楼,想看看时间都不行。”随行官员说着话,掏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下时间又放了回去。 自从有了怀表,看时间仿佛成了一种强迫症,没隔几分钟就要看一次。 没有怀表的时候也不见大家有多么地关注时间。 随行官吏们一路走一路抱怨,渐渐地没了好奇心,索性坐回马车里把玩起了手中的怀表。 李申之看到他们失望的样子,笑道:“怎么了,不是你们吵着要来临安看看,怎么又不高兴了?” 一人说道:“没想到临安城竟然如此破败,两旁房屋简陋不说,这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一点都不平。” 临安城的御街早已换成了水泥砖,但是水泥这东西刚造出来的时候是好,经历过风吹日晒之后很容易老化。尤其是经历过一寒暑,被雨雪浸润过,更是容易起皮剥落,自然显得破败了些。 然而临安人不觉得这有什么,水泥砖就算起了皮,也不会有泥泞,比之当初的黄土路好了不知多少,是以依然对水泥砖充满了惊讶。 全天下也就只有来自应天府的人能说出临安破败之话。 “是对临安府的样子太失望了吗?若是你们早一年来,这条御街都还是夯土的呢。”李申之调笑道,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见赵构的时候那尘土飞扬的样子,禁军还得提前在地上洒上黄沙和水,才能让扬尘少一些。 随行人说道:“临安城坐拥天下财富才建成这个样子,怎地能不让人失望。” “说得好啊!”李申之笑道:“好一个坐拥天下财富。” “咱们应天府仅仅靠几十万人的一隅之力,不仅抗住了金人主力的进攻,还将咱们应天府建得那般坚固漂亮,这临安城坐拥百万人口,又有天才财富,为何却是这般破败之相?” 李申之说道:“那就得问问赵官家,到底都把钱花去了什么地方。” 全应天府的人都知道,李申之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既不怕赵宋官家,也不怕金国皇帝。闲谈之中直呼赵构的名字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奇怪的是,不论是张浚,还是赵不凡、赵瑗,从来没有说过李申之半句不是。 倘若换一个人敢直呼官家性命,恐怕人头早已落地。 应天府的官员对朝廷有了微词,让李申之很高兴,说明他们开始了真正的思考。 临安府与应天府的差距肉眼可见,只要不是脑袋坏了(不是蠢),亦或是屁股歪了的人(就是坏),都能猜到临安府的腐败与堕落。 进城的时间还早,李申之领着人先回了一趟家,顺便拜访一下自己的岳父。 一行人回家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当众人来到坊间的时候,早已有人在门口迎接。 先是李府的薛管家:“八郎回来了,二郎出门有些公干,不在家。” 李申之握者薛管家的手朝屋内走着,说道:“薛叔快回屋吧,咱又不是外人,搞这一套作甚。” 隔了大半年重新回到家,李申之的心情也随之飞扬起来,说道:“薛叔,俺闺女呢?快带咱去瞧瞧咱家闺女去。” “八郎是说红霞吧?”薛管家说道:“童姑娘嫌在这里住着闷得慌,便跟张博士一同去了茗香苑,把大娘也带去了。” 听闻自家闺女不在家,李申之不禁有些失望。 回到后院,给父亲李纲的牌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将自己这多半年来的功绩夸耀了一遍,才擦干了泪痕,满心欢喜地出了祠堂。 如果李纲在天有灵,肯定会好好地夸一夸自己这个曾经不成器的儿子。 薛管家在临安城中早已听说了李申之的功绩,如今听当事人亲自口述一遍,心情自是不同,欢喜感慨之余,也是满面泪痕。 李申之说道:“薛叔,这次回来是官家召见,俺去见一见岳丈,然后就要进宫去,今天不必给俺留饭了。去了官家那里还不知道是怎生个安排,今遭也不一定还回家来。若是二郎回来,替俺问个好。” 薛管家擦了擦欢喜的泪水,说道:“如今八郎是个大人了,干的都是大事,先忙要紧事,家里有我这把老骨头在,郎君们就放心吧。” 李申之取下随身带着的几块怀表递给了薛管家,简单地教会了如何上发条,如何调时间,便告别了自家,出门拐进了岳府。 自打李申之一行去了应天府之后,岳府与李府之间的小门便锁了起来。 反正也就李申之喜欢走这个门,他既然不在家,小门便没了必要,硬要留着反倒是瓜田李下,容易引起别人误解。 不同于李府的宁静,李申之能感受到岳府大门背后蕴藏着许多躁动的心。 果不其然,李申之刚刚踏进了岳府的大门,便被一帮子人围在了中间。 冲在最前面的便是他的便宜姐夫和大舅哥,张宪与岳云。 二人身后还跟着许多将军模样的人,硬生生地把岳家小主人岳雷给挤在了三圈以外。 得亏李申之在岳银瓶英明的带领下坚持了健身的习惯,身子骨早已今非昔比,要不然光是这一挤,恐怕就得挤掉了半条命。 李申之忙推着岳云,说道:“兄长这是……缘何突然变得如此……热情?” 岳云与张宪见状,分立在李申之两边,用身体将身后之人挡住,给李申之留了些许的活动空间,岳云先说道:“妹夫,听说你在应天府打了几场大胜仗,当真是痛快!” 岳云一顿夸赞,不吝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张宪说道:“咱妹夫统兵有方,天生就是当大帅的料。以前一心读书没机会施展,今日去了应天府,那可真是虎啸山林,龙翔九天。” 李申之被两人夸得有些心虚,很有水平地说道:“我哪有那么神奇,全赖将士用命,上下一心。” 岳云说道:“为何能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还不是咱妹夫统兵有方。” 岳云刚夸完,张宪紧跟着问道:“妹夫啊,你打算啥时候取济南府啊?哥哥给你当前锋。”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生怕别人看不到他那厚实的胸肌。 李申之拱手致谢,说道:“有劳姐夫费心,济南府咱已经得着了。” “得……得着了?”张宪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失望,双重情绪冲击之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岳云反应稍快一些,问道:“燕京城得着了吗?兄弟打燕京城的时候哥哥给你当先锋。”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燕京城太远,咱刚得了大名府,还打不到燕京府呢。” 岳云大喜,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打燕京的时候别忘了哥哥啊。” 李申之麻木地点了点头,突如其来的热情,把他搞得有些懵。 见岳云揽下了燕京城这么一个大工程,张宪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问道:“太原府得着了没?”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得着呢。” 张宪大喜,说道:“兄弟打太原府的时候,千万记得让哥哥当先锋。” 李申之点了点头,这才稍微品出点味儿来,进而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们这是干什么,什么时候这种军国大事由俺说了算了?”李申之吐槽道。 岳云已经揽了个大工程,心情很好,拉着李申之朝大堂走去,路上说道:“兄弟有所不知,听说你们在应天府打了大胜仗,不仅在应天府站稳了脚跟,还一举收复了开封府,俺们心里面都痒痒的不行。等到后来听说你又拿下了河南府和大名府,俺们一下就慌了神。” 张宪跟着说道:“没错,申之的仗打得太快,弟兄们担心用不了几天你就能收复幽燕,咱这帮武夫们再也没有建功立业之地了。” 李申之说道:“二位哥哥格局小了。自古以来的名将,收复幽燕算得上哪门子大功劳?怎么也得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吧。” 张宪与岳云听了,顿时略显羞愧,感觉到了自己与名将的差距。岳飞当年的口号也是直捣黄龙,把目标放在了关外,而他们俩人只把目光放在了关内。 其实这也不见得真的是他们的格局变小,而是两宋传承下了的话语体系,使得人们以为国朝的终极目标便是收复幽燕。 唯有王安石提出恢复汉唐雄风,攻略西域,结果还被当成奸佞打倒清算。 李申之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心头火热起来,纷纷盘算着日后去什么地方捞摸功勋去。 李申之说道:“冯益出了趟海的事儿,兄长听说了吗?” 岳云不以为意道:“冯益出海一趟的确不容易,也赚了不少钱。”话语之中透露着一股视金钱如粪土的不屑。 李申之说道:“兄长莫要以为我是贪钱。马上我会派出我的心腹将领魏胜跟着冯益再出一趟海,探索一片新的地盘。那片地盘比国朝疆域十倍都大,兄长想过这其中会有多少功勋吗?” 张宪说道:“开疆拓土,历来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肩上的责任。只是听说上次冯益出海来回走了几个月,这次若是走得更远的话,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回来?” 李申之说道:“姐夫莫要嫌远。出海一趟要走三五个月,看似时间很长,可是从临安走到岭南不也需要两三个月吗?大海深处风高浪急,穿山越岭之时也有豺狼虎豹,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 道理张宪都懂,只不过华夏人历来重视陆地上的战功,始终不屑于对海外的征服,是以除了郑和以外,竟然数不出几个名垂青史的航海家。 李申之也没打算当即转变张宪与岳云的思想观念,把他们从重视陆路转向重视海陆。 他的这一番话只是为了种下一粒种子。 当岳云踏破幽燕直捣黄龙,张宪力克太原封狼居胥的时候,那些捞不到功勋的将领们是否会将目光放到海外去? 答案是肯定的。 还未进入到岳府的大堂,便有岳家军的中低级将领把自己的名帖送给了李申之,请求出海的时候务必带上自己。 这一年多来,岳家军嫡系的将领实在是太苦了。先是一步步地被剥夺了军权,随后更是经历了残酷的打压,以至于许多人花光了积蓄,全家上下饿着肚子,只能靠故旧的接济度日。 也就是在李申之斩了秦桧之后,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但也仅限于可以出来打工赚钱,自谋出路。距离建功立业,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以李申之的提出的海外战场,深深地吸引了他们,这是他们重归荣光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让他们克服了对海洋的恐惧。 正如李申之所说,这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事情。他们当年打仗的时候就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每天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为何偏偏对航海如此恐惧抵触? 真要算起来,航海的伤亡率比之打仗要小多了。 再往里走,岳飞站在门口迎接。 “申之,做得不错。”岳飞夸赞了一句,便转头进屋。 张宪在前跟着进屋,岳云拉着李申之也跟着走了进去,剩下的人去到了别处。 进屋子的人都是自己人,岳飞给几人看了茶,便单刀直入地切入了话题。 “申之可知道官家召你来是何事?”岳飞问道。 这个问题李申之想了一路,却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试着问道:“杯酒释兵权?” 猜忌武将是赵宋官家的传统艺能,一个武将建立的功勋越大,那么他被朝廷针对的可能性就越大。 李申之建立的军功可谓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大军功,由不得官家不猜忌。 岳飞摇了摇头,说道:“我猜,官家是想向你们示好。” 岳云点头道:“我明白了,官家不仅召来了申之,还有川陕的吴璘,想必是以安抚为主。申之,这下你就可以有一番大作为了。” 李申之跟着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猜测,进而又将自己的打算思索了一番,想趁着赵构的安抚政策做点什么,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利益。 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个具体方案,一脸的纠结。 岳飞没有打扰李申之,让他静静地思索了片刻,然后含须笑道:“申之想要做什么,大胆地去做便是,老夫鼎力支持你。” 十二、血脉 李申之望着岳飞闪光的眼睛,心情有些激荡。 “岳丈知道俺想干甚?”李申之情急之下,竟然说出了久违的方言。 岳飞左右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女婿,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不就是想逼赵构退位么,大胆去做便是。以你现在的身份,旁人也不敢轻易动你。老夫也以为赵瑗不错。” “嘶……” 李申之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有些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岳飞。 历史上的岳飞堪称精忠报国,是历代武将的楷模。 纵观华夏历史,号称战神的有无数,但是能称得上武圣的只有两人,关羽和岳飞,这两个人都是以忠义著称。 而岳飞竟然支持他废帝。 这还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吗? 忽然,李申之捕捉到了华点——精忠报“国”。 没错,岳飞忠于的是大宋,而不是赵构。 既然皇帝昏庸,那么废了便是,重新立一个贤明的人当皇帝。 这事儿周公干过,伊尹干过,霍光干过,而这几个人同样也都是文臣的典范。 如果说建炎年间的赵构还是一副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形象,那么这一年多来,赵构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软蛋形象已经一览无遗,尤其是秦桧死了以后,更是成了街头巷尾被唾弃的对象。 想到这里,李申之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他觉得大事可成。 岳云与张宪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们俩早就看赵构那厮不顺眼了,若不是岳飞平日里压着他们俩,这二人恐怕早将赵构给刺杀了。 岳飞瞧着李申之激动的样子,心中也是得意不已,笑眯眯地等着李申之感激涕零地与他抱拳称谢。 不料李申之却说出了自己已经说过了许多次的想法:“岳丈是否想过,这世上本不需要皇帝?” “你真要造反?”岳飞神色中掠过一丝惊慌。 诚如李申之所猜测,在岳飞的心中,废皇帝可以,灭大宋不行。 李申之说道:“不知岳丈是否想过,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官府是天下人的官府,战士是天下人的战士,而官家,不过是天下人选出来的一个代理人罢了。” 李申之就像一个传销组织的头目,不遗余力地推广着自己君主立宪的思想。 李申之用孔孟之道阐释了朴素的民主思想,岳家三人很容易便理解了。 岳飞说道:“亚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便是此理,可这与需要不需要皇帝有什么关联?” 李申之说道:“若是皇帝能够遵循天道,那咱便认这个皇帝。而一旦皇帝不认天道,咱便换个皇帝。” 当年董仲舒为了推广儒学,不得已想皇帝妥协,违背天道的皇帝只需要悔过自醒便好,并不需要行废立之事,无意中巩固了帝制的统治。 而李申之的观点很好理解,用宋代的官场制度解释,就是弹劾。 皇帝也要接受弹劾,而一旦弹劾属实,皇帝也要跟大臣一样:辞职。 张宪说道:“然而军队掌握在官家手中,咱们想逼赵构退位,手上没兵可不行。” 李申之朝张宪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姐夫说得没错,枪杆子里出政权。咱们想要逼赵构退位,手上没兵必然是不行的。” 岳云说道:“申之手上当然有兵,那吴璘手上兵也不少。申之若是能与那吴璘串通起来,再与京中杨沂中和张俊勾结一番,定能成事。” 话刚说完,自己紧接着摇了摇头:“不妥不妥。” 当然不妥了,看似完美的计划却有着天大的漏洞,另外三人为何要听他李申之的。 李申之却说道:“兄长说得没错,没有不妥之处。只要筹码给得足,这世上没有挖不倒的墙角。” 瞧这意思,竟然是信心满满。 岳飞若有所思,问道:“申之有何打算?” 李申之说道:“好叫岳丈知道,小婿担忧的不是如何逼赵构退位,而是赵构退位之后怎么办?” 先抛出了一个问题,李申之接着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帝能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谁也说不准。万一哪一代出了个祸害皇帝,全天下百姓就得跟着遭殃几十年,所以皇帝不好就得换,不能说一旦坐到那个位置上就能坐一辈子。 “然而千年以来的嫡长子继位制度,又是一项可以避免朝堂陷入争权夺利混乱局面的制度。如果人人皆可继位,人人皆能当皇帝,恐怕用不了多久,便又会变得如残唐五代般的乱世,谁的兵强马壮谁就说了算。即便是盛唐之时,每逢新皇登基,朝堂便是一片腥风血雨。 “所以,废了皇帝之后,兵权由谁来掌握?” 岳飞说道:“按照申之方才所说,这兵权该有天下人来掌握最是妥当。可是,该如何实现呢?” 让百姓当家做主,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景。通过怎样的制度可以实现,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考虑的事情。 李申之说道:“孩儿以为组建政事堂,军政大权均由政事堂一手抓,便可解此难题。” 岳家三人沉默了,他们都在消化李申之的观点。 良久,岳飞一拍大腿,赞道:“妙啊!往常的皇帝为了制衡朝堂的权力,往往搞出军政分家的把戏。殊不知军政分家最是便宜了当皇帝的,却对朝堂和百姓有着诸多不利。如今罢免了皇帝,由政事堂来行使军政大权……” “只是……”说了一半,岳飞又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政事堂的人选该如何确定?” 皇帝出个昏君便能搞得天下大乱,焉知政事堂中不会出现个把败类? 李申之朝着岳飞一拱手,说道:“这便是孩儿劳烦岳丈的地方了。政事堂的人选,还请岳丈多费费心。” 李申之当然不是让岳飞来决定政事堂的人选,而是想岳飞帮他好好参谋参谋,最好是能拟定个名单出来,最后由李申之来定夺。 岳飞复又陷入了沉默,岳云和张宪眼巴巴地望着岳飞,心中激动不已,都在畅想着岳家重新东山再起的那一刻。 良久,岳飞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来,说道:“先吃饭吧,今日给申之接风洗尘。” “好!”李申之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众人纷纷起身出了门。 谷/span看到府中的几个爷们儿终于走了出来,岳安娘赶紧去给母亲报信准备饭食。 饭食早已安排好,都是现成的,却一直等不到吃饭的人。 一桌子饭冷了热,热了冷,不知上火复工了几遍。 岳安娘在一旁张罗着布菜。 厨房里的岳夫人嘴里嘟囔着:“说起事来就没个完,也不知道赶紧吃饭。”手上却是不停,一个劲儿地让厨工上肉菜,生怕几个老爷们儿吃不饱。 岳飞等人落座之后,已经吃过饭的岳雷也凑了过来,跟岳安娘一起张罗着,给几位兄长斟酒倒茶,服务得好不周到。 等到兄长们吃了几口肉,喝过几杯酒,岳雷凑到李申之身边,说道:“兄长,这次去应天府带上我呗,我也能上马杀敌了。” 岳雷每每回想起与李申之在临安府的日子,当初大家还是同进同退的好战友,没想到短短半年多时间,自己就与李申之拉开了天大的差距,使人唏嘘不已。 李申之说道:“岳雷兄弟,你想出海吗?” 岳雷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说道:“我不出海,我不想赚钱,只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李申之说道:“你若真想建功立业,便听我一句,出海的功业比灭金还要大。那是开疆万里,你心动吗?” 岳雷眼睛瞪大:“真的?” 李申之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只不过出海有风险……” 岳雷满脸欢喜打断李申之,说道:“我不怕风险。什么时候出海,静听兄长安排。” 原本李申之是不打算拐骗自家人出海的,因为出海的风险实在是太大。然而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却又发现,从概率的角度看,出海的风险一点都不大。 之所以觉得出海风险,是因为在海上一旦遇险,人会有一种无助感,只能被动地等死。 而在陆地上时,却会误以为自己有办法化险为夷。 就像有的人不愿意坐飞机,只愿意坐汽车一样。 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李申之才开始下定决心从身边的人开始忽悠,让他们出海。 可以预见,一旦海外领地建立起来,那里将需要大量的人才和人口,几万人去了都不见得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岳雷见李申之答应了要带他出去,顿时欢喜得不得了,端起酒杯就要敬李申之一杯。 岳雷敬得恭敬,李申之接得正经,岳飞三人看在眼中开怀大笑起来,都觉得一辈更比一辈强。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岳夫人在后厨张罗完了,也上桌坐了下来。 她也吃过了饭,来坐着就是想陪大家说说话,看看自家姑爷。 “银瓶那丫头就知道在外面疯,也不说回来看看。”岳夫人笑着抱怨道,仿佛岳银瓶又出门打架去了。 李申之说道:“岳母有所不知,银瓶现在也不是丫头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将军。” 岳夫人喝茶陪笑道:“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那花木兰替父从军当了将军还是戏文呢,一个小丫头片子当那劳什子将军干甚。” 李申之看了看岳飞,又朝着岳夫人说道:“好叫岳母知道,如今在应天府若是喊一声‘岳帅’,八成指的是岳银瓶,而不是岳父。” 岳夫人斜着眼睛瞧了瞧岳飞,见岳飞一脸自豪的模样,这才把话信了八分,问道:“果真如此?” 岳云打圆场道:“银瓶能活捉金兀术,确实当得起‘岳帅’的名号。” 岳云说着赞扬的话,却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他纵横沙场许多年,经历过大小无数战役,身披不知多少创伤,才赢得了一个“赢官人”的名号。 而自家小妹昨天还抹着鼻涕到处打架,转眼间竟然成了“岳帅”了。 高兴是真高兴,酸也是真的酸。 说了一会闲话,李申之便告辞离去,准备进宫觐见赵构。 随行的官员虽然没有跟着上桌,岳家也是倾力款待,饭菜与李申之一般无二,众人吃得酒饱饭足。 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刚上马车,几人便哈欠连天。 从岳府到皇宫的路程不短,相当于从临安城的最北端走到最南端,几人索性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马车来到了茗香苑,车还没停稳,李申之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一路跑了进去,径直前往自己专属的房间。 料想童姑娘应该住在那里吧。 门口小厮见有人闯了进来,刚要呵斥,便认出了李申之的模样,飞也似的去后面报信:“东家回来了!东家回来了!” 等李申之走到楼上的时候,张葱儿搀着童姑娘,童姑娘抱着襁褓,已然候在了楼梯之上。 李申之激动得一把抱过那副襁褓,轻轻打开压角的被子,看到了一个粉嘟嘟、肉蛋蛋的小脸庞,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李申之,红红的嘴唇吐着泡泡,“啵啵啵”地,像是在与李申之打招呼。 这就是我闺女么,这就是我的血脉吗?李申之心中狂喜。 婴儿柔弱无骨的身子,让李申之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敢保持僵硬的姿态。 张葱儿看到李申之笨拙的模样,伸手从李申之怀里接过了孩子,说道:“你们男人啊,都是这么没良心,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大半年了没见面,只说看孩子,把孩子娘都给忘了吧。” 李申之将孩子交给了张葱儿,顿时如蒙大赦,头一次意识到抱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童瑜听到张葱儿替她抱不平,顿时娇羞地红了脸,摇了摇张葱儿的手臂:“哎呀,葱儿你……” 李申之一把扯过童瑜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下手背,说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童瑜反握住李申之的手,说道:“这次去应天府,带上我好吗。” 李申之点了点头:“好!” 十三、请客吃饭 当李申之辞别了家眷,过了太庙,来到六部桥边的时候,早已有一辆马车候在旁边。 时间刚刚好,当李申之的马车停下的时候,那辆马车上走下一个四十来岁的将军。 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睿智坚韧的武夫,定是吴璘无疑。 李申之抱拳道:“吴帅,久仰了。” 这句久仰是发自真心的敬佩,不论是在当下,还是在千年后,吴氏兄弟的战绩都是那么荡气回肠。 吴璘赶忙端住李申之的拳头,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李帅之威名赫赫,当在吴某之上。” 吴璘的恭维,同样发自内心。 武夫都是直肠子,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便把手并行,朝皇宫大内走去。 李申之赞道:“吴帅坚守川陕,这次更是一举收复关中,当真是我大宋之军胆。” 吴璘老脸一红,说道:“李帅谬赞了。若不是李帅在应天府击溃金军主力,活捉完颜宗弼,我部断不会如此轻松地取下京兆府。” 李申之说道:“吴帅割爱河南府,这份恩情在下心领了,日后定会厚报。” 吴璘停住脚步,转向李申之,神情肃穆地说道:“李帅所赐物资十分丰富,正是我川陕军急需。李帅万万不可再言厚报之事。你我皆在边关,日后当多多相互照拂才是。” 李申之说道:“吴帅说得甚是,日后咱们要守望相助,同气连枝才是。” 两人不声不响地达成了一道口头盟约,吴璘面露笑容,说道:“老夫年长几岁,便腆着脸唤你一声申之老弟如何?” 李申之跟着满脸欢喜,喊道:“吴老哥!” “哈哈哈……” “哈哈哈……” 一个是力抗金军,避免了大宋的灭亡;一个是巧使妙计,让宋人看到了反攻的希望。大家互相恭维了一阵,都为得到了对方的认可而高兴。 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愉悦,手把手地走进了皇宫。 和平时期最是可以发展经济。宋金和议之后,南宋的经济迅速恢复,连带着朝廷的收支都宽裕了许多。 原本只是用水泥砖铺就的一条条小路,如今整个皇宫里的地面全都硬化,显得庄严肃穆。 在内侍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了赵官家的偏殿。 在偏殿接见这两位封疆大吏,并不是赵官家想耍什么花心思,更不是不重视这二人。 恰恰相反,这是赵官家十分重视这二人的体现。 赵官家要在偏殿中请这二人吃饭。 受限于地形和财政状况,临安城的皇宫大概是历朝皇宫规模最小的了,赵构当年的康王府都比这里排场。 颠沛流离了半辈子的赵构,现在才终于有闲暇可以享受生活,好好打造一番自己的皇宫。 不多时,吴李二人便到了地方,赵官家正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二位将军辛苦了!”赵官家双手握在胸前,欢迎着这两位封疆大吏。 李申之与吴璘赶忙上前唱喏:“臣拜见官家。” 见到二人恭敬的态度,赵构仿佛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快进来吧,看朕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赵构一手搀着一人的胳膊,领着二人走近了偏殿内,只见屋里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上架着一口铜火锅。 见到这个阵仗,倒是让李申之大开眼界了。 仔细回想了一番,貌似自己还没有把火锅给“发明”出来,没想到这种吃法在这里已经如此普及,竟然连皇帝都喜欢吃了。 殊不知火锅并未大规模地流行开,而是在川渝一代流行罢了。 而川渝一带流行的火锅,其食材也与现在不太一样,是以各种牲畜的下脚料为主。 赵构请的是一顿真正的火锅,桌边摆着一个架子,里面放了好几盘牛肉片,羊肉片,还有各色果蔬。 赵构坐北朝南在主位,李申之坐在左手边,吴璘坐在右手边,把南面的座位空了出来供宫女服侍。 只见宫女将牛肉片下入锅中,轻轻地搅拌了一下,牛肉顿时随着沸腾的汤水滚了起来。 见此情景,吴璘的眼眶已然湿润了。 谷/span赵官家招了招手,说道:“吴帅尝尝这青盐正宗不正宗,朕好不容易才搞到了这么一点。” 宫女端上来蘸料,给三人一人分了一份,然后将煮好的牛肉片给三人分了分,再将一盘羊肉下入锅中,拿起了勺子开始撇血沫。 火锅最初是穷苦劳工发明出来的吃法,按说不该有牛肉这么高端的食材。 殊不知正宗的火锅牛肉,是劳累了一辈子的老牛肉。 这种牛肉筋多肉紧,根本嚼不烂,因此只能切成薄薄的片才能吃得下去。而牛肉的蘸料,便是四川自产的青盐。 只有老牛肉,配上一口青盐,才是最醇正的味道。 吴璘一口吃下,原汁原味,顿时是老泪纵横,哽咽道:“官家……” 看到这顿火锅效果这么好,赵构感觉这番辛苦没有白费。 要知道,光是那一小撮青盐,就花了他好几两金子。四川每年都会给朝廷进贡青盐,但是朝廷并不稀罕,全都分给了宫女太监。以至于当赵官家想在宫中搜罗一罐青盐出来都不可得,最终还是在一个宦官那里找来了一小撮,价格卖得比黄金都贵。 赵构满面春风,抬手制止了吴璘的话头,说道:“吴帅且慢慢吃,你们替朕镇守边关辛苦了,这是朕的一份心意。” 吴璘离席拱手作揖道:“官家待臣恩重如山,臣必当为官家守好国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帅快坐,朕是请你们来吃饭的,莫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万一回去之后没吃饱,岂不是要埋怨朕这个当官家的。”赵构半开玩笑地把吴璘扶回了座位上。 吴璘面上惶恐,心中欣喜道:“臣不敢。” 转眼之间,羊肉也已经煮好,宫女再给三人布菜,又捡了些蔬菜煮到了锅里。 赵官家吃了一片羊肉,朝宫女招了招手,然后对李申之说道:“没想到申之在应天府能如此之快地打开局面,将金人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是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啊。” 花花轿子众人抬,纵使李申之再看不惯赵构,对这句夸赞也很受用,谦虚道:“全是官家指导有方,臣才能有所施展。”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申之府上厨娘手艺精湛,就连朕都时不时地派人去茗香苑点外卖,朕这宫中怕是没有什么吃食能让申之满意了。” 李申之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见宫女端上来一盘子炸鸡翅。 赵构说道:“这是朕命宫中厨娘仿着茗香苑做了一份,申之尝尝口味如何?” 赵构竟然知道自己喜欢吃炸鸡翅,李申之说不感动是假的。 李申之也不客气,直接夹起一块鸡翅咬在嘴里,酥脆喷香的口感让人幸福感爆棚。 也不知宫中的御厨用了多少道工序,才做成了这小小一盘的炸鸡,其中烹饪的奥妙连李申之都吃不出来。 见到李申之吃惊且享受的神色,赵构心中大喜,说道:“今日临安府的香料异常便宜,御厨采买了许多进来,这才有了今日这道炸鸡,申之可还喜欢?” 赵构能如此地款待自己,李申之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赶紧离席抱拳道:“臣拜谢官家,这鸡翅比茗香苑做得好吃多了。” 平心而论,这道鸡翅是李申之两世为人吃过最好吃的鸡翅,遗憾的是没有一杯冰镇可乐。 赵构仿佛看透了李申之的心思,招手让宫女端上来一盘子饮品,竟然是冰镇桔子汽水。 李申之嘴里塞着大半只鸡翅,和了一口冰镇汽水,那熟悉的感觉,顿时让他也湿润了眼眶。 赵构见状,心情大好,同样把李申之搀坐下,说道:“好吃就多吃点,年轻人,正长身体呢。”说完,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便将鸡翅给三人分了,其中有一半都进了李申之的盘子。 有上级领导的刻意安排,一顿饭吃得气氛十分融洽。 赵官家时不时地向两位臣子询问着边疆的趣事,也偶尔给他们讲一讲宫中的苦闷,一幅明君贤相的景象。 肉吃了两轮,酒喝了三杯之后,大家说话也渐渐地自在起来。 忽然,赵构向旁边的宦官问道:“相公们还在中书省吗?也唤来一起吃吧。” 宦官回道:“回官家,现在还未到散朝的点,相公们想必都还在。”说罢,便出门去找人。 不多时,赵士褭、张俊、李光、范同、何铸一行人便跟着宦官来到了偏殿。 人一多,桌子便坐不下,赵构便命人又取了两张桌子来,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加了几个凳子和碗筷。 赵构吩咐众人坐下,李申之与吴璘起身迎接后,也跟着坐回自己的座位。 众人坐定,赵构说道:“爱卿们都是国之柱石,今日咱们齐聚一堂,朕心甚慰呐!来,饮胜。” “饮胜!” 十四、图穷匕见 一下子多添了许多张嘴,原先那个小铜锅变得不堪重负,饭菜也变得供不应求。 好在大臣们都了解,官家请客就讲究个形式,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上几口罢了。 相公们年纪都不小了,新陈代谢变缓,平日里饭量本就不大,吃了几口肉下肚之后便不觉得怎么饥饿。 看到朝廷最杰出的文臣武将都坐在饭桌上,赵构一时间踌躇满志。 “国朝如今蒸蒸日上,府库丰盈,边疆绥靖,皆赖众爱卿勠力同心,朕敬众爱卿一杯。”赵构举杯饮酒,许久都没有如此畅快过了。 众人不敢托大,连称不敢,相继陪了一杯酒。 见众臣太过谦虚,赵构说道:“众爱卿都是治世之能臣,恰逢此机会,正该你我君臣有一番作为之时,众爱卿以为如何?” 自打南渡以来,赵构几乎再没有展露出任何的雄心壮志,今日发表了这样一番豪迈的言论,让几个相公顿时心中激荡不已,直呼“万岁”。 赵构见人心可用,便说道:“吴帅与申之在边疆连战连捷,朕想趁此机会一举收复燕云,众爱卿以为如何呀?” 原来赵构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申之本能地想要反对,却生生地忍住了说话的冲动,保持了沉默。 赵士褭等人都在看李申之脸色,原本想跟着李申之表一表忠心,怎奈李申之没说话,几个相公也一时之间僵在了那里。 吴璘却是抱着拳头打算慷慨表态,被忽如其来的安静打乱了节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构见状,脸色立马拉了下来,不悦道:“吴帅,你是怎么想的?” 吴璘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谋取燕云还需要从长计议,步步为营的好。” 赵构闻言,怒火陡生,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了下心情,问道:“朕在问你,若是让你现在与金人交战,可有战胜的把握?” 吴璘心中一惊,不知道官家为何说翻脸就翻脸,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此时与金人交战,臣必定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武夫虽然粗俗,终究还是有些小心思,既没有说能战胜,也没有说不能战胜。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玩意哪说得准。万一现在夸下了海口,日后被打脸的时候,少不得要被清算。 赵构没纠结吴璘的小聪明,继续问道:“李相公,如果朝廷现在与金人开战,府库存粮是否充足?” 李光掐着指头想了想,说道:“支持一年不在话下。” 赵构转向李申之,问道:“如今兵精粮足,申之觉得胜算有几何呀?”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灭金还需从长计议,仓促出兵,几无胜率。” 赵构听在耳中,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李申之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暗暗叫苦。虽然他刚跟打败了金人,但那是一场防守反击战。真要是让李申之领兵劳师远征,他可未必能够攻克燕京城。 而李申之拒绝的语气听在赵构耳中,却是另外一副含义——不听话。 如果不是自己实力不足,赵构真想下令把李申之给推出去砍了。只可惜他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信心,北大门还要依赖李申之把守,只得转而询问吴璘道:“吴帅有信心攻取太原府吗?” 吴璘从本心来看,着实觉得此时并不是发兵攻打太原府的好时机。然而看着赵构殷切期盼的眼神,以及在锅中翻滚的牛肉片,又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稍微纠结了片刻,便抱拳道:“臣敢不效命!” 吴璘的支持给了赵构信心,他又转而问李申之道:“申之,你与吴璘兵分两路,他打太原府,你攻燕京城,朕全力保障你们的后勤补给,如何?” 李申之最讨厌的就是赵构这种人,顺风浪,逆风投。 谷/span还没拿两个人头呢,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不插眼到处乱跑,刚丢了一个野怪就嚷嚷着要投降。 “官家,这仗真的打不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打不了,而是强攻燕京城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是李申之想要的结果。 没想到赵构反倒变了脸色,沉声道:“申之,你莫要不识好歹。” 也不知道赵构哪里来的勇气,堂堂一国之君终于敢对李申之这个七品知县发火了。 李申之被赵构反复的挑唆搞得非常恼火,当即语气也不客气起来,说道:“官家,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干,心里得有个数才行。若是非要干不能干的事,到时候有什么后果,官家可承担得起吗?” “嘶……” 众相公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包括赵构也是心中一惊。 这话说出来本无毛病,但是听上去却又十分的别扭,好像说话人与听话人的身份给搞错了。 赵构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挑战李申之,不想轻易放弃,勉强着挺直腰杆,说道:“到时候出了事,自有朕来负责!” “哼……”李申之冷笑一声,说道:“从三皇五帝起,这官家就是有德者居之。那些无德无能之人,就不要贪恋权位,还是尽早退下来的好。” 既然赵构不讲武德,那么李申之也不打算跟他藏着掖着,趁着这个势头直接摊牌。 李申之想要逼赵构退位的事情,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在明面上说罢了,全都假装不知道。 而李申之如今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来,其烈度直接上升了好几个数量级。 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赵构脸色被气得黑里透红,喘了两口粗气没说出话来。 赵士褭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道:“官家自从建炎南渡以来,励精图治,夙兴夜寐,才打造了如今这番中兴之局面,虽比不上三皇五帝之圣贤,却也是古今少有的圣主了。” 赵士褭这一番话,倒也不算太昧良心。如果赵构真的是一个付不起的阿斗,亦或是暴虐无情之人,身边也不会聚拢这许多的仁人志士。 再不济,也比赵佶赵桓这两个亡国之君强上百倍。 而李申之自然知道赵士褭话中的道理。可是赵构纵使有千般好,却偏偏怂啊。 将怂怂一窝,他赵官家一怂就得怂一国那! 李申之朝着赵士褭点了点头,算是给了这位老大哥一点面子,又向着赵构拱手道:“臣冒昧了。” 赵构轻轻擦拭了下额头的冷汗,摆了摆手,说道:“无妨。众爱卿正该畅所欲言,不要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李申之紧跟着说道:“之前能战的时候,官家避之不战。而如今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官家却又强迫着臣等与金人开战,难倒官家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赵构本能地问了一句,随即才反应过来中了李申之的圈套,黑着脸闭口不言。 “臣倒是不敢腹诽官家,也没有说官家不是的地方。”刚说了一句好话,李申之话锋一转:“然而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官家也不例外。倘若官家总是犯错的话,我们当臣子的又该如之奈何呢?” 始终保持沉默的首相李光说话了:“官家若是犯错,当臣子的就应该犯颜上谏,帮助官家改正错误。” 历朝历代的忠臣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有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劝诫皇帝。 李申之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诸位相公是否想过,通过改进朝堂制度来避免官家犯错呢?” 十五、帮你体面 想要搞清楚华夏政治制度的流变,需要从基层制度和朝堂制度两个方面去观察。 自打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基层的治理制度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大抵都是以户为最小单位,然后组成村、乡、县,县归朝廷管,乡在朝廷的指导下实行半自治,而村和户基本上处于自治状态。 但是朝堂制度却经历了几次重大改变。 秦汉时期依然有着极其浓厚的商周遗风,即:天下是皇帝的,宰相作为皇帝的代理人治理朝堂。唐宋之前的政治制度,一直是以皇帝为首的内朝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相互斗争,而皇帝的内朝在取得胜利之后,反而变成了外朝继续与皇权争斗,而皇帝会重新组建一个内朝,去与有曾经的内朝转变成的外朝斗争。 在此之后,朝堂的权力一直是相权与君权的争夺,中央与地方的竞争。 到了宋朝,强中央弱地方成了政治正确,士大夫阶层彻底取代了贵族阶层对政治权利的垄断,华夏彻底结束了封建(分封建国)制度,朝廷上的权力运转有了新的形式:国家大事决于君前。 也就是说,任何重大决策,必须是宰相团成员与官家坐在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之后再做决定。 这种制度很像内阁制度,却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内阁制度。 拿明朝的内阁制度来对比,明朝自打建立内阁之后,重大决策有宰相团先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再由皇帝批示,决定是否可行,亦或是从中选择一种决策来执行。 区别在于:宋朝的皇帝有议事权和决策权,而明朝的皇帝没了议事权,只有决策权。 正是这种运行方式,才能保证万历二十年不上朝,明政府依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国家不需要皇帝,只需要皇帝手中的那根红笔和那个印。而明朝所谓的宦官专权,无非是皇帝把那根红笔亦或是那个印交给了某个太监保管,让其代行皇权,太监所专的权,其实质依然是皇权。 与宋朝相比,其中的重大区别,是皇帝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就像去早餐店吃饭,包子油条可以随便选,可顾客要是想吃宫保鸡丁,抱歉没有。 李申之没信心直接把制度推进到现代,但是抄一抄明朝的作业,应该执行起来难度不大。 这种制度李申之曾经与赵士褭谈起过,赵士褭也在闲谈之中隐约地与其他几位相公说起过这种内阁制度,其他几位相公经过认真思索,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正是因为之前的预热,使得李申之说出改进制度的话之后,众人并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惊讶。 唯有吴璘一脸惊诧,看着气定神闲的几位相公与官家有条不紊地吃肉,心中想道:到底还是读书人厉害,气度深。而他一介武夫,不过是在战场上不怕死罢了,正要遇到大事,心情很难平静。 李申之见无人发表意见,知道大家其实在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预判,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种预判,便说道:“想必官家与相公也猜到了,下官想要说的,正是内阁制度。” 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内阁制度,范同率先发言:“如此一来,官家便能省去许多劳累,只需要坐在御中决断便可。” 范同这个两面派,彻底地倒向了李申之,率先向赵构发起了进攻,倒是让李申之有些意外。 有人挑事,剩下的人乐得看戏,纷纷等着赵官家回应。 此时此刻,赵构忽然感觉无比的孤独,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马前卒,能够出来去与范同过招,还得他这个当皇帝的亲自出马才行。 内阁制度赵构也有所耳闻,其中关窍也琢磨过一些,说道:“真如申之所言,倒也可行。只是不知什么事该上呈到朕这里,什么事情不需要上呈到朕这里呢?” 李申之说道:“唯军国大事罢了,剩下的事情交给相公们处理便好。” 具体来说,无非就是一定品级(例如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需要官家点头,一定金额以上的财政支出需要官家批准,这在宋朝都有成例,无非是细节上有些许差异罢了。 赵构的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但是作为官家,还需要稍微矜持一下,是以并没有即刻表态。 不料李申之却率先开口,说道:“官家恐怕误会臣的意思了。” 原本以为这次逼宫已经尘埃落定的众人,忽然心中警铃大响,知道高潮还没有到来。 只见李申之说道:“臣说的是,官家只能否决相公们呈上来的决议,而不是肯定。且这样的否决得有个时限,不能无限期地拖延。” 几位相公都是人精,等李申之说完便立马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顿时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吴璘虽然暂时没有想明白,但是多年主政一方的经历,产生了上位者的直觉,让他觉得此条建议绝不简单。 而赵官家毕竟是一个矮子里面拔高个的皇帝,双商到底低了些,只是觉得不对劲,却迟迟发现不了问题。 过了大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权力几乎被扒光了。 什么叫否决的权力? 就像去早餐店,给一个南方人端上来一碗咸豆浆,你爱喝就喝,不喝拉倒,没有第二碗了,不喝今天就得饿肚子。 赵构可以否决相公们所有的决议吗?当然不能。即便是他真的撕破脸,连续否决内阁的决议,那么内阁也有办法磨他。 只需要连续拟出几千条决议全部送给赵构,累死他也批示不完。而李申之那句“时限”的规定,正是为这个而留。只要时间一到,所有赵构没来得及否决的决议,全部自然生效。 如此一来,赵构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吉祥物,手中再无半点实权。 想通了这个道理,赵构顿时怒气大胜,说道:“李申之,你莫要欺人太甚!” 赵构知道,真要答应了这个条件,那么他距离亡国之君也就不远了。 “哼……”李申之冷笑了一声,说道:“臣早说过,官家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不如换一个合适的人上来。” 说着话,李申之站了起来,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巴,又擦了擦手,说道:“趁现在大家还和和气气的,官家不妨体面地退位。官家若是不想体面,那么臣便帮官家体面。” “你……”赵构怒气大盛,正欲拍案而起,李申之却将手中的手帕一丢,背身说道:“告辞!” 竟就这么扬长而去。 等到李申之走远了,吴璘才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让因紧张而发干的嗓子稍稍湿润一些。 十六、出城 当我们身处于历史大事件中时,其实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 就像如今,或许等到许多年以后,我们重读自己亲身经历的这段历史时,才能体会到中米之间决斗的凶险,才能明白日常生活中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变化,其背后所隐含的巨大危局,一点不亚于第三次世界大战。 能看透时局的人终究是少数,赵构当然没有这样的能力。 所以,当李申之告辞出门的时候,赵构并没有真正地认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李申之的飞扬跋扈。 同样的,造反者在造反之前都会有这么一段诡异的时间,那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要造反,偏偏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愿意相信他不会造反。 也不知是鸵鸟心态,还是真的昏庸无能,亦或是在面对重大困难之前的侥幸心理吧,总归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作为普通人的我们不应该在这方面去苛责赵构太多。 可赵构偏偏是一个皇帝,作为帝国的最高领导人,他理应比普通人更加聪明,更加勇敢,更加睿智,更加富有远见。 可惜这些优秀的素质赵构都没有,当他把头埋在沙洞里以为危险过去,抬起头再看李申之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李申之出了皇宫,一路上没有停歇,在茗香苑接上了童瑜、张葱儿、李红霞,便一路赶回了李府和岳府。 在岳府之中,李申之只是一个眼神,岳云、岳雷、张宪等人便连包袱都不打,直接从家中前院牵出一匹马,跟着李申之一路北上出城,出了城门没走多远,岳飞也跟了上来。 没错,李申之领着家眷和岳家军的骨干出城了。 望着身后远去的临安城城门,众人开怀大笑,笑得好不痛快。 李申之说道:“我就挑了个眼神,你们怎么就敢跟着我出来?” 岳云说道:“老子在家里坐得都快发霉了,再不出来透透气,浑身的关节都要生锈了。” 岳飞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笑骂道:“你老子在这里,你就自称起老子来了。” 张宪略显忧心,说道:“咱们就这么出来,赵构不会对咱们做什么吧?”他担心的是岳家家眷的安全。 张葱儿坐在马车里,听着他们在聊天,忍不住插嘴道:“我们个妇道人家都不怕,你个大老爷们在这里担心什么?” 大家都是好汉,上阵杀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却唯独对家中的家眷放心不下。 张宪的担忧不无道理,而张葱儿光棍一条,在临安城本就没什么家眷,其实没什么资格数落张宪。 岳云听到张宪的担忧,眉头也稍稍皱起,看向了岳飞。 岳飞说道:“咱们是将门出身,早该有为国捐躯的觉悟,身为咱们的家眷,也该做好这份心理准备才是。” 众人争执不下,齐齐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李申之说道:“大家放心,只要我应天府的招牌不倒,他赵构根本不敢动咱们。” “这是为何?”张宪显然不大相信李申之的论断,就连岳飞和岳云也都好奇地看向了李申之。 李申之说道:“赵构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怂。只要咱在应天府能抗住金人,并且对临安形成威胁,他赵构根本不敢对咱们的人怎么样。如果不出所料,茗香苑的生意还会更上一个台阶。” 张葱儿听了不高兴了,说道:“东家这是什么意思?难倒是我在茗香苑坐镇,反倒妨碍了生意兴隆吗?” 李申之其实是想说:一旦茗香苑的生意变差,赵构会担心李申之不高兴,所以宁愿自己贴钱也要照顾茗香苑的生意,不料张葱儿却从女人独有的刁钻角度抬了一杠,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申之一脑门黑线,不知张葱儿为何满口火药,说道:“张博士误会了,没有姑娘坐镇,哪里有茗香苑的今天。在下是想说……” “哼……”张葱儿放下马车的窗帘,不听他解释,坐回马车中,抱起李红霞开始逗弄起来。 谷/span李申之说道:“岳父,赵构想让我与吴璘两面出兵,一举收复燕云。” 岳飞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我儿是如何打算的?” 李申之说道:“孩儿拒绝了,此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岳飞点了点头,说道:“收复燕云问题不大,但若是直捣黄龙,确实不是好时机。” 岳云急道:“父亲,以申之如今气势之盛,金人之颓,正该一鼓而下直捣黄龙,怎么会不是好机会呢?” “哈哈……”岳飞爽朗地一笑,说道:“申之,给你的大舅哥讲讲其中的道理。” 李申之在岳云面前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说道:“敢问岳云将军,打仗是为了什么?”言语之间神态颇为正式。 如此正儿八经地提问,一下子把岳云给搞懵了,说道:“打仗么,不就是为了战胜敌人么。”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对,也不对。” 岳云急道:“兄弟快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看到岳云急促的模样,李申之反倒放缓了语速,说道:“岳将军莫急,这事儿说快了说不清楚,就跟大白菜一样,必须一层一层地剥,才能看到菜心是个啥样子。” “不如我先这样问岳将军,你我为何而打仗?” 岳云想了想,说道:“当然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再被金人欺负。” 李申之拍手叫好,说道:“如果不打仗就可以实现这样的目的,还需要打仗吗?” “嘎?”岳云忽然愣住了,这个论调好像很有道理,却又很让人不服气。 李申之说道:“岳将军除了公心之外,恐怕还有建功立业的私心吧?若是不打仗同样可以建功立业,何必非要打仗呢?” 不等岳云反驳,李申之继续说道:“岳将军这几天不妨先想一想,等到了应天府,去咱的军事学校里面听听课,应该会有不小的收获。” 李申之的话虽然是与岳云所说,对岳飞与张宪同样有着不小的触动。 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岳家的几位男丁一言不发,都在想着李申之话中的意思。 最纠结的人是岳云,而最不纠结的人,是岳雷。 反正岳雷已经做好了出海的打算,本就没想着打仗。 众人一路闷头赶路,只一日时间,便到了湖州,却遇到了一桩奇事。 却说众人到湖州没有进城,直接绕城而过朝建康(今南京市)而去,在路上却遇到了一个车队,车队之中除了车夫与仆役,竟然以女子居多。 男人天生爱看美人,包括岳飞也不例外,忍不住目光在人家车队里多停留了一会,倒也谈不上好色。 若不是岳飞在场,岳云与张宪说不定会打个口哨,上去搭讪几句,相约在旅途中结伴同行。 殊不知好色乃是人之常情,男人好女色,女人也好男色。 岳飞一行人各个英武不凡,一身英雄气,让那队女子也是连连称奇,有泼辣者已经开始对着岳云等人抛媚眼挥手绢。 为首的一名女子盯着岳飞看了片刻,竟然直接打马而来,朝着岳飞抱拳问道:“小女子冒昧,这可是岳帅的车队?” 十七、凤头钗·唐婉 却说李申之与岳飞一行人一路北上,半道上遇到一队女子出行,被拦下问路。 岳飞说道:“某家正是岳飞,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 那女子嫣然一笑,朝着岳飞施了一礼,并没有回答岳飞的问题,而是看向了李申之,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申之小相公了吧?” 女子容貌上佳,声音甜美,虽年纪不大,但看上去端庄大方,气质不凡,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她主动搭讪李申之,立马引起了童瑜与张葱儿的警觉,二女抱着孩子瞬间拉开了马车的窗帘和门帘,恨不能马上护在李申之身边宣示主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申之也不例外,见到如此典雅端庄的美人,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抱拳笑道:“在下正是李申之,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李申之,真的是李申之耶。” “哇,好英俊啊!” 那女子还未开口,她身后的车队中已经发出了阵阵惊呼,纷纷下车围拢了过来。 女子说道:“小女子越州唐婉,正欲前往应天府参军,投奔申之小相公去哩。” 听到“投奔”二字,张葱儿心中警铃大作,问道:“打仗是老爷们的事儿,看你们年纪也不大,几个小丫头片子去捣什么乱?” 唐婉身边的一个姑娘插嘴道:“好叫姐姐知道,自古皆有女子参军,银瓶姑娘就在应天府打下了偌大名声,我们为何去不得?” 张葱儿噗嗤一笑,说道:“银瓶姑娘自小习武,就连军中大汉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们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提不动刀也举不动弓,怎么上阵杀敌呢?” 唐婉扯了扯身边的姑娘,朝着张葱儿施了一礼,微笑道:“姐姐误会了,我们去应天府参军并不是要上阵杀敌。听说现如今应天府作战主要靠火器,但是火器的制造和研发需要许多能写会算的人,我们从小精通算经,去了正好有用武之地。” 张葱儿不知是真是假,目光看向李申之求证。 李申之还没说话,张宪先发问了:“这些都是军中机密,你们是如何得知?” 其实张宪也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军中的机密,但是为将多年,深谙有事没事“诈一诈”的真谛,说不定就能获取重大情报。 唐婉闻言,忽然涨红了脸,说话有些支支吾吾:“我们是听返乡的人说的,他们都说应天府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是人才,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贫贱富贵出身,都能得到重用。” 唐婉再有才华,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被张宪这个大粗汉子一咋呼,立马心虚了起来。 张宪见状,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正欲乘胜追击继续盘问,却被李申之抬手制止。 李申之笑道:“是陆游告诉你的吧?” 唐婉脸色更红,说话的语气顿时乱了方寸:“没有,不是。我与陆游,我,我就是听归乡人说的。” 李申之笑着摇了摇头,挥了挥手,说道:“跟着我们走吧,我带你去见陆游。” 唐婉脸红到了脖子根,慌慌张张地朝李申之施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车队中,等岳飞车队启动的时候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谷/span再次启程,李申之不禁唏嘘起来,念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张葱儿于诗词一道颇有造诣,听李申之念完,问道:“公子的这首《凤头钗》,听上去倒像是女子所做,嗯……更像是一个嫁错了人的女子。” 说着,张葱儿抬头看向了唐婉,又看了看李申之,直觉告诉她这首词必定与那个叫唐婉的女子有关系。 跟在后面的唐婉也能听到李申之的词,听完之后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堵得让人不能呼吸。 李申之见张葱儿发问,说道:“那首词听着凄婉,你再听听这首: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同样是一首《凤头钗》,张葱儿听完之后眼神已经痴了,呆呆地望着窗外,心道:这是怎样一段凄美的爱情啊。 而跟在后面的唐婉,已经放下了窗帘,抱着胳膊靠在车座的角落里,努力抑制着因抽泣而耸动的身体,泪流满面。 李申之心道: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堪称文学史上的几大憾事之一,想必以后不会发生了吧。 陆游与唐婉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他们将在两年后结婚,然后一年之后再离婚,原因是陆游的母亲说唐婉不能生育,堪称宋朝版的《孔雀东南飞》。 只不过离婚以后,陆游与唐婉都没有殉情,而是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新的婚姻中,陆游生了三个儿子,唐婉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见两人的生育能力都不是问题。 有人说唐婉被休,是因为陆游母亲不喜欢她的才华,更嫌弃唐婉整日与陆游厮混在一起,耽误陆游的学业。陆游在晚年时曾表达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感慨,大抵也与此相关。 分开七年之后,有一日陆游在越州(浙江省绍兴市)沈园游玩,恰逢唐婉与丈夫赵士程也在园中游览。唐婉征得丈夫同意后,设宴款待陆游,席间向陆游敬酒。 相聚是短暂的,分别之后,陆游在沈园中题了一首《凤头钗》,便是方才李申之后念的那一首(错/莫)。 又过了些时日,唐婉偶然间重游沈园,看到了陆游题的那首《凤头钗》,回家之后反复玩味,也跟着作了一首《凤头钗》与陆游相和,便是李申之最初念的那一首(难/瞒)。 没过多久,唐婉便忧郁而死,一代才女香消玉殒,一段佳缘彻底斩断,千百年来让人唏嘘不已。 李申之心想:自打来了这大宋,已经改变了无数的历史,如今时代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想要改变陆游与唐婉原本的悲剧,不过是小事一桩。 看来是时候把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提上日程了。 十八、火器研究所 却说唐婉领着一群知书达理的妙龄女子北上从军,恰好遇到了李申之与岳飞,正好同行。 也不知道她下定决心离家出走的时候,陆游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张葱儿是认识陆游的,在茗香苑的时候成天与李申之厮混在一起,都像兄弟姐妹一样是自己人。 于是乎,张葱儿和童瑜再看唐婉的时候,变成了对弟媳妇的宠溺。 小丫头们一口一个“夫人”“嫂子”喊着,张葱儿也不去纠正,反倒乐呵呵地受着,童瑜在暗中推波助澜,李申之只作不知道。 一路欢声笑语,众人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来到了应天府。 李申之与岳飞一行迅速,并没有提前统治沿途州县,抵达应天府府衙的时候,张浚才也是刚刚得到城门守卫的通报,出到门外迎接。 陆游回到府衙之中向张浚汇报工作,恰好也跟在身边。 张浚一见岳飞,亲昵地上前迎接,说道:“我应天府有岳帅襄助,当真是如虎添翼呐,诸位快里面请,老夫为你们接风洗尘。” 岳飞握着张浚的手,说道:“有劳张相公了。不过我们并不在此多停留,稍作休整就去大名府。” 身为一个优秀的将领,打仗之前都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前线。 所谓知己知彼,亲自上前线勘查战场地形,也是知己知彼的重要功课。 李申之说道:“张相公不妨备一些饭菜,咱们边吃边聊。”他离开应天府有一小段日子了,心中有许多想法需要跟张浚沟通一下。 张浚满口答应着,一边吩咐下人们去准备饭菜,一边讲陆游叫住:“陆游你也留下来。” 李申之跟众人打过招呼,一把将陆游扯到了府衙外的路上,指着一辆马车道:“兄弟,你猜我把谁给带来了?” 陆游只是一瞥,心中猛然一动,脑子里闪过好几个答案。 他想说李家千金李红霞,想说童瑜,却都没有开口。 直觉告诉他,马车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但就是坚信这就是答案。 陆游屏息凝视,缓缓地朝着马车走去,待到走近时,那股熟悉的香气已然飘到鼻子里。伸出激动到颤抖的手去掀门帘,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忽然从马车里伸出,也要去掀门帘。 两手甫一接触,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娇羞中依然保持端庄的唐婉从马车上走下,同行的少女也纷纷叽叽喳喳地跳了下来,使劲倾诉着对应天府的好奇。 简短地热闹了一阵,众人一同往府衙里走去。来者都是客,张相公另设宴款待这群女子。 陆游在与李申之擦身而过的时候,悄悄说道:“申之,她们来的突然,你看该怎么安排?” 李申之一把搂住陆游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安排,你不是都计划好了吗?” 陆游神色略显尴尬:“我没有出卖咱们的消息,火器研究所的事情是唐婉自己猜出来的。” 李申之伸手在陆游后背拍了两下,说道:“既然安排好了,就让他们去火器研究所吧,那里需要一些有才华的人。唐婉带来的几个姑娘,挑几个将军跟她们婚配,这样她们研究火器才会卖命。” 陆游一脸惊愕地看着李申之,实在是猜不透这家伙到底生了个什么样的心。 张浚领着众人到后院就餐,陆游先领着唐婉等人去偏院安置。 这倒不是说什么男尊女卑,而是相公们要聊的都是军国大事,不适宜给外人听到。 张浚与岳飞都是痛快人,上桌之后没说几句话,气氛便熟络起来,很快切入了主题。 张浚先是简短地将应天府的情况向李申之汇报了一番,说道:“应天府如今各项工作都进入了正轨,河南府那边也初具规模,正该大干一场的时候。申之有什么好点子,快快说来。” 李申之说道:“恐怕要让张相公失望了,咱们手中的资源还得多向大名府倾斜一些。” 发展的初期资源总是有限的,这里用得多了,那里就要少用一些。资源给大名府多了,那么应天府和河南府的发展必定受到限制。 张浚不是目光短浅之人,见李申之那么说,知道局势必定发生了变化:“金人又准备动兵了吗?” 没有和平就没有发展,不解决金国这个心腹大患,应天府就不可能稳定发展,这点觉悟张浚还是有的。 倘若金人再度南侵,说不得整个应天府还得进入战时状态,被迫下马不少项目。 不料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金人要动兵,是官家要动兵了。” “官家?”张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赵构怂包的人设立起来的时候,的确很难相信他有雄起的一天。 李申之说道:“官家让川陕的吴璘跟咱们两路出击,咱们攻燕京,吴璘攻太原。” 张浚本能地想反对,但转念一想,忽然又觉得有很强的可行性。 抛开个人情感,只从战略上来说,他竟然很想赞同赵构的提议。 而再转念一想自己那渣到天际的军事能力,张浚觉得自己还是谦虚一些的好。 “岳帅以为如何?”张浚觉得自己还是请教一下专业人士。 岳飞年纪比张浚小,资历也浅,在张浚面前一直执晚辈礼,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咱家女婿已经有了计划了,听他安排便是。” 岳飞虽然应着大宋战神的名号,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的头衔,不好在公开场合插手太多军务。 李申之不卖关子,说道:“下官以为咱们还是以守为主,在大名府扎住脚跟,然后静观其变。” 张浚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不去主动进攻,后勤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应天府和河南府的生产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张浚说道:“吴璘拿下太原府能对金人形成牵制,有利于咱们下一步的行动,也算是好事。” 不管如何选择,对张浚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打下燕京府自然好,就算打不下,等基础建设发展起来,打下一个良好的根基之后,战争会变得更加容易。 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吴璘拿不下太原府,不仅拿不下,关中还有可能得而复失。” “这?”张浚不知道李申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有些着急。 李申之说道:“咱们不直接参战,但是需要上前线夸耀一番武力。前线的事情有我们在,张相公不必忧心,倒是还有件事十分重要,请张相公务必倾力相助。” 只要不打仗,处理内政是张浚的强项,郑重地说道:“申之但说无妨。” 十九、怒骂张浚 李申之如今惦记的事无非就两件,一件是逼赵构退位,一件是开海。 至于灭金,不过是顺便的事罢了。 逼赵构的事情,他在临安已经埋好了钉子,随时可以爆发,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虽然现在还不是太成熟,但总归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来。 唯独开海一事,连他自己心里都不是特别有底,需要集结许多力量才有把握。 当社会主义出现之前,资本主导下的公司制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典范,李申之打算引入这项制度。 “想必张相公也听说过,下官打算让冯益的船队走得更远一些,船队的规模更大一些。只是下官对海上之事也不是特别有把握,想再多找一些帮手,还需要张相公这里帮着多想想办法。”李申之说道。 “要说帮忙,咱这里倒也没太多的办法。”张浚先是皱着眉头说着,待到李申之将要失望之际,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李申之,说道:“这里有封信,兴许能帮得上你。” 李申之想不出什么人会来书信,并且能帮得到他。 接过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着“李宝敬”,还未拆封。 原来是海州(连云港)的李宝,李申之大喜过望,拆开火漆,从信封之中取出信件。 只见李宝在信中写着愿意出海的想法,希望在新一轮的东洋探索活动中,可以给李宝一个机会,一同出一份力。 李申之看过之后十分高兴,将信递给了岳飞。 岳飞曾经是李宝的上级,李宝整顿海防的建议还是岳飞提给他的,二人有着莫大渊源,并不需要避讳。 岳飞看过之后,说道:“若是东洋真如申之所言,去了需要建立据点,便免不了打仗。李宝的水军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只是说不得这灭金一事,便要推延几年了。” 出海一趟,至少需要半年时间,往返几次两三年便过去了。训练一支水军不容易,想要通过水陆两军包抄夹击金人老巢,至少两三年内是不用想了。 “那倒也未必。”李申之说道,“若是魏胜和岳雷能一路从南杀到北,然后从北切入金人老窝,反倒会出其不意。” 没有与岳飞多深究出海的话题,李申之继续说道:“劳烦张相公给李宝将军回一封信,先答应下来。之后的合作细节,等下官到了大名府之后再详书与李宝将军商量。” 李宝的这一根橄榄枝当真是一场及时雨。当初去香料群岛,岛上不过是一些未开化的土著,只要随便给他们些手工艺品就能换取大量的自然资源,是以交易进行得十分顺利。 即便是有不开眼的要与大宋舰队动武,那么船队里的壮丁也足以应付了。 然而美洲大陆却不同,上面光是成规模的帝国就有三个。当年欧洲完成工业化之后的殖民者登上美洲大陆的时候都吃过不少苦头,更遑论处于封建社会巅峰和工业化萌芽阶段的大宋。 有了李宝的加入,舰队的组建便需要重新筹划一下。 目前来看,舰队由冯益牵头,其身后站着的是临安城的部分权贵,但是赵士褭代表的皇室加入,岳家与李家的嫡系力量加入,再加上李宝代表的军方,复杂的成分会使得舰队很难受命于统一号令。 若是在航行中各方势力起了内讧,那么结果将是灾难性的,必须未雨绸缪,事先计划好。 船队出发在即,这事儿必须尽早定下来。 就在这时,一员小吏跑进了府衙,急匆匆来到张浚身边报告。 小吏看着满桌的人,不知道话该不该说,张浚说道:“在坐的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小吏说道:“应天府外的煤矿,塌了。” 张浚和李申之当即脸色大变,齐声叫道: “塌了几个坑?”张浚问道。 “埋了多少人?”李申之喊道。 小吏左右看了看,怯生道:“塌了两个坑,被埋人数不,不明。” 张浚稍稍松了一口气,李申之却一把抓住小吏的衣领,愤怒地吼道:“去查!埋了多少人,快去查!” 小吏看了张浚一眼,得到了一个眼神之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李申之走到衣挂上取下自己的衣服披上就朝外走,边走边说:“我去看看。” 张浚刚刚坐下又站起身来,抬手招呼李申之:“申之,你冷静点,等他们先处理。” 李申之猛地回头忘向了张浚,赤红的双眼犹如猛兽一般,喝道:“你个志大才疏的老匹夫,你懂个屁!你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声誉,把你手下的士兵和百姓往火坑里推!事后你一拍屁股走人,写一个他妈的狗屁请罪折子回家养老去。” “他们呢?!”李申之指向了煤矿的方向,声音喊的都有些嘶哑:“他们全他娘的要死了!死了!你他娘的还在这里逍遥自在,可他们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张浚被李申之突如其来的怒火给震在当场,嘴唇和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吓得旁边服侍的丫鬟赶紧上前扶住。 岳飞出来打圆场,说道:“申之,话说得太重了。”他也不明白为何李申之会发这么大的火气。 李申之就像一个不近人情的疯子,也不搭理岳飞,扭头便出了府衙,牵了匹马直奔煤矿而去。 稍稍缓过一口气的张浚苦笑着摇了摇头,勉强地站了起来,招呼众人道:“走吧,咱们也看看去。” 一场宴会就此作罢。 好在众人都有过行伍经历,一人一马急追李申之,倒也没耽误多少路程。 倒是将唐婉等人晾在偏室不明就里。等问清楚了情况,一个个丫头片子也乘着自己的马车,朝城外的煤矿去了。 主官一动,府衙里的官吏呼啦啦的全都跟在了后面。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更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车。 于是乎府衙动用了自己的能量,专门安排了一趟有轨马车,拉起了一众官吏一车坐下,也都奔赴了煤矿现场。 PS:最近参加疫情防控,每天晚上忙到十二点以后,更新不及时抱歉了。年关将近,大家注意安全。 二十、这就是下场 在应天府,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不认识李申之的。 聪明人都知道,应天府归根结底还是李申之说了算。 想要在这里混得好,或许巴结一个权贵,亦或是有个当官的亲戚就可以。但想要飞黄腾达,必须李申之点头。 否则就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李申之一句话也可以让他变得万劫不复。 当李申之到达矿坑的时候,矿主也赶到了现场。 矿主焦头烂额,围着坑口团团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到李申之过来,矿主一溜小跑地过去请安:“申之小相公,您来了。” 李申之黑着脸,也不与他打招呼,直截了当地问道:“矿下埋了几个人?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矿主说道:“这,小民也不晓得埋了几个人。大概都无法生还了吧。不过申之小相公请放心,我们一定尽早挖开矿井,恢复生产,不耽误工坊城的建设。” 李申之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复你大爷的产,先想办法救人!” 矿主被这一巴掌给扇懵了。 救人?从来没干过,不知道该从何救起。 李申之多少懂得一些安全生产的办法,问道:“坑道是怎么打的?在底下是怎么个走向?” “这……”那矿主躬着身子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申之一脚踢踹在肚子上,将矿主踹翻在地,喝道:“快去找个懂的人来!” 矿主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刺骨的疼痛,一溜小跑地去外面找人。 不多时,找了一个工头进来。 “地下坑道走向是怎样的?”人还没进来,李申之便黑着脸问道。 工头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道:“申之小相公,请随我来。” 李申之跟着工头走到外面,只见工头指着远处的矿坑说道:“申之小相公且看,自此竖井入坑,向北半里皆是坑道。然坑下情形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小相公若是想知道详情,小民可将坑下大致草图画出来。” 李申之问道:“你有办法救出人来吗?” 那工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自古矿难者,九死一生。小民觉得救不出来。” 对这些肚子里有东西,对基层情况了如指掌的人,李申之报以很大的尊重,并没有因为工头说救不出人而叱责,而是说道:“九死不是还有一生吗?” 工头叹了口气,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塌方的应该是坑口,而里面的巷道或许还能保持完整。矿工留在巷道中,三两天之内应该无大碍。然而想要在三五天之内挖开徒手巷道,绝非易事。倘若用上火药如开矿般炸开坑口,又恐伤到里面的人。” 工头说得没错。此时此刻,矿工还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是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将他们救出来,几乎不可能。于是乎古代发生了矿难之后,救人从来不是第一选项。 即便是在现代也是如此,哪怕表面光鲜如美帝,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的龌龊事。 忽然,李申之灵光一现,想起来曾经看过的矿难纪录片,里面有许多的救援案例,便说道:“今天安排工人在哪里干活?咱们直接在干活那段打一个洞下去救人,岂不是更快?” 工头说道:“工人的大概位置倒是知道,但是坑道距离地面有将近十米,想重新打一个井下去,最快也要十天。况且十米的井打下去,难免会有误差,万一偏过坑道,还得重新打洞……” 工头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很明显。 哪怕是玩命地干,成功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就算坑道里的矿工们上演了生命奇迹,真的依靠吃老鼠泥鳅喝尿活了十来天,他们只要打偏一次,便会前功尽弃。打偏两次,矿工们十死无生。 没有人能在断粮断水的情况下存活三十天。 李申之说道:“那就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多打几个洞,总有一个能打到位置。” 工头点了点头,说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召集人马的事情需要矿主来张罗,说道:“好叫申之小相公知道,咱的矿上人手缺得很,就算是打洞,最多只能同时一伙人作业,第二伙人都召集不起来。” 李申之说道:“人的事情你不用发愁,需要多少我可以尽数划拨,一定要保证至少五个洞同时开挖。” 那矿主满心欢喜,其实他能同时召集三伙人打洞,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跟李申之要人要钱,说不定趁势还能在救援过程中捞上一笔,挽回这次塌方的损失。 不料李申之却紧跟着说道:“事成之后,矿上的六成股份归应天府所有,算是救人的报酬。” 他的那点小聪明,怎能瞒得过狡诈如李申之者,这家伙可是成天跟世界上最狡猾的狐狸过招的主。 矿主听到李申之竟然吃相这么黑,两嘴皮子一碰就要走了他一多半的股份,顿时慌了神,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申之小相公,你可知这煤矿背后的东家是谁?”矿主被夺走这么多股份,实在是没办法跟背后的大人物交代,头脑一热,便威胁起李申之来。 “哼!”李申之一声冷笑,问道:“我管你背后的东家是谁!他有赵构官儿大吗?” “赵构?”矿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赵构是谁,被说了个愣怔。 谁知他刚说出“赵构”的名字,李申之便厉声喝道:“大胆!官家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吗?给我拖出去,砍了!” 矿主一脸懵逼地被人拖走,这才反应过来赵构便是当今的官家。 他背后的那个贵人,的确没有赵构官儿大,全天下人都没有赵构官儿大,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李申之也没有赵构官儿大,凭什么要砍我呢? 啊,不对,明明是你李申之先喊出了赵构的名字,要砍头也应该先砍你的头才对。 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关节,矿主正准备喊冤,还未开口便已经人头落地。 他的脑袋和尸首被挂在了坑口旁的一根桅杆之上,成为李申之吓唬猴子的那只鸡: 救援不力者,这就是下场。 二十一、通了 岳飞等人率先赶到,远远地便看见桅杆上的头颅,知道这是李申之杀人立威,这是军中常见的把戏,倒也不稀罕。 张浚随后赶到的时候,看到桅杆上的头颅,心中暗道不妙,因为那人他认识,也知道死者背后的关系。 李申之见众人赶来,也不多说闲话,当即开始组织救援。 为了加快速度,还专门派人去工坊城,把钻孔的设备和人才全都调拨过来。 在场之人全都是精明干练之人,三下五除二就分配好了任务,各司其职地执行起来。 工地上忙开的时候,唐婉等人才将将赶到。 顾不上跟陆游亲热,唐婉直接来到李申之身边,说道:“李公子,给我们也分配些任务吧。” 李申之正忙得焦头烂额,看到唐婉过来,无心与她交谈,敷衍道:“你们能干什么?不如去给工匠们准备些粥饭吧。” 唐婉神色不悦,气鼓鼓地说道:“公子莫要小瞧人。当初在路上的时候就说好了,我们能写会算,是来当先生的,可不是来当厨子的。” 李申之最烦这些青春期的少女,本事没多大,脾气却不小,还是阿姨好。 唐婉见李申之依然一副瞧不起她的模样,上前一步走到李申之的桌案之前,说道:“公子可是打算直接将井打在巷道上去救人?” 小丫头的这个猜测倒是让李申之对她刮目相看,心中收起了一分轻视,多出了三分尊重。 “正是。”李申之点头应道,“有何不妥?” 唐婉说道:“钻一眼井非十天半月不可,这么救人岂不是耽误事?” 李申之正色道:“敢问姑娘可有何良策?” 唐婉说道:“想要救人,井口定要水桶粗才够。可是钻一眼水桶粗的井需要十天半月,显然耽搁不起。但是钻一眼碗口大的井只需要一天……” 唐婉还没有说完,李申之便欣喜若狂,一把拍在大腿上:“妙啊,妙啊!” 若不是唐婉是陆游的女朋友,他都恨不得搂住亲上两口。 李申之急匆匆地跑出临时指挥部,到了工地上部署起来。 唐婉见李申之风风火火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心想: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一点就通。 碗口大的井当然救不出人,但是却可以把食物和水给送进去。 只要能给井下提供源源不断的给养,被埋在坑下的工人们坚持三个月都没有问题。 将外面布置妥当,李申之回到屋子里,深深地给唐婉作了一个揖。 “姑娘怎么对开矿之事也如此精通?”李申之有些好奇。 若不是精通挖矿的流程,断然想不出如此精妙的办法。而唐婉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呢? 唐婉笑道:“我们女子又不能考功名去当官,便不需要在经史子集上下太多的功夫,反倒有时间去找一些闲书来看。我也是偶然间翻到一本《梦溪笔谈》,见里面讲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略记了一些罢了。” 说话之间,神色多是些属于女子的怀才不遇。 《梦溪笔谈》是北宋沈括著的一本百科全书,一开始李申之并没有太把这本书当回事。 一千年前的科普书而已,对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博学青年来说,里面一定有诸多纰漏,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李申之说道:“我应天府招贤纳士不分男女,你们若是想要考试当官,随时欢迎。” “这……”姑娘们面面相觑起来。 动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泼辣,真要动真格的时候,反倒畏缩起来。 因为陆游在信中说了,应天府还没有女人当官的。 应天府招录官吏不分男女是事实,可是没有女人当官也是事实。 当一个规则看上去可行,但是却没有一条实际案例的时候,它看上去就会变得不大可行。 人们总是羡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以为不过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罢了,却能永载史册。 殊不知在无人曾走过的历史十字路口,哪怕是知道哪条路一定是对的,敢于踏出脚步的人依然寥寥无几,总要看到有人真的走过去了,才有勇气跟上。 敢为天下先的,终究是少数。 李申之知道她们在犹豫,便又拱了一把火:“我们家银瓶已经当了大将军,你们还犹豫什么?现在的应天府,岳帅说得可不是岳飞,而是我家岳银瓶。唐姑娘,有没有兴趣当应天府的第一位女相公?” 宋人中虽然女人做官的少,但是唐朝女人做官的多啊。 唐朝距离宋朝时间并不远,盛唐气象犹然历历在目。虽然唐婉心中还有些纠结,但是盛唐的气象一直是她心向往之的。听到李申之拱火,已经变得有些跃跃欲试。 看到唐婉加重呼吸,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申之说道:“陆游现在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唐相公若是能立下如此大功,少不得也能得个七品判官,日后也能跟陆游平起平坐。” 唐婉终于下定决心,一双粉拳砸在桌子上:“好,我考。什么时候考试?在哪里考试?” 李申之说道:“不急,明日我叫人从府衙之中取来卷子,咱们就在这里考,专门给你们几个人考一场。” 唐婉说道:“无功不受禄,就算考中了,我们也要从小官开始做。今天就先让小相公见识见识我们的能耐。” 在唐婉的组织下,姑娘们找来了懂得地下通道走向的工头,在地上画起了沙盘,然后开始计算距离和角度,最终选定了几个打井的点。 正在此时,工坊城中的救援队伍也赶到了。 李申之充分表达了对唐婉等人的信任,直接在她们测定的点位打井。 倒不是说李申之真的就那么相信这几个小丫头,而是他经过自己心里大概的估算,打井的点也在那几个位置。 救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家也都没闲着。 李申之让岳飞和张宪先去大名府备战,将岳云和岳雷留了下来。 挖井救人不是三两天的事,李申之索性留下来,好好处理一下应天府积攒下来的事务,再顺带与李宝协商出海的事情。 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钻井的工匠终于钻通了巷道。 钻头释放出来的突破感清晰地传递到钻井工的手上,让他兴奋地大喊:透了,透了! 一时间欢呼之声响彻煤矿。 短暂的停滞之后,从钻头上传来了“邦邦邦”的敲击声,这是来自被埋地下矿工的回应,他们还活着。 李申之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通过碗口大的钻孔将补给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进去,矿工们再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钻头上传递回来,坑道内外终于建立起了联络渠道。 矿工们全都活着,除了几个受了点伤之外,剩下的全都健康完好。 确定好了目标,地面的救援人员热情高涨。 不只是应天府的人热情高涨,就连临安府(杭州)、京兆府(西安)、燕京府(帝都)的人,也都跟着热情高涨。 在没有无线电转播的时代,李申之把报纸送到了华夏大地的各大州府。 百姓们就像看连载小说一样,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等着街上卖报纸的小贩出没。 有钱人家每天都买一份慢慢看,经济拮据的人就蹲在茶馆门口等说书先生出工,亦或是蹭着别人讨论剧情的时候过去插上几嘴,顺便套出最新的剧情。 在应天府新式印刷术的加持之下,应天府日报的刊发数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应天府的影响力,也随着报纸的各种报道,逐渐深入人心。 二十二、复出 从地面开始,与矿工被困的坑道之间终于打通了一道碗口大的通道,虽然矿工们无法从通道里钻出来,但是救援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送进去,总算是给了矿工们一丝生的希望。 矿工们真正地被救出来,已是半个月之后。半个月来,应天府的印刷业开足了马力,给华夏各大城市来了一场连载直播,随时报道救援进度。 茶馆酒楼中的说书先生紧跟时事,添油加醋地将救援故事加工了一番,成了最叫好的节目。 既能赚茶客的钱,又能得到应天府暗探私下的资助,说书先生讲起救援故事来格外卖力,将李申之一干人等夸得跟圣人一般,应天府更是宛如人间天堂。 应天府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科研成果全面开花。 且不说别的,小和尚李修缘在积攒了大量的解剖学知识之后,终于开展了第一场手术。 没有紫外线消毒,便用蒸醋法制造无菌环境,所有器具都用高压锅消过毒,手术非常成功。 官吏招考活动更是举办得如火如荼。那些平常在衙门里混日子的老油条们,也都纷纷搬起了书本,认认真真地学起了制定教材。 老油条们是油了点,却一点都不傻。恰恰相反,他们是对风向转变最敏感的一批人。当上级表现出足够的强势之后,他们立马变成了对新领导最坚定地拥护者。 不论是政务也好,科研也罢,全都走上了正轨。有张浚照看着,应天府呈现出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俨然一场小盛世。 李申之留在应天府,最主要的还是等李宝。 时间紧迫,李申之与李宝之间一直是快马传递消息,达到了两天一回信的速度。 经过几轮的交谈,终于将船队的事情敲定下来。 冯益之前走了一趟香料岛收获巨大,使得无数人都想要分一杯羹。 临安人近水楼台自不必说,托人找关系都要参一股。 最让李申之诧异的是,就连金国的贵族都有人七拐八拐地托了关系,要参一艘船进来。 经过李宝的初步估算,这次的船队规模竟然达到了五千艘之巨。 当然了,这五千艘船不过是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罢了,不能当做一支拥有五千战舰的舰队来看待。 如何统御如此庞大的舰队,李宝需要跟李申之好好商量一番。 按照李宝提出的建议,成立一支百船的核心舰队,然后围绕这百船的核心舰队再建立一支五百艘船的嫡系舰队。 至于剩下的船,由各家船东负责。他们向李宝的舰队缴纳保护费,由李宝的舰队负责航行安全。 李申之也没有舰队管理的经验,本着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的原则,完全赞同了李宝的建议。 满载着希望的贪婪的舰队出发的时候,几乎带走了应天府账上所有的钱帑。 正当张浚因为缺钱而一筹莫展之际,李申之带人抬着一口箱子送给了他,里面塞满了银票。 张浚很诧异:“申之,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 李申之微微一笑,说道:“若说治国安民,下官不如相公。但是生财的法子,十个相公也比不过下官一人。些许龌龊不足道,相公就不要多问了。” 张浚却是脸色一黑,将箱子的盖子盖上,推到一边,说道:“你若是不说清楚,这银票老夫不要也罢。虽然应天府的财政紧张了些,但老夫还能周转得开。” 周转资金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伎俩,说不得就得忍痛下马一些项目,导致某些方面的发展不得不缓一缓,放一放。 若是钱财充裕,谁不会说一声“都要”。 李申之见拗不过张浚,便说道:“前些日子我通过临安府的店铺卖了些香料,积攒了这些银钱。都是正经赚来的,相公不必忧心。” 张浚表示不信:“你不过分了两船货,哪里卖得了这许多银钱?” 按照张浚的估算,箱子里的银票加起来,怕没有千万之巨,绝不是冯益那趟出海的香料所能赚够的钱。 李申之说道:“下官只是按照低于市价的价格预售罢了,没想到临安府的有钱人这么多,上千船的香料竟然都能预售一空。” 谷/span预售的概念张浚懂,但是做空的道理他就不是那么通透了。 张浚说道:“这次出海,你的目标在美洲,并没有去运香料回来,到时候你怎么交货?” “五千船香料,难倒还不够我交货的吗?”李申之答道。 “那是别人的船……”张浚话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看懂了李申之的计划。 当五千船香料运回临安之时,就是临安香料价格崩盘之日。到时候李申之只需要花费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价格,就能收购到足够的香料,然后如期交付。 而李申之在临安府预售的香料,不过是在市价的基础上打了一个八折而已。 张浚一边感慨李申之的蛇蝎手段,一边将装满银票的箱子拉了回来,打开盖子取出银票,开始盘算应天府的发展计划。 等到当夜亥时的时候,应天府内的所有县令,以及各工厂院所的判官全都在府衙之中集合,连夜召开了一场全体中层干部大会。 第二日拂晓,李申之乘马出城时,应天府这台巨大的机器在张浚的张罗之下轰隆隆地运转了起来。 没有任何项目下马,所有计划全都在高歌猛进。 除此之外,张浚还给李申之准备了一大批的军需物资。 铁路的修建初见规模,出了应天府向北二百里地都有火车,并且还在向北铺。 快马已经通知了大名府,让他们派出所有的马车去火车站拉军需物资。 当李申之到达大名府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幕惊呆了。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操练着,骑兵在城外驰骋穿梭。 步枪在骑兵的手中开发出了新的用法,可以边骑边射击,完全颠覆了之前弓箭骑射受地形的限制,杀伤力比之弓箭又高出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士兵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组织在了一起,然后便有了一副精锐的模样。 真正的精锐。 虽然说李申之带领着应天府的士兵打败了金军的主力,但他们依靠的是顽强的意志力和高阶的科技实力。论起单兵的精锐程度,比之眼前的士兵还差了许多。 而眼前的士兵不过是经过了岳飞不到一个月的调教,竟然就能有如此面貌,让李申之不禁对岳飞刮目相看。 古之良将,果真有着过人之处。 岳飞来到了李申之身边,对女婿崇拜的眼神很受用,谦虚道:“老夫整肃了一番军纪,士兵们的精气神上来了。但是真要上了战场,还差点意思。再给我半年时间,定能打造出一支无敌铁军出来。” 想当年岳飞的灭金计划中,是练兵三年才要出山。如今给李申之练兵,竟然之用半年时间。 李申之说道:“岳帅只用半年便够了吗?” 岳飞说道:“若是跟金人拿着刀枪对砍,自然还差点火候。可你这不是有火器之利么,足以弥补士兵悍勇之缺。” 半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李申之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半年之后,大概探索美洲的船队该返航了,而魏胜和岳雷在美洲大陆也该立住了脚。到那时候开始灭金之路,当打到黄龙府的时候,说不定能得到魏胜来自美洲的支援。 想想都有些激动。 在这半年里,趁着岳飞练兵之际,抓紧搞一搞基建。当应天府与大名府的铁路一通,后勤物资可以源源不断运往前线的时候,大宋丰厚的财力会让金人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 任你操作再好,也顶不住对面无限体力加无限弹药。 怎奈事不遂人愿,他们并没有这半年的准备时间。 二十三、真男人 却说李申之安顿好了出海的事宜,一路北上来到了大名府,找到了岳父岳飞。 大名府的精兵里,本就有许多原来岳家军的老班底,这段时间又有许多原岳家军的中低层军官陆续投靠,极大地增强了大名府的兵源素质。 岳飞以他们为班底,迅速搭起了一支精兵的框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重塑了一支大名府版本的岳家军。 颇有一种借尸还魂的感觉。 看到这样的景象,李申之是高兴的,岳飞也是高兴的。 当初岳飞在没有高阶火器的加持之下,便能野战硬撼金军主力,提出灭金的大攻略。 而如今宋方的实力越来越强,金军的实力越来越差。真要是再给岳飞三年时间,恐怕金军不再能入得了岳王爷的法眼。 按照岳飞原本的估算,金军暂时没有能力主动发起进攻。只要宋军不去主动招惹金人,那便可以埋头发展一段时间。 从发展的速度来看,宋人的优势要远远大过金人。 殊不知,问题偏偏出在宋军这方。 城头上,岳飞看着威武不凡的岳家军,神情稍显沮丧,对身边的李申之说道:“吴璘出兵北伐了。” 李申之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怂了半辈子的赵构竟然也想当一会真男人。” “嗤……”岳云在一旁嗤笑一声,说道:“就他那个货色,无非是看到金人吃了亏,想追上去讨个便宜罢了。想当真男人,他也配。” 岳飞对赵构多少还抱有一些知遇之恩,轻声叱责岳云道:“岳云,慎言。” 岳云撇了撇嘴,没有继续辩驳。但凡岳飞喊他全名的时候,就是拿将军的官职来压他。一旦忤逆了这位老岳帅,那可是真的要挨军棍的。 李申之说道:“岳父,山西的战局你老怎么看?” 岳飞说道:“吴璘守城有余,进攻不行。在开战初期,川陕军可以凭借一股锐气高歌猛进,打上几场大胜仗,然而等打到了太原城下,便成了强弩之末。若是在这个时候,金军固守太原,抗住宋军几波进攻,那么吴璘危矣。” 其实这样的结果,与李申之判断得差不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难倒吴帅看不出这样的结局吗?” 岳飞说道:“吴璘那,是想速战速决,趁金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抢攻太原城。只要打下太原城,此战便成为对金开战第一战功。倘若打不下太原城……” 岳飞没有继续说下去。以他对吴璘的了解,倘若此次战败,吴璘恐怕会自刎于军前。 岳云问道:“吴帅向来稳妥,怎会行此险招?” 岳飞从怀里掏出一沓书信,上面的火漆鸡毛犹在,盖着内府的大印,显然是宫里传来的加急文书。 “官家催战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信中话语极尽威逼利诱。”岳飞将书信装了回去,唏嘘不已,继续说道:“能堂而皇之地将这些书信置之不理的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你李申之一人吧。” 李申之没有回答。 他知道,眼前这位踌躇满志的岳飞,想起了当年的十二道金牌。 虽然是赵构不惜一切代价地招他班师,让大好的伐金局势毁于一旦。然而岳飞作为直接下达命令的将军,心中又何尝没有充满了悔恨和内疚。 毕竟不是每个当了刽子手的人,还能依然保持内心的坦然。 良久,岳飞恢复了平静,问道:“申之,你打算怎么办?” 李申之笑道:“岳帅是千古名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岳飞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里是你的地盘,就该你来想办法。” 岳云不服气道:“父亲,妹夫没怎么带过兵,别难为妹夫。依我看,吴璘虽然进攻差了点火候,但也堪称一员虎将。金人如果不派援军,太原城定然守不住。可金人一旦派出援军,那么燕京城便会防守空虚,咱们不如直接出一道精兵,偷了他的燕京城。” “然后呢?”岳飞不露喜怒地问道。 岳云没留意岳飞的表情,依然眉飞色舞地说道:“拿下燕京城之后,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直捣黄龙,一路向西去支援吴璘,一举将金人逐出关外。” 岳飞兴高采烈地说完,见没人应和,场面颇为尴尬。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岳云有些不自信起来。 这个策略没有任何的不妥。倘若是在半年之前,李申之当场拍腿就同意了。可现在,他有了更多的顾虑,以及更深远的谋划。 李申之说道:“好叫兄长知道,兄长的计策自然十分精妙,但是灭金却不在此时。在灭金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岳云满面狐疑。 李申之说道:“逼赵构退位。” 岳云语塞了。他擅长打仗,却不擅长搞政治斗争。 为什么要逼赵构退位,他想不明白。怎样才能逼赵构退位,他同样想不出办法。与其想不出,干脆不想了,听听妹夫有什么高论。 怎奈他亲爹不给他机会,只见岳飞说道:“时间紧迫,不要再与他废话了。申之,你抓紧时间去布置吧。” 李申之朝岳飞一抱拳,转身下了城墙,朝府衙而去。 岳云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内涵,转头看向了张宪:“姐夫,你明白了吗?” 张宪说道:“此时如果灭金,功劳是赵构的。咱们的仗打得越漂亮,赵构的威望就会越高,到时候再想撼动赵构的帝位,无异于起兵造反。而逼赵构退位之后,打得胜仗越多,只能越证明赵构的无能。” 岳云不解道:“朝中有李光,有韩世忠,他们难倒看不出山西的局势吗?为什么赵构依然要一意孤行地发动进攻?” 张宪说道:“赵构在赌,赌吴璘万一偷袭太原城成功。” 岳云更加不解:“只要积攒上半年时间,咱们灭金不在话下。这赵构为何连这半年都不愿意等?怂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就硬了呢?” 只能说岳云当了一辈子真男人,永远理解不了赵构这种假男人急于证明自己偏又无法证明的痛苦。 二十四、厉害的人看家 却说李申之火速回到了府衙,正巧岳银瓶在家休沐。 夫妻二人久别重逢,说不得要温存片刻。 一番操练之后,李申之长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局势有变,恐怕又要辛苦娘子出一趟远门了。” 岳银瓶一扫疲惫之态,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说道:“这么快就有仗要打了吗?” 原本以为大半年都没有打仗的机会,猛一听到李申之如此说,怎能不兴奋。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这次不是真刀真枪地打,而是要炫耀武力。” 打仗只是一种工具,说到底还是为了政治服务。所以仗怎么打,在哪里打,打到什么程度,其实并不取决于前线指挥官。 除非局面失控。 岳银瓶当然不会让局面失控,她问道:“相公想怎么打?”刚问罢,又迫不及待地补充了一句:“只要能打仗,怎么打都行。” 李申之说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为夫定给娘子记一大功。” 岳银瓶撅着小嘴,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好吧。” 她不高兴,并不是因为李申之给她的功劳小,而是因为仗打得不痛快。对于她这种热爱战争的人来说,只要仗打得痛快,不要功劳都行。 李申之见状,用摸头杀抚慰妻子的情绪。 岳银瓶一下翻过身来,嗔道:“你要补偿我。” 李申之点头道:“好,补偿你。” “现在就要。”岳银瓶按住李申之的双肩。 “嘎……” …… 岳飞操练完军队,领着一众将校也回到了府衙之中,恰逢李申之梳洗了一番之后,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走了出来。 看着李申之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岳飞调笑道:“怎么,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李申之应道。 从岳飞戏谑的神情来看,分明说了个双关语。不过李申之的确两件事都办妥了,也就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下来。 岳飞问道:“还是打算让银瓶那丫头去?” 话音刚落,岳银瓶一身劲装从门外走了进来:“父帅,在这里我也是岳帅,可不是什么小丫头。” 看着岳银瓶一副得意的模样,岳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岳银瓶是岳帅,他赢官人岳云,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岳将军。 岳云也是个好战分子,一天不打仗就浑身难受,跟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德性。 眼见着仅有的打仗机会就要被岳银瓶给抢走,岳云大急,祈求的目光看向了岳飞。 岳飞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悄悄用眼神瞥了瞥李申之。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岳飞并没有完全地置之不理,而是给他指了条明路。 岳云会意,换上了一副死皮赖脸的神情,一把揽住李申之的肩膀,说道:“妹夫,哥哥这些年可没少帮你的忙吧。” 李申之暗中扎稳了马步。若不是练了许久的基本功,岳云这一搂之下,恐怕就要失去了重心,直接被岳云给提溜起来。 谷筚/span“那是当然,若是没有大哥,哪有小弟的今天。”李申之虽然对岳云有着救命之恩,但此时却也不得不说着应酬的话。 岳云见李申之顺着他的话说了,便说道:“这仗,有没有哥哥一份儿?” 李申之还没答话,便感受到脊背发凉。回头一看,正迎上岳银瓶凛冽的目光。 李申之苦笑一声,说道:“大哥,这事儿我也,恐怕,这仗吧……还真没你的一份儿。” 辗转了好几回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李申之干脆直接拒绝。 岳云见强来不行,语气放缓道:“你放心,这主力的位置大哥不争,大哥不为难你。让大哥当当援军也好。要不然……设伏也行?” 对于军事天才来说,让他们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独立领着一支人马开出去。 就像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只领着八百私兵,就能干一场泼天大功。 如今换作岳云,虽比不上昔日冠军侯,却也未尝干不出一场大功绩出来。 李申之的五官纠结在一起,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良久,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了一句话:“不知大哥会不会守城?” “什么叫会不会?”岳云挺直了胸膛,一对胸肌拍得震天响,“就没有哥哥守不住的城。说吧,兄弟想让哥哥给你守哪里?” 刚吹完牛,岳云看到岳银瓶脸上的坏笑,心中暗道不好,着了这对小公母的道儿了。 然而作为真男人的岳云,吐吐沫是颗钉。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何况他此时与妹妹较着劲,气势更是不能输。 李申之见岳云答应了下来,悄悄朝岳银瓶竖了个大拇指,说道:“兄弟打算让兄长来守上党。” “上党?”岳云有些迷糊,岳飞却是眼前一亮,他事前并不知道李申之打算怎么部署。 岳云问道:“上党现在还是金人的地盘,兄弟让哥哥去攻还是去守,可别说错了。” “大哥出发的时候,上党还在金人手中。等大哥到了上党,吴帅应该已经攻破上党,继续北上了。”李申之说道。 岳云问道:“你就如此笃定吴璘会败?” 方才他们在城头已经讨论过,吴璘的北伐之旅会先胜后败,然后一路溃退回黄河以南。可那只是分析罢了,实战中依然会有许多的变数。 李申之说道:“只要兄长能守住上党不失,便是大功一件。” 岳云摆了摆手,说道:“咱不要什么功不功的。给我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 岳云恨不能今天就走,说不定能赶在吴璘前面打上几仗。 李申之说道:“五千兵马,即刻出发。” 岳飞帮腔道:“五千人是少了些。但是上党雄踞太行山,是梁兴的地盘,能获得不少助力。” 岳云朝着厅内众人抱拳致意:“诸位,告辞了。”说罢,风风火火地离去,点齐了兵马连夜出发,直奔上党而去。 送走了岳云,岳银瓶也告辞道:“父亲,夫君,银瓶也要出发了。” “保重!” 送走了两位小岳帅,李申之与岳飞相视一笑:“就委屈岳父留下,与孩儿一同看家了。” 二十五、小人嘴脸 却说岳银瓶与岳云各领一军,银瓶向北,岳云向西。 一路行军需要些时日,两股精锐在暗地里快速运动到预定地点,表面上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岳飞与李申之在大名府同样没有闲着。 府衙的大堂之内,李申之与岳飞翁婿二人正在把酒言欢,一杯酒下肚后开始抢着盘子里仅剩的几块咖喱牛肉。 咖喱,号称印度版十三香,经典咖喱以其浓郁的香气和香甜的口感很快征服了大名府人的胃口。 其实香料这东西,本身就有开胃的功能。过去不怎么出现在百姓的餐桌上,无非是因为价格昂贵罢了。 在如今的大名府,香料比米面都便宜,百姓们做饭的时候就都爱整上一些了。 吃饱喝足了,李申之说道:“这次军官的大调整,还希望岳帅能够出来坐镇。” 岳飞有些不乐意,说道:“明明是你想当坏人,却偏要老夫出来替你背黑锅,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申之说道:“我李申之是怕背黑锅的人吗?要不是咱资历不够,威望不够,这黑锅还不稀罕让你来背呢。” 在应天府和大名府,李申之的威望说一不二。可在老岳家军中,岳飞的地位无可替代。 亲近的时候喊岳父大人,求人办事的时候叫岳父,一翻脸直接称呼开“你”了,岳飞心中一阵腹诽,不过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岳家军的事情你放心,一定办得让你满意。倒是临安府那边,你真的有把握吗?” 李申之说道:“若是别人当皇帝,咱或许还没有把握。可今上偏偏是千古第一大怂包赵构,咱就有十足的把握。” “报……” 二人正喝着酒吹着牛,门外传来一条军报:吴璘败了。 “竟然败得这么快!”岳飞有些不可思议。 吴璘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全才,六边形比之张宪还要大上一圈,就算是打败仗,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从宋军进攻金国开始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难不成刚到了太原城就吃了个大败仗? 李申之嘿嘿一笑,心想:自己这个便宜岳父,算计得了整个天下,却偏偏总是漏算了顶上的皇帝赵构。 吴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的败,可谁让他听话呢,还偏偏最爱听赵构的话。 这与当初岳飞的败仗岂不是如出一辙。 李申之说道:“赵构这种人,典型的欺软怕硬。他当年因为害怕金国报复,可以用十二道金牌将岳帅从前线召回来,现在同样会因为急于捏金国软柿子,用十二道金牌催促吴璘赶快出兵。” “吴璘啊吴璘!”岳飞一声痛呼,张着嘴巴却没有把下半句话给说出来。 李申之不屑道:“不就是想说赵构误了吴璘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申之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把皇帝当回事了。哪怕坐在龙椅上的是个智障,你们也要跪在地上服服帖帖的。” 岳飞摆了摆手,说道:“古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就像这三军之中,定有一人统领才行。倘若各级将校各自为战,不服管束,哪怕是百战精锐,终究是一盘散沙。” 谷諁/span李申之说道:“可古话还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当三军被累得没了盼头的时候,就是哗变的时候。” 岳飞凝目看着李申之,沉默不言。良久,说道:“所以,临安城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是吗?” 李申之说道:“我想现在的赵构,该准备写禅位的诏书了。” …… 临安城,百姓们还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这里的消息要比大名府延迟很多,他们接到的战报,是吴璘一路高歌猛进,将太原城团团围住。 东线有李申之收复了大名府,西线有吴璘进逼太原府,收复大同府更是指日可待,马上就能恢复北宋疆域,一扫靖康之耻,临安府的百姓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朝堂之上,赵构同样也是意气风发。 “哈哈哈……”久违的犀利从眼神之中射出,赵构豪迈地大笑一阵,“朕就知道,金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蛮人。只要我君臣勠力同心,金人不过一群土鸡瓦狗耳。” 今日的大朝会,韦太后也参加了,就在赵构身旁落座。这位历经了风雨终于过回了安定日子的中年女人,心中也是唏嘘不已。看着意气风发的满朝文武,落下了高兴的眼泪。 赵构是个孝顺的人,见到母亲落泪,赶紧上前安慰:“母后,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先皇的大仇也终于得报,孩儿以为,咱们选个日子去太庙,告慰先祖吧。” 韦太后擦拭了眼角的泪,欣慰地点了点头:“九哥比父兄都强,我大宋中兴有望了。” 这时,群臣之中有人进言:“陛下,李帅和吴帅此战一举收复故土,正是陛下的不世功业。依臣所见,不若前往泰山封禅。” 封禅,是所有皇帝的梦想。然而,除了秦皇汉武之外,真正有资格封禅泰山的却没几个人。等到宋真宗泰山封禅,则完全成了一个笑话,以至于之后的皇帝再没人提封禅一事。 赵构却心动了。 他是皇帝,是一个有着一颗建功立业雄心的皇帝,对封禅同样有着憧憬。听到有大臣进言劝他封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半圈。 然而也只是动心了一刻,赵构摇了摇头,说道:“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虽然前线战事势如破竹,我大宋武德充沛,正该祷告上天。然则我大宋刚刚平定了战乱,百姓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正该休养生息才是。泰山路途遥远,封禅耗费颇巨,不宜此时提出。” 能站在大殿里的人,各个都是人精。 尤其是阅读理解,必须满分。 他们从赵构的话语中听出了这位赵官家的真实意思:封禅的提议很好,但是现在不行。等过段时间稳定了,国库有钱了,你们再提不迟。 方才提议封禅的那位官员,虽然提议被驳回,但是心里却美滋滋的。 一个马屁拍到了位,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正当君臣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一封夹着鸡毛封着火漆的快信从大殿之外送了进来。 川陕军吴璘的战报回来了。 二十六、小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前线的战报,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朝堂上衮衮诸公满含笑意,等着信使拆开鸡毛信,宣布那条令人振奋的消息。 而信使慌张惊恐的神色,在喜气洋洋的朝堂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韩世忠最先反应过来,察觉到信使的神色不对劲,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失口问道:“前线战况如何?” 韩世忠毕竟是军中宿将,还是那种有真本事,能打硬仗的宿将,对战场局势有着一股近乎本能的判断。 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前线不妙。 “败……”信使近乎哭腔地说道:“吴帅,败了!” “哗……” 朝堂上当即炸开了锅。 “吴帅怎么会败呢?昨天不还刚把金军打得节节败退,逼到了太原城下,今日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吴璘这个匹夫,当真误国误民,罔顾官家对他一番厚爱。” “唉,都怪这个吴璘,贪功冒进。本堂早就说过,他就不该那么急功冒进,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浑然不觉龙椅上的赵构已经瑟瑟发抖。 “住口!”赵构狠狠地一巴掌拍在龙椅上,被震得生疼。顾不上手掌,赵构怒不可遏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众臣纷纷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当初把吴璘吹上天的是他们,现在把吴璘贬损得一无是处的还是他们。 好赖话都让他们给说完了,让官家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赵构急道:“你们倒是说啊,现在怎么办?” 大臣们面面相觑,没人出声。 范同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隐隐缩在后面,便整了整衣冠,打算出班奏报。 刚要迈步,一只大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扭头一看,是赵士褭。 赵士褭对着范同微微摆了摆手,唇语道:“时机未到。” 不远处的建国公赵瑗,也回头看着范同微微摇头。 范同暗暗地缩回了身子,趁机在额头上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细微的汗珠。 龙椅上的赵构对这些毫无察觉,慌张地扫视着群臣,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秦相公呢?秦相公来了没有?” “哗……” 一阵低沉的喧哗声响起,众大臣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低着头暗暗瞥向了龙椅上的赵构。 只见方才还英姿勃发的赵官家,忽然间变得像一个被吓尿了裤子的孩童。 自古少见慷慨悲壮之士,但见风使舵的人从来不缺。 在场的众臣工中,就有许多大聪明,小机灵。他们从赵官家的只言片语之中,揣摩出了上意。 当赵构喊出“秦相公”的时候,已经等于把自己的想法赤裸裸地告诉了大家。 擅长揣摩的人,他们没有什么主见,只会遵从上意。或者说,他们唯一的主见就是紧紧遵从上意。 谷浄/span马上,就有人出班奏报:“陛下,金国使臣此时正在鸿胪寺,不若遣人将他们唤来议事。” 赵构闻言止住了慌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快去快去,即刻就去!” 那官员赶忙出到大殿之外,嘱咐人去鸿胪寺请金国的使臣。 小人们巴结皇帝,是为了获得皇帝的好感,进而赢得高官厚禄,享受奢靡的生活。 有人拍马屁得逞在前,小人们就像闻到了臭味的苍蝇,纷纷出班奏报。 “臣请陛下南寻福州,以彰国朝雄威。” “杭州气候湿热,臣以为应当另寻一处气候宜人之所建都,方才有大国风范。” 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进言,听得赵构是头昏脑涨。这句还没顾得上答应,那边便有人紧跟着上言。 “臣以为,当尽快在建康构建防线,提防金人南下。”说话的,是韩世忠。 只可惜,就这一句还算得上是“人话”的建议,听在赵构耳中也只剩下“金人南下”四个字。 “议和,议和,”赵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快去议和,秦相公呢,赶快议和。” “迁都,迁都……”赵构连忙左右看了看:“伯英(张俊),良臣(韩世忠),快随朕南撤,快去准备车马!” 赵构双手紧紧按在龙椅的扶手之上,屁股已经轻轻离开了龙椅,仿佛在起跑线上等着发令枪一般。 猛地想起身边还坐着韦太后,赵构双股战战,依然强作镇定道:“母后先走,孩儿为你断后。” 韦太后身子往后退了退,仿佛想离她的皇帝儿子远一些。 赵构的龌龊作态被众人看在眼中,傻子都知道皇帝已经被吓傻了。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宛如菜市场一般。 此时,范同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了赵士褭,赵士褭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同环视了一圈,看到了站着笔直的赵瑗,闭目养神的李光,口中念念有词的张俊,还有急得团团转的赵鼎朱胜非等人。当他的目光看向了韩世忠的时候,迎来了一双锐利的眼神。 当韩世忠收回了锐利的眼神,顺便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就连赵构和韦太后都向韩世忠投来了渴望的目光。 韩世忠是在场最能打的人,大家都在期盼这个真男人出来讲两句,最好是金人不足惧,能将敌人挡在淮北之类的话。 不料韩世忠一声咳嗽之后开始了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因为嗓子不舒服才咳嗽似的。 紧接着,众人听到了另外一边的动静,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动静的来源。 只见范同两步跨出臣工的行列,昂首挺胸,抬手指向了赵构,喝道:“官家疯了!” 一声断喝,说得众人均是一愣。 从来没有人对着皇帝这么说话,一时之间不仅是众臣愣住了,就连赵构都如同石雕一般,傻在了当场。 众人愣怔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也认同赵构疯了这个事实。 正是因为他们认同了这个事实,所以大臣们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范同指责官家是不对,可偏偏又说出了大伙心中认定的事实,这就让人很为难。 赵构在愣怔了片刻之后,看到了众臣将信将疑的目光,心中大慌,赶忙摆手道:“朕没疯,朕没有疯!我没疯,我没疯……” 二十七、废帝 对于一个疯子来说,最难的是如何证明自己没疯。 赵构坐在龙椅之上,他越是惊慌失措地想否认自己没有疯,那模样看在大伙眼中就越像一个疯子,失心疯。 范同抓住时机,干脆走出众臣工的队列,上前一步乘胜追击:“官家疯了,当此社稷危难之际,还请太后出来主持大局。” 太后,在历朝历代之中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皇帝之于太后,颇有些孙猴子之于如来佛祖的意味。 皇帝乃九五之尊,掌管着天下大权,是天底下最最尊贵之人,偏偏太后能捏住皇帝的命门:废帝。 还有的太后,在皇帝驾崩之后便代为掌管着玉玺,实际掌控着国家大事的决断之权。 如果给华夏历代皇朝的太后写一部历史,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皇帝正史。 赵构虽然怂了些,到底是读过些书的人,还不算太傻,知道自己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况,而那个可以掌控他生死的人,就是身后的韦太后。 “我没疯,我没疯!”赵构哀怜地看向韦太后,“母后,孩儿没疯啊!”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韦太后顿时起了恻隐之心。 人心都是肉长得,看到儿子可怜的模样,韦太后觉得心中不忍。尽管她与李申之曾经密谈过,大约也支持废帝立新帝。但事到临头,终究是下不了决心。 更何况自己能从东北苦寒之地回到杭州享福,多赖眼前的赵构努力,她又怎能狠下心肠做这种卸磨杀驴之卑劣事呢。 赵构与韦太后坐在高处,二人互动的形状被底下之人瞧得一清二楚。 范同看到二人母子情深,心中不禁大急。 若是今日不趁此机会逼赵构退位,那么想要再抓住这样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倒不是说范同有多么地关心家国大事,亦或是有多大的政治抱负,他只是担心这次不能逼赵构退位,李申之许诺给他的好处就会全部落空。 机会只有这一次,范同再上前一步,一脚踩在御阶之上,抬手指着韦太后,咬着牙齿喝道:“虎哥就在大名府,太后想他吗?” 范同说话的时候一副恶狠狠地模样,吐字不甚清晰,再加上身后的大臣们正在嗡嗡嗡地交谈着,竟没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赵构也没听清,他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没有清醒过来,额头冷汗兀自出个不停。 韦太后却听得真真切切。 众人只见韦太后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然后又变得潮红,胸口剧烈起伏,在椅子上摇晃了几下,吓得身边的宫女太监赶紧上前搀扶。 范同见时机已到,抬起踏在御阶上的脚,后退了一步站好,从头到脚快速地整理了一遍衣冠,回头环视了半圈,然后对着韦太后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太后,臣提议,废帝。” 韦太后张了张嘴巴,看着范同威胁的口型,强作镇定道:“范爱卿所言甚是,相公们议一议吧。” 却说韦氏贵为太后,怎能被范同一句话给吓到?问题就出在那“虎哥”身上。 史传韦太后被掳掠到五国城之后生活得不错,嫁了个金国的贵族,还生了个孩子,便是虎哥。 当然了,这些历史都被赵构给抹去了,为此还杀了不少人,甚至韦太后的年龄都硬生生地增加了十岁,意思是韦太后去金国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太太了,不可能嫁人,更不可能有生育能力,从客观上来看一定是清白的。 欲盖弥彰。 李申之只是读野史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个段子,留给了范同当后手,没想到今天还起到了大作用。 韦太后对虎哥当然不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只是害怕这段不堪的往事被提出来罢了。 韦太后一锤定音,赵构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瘫软在龙椅之上。 赵构环顾左右想要找冯益,才想起来冯益早被他贬谪到了福州,更不知道冯大公公现在正在太平洋上吹着海风晒太阳呢。 在这一瞬间,赵构恍惚起来,身边可信赖的人,怎么忽然就一个都不见了呢? 此时的范同已经转过身来,朝向满面惊奇的众大臣。既然得到了韦太后的授权,当仁不让地当起了主持人。 在他发话之前,韩世忠率先表态:“臣附议。” 按说韩世忠并不是当值的相公,没有“投票权”。但他毕竟是朝中老人,军中宿将,说出的话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在他表态之后,零零散散地又有几个人跟着表示附议。 范同朝韩世忠投去了感激的眼神,说道:“李相公,尊意如何?” 李光压抑着内心对范同的鄙视,朝着韦太后拱了拱手,说道:“臣附议。” “张相公呢?”范同转向了张俊。 张俊略微整理了一番冠带,与范同含笑点头之后,也朝着韦太后拱手道:“臣附议。” 赵士褭没等范同发问,径直朝着韦太后拱手道:“臣附议。” 短短半刻钟,群臣竟然一片附议之声。 这些参加朝会的人,恐怕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参与见证了历史名场面。 更让他们惊奇的是,这样的名场面竟然发生得如此轻而易举。 仿佛一切早已彩排好似的,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废了一个皇帝。 纵观历史,哪一次皇权的交替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人头滚滚。 殊不知今日之所以如此顺利,正是源于千里之外有人布局。 且说李申之早在半年之前就铺垫自己要废帝,铺垫了大半年,所有人仿佛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好像废帝是一定会发生一样。 当赵构是一个“合格”皇帝的时候,大家觉得废帝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可是当今日的赵构突然变得如此的“昏聩”,那么废帝立马变得顺理成章,可谓民心所向。 而手中握着废帝权力的人,无非是太后与丞相。 韦太后被李申之捏住了把柄,威逼她就范。 相公团中,李光原本就是李申之父亲李纲的铁杆,此次出山更是与李申之有着高度一致的政治抱负。更重要的是,皇帝难堪大任的时候,废帝是合乎规矩的,而他李光也愿意行周公之事。 他的心里装的是天下,只要对社稷有利,对百姓有益,哪怕是牺牲自己,他也愿意。 张俊是个贪财的货色自不必说,跟着李申之能发财,鬼才愿意跟着赵构混。 作为皇族的赵士褭对于废帝之事,更是极力地促成。 皇帝称职与否,直接关系着赵宋江山能持续多久,进而关系着他们老赵家能享受多久的荣华富贵。 废掉没用的皇帝,换上一个年轻有为的,他们老赵家才是受益最大的一方。 统一了意见之后,范同继续担当主持人的职责:“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接下来该如何立新君,烦请太后与相公们议一议。” 二十八、反败为胜 却说赵构从发疯到被逼退位,前后不过半柱香(十五分钟)时间,范同趁热打铁地要迎立新帝。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建国公赵瑗,这位被李申之提前铺垫了一个月的皇位候选人,仿佛他就应该是众望所归的皇帝一般。 范同身居群臣之首,当仁不让地说道:“臣提议,迎立建国公赵瑗为帝。”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没有一个人反对,在场之人全票通过。 韦太后平静了一阵,脸色稍缓,恢复了些许镇定,说道:“赵瑗,你上前来。” 赵瑗深受李申之蛊惑(划掉,改成激励),胸中早已燃起了宏伟的抱负。其实在他心里,对赵构这个皇帝并不满意,只不过深受儒家礼教影响的他,无法直言反对赵构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赵瑗深吸一口气,在礼部尚书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御阶。 韦太后说道:“你原先唤作赵伯琮,收为皇子后改为赵瑗,今日哀家再赐你一个名字,唤作赵昚。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扶你继承大统,望你可以谦益谨慎,时时为民着想,保我大宋江山永固。” 改了名字的赵瑗,此时唤作赵昚,恭敬地朝着韦太后跪拜之后,由礼部尚书领着走流程。 国之大者,唯祀与戎。 通俗地讲,国家大事就是政法与军事。 所谓祀,其实就是规矩,相当于政治加法律的集合。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做什么事,怎么做事,都有严格的规定。 比如今日的废旧帝,立新帝,就有专门的规矩。 礼部就是负责制定规矩,执行规矩,解释规矩的部门。 有宋一朝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便需要饱读诗书的礼部尚书引经据典,援引了西汉时期霍光废刘贺的情节,完成了这场废立大典。 坐在龙椅上的赵构被“请”了下去,在御阶之下摆了个座位,算是留了一些体面。 之所以不能坐在上面,是因为赵构是被废,而不是主动禅位。 如果赵构主动将皇位禅让给赵昚,那么赵构将会被尊为太上皇,理论上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被废之后,赵构只能得一个某某王,或者某某侯的封号。 比如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得了个海昏侯的名号。 事情到了这一步,范同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至于赵构会得到什么样的封号,他一点都不关心,甚至于赵构的死活他都懒得管。 于是乎,给赵构定封号的事情,便交给了礼部尚书,一众相公们纷纷当起了看客。 正当礼部尚书要准备提议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一条急报。 金军大败! 金军大败? 大殿之中的众人全都懵了。 怎么刚刚还是吴璘被金人打得落花流水,转眼之间就成了金人大败了? 先是吴璘一路高歌猛进打到太原府,紧接着被金人一路追着跑到风陵渡,再到吴璘反击金人大败,事情怎么会反转得这么快。 这吴璘也太不靠谱了吧。 细问之下才知道,金人大败是真的,打胜仗的却不是吴璘。 且说吴璘在赵构的威逼之下,一路冒进杀到了太原城下,面对着坚固的太原城久攻不下,还被金人的骑兵切断了后路,顿时大败。 好在吴璘不愧为当世名将,看似一路溃退,实则尽最大的努力保住了过半主力渡过了黄河。 能保证不全军覆没,已然是大功一件。 金军追到了风陵渡并没有急着过黄河,金人也知道过了黄河自己胜算不大,到时候再被吴璘反攻一波,反倒得不偿失。 可正当金人打算回师之际,他们也被人切了后路。 切他们后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岳云。 话说岳云自从离开了大名府,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了上党,便得到了吴璘与金人大战的情报。 凭借敏锐的嗅觉,岳云精准地握住了金军的七寸,一边将追击的金军牢牢地钉在了河东(山西临汾),一边迅速传信与吴璘,邀请吴璘跟他两面夹击金军,争取打个大胜仗,一举全歼金人,进而收复大半个山西。 只可惜吴璘在山西大地上来回奔波了两趟,早已疲惫不堪。别说进攻金人,能站稳了把气喘匀就不错了。 没有吴璘的配合,岳云筹划的一场大胜最终落了空。 岳云来上党是防守的,没有多少骑兵。用步兵包围骑兵,除非极端特殊的地形,否则只能是个笑话。 狠狠地咬了金人几口,最终还是没能吃掉金军,被金军跳出了包围圈,逃回了太原。 岳云干脆就在河东休整,等吴璘部跟上来之后,重新朝着太原城挺近,将太原城团团围住。 这一次,宋军有所依仗,决心要吃掉太原城中的金军。 …… 听信使汇报完了战况,满朝文武皆弹冠相庆。 坐在御街之下的赵构懊悔不已,如果他能再镇定一些,再坚持一会不失态,抗金意志再坚决一点点,只需要多等一炷香功夫,就能等来这个捷报。 有这份捷报在手,他赵构依然有雄心壮志去抗金,绝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失去的,便永远失去了。 或许赵构该庆幸,他皇位虽然丢了,性命却还在,并且还有半生富贵生活等着他享受。 假如问一问李申之的愿望,他一定更羡慕退位之后赵构的生活。 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该新的君臣班子拿出新举措了。 范同此时再度挺身而出,奏道:“官家,有赖吴帅和岳帅,如今前线形势大好。可围困太原城乃是一步险棋。为避免胜而复败的前车之鉴,前线战事该如何定夺,还请官家示下。” 范同这个人是很聪明的,就是格局太小。想要用好这种人,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 有李申之画下的大饼在面前,范同竟然展现出了一丝名臣之风。 赵昚也颇有一副明君之相,并没有急着回答范同的问题,而是指向了韩世忠:“韩爱卿有何良策,不妨说说。” 打仗的事,当然要问知兵之人。朝堂上这群不知兵的相公们,他们的决策只会给前线的将士们添乱。 仗该不该打,打到什么程度,是相公们决定的事情。 但是仗怎么打,必须由将帅们作主,容不得别人插半句嘴。 这个道理是李申之灌输给赵昚的,赵昚觉得很有道理。 韩世忠环顾朝堂一周,自诩满朝臣工论武功他当数第一,便奏道:“回官家,岳云乃是从大名府出发,他的行动必然和大名府的动向相呼应,当务之急应当先与大名府、应天府取得联络,同进同退。” 话音刚落,大殿之上便响起了一片喧哗之声。 之前赵构当皇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疏远着李申之的应天府,透露着对边疆藩镇一股又爱又恨的心态。 现如今韩世忠将李申之拿到明面上来说,摆明了李申之已然成为朝廷对抗金国的中流砥柱。 赵构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赵昚接受起来却无比丝滑。 韩世忠的话还没完,继续说道:“吴璘乃是国朝少有的一员良将,他既然自己选择跟着岳云北上围城,说明心中已有胜算。官家不妨遣人前往太原前线,看吴岳二帅有何缺损需要朝廷补足。既然宋金已经开战,朝廷当鼎力支持前线。” 听完了韩世忠的话,赵昚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转而看向了李光为首的一众相公,询问道:“相公们可有何良策?” 李光说道:“论将才,臣不如韩良臣(韩世忠的字)。良臣所言甚是,臣以为可以依言行事。” 张俊是领兵打过仗的人,虽然将才很稀松,却到底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跟着附议道:“臣也觉得良臣所言甚是。” 赵昚点头道:“此事交给枢密院去做,拟一个章程上来交相公们审阅,速速去办。” 坐在天子位上的不过是个少年,说话的语气也非常和蔼。 然而天子的威严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轻飘飘的一句“速速去办”,让各部尚书侍郎们心中顿时有了偌大的压力,一路小跑着出了大殿,回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二十九、复刻朱仙镇 吴璘是一员良将,能够很好地判断战场局势,知道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 之前围攻太原的大败,完全是因为听从了赵构的命令,急功冒进所致。 如今没了赵构掣肘,吴璘跟着岳云再次一路北上围攻太原,必然是心中有着合理的判断。 局势并没有变,吴璘为什么会转变思路,忽然觉得围攻太原可行了?毕竟岳云带来的也是步兵,不是骑兵。 金人的骑兵部队虽然在河东被岳云咬了几口,然而并没有伤及筋骨,战力还在,随时都可以游击出来切断宋军的粮道后路。 到时候以步兵为主的宋军,必然还会迎来一场大败。 这是战争科学的客观规律,并不以某人的意志为转移。赵构不行,吴璘不行,岳云同样不行。 用步兵去围攻骑兵,还是在太原盆地这样的开阔地带,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可是现在,吴璘和岳云打算这样做,在开阔地带用步兵去围攻骑兵,他们到底依仗的是什么? 其实岳云也不知道。 岳云只是告诉了吴璘一条消息:李申之正在图谋燕京。 人的名,树的影。 对于李申之的名声来说,这样一句话,就足以给人莫大的信心。 在吴璘看来,只要李申之想要图谋燕京,那么燕京便已经被应天府方面军收入了囊中。 虽然他不知道李申之是怎么打算的,会怎样行动,但他就是这么自信。 有燕京城易手为前提,围攻太原便易如反掌。 金国的太原守将坐守太原城,已经给燕京城的完颜宗弼送去了求救的书信。 此时此刻,金国的情报体系中,燕京城方圆一百里之内依然歌舞升平,看不到半点要开战的迹象。 如果硬是要说宋金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只有两只车队离开了大名府,朝着燕京城而去,那是宋方交付金人的“岁贡”。 打仗归打仗,岁贡归岁贡,一码是一码。 李申之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太原守将不知道宋军的兵马有多少,再加上之前在岳云身上吃了个大亏,在探清形势之前不敢贸然出击。 在他看来,等完颜宗弼派上几万援军过来也不过三五天时间,到时候他们再从城中杀出,一个里应外合之下,必定能杀得宋军人头滚滚。 倘若宋军自己粮草不济,等不到金国援军便撤军,那他们同样可以从城中追击出去,杀宋军个溃不成军。 现在,金国的太原守将只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休息。 …… 大名府,李申之与岳飞对坐品茶。 “张博士的茶果然不同凡响,老夫久居临安,竟然无福消受。”岳飞满面笑容,细细品着新开发出来的茶种,大红袍。 李申之手上拿着一份文书,左右看了几遍,放在案上,顺手捏了茶杯啜了一口,说道:“赵昚那小子,还真行。” 岳飞摇了摇头,懒得反驳李申之大不敬的言语,说道:“朝廷想知道咱们下一步的行动部署,你打算怎么交待?” 李申之说道:“赵构当皇帝的时候,咱们什么事都瞒着他,是因为赵构这人靠不住。现在赵昚上台了,这是朋友,有些事就不必瞒着了。” 岳飞点了点头,说道:“你打算跟临安要什么?” 李申之说道:“工坊城的产出越来越丰盛,咱们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粮食。粮食这东西,要多少都不够。临安富庶,不如让临安给咱们运粮食过来吧。” 其实应天府方面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粮食,只不过距离李申之“库存三年口粮”的目标还有不小的差距。 岳飞蹙眉,沉吟片刻,说道:“自古打仗筹粮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江南虽然富庶,但是从各个州县筹集粮草运到临安,再从临安集结北上运到大名府,最快也要三个月。不过以老夫对朝廷的了解,半年之内能运到,就已经算是朝廷上下勠力同心了。” 李申之摆了摆手,从张葱儿手中接过一张三尺见方的地图,在“天津”的位置点了点,说道:“让他们在临安、泉州就地筹粮,筹到一船就运一船,走海运。” “海运?”岳飞受限于时代束缚,从来没考虑过通过海运粮食来支持战争。 现在被李申之点破之后,岳飞的思绪瞬间拐了好几个弯。 两宋的海上贸易十分繁华,官员们对于海运其实有着深刻的认知。在采石矶大战中大放异彩的李宝海军,还是当年岳飞主持建立的底子。 打开了海运思路的岳飞,一把从李申之手中抢过地图,指头肚沿着辽东半岛画了个圈,指向了图们江,眼神之中满是兴奋之色。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岳帅,这直捣黄龙之仗,就靠你了。” 直捣黄龙,一项原本可以比肩封狼居胥的功绩,一场未完成的战争,一直是岳飞心中的梦想。如今眼看着实现在即,饶是戎马半生的岳战神,也不禁呼吸急促了片刻。 岳飞拿着地图又看了一阵,在心中完善了一下作战细节,顺手喝了几杯茶,重新镇定了下来。 “幽州城你打算怎么打?”岳飞喝饱了茶水,双手交叉,一脸期待地看着李申之。 李申之没有继续喝茶,而是端起了一杯清水漱口,说道:“小婿打算重温岳帅朱仙镇之战。” 听了李申之的答案,岳飞彻底不淡定了。 朱仙镇,不仅是岳飞的痛,更是后世所有华夏人心中的遗憾。 每每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人们都会设想:假如没有那十二道班师金牌会怎样? 有人说,即便没有班师金牌岳飞也打不赢,因为当时岳飞已经被包围了。并且完颜宗弼得到了来自宋廷的密报,知道岳飞是一支孤军,没有接应。当然了,这些人认为岳飞应该可以突围成功,但是失败是必然的。 有人说凭借岳飞的战斗力,应该可以击败完颜宗弼,然后一举打到幽州城下,收复幽云十六州。 然而从来没有人相信,岳飞真的可以一路北上,打到金人东北老巢,成功地直捣黄龙。 李申之心中也有无尽的遗憾,想看看岳战神的终极战斗力是什么样子。 在计划攻打幽州城的时候,李申之想了无数的战法。 围城断粮法,炸掉城墙重甲步兵平推法,畜力铁王八都造了好几十个,火箭弹洗地法,反间计法,嘴炮劝降法…… 最终选择了岳飞最后一次北伐时的战法。 因为这种战法,确实是这个时代背景之下,在平原用步兵对骑兵时,最好的战法,没有之一。 “朱仙镇……”岳飞口中喃喃自语,都没有察觉自己茶杯里也换上了清水。 刚刚淡定下来的岳战神,又不淡定了。 三十、飞龙骑脸 幽州城外,一排载着许多货物的马车迤逦而行。 这一定是一家大型商行,光是车队就有半里多长,看着好生气派。 马车上的货物蒙着篷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倘若遇到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篷布已经是价值不菲,遑论其中的货物。 草头百姓遇到富贵人家,天生地会疏远一些。 金贵东西碰坏了,他们可赔不起,不如躲远点,免得无端生出许多是非。 当车队距离幽州城门还有三里地的时候,为首之人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幽州城,朝左右招了招手。 “吴师傅,你看这片地方怎么样?”说话的乃是女扮男装的岳银瓶。 接话的是个老瓦工,听到岳银瓶问询,没急着回话,而是朝着四周望了望,又朝地上跺了几脚,再蹲下抠了几块土出来,说道:“好叫小娘子知道,幽州乃是通都大邑,城外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经过百年踩踏,这片土地宛若夯过一般,已然是坚若磐石。依老朽看,起三层楼没有问题。” 岳银瓶看了看快要西下的日头,大手一挥:“就地休息,明日进城。” 紧接着就有人骑着快马从头车跑到尾车,一路大喊:“就地休息,明日进城。” 众人开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好不热闹。 守城门的士兵见此清醒,暗自松了一口气。 每个进城的商队,守城士兵都要挨着查看货物,然后再由课税官征税。 城外那么大规模的商队,若是他们此时入城,今天必定是要加班的。 若是再往常,如此大的商队进城,怎么也算是个肥差,守城兵能落不少好处。可偏偏门外的商队看上去不像是普通人家,这样的商行必然跟幽州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有着不小的联系,有没有他们小兵的孝敬还两说呢。 城外的商队与守城的士兵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这厢炊烟刚刚升起,城门便缓缓地关上。 没有进城的人,不只是岳银瓶的车队,还有许多零散的客商,也都选择在城外过夜。 进城以后不能露宿街头,找客栈住宿还得花钱,索性靠着城墙将就一宿。 有些社牛的小商贩,吃过干粮之后闲不住,四处串门跟别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还顺便做成了几单小生意。 而岳银瓶这边,不知从何时开始,将整个车队悄悄地围拢了起来。 上百两马车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硬生生地清出了一大片的场地,里面黑乎乎地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忽然间,城墙下有几个正在交谈的人不说话了,目光齐齐地往向了岳银瓶车队的方向。 突如其来的安静,迅速引发了连锁反应,引得周围的人也纷纷停止交谈,看向了岳银瓶车队的方向。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呼啦啦上千人的目光全都望了过去。 只见岳银瓶车队中间,竟然起了一座小楼。 马车就有近三米高,小楼的高度超出了马车,起码有四米高。 “乖乖,哪里来的砖楼?来时也没见着啊。” “来时当然没有,你没看到有工匠正在盖楼吗?” “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遇到了妖怪吧?要不然怎会凭空造出这楼起来?” “俺也瞧着那边怪渗人的。要不咱去北门候着吧,这南门有问题。” 恐惧会传染,当有人说那里有妖气的时候,大家就会越来越觉得那里的妖气变重了。 就在这时,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说:“这一夜之间平底起高楼的本事,我倒是听人说起过。” 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打消了别人的恐惧,顺带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秀才莫不是说应天府吗?”商贩成天走南闯北,自有见识不凡之人。 “正是。听闻应天府造出了水泥,只要跟水一合,待干之后便能坚如磐石,所筑之城就连金人铁骑金兀术都攻不破。” 那商贩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可是俺又听说了,应天府产的水泥需要三五天才能干透,盖一层就得停三五天,从未听说能一层紧接着一层盖的。” 这些人虽然不懂水泥的原理,但是他们可以从自己熟悉的世界去理解水泥。 黄泥装到模子里可以烧成砖,用砖可以垒房子。所谓的水泥,不过是不用烧就能变成砖的黄泥罢了。 亦或是版筑中间用夯土,而水泥用的混凝土只不过是不用夯的土而已。 岳银瓶起楼的速度,在他们看来,无异于没等黄泥变成砖,直接拿去盖楼,迟早要塌。 书生说道:“老丈有所不知,那水泥工坊早都建到了大名府,工坊里的匠人们巧夺天工,造出了半个时辰就能干透的水泥,这才有这般神力。”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听到了科学的解释,方才还人心惶惶的人群,现在重新靠着城墙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点心吃了些,然后静静地看着平地起高楼。 大老爷们也就这么点爱好,若不是肩上还有养家糊口的千斤重担,他们能静静地看一夜不合眼。 不多时,城墙根底下越来越热闹,这些为了省几文钱舍不得住店的人,就在城墙根下开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诸如宋徽宗当年死得其所,宋钦宗就是个混账,赵构是个大怂包,其实金国不过如此等等话题,从他们口中说出毫无违和感。 而这时,城上的金军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幽州城地处金国腹地,金军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能来这里偷袭,是以刚开始发现岳银瓶修碉堡的时候,多少有些大意,只当是大户人家在城外消遣。 等到回过神来,城外的碉堡已经起了五六米高,眼看着还要接着修第三层,由不得他们不着急。 城墙上的小兵发现异常,赶紧向自家顶头上司汇报。 守城的军官没敢耽搁,一面派人往城里报告,一面点了几个人,从城墙上坠着吊篮下来,打算过去瞧一瞧究竟。 见到金军出城,城墙根的百姓们纷纷闭口不言,闪开了一大片空地。 金人杀人如草芥,一个不高兴他们就得人头落地。 不到半柱香时间,五人组成的金人小队就来到了岳银瓶的营地之外。 还没开口询问,“碉堡”里想起了五声枪响,五个金人小兵纷纷倒地,死了。 三十一、他们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妇女 守门的军官见状,知道情况不妙,没有继续往外撒兵,而是取出了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起来。 这个望远镜还是前段时间从大名府的黑市偷偷买来的,花了好几两金子,比他的命都贵。 透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阵,军官小心地把望远镜收入一个布袋子里,再装入一个木匣子里,扣上搭扣,挂上锁,才着令向完颜宗弼传递第二条情报。 不多时,金兀术完颜宗弼便知道了城门外发生的事情。 “什么?你是说先有火光,后有雷响,那几个兵便倒地了?”完颜宗弼又惊又怒。 得到了小兵肯定的回答之后,完颜宗弼焦躁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他们来了多少人?” “他们先前伪装成一支商队,约莫有上百辆车,人数上千。” “传令,明日天亮后不许开城门,待我回来再行定夺。”完颜宗弼说罢,穿戴整齐出门,到皇宫里见金国皇帝去了。 遇到危机之后,封锁永远是最稳妥的第一选择。 金朝皇帝完颜亶和皇后裴满氏一同接见了金兀术完颜宗弼。 金主完颜亶是个憋屈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先后被几个强势的“完颜宗X”辅政,完颜亶鲜有决断的机会。再加上皇后裴满氏也是一个权力欲望很强的人,完颜亶在朝堂之上变得更加沉默。 完颜宗弼将情况简短地向完颜亶夫妇介绍了城外的情况,说道:“现在城外漆黑一片,情况不明。臣以为,现在当紧闭城门,静待天亮之后出城查看。” 裴满氏虽然权力欲望强盛,可终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场面。现在军情紧急,她被完颜宗弼一吓唬,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只得照办。 都元帅和皇后拿定了主意,完颜亶跟着点头称是。 当完颜宗弼打算告退之时,裴满氏说道:“兹事体大,即刻通知各大臣,明日天亮之前到前殿议事。” “得令!”完颜宗弼答应一声,回府邸去研究对策。 完颜宗弼去皇宫晃了一圈的功夫,他的案头已经摆上了好几分的情报。 其中城墙之下的讨论也都如数被记录在案。 看着城下百姓讨论的情形,完颜宗弼顿时觉得一个头三个大,全都是说应天府好,李申之强的。 没想到应天府的探子竟然规模如此之大,潜入如此之深,甚至到了可以主导幽州城舆论的地步。 殊不知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当一个政权真的强大,真的得民心的时候,这世上便会多出许多“***”。 城下有应天府的密探不假,然而占据舆论的总数不过十之二三,他们只是开了一个头,剩下的全是***。 岳银瓶在城外小胜一场之后并没有停歇,碉堡只是建好了个外壳罢了,看上去很吓人,里面的结构并没有完善。 若是金人趁夜出击,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攻城设备,只要几十个人朝着碉堡使劲一推,就能将这三层小楼给推倒。 可惜应天府的女狙击手们给完颜宗弼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再没人敢上前触霉头。 等到天亮之后,金国朝堂之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岳银瓶的防御工事也基本完善。 金国朝堂之上,完颜亶难得主动开口:“如今城外出现一股宋军,诸位议一议,该如何处置?” 不知为何,完颜亶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想起了宋徽宗、宋钦宗二人。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完颜宗弼跟着说道:“昨夜臣已经派人打探清楚,这是一支孤军,一夜之间在城外修筑了碉堡,不知意欲何为。臣以为,当派人将其团团围住,待其粮草耗尽之后自然可以不战而胜。” 说完这些话之后,完颜宗弼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随着老一辈的将领先后去世,金国的主和派逐渐压过了主战派。尤其是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应天府的大败,他完颜宗弼如今还能在朝堂上把持朝局,全靠手上的兵权强势弹压。 也有弹压不住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有人出言反对:“咱们的都元帅这是怎么了?城外不过些许流寇,占据了尺寸之地,竟然只敢围困,连进攻都不敢了?臣听闻汉人领军大将都喜欢养寇自重,这城外的宋军,不会就是都元帅养的寇吧?” 完颜宗弼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发飙,宇文虚中说话了:“都元帅息怒。陛下,都元帅乃是老成守重之策,然朝堂其他臣工所言也不无道理。好在城外宋军不多,不若遣一谋克(百人队)出城试探一番。若能一鼓而下攻克宋军便罢,即便是失利,也能试试宋人虚实。” 完颜亶夫妇的内心是主和派,同时也想搞金国全面汉化,因此对宇文虚中特别倚重。 裴满氏看向完颜亶,高兴地点了点头,说道:“臣妾以为宇文相公所言甚是,陛下觉得如何?” 完颜亶也点头称是:“都元帅,那便派几个谋克出城一探虚实吧。” “得令!”完颜宗弼无奈,只得应下,心里却觉得这事情一点都不简单。 所有金人都以为城外不过是一支千人左右的宋国孤军而已。 只有完颜宗弼知道,李申之的布局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所以他想求稳,等搞清楚李申之的真实意图之后再行动。 同样觉得城外宋军不简单的,还有宇文虚中。然而宇文虚中并没有接到来自应天府的任何消息,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猜测,李申之在城外的碉堡不简单,所以才撺掇金主采取激进的策略。 回到住处的完颜宗弼十分恼火,拍着桌子怒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大一支宋人的军队出现在金国的土地上,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 探子头子跪在案前,说话声音都颤抖着:“回都元帅,当这支商队刚出大名府的时候,咱们的人就跟上了。这支商队里老汉妇女居多,携带的货物里也没有甲胄弓弩之类的器械,因此便没有……” 听到“老汉妇女”,完颜宗弼一把抓起案头的情报,劈头盖脸朝探子头子砸了过去,骂道:“妇女,妇女,他娘的应天府最难缠的就是妇女!” “连个情报都搞不清楚,要你们有何用!滚!” 探子头子跪在倒退,临出门之际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都元帅,小人刚刚打探到,城外的宋人里面有岳银瓶。” 三十二、打中了,也没打中 却说岳银瓶祭出了前所未有的战法,让金人突然无计可施。 金人本就不擅长攻城,更何况是有火器加持的钢筋混凝土碉堡。 金人擅长的,是长途奔袭和劫粮道。 在以往,他们利用骑兵之利,快速奔赴两宋防御薄弱之处突袭,一旦成功便撕开大宋防线,果断长驱直入扩大战果。若是不成功,转而伺机截断宋军粮道,逼得宋军不战而败。 真正面对面的肉搏战,其实没几场。 曾经无往而不利的战法,在李申之出现之后忽然不灵了。 就拿城外的碉堡来说,怎么打? 强攻,攻不过去,还平白无故地死好多人。 截粮道更是无用,因为人家压根就没粮道。 其实完颜宗弼的计划是最周全的,围而不攻,困死他们。 一如当年匈奴人困死汉将李陵。 有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有火器,火药总有用完的时候。 宋军只有一千人,凭借着装备优势,他们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在围而不攻的前提下,至少幽州城是安全的。 计划是没有问题,殊不知涉及到朝堂之上的事情,凡事都要先讲一个政治。 完颜亶想趁机建立威望,借以打压完颜宗弼,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以武立国的金国,在战场上坚决不能认怂。 很快,金人派了三个谋克出来,分别从三个不同的角度逼近岳银瓶的碉堡。 昨夜金兵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口鼻处已经附着了不少苍蝇蚂蚁,散发着轻微腐臭的味道。 新出的金兵顾不上管这些,进入火枪的射程之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将盾牌高高举起,遮挡住头胸。 越过尸体走了十米,碉堡内没有动静。 又向前继续走了十米,还是没动静。 金兵互相对视一眼,等着谋克长发号施令。 谋克来不及多想,只当是宋军在碉堡里面打盹,便即刻下令全速前进。 忽然间,只听得碉堡内一声炮响,在谋克脚边炸起一声天雷,只觉得震耳欲聋,天崩地裂。 一百人组成的密集谋克小队当即被炸死了二十多人,剩下的人也都七窍流血,被震得七荤八素。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另外两支谋克身上。 被震晕的金兵也没落得个好下场,被碉堡内的狙击手纷纷“点名”。 完颜宗弼接到这份情报的时候,不屑地笑了笑,进宫去了。 “三百人,只活着回来三十个?”宇文虚中夸张的表演,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宋军的强大。 完颜宗弼应道:“回来的三十个人也是人人负伤,到现在耳朵还听不到声音。” 完颜亶问道:“都元帅跟宋人打过交道,可知道他们使用的火器到底是何物?” 完颜宗弼说道:“宋人火器本就犀利,李申之所造的火器更是处处透露着诡异。从杀伤效果来看,臣以为宋军使用的火器,应当是一种超大好的火枪,只不过其弹丸落地可爆炸,且威力远胜轰天雷。” 这个时代的土著用自己的方式理解着热武器,倒也不能说错。 宇文虚中惊道:“其威力恐怖如斯,万一宋军用此神器大肆攻城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完颜宗弼摆了摆手,说道:“宇文相公不必惊慌,臣以为宋军携带此神奇的数量必不会多,否则也不会只放一炮,然后再用火枪补射了。” 完颜亶悄悄给裴满氏递了个眼神,收获了一个白眼。 “咳……”这次夺兵权以失败告终,完颜亶说道:“都元帅以为,我大金当如何应对?” 完颜亶没有再纠结兵权的事情,既然夺权失败,那么该服软就得服软。军国大事还得仰仗完颜宗弼。 皇帝放低了姿态,完颜宗弼也表现出了臣子该有的姿态:“回陛下,臣之前的策略的确有些保守,不过宋人的战法倒是给臣一个提醒。既然宋人可以用投石车,咱们为何不用投石车?” 自古以来,守城方对攻城方使用投石车,是一种常规战法。 只不过到了金国这边,一来他们本不擅长城墙攻守战,二来金国的城池基本没有出现过军事威胁,是以一时之间想不出有效应对措施。 经过完颜宗弼一提醒,金国朝堂文武官员们才回过味儿来。 城外的碉堡虽小,但那也是一座小城池。 既然是城池,那就按照攻打城池的方法来对付,嫣有不胜之理。 不多时,金人推着五六架攻城车从城门走了出来,在宋军射程之外排兵布阵,做好准备。 待军官一声令下,投石车呜呜丫丫地射出了一块快巨石,朝着碉堡飞驰而去。 金军的投石机依据宋军回回炮改制而来,不论是射速还是射程,都有了很大幅度的提高,唯独精度还差点意思。 射击精度这玩意,想要提高可不容易,这玩意讲的是科学,玩的是计算能力。 纵使金人掳掠了再多的汉人能工巧匠,也发明不出“火控”的概念。 这一次的试探,完颜宗弼踏上了城头,拿着从木匣子里刚刚取出的单筒望远镜,打算瞧瞧碉堡里面要耍什么把戏。 让他吃惊的是,碉堡没有任何应对,而是真的在耍把戏。 只见岳银瓶站在一处窗口,身后摆着案几,上面贡着牛羊猪三个牲头,焚香祷告,竟然在那里作法。 法术这玩意,当年宋人在开封城里就玩过,结果对金人不起作用,反倒加快了开封城破的速度。 而岳银瓶的法术能不能成功,完颜宗弼心里一阵突突,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两轮投石机投射过后,没有一颗石头砸中岳银瓶的碉堡。 投石机那感人的命中率,本来就是往人堆里砸的,能砸住谁全看命。真要是给了一个特定目标,反倒不容易打中。 不过没关系,反正宋军被围在碉堡里动弹不得,金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一发不中就两发,两发不中就十发,十发不行射他一百发,总有一发能蒙中。 用不了一百发,投石车齐射到第三轮的时候,便有一发石弹砸中了碉堡,碉堡毫发无损。 准确地说,这发石弹砸中了,也没砸中。 三十三、围城失败 却说好不容易有一发石弹击中了岳银瓶的碉堡,却只是轻轻擦了一下便滑了过去。 这不是什么高科技,而是已经被验证了装甲技术——倾斜角。 李申之作为一个伪军事爱好者,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岳银瓶在建碉堡的时候,并不是修成了四方形,而是八角形,并且有棱角的一面朝着幽州城。 除此之外,碉堡还参照了斗栱的技术,修成了下窄上宽的构造。 石弹砸中碉堡的时候,不仅平面上有夹角,从上往下更是与飞弹的来向形成了大钝角。 根据神圣九年义务教育中初中物理牛顿物理分析法则,作出力的分解后可以发现,石弹作用在碉堡上的力已经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二三。 这样的力道砸在钢筋混凝土的碉堡外墙上,几乎无法形成伤害。 饶是石弹的伤害微乎其微,依然把碉堡内的人给吓得够呛。 倾角防护的原理虽然如此,毕竟没有在实践中验证过,任谁心里都会打鼓。 亲眼见到碉堡可以免疫石弹的危害,宋军众人的心才终于踏实下来。 碉堡内,唐婉紧张得直跺脚,小手快速地把高耸的胸甲拍得啪啪响:“吓死我了,真真的要吓死我了。” 岳银瓶拿着望远镜观察幽州城头状况,冷静地说道:“早跟你说过没事的。再说了,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怕也没有用。” 唐婉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忽然活泼了起来,笑道:“咱们埋的地雷刚刚炸了,金人要是再派几支谋克冲过来可就糟了,还好他们放弃了。” 岳银瓶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语气毫无波澜道:“就算他们冲过来,咱们也不怕。” 唐婉还要再说话,只见岳银瓶抬起右手示意众人噤声:“城墙望楼下,所有狙击手准备。” 碉堡内的气氛顿时肃穆了起来,五个狙击手立马进入瞄准状态,从不同角度分别瞄准城墙上。 狙击手们屏息凝神,等着岳银瓶射击的命令。 从岳银瓶下达的命令来看,这是定要将城头之人一击必杀,丝毫不给留活路。 城墙上,完颜宗弼正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碉堡外墙。 他想要研究一下,为什么石弹砸上去会一点效果都没有。 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朝完颜宗弼袭来,他调转望远镜视线,凭直觉转向了另一个碉堡的开口,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管朝着自己,已然火光乍现。 本能地往地上一蹲,完颜宗弼只觉得脑门上被人重击了一下,头盔朝后飞出了十多米,头发散落在身后。 与此同时,身后的望楼上发出砰砰声响,被子弹击中后木屑碎石飞起一片。 “哼!” 完颜宗弼将望远镜交给身边侍卫,猫着腰沿着城墙垛子走了,连头盔都不捡。 城下的投石机继续工作着,间或有一颗石弹砸中碉堡,同样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等完颜宗弼走后,操作投石机的人纷纷被狙击手点名射杀。 投石机也哑火了。 碉堡内的岳银瓶恨得狠狠跺了一脚:“狗贼,算你走运!” 唐婉笑吟吟地说道:“这样也好,先让他们知道投石机对咱们无用,再狙杀他们吓破他们的胆子。完颜狗虽然这次死里逃生,恐怕再也不敢上城墙了。金人的士气,就这么完蛋咯。” 岳银瓶只是遗憾没能杀死完颜宗弼,好在战略目的达成,总的来说这第一天的防守战打得十分漂亮,便下令道:“原地休息。” 与此同时,金国朝堂上炸开了锅。 完颜宗弼披头散发地站在城头上,仿佛打了大败仗的落魄将军。 事实上也的确是打了一个大败仗。 宇文虚中惊道:“都元帅,缘何狼狈如此?” 完颜宗弼恨恨道:“宋人狡诈,险些中计。” 宇文虚中心中大爽,口中大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打又打不过,算计也算计不过,就任凭那宋人在我幽州城外肆虐吗?” 完颜亶更是着急上火,问道:“都元帅,可有退敌良策?” 此时完颜宗弼也顾不得脸面,说道:“回陛下,碉堡坚固刀枪不入,不可强攻。臣以为当继续围困,待其中断粮断水,宋军不得不走出碉堡之后便可一击破敌。” 完颜亶见说,身子稍稍坐回了一些,说道:“那便依都元帅所言。” 完颜宗弼继续说道:“臣还有一奏。臣与李申之打过交道,此人狡诈异常,行事更是套中套,连环套,看似奇怪的行动,其实都在为后面做铺垫。臣请即刻派出斥候查看方圆百里军情,看看那李申之到底有什么后手。” 完颜亶说道:“全赖都元帅布置周全。” 金军的动作很迅速,很快便调集了三万人马,在幽州城外将岳银瓶的碉堡远远围住,同时从四个城门撒出了无数的斥候,探查范围遍布整个华北大地。 金人的动作被宋军全都看在眼里。 岳银瓶收起手中的望远镜,吩咐道:“原地休息,这几天估计不用打仗了。” 宋军留下观察瞭望的人,剩余人等纷纷转入内务工作,或者补充弹药,或者清理碉堡,忙活了好一阵才纷纷坐下喝水吃干粮。 唐婉凑到岳银瓶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小岳帅的肋骨:“这小李相公也不是料事如神么。他说咱们这一千人就能把幽州城给包围了,只要咱们钉在这里金军就不敢轻举妄动。我看这金人还是一波一波地往外跑,没被咱们给吓唬住么。” 岳银瓶眼睛都没睁,笑道:“那当然。小李相公拿有你家小陆相公好,允文允武,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名。” 唐婉闻言甜甜一笑,靠着岳银瓶也闭上了眼睛,憧憬着陆游率领千军万马杀到幽州城下的美景。 到时候是该站在碉堡上为他擂鼓呢,还是吹一首曲子? …… 一转眼,十天过去了。 在这十天里,宋金双方出奇地平静,双方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碉堡内每天按时往外扔着生活垃圾,金军按时将情况汇报给完颜宗弼。 除了碉堡方圆数百米的范围,金国的军队和百姓就和往常一样进城出城,该有的生活一点都没有变。 仿佛碉堡不存在,也不曾存在似的。 先前的那一仗,倒也说不清到底谁胜谁败。 三十四、能歌善舞 十天的和平转瞬即逝,金国派出的探子也陆续传回消息。 除了太原城的求救信之外,自从大名府往北并没有宋军出没。 然而金国控制地区并不太平,来自民间的起义此起彼伏,俨然一副星火燎原之势,金国的知县都被杀了好几个。 更可怕的是,金国不敢大规模地派兵去平叛。 碉堡内的宋军,也同样不好过。 十天没有补给,他们的淡水和粮食补给都出现了危机。 唐婉忧心忡忡地望着南方:“岳娘子,你家李相公不会又失误了吧?要是再送不来补给,咱们就该殉国了,我可不想被金人掳掠走。” 岳银瓶笑了笑,说道:“再等三天,如果补给还不来,我带你们突围。想抓我,金人还没那个本事。” 说罢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少动少说话,就能少消耗粮食和水,就能多坚持几天。 莫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小小积累,关键时刻往往会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 相比于碉堡内的煎熬,金国的朝堂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宇文虚中大声疾呼:“如今天下大乱,再不出兵平叛,我大金国将不国,山东危矣,幽州危矣!” 完颜亶一脸焦急:“都元帅,真的不能出城平叛吗?” 完颜宗弼强压着胸中的一口憋屈:“陛下,从目前反馈的情报来看,臣还是不知道李申之到底图谋的是什么。” 宇文虚中冷笑一声:“这还需要猜他图谋的是什么吗?他李申之图谋的就是我大金的江山!区区一千人就将我大金国都幽州城困在此处。照此下去,不用他李申之出兵,我大金自己就离亡国不远了!” 宇文虚中话说得夸张,但未尝不是幽州城中金国贵族们的心思,只不过他们身为金人不便说出来罢了。 完颜亶被宇文虚中一撺掇,心中更加焦急,催促道:“都元帅,那城外宋军不过区区千人,咱们派遣万人仆从军从四面合围,若是不够便派十万人,让他们汉人先上,难倒连这个小小碉堡都拿不下来吗?” 金国皇帝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浑不觉朝堂之上有不少汉人官将,此刻被深深寒了心。 汉人寒心不寒心,金国的勋贵压根顾不上,他们现在都自身难保。 完颜宗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根据臣的观察,碉堡内的宋军最多再坚持五日,五日之后他们必定弹尽粮绝,到时候定能将他们一举全歼。” 完颜亶抬手指着完颜宗弼,手指微微颤抖,说道:“五日,还要五日?!河北已经反遍了天,再过五日幽州城中都要叛民遍地了吧!朕命你即刻点齐一万仆从军,强攻城外的碉堡。” 诚如金人所感受到的不祥预感,城外的碉堡虽然没有杀伤许多金兵,但是却极大地鼓舞了燕赵大地上反金的义士。 宋军的一支千人队,能够在金国国都幽州城外矗立十日,毫发无伤,这说明什么? 说明金人不行了。 完颜宗弼懂战术,可是完颜亶必须讲政治。 金人急需一场对宋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还行。 不多时,一万由辽人、奚人、蒙兀人、汉人组成的仆从军,从幽州南城门鱼贯而出,将宋军的碉堡团团围住。 唐婉正值警戒,发现状况后赶紧将岳银瓶拉了起来:“金人出来了,该准备咱们的新式武器了吧!” 岳银瓶只瞧了一眼,立马进入战斗状态,下令:“全体就位,把这几天攒的尿全都拖出来,一战打垮金人的战斗意志!” 完颜宗弼虽然不愿意强攻,但是君命大于山。 当作战的命令下达之后,完颜宗弼知道兵贵神速。 仆从军刚刚合围起来,一刻不停歇地发动了总共。 地雷炸了又炸,仆从军顶着狙击手的点名,趟完了所有的地雷,损失不过千余人。 闯过了雷区,爆炸不再出现,完颜宗弼好像瞧出了点意思。 宋人的轰天雷,使用起来好像不是很便利,完全可以用人命填过去。 既然仆从军冲破了轰天雷大阵,已经接近碉堡墙下,在接下来的肉搏战非常不利于宋人。 且不说战力谁强谁弱,关键在于宋人死一个便少一个,而金人可以不停地添油。 想到这里,完颜宗弼觉得这或许真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举破城活捉岳银瓶的机会。 如果真的能将岳银瓶拿在手中,这会是宋金谈判中,握在金人手中的一个分量极重的筹码。 “传令,调本帅亲兵前来,准备战斗。”完颜宗弼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传令兵还未转身便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碉堡上传来一阵新奇的声音,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 与宋军交战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声音代表着一种新式的武器,而这种武器的出现必将使得金人再度大败,甚至于都元帅完颜宗弼会因此更改命令。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水冷马克沁机枪的声音,喷着一道道火舌,收割着金人仆从军的生命。 碉堡外五十米至一百米的范围内,交叉火力构建了一道炼狱场,没有任何生命可以活着越过这片区域。 完颜宗弼的直觉再度出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危机感出现在脑子里,比城墙上被狙击的危机感更重百倍。 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立刻马上率领军队杀出幽州城,越过燕山长城北上,远遁万里回到自己的老家。 否则,他将惨死在异国他乡。 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然而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就此弃城而去。 无奈地摇了摇头,完颜宗弼下令停止攻击,回皇宫复命。 碉堡内,浓烈的尿骚味和火药味弥漫在封闭的空间内,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岳银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饶是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杰作,依然不敢相信。 马克沁的威力他是见过的,但是没有见过这玩意杀人。 看着碉堡外密密麻麻堆满地的尸体,岳银瓶第一次觉得个人的勇武屁都不是。 手里拿着已经因为过度受热而变形的马克沁枪管,她依稀记得李申之说过的话:“就是这玩意,让能征善战的蛮人变得能歌善舞。” 金国的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宇文虚中没有拱火,完颜亶不知该如何应对。 良久之后,还是完颜宗弼鼓起勇气,说道:“陛下,等再过五日城中断粮……” 这时,大殿之外传来一道急报: 太原失陷了! 三十五、做生意要守信用 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 有些城池据说很难攻破,也仅仅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其本身并没有经历多少战争的洗礼。 在华夏历史上,就有这么一座城池,她很难被攻破,却又在战火中一次次地经受洗礼,一次次地被攻破。 她就是太原。 春秋战国时期她便开始经受战火的洗礼,一直到抗日战争,见证了华夏历史。 太原城并不是坚不可破。恰恰相反,她经常被攻破。 之所以还能称之为坚城,是因为她每次被攻破,都是一场硬仗,一场足以让胜利者都为之胆寒的硬仗。 最著名的要数唐宋交际时期的北汉政权,凭借太原一城之坚,生生地阻断了后周柴荣和北宋赵匡胤的统一之路。 倘若当时的北汉政权稍稍软弱一些,太原稍稍不那么坚固一些,华夏历史或许会换个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金国人不愿意相信太原城就这么失陷了。 殊不知往常守卫太原城的是太原人,而这一次,守卫太原的是金人。 剽悍的太原人不仅不会帮助金人守城,更是在吴璘与岳云的联军围城之后,在城内纷纷发动了暗杀金人的活动。 太原攻城战开始之前,岳云的营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张孝纯。 当年金人进攻太原时,张孝纯与王禀拼死抵抗,从野战打到守城战,从守城战打到巷战,战斗到了最后一兵一卒,兵败被俘,不得已降了金国,后来被任命为北齐的官员。 正是因为这一段不光彩的精力,让他后世名声大坏。 殊不知在任职北齐期间,张孝纯与宇文虚中一样心系故土,积极向南宋朝廷传递情报,其中就有一条是暗杀赵构的计划,帮助赵构逃出生天。 如今金人大势已去,张孝纯率部反水,直接加入了岳云的军中,打算一雪前耻。 岳云得此大将,自然心中大喜,连夜召集吴璘等将领前来,一同商讨破城良策。 张孝纯曾任太原知府,对太原城了如指掌。有他部署攻城计划,自然事半功倍。 而张孝纯只有一个愿望:当一个先登勇士,他要在攻城战中第一个爬上城墙。 岳云、吴璘、张孝纯都是当世良将,一夜之间就将明日的攻城战布置得妥妥当当。 翌日一早,张孝纯领着重甲步兵率先发起了进攻。 随后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守城的汉人仆从军认出了张孝纯,当即临阵反戈,将身边的金人监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消息传回府衙,那金人将军竟然直接领着人夺门逃了。 岳云从来没打过狮子搏兔的仗,一不留神让主将给溜了,恨得牙根直痒痒,当即就要领一支骑兵出城去追。 幸好吴璘是个稳重的,急忙劝住:“咱们刚拿下太原城,当立即整合兵力,伺机配合幽州城的行动才是。至于追击金军败将,派一员精干统制便是。” 岳云经此一劝,也跟着冷静下来,说道:“若是前些日子,整顿太原或许还要费些力气。现如今咱们得了张知府,治理太原还不是易如反掌。” 张孝纯赶紧拱手致谦:“惭愧惭愧,老夫实是愧不敢当。能苟延直今,已是厚颜无耻了。” 岳云连忙劝住:“张公此言差矣。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岂能被这些小节束缚了手脚。张公只管放开手脚来干,官家那厢本帅为你承当。” 张孝纯眼角滚下两股浊泪:“敢不效命!” 张孝纯毕竟降过金人,是一个有政治污点的人。岳云之所以敢承诺保下他,是因为了解李申之的为人。 李申之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曾经降金降辽而存在偏见,那都是不得已之下的无奈之举。说到底还是官府先自无能。 真正让李申之不待见的,是那些降金以后,残害汉人同胞的狗汉奸。 那些人必须死。 太原城中的三个主事将领,虽然都来自不同的阵营,但实际上以岳云为首。 不是说岳云能力有多强,资历有多老,而是因为他代表着李申之。 岳云也不谦让,把张孝纯重新安回了知府的位置上,接着给吴璘安排道:“我打算从吴帅这里调走一些精兵,不知吴帅是否方便?” 吴璘略一沉吟,问道:“岳帅要调兵,自无不可。只不知岳帅有何打算,能否告知一二?” 岳云朝着西面指了指:“图谋甚大。” …… 所有人都知道李申之的图谋很大,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图谋的到底有多大。 太原失陷的消息传回了幽州城,金国上下一致决定要顶住压力增援娘子关,不让宋军轻易出山西。 严格来说,娘子关并不仅仅是一个关卡,而是一条通道,她贯穿太行山联接山西与河北,理论上可以在出口和入口设两个关卡,如今仍在金军手中。 与太原城不同的是,娘子关上全部是金军,没有汉人百姓,因此不存在临阵反戈的顾虑。 金人现在心里吊着一口气,就看城外碉堡里的人,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碉堡里的人的确很难过,但是他们有盼头。 这不,就在碉堡里的宋军即将坚持不住的时候,一支商队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碉堡之下。 然后在岳银瓶率军拿刀的“胁迫”之下,开始大摇大摆地卸货。 城墙上的军官看到之后,当即派出两路信使,一路去都元帅府向完颜宗弼报告,一路去合围碉堡的军中问个究竟。 不多时,完颜宗弼率先登上城墙。 吸取了上次被狙杀的教训,完颜宗弼穿了一身士兵的服装,找了一处偏僻隐蔽的地方,悄悄地观察。 又过了一会,前线的消息传回来:“报都元帅,那是一支商队。” 眼见着半个月来的坚持即将化为乌有,完颜宗弼此刻怒火高涨,恨不能将眼前的小兵碎尸万段,却不得不压着性子询问情况:“谁家的商队?为什么能靠近幽州城!” 前文说过,幽州城外除了这一处碉堡以外,各种商贸活动一如以往,并未中断。 只不过所有商队在进入幽州界内之后,都会被金人询问事由,只有合理合法的才商队才会放行。 说人话就是:有背景的商队才能放行。 完颜宗弼的问话,翻译过来就是:这是谁家的商队。 小兵应道:“他们是应天府来的商队,说是……” “应天府?李申之?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说是来缴纳岁贡的!” “岁贡?!”完颜宗弼一口老血差点喷在城墙上。 三十六、一个都不许走 就在岳银瓶的碉堡弹尽粮绝的时候,应天府的岁贡送到了。 这是李申之当初与南宋朝廷达成的协议,由李申之负担对金人的岁贡,换取应天府相对自主的自理权。 李申之也从未爽约,每次都按时足额地缴纳岁贡。 打仗是打仗,不耽误做生意。 老美跟小日本在太平洋上打得火热的时候,生意可一天都没断过。 这一次的岁贡与往日的有些不同,除了铜钱和绢帛之外,还增加了许多工业品。 金人很眼馋应天府的工业品,所以通过届时还当着皇帝的赵构施压,让应天府拿出一部分工业品代替传统岁贡。 李申之“迫于无奈”地答应了。 于是乎,这批包含着军用干粮,净水粉,定装子弹以及许多新奇玩意的岁贡,就这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碉堡之下。 当完颜宗弼拿到岁贡车队的报关单的时候,气得一拳砸掉了半块墙砖,整个拳锋顿时鲜血淋漓。 宋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地下玩把戏,人家的报关单写得清清楚楚,路线规划得明明白白,可整个金人上下竟然没有人能作出预判,宋人的岁贡会成为碉堡的补给。 亦或者是有人看出来了,却选择不说。 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没用,完颜宗弼知道朝堂上的人靠不住,他必须得行动起来了。 完颜宗弼气冲冲地赶回了都元帅府,准备下一步的谋划。 碉堡虽然得到了补给,但仍然不具备攻击力。只要不去招惹岳银瓶,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 斥候们不断地朝燕京城里传递着消息,金国的局势一天不如一天。 完颜宗弼面对着每况愈下的局面,终于等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刻,民变四起。 民变早就起来了,金国早已无法掌控对周边局势的控制。 而现在,造反的百姓慢慢聚拢了起来,形成了几十股万人规模的部队,朝着幽州城围拢了过来。 如果说这幕后没有人操纵,完颜宗弼是不信的。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看清楚了李申之的布局。 先在幽州城外扎下一颗钉子,让金人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到四处煽动民变。 如果没有这颗钉子,那么金人的骑兵便可以随意出击,民变很快就会被镇压。 河北的反金义士自打靖康之难后被反复镇压,实力已经大不如前,金人只需要派出几个猛安(千人队),就能横扫河北大地。 如今却不行了。 错过了最初的镇压机会,民兵俨然成了规模,再想要镇压的话,必须得正儿八经地打仗才行。 可现在,金人若是敢大规模地对外用兵,都城就会面临被攻破的危险。 对于金人来说,局势前所未有地凶险。 完颜宗弼在凶险之中,终于看懂了李申之的打算。 修碉堡也好,煽动民变也罢,都是李申之的烟雾弹。 李申之真正的图谋,是攻破幽州城。 而不管是碉堡,亦或是民变,都不足以攻破幽州城。想要占领幽州城,应天府必须大规模出动正规军。 完颜宗弼打算找到宋人的正规军,充分发挥骑兵优势与其野战,只要打赢了这一场野战,那么幽州城外的碉堡和民变都会不攻自破。 在此之前,金人在军事上选择了保守主义,也是在等李申之的主力出现。 从完颜宗弼搜集到的情报来看,李申之的主力的确出现了。 人数正如完颜宗弼所料,只有三万人。 应天府能凑出这三万正规军,已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 当初应天府打防御战的时候,可以老少妇孺都上场,搞全民皆兵。 然而出境作战,这一套便行不通了。 能出境的必须是精兵,并且还不敢派出全部精兵。 应天府政权与南宋朝廷虽然明面上是一家,但是双方都想掐死对方同样心照不宣。 李申之也得防着南宋朝廷趁他北伐的时候背后捅一刀。 完颜宗弼经过了充分的推演,觉得自己的胜算很大。 宋人有三万人,却大多数是步兵。虽然战斗力很强,但是机动力很弱。 失去了城墙防御工事的保护,他们的战斗力有限。 殊不知完颜宗弼一厢情愿地在这里精打细算,李申之却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在宋人的行军大营里,李申之与岳飞在沙盘前反复地推演着局势。 “梁兴他们领着义军已经前进到了良乡,距离幽州城只有一日路程,正在等待其他路人马集结。”李申之看着慢慢的小红旗,说话都眉飞色舞。 岳飞的脸色却有些凝重,说道:“只要再有些时日,咱们造出足够的机枪和子弹,实力上完全可以碾压金人,你为何非要急功冒进?” 李申之说道:“我不想放走一个金人,他们一个都不许走。” “呼……”岳飞深深出了一口气,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申之说道:“让我守城还行,攻城却不是我的强项。再说了,只有我当诱饵,才能让金人更加疯狂。” 岳飞皱眉沉默了片刻,忽然眉头舒展,一抖披风,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帅位之上:“既然主意已定,那么老夫便当仁不让。” 帐下一众将校纷纷精神一振,齐齐抱拳听令。 岳飞接管了所有军事指挥权,连带着宋军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这是独属于岳飞的人格魅力,一股完全不同于李申之的人格魅力。 与李申之打交道的时候,他们会觉得李申之是一个神奇的好兄弟,总是能给他们带来惊喜,能帮他们解决问题。 而岳飞,是那种类似于父亲样的角色,拥有绝对的权威,他们只需要听命死战便行。 不到一炷香事件,岳飞便下达了上百道军令,众将校纷纷领命出帐,领着各路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发。 行军也是一门学问,不可能所有人马都走同一条路,需要将帅根据实际情况规划出不同的路线,再兵分几路各自进发,最终在目的地集结。 宋人的进军路线,很快便出现在了金人的朝堂之上。 完颜宗弼作为军方的代表,替众人分析着局势:“臣以为,宋人是打算先派遣造反的流民攻城,其主力再趁乱夺我城池。” 完颜亶哪里经历过这种架势,顿时手忙脚乱,问道:“都元帅,计将安出?” 完颜宗弼一字一句道:“强攻碉堡,活捉岳银瓶。” 三十七、女兵的眼泪 却说宋金双方经过了几次较量,完颜宗弼终于摸清楚了李申之的底线,同时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对抗到底。 在完颜宗弼的指挥下,金军有条不紊地朝着岳银瓶的碉堡进发。 决定战争胜败的终究是人,得当的指挥可以弥补武器的代差。 几次交锋之后,完颜宗弼知道宋人没有霹雳弹,而是在地底下埋着地雷。只要先派几头牛趟雷就行了。 宋人的机关枪虽然恐怖,但也不是无坚不摧。 制造枪管和弹头的原始工艺,并不足以穿透三寸厚的铁板。 金人组织起幽州城中的铁匠打造了几十个巨大的铁盾,盾下装上了轮子,士兵躲在后面朝着碉堡进发。 若是李申之见了,定会直呼内行,这不就是装甲车么。若是再铁盾上加一门跑,完颜宗弼提前八百年开发出了步坦协同战法。 只要坚定了进攻信念,总是能找到进攻的办法。 岳银瓶早已料到金人会有这么一出,她也想到了相应的对策。 先是组织机枪朝着钢板的一侧射击,子弹所携带的巨大冲击力逐渐地把钢板击斜,进而脱落。 没了钢板保护的金兵犹如蝼蚁一般,顷刻间被机枪收割了生命。 然而这样一来,毕竟削弱了机枪的攻击力,还是有不少的金兵冲到了碉堡之下。 金兵趁势架起云梯,企图爬进碉堡与宋军肉搏。 不料宋军在碉堡的下层也布置了许多的射击孔,不时地放着冷枪射杀金兵。 完颜宗弼见状,并没有急令加强攻击。 金人有条不紊地进攻,宋人有条不紊地杀人。 完颜宗弼想消耗宋人,把宋人耗得精疲力尽之后,再活捉岳银瓶。 只有活着的岳银瓶,才是谈判的筹码。 死了的岳银瓶一文不值。 这一仗从白天打到了晚上,金人点亮火把继续进攻。 终于,碉堡内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而碉堡下聚集的金人也越来越多。 碉堡内的战损也不少,他们都是被累死的。 岳银瓶将剩下的宋军分成了两波。 即便是战事最最危急的时刻,她也没有把所有的兵力压上。 不是她不怕输,而是她有最后的退路。 唐婉疲惫地靠在墙角,手掌按在腰间,手指都无法抬起一根。 那是一柄短铳,里面装着一颗最精美的子弹。 这就是她最后的退路,留给自己的退路。 随着岳银瓶一声令下,唐婉挣扎着站了起来,端起身边的步枪前往射击孔,该另一波人休息了。 “银瓶,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务观(陆游的字)吗?”唐婉捋了一把被汗水和烟尘凝固成一坨的头发。 岳银瓶也摸了摸腰间的短铳,笑道:“死了别急着去投胎,在这里等一会,一定能再见到他。” “咱们的弹药还有多少?” “还够打一个时辰。” “老娘不休息了,打完了算逑!” 人都是有血性的,妇女也不例外。 准备休息的女兵们刚刚坐下,便起身起补充弹药,重新走上了攻击位置:“打完了算逑,老娘下辈子投胎当个男人去,骑上战马上战场杀个痛快。” 突然猛烈起来的火力,竟然将金人的攻势打退了些。 所谓打退了攻势,不过是把攻击范围内的金人全都杀干净了,后面的金兵还没来得及补充上来。 战场上略微的变化并没有引起完颜宗弼的丝毫波澜,他的命令依然不变,金人继续有条不紊地发动着进攻。 他知道,这不过是宋人的回光返照罢了。 忽然,岗哨上的金兵指着天空大喊:“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天空之上闪烁着点点亮光,忽忽闪闪地朝着幽州城飞了过来。 待得稍稍走近了之后,隐约能看清楚些轮廓,仿佛是一个个圆球。 这一定是宋人的新式武器,完颜宗弼第一时间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这个狡诈的李申之,一定是想趁着碉堡火力反攻的机会,从天上悄悄地潜入城中,要不然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人开始攻城。 “给我射下来!”完颜宗弼一声令下,欲将危险拒于城外。 金军的弓箭手得令之后,纷纷朝着天上放箭,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完颜宗弼当机立断:“上硬弓。” 兴许是气球飞得太高了,普通的弓箭射不住,必须用射程更远的硬弓。 换上硬弓之后,很快便有飞球被射中坠落。 金人见状大喜,赶紧又射了几波,气球纷纷坠落。 没成想坠落的气球带给他们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恐怖的回忆。 气球坠落之后就地破裂,进而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战场照得如同白昼。 大火燃烧的地方,正是金军前进的道路。 还有一部分气球虽然被射中,却依然摇摇晃晃地往幽州城飘荡,最终落在了城墙上,城中,依然引起了熊熊大火。 完颜宗弼大叫不好,一面下令士兵赶紧灭火,一面拿起望远镜,朝着远方眺望。 他知道,李申之打仗,从来是后手接着前手,一计接着一计。 果不其然,当火灭得差不多的时候,幽州城的四面八方隐约响起了呐喊声。 趁着这档子功夫,岳银瓶利用最后仅剩的弹药,将围攻碉堡的金兵杀得一干二净,每人仅仅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 她们宁愿与敌人拼刺刀,也不会用掉那颗子弹。因为她们知道,她们是女人,绝不能被俘虏。 没有敌人的战场宁静地有些诡异,碉堡里的女兵们纷纷瘫倒在地。 “银瓶,我好像听到了呐喊声,是务观来接我了吗?”唐婉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懒得张开。 “我们是死了吗?怎么天地都在旋转。” “赶紧歇一会,别一会扣不动扳机,吃不下光荣弹。” 女兵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气氛一下热闹起来。稍微有些力气的女兵,纷纷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短铳上。 岳银瓶深吸了一口气,手撑着地使劲站了起来,艰难地爬到碉堡背后的射击孔,用望远镜朝远处瞭望。 唐婉虽然不想动弹,但耳朵却出奇的灵敏,听到动静后问道:“看到什么了?” “是他……”岳银瓶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他们,他们来了。” “谁?”唐婉睁开眼睛,一个转身匍匐着望着岳银瓶:“你说谁来了?” 刚问完,唐婉忽然醒悟过来,也要起来去射击孔看看,不料一个腿软摔倒在地,再没一丝力气,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终于知道来了。” 在场的都是年轻女兵,她们在军中也有心上人。 得知救自己的人来了,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下来,碉堡内哭声一片。 三十八、城破 马蹄声雷动,喊杀声震响。 一股铁骑从碉堡背后杀出,沿途卷起阵阵烟尘。 城下的民兵士气大震,纷纷举起云梯准备爬城。 西门外的梁兴知道时机已到,下令开始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西门外第一通鼓响。 梁兴手下的军官疯牛一般地奔向了城墙。 第一通鼓响,是梁兴约定好的第一道军令:一通鼓响,开始攻城。 后面的军令是:二通鼓响,登城。三通鼓响,仍未登城,斩将。四通鼓响,仍未登城,斩兵,梁兴自刎谢罪。 顶着弓弩箭矢,义军潮水般地涌向了城墙,紧接着第二通鼓声响起。 城下的弓箭手如雨点般地射出手中的箭矢,实施火力压制。 这是一场不需要留任何后手的战斗,弓箭手们的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射光壶中的箭,然后去爬城墙。 城下的士兵熟练地驾起梯子,甩出钩索,借着短暂的火力压制,如蝗虫过境般地涌上了城墙。 第二通鼓声刚刚响罢,西城已破。 再说南门,陆游率军径直掠过碉堡,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在背影远去的时候,伸手在脑后比了个心。 趴在射击孔上的唐婉喜出了硕大的鼻涕泡,去腰间掏出短铳,朝天上放了一枪。 女兵们纷纷射出了自己的光荣弹,为心上人攻城助威。 完颜宗弼一开始见到宋骑兵时,内心其实是踏实的。提心吊胆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宋军的主力,正该跟宋军大干一场,一战定乾坤。 谁知金兀术正要排兵布阵的时候,从西门传来一阵狼烟。 传令兵拿望远镜一看,大惊失色:“都元帅,西门失守了。” 一刹那之间,局势急转直下,完颜宗弼不敢恋战,发挥了自己长途奔袭的特长,一溜烟地跑下了城墙,回城中收拢部队。 西门的狼烟十分刺眼,不仅完颜宗弼看到了,北门、东门、皇城中的人全都看到了。 被岳银瓶围了一个月岿然不动的幽州城,被这一阵狼烟唬得大乱起来。 北门和东门相继失守,四大城门全部落入宋军之手,四道狼烟也随之在四个城门燃起。 李申之来到了碉堡之下,将碉堡中的女兵转运到了马车之上,这些女英雄们,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一个多月没有洗澡,成日与污秽和火药混迹在一起,阵阵恶臭从女兵身上散发出来,护送的士兵却没有一个人胆敢捂鼻子。 这是英雄的味道。 李申之握住岳银瓶的手:“好好休息几天,还有最后一仗要打。” 岳银瓶拍了拍李申之如铁搬的小臂,知道石锁的功课没有落下,点了点头道:“你也小心。” 李申之没有跟着进城,而是上了幽州城南城门的望楼,观察着城中的局势。 …… 幽州城一片大乱,宋军的前进基地中也没有闲着。 童瑜领着一众姐妹在戏台上演着剑舞,台下尽是些大头兵,他们是第二波进攻的主力,也是任务最艰巨的一群人。 望着戏台上宛若天仙的美人,不知哪个大头兵喊了一声:“能跟台上的仙女睡一觉,老子便是死了都值得!” 台下有人认得童瑜的,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训道:“你不要命了!不知道台上的童姑娘是申之小相公的相好么。” 方才喊话的大头兵闻言脸色大变,却依然嘴硬道:“俺不知道童姑娘身份,冒犯了,要杀要剐随意。要是留得俺一条命,定要杀上十只金狗赎罪。” 大头兵嗓门大,童瑜听到了他的声音。 童瑜没有生气,而是翩然落地,含笑朝着台旁乐队点了点头,伴奏陆续停止,伴舞也跟着停了下来。 童瑜说道:“台下的好汉,如我这般的女子临安城里多的是,她们都想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想要娶奴这样的婆娘,至少得是个统制官,现在可是不行哟。” “哈哈哈……” 台下一阵哄笑,更是有人起哄道:“李大头,你现在不过是个都头,离统制还差的远呢。临安城的天仙就别想了,还是待会打仗的时候跑快点,去金人的皇宫里寻摸一个丫鬟吧。” 李大头脸色通红,脖子一梗,嚷道:“你莫小瞧俺,等俺去活捉几个金人头头,定要攒出个统制的军功出来。” 旁边人虽然跟着起哄,心中却也跟着意动。 统制,美人,谁人不想? 如今应天府军纪严明,只要有军功就能升官,正该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时候。若是能博出这一场富贵,就是死了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 幽州城,皇城中。 完颜亶早已六神无主,嘴里面不停地念叨四个字: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一众金国贵族没想过会败得这么快,他们还没打过这么大的败仗。 打不过就跑,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战斗理念。 可惜被儒家思想熏陶了几年,逃跑好像是一个非常丢脸的事情。 反倒是真正学儒家出身的宇文虚中挺身而出:“陛下,此时应当机立断,组织精锐力量从宋军薄弱处突围,待回到黄龙府再从长计议。” 宇文虚中如是说,金国君臣纷纷附议,完颜亶说道:“再等等,等都元帅回来就突围。” 有着急的人不等皇帝吩咐,已经转身跑出大殿,去集结自己的军队去了。 等众人退下之时,王伦从宇文虚中身边走过,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相公要跟金人北上吗?” 宇文虚中郑重地点了点头:“金人不灭,就如那野草,始终是我华夏的心腹大患。老夫此去,不叫金人亡国灭种,势不回朝。” 王伦拱了拱手:“相公保重。” “保重!”宇文虚中没有过多的寒暄。 王伦也是如他一般,因为出使金国被扣押的人。方才王伦是想趁乱邀他归国,而他拒绝了。 历史上的宇文虚中被金人灭了满门,如今却立下了不灭金人不归国的誓言,因果相报皆有缘。 不多时,完颜宗弼骑着快马奔回了皇宫,接管了军国大权,开始组织突围。 完颜亶见完颜宗弼回来,顿时有了主心骨,当即问计,该从何处突围。 完颜宗弼分析道:“西面最先破城,南面是宋军主力主攻,这两个方向宋军势大。只有东面和北面宋军薄弱。臣以为,宋军是打算行围三缺一的打法,咱们从东门亦或是北门突围,定能成功。” 三十九、治安策 金人的突围丝毫没有意外,东门佯攻,北门突围。 李申之知道完颜宗弼的本事,并没有下达围死金人的军令。 不过李申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东门和北门外埋了几亩地雷,布了几股伏兵,都是顺手的事。 金国权贵走得匆忙,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幽州城。 还好,只是一座乱城,而不是空城。 李申之领着兵马进了城,将随行军队以“都”为单位,各守一个路口,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紧接着下发安民告示,让大家各安其实,城内生产生活一切如旧。 在金人的行宫中,王伦引着一众归正官员候在门口。 李申之老远看见,忙下马来,取下冠带,小跑几步搀住王伦的胳膊:“王相公辛苦了!” 王伦见状,两行热泪流出,当即就要下跪:“李相公,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伦摘帽子是请罪的意思,见李申之也摘下帽子给他回礼,心里感觉承受不住。 李申之不再纠结这些细节,一手拉着王伦,一手朝旁边一招呼:“走,进去说。” 两队文武官员前呼后拥,一同进了金人的行宫。 行宫内一片狼藉,椅子蜡烛倒了一片,幸好没有发生火灾。 王伦方才已经安排人手简单收拾了一番,在大殿内摆了两排椅子。 李申之眼睛朝龙椅瞥了一眼,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示意众人都坐下。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场顿时笼罩着整个大殿。 “王相公,怎不见宇文相公?”李申之最挂念的,还是宇文虚中。 王伦闻言,眼眶又红了起来:“宇文相公要灭尽金人,永绝后患。” “唉!这是何必呢。”李申之摇了摇头:“自古外患如蚊蝇鼠蟑,代代不绝,匈奴也好,突厥也罢,只要我华夏能团结一心,再强的外患都如土鸡瓦狗一般。如若我华夏自乱,即便是西边的胡羌,南越的蛮子都能闯进来搅得我天翻地覆。” 王伦点头称是。随即左右看了看,问道:“听闻岳帅在军中,怎不见岳帅身影?” 李申之笑道:“岳帅追金人去了,要将金人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且不提战事,眼下先有一事要辛苦王相公。” 王伦闻言,拱手起身:“李相公尽管吩咐,有王某能出力的地方,定当尽心用力。” 李申之将王伦按到座位上,说道:“自古有言,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如今幽州城不费吹灰之力算是拿下了,接下来怎么治理,还得王相公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王伦略一沉吟,问道:“不知李相公,打算如何治理?” 此言一出,李申之便知道王伦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心中必然有上中下三策,等他李申之定夺。 “如何治理?自然是让百姓安居乐业,振兴百业,保我幽州城繁荣昌盛。” 王伦笑着摇了摇头:“李相是个爽快的人,如今怎与我打起了哑谜?” 不等回复,王伦继续说道:“如今的幽州城,不啻于改朝换代,如何治理,自古便有成法。如何取舍,全在相公之意。且看相公是想文治,还是武治?” 李申之见状,暗道:这王伦是个心急之人,与这种人打交道要直来直去,最忌讳拐弯抹角。且王伦是个难得的人才,才干不弱张浚赵鼎之辈。若是自己说话不痛快,让此人对自己心生厌恶,那才是巨大的损失。 “某在应天府的一番经略,想必王相公也有所耳闻。依王相公之见,这幽州城是该文治,还是武治?”李申之询问的时候,右手上抬,是个“请”的意思。 王伦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暗道:还好还好,自己的才干得到了李申之的认可。要不然他还得大老远地跑回南宋,去伺候赵构那个昏君。 一心想要表现,王伦一点都不藏私,高谈阔论起来。 二人仿佛相亲的情侣一般,找到了一个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一时间聊得忘记了时间。 王伦说的仔细,李申之听的认真。 总括起来,文治是个慢办法,有利于快速稳定局面,但是会留有后患。武治是个快办法,效果立竿见影,但是一个不慎容易反噬,让刚刚建立的政权很快被推翻。 大殿之中有饱读诗书之士,他们从李申之和王伦的探讨中开始阐发,论述史上成功或失败的案例。 王伦说道:“办法没有高低之分,区别只在使用之人。” “王相公且说一说这利弊。” 众人听李申之的语气,竟有一丝考校的意思,纷纷停止讨论,素耳恭听。 对于他们归正人来说,如何融入到宋军之中,王伦就是河里的石头,众人刚好借此探一探李申之的脾性。 王伦整理了下思路,说道:“所谓文治,乃是主教化,众文教,与民休息,历三代而易其俗,则可保国家长治久安。其弊显而易见,唯慢耳。” “武治则是快刀斩乱麻,斩尽不服号令之人,再行教化之策。此策用好可永绝后患,用不好时,百姓深居恐惧,易被有心者蛊惑造反。” “当初始皇一扫六国,行武治之术,二世而亡。至汉行文治,虽则保住了江山,却在其后百年之间叛乱不断,乃是文治之后弊。”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那么王相公以为,幽州该如何治?” 王伦说道:“李相公行事雷厉风行,常出人意料。某以为,当行武治。” “哈哈哈……”李申之拍张称好,转脸说道:“文治也好,武治也罢,都不好。我要行的,叫法治。” “法治?”王伦皱了皱眉头,心中许多疑惑。法治是法家的思想,秦国就是行的法治。 他王伦方才将秦国的法治概括为武治,并做出了精彩的阐述,深得众人好评。可李申之偏偏不用他武治的说法,改用法治,莫非是在敲打他? 想来也是,治国方略乃是国之根本,怎能由他一个归正的相公提出来,必然要当主公的亲自说出来,当做祖宗之法流传百世才对。 想通了其中关节,王伦起身,一揖到底:“承蒙相公抬爱,某愿为相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申之不知道王伦心中所想,还以为王伦以国士自居,也跟着起身,模仿着古人拜相的姿态:“那便拜托王相公了。” 敲定了大方针,李申之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王伦:“我这里草拟了治安十策,还请王相公参详。” 王伦赶紧双手接过,举在眼前小心地翻开。 只看了一眼,便激动地站了起来,左右踱步, 看一行,踱一步,叫一声好。 如是十余次,拍股大赞:“妙极,妙极!大宋有李相公,真乃社稷之福啊!”